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身份曝光
55-身份曝光
石像自然是不會開口說話的。
只是巳予怔了一下,慢慢轉過頭,深深地凝視着石像。
她的樣子有些可憐,眼淚将落不落,泫然欲泣,跟打仗時看丈夫出征沙場的無助遺妻別無二致,絕望而心痛。
此刻的心情實在難以用語言形容,明明沈清明才将抱過她,貼着她的耳骨,喊她“軟軟”。
難道方才黑暗中發生的那些統統都只是她日有所思的幻覺,根本不是真的?
巳予無法相信,不能接受,她情願跟沈清明痛痛快快打一場,而不是看着他變成一尊沉默的石像。
長為扶風惜羽翰,年來八翼夢中看,不求草與扶風劍融為一體,草綠色的劍氣染成血色,馬毛猬磔。
劍氣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割出一道巴掌寬的一尺深的溝壑,若是有人不幸站在上面,便會被她斬成兩截。
威風凜然,巳予目光如炬,愠怒藏于眉鋒,嘴唇拉成平直地一條線,風把她的衣擺吹得撲撲亂飛,長發在腰間晃成鬼影。
從沒有擁有過什麽,自然無甚可失去,要麽背水一戰馬革裹屍還,要麽技不如人跟沈清明葬于深淵之底,巳予抱着必死的決心,孤注一擲。
她一步一步走近,在石像前停下,利劍逼近江之遠的咽喉,慢慢吐出一個字:“滾。”
江之遠沒滾,甚至露出脆弱的脖頸,抵住劍尖。
劍氣沾了血,以迅雷之勢變成漆黑的一點。
他笑得越發張揚,幾乎可以算是得意,“上巳君,靈相殘破不全,根本不可能傷得了我。”
強敵當前,刀影不慎落倩影,巳予做魚死網破,只有一句:“你且試試。”
與此同時,在上京城東南西北四方位亮起金光,四位受陣者一一亮相,生前為兇獸,死後作惡靈,坤坎離三方紫色的煞氣包裹着怨氣,猙獰又肅穆,唯有乾位之上是一道幹淨的節氣,靈氣慢慢聚攏,顯出完整的靈相。
那靈相,柳中元自然認得,不是旁人,正是沈清明。
柳中元終于明了,怪不得他要讓自己代替他催動陣法,因乾坤坎離獨缺一腳,天羅地網陣便會反過來,吞噬掉上京城,所以他把自己的靈相抽出來補陣。
真是個瘋子。
他們先前在溷逇結界內相遇時,柳中元不知沈清明在搞什麽名堂,約莫猜到不是什麽好事,他好奇得要死,又不敢問。
天道之命不可為,所以陽奉陰違,暗自放水。
誰叫他們曾經出生入死,有過命交情。
他深知自己是個什麽德行,一旦共享秘密,必定豁出去同仇敵忾,而他做事情全憑一頭腦熱,等反應過來已經覆水難收,所以忍了又忍。
讓沈清明風魔九伯,一定不是小事,只是沒想到憋了個這麽大的。
冥冥之中,很多事已經生出預兆。
比如,上京城本是少雨之地,自從巳予來了之後,雨水越來越多,就連隆冬的時日都比往年長許多,尤其到了春日裏,本該草長莺飛二三月的天,風一路從北刮到南,直到立夏,那股子總是不知道從哪兒鑽進骨頭裏的寒氣才總算消停片刻。
天道在變。
卻沒人知曉因何而變。
沒有一個人會猜天道因為一個平平無奇的小酒館老板而改變,巳予從來以蝼蟻蚍蜉自居絕不會輕易往那上頭想,至于姜衡,他只顧着提防歷法,無心天道莫測。
節神數着日子不能出差錯,,立春過後雨水到,驚蟄過後春分時,至于天氣冷一點還是熱一點,雨水多一點還是少一點,則不是節神該操心的。
這便是坊間總說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之言。
然而要是姜衡稍稍懷疑都随時可能發現,天道似乎在暗示着什麽。
柳中元催動陣法,陣上至關重要的四點縱橫交錯,中心會于一點。
在那深淵之下,石像垂着眼,雙手交疊,捧着三只石碗,碗裏燃起三豆火苗。
江之遠從進淵之後一直從容不迫的表情終于有所松動,他先很快速地皺了一下眉,接着朝黑龍飛去一個眼神,孽龍尾巴一掃,便把江之遠跟趙婉兒卷到了半空中。
他居高臨下,“清明君,若是殺了我,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你想要的真相,你做了這麽多,不就是想知道,上巳君當年到底經歷了什麽,事已至此,歷法如果想要告訴你,何必等到現在,只有我能告訴你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江之遠的話有些急,那三豆火,卻真的熄滅了一豆。
見狀,他示意黑龍把他放下來,接着說:“但在那之前,我想上巳君有必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那位心上人,高高在上的清明節神,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他之所以能成為四尊,是因為他掠奪了其他節神的靈力,将他們的靈力據為己有,當然,這其中,包括了你那位好姐妹——花朝君。”
什麽?
劍氣游走,巳予狠狠盯着他:“你說什麽!”
那一刻,巳予感到姜衡面色遽然一變,他遲疑地擡起頭,走到江之遠面前,江之遠則讓兩條龍讓開,任由姜衡拎起他的衣領,兇狠道:“你再說一遍!”
“驚蟄君早就知道不是麽?”江之遠語氣篤定,頓了好久,又道:“怎麽,自欺欺人久了,連真相也忘了?”
深淵上空,柳中元卻忽然發現,傳遞信號的燈滅了一盞。
底下生了變故,他連上密文,喊:“老沈,你怎麽樣?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你竟然用自己的靈相補陣!”
密文裏傳來冰冷的質問,“你說沈清明做了什麽?”
柳中元:“……”
這聲音怎麽有點兒像那個給他好兄弟戴綠帽子的上巳節神?
見鬼!柳中元驚道:“你誰?你怎麽會在老沈的密文裏?”
巳予不答反問:“你剛剛說沈清明用自己的靈相補陣?”
柳中元趕緊捂嘴:“我們又不熟,我幹嘛告訴你。”
說着,他麻溜地滾出密文,根本不給巳予追問的機會。
等不到沈清明指示,柳中元往惡靈處甩下幾道符之後,按兵不動。
不管江之遠是否知情,但他巧舌如簧抖落那麽多內情,一些新的疑問随即趁機冒頭。
比如,沈清明為什麽要奪取其他節神的神力。
比如,歷法如知曉此事為何不聞不問,又或者為何縱容默許沈清明做出這種“欺師滅祖”的混賬事?
再比如,花朝之死,就連沈清明都蒙在鼓裏,江之遠如何得知?
姜衡冷靜下來,松開江之遠:“我們之間的事,輪不到你插手。”
深淵裏,天穹之上沒有一絲天光,巳予一躍而下的淵口已經消失。
江之遠仰頭看了一眼,擡手沾了一點石碗裏的紙灰。
石像佝偻着身軀,默然地注視那三只石碗,跟沈清明總是挺拔而空無一物的表情沒有半分相似。
唯一相同的,就是不言不語時刀削不開斧劈不斷的堅硬。
這個總是口是心非的人啊,是從那一刻抱着必死的決心破釜沉舟的呢?
巳予回憶着,或許是他們在濉溪重逢就注定終将會有這一刻。
當虛僞的平靜終于被揭開,露出不堪入目的血淋淋的過往與真相,除了盡人事聽天命,似乎并沒有別的辦法。
節神也沒有高人一等,想要護着什麽人的時候,照樣要拼盡全力,以命換命。
沈清明不言不語,江之遠一席話卻一字不落聽進去,并且想通一些一直想不明白的事。
深淵本就是陰氣很重的地方,雖然沒有陳屍的惡臭,但那股潮濕的陰氣還是叫人很不舒服,巳予想,以靈相布陣的沈清明,此刻在哪裏?
她看着臺階上厚厚的一層苔藓,不像是新長出來的痕跡,而那尊石像之上,也長滿青苔,以及一些發黴的白點。
她很快想到江之遠家裏假山之下的那尊金佛。
沈清明說要布陣不過是這幾日的事,就算他真的變成一尊石像,也不會是這麽老舊的像是在死水裏漚了許多年的樣子。
巳予用腳尖踩了一下臺階上的青苔,靠過去,幾乎跟石像臉貼着臉,她小聲說了一句什麽,自然,也沒有得到回答,石像是不會說話的,但沈清明會。
在巳予失望地退開時,她聽到了那一聲有些無奈的“軟軟”。
不是從石像裏,而是識海裏。
巳予的想法得到驗證,她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的看着江之遠。
她常常跟人打成一片,很少這樣居高臨下,也很少用這種審視的眼神去質疑人,她的眼睛漂亮歸漂亮,當沒有表情盯着人看的時候,卻常常會讓人不寒而栗。
她自己知道,所以她從來不會用那種眼神去吓唬人。
但是江之遠,他這個興風作浪的家夥,她不會手下留情。
哪怕一點半點,都不會。
鋒芒畢露,巳予不再廢話:“你說這麽多,不過是想看我們反目,但你恐怕要失望了,我是巳予。是林巳酒館的老板,唯獨不是什麽上巳節神,你說的那些與我無關,但你先是謀殺自己的親兒子,又利用江泛生事,差點害死那麽多人,我今日就替天行道。”
江之遠背着手,走到了趙婉兒身邊,說:“親兒子?凡人才會講骨肉親情。”
他用了一個很微妙的詞——“凡人”。
凡人弱小,甚至最多只有百年的壽命,可是已知既定的結局,還是滿懷期待地活着,這一點,是任何神明都無法超越的。
血脈與羁絆,注定人從出生到生命終結,都會不斷追求所謂的意義。
在他講的那個故事裏,江之遠看到的人性之惡,而巳予看到的卻是任爾東西南北風,他偏千磨萬擊還堅勁的勇氣。
巳予從不鄙夷凡人弱小,江之遠擺明要與凡人泾渭分明,“凡人弱小卻并不懦弱,你又算什麽東西,只敢藏在人皮之下叫嚣,有什麽資格指摘凡人?”
“是啊,我算什麽東西?”他若有所思似的,“我和你一樣,只是一個被抛棄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