第 58 章 -軟軟別看
58-軟軟別看
這就是沈清明的靈相麽?
神應非遠,靈相斯在。
這是巳予第一次見到神明的靈相。
靈魂與靈格合而為靈相,沈清明的靈魂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然而靈格卻猶如落紅萬疊花經雨,翩翩綠衫照晚霞,萬片鮮紅沉入巳予的眸子裏,驚心動魄,人間絕色,在震撼之餘,遺憾就那麽從心底無聲無息地爬出來。
血紅的虛影描繪出沈清明的輪廓,求仁得仁,巳予終于再次見到讓她牽腸挂肚的人。
她打量着靈相,眼神鋒利如刀,鼻梁高挺如山峭,下颌若刀削,比在濉溪重逢時瘦,可是那種從內散發出來的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孤傲卻不減分毫。
他遙遠而深沉,像個遙不可及的夢。
江之遠似乎沒料到沈清明居然以身入陣,驚訝得有些失語:“你居然——”
“你想不到不理解的事,多了去。”沈清明打斷他。
轉瞬間,以靈相站立之地為圓心,亮起白色熒光,迅速朝四面八方延伸開去。
縱橫交錯,每一個交叉點,都守着一只鬼剎,張牙舞爪,面目猙獰,層巒疊嶂,在三只獸靈的帶領下,正一點點,圍攻江之遠。
與此同時,深淵之外,烏雲之下,白光破地傾巢而出,上京城出現密密麻麻的亮光,亮光猶如鋒利的劍刃割開陰沉的天,大雨傾盆而下。
世間萬物,除開專司鬼神之事的神明,以及修道禮佛的術士佛僧,唯有水,不需要任何符咒加持,便可以溝通陰陽。
逝者藏于雲雨,借着落雨時重返人間,看一眼惦記的人,再回到土裏。
君為泥下骨,從此再難見,多少往事只能随風,是沈清明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人死不能複生,多少沒說完的話都只能在夢裏暗自神傷,他給了逝者去人間走上一遭的機會。
這個總是面無表情看起來什麽都不放在眼裏什麽都不在乎的神明,其實比誰都要溫柔。
柳中元操控着陣法之餘沒忘記沈清明的叮囑,等那雨淅淅瀝瀝下了片刻後,才不慌不忙地蓋住陣點。
亮光轉瞬即逝,上京城沒于黑暗,陷入死寂,百姓們沉睡着,對正在發生的驚心動魄一無所知。
陰鈴一響,陣點上鬼剎們瞬時變色,原來眼前這衣冠楚楚的人就是害他們與親人相隔的仇人時,憎惡、仇恨交織,怨氣頓時沖了天,山呼海嘯。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銅花,哭聲瀝瀝,過于凄涼,巳予心頭最軟的地方被狠狠紮了幾下,不大好受。
忽然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從後擁住她,輕輕捂住她的耳朵。
他的手依舊冰涼,偏巧巳予雙耳發燙,溫溫淡淡的竹香攏過來,鬼哭狼嚎驟然消失,唯有心跳如鼓擂擂。
她的,和沈清明的,交錯在一起,分不清誰比誰更鼓噪一些。
鈴铛輕晃,三獸靈旋即蘇醒,嘶鳴着,目光如炬,灼灼陰風拔地而起,物極必反,江之遠覺得渾身滾燙,猶如葬身火海,皮肉燒得快化了,連骨頭都快斷裂。
就這麽讓他死了太便宜他了,何況僅僅靠這些陰靈根本殺不死江之遠。
然則沈清明靈相出體,本體鎖在陣眼之上,節氣一大半用來控制三獸,還有一小半用來補陣,以維持陣法的穩定,他沒有多餘的節氣與江之遠決一死戰。
唯有柳中元能與之抗衡。
可是一旦放江之遠出淵,或者讓柳中元進淵,都是在冒險。
頃刻間,三獸靈吸收鬼剎們的怨氣而暴走,盛怒之下,梼杌率先沖上去,一口咬上江之遠一條胳膊,硬生生扯斷,震碎後抛給身後陣點上的鬼剎。
鬼剎們如狼似虎,撿着碎骨就往嘴裏塞。
人苦百年塗炭,鬼哭三邊鋒镝,深淵裏此起彼伏的咀嚼聲中,夾雜着江之遠難以招架的痛苦喘息。
沈清明冷笑一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溷逇不甘示弱,“哐當”震天巨響,連地都跟着晃了兩晃,照理說,鬼剎是沒有重量的,更不能觸摸到實物,巳予不知溷逇如何能從地上摳出一塊一人高的巨石,不偏不倚把江之遠半截身子壓在下頭,接着它整個人、哦不,是整只鬼就踩在石塊上,蹲下身,用那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着江之遠。
江之遠當即吐出一口鮮血,那石塊不堪重負似的,突然就炸了。
碎石亂飛,長了眼睛一般直直撲向巳予。
帶着燃燃煞氣,若是不小心碰上嘔血穿腸。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碎石朝巳予心髒飛來,沈清明堪堪擡一下手,時間如同靜止,碎石倏地停在半空。
他的怒氣更甚,比滾滾天雷還要爆裂,他冷冷吐出兩個字:“找死。”
碎石旋即轉道,齊刷刷砸回江之遠身上。
血漬飛濺,碎石如箭貫穿,在他身上打出無數個窟窿,空氣中血腥味彌漫,江之遠嗚咽兩句,雙眼瞪得老大,死不瞑目似的,就那麽咽了氣。
蛩炁正要追上去擰斷他的腦袋,沒料到沈清明忽然出手,點愕然地轉過頭,盯着沈清明腰間的鈴铛。
它還沒過瘾呢,人就這麽死了?
蛩炁有些不甘心,撞開溷逇龐大的身軀,一口咬斷江之遠的脖頸,叼着頭顱走到靈相前,扔下了那顆頭,一腳踩了上去。
在文雅的人死相也不會好看到哪裏去,何況是江之遠這種五馬分屍的死法兒。
“軟軟別看。”沈清明貼着她的耳骨說一句,旋即便用白布蒙住了她的眼。
她不是膽小到需要被這般小心翼翼保護的人,兇起來的時候,她恨不得把江之遠的那顆腦袋當球踢,可她還是接受了沈清明的好意。
江之遠偏執又自私,多活一刻,對世人來說都是威脅,要真論起來,他們和江之遠之間并未直接的深仇大恨,所以即便江之遠死了,他們也沒人感到痛快或者解氣,反而因為死得太猝然,太輕而易舉,而讓沈清明生出難以釋懷的不安。
江之遠那具身體四分五裂,鬼剎一擁而上,似乎想要分而食之,鈴铛再響,除了三獸陰靈,陣點上的鬼剎們倏地停住。
趙婉兒躺在臺階上,懷裏的孩子安靜地睡着,竟意外歲月靜好。
可是驟然間,那雙眼睛猛地睜開,眼底黑漆漆的,瞳已經散了。
于此同時,東海上狂風掀起巨浪,清泉百丈化為土,魚鼈枯死籲可悲。
姜衡與兩條孽龍在雷雨中穿梭,猩紅雙眼在黑雲中格外驚心。
兩條龍卷尾纏身,死死困住姜衡。
他們的力氣太大了。
天旋地轉試回龍馭,卻是躊躇不能去,再這樣下去,姜衡就會窒息而亡。
密不透風的勒緊中,姜衡艱難地張開嘴,齒尖勾住一片龍鱗,死死咬住後,再一聲嘶鳴中,終于得以喘息。
他咬掉了孽龍的逆鱗。
他們才剛化身為龍,逆鱗并不堅硬,不然姜衡的牙齒就會碎為齑粉。
姜衡兩手間雷球躍起,天黑得猶如末世之夜,就在雷球要砸向孽龍要他們一命嗚呼時,它們忽然調轉方向,再次奔向上京城。
眨眼的功夫,柳中元就看見它們穿破烏雲,要往深淵裏紮。
有什麽在召喚它們,以至于它們拼了命想要重新進入深淵。
想也知道是江之遠,柳中元等久了手癢,正想要活動活動筋骨,兩條孽龍正中下懷,琴音一響,作千古絕唱,響徹雲霄,肝腸寸斷。
“從今後難跳九重圍子連環寨,休想脫離十面埋伏大會垓”,琴音斷,魚絲網不破,龍落弦絲中,柳中元不正經地改了唱詞,姜太公一般穩坐釣魚臺,看着兩條孽龍苦苦掙紮,再嘲笑姍姍來遲的姜衡技不如人,“老姜,你做甚放走這兩條小魚?”
姜衡臉都黑成包公,氣得就要結出雷球炸得兩條剛蹦跶沒幾條的孽龍粉身碎骨。
柳中元卻攔住他,哼哼道:“我抓的,清蒸還是紅燒我說了算,你下去幫老沈,我聽着似乎有點不對勁,但是他沒喊我,我又不敢直接跑了。”
柳中元一向心大,什麽都不以為意,能讓他感到不對勁,一定出了大事,姜衡愠怒:“你怎麽不早說?”
按住琴弦,餘音戛然而止,柳中元撩眼:“還要怎麽早,誰叫你跑得慢。”
話音将落,只剩一道轉身即逝的閃電,沒入深淵入口那一片混沌之中。
“真是個急性子。”柳中元嘀咕一句,拎起兩條孽龍,目光停在上京城主城中央那口水井之上,龍就該在水裏,沒事兒總想往天上蹦跶什麽。
他扯斷兩根琴弦,三下五除二把龍頭龍尾綁在一起,一腳把它們踹進水井中,剎那間,兩條孽龍驟然變成兩座石像。
幹了壞事就得綁着跪下贖罪。
深淵底,地動山搖。
沿着陣點,裂開縫隙,那些鬼剎着了魔似的,接二連三主動往縫隙裏跳。
趙婉兒終于扔掉懷裏的燙手山芋,伸着懶腰沖沈清明勾唇一笑:“呃唔——憋了這麽久,終于自由了,多謝清明君出手相助。”
第 57 章 -軟軟我在
57-軟軟我在
十幾年前,上京曾發生過一次慘絕人寰的水災。
上游暴雨,在一個深夜,洪水從上游洶湧奔騰到安寧河,沖破固若金湯的堤壩,淹沒上京城。
無數百姓在睡夢中喪命,更有數以萬計的失蹤者,直到現在都沒能找到屍身。
江之遠帶人修築堤壩,國庫空虛,他出錢又出力,才救回如今的上京城。
自從洪水過後,河裏冤魂不散,每每到了夜裏,總能聽到啼哭與呼救聲。
叫得人心慌,很長一段時間,入了夜人們都不敢出門。
彼時安寧河還不叫這個名字,百姓深受其害,江之遠請護國寺主持為其更名,取義安寧,才終于把此起彼伏的深夜嚎哭給平息。
江之遠由此發跡,一戰成名,百姓人人稱道,炙手可熱,成為人皇跟前的紅人。
人人都當深夜洪水只是意外,故而沒人在意安寧河牢不可破的堤壩分明被人蓄意損毀,而巳予恰巧路過上游,發現原本向東而去的河道臨時改道往南流去。
細想之下,江之遠慈眉善目之下隐藏着一顆殘忍暴戾,近乎病态的心。
他想複活趙婉兒,哪裏是因為十年生死兩茫茫,而是為了讓她親眼見到自己的骨肉不得好死,在他發現趙婉兒死透後,便郁郁不得志,生出妄執。
甚至把自己曾經在戲班子那些動辄翹蘭花指的行為投射到趙婉兒身上。
這就解釋得通,趙婉兒作為大家閨秀,為何總是以奴家自稱。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江之遠羞辱與報複而已。
所有事情順理成章,那時候,沈清明應該已經對江之遠的身份有所懷疑。
江之遠設計故意引巳予去營救江泛,并非空穴來風。
可是巳予看着自己的雙手,除了一個廢棄的神格之命,她哪什麽值得江之遠惦記的?
“上巳君不必疑惑,當日因,今世果,上巳君慷慨,護身的東西随随便便就給了旁人,若不是有這串銅錢,我怎麽會知道,當日給我母親說那些話的人就是你呢。”
話點到為止,巳予想,原來,一切因果竟是因她而起。
一念之間的善意原來并沒有挽救一位母親的性命,自以為是做了好事,反而埋下了江之遠這個禍患,以至于害死那麽多無骨百姓。
她有罪。
所以,即便今日死在這深淵之下,她也要跟江之遠做個了斷。
為那些年錯付的善良,為枉死的百姓。
波詭雲谲,就在巳予握緊秋風劍勢要一劍封喉了結江之遠時,深淵裏驟然起霧。
迷霧重重,驅不走,揮不散。
兩條孽龍搖頭擺尾無濟于事,兩雙紅彤彤的眼睛在屋裏猩紅似血,極其可怖。
“呃——”趙婉兒醒了。
準确來說,是被铛铛的鈴聲搖醒的,胸口上趴着的小人兒壓得她有些喘不上氣。
推不開,甩不掉,她難道要一輩子抱着這個小人兒過活了麽?
于是她又開始絕望地號啕。
無休無止地哭聲很容易讓人厭煩,江之遠不情不願地走到趙婉兒身邊,想幫她把江泛摳下來,可是江泛趴在趙婉兒肩膀上,軟乎乎的小手摟着趙婉兒的脖頸,糯糯地喊了一聲:“娘親。”
不知為何,這個趙婉兒根本就不是江泛的親娘,确實還在那一聲呓語中産生了類似舐犢情深的情感反應。
不止趙婉兒,就連江之遠也在那一聲近乎呢喃的娘親中微微失神。
不過也只是短暫的一瞬,他又目空一切,斷情絕愛,連上京城那個總是和藹可親百姓們的父母官的江太傅都被他抛諸腦後。
殺人誅心,沈清明步步為營,在趙婉兒怔愣的片刻,江泛逸出一句祈求:“父親,別丢下我。”
這個小小的人兒,從沒有被娘親溫柔地抱起,也沒有真正得到過父親的疼愛,在臨死的那一刻,絕望而無措,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甚至以為父親只是不小心而不是故意将他遺棄,他到死,都沒有懷疑過江之遠的父愛。
直到他從金佛裏醒來。
江之遠會為之動容麽?
當然不會。
如果他那麽容易就被感化,就不會在江泛一聲聲哭泣與祈求中狠心離去。
沈清明之所以這麽做,也并非要感化江之遠,他只是為了還江泛一個心願,讓他有機會說出委屈與遺憾,感受片刻母親懷抱的溫情。
可是無論怎麽彌補,遺憾都只能成為遺憾,不會就此煙消雲散。
如同作下的惡,絕不會因為作惡者真心悔過,就可以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父債憑什麽子償,江之遠造下的罪孽,就該他親自來還。
江之遠當時沒能回答江泛的哭救,此刻正是機會,他走到趙婉兒跟前蹲下/身,摸了摸江泛的腦袋,裝成幡然醒悟的父親,充滿疼惜道:“泛兒不哭,父親不是要丢下你,而是父親需要你幫助父親成就千秋大業,別哭,父親答應給你,我們一家人很快就能永遠在一起。”
江泛果然不哭了。
深淵地面陡然間震顫起來,石像身後的那些小墳包從中間裂出一道縫,數以萬計的屍首從墳包裏爬出來,渾身濕漉漉的,正滴着水。
沈清明的聲音遙遠而空靈,巳予下意識擡眸看向扶風劍跟不秋草攪弄出來的風雲中閃着一道白光,“江太傅,你的厚臉皮着實叫人大開眼界。”
江之遠看着那些水鬼一個個前赴後繼朝他沖來,一鬼一口也會把他啃得連骨頭也不剩下。
“清明君,不會以為這些水鬼就能對付我吧。”
沈清明是清明節神,世人以紙錢祭祀,這些鬼剎是不能出來的,都是沈清明替他們收下才不至于被無家可歸的野鬼搶了去。
鈴铛一響,鬼剎便可收到親人燒來的物件,故而對沈清明言聽計從。
江之遠再厲害,雙拳難敵四手,難以對付浩浩蕩蕩的鬼剎們争先恐後想要立功,換來子孫千秋萬代的陰德。
“冤有頭,債有主,江太傅當年故意毀壩放水,害死上京城那麽多百姓,今日不過是讓這些枉死之人有仇報仇,有冤申冤罷了。”
言下之意,這只是前菜,還有更兇猛的,在後頭等着他。
孽龍一個神龍擺尾,甩開想要靠近江之遠的鬼剎。
見狀,姜衡騰空而起,兩道閃電直直劈在龍頭上,卻不損分毫。
這兩天孽龍經過姜衡的驚雷才得以飛升,自然而然成為姜衡的對手,他們同樣能呼風喚雨,路數相近,說起來,以寡敵衆,姜衡未必占優勢。
孽龍被雷劈得一愣,沖着姜衡盤旋而上,跟姜衡纏鬥在一起。
天雷滾滾,巳予感到身後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拽着她,垂眼一看,竟是紅線綁出來的那一節指骨,正在扭曲地把她往石像邊拉。
四肢百骸傳來密密麻麻的尖銳刺痛。
就像是心間上開了一道口子,不斷地擠壓着,滲出血來,讓她有些喘不上氣。
這痛并非是她身上的,這根紅線與沈清明相連,巳予不怕疼,那沈清明呢?
一想到那人正在經受着難以想象的痛楚,她的臉色陰沉地跟數九寒天一樣冷。
“瘟神。”她在識海裏喊他。
她很久沒有這麽喊自己了,沈清明心頭一軟鼻尖發酸,差點湧出眼淚。
他操控着這些鬼剎,因靈相脫體,完全靠着精神力在硬撐,不過片刻,半截身子都麻了。
這一聲久違的稱呼提神醒腦,他靜靜看着鬼剎纏上江之遠,伸手輕輕扯了一下紅線,而後是巳予識海裏,應了一聲:“軟軟,我在。”
又是一段長久地沉默,其實沒有多久,只是沈清明喊她一聲後,巳予感慨萬千,有些哽咽,又覺得丢人,所以在努力平複波浪起伏的心情。
眨眼之間,烏雲中傳出孽龍的咆哮,深淵震蕩,巳予扶着石像才堪堪站穩,姜衡劈雷尚且顧及着巳予在底下,孽龍可不會,一頓亂劈,幾個滾雷在巳予腳邊炸開,都被指骨擋了回去,沈清明才終于說了第二句話:“你不該來的。”
“來都來了,你現在說這話晚了,我那三個工人呢?”這雷密密麻麻地亂炸,照這麽下去,就算找到廚子張他們也被炸成了馬蜂窩,她要速戰速決。
沈清明在陣眼裏壓根沒讓人進來過,“他們不在這裏。”
至于廚子張他們三人到底身在何處,或許該問一問這位江太傅。
江之遠不知神通幾何,群鬼圍攻未沒能傷他分毫。
巳予不信邪,她說過要江之遠為秋風劍開光,可不止說說而已。
然而,她剛飛出一步就被指骨一跟頭扯回原地。
深淵裏亂成一片,趙婉兒在哭,姜衡跟孽龍半空翻騰互相都想要了對方的命。
孽龍掃斷山石,噼裏啪啦往下掉。
轟隆隆——
有什麽東西轟然蓋在了深淵之上,窾坎镗鞳,差點把深淵萬鬼窟砸個底朝天。
上京城上空,柳中元等得快去見周公,終于等來沈清明行動的信號。
他四平八穩,打坐似的盤腿飄在一朵雲上,面前擺着一把琴。
撥動琴弦,三獸惡靈呼啦啦往深淵裏鑽,沈清明的靈相緊随其後,在摧枯拉朽的氣勢中磅礴而來。
與此同時,姜衡兩手起雷,一手拽着一條孽龍,直貫東海。
東海之上風雲變色。
三獸惡靈氣勢洶洶,巳予看着那道虛影,霎時忘了呼吸。
第 56 章 -江泛之死
56-江泛之死
不禪人若具通方眼,好向此中辨真假,巳予自問沒有看透人心的本事,甭管江之遠話裏幾分真幾分假,她都不會因此熱血上頭答跟他做什麽交易。
江之遠妄圖以無稽之談換巳予信任無異于癡人說夢。
何況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江之遠黔驢技窮,故而潢池弄兵。
巳予那狗脾氣上來六親不認,還管江之遠說什麽丙丁卯有,她怒道:“誰跟你一樣,別往自己臉上貼金。姜衡,還在等什麽,那兩條孽龍,你放出來的,自己解決掉。至于江太傅,我來會一會。”
不秋草跟扶風劍不知是一見如故還是舊情複燃,總之比巳予沈清明還要幹柴烈火,在感應到巳予想要大打出手時,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現在她手上。
扶風劍剛直不阿,不秋草節氣不倒,合二為一,節理分明,柔若無骨,頂端墜着亮晶晶的錢串子,剛柔并濟,時而為劍,時而作鞭,通體血紅,變幻莫測。
很漂亮,比流觞還要亮眼幾分。
一股拔地而起的力量從劍柄處往她身體裏鑽。
新靈器要配新名字,巳予靈機一動,卷一下柔弱無骨的長鞭,歪了一頭,譏诮又涼薄道:“有勞江太傅為我的秋風劍開開光。”
風起雲湧天宇寬,雨落水流地面間,折戟沉沙,自将磨洗,風雲變色。
黑洞洞的穹頂上,烏雲密布,潭上靈光,雷電相擊,炸得人心惶惶。
秋風劍甩出去,驚雷與劍氣相撞,火花四射,那道閃電注入劍身,時不時炸出幾個小火花,像天空中碰撞着的兩片雨雲,雷聲滾滾。
扶風劍是一把有氣節的一品靈器,說難聽點兒,從來自命不凡,就連沈清明的流觞劍它都不放在眼裏,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看到扶風劍心甘情願竟然跟一根竹編融合。
姜衡不可謂不可驚訝。
陰差陽錯,巳予竟然馴化出一把呼風喚雨的極品靈器。
巳予不再給江之遠繼續說廢話的機會,倒也沒有直接莽撞地跟他火拼,沈清明都如臨大敵的人,她不會天真地以為自己能一招把人幹趴下,不過打算争取時間,想辦法把沈清明激出來。
不管他是藏在石像裏也好,還是被什麽人以惡毒的詛咒困在其中也罷,亦或是,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他意料之中,但她和姜衡出現在這裏,肯定是意料之外。
巳予要找回廚子張,還要助沈清明一臂之力。
江之遠沒想到,巳予這麽一個連靈相都殘破不全的落魄節神竟能馴出靈器,還真是小看了她了,病歪歪的,居然是個狠角色。
水聲變得更大了,從巳予進來到現在,起初滴滴答答斷斷續續,流成潺潺小溪不止,已然變成湍急的瀑。
巳予不動聲色地掃視了一眼,卻沒找到這聲音的來處。
難道是錯覺?她豎起耳朵,側耳傾聽,瀑聲小了,她看着那尊石像,仿佛穿破石皮,看見沈清明站在那從天而降的水幕中,他的聲音又變得動聽了。
不再是沙啞而沉悶的,但依舊興致平平,緩緩而平靜地說道:“軟軟,你不該來。”
什麽該不該她都已經來了,巳予下意識就要反駁,可僅僅是一瞬,那尊石像又恢複成了沉默老舊的模樣,一動不動。
然而巳予忽然發覺石像微微耷拉的雙眼,正在慢慢擡起來,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注意到巳予的視線,江之遠也看向石像。
這一看不要緊,那石像竟然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确認過,沈清明不在石像裏,他甚至已經不在這個深淵裏……
怎麽回事?江之遠狐疑着,這時,趙婉兒忽然哭起來。
撕心裂肺,像個失去孩子的可憐母親,抱着孩兒的軀體絕望而無助,當江之遠回神望去,趙婉兒卻真的抱着一個小男孩。
晦暗潮濕的深淵越發陰雲密布,趙婉兒的哭聲凄婉哀絕,可她的表情卻沒有半分傷心,反而十分手足無措。
懷裏的人許是睡着了,亦或者更準确地說,大約是斷氣了,手腳僵硬地耷拉着,無論趙婉兒哭得多麽驚天動地,他都一動不動。
趙婉兒試圖扔掉他,可是無論怎麽甩都甩不出去。
向來只有別人見着她吓得屁滾尿流,從沒有鬼敢跟她撒野。
小男孩跟長在她身上似的,她無助地看着江之遠。
江之遠低頭在小男孩臉上掃視一圈後,臉上的餘裕徹底消失。
趙婉兒懷裏的不是別人,正是江泛!
他顯然沒料到沈清明竟然會用這種方式來對付她,趙婉兒開始瘋瘋癫癫說胡話:“不是我殺你的,不是我殺你的,我也不想的,你別來找我,別來找我。”
深淵裏回蕩着趙婉兒抓狂的瘋言瘋語,到後來,她實在受不了似的,高聲尖叫着昏了過去,江泛安安靜靜地趴在她懷裏。
江之遠啞聲道:“清明君,既然來了,出來見一面吧。”
聞言,巳予連忙環顧四周,沒見到沈清明,那道涓涓細流般的嗓音确乎是輕笑了一下,有些模糊,卻叫巳予心髒怦怦亂跳。
他說:“江太傅,喜歡我送你的這個禮物嗎?你有多久沒見到自己的兒子了?是不是都快忘了他長什麽樣了?”
江之遠晦暗不明地垂下眼,良久,勾唇,沒找到沈清明藏身何處,于是直直地對巳予道:“确實很久沒見了,還得多謝清明君成全,雖然我不是很想看見他,但他怎麽死的,我可是半刻也沒忘。”
沒等巳予追問,江之遠便主動回憶道:“我從小被父母抛棄,淪落到戲班子裏讨生活,我一直以為,我的父母抛棄我是有苦衷的,家裏窮沒辦法,或者他們幹脆死了,而我恰巧被戲班子撿回來養。然而事實卻是,其實我生在大戶人家,只是因為我母親懷胎九月即将臨盆之際遇到一個人,她對我母親說,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格,生來克父克母克祖宗。”
他這麽一說,巳予忽然想起來,大約是四十多年前,她在開封遇到一個挺着大肚子的婦人,當時看母體形容憔悴,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用歸毀鏡一看,肚子裏的嬰孩身冒黑氣,嘴角浮現一絲惡魔之笑,他正在消磨母體,他出生,母體就會香消玉殒。
她心生恻隐,摸出把随身帶了很多年的一串銅錢給那位婦人,以用來壓制嬰孩俱生俱來的煞氣。
但她從未對夫人說起過嬰孩的命格,後來離開開封,再沒見過那位婦人。
“我最恨得父母寵愛的人,憑什麽我要被抛棄,他們卻可以享受父母照顧呵護,錦衣玉食,而我卻要被嘲笑是戲子,所以當我看到趙婉兒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我就決定要報複。”
盡管他們之間并未直接的仇恨,但趙婉兒得父母長輩疼愛就是錯。
不僅如此,寵愛趙婉兒的那些人也是錯的。
那一段家喻戶曉的佳話,從相識相知到相守,都只是一場戲。
既然他是天煞孤星,那他的種自然也是。
他哄着趙婉兒生下江泛。天煞孤星的命格果然立竿見影,趙婉兒生産時難産而死。
只是可惜了,她到死都不知道這一切都只是蓄謀已久的報複而已。
江之遠不愛趙婉兒,自然也不可能有多疼愛江泛。
可是他要走到人皇身邊,就必須裝得父慈子孝。
所以那幾年,就連心疼與寵愛,都是假的。
“江泛得我八年疼惜,也不枉來人間走一遭,送他去入陣,就是為了報答我生他養他的恩情,可是趙婉兒死透了,要是江泛投胎轉世,我複活趙婉兒了又有什麽意思呢?所以我先把江泛的陽魂鎖在金佛裏,等趙婉兒複活後,她就可以看見自己的親兒子了,那畫面,光是想一想,都叫我興奮。”
有些人生來就是惡魔,江之遠做這些事,下十八層地獄都是輕的,巳予氣得手抖,恨不能當場将他碎屍萬段。
江之遠知道巳予想聽什麽,故意道:“哦,上巳君想聽的不是這個,話說回來,當時我設下陰陽陣,哄江泛說帶他去濉溪泛舟,他很開心,一路上都在手舞足蹈,興奮地摟着我的脖子問,濉溪裏有沒有魚。我笑着對他說,有,有很大的魚。他聽了很高興,說他要抓大魚。我這個兒子,還真是天真,他既然這麽喜歡魚,我幹脆就把留在那裏了。”
當日在無名之墓那底下深潭裏見到的根本不是什麽大魚,而是兩頭怪物。
那麽這兩頭怪物是江之遠飼養的,後來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又叫姜衡助其飛升為龍。
他到底想幹什麽?
江之遠做出遺憾地表情:“當時江泛蹲在水潭邊玩兒,我走了他都沒發現,七八歲的小崽子總是這麽沒心沒肺,我藏在山坳裏,觀察着他的反應,他玩兒夠了,忽然反應過來,開始大哭,他哭得太難過了,像個被抛棄的小孩兒,我也跟着難過起來。我當時被父母丢棄的時候有沒有哭呢?真遺憾,我根本不記得了,但若非要說,我肯定不會哭的,我不會那麽沒用,作為被抛棄的那一個,哭也得不到憐憫,只有變強大,才能掌握主動權。”
巳予惡狠狠道:“瘋子,你根本不配為人。”
“父債子償而已。”江之遠複而笑得越發肆無忌憚,“還有,上巳君記性真差,我說過了,我不是凡人,我是被抛棄的神。”
第 55 章 -身份曝光
55-身份曝光
石像自然是不會開口說話的。
只是巳予怔了一下,慢慢轉過頭,深深地凝視着石像。
她的樣子有些可憐,眼淚将落不落,泫然欲泣,跟打仗時看丈夫出征沙場的無助遺妻別無二致,絕望而心痛。
此刻的心情實在難以用語言形容,明明沈清明才将抱過她,貼着她的耳骨,喊她“軟軟”。
難道方才黑暗中發生的那些統統都只是她日有所思的幻覺,根本不是真的?
巳予無法相信,不能接受,她情願跟沈清明痛痛快快打一場,而不是看着他變成一尊沉默的石像。
長為扶風惜羽翰,年來八翼夢中看,不求草與扶風劍融為一體,草綠色的劍氣染成血色,馬毛猬磔。
劍氣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割出一道巴掌寬的一尺深的溝壑,若是有人不幸站在上面,便會被她斬成兩截。
威風凜然,巳予目光如炬,愠怒藏于眉鋒,嘴唇拉成平直地一條線,風把她的衣擺吹得撲撲亂飛,長發在腰間晃成鬼影。
從沒有擁有過什麽,自然無甚可失去,要麽背水一戰馬革裹屍還,要麽技不如人跟沈清明葬于深淵之底,巳予抱着必死的決心,孤注一擲。
她一步一步走近,在石像前停下,利劍逼近江之遠的咽喉,慢慢吐出一個字:“滾。”
江之遠沒滾,甚至露出脆弱的脖頸,抵住劍尖。
劍氣沾了血,以迅雷之勢變成漆黑的一點。
他笑得越發張揚,幾乎可以算是得意,“上巳君,靈相殘破不全,根本不可能傷得了我。”
強敵當前,刀影不慎落倩影,巳予做魚死網破,只有一句:“你且試試。”
與此同時,在上京城東南西北四方位亮起金光,四位受陣者一一亮相,生前為兇獸,死後作惡靈,坤坎離三方紫色的煞氣包裹着怨氣,猙獰又肅穆,唯有乾位之上是一道幹淨的節氣,靈氣慢慢聚攏,顯出完整的靈相。
那靈相,柳中元自然認得,不是旁人,正是沈清明。
柳中元終于明了,怪不得他要讓自己代替他催動陣法,因乾坤坎離獨缺一腳,天羅地網陣便會反過來,吞噬掉上京城,所以他把自己的靈相抽出來補陣。
真是個瘋子。
他們先前在溷逇結界內相遇時,柳中元不知沈清明在搞什麽名堂,約莫猜到不是什麽好事,他好奇得要死,又不敢問。
天道之命不可為,所以陽奉陰違,暗自放水。
誰叫他們曾經出生入死,有過命交情。
他深知自己是個什麽德行,一旦共享秘密,必定豁出去同仇敵忾,而他做事情全憑一頭腦熱,等反應過來已經覆水難收,所以忍了又忍。
讓沈清明風魔九伯,一定不是小事,只是沒想到憋了個這麽大的。
冥冥之中,很多事已經生出預兆。
比如,上京城本是少雨之地,自從巳予來了之後,雨水越來越多,就連隆冬的時日都比往年長許多,尤其到了春日裏,本該草長莺飛二三月的天,風一路從北刮到南,直到立夏,那股子總是不知道從哪兒鑽進骨頭裏的寒氣才總算消停片刻。
天道在變。
卻沒人知曉因何而變。
沒有一個人會猜天道因為一個平平無奇的小酒館老板而改變,巳予從來以蝼蟻蚍蜉自居絕不會輕易往那上頭想,至于姜衡,他只顧着提防歷法,無心天道莫測。
節神數着日子不能出差錯,,立春過後雨水到,驚蟄過後春分時,至于天氣冷一點還是熱一點,雨水多一點還是少一點,則不是節神該操心的。
這便是坊間總說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之言。
然而要是姜衡稍稍懷疑都随時可能發現,天道似乎在暗示着什麽。
柳中元催動陣法,陣上至關重要的四點縱橫交錯,中心會于一點。
在那深淵之下,石像垂着眼,雙手交疊,捧着三只石碗,碗裏燃起三豆火苗。
江之遠從進淵之後一直從容不迫的表情終于有所松動,他先很快速地皺了一下眉,接着朝黑龍飛去一個眼神,孽龍尾巴一掃,便把江之遠跟趙婉兒卷到了半空中。
他居高臨下,“清明君,若是殺了我,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你想要的真相,你做了這麽多,不就是想知道,上巳君當年到底經歷了什麽,事已至此,歷法如果想要告訴你,何必等到現在,只有我能告訴你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江之遠的話有些急,那三豆火,卻真的熄滅了一豆。
見狀,他示意黑龍把他放下來,接着說:“但在那之前,我想上巳君有必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那位心上人,高高在上的清明節神,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他之所以能成為四尊,是因為他掠奪了其他節神的靈力,将他們的靈力據為己有,當然,這其中,包括了你那位好姐妹——花朝君。”
什麽?
劍氣游走,巳予狠狠盯着他:“你說什麽!”
那一刻,巳予感到姜衡面色遽然一變,他遲疑地擡起頭,走到江之遠面前,江之遠則讓兩條龍讓開,任由姜衡拎起他的衣領,兇狠道:“你再說一遍!”
“驚蟄君早就知道不是麽?”江之遠語氣篤定,頓了好久,又道:“怎麽,自欺欺人久了,連真相也忘了?”
深淵上空,柳中元卻忽然發現,傳遞信號的燈滅了一盞。
底下生了變故,他連上密文,喊:“老沈,你怎麽樣?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你竟然用自己的靈相補陣!”
密文裏傳來冰冷的質問,“你說沈清明做了什麽?”
柳中元:“……”
這聲音怎麽有點兒像那個給他好兄弟戴綠帽子的上巳節神?
見鬼!柳中元驚道:“你誰?你怎麽會在老沈的密文裏?”
巳予不答反問:“你剛剛說沈清明用自己的靈相補陣?”
柳中元趕緊捂嘴:“我們又不熟,我幹嘛告訴你。”
說着,他麻溜地滾出密文,根本不給巳予追問的機會。
等不到沈清明指示,柳中元往惡靈處甩下幾道符之後,按兵不動。
不管江之遠是否知情,但他巧舌如簧抖落那麽多內情,一些新的疑問随即趁機冒頭。
比如,沈清明為什麽要奪取其他節神的神力。
比如,歷法如知曉此事為何不聞不問,又或者為何縱容默許沈清明做出這種“欺師滅祖”的混賬事?
再比如,花朝之死,就連沈清明都蒙在鼓裏,江之遠如何得知?
姜衡冷靜下來,松開江之遠:“我們之間的事,輪不到你插手。”
深淵裏,天穹之上沒有一絲天光,巳予一躍而下的淵口已經消失。
江之遠仰頭看了一眼,擡手沾了一點石碗裏的紙灰。
石像佝偻着身軀,默然地注視那三只石碗,跟沈清明總是挺拔而空無一物的表情沒有半分相似。
唯一相同的,就是不言不語時刀削不開斧劈不斷的堅硬。
這個總是口是心非的人啊,是從那一刻抱着必死的決心破釜沉舟的呢?
巳予回憶着,或許是他們在濉溪重逢就注定終将會有這一刻。
當虛僞的平靜終于被揭開,露出不堪入目的血淋淋的過往與真相,除了盡人事聽天命,似乎并沒有別的辦法。
節神也沒有高人一等,想要護着什麽人的時候,照樣要拼盡全力,以命換命。
沈清明不言不語,江之遠一席話卻一字不落聽進去,并且想通一些一直想不明白的事。
深淵本就是陰氣很重的地方,雖然沒有陳屍的惡臭,但那股潮濕的陰氣還是叫人很不舒服,巳予想,以靈相布陣的沈清明,此刻在哪裏?
她看着臺階上厚厚的一層苔藓,不像是新長出來的痕跡,而那尊石像之上,也長滿青苔,以及一些發黴的白點。
她很快想到江之遠家裏假山之下的那尊金佛。
沈清明說要布陣不過是這幾日的事,就算他真的變成一尊石像,也不會是這麽老舊的像是在死水裏漚了許多年的樣子。
巳予用腳尖踩了一下臺階上的青苔,靠過去,幾乎跟石像臉貼着臉,她小聲說了一句什麽,自然,也沒有得到回答,石像是不會說話的,但沈清明會。
在巳予失望地退開時,她聽到了那一聲有些無奈的“軟軟”。
不是從石像裏,而是識海裏。
巳予的想法得到驗證,她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的看着江之遠。
她常常跟人打成一片,很少這樣居高臨下,也很少用這種審視的眼神去質疑人,她的眼睛漂亮歸漂亮,當沒有表情盯着人看的時候,卻常常會讓人不寒而栗。
她自己知道,所以她從來不會用那種眼神去吓唬人。
但是江之遠,他這個興風作浪的家夥,她不會手下留情。
哪怕一點半點,都不會。
鋒芒畢露,巳予不再廢話:“你說這麽多,不過是想看我們反目,但你恐怕要失望了,我是巳予。是林巳酒館的老板,唯獨不是什麽上巳節神,你說的那些與我無關,但你先是謀殺自己的親兒子,又利用江泛生事,差點害死那麽多人,我今日就替天行道。”
江之遠背着手,走到了趙婉兒身邊,說:“親兒子?凡人才會講骨肉親情。”
他用了一個很微妙的詞——“凡人”。
凡人弱小,甚至最多只有百年的壽命,可是已知既定的結局,還是滿懷期待地活着,這一點,是任何神明都無法超越的。
血脈與羁絆,注定人從出生到生命終結,都會不斷追求所謂的意義。
在他講的那個故事裏,江之遠看到的人性之惡,而巳予看到的卻是任爾東西南北風,他偏千磨萬擊還堅勁的勇氣。
巳予從不鄙夷凡人弱小,江之遠擺明要與凡人泾渭分明,“凡人弱小卻并不懦弱,你又算什麽東西,只敢藏在人皮之下叫嚣,有什麽資格指摘凡人?”
“是啊,我算什麽東西?”他若有所思似的,“我和你一樣,只是一個被抛棄的神。”
第 54 章 -呼之欲出
54-呼之欲出
幽深而遙遠,明明近在眼前,卻仿佛相隔千裏。
沈清明走了嗎?
紅線松松地安靜挂在指尖,巳予逡巡一圈,沒有聽沈清明的話,而是朝着石像走去。
那束光恰好打在石像臉上,手臂粗的鐵鏈纏在石像身上。
隐隐綽綽看見的一個個小墳包不是她的錯覺,石像背後是一片荒野,荒野之上林林總總全是墳茔,腦子裏幾乎迅速蹦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這尊石像該不會是沈清明?
仔細聽,有細小的水流聲沿着山壁往下滴。
淅淅瀝瀝的,乍一聽,像極雨夜夢回時水滴石穿的動靜。
滴答,滴答,滴答。
聲音不大,卻叫人有些心慌。
風馳電逝星流霆擊,姜衡來了?
巳予回神望去,只見江之遠跟趙婉兒身騎黑龍,從天而降。
冤家注定路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巳予擋在石像前,喊他:“江太傅,久仰大名。”
獸化後黑龍的眼睛紅彤彤的,像四只燈籠,照得石窟裏亮堂堂的。
江之遠從龍頭上跳下來,撐在龍身上,笑得十拿九穩:“清明君做局,不就是想引我來,既然早知道我會來,上巳君,為何做出這副表情?”
趙婉兒坐在龍頭上,晃着兩條腿,很悠閑,絲毫沒有為即将發生的一切不安或者擔心,勝券在握似的,哪裏有半點兒唯唯諾諾的樣子。
江之遠順着巳予的目光掃了趙婉兒一眼,笑着說:“上巳君應該有很多疑問,讓我想想,你最想問誰呢,是問江泛是怎麽死的?還是問這具身體到底是誰?亦或者是我為什麽要把江泛塑成金佛裏,還是我為什麽會知道清明君的計劃?”
“……”一針見血,巳予的确想一問究竟,不過在搞清楚江之遠到底什麽來頭之前,她絕對不會暴露自己的心思。
江之遠不在意巳予的冷淡,繼續自顧自地說:“嗯……讓我猜猜,當下這些你想知道但都不是最要緊的,當下你最想知道清明君為什麽會變成一尊石像。”
巳予:“……”
江之遠還有洞悉人心的本事麽?
巳予不知哪裏露餡,于是把沉默進行到底。
江之遠抱臂抵唇,像是回憶一件很久遠的事,“我要是上巳君,也很難接受心上人變成一尊石像,那不如,我給上巳君講個故事。”
她哪有心思聽故事?
江之遠故意賣關子,句句皆是弦外之音,又口口聲聲喚她作上巳君,那張人皮之下,許是一位巳予不記得的故人。
怪不得沈清明當時如臨大敵。
“那時沒有九州,也沒有十八郡,世人消息閉塞,目光短淺,啧,說遠了。”他停頓片刻,滿眼的譏诮,“上巳君聽過飛渡河麽?一河之隔,河北岸全是懸崖峭壁,河南岸一馬平川沃土綿延千裏,南北兩岸的部落為了争奪資源打得不可開交,不僅如此,河南岸東村跟西村鬧得勢如水火。”
不患寡而患不均,可以一起受窮一起吃苦,但不能你驕奢淫逸我窮困潦倒,人心從來不古,直到文明開化至今時今日仍是如此。
這是生而為人的劣根性。
巳予深以為然,卻不以為意。
“後來有一年大雨,河水暴漲,河南岸受災,顆粒無收,百姓流離失所,疫病橫生,強盜猖獗,打家劫舍,人心惶惶,怨聲載道,南岸百姓往北遷徙,遭到北岸百姓攔截。”
北岸人認為,南岸百姓既然享受得天獨厚的資源,就應該承擔水患後果,“南北岸在橋上發生大混戰,死傷無數,陳屍遍野。”
江之遠說着,不忘點評幾句:“那場面,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識海裏,沈清明始終沒有回應。
他到底去哪了?
巳予很輕地蹙了一下眉,終于開口,聲音卻不耐煩:“你難道是要給我講歷史?”
江之遠笑道:“上巳君別心急,好戲還沒開場。”
故弄玄虛,無緣無故講起這些事,一定是在暗示什麽,巳予不由得打起精神。
江之遠背着手,跟巳予隔着一丈遠的距離,“眼看着着南北糾紛越鬧越不可開交,這時候,出現了一位義士,主張南北一家親應該團結起來,提出向外部奪地。這個想法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最後,從中部地區崛起,兵分兩路,向北打通山路,向南征服蠻夷,最後他們獲得了大片的肥沃的土地,南方種糧食,北方放牧養牛羊,此後又将巴蜀之地收入囊中,東征高麗。上巳君認為這樣的人,是不是一位能人?”
當然是。
将百姓的內部矛盾巧妙化解,雖然對外擴張的思想,巳予并不認可,但從一定程度上的确遏制了內部矛盾的激化,只有走出去,才能讓人們平息互相吃對方的這種行為發生。
果不其然,在這位義士的領導下,一路南征北戰。
他們不為殺人,也不為奪取資源,而是宣揚只為達成真正的資源共享。
江之遠不在意巳予的沉默,他本意也不需要什麽回應,“後來,随着土地不斷外擴,信息互通變得很困難,于是,這位義士又提出按照地域推舉一個德才兼備的人來管理。如此一來,照理說,這位義士當之無愧應該成為——王者,可是上巳君,你猜猜他的結局如何?”
還能如何?
若是成功為王,江之遠斷然不會這麽問,巳予冷眼不答。
江之遠在石像前面的臺階上坐下,一只手搭在膝蓋上,一手拔/出一枝香,香灰瞬間抖落,“太平日子沒過上幾天,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提出,人之初,性本惡,義士一旦得到權利,必定失去自我利欲熏心,讓初具規模的九州十八郡再度陷入浩劫。所以,他們策劃了一場看似天衣無縫的謀殺,想要除掉這個可能的成為心腹大患的恩人。”
屠龍者終成惡龍。
巳予聽着,終于忍不住撩起眼皮,說:“你到底想說什麽?”
江之遠笑了,“怎麽,上巳君終于有所觸動了麽?”
他搓掉手上沾着的香灰,走到黑龍身邊,伸手摸了摸龍頭,說:“結局可想而知。經過合謀,這位義士犯下大錯,誤殺了一個無辜的稚子,最後讓這個能人自責自刎謝罪。但其實,這個稚子根本沒有死,一切不過是一場戲。可是這位義士卻是已經死透了,他們把他的屍體扛到了那條河邊,曝屍荒野,任由禿鹫啃食,最後骨頭爛進泥裏。”
巳予的臉色變得難看,江之遠講完了,好戲才真正開始。
“上巳君,你說他是不是很不值?這一群人爛心爛肺無藥可救,他還當什麽救世主,葬送自己的性命,悲劇收場。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巳予說:“我不是他,所以不必在我身上做這種假設。”
江之遠又笑了,“有些話不用說的太明白,你我包括清明君都心知肚明,我只是很想知道,就算這個人不是你,而是你的手足親人,你是會忍着密而不發,還是會想要報複天下人?上巳君,我就不信,如果你知道花朝君的死因,還能這麽無動于衷。”
雷聲隆隆,電光閃閃,風激電飛,姜衡在刺目的白光中落地,擋在巳予面前。
洪濤萬丈湧山起,二龍護江之遠勢大戰淵底,姜衡掃一眼,罵道:“孽畜。”
江之遠見到姜衡,臉上的笑容不減,反而産生了一種隐約的興奮,像是終于等到這一刻,他從鼻腔裏發出一聲輕哼,喝止兩條孽龍咆哮,看着姜衡,話卻是對巳予說的,“上巳君,這兩條龍的來歷,你可清楚?”
巳予不耐煩道:“我清不清楚,與你何幹,你不必步步試探我的立場,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與你無話可說,要殺要剮,不如痛快點。”
江之遠信步悠哉:“上巳君,不要這麽急躁嘛,故事還沒聽完呢,你不想知道驚蟄君,也就是你的這位護花使者,究竟為什麽幾百年如一日地跟随你麽?”
深淵裏,詭異的紅色光線照在姜衡眼裏,俨然顯出殺機。
巳予不聽他蠱惑:“別挑撥離間,姜衡是什麽人,我比你清楚。”
江之遠笑笑說:“是麽?失憶真好啊,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自欺欺人的活着,我只是很好奇,花朝君會不會覺得這條命不值?天道将之抛棄,世人将之遺忘,就連她最好的朋友也忘記了她,她把命都給了你,你竟然不知道她是誰。上巳君,你裝得那麽大慈大悲菩薩低眉,怎麽就對自己人那麽殘忍呢?還是說你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畢竟下雨的頭疼纏綿病榻的日子真的很難熬。”
姜衡阻止他:“江之遠,你閉嘴,阿巳,不要聽他胡說八道。”
江之遠:“胡說八道?驚蟄君,你倒是說到做到,答應的事守口如瓶,你敢不敢告訴上巳君,花朝君究竟怎麽死的?她的魂石又是為誰而碎?”
趙婉兒在陰陽道盡頭的話言猶在耳,江之遠看樣子志在必得,他到底是怎麽知道的?
很多次姜衡提到花朝欲言又止,江之遠的話就像一把鈎子,勾着巳予往那個方向想。
姜衡不準江之遠繼續說下去,雷電交加。
姜衡火冒三丈,深淵起火,孽龍掃蒼穹,牙似劍鋒,虎視眈眈,大戰一觸即發。
江之遠氣定神閑道:“哎,你們大費周折在上京城布陣,更興師動衆喊來柳中元相助催動陣法,不就料定我會伏法?既如此,來都來了,你們難道就不想搞清楚當年的真相?清明君,你把自己弄成這幅樣子實在有點不值,你想知道的事,我就可以告訴你,何必去跟歷法做這種得不償失的交易?驚蟄君,你以為自己萬無一失,其實百密一疏,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到底是怎麽窺探到這個驚天秘密的麽?上巳君,你嘛,這些人中,你最慘了,你和花朝君先後被歷法抛棄,你和花朝君的節氣盡歸清明君所有,我比較好奇的是,你用花朝君的魂石重生真能心安理得一輩子?”
心魔就是這個時候冒了頭,巳予懷疑過無數次的事,似乎從側面得到了驗證,可是姜衡卻仍然堅持:“阿巳,別信他。”
江之遠走到石像面前,撫摸着那尊石像的肩,做了一個撣灰的動作:“上巳君不信我,那麽你呢,清明君?”
第 53 章 -他的祝福
53-他的祝福
巳予跟姜衡對視一眼,相繼跟上。
紅線剪不斷,指骨團結力量大,泥鳅似的,扭動着往暴風中心鑽,硬生生鑽出一條路。
一條通往陣眼的路。
姜衡之所以跳進來,只是想伺機把巳予拉出去,但是指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拖帶拽,巳予很快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巳予本不會水,記憶湧入,似乎無師自通,進水前先憋了一口氣,跟着指骨往漩渦中心游去。
旋渦盡頭,風猛如罡,铿锵鐵鏈铮铮作響。
兩條黑龍在水中翻騰呼嘯,一下一下撞擊着結界。
嘎吱——
不知過了多久,門終于開了。
她一回頭,看見那兩條黑龍與姜衡纏鬥在一起,門正在緩緩合上,沒時間了。
雷電交加,巳予轉頭朝姜衡喊了一聲“小心”後,毫不猶豫往門外走去。
黑漆漆的,風猛烈地刮着。
門外是水,門內是山坳。
太像巳予重生的那個海底地獄,那裏也是無盡的黑暗,跟不知從何處刮來的厲風。
那一片黑暗,漫長而又詭異,姜衡背着她從死走到生,近日想起來的片段越來越多,大都是零碎的,只能靠拼拼湊湊,勉強回頭看一眼那些她不記得的日子。
死前與生後能記起來,可是關于她為什麽而死,始終是個迷。
她并不執迷追求自己的死因,姜衡避而不談,沈清明則似乎根本不曉得有這回事。
如今重新回到這個她走向人間的地方,心裏竟然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悲涼。
長久處于黑暗中,眼睛逐漸适應,她往前望一眼,仿佛能看見晃動的樹冠。
稀稀拉拉,有點像關上窗戶從窗戶裏看到的那一點構樹巴掌大的葉子的影子。
樹林底下,林林種種的墓碑高矮不一,大小的墳包一個挨着一個。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潮濕、腐朽而又陳舊的泥土的味道。
那時她迷迷糊糊趴在姜衡背上,意識不清,但一片荒蕪的場景,卻一直記在心裏,她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見,曾經一度以為自己命不久矣,可是姜衡一直在喊她,“阿巳,阿巳,阿巳。”
生生把她喊回了人間。
原來她叫阿巳。
像是親人間的昵稱。
莫名的,這兩個字讓她很安心。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有另外的名字,直到沈清明出現。
像是喚回封存已久的記憶,沿着那條裂縫,悸動悄無聲息冒頭,随之而來的,還有求而不得的欲念。
當視線被剝奪,耳邊只剩下滴滴答答的水聲後,她站在那裏,指骨們也老老實實地站着不動了,在靜默的間歇,她聽見那聲她抗拒過但又矛盾地接受那是自己的“軟軟”。
只有沈清明會這麽叫她。
只是這聲音,像他又不像他。
巳予站在風裏,捏着那條紅線,試探地扯了一下。
有些冷,她蜷縮了一下手指,感覺身後籠罩下來一個人影。
巳予捏緊不秋草,轉身就要甩出一鞭,可是熟悉的竹香沁入心間,她怔愣的間隙,那人用力抱住了她,順勢握住她的手。
沈清明手指很長,應該是骨節分明的,可是巳予感受着,腦子裏驀地出現的卻是那雙幹如枯枝的手。
他的聲音也不像春天叮咚作響的泉水了,而是一根在死水裏腐朽的木頭,陳舊而低啞。
愛何嘗不是一種執?
想要長久且私藏的占有,渴望親密而多情的觸碰,以及無人之境低聲耳語說些羞于見人的情話,可是——
盡管巳予并沒有機會驗證那些記憶有多少真實,可對沈清明是危險的這個認知潛移默化,讓她無比矛盾。
造化弄人,愛恨交織,巳予呼吸停滞,垂在一側的手悄悄攥拳,卻遲遲沒有砸出去。
巳予幾次啓口,又幾次緘默,不知那聲幽怨的嘆息背後,究竟是怨憎還是想念更多。
被擁抱的束縛倏地松了一點,像是他驟然脫力,也像是因為她沒有回應身後人才将退卻,巳予怔了一瞬,想要回頭看他一眼,卻再次被緊緊擁住。
他的懷抱并不溫暖寬厚,生硬而遲鈍,若不是竹香作證,巳予都要懷疑這根本不是沈清明,而是她日有所思生出的心魔。
他身上冒着冰冷的寒氣,風從他的肩頭滑過,寒氣侵入,巳予打了寒顫,面前是濃稠到化不開的黑暗,只剩下那一點同樣黑暗的影子在搖晃,除此之外,什麽也看不到,徒有兩道心跳此起彼伏。
巳予始終沒有回應那一句“軟軟”,只要她認下這個稱呼,就篤定她是上巳,篤定她與沈清明之間必須有一場愛恨情仇要清算。
自欺欺人。
她該為了花朝去向她的愛人尋仇麽?
沒人知道答案,一切選擇,都在于她。
巳予感受着沈清明緩慢而衰弱的心跳,終于張口:“沈清明。”
對方似乎料到她的反應,并不失望,他一向有求必應,這次也一樣,他輕輕應聲,“嗯。”
桃花山那天,他就站在巳予身後,看到她跟稚童說話,看見她一個人,茕茕孑立。
安寧河邊,他河對岸,城門之上,看着她在人群中奔忙,也看見她盯着手上的紅線發呆,于是終于沒能忍住,回應了一下,惹得巳予跑出去找他。
他想現身,想說我一直都在,可是,他擡起手,這雙手,已經沒辦法再擁抱她了。
關于那天大水泊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除了歷法,沒人知道。
總而言之,他沒能殺掉夲蛈,只能以身入局,成為陣眼。
成為陣眼的代價是什麽,亦無從得知。
而沈清明一慣我行我素,就連柳中元哭哭啼啼,也沒能要來一個真相,只能按照他的要求,把手陣眼,為他守陣,操控陣法。
可是,他連這點事也做不好,為什麽巳予會跑到陣眼裏來?
在怨怼之餘,他又心存感激,至少能讓他再見巳予最後一面。
她瘦了。
他坐在陣眼中,陣法已成,天網恢恢,柳中元催動陣法,陣眼便成萬鬼窟,陰風飒飒,沈清明的神格一點點剝落。
巳予動了一下,似乎是想擡手碰他,可是沈清明倏地松開,像是怕她觸碰,只是藕斷絲連,舍不得真的放開,于是松松地勾着她的腰。
巳予想起的那些事,不足以讓她重歸神位,她也僅僅是因為被上京城那幫酒徒們惦記的多了,才漸漸有了一些靈力,仍然微弱得很。相比較她而已是巨大的進步,但其實放諸天下,乏善可陳,平平無奇。所以,她并不能像沈清明一樣,就算遭到反噬,快要入魔,依然能夠清晰地在沒有一絲光亮的地方,看到她的一颦一簇。
忽然,沈清明似乎調轉了方向,那種被注視的感覺移到了面前,她伸手抓了一下,只撈到一根細細的線,是他們之間的紅線。
說來也怪,巳予很少相信什麽命中注定的話,可是與沈清明的重逢,卻帶着一點命定的成分,讓她心安理得,偷得片刻歡愉。
黑暗中有輕微的動靜,沈清明隔空撫摸巳予的眉間,似祈求一般,說:“別皺眉。”
巳予下意識聽話,複而皺得更緊:“你能看見我?”
對方明顯怔愣了一下,回答得惜字如金:“嗯。”
不是很公平,就像在那個夢裏,她感知到沈清明來了,仿佛靈魂出竅一般,看到頭發花白的沈清明,卻無法跟他說話,也無法讓他感知到自己正在看着他,只能幹着急。
每次都是這樣。
憋憋屈屈的,巳予煩透了,于是擡手擋住自己的臉。
沈清明伸手去拉她的手,說:“別擋,讓我看看你。”
這樣自作主張的話,巳予張嘴就能反駁,甚至罵一句“沈清明你這個混賬”,但她什麽都沒有說,只是默默放開了。
但她也并不會那麽老實地讓沈清明稱心如意,她轉過身,朝那更深的黑暗走去。
沒走兩步,腳下就被什麽絆了一下,再走不過去,是牆面嗎?
巳予不知道,于是伸手摸了一下,類似百年松樹樹皮的觸感,她想象着被太陽曬龜裂的幹旱的田地。
幽深的黑暗裏,傳來一聲低沉的呼喚,“軟軟。”
又來了,那種曠野的孤獨感。
巳予感知到什麽,猛然想起那日沈清明附耳過來說的那一句話到底是什麽。
他說:“軟軟,你要長命百歲。”
對一個不知道盡頭是何處的人來說,長命百歲,形同詛咒。
可這确乎是沈清明最深切的祈願。
姜衡說,巳予死過一次,他能做的,也只是以一個神明的身份祝福他的心上人平安百歲,幫她完成心願。
巳予的心願是什麽呢?
沈清明沒機會問,能幫他做的,大概只有救江泛這一件了。
過了不知多久,像是時間到了,他催巳予:“巳予,你快出去。”
他揚手開了一道口子,巳予看見了一束光,筆直的一道照進來,像是狹長的隧道終于到了盡頭,豁然開朗。
巳予一回頭,卻沒能看見沈清明,只看到空蕩蕩的石窟,和幾步臺階之上,一尊沉默的石像,那石像面前,擺着一個香爐。
香爐裏插着三根香,香燃了半截,但香灰沒斷。
虛空中,那聲音變得急促:“巳予,快走。”
第 52 章 -清明隕落
52-清明隕落
甄相看着巳予跳進深淵,姜衡緊跟其後。
打雷了,轟隆隆的,他擠出幾道難看的皺紋,确乎是晴天霹靂。
下一瞬,狂風暴雨,雨水沿着屋檐滴滴答答往下淌,甄相聽着雨聲,意外想起那一年母親離世的場景,忽然悲從中來。
盡管他的母親在他七八歲時就已經駕鶴西去,母親的音容笑貌已經模糊,四十又八的年歲早已忘記被抱在懷裏呵護是什麽滋味兒,卻在這種空洞缥缈的雨聲中,陷入長久地懷念。
這時,他聽見一聲很輕的嘆息,在天地間經久不息的回蕩着。
不止他聽見了,上京以及九州十八郡所有人都聽見了。
他們呆滞地看着自己眼前的那一片天空,沒來由的發怔,直到大雨傾盆而下才驟然回神。
不明緣由地為這一聲嘆息而感到深沉的難過,近乎天人兩隔時沒能見到最後一面的遺憾,亦或者想要再見卻再也見不到的人,只能在午夜夢回時,暗自悵惘。
繼而從心底深處,蔓生出無窮無盡的惋惜、執念以及悔寤。
為什麽在世時沒能珍惜?
能不能再見一面?
信仰崩塌,一個長久庇佑他們的神明隕落了。
深淵陣眼——
人苦百年塗炭,鬼哭三邊鋒镝,天道久應還,這不是什麽奇門遁甲,而是丘墳滿目衣冠盡,城闕連雲草樹荒的煉獄。
風嗥雨嘯,成千上萬的鬼獸朝她撲來。
嗜血啃骨,不秋草劈開一條生路。
巳予從沒想過她的人會遇到這種情況,疏于練習畫符,跟廚子張跟周小二之間沒有任何媒契,只能憑借目力去找。
落地,深淵中間是一大片深不見底的潭水,反照着紅光,像一池子血。
鬼影幢幢,鬼樣各異,場景五花八門,但都同樣聳人聽聞。
參天鐵樹拔地而起,長滿利刃,有鬼剎被吊在上頭,從後背皮下刺入,刮骨挖肉。
蒸籠熱氣滾滾,下面爐火純青,開水沸騰,蒸籠裏打鼓似的咚咚作響,幾個鬼頭們把鍋裏的撈出來拉到一處過冷風,酒旗一般在亂飄。
不知道廚子張他們三人是不是也被抓在什麽地方受酷刑,巳予走得很慢,在無數的鬼頭中逐一仔細甄別。
三丈高的銅柱通體火紅滾燙,十幾個小鬼圍着筒口煽風點火,銅柱邊小鬼們扒光受刑者的衣服,死死把他們按在銅柱上。
裸着爬上刀山、入冰山、下油鍋,全是十八層地獄的酷刑,鬼剎們互相折磨,你來我往。
巳予身上似有若無的節氣讓她這一路備受矚目,小鬼們躍躍欲試,想抓她,又有些害怕她手上不秋草凜然的血符。
受刑者凄厲慘叫,實施者笑得毛骨悚然,耳邊充斥着駭人的聲音。
沒有去路,這水便是路。
巳予要繼續往下,就被緊随其後的姜衡拉住了,“阿巳,你別沖動,這底下有陣!”
沈清明說過要布陣引誘江之遠,巳予追問:“是沈清明?”
姜衡卻說,“我不知道。但這底下很危險。”
巳予不撞南牆不回頭:“難道因為危險,就讓我眼睜睜看着無辜的人因我而死麽?”
姜衡否定:“不是因為你,你別總是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巳予舉起逐漸清晰的那條紅線,頓時就明白了,“沈清明在陣底,是不是!”
陰陽陣也好,天羅地網陣也罷,巳予對陣法一竅不通,她一向反對這種帶點兒邪性的東西,亦或者,她從來不把希望寄托在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身上,盡管她自己也就只有一雙手,以及微薄的靈力,但是,與其寄希望于那些虛無的東西,不如靠自己更實在。
至于姜衡,更是簡單粗暴的典型代表,他讨厭一切繁瑣需要動腦子的東西,尤其是陣法,一點差錯就可能導致偏差,他自問沒有那麽細膩的心思,操控不了這麽大的局面,所以和巳予在這種時刻總是不謀而合的默契十足。
他不擅長布陣,但卻能感知到陣。
這大概就是與生俱來的專屬于神明的神知。
二十四節神,跟鬼打交道的,除了沈清明,全都已經泯于歲月的長河裏,而天道之下,中元算是唯一一個,跟沈清明同心同德的神。
姜衡明了。
他不知道沈清明到底為什麽會成為陣眼,但是,他并不是一早就做了這個準備,要不然也不會貿然把柳中元找來,而柳中元看上去并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
陣法布下,需要有靈力相當的人催動,否則很容易遭到反噬。
沈清明找來柳中元,這意味着,他自身已經無法催動陣法。
沈清明到底怎麽了?
姜衡看看巳予,她顯然對此毫不知情,姜衡左思右想,還是決心暫時先不告訴她這件事。
巳予顯然有自己的想法,“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他算賬。”
所謂的陣,也就是行家才能看出門道,普通人看,只不過是空無一物混沌,亦或者是茫然一片的虛無,黑暗,幽深,讓人恐懼,敬而遠之。
甄相盯着那黑漆漆的洞看了片刻,回過神來,吓得後背出了一身冷汗,手心水淋淋的。
他在心裏咒罵一句,恁娘的,為什麽在那片虛無中,看到了他早已經投胎轉世的老母。
甄相吓得趕緊關上窗,可是屋頂上有細細碎碎的響聲,就像是……
就像是什麽呢?
他絞盡腦汁,想不出合适的形容,突然靈感乍現,對,像蟒蛇窸窸窣窣爬行的動靜。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轉頭,看見半截尾巴挂在窗前亂晃。
甄相懷疑自己眼花,想看又實在害怕,只能偷偷摸摸藏在柱子後面從門縫裏看,那條“大蛇”一個猛子紮進了林巳酒館那個黑洞中。
再然後,他吓得喝了一口酒,接着就瞌睡蟲上身,趴在桌上,陷入昏睡。
不止甄相,上京城全都在一瞬間進入沉睡。
突然間,龐然大物從天而降,姜衡抓着巳予躲到一邊,只見兩條黑龍糾纏着跌入深潭之中,“嘭”,水花飛濺,它們在水中糾纏,嘶鳴,龍尾緊緊纏繞在一起。
它們在交尾。
這四百多年間,巳予沒見過龍,她一直以為它們只是活在傳說中虛幻的存在,沒想到會見到真龍。
姜衡愁眉苦臉,看來這就是他說的,經過驚雷飛升的孽龍。
這兩條孽龍糾纏着沉入水底,一圈一圈的漣漪慢慢蕩開,而後無風起浪,中心處拱出一個巨大的漩渦。
巳予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處,移山倒海的架勢,形成滔天巨浪,絲毫沒有停歇下來的趨勢,接着,就從那漩渦中心,射出來無數的箭矢。
姜衡按倒巳予匍匐在地,箭矢噼裏啪啦,雨點一般往下掉,活物似的在地上亂爬。
巳予跟姜衡面面相觑,人的指骨!
世人講究入土為安,最惡毒的詛咒莫過于不得好死,而不得好死的下場便是屍骨無存。
拿人屍骨做法器,便是罪加一等。
法器意味着血腥與殺戮,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不僅如此,還要受盡天地下最痛苦的刑罰。
巳予天然地對白骨有一種接近于同情的感情,可是活蹦亂跳的手指頭除外。
在姜衡錯愕的眼神中,巳予捉住一根指骨,抓起自己指尖的紅線,纏上去。
指骨掙紮未果,被巳予當狗遛,好在這紅線夠長,來一個,巳予綁一個,不一會兒,這條紅線就被她捆成千足蟲,看得人直泛惡心。
姜衡沒眼看:“你綁它們作甚?”
巳予言簡意赅:“帶路。”
每一根指骨都有自己的想法,你往東,它往西,“七手八腳”以非常扭曲的姿勢,在地上亂爬,姜衡輕輕掃了一眼,意思“你确定這玩意兒能帶路?”
百寶袋丢了,不求草倒一直結結實實挂在腰間,她摘下來握在手裏,跟着眯起眼睛,一鞭子落在正在滿地亂跑的千足指骨之上,兇巴巴地教訓人:“老實點,別亂動。”
她就是語氣兇,樣子卻一點都不可怕,這一套對付廚子張都不行,鬼才聽她的。
然而,鬼還真的聽了她的。
“……”
這些指骨本沒有什麽,只是一把沒什麽用的白骨而已,但是似乎被什麽人加了詛咒在上頭,像是為了把她吓走,并沒有打算真做出什麽實質性傷害。
巳予大吼一聲,群鬼圍觀,指骨瑟縮着,被那一鞭子吓得規規矩矩站好,再不敢亂走。
姜衡:“……”
聽話了巳予又是一鞭子,“帶路!”
指骨們:“……”
它們一動不敢動,可是因為巳予不像是鬧着玩兒的,再一鞭子下來,它們就要粉身碎骨了,“帶我去找你們主子!”
靜默須臾,骨指們決定自生自滅,撒腿就想往水池裏蹦,奈何被巳予死死捆住,打斷骨頭連着筋,半死不活挂在繩子上苦苦掙紮。
“想跑?”巳予把它們一把拽回來,不留情面地又是幾鞭子,火花帶閃電的,要是它們會流血,已經血肉模糊了。
沒心肝的東西自然也沒什麽氣節,指骨們瞬時倒戈,棄暗投明,整整齊齊站一排,在巳予中氣十足的“帶路”之後,猶如一條浪裏白條,紮進幽深的池水中。
第 51 章 -陣眼出現
51-陣眼出現
林老板說到做到,要真是惱了,真做得出來以酒祭安寧河的事兒。
平日裏再怎麽飛揚跋扈的也不敢跟軟硬不吃的林老板硬碰硬。
好酒們之徒立刻乖乖站好,等待好運降臨。
盡管他們不理解一向吝啬的林老板為什麽突然大方,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何況林巳酒館的酒的确好味,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臨走前,巳予吩咐廚子張他們三人好生呆着,不準邁出酒館一步,河邊只有她和姜衡兩個人分工合作。
姜衡發酒,巳予盯着他們簽字畫押。
人山人海一點都不誇張,從天蒙蒙亮,忙到日上三竿,排隊的人仍不見少。
這是好事。
巳予幹勁十足。
她的行為反常得很,姜衡覺得她在憋大招,問她不說,不問又不能幹脆放着不管。
酒是提前酒放在安寧河哨崗房裏的,攤上擺着的發完了,姜衡折去搬酒,走到門口,忽然感覺身後一雙眼睛在注視他。
轉身一看,只是百姓們的好奇的打量,并沒有強烈到讓他後頸發麻的注視感。
他以為自己感覺錯了,可是等他回過頭,被凝視的感覺并沒有消失。
他搬了三箱放在攤位後,滴溜溜四處找尋那道視線的主人。
輪到甄相跟前,兩家店擡頭不見低頭見,彼此不算生人。
只不過林巳酒館女老板不愛笑,男老板不理人。
作為同行甄相大度不計較,順便看看能不能最後剩下一兩瓶賞給他,當做街坊鄰裏好幾年的情分,于是主動跟姜衡搭話,“姜大爺,您瞅什麽呢?”
聞言,巳予警惕地偏過頭,問:“怎麽了?”
姜衡:“……”
甄相一看姜衡變臉,自覺這話白搭了,姜大爺不僅不會把酒留給他,說不定還會把已經遞他手裏的再要回去,他連忙簽字畫押,捧着酒壇一溜煙跑了。
指尖一顫,被紅線扯的,巳予狐疑地看向自己的小指,那節紅線依然松松挂在手指上,不見那一頭。
想到什麽,她猛地往繩子延伸的方向看去,遠處柳枝微動,樹上落下兩只鳥,受驚似的飛撲向天空。
巳予擡眼望天,晴空萬裏,湛藍無雲,難得的好天氣。
太陽晃得炫目,于是她又把目光落回柳樹下,只見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年輕人攙扶着年邁的老人,慢慢地走着。
父慈子孝。
多好的日子啊。
等等——
那個老人,怎麽那麽那天夢裏的沈清明!
巳予心髒一緊,扔下黃紙追出去。
姜衡追問:“你幹什麽去?”
她充耳不聞,急匆匆地撥開人群,可是層巒疊嶂的,等她終于走出圍堵,那對“父子”已經消失不見。
幾乎是立刻的,拉緊的那根弦斷了。
她想沈清明。
很想很想。
即使知道他可能是殺死花朝的兇手,她還是是非不分地很想沈清明。
想聽他的聲音,想抱他,想……
吻他。
如果沈清明此刻出現,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吻他的。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來,用只有自己可以聽到的聲音,說:“姜衡,我好像看見他了。”
實不相瞞,姜衡也十分懷疑,那道視線來自沈清明。
“……阿巳。”他沉聲叫了一聲。
巳予搖搖頭,擠出笑容,說:“我沒事,繼續。”
甄相拿完酒,優哉游哉走回真相飯館,看見林巳酒館那三員猛将在當門神,蹲在門口嗑瓜子。
新鮮,這家店老板在外幹活兒,雜役享清閑。
兩位老板不近人情,底下人還是扯上幾句的,甄相寶貝似的捧着酒壇問,“林老板姜大爺在河邊忙得不可開交,你們怎麽不去幫忙?”
廚子張接茬:“老板不讓,還不許我們出酒館大門。”
甄相于是不着邊際地猜,難不成林巳酒館的酒其實是廚子張釀的?姜大爺跟林老板怕被偷師,所以讓廚子張藏起來不準出門?
老板不在,甄相大着膽子挖人:“林巳酒館這麽小,生意再好能賺幾個錢,你要不來真相飯館,我讓你當大廚。”
廚子張不屑:“不去。”
甄相誘惑:“為什麽啊,林老板給你多少工錢,我給你雙倍。”
廚子張面無表情,跟他老板們一樣高貴冷豔:“你長得醜。“
一個廚子還講這些,甄相不服:“我哪裏醜?”
廚子張驕傲地說:“比我們老板醜。”
“……”還真是,甄相梗着脖子,“怎麽,你燒菜還得看長相?”
廚子張一甩頭,左邊勾着打荷李,右邊搭着周小二,說:“你看看我們仨,林巳酒館從上到下都比你們真相飯館強。”
他算是知道了,林巳酒館就是一棺子的奇葩。
挖什麽牆角,他明兒就去找幾個模樣周正的年輕小夥當門童!
廚子張領着兩個小弟氣完人,轉頭卻見酒館門口冒出三個人,一個是他們老板的追求者“江泛”,一個是江泛他爹——江太傅,還有一個是他們少爺的跟班黃栌。
低眉順眼的小跟班趾高氣昂,文質彬彬的江少爺有些娘娘腔,至于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江太傅,他們不熟,只遠遠看過他騎在馬上出門體察民情班師回朝的威風模樣。
那時江太傅一身正氣,跟眼前這個看上去高深莫測的人要和藹可親得多。
廚子張久在後廚,不懂察言觀色,可迎來送往的周小二心有餘悸,江太傅看上去不是來喝酒的,而是來找茬的。
周小二不敢真的做什麽大不敬的得罪人的事兒,但是屋裏地上磕的瓜子殼花生皮還沒來得及清掃,沒什麽可以招待客人的,也不好把人請進門。
可是,這兩位祖宗直接朝酒館走來了……
怎麽辦,怎麽辦……
周小二急得團團轉,就聽見江少爺喊他:“小周啊,怎麽這副表情,不歡迎我們啊?”
确實不怎麽歡迎啊,周小二連連擺手,覺得江少爺不止娘娘腔,還刁蠻。
雖然都知道江太傅愛子如命,但是出門這麽大的兒子還挽着親切的胳膊的委實少見。
在那兩之間掃了幾眼,有些尴尬地轉開眼。
這一轉不打緊,居然瞅見對面真香飯館的三層樓頂上,鬼鬼祟祟露出一個大腦袋。
“黑、黑、黑——”他話多膽子小,見這個毛毛蟲都得大驚小怪,冷不丁被那兇神惡煞的大頭魚吓得當場昏厥。
廚子張跟周小二一看,這鬼靈精暈過去了剩下他們兩個不會講話的可怎麽是好,幹脆跟着裝暈。
趙婉兒叫黃栌把這三人拖進屋,自己輕車熟路進門,江之遠負手站在外面。
半柱香後,她走出酒館大門臨走前貼心地替林老板關好門窗。
安寧河到酒館,差不多一炷香的路程。
上京城大街小巷,哪家家門口的抱鼓石刻着什麽圖騰巳予都爛熟于心。前些日子卧病在床,後來又發生了這些變故,不知是心境不同,還是真的有什麽變了,總之,巳予看着遠處的雲歇在高高翹起的屋檐底下,紅色燈籠在風中搖曳,人來人往,總覺得,跟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樣。
這種過于安寧的感覺,通常意味着隐憂。
巳予眼皮重重跳了兩下,她一把按住,順道扯了一把輕晃的紅線。
沒過多久,指尖倏地傳來刺痛,似乎是紅線勒緊了一些。
從那紅線之上,她竟然感覺到微弱的心跳。
巳予停住腳步,朝空無一物的遠處望去,雲光叆叇,驚雀亂起,叽叽喳喳中,她再次聽到交錯而悠遠的心跳聲。
咚咚。
咚咚咚。
巳予不想猜了:“我斷斷續續想起來一些事,姜衡,我問你一件事,你老實回答我。”
“什麽?”姜衡有些顫抖,他緊張地咽一下口水,聽見巳予問:“花朝死,是不是因為沈清明?”
她知道了。
姜衡垂下眼睑,沉重地嘆一口氣,他說:“你想起來了?”
果然。
巳予笑了一聲,比起自嘲,更像是苦笑。
天意弄人,她瞧不起話本裏這種情人反目手足相殘的戲碼,而今也成戲中人。
忍住指尖傳來的密密麻麻的痛,她的眼睛裏閃過一點淚光,很快消失在深邃的瞳孔裏,“我們今晚去江府,會一會江之遠。”
陣法不是姜衡擅長的東西,可是節神布下的陣,比起那些害人鎖魂的邪陣,是有靈光的,而姜衡對靈光的感應格外敏感,就在一瞬間,他察覺到在上京城上方,形成一張巨大的天羅地網,而乾坤坎離四個方位冒出四位守陣者。
至于陣眼——
姜衡拉着巳予:“快走!”
“怎……”“麽”字飄散在風中,姜衡抓着她跑回酒館。
酒館大門緊閉,一向聒噪的廚子張跟周小二竟然老實巴交沒有蹲在大門口嗑瓜子扯閑篇兒。
巳予很輕地蹙一下眉,正要推門而入,姜衡卻拉着她後退幾步。
“嘭!”
巨大的聲響震得上京城都跟着震了三震。
林巳酒館的牌匾震塌在地,砸得稀巴爛。
甄相正在喝茶,手一抖一杯燙水全淋進衣服裏,燙得龇牙咧嘴,從二樓推開窗子一看,怎麽個事……嚯,林巳酒館怎麽塌了?
再一看,站在他樓下的那兩位,可不就是姜大爺和林老板麽?
這兩位老板面面相觑,互相都很無語的樣子。
煙塵滾滾,巳予要沖進去,但姜衡一把抓住她:“你幹什麽去?”
“老張他們還在裏面!姜衡,你放開我!”巳予眼眶發紅,死死盯着塌陷下去的廢墟,整個人都快虛脫了,姜衡死死抓住她,說:“不行,你不能進去。”
話音未落,又是響徹雲霄的爆炸聲,地陷下去更深,像是一個無底的深淵,正在慢慢将地上的殘垣斷壁吞噬進去。
巳予身上的橘光燒成火苗,她像個滾燙的火球。
這個陣法的陣眼,就在林巳酒館底下。
而此時,消失已久的沈清明終于重新在命盤之上,只是——
乾位之上,那團本有些模糊的虛影變得清晰,沈清明身負鐵鏈,像地獄裏十惡不赦的惡鬼受刑贖罪,血跡斑斑,渾身都是窟窿,他站在那裏,沉默而凄涼。
“怎麽會這樣?”姜衡喃喃自語。
不管那底下是什麽,巳予也要去把那三個人撈出來!
她掙脫姜衡,縱身跳進深淵之中。
因而,她沒能聽到姜衡那一句,“他怎麽會變成陣眼……”
第 50 章 -她想要的
50-她想要的
桃花山的桃花一夜之間全開了。
滿山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這五天裏,沈清明杳無音信,猶如人間蒸發。
連夢裏,都沒有來過。
收拾起兒女情長,巳予雇人上山采桃釀酒。
怕毀了春色,一棵樹上采二留八,芳菲無盡,不能辜負春天的浪漫。
巳予身邊空空蕩蕩,站在山頭,看瘋吹桃花流水窅然去,似別有天地非人間。
世人總将桃花比作姑娘,開在春天裏,長在心田間,緋紅便是那初成的妝容,只是風過無痕花自凋零,落在地上,飄在溪間,令人唏噓。
從不自怨自艾的人,難得多愁善感,她撿起掉落在地沾滿泥土的一片花瓣兀自惋惜,花無百日紅,開得再燦爛,結局不過如此。
碾落成泥。
她呢?
巳予感受着自己身體裏湧動的力量落寞地想,她大概死不了,只能永遠沒滋沒味地活着。
從前也是這樣過來,認識沈清明才幾日,怎麽就變了?
可見世事無常。
花開無聲無息,人在林間忙碌。
衣角卻被人拽了一下,巳予低頭一看,不知哪個采花翁家的稚童,正抓着她的手,眨着圓圓的大眼睛,問:“姐姐,你怎麽哭了?”
她哭了麽?
巳予伸手摸到一片冰涼,她哭了。
許是風吹的。
稚童固執地把手塞進她手心,說:“姐姐,你是不是舍不得這些桃花?要是不摘的話,夏天會結好多好多桃,我喜歡吃桃,很甜。”
稚童能有什麽煩惱呢?
小時候的快樂很單純。
有新衣穿,有糖吃,還有能一起調皮搗蛋的玩伴,就會感到滿足。
巳予牽住稚童,耐心解釋:“不是每一朵花都會結果,也不是每一個果都能長大成熟,只有摘掉一些多餘的花,果實才會長得更大更甜。”
稚童似懂非懂,黑溜溜的眼睛充滿疑惑:“可是,姐姐你怎麽知道哪一朵花能結出更大更甜的果實?”
巳予被問住了。
春天真是好日子,她這樣沒有未來和希望的人,看看向遠方,晴空萬裏,生機勃勃,都覺得日子有了盼頭。
巳予說:“姐姐不知道,但是采花的阿叔阿嬸會知道,他們都很有經驗。”
稚童跑開,攔住正挎着一籃子桃花往馬車上倒的阿嬸問:“嬸嬸,嬸嬸,你真的知道哪一朵桃花會結更大的果子嗎?”
阿嬸笑笑逗他:“當然知道啊。”
說完頭頂上冒出一筆,巳予語塞之餘,還叫旁人說了謊。
可是稚童并不知道阿嬸信口胡說,反而拍掌叫好,“真的嗎?真的嗎?。”
阿嬸拍拍他的頭,說:“當然是真的,乖,阿嬸要幹活,去旁邊玩。”
阿嬸頭上再填一筆。
稚童歡快地朝巳予跑來,邊跑邊說:“姐姐,阿嬸真的知道,她好厲害。”
在人間四百多年,或許并不真正透徹地了解過人性。
她行善積德,不是為了百年後積陰德投胎到富貴人家,也不是在世間留一個大善人的好名聲萬古流芳,而是……
而是為了什麽?
巳予不知道。
沒有思考過。
她被驅使着做了很多,多到麻木,以至于連她自己都随波逐流,不知到底想要什麽。
四百多年裏,巳予不愁吃喝,身邊人來人往,她卻很少感到真正快樂。
她并不貪心,也很少有什麽渴望。
關于情感上的啓蒙,那些波瀾壯闊的心動,以及抓心撓肝的左右為難,還有無數次明知危險卻不由自主的怦然心動,都是因為沈清明。
他撒過很多謊,這裏面,有多少是善意的?
有多少是為了保護稚童的天真、母親的心,以及——眼前這種,看上去會讓人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的幸福景象?
她不知道。
或許,也不會再有機會問。
想到沈清明,巳予的心情變得很糟糕,她垂下眼眸,捏緊那雙稚嫩的小手。
天真的臉變成了墓地裏的小江泛,他開心地笑,眼睛裏反射着陽光,可是巳予卻從心底生出一股子沒來由得悲涼,他說:“姐姐,水裏好冷,你什麽時候救我出去?”
他的手冷冰冰的,巳予側目:“什麽?”
卻像是錯覺而已,稚童歪着頭,露出兩顆虎牙尖尖的,手下晃了晃,“姐姐,你怎麽了?”
漫山桃花含着隔夜新雨,山麓下的柳絲更帶着淡淡的春煙,人間春色正好,這不就是她想要守護的人間麽?
有繁忙為生活奔波的旅人,有孩童天真無邪的笑臉……
人間正道多滄桑,她想要的,不過一個沈清明,可最終如流沙逝于掌心。
她牽着稚童的手,說:“夏天到了,桃子就熟了,我們再來。”
稚童笑嘻嘻地跟她拉鈎:“好。”
回到林巳酒館,巳予緊鑼密鼓開始釀酒。
足足兩籮筐荔蘭跟十扁擔桃花,擠在鍋爐房裏,人都走不開。
過去四百八多年加起來都沒有這五天案牍勞形,地窖裏的酒都快堆不下了。
前幾日無精打采的人忽然轉性,精力充沛,渾身上下使不完的勁兒。
姜衡發現巳予身上籠罩的那一層橘光越來越亮。
林巳酒館夜以繼日炊煙袅袅,卻每天挂着今日打烊的牌子堵住要來買酒的熟客,就在他們以為林老板要金盆洗手不幹了的時候,竟然收到上京百曉生的消息。
林老板研制出新品種甜酒,上到八十老母,下至襁褓嬰兒都可以飲用。
于是大家紛紛要去林巳酒館堵門,百曉生又傳來消息,林巳酒館明日要在海棠花溪擺攤布施。
布施?
不花錢的啊?
林老板不是見錢眼開,居然還會布施,是打算幹完這一票跑路麽?
就沖這消息,看熱鬧的就少不了。
天還沒亮,林巳酒館對面那家真香飯館的老板甄相趁着林巳酒館黑燈瞎火,自以為占據先機,打着呵欠舉着燈籠以為自己來得早,結果到地兒一看還有更早的。
海棠花溪靠近橫跨上京城的安寧河,比乞巧節更熱鬧。
甄相眼尖,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九王爺家的小厮跟太子府的仆從在說話。
再一看,不遠處那是趙大人的管家,右邊那是……上京首富的府丁。
……有錢有權的人,也得連夜排隊領酒喝啊?
他又開始盤算,要是跟林老板洽談一番,一起做大做強,取代上京首富指日可待。
林巳酒館憑借一己之力,成功俘獲上京城百姓們的味蕾,可惜林老板胸無大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空有發家致富的心一點兒沒有行動表率,甄相又感到惆悵。
跟林巳酒館門對門三年,他都沒怎麽見過林老板笑過。
脾氣那麽差,他想想便作罷。
夜裏冷飕飕的,他裹緊衣服,跟旁邊的人攀談。
最近上京城确實風平浪靜,靜到讓百姓們都覺得奇怪。
沒有任何風吹草動,清明前後迎親娶親避諱是常理,怎麽會連個正常的喪事都沒有?
天子腳下,欺世盜名的事兒固然少,也不是全然沒有,近日坊間連個東家長李家短的風聲都沒有,這太奇怪了。
就像是進入一個不真實的狀态,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人心向善。
可是怎麽可能呢?
甄相琢磨着,跟旁邊的人搭話,“你們有沒有覺得最近平靜得有點怪?”
幾個人七嘴八舌附和——
“你一說還真是,上京城哪天不死人啊,我聽說,城南那家賣紙錢的都關門了。”
“清明沒賺夠麽?”
“那不知道,我就是前幾天路過,看到貼着一張鋪子轉讓。”
“不止城南,城西、城北、城東,那幾家,都關門了。”
這麽一說,大家忽然又意識到,上京城并不是那麽風平浪靜,其實發生了一些事,只是這些事,微不足道,如果不是家裏有喪事,沒有人會去刻意關注喪葬用品店鋪的情況。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生死無常,每日都在發生。
這個行當人人避諱,但是人就無可避免會死。
跟鬼神打交道的事兒,總是會讓人格外忌諱。
好端端的,為什麽會不約而同全都關門大吉?
真的很奇怪。
甄相神叨叨地說:“人各有志,罷了,且等林老板好酒上桌。”
酉時雞鳴,巳予睜眼,條件反射地扯一把手指上的紅線,這幾天,她逐漸能看到一點紅線的影子,一搾長,松松垮垮地挂在她小拇指尖。
她試着拽了一下,叮呤咣啷碰掉桌上的茶杯和油燈。
這繩子忽長忽短,沈清明在時短,沈清明不在時長,巳予突發奇想,如果拽着繩子的這頭,沿着紅繩一直走,會不會就能找到他?
算了,強扭的瓜不甜,擰下來幹什麽呢。
叫了姜衡去海棠花溪。
又是一個晴天,太陽越過雲層,照在安寧河水面上,亮堂堂的。
巳予在簇擁中走到早早支起來的攤位前。
酒壇上黃紙畫着朱砂鎮邪符,旁邊擺了一盒印泥跟一本名冊,拿酒按指印,便是結成契約,荔蘭沒落幾百年,皇帝忌諱,又是皇城根,不得隐蔽着小心謹慎。
鬧哄哄的,摩肩接踵,誰都生怕到自己個兒沒有了,不敢想讓,你擠我,我擠你,寸步不讓,眼看着就要打起來,巳予一拍桌子,大吼:“安靜,排隊!不然我現在就把酒洩安寧河裏去。”
你争我吵的人霎時間安靜如雞,被林老板驚天動地的氣勢震得說不出話。
不是說林老板病歪歪的,随時一口氣上不來就要猝死,嬌弱得不得了麽?
這容光煥發中氣十足的,哪嬌弱了?!
第 49 章 -悲傷的夢
49-悲傷的夢
回到林巳酒館,天已然大黑。
姜衡的臉拉得老長,黑得比包公還難看。
巳予不知他氣什麽,明明滿載而歸,這麽高興的事,值得喝一壇酒慶祝。
姜衡可不想喝酒,巳予一張臉白得跟張紙似的,嘴唇全無血色,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倒,看那孱弱的樣子,怕是随時要一命嗚呼。
偏偏本人沒半點兒自知之明,居然還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舍己為人,氣得姜衡用用對付鬼怪的法子,把她定在榻上。
身體被定住,眼珠子卻不老實,滴溜溜地轉,一看就知道在打鬼主意。
嘴更不老實,虛弱得講話都有氣無力,還要讓姜衡放開她。
“我真沒事。”
“你放開我。”
“姜衡,我生氣了啊。”
生氣就生氣,姜衡還生氣呢!
這麽多年,耳提面命,語重心長,始終教不會巳予珍重自己這條小命。
“我知道我攔不住你,從來都是,但是阿巳,花朝她——”姜衡有些哽咽,“你能不能,稍微愛惜一下你自己。”
近乎祈求般,他希望巳予能聽一次勸。
在懸珠獲得一段記憶後,一提起花朝,巳予的心髒便隐隐作痛,她追問:“花朝怎麽?為什麽不說了?”
花朝是禁忌詞。
姜衡失言,自作主張道:“無事,你休息,我先出去了。”
巳予:“……”
保險起見,臨走前,他又在巳予腦袋上點了兩下,不知作了什麽法,總之困意來襲,眼皮越來越沉,最後實在鬥争不過,重重閉上眼睛。
姜衡關好門,耳根一動,察覺到樓下堂屋有神明的氣息,他走下去一看,竟然是柳中元!
他來做什麽?
怎麽找到這裏的?
是不是巳予已經暴露了?
他就知道不該讓巳予跟着沈清明去殺四獸!
姜衡後悔不疊,走到柳中元面前時,還在擺臉色。
因為沈清明的關系,姜衡跟柳中元接觸過很多次,他對這位天道手下的得力幹将只有一個談不上壞也算不好的印象——吊兒郎當。
姜衡不懷疑柳中元的實力,就是很詫異,沈清明竟然會跟這麽不着四六的人無話不談。
想當然,柳中元突然造訪,定是為了沈清明。
柳中元在別人地盤就跟逛自家三宮六院似的,從裏到外,從上倒下,四處打量了個遍,全然不辜負吊兒郎當四個字。
姜衡常年隐匿身份,裝成酒館老板的姜衡一身布衣打扮,兩袖清風的氣質展露無遺,跟他在歷法時動辄雷霆萬鈞截然不同,以至于,柳中元差點沒認出來。
他做出誇張的表情,試探性地喊:“老姜?”
這人怎麽還自來熟?姜衡對這個稱呼頗有微詞,柳中元不拘小節道:“還真是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柳中元啊。”
“嗯。”姜衡下意識地去看巳予房門有沒有關好,引得柳中元開玩笑,“你看什麽呢?屋裏藏人了?誰啊,沒想到鐵面無私的驚蟄君居然也會春心萌動,哎,我認識嗎?長得好看不?”
天天跟鬼打交道的,一個個都比鬼更難纏。
“你幹什麽來了?”這人嘴裏沒把門,越解釋越來勁。
姜衡把人往下搡,柳中元連連後退,最後被他逼到大門口。
眼看着要被掃地出門,柳中元才終于正色,“哎哎哎,別生氣呀,是沈清明傳信讓我來幫忙,這酒館是你們一起開的?你們節神還能在人間做生意?早知道節神這麽賺錢,我就不去天道那兒受氣了,你是不知道,我天天過得都是什麽幹的全是髒活兒,簡直非人哉的待遇。”
當今世道可是有鄙視鏈的,做買賣的不如當官的,當官的不如搞學問的。
柳中元果然幾百年如一日的奇葩。
姜衡沒再趕人,但也沒把人放進來的意思,只說:“不是。”
“不是?”柳中元驚訝,“那為什麽這裏頭的家夥事兒都跟沈清明居所裏一模一樣?”
上中下三元,三官原來同屬于節神,只是後來經過經過一翻調整,這三元猛将被天道收編麾下。
三人中,老大上元浪漫,老幺下元穩重,只有這個老二,跟他的排輩兒一樣,四六不靠,言語聒噪,沒半點兒神君的穩重,見到巷子裏的狗都能吠上幾聲。
用端午的話來講,中元辦事能力毋庸置疑,壞在是個大嘴巴,有他的地方就很難藏住秘密,可是林巳酒館到處都是秘密,一不小心就會人盡皆知。
沈清明要找人幫忙,怎麽偏偏找了這麽個碎嘴子?
不僅嘴碎,嗓門還大,站在門口大驚小怪嚷嚷兩句,狗都被吓得安靜如雞,他把人從門外拉進來,按在凳子上,問:“他讓你來作甚?”
柳中元搖頭,“密文裏喊我來,我來了他自己又躲在哪裏享清福呢?”
想起方才姜衡一言難盡的表情,柳中元大膽猜測:“嘶……老姜,你和沈清明你倆…..方才你該不會是從他屋裏出來的吧?”
這人這麽口無遮攔,到底怎麽在天道混得如魚得水,至今仍讓姜衡感到費解,“你腦子能不能裝點兒幹淨的東西,既然是他叫你來的,那你先在這裏等等,但不要随便走動。”
姜衡折回巳予房裏,放心不下,怕巳予行了下樓跟柳中元撞個正着。
巳予身上的靈氣有不斷歸籠的趨勢,不是因為萬人錢,姜衡篤定跟她進出結界有關,再這樣下去柳中元一定會認出來。
她睡着了,憔悴神色慢慢浮出緋紅,她擁有了節神才會擁有的自愈能力。
姜衡既驚喜,又害怕。
這四百多年,他無數次期盼這一刻來臨,可是當終于逼近這一刻事,他才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亂。
在巳予身上多加一道安眠符後,他轉身下樓。
門合上的一瞬,巳予榻邊出現一道虛影。
那團虛影并不高大,老态龍鐘,像個命不久已的老人。
他靜默地看着熟睡的人,良久,屈指在她臉頰上碰了碰。
有些癢,巳予歪頭蹭一下,呓語:“瘟神。”
“嗯。我在。”他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一句低啞的回應,那雙細潤的手此時形同枯槁,樹枝般心酸地支棱着。
不複昔日的俊臉,褶皺比風幹的皴裂的樹皮還要粗糙。
怕不小心碰醒她,沈清明要縮回手,巳予不讓,反而抓得更緊。
她不知做了個什麽夢,沈清明卻知道,夢裏有他。
夢讓人變得誠實,巳予一聲聲在喊他的名字。
“瘟神。”
“瘟神。”
“沈清明。”
眼角有晶瑩的液體滑落,沈清明那雙幹枯的雙手已經無法為她擦幹眼淚,她哭得傷心,跟迷失找不到家的小孩子一樣絕望。
“我該怎麽辦呢。”似無奈,似委屈,軟軟乎乎的,是巳予從未表現出的脆弱。
沈清明跟着難過,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這個在夢裏還在為他傷心的人,可是他不敢再進巳予識海,讓她看到自己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照理說,做夢時,對現實的感知會變得虛幻。
可是幾乎在沈清明出現的那一瞬間,巳予就察覺到,他來了。
姜衡幫倒忙,讓她跟入魇似的,根本醒不來。
心魔難纏,巳予站在沈清明與花朝之間,左右為難。
沈清明觸碰的一瞬,她清晰地看到他的樣子,佝偻着腰背,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可憐地挂着一張幹枯的皮。
他的手很粗粝幹澀,沒有一絲溫度。
沈清明怎麽會變成這樣?
巳予滿腹疑問,可是魇魔将她死死網住,睜不開,躲不掉,她只能眼睜睜看着沈清明小心翼翼的靠近,想觸碰又縮回手。
夢裏,花朝站在另一邊,揮劍指着沈清明,“阿巳,你讓開,我要殺了他。”
巳予看向沈清明,他表情堅決,“自不量力。”
流觞劍光淩厲,輕輕掃出一道寒光,花朝倒在地上,血流成河。
巳予腳下被鮮紅染透,她抱起花朝,想用力堵住她的傷口,可是血一股一股往外湧,她急得淚流滿面,不斷地重複:“不不不,你別死,你別死。”
她的手重重地落下,在水面砸出一朵血紅的花。
“阿巳……”
花朝看着她,說:“幫、幫我報仇。”
沈清明冷眼站在不遠處,撩起眼皮,輕蔑又傲慢,很輕地問:“你要為了她與我為敵麽,巳予?”
他的表情跟語氣惺忪平常,一座大山壓過來,讓她喘不上氣。
他一步一步走近,在巳予面前蹲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擡起頭,“劍給你,殺了我。”
巳予搖頭,沈清明卻強硬地把劍塞進她手裏,“來,殺了我,她讓你殺了我,給她報仇。”
流觞摔出去,沾滿血,刺得人睜不開眼。
沈清明逼她:“殺了我。”
花朝的遺言一遍遍重複:“殺了他。”
殺了我。
殺了他。
兩道聲音在耳邊交織,此起彼伏,猶如地獄裏蠱惑人心的惡鬼,讓她無處可逃。
“都閉嘴!”
巳予一躍而起,終于掙脫夢魇,清醒,那團虛影也跟着消失,仿佛一切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夢。
姜衡再下樓時,柳中元已經不在了。
柳中元就不是會老實呆着的性子,折去後院沒見到人,姜衡想,大約是被沈清明叫走了。
林巳酒館地下酒窖——
幽閉昏暗,依稀能看見牆根邊放着幾個鬥大的酒壇,中間有幾個木架,木架上擱着巴掌大的小酒壇,再往裏有一處高臺,不知道做什麽用,坐着一個人。
柳中元愣愣地看着他,有些難以置信,遲緩地兩行眼淚撲簌簌地掉,他一遍抽泣,一遍哭喪:“沈清明,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幅樣子了?”
沈清明堪堪擡起眼皮,虛弱又無力,他艱難地擡手指了一下裝着鼗戊、溷逇、蛩炁鬼魂的竹蕭遞給他,說:“哭什麽喪,我又沒死,喊你來,是想讓你幫我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