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清明隕落

52-清明隕落

甄相看着巳予跳進深淵,姜衡緊跟其後。

打雷了,轟隆隆的,他擠出幾道難看的皺紋,确乎是晴天霹靂。

下一瞬,狂風暴雨,雨水沿着屋檐滴滴答答往下淌,甄相聽着雨聲,意外想起那一年母親離世的場景,忽然悲從中來。

盡管他的母親在他七八歲時就已經駕鶴西去,母親的音容笑貌已經模糊,四十又八的年歲早已忘記被抱在懷裏呵護是什麽滋味兒,卻在這種空洞缥缈的雨聲中,陷入長久地懷念。

這時,他聽見一聲很輕的嘆息,在天地間經久不息的回蕩着。

不止他聽見了,上京以及九州十八郡所有人都聽見了。

他們呆滞地看着自己眼前的那一片天空,沒來由的發怔,直到大雨傾盆而下才驟然回神。

不明緣由地為這一聲嘆息而感到深沉的難過,近乎天人兩隔時沒能見到最後一面的遺憾,亦或者想要再見卻再也見不到的人,只能在午夜夢回時,暗自悵惘。

繼而從心底深處,蔓生出無窮無盡的惋惜、執念以及悔寤。

為什麽在世時沒能珍惜?

能不能再見一面?

信仰崩塌,一個長久庇佑他們的神明隕落了。

深淵陣眼——

人苦百年塗炭,鬼哭三邊鋒镝,天道久應還,這不是什麽奇門遁甲,而是丘墳滿目衣冠盡,城闕連雲草樹荒的煉獄。

風嗥雨嘯,成千上萬的鬼獸朝她撲來。

嗜血啃骨,不秋草劈開一條生路。

巳予從沒想過她的人會遇到這種情況,疏于練習畫符,跟廚子張跟周小二之間沒有任何媒契,只能憑借目力去找。

落地,深淵中間是一大片深不見底的潭水,反照着紅光,像一池子血。

鬼影幢幢,鬼樣各異,場景五花八門,但都同樣聳人聽聞。

參天鐵樹拔地而起,長滿利刃,有鬼剎被吊在上頭,從後背皮下刺入,刮骨挖肉。

蒸籠熱氣滾滾,下面爐火純青,開水沸騰,蒸籠裏打鼓似的咚咚作響,幾個鬼頭們把鍋裏的撈出來拉到一處過冷風,酒旗一般在亂飄。

不知道廚子張他們三人是不是也被抓在什麽地方受酷刑,巳予走得很慢,在無數的鬼頭中逐一仔細甄別。

三丈高的銅柱通體火紅滾燙,十幾個小鬼圍着筒口煽風點火,銅柱邊小鬼們扒光受刑者的衣服,死死把他們按在銅柱上。

裸着爬上刀山、入冰山、下油鍋,全是十八層地獄的酷刑,鬼剎們互相折磨,你來我往。

巳予身上似有若無的節氣讓她這一路備受矚目,小鬼們躍躍欲試,想抓她,又有些害怕她手上不秋草凜然的血符。

受刑者凄厲慘叫,實施者笑得毛骨悚然,耳邊充斥着駭人的聲音。

沒有去路,這水便是路。

巳予要繼續往下,就被緊随其後的姜衡拉住了,“阿巳,你別沖動,這底下有陣!”

沈清明說過要布陣引誘江之遠,巳予追問:“是沈清明?”

姜衡卻說,“我不知道。但這底下很危險。”

巳予不撞南牆不回頭:“難道因為危險,就讓我眼睜睜看着無辜的人因我而死麽?”

姜衡否定:“不是因為你,你別總是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巳予舉起逐漸清晰的那條紅線,頓時就明白了,“沈清明在陣底,是不是!”

陰陽陣也好,天羅地網陣也罷,巳予對陣法一竅不通,她一向反對這種帶點兒邪性的東西,亦或者,她從來不把希望寄托在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身上,盡管她自己也就只有一雙手,以及微薄的靈力,但是,與其寄希望于那些虛無的東西,不如靠自己更實在。

至于姜衡,更是簡單粗暴的典型代表,他讨厭一切繁瑣需要動腦子的東西,尤其是陣法,一點差錯就可能導致偏差,他自問沒有那麽細膩的心思,操控不了這麽大的局面,所以和巳予在這種時刻總是不謀而合的默契十足。

他不擅長布陣,但卻能感知到陣。

這大概就是與生俱來的專屬于神明的神知。

二十四節神,跟鬼打交道的,除了沈清明,全都已經泯于歲月的長河裏,而天道之下,中元算是唯一一個,跟沈清明同心同德的神。

姜衡明了。

他不知道沈清明到底為什麽會成為陣眼,但是,他并不是一早就做了這個準備,要不然也不會貿然把柳中元找來,而柳中元看上去并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

陣法布下,需要有靈力相當的人催動,否則很容易遭到反噬。

沈清明找來柳中元,這意味着,他自身已經無法催動陣法。

沈清明到底怎麽了?

姜衡看看巳予,她顯然對此毫不知情,姜衡左思右想,還是決心暫時先不告訴她這件事。

巳予顯然有自己的想法,“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他算賬。”

所謂的陣,也就是行家才能看出門道,普通人看,只不過是空無一物混沌,亦或者是茫然一片的虛無,黑暗,幽深,讓人恐懼,敬而遠之。

甄相盯着那黑漆漆的洞看了片刻,回過神來,吓得後背出了一身冷汗,手心水淋淋的。

他在心裏咒罵一句,恁娘的,為什麽在那片虛無中,看到了他早已經投胎轉世的老母。

甄相吓得趕緊關上窗,可是屋頂上有細細碎碎的響聲,就像是……

就像是什麽呢?

他絞盡腦汁,想不出合适的形容,突然靈感乍現,對,像蟒蛇窸窸窣窣爬行的動靜。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轉頭,看見半截尾巴挂在窗前亂晃。

甄相懷疑自己眼花,想看又實在害怕,只能偷偷摸摸藏在柱子後面從門縫裏看,那條“大蛇”一個猛子紮進了林巳酒館那個黑洞中。

再然後,他吓得喝了一口酒,接着就瞌睡蟲上身,趴在桌上,陷入昏睡。

不止甄相,上京城全都在一瞬間進入沉睡。

突然間,龐然大物從天而降,姜衡抓着巳予躲到一邊,只見兩條黑龍糾纏着跌入深潭之中,“嘭”,水花飛濺,它們在水中糾纏,嘶鳴,龍尾緊緊纏繞在一起。

它們在交尾。

這四百多年間,巳予沒見過龍,她一直以為它們只是活在傳說中虛幻的存在,沒想到會見到真龍。

姜衡愁眉苦臉,看來這就是他說的,經過驚雷飛升的孽龍。

這兩條孽龍糾纏着沉入水底,一圈一圈的漣漪慢慢蕩開,而後無風起浪,中心處拱出一個巨大的漩渦。

巳予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處,移山倒海的架勢,形成滔天巨浪,絲毫沒有停歇下來的趨勢,接着,就從那漩渦中心,射出來無數的箭矢。

姜衡按倒巳予匍匐在地,箭矢噼裏啪啦,雨點一般往下掉,活物似的在地上亂爬。

巳予跟姜衡面面相觑,人的指骨!

世人講究入土為安,最惡毒的詛咒莫過于不得好死,而不得好死的下場便是屍骨無存。

拿人屍骨做法器,便是罪加一等。

法器意味着血腥與殺戮,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不僅如此,還要受盡天地下最痛苦的刑罰。

巳予天然地對白骨有一種接近于同情的感情,可是活蹦亂跳的手指頭除外。

在姜衡錯愕的眼神中,巳予捉住一根指骨,抓起自己指尖的紅線,纏上去。

指骨掙紮未果,被巳予當狗遛,好在這紅線夠長,來一個,巳予綁一個,不一會兒,這條紅線就被她捆成千足蟲,看得人直泛惡心。

姜衡沒眼看:“你綁它們作甚?”

巳予言簡意赅:“帶路。”

每一根指骨都有自己的想法,你往東,它往西,“七手八腳”以非常扭曲的姿勢,在地上亂爬,姜衡輕輕掃了一眼,意思“你确定這玩意兒能帶路?”

百寶袋丢了,不求草倒一直結結實實挂在腰間,她摘下來握在手裏,跟着眯起眼睛,一鞭子落在正在滿地亂跑的千足指骨之上,兇巴巴地教訓人:“老實點,別亂動。”

她就是語氣兇,樣子卻一點都不可怕,這一套對付廚子張都不行,鬼才聽她的。

然而,鬼還真的聽了她的。

“……”

這些指骨本沒有什麽,只是一把沒什麽用的白骨而已,但是似乎被什麽人加了詛咒在上頭,像是為了把她吓走,并沒有打算真做出什麽實質性傷害。

巳予大吼一聲,群鬼圍觀,指骨瑟縮着,被那一鞭子吓得規規矩矩站好,再不敢亂走。

姜衡:“……”

聽話了巳予又是一鞭子,“帶路!”

指骨們:“……”

它們一動不敢動,可是因為巳予不像是鬧着玩兒的,再一鞭子下來,它們就要粉身碎骨了,“帶我去找你們主子!”

靜默須臾,骨指們決定自生自滅,撒腿就想往水池裏蹦,奈何被巳予死死捆住,打斷骨頭連着筋,半死不活挂在繩子上苦苦掙紮。

“想跑?”巳予把它們一把拽回來,不留情面地又是幾鞭子,火花帶閃電的,要是它們會流血,已經血肉模糊了。

沒心肝的東西自然也沒什麽氣節,指骨們瞬時倒戈,棄暗投明,整整齊齊站一排,在巳予中氣十足的“帶路”之後,猶如一條浪裏白條,紮進幽深的池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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