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大結局
大結局
姜衡倏地睜眼,空洞的眼神裏亮起一絲光,打破這潭死水。
他要清醒了麽?
識海裏,驀地出現一道熟悉的聲音,姜衡喊她:“阿巳。”
他笑起來,跟從前無數次那樣,像一位可親可敬的兄長,在喚寵愛有家的家中小妹,巳予心頭一動,姜衡催他,“阿巳,我準備了你愛喝的酒,不進來坐坐麽?”
不對。
燃起的希望驟然熄滅,入魔的節神比生而為魔更為可怕,他會利用人心,用最具迷惑性的行為使人心甘情願走進陷阱。
真誠的狡猾,輕易讓人放松警惕與戒備。
不過——
那又怎樣?
花朝還在時,對她跟沈清明背着她和驚蟄偷偷搞在一起很有意見,為了搗亂,隔三差五就會拉着驚蟄到小竹屋裏埋伏,弄出些不怎麽恐怖但常常令人啼笑皆非的惡作劇,比如在她和沈清明的榻上放大公雞,把沈清明愛喝的竹葉茶換成薄荷,以及在房梁上畫一只自以為樣貌可憎的小鬼……
被沈清明當場抓包時,花朝就會指着驚蟄,說一切壞事都是他做的。
驚蟄冤枉,但驚蟄不說,只是默默為花朝闖的禍善後。
巳予明白姜衡邀請她進屋,無非是想困住她。
正好,她想去陣眼看看。
巳予跟姜衡對視一眼,沒在識海裏應他,而是朝他勾了勾唇,“好啊,正好渴了,就怕你準備的酒不夠。”
“保管讓你盡興。”旁的不說,無論哪一世,姜衡對巳予都好的沒話說,她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姜衡甚至比她自己更清楚。
故而,當巳予走到姜衡面前,推開那一扇門,先聞到桃花醉的香氣,而後就看見滿目琳琅,火腿炒雞枞,茅草根炒嫩裏脊,全是巳予愛吃的。
還真是做戲做全套。
對桌而坐,姜衡給巳予倒了一杯酒,又給自己滿上,舉杯,姜衡道:“阿巳,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好好吃一頓飯了。”
巳予端起酒杯,這酒香得不像話,她仰頭一飲而盡,空酒杯擱在桌上,“嘁”地一聲,杯底把桌板燙出一圈窟窿。
姜衡只是虛虛握着酒杯,定定地看着她。
巳予:“你怎麽不喝?”
姜衡突然笑得很詭異,那臉上的笑意不再溫和,眼神變得兇狠,“你膽子倒是不小。”
在一腳邁入竹屋的那一刻,一些殘破的記憶瞬間歸籠,巳予想起了很多往事,她輕笑了一聲,很多不理解的事豁然開朗,“我一向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姜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從在歷法時,你和花朝就最難管。”
歷法諸神,比上巳神力強的大有人在,可只有上巳,心思細膩,她最先察覺出怨魔存在,并且多次想要進入怨魔藏身的那一面鏡子裏。
原來,這就是歷法為什麽從來只在鏡中出現的原因。
只有他在虛空之境,才能困住怨魔。
上巳發現怨魔後,經過無數次嘗試,用魂石做引,進入虛空之鏡,可惜魂石受損,她靈力不足,沒能成功殺死怨魔,反而被找來的花朝發現,她和上巳情比金堅,為了把上巳拉出來,怨魔趁機想要逃出來,占據花朝的身體。
為了天下蒼生,歷法不得不犧牲花朝。
歷法親手抹去了花朝的存在,降福人間的花神就此殒命。
為了保全唯一知道真相的上巳,歷法用了一些手段,他封存上巳的記憶,并且偷偷把她藏了起來,幾百年韬光養晦。
怨魔用了很多種辦法都沒能擺脫歷法,直到一只蜘蛛從天而降,忽然計上心頭。
小蜘蛛搖身一變奪命蛛,成功種在了姜衡身上。
虛空之鏡已碎,歷法只是強弩之末,怨魔自以為十拿九穩,索性連裝都不裝了。
巳予笑得漫不經心,笑意不達眼底。
姜衡怒目:“都這時候了,你還笑得出來?”
“只是想到了一些有趣的往事。”巳予慢條斯理提箸夾菜,她似乎真的是來吃飯敘舊的,即使知道對面的人想要她的命,“以前驚蟄總是護着我和花朝,看沈清明尤其不順眼,經常對他紅鼻子綠眼睛,他倆還經常背着我偷偷打架,只是——”
說到這裏,巳予倏地一頓,狡黠地看着對面的人,半晌才接着說:“只是驚蟄打不過沈清明,每次挂彩怕丢人都說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讓着沈清明。”
姜衡神色一凜,“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急什麽?”巳予咽下一口鮮核桃仁,齒間殘留着清醒的果香,眯起眼睛,“死期将近,不如坐下來好好吃頓飯,省得黃泉路上當餓死鬼。”
這話徹底激怒姜衡,他騰地站起來。
沈清明已經半死不活,巳予被他困在陣眼,驚蟄被他占了身體,沒人能來救她。
只要除掉巳予,這世上在沒人知道他怨魔的身份,他就可以改天換命,扭轉乾坤,成為天地間唯一且高貴的神明。
他和歷法本是同根生,憑什麽歷法受到萬人敬仰,他卻要因為吞噬了那些貪嗔癡怨成為人人喊打人人除之而後快的怨魔?
既然世道不公,那他就打破規則,創造屬于自己的規則。
“別做夢了,沒人能來救你。”他怒斥道。
看來這頓飯是吃不下去了。
“我巳予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從不指望別人來救。”她沒着急起身,而是淡定地坐在竹椅上,漠然地環視一圈,這間屋子裝滿了她和沈清明的回憶,要毀了,有點可惜。
姜衡笑得很瘋狂:“知道這是什麽嗎?”
手裏頓時多了一條長鞭,像是人的脊骨拼湊而出,每一節都閃着電流。
滿身邪氣竟然用這樣仙風道骨的法器。
巳予一向敏銳,她很快察覺出什麽,心口劇烈起伏,姜衡繼續插刀:“這叫請神鞭,是用沈清明的脊骨做的,你猜猜,這一鞭子下去,請的是哪座神?”
巳予捏緊拳頭,“你!”
姜衡:“怎麽,想殺我啊,來啊。”
怨魔俯身姜衡,把沈清明當武器,巳予要是殺了他,等于親手殺掉自己的手足摯友,可若是巳予殺不了他,那她心愛之人的脊骨就成了鞭笞她的武器。
“被心愛之人折磨致死,還是殺死自己的哥哥,我很好奇,偉大的上巳節神會怎麽選。”說着,他好整以暇地抱臂而立,想要看巳予崩潰。
讓人生不如死痛不欲生,這就是怨魔的手段。
秋風劍起,風雲變幻,掀翻屋頂,竹屋驟然消失,地面上出現一個巨大的深旋,卷着風翻着浪,衣袂翻飛,巳予說:“我選第三條路。”
到了這種時候,哪還有第三條路,姜衡以為巳予不過是在拖延時間,可幾百年前,無論是除夕這樣靈力強大的戰神,還是沈清明這樣心思缜密行事果斷的四大節神之首,都沒能發現他的存在,是巳予,隔着那層禁锢,與他對視,起了殺機。
棋逢對手,惺惺相惜,真讓巳予死,他是舍不得的。
所以他很好奇巳予說的第三條路是什麽,巳予沒有故弄玄虛,只是在眨眼間,秋風劍已經抵住姜衡的喉嚨,“我要你死。”
這就不好玩了。
姜衡換了個思路:“這樣吧,我們做個交易,你來幫我,我可以放過姜衡和沈清明。”
巳予不為所動,只是目光越發堅毅,眼神裏不愠不怒,“我說,我只要你死。”
看來沒得商量,陣眼下有一股騰空而起的力量,姜衡眉心一跳,要是陣法破了,他就困不住巳予了,必須要速戰速決,說話間,請神鞭子猶如快如閃電,先是纏住秋風劍,纏繞,一圈圈,纏住巳予持劍的那只手。
力道堪比千軍萬馬,與那個總是很溫柔地擁她入懷的沈清明天差地別。
差點上當了,巳予定神,劍氣從手心沿着被請神鞭纏繞的地方開始撕扯,似乎想要生生把它扯下來。
“嘭——”金光炸裂,迸發出巨大的火花,一節一節的脊骨四分五裂,說時遲,那時快,天地間傳來一聲凄厲嘶吼,似人在痛苦時的悲鳴。
這聲音,是沈清明!
難道,她猜錯了?這請神鞭真是沈清明的脊骨做的?
巳予的眼神愈發冰冷,這魔頭竟敢這樣對沈清明,該死!
“找死!”巳予收起秋風劍,雙手何時,“天垂象,見吉兇,聖人象之,丹砂未就鼎中龍,黃歷頻催鏡裏翁。”
姜衡大駭:“你竟然會請歷書!”
巳予道:“你以為,我為什麽敢跟着你進陣眼!”
剎那間,兩頁天書從天而降,懸在半空,那陣眼迅速拔地而起,姜衡站在那處,頭頂虛影晃動,冒出一縷青煙,明明被抽離應該是宿主才能感受到痛苦,怨魔卻承受着抽筋拔骨的痛楚,肝腸寸斷,摧心剖肝。
歷書一點點吸走怨魔之氣,姜衡眼前一黑,倏然倒地,徹底暈了過去。
請歷書要耗費巨大的神力,以巳予現在的靈力,根本不足以請的動,要不是聽到沈清明那一聲嘶吼,她根本不敢輕舉妄動。
如果沈清明死了,那她活着也沒什麽意思,不如就以卵擊石,試他一試。
歷書不僅是二十四節神的庇佑,更能容納吉神兇煞、彭祖百忌、流年、太歲、沖煞、合害,遑論一個區區怨魔。
巳予靈力耗盡,支撐不住,應聲倒地,在閉上眼睛之前,唇間輕喃:“沈清明,我不讓你死。”
……
她似乎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裏,她又回到下雪的祁連山麓,跟花朝喝酒。
彼時,她和沈清明理念不合不歡而散,不料被群鬼抓住,為了救她,以自己做誘餌進入萬鬼窟。
巳予問他:“沈清明,為什麽救我?”
耳邊群鬼嚎哭凄厲無比,兩個砰砰亂跳的心撞在一處。
沈清明攬腰摟緊懷裏的人,狂亂炙熱的吻大雨般落下來,鋪天蓋地,震耳欲聾。
巳予輕搡未果,聽見沈清明沉稠微啞低語:“軟軟,我很想你,我們和好,好不好?”
軟軟,是她的乳名。
那一張涼薄的臉卻有一雙深情的眼,巳予受了蠱惑沉淪其中主動回吻,呢喃着說:“好。”
畫面一轉,沈清明在小竹屋裏孤苦無依四百年等一個不歸人,從舊年煙雨清明,到新年煙花上巳。
巳予心疼不已,她張了張唇,想告訴沈清明,我回來了,我就在這裏。
可是——
這是夢啊,沈清明已經不在了。
她流出了眼淚,冰涼的,絕望的,耳邊傳來低喚,“阿巳,阿巳,你做夢了,醒醒。”
巳予倏地睜開眼,看見沈清明坐在榻邊,定定地看着她。
她咬了一下唇,好痛。
這不是夢。
“沈清明?”
“是我!”
太好了,沈清明沒死,他沒死!
巳予撲在他懷裏,哭得泣不成聲,太好了,太好了,她邊哭邊罵人,“你知道不知道,我以為你真的被怨魔扒了骨肉做成了鞭子,我心都碎了,沈清明,你怎麽可以這麽對我。”
沈清明任由她發洩,把她抱在懷裏柔聲哄,“都是我不好,你哭成這樣,我也要心碎了。”
巳予突然停住,梨花帶雨地看着他:“不,你好,你最好,是怨魔壞,怨魔最壞。”
沈清明配合道:“是是是,他壞,他壞死了。”
巳予重新環住沈清明的脖頸,這個跟怨魔對峙時铮铮鐵骨的節神,抱住她失而複得的愛人,哭得像個孩子。
幾百年了,終于等到了那個人。
……
過了幾天,柳中元來了,帶來了一本書——《黃歷》。
據說民間依賴這本書記錄二十四節氣、吉兇宜忌、星宿、月相,指點物候農時。
沈清明牽着巳予的手,并不理會這本書,問:“今天天氣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巳予後來才知道,她跟怨魔那一戰後,她沉睡了将近一年之久。
她醒來身體一直不好,沈清明一直不讓她出門,沒想到今日竟然得到了特赦令。
依舊是上京城,依舊是林巳酒館,門一打開,門口排起了長隊,她看到姜衡在門口賣酒,街上人來人往,鑼鼓聲由遠及近,沈清明牽起她的手,指着舞龍舞獅讓她看。
妙齡少女端坐在龍頭上,她懷抱着一束桃花,手裏腰間別着一壺酒。
花巳予停住腳步,那少女從龍頭上一躍而下,快步朝她跑來。
她被桃花塞了滿懷,少女抱住她:“阿巳,我好想你啊。”
春風楊柳萬千條,風吹過黃歷,定在那一頁,三月初三,上巳節,諸事皆宜。
攘攘塵世間,摯友在側,戀人在懷,海清河晏,國泰民安。
全文完
第 87 章 -手足相殘
87-手足相殘
會死麽?
沈清明看着巳予,那張素白的臉上布滿邪氣。
這不是巳予。
他的軟軟,任何時候都心懷憐憫,是這天底下心腸最軟的人。
沈清明以骨壓陣,那腥風血雨總算停了下來。
但沈清明并沒有輕松下來,地下轟隆隆在震動,就像是有什麽長眠于此的妖獸終于蘇醒,沈清明用力鎮壓,可那股瘋狂的力量快要把他掀翻。
他雙手合十,低聲念了一句,“巳日帝城春,傾都祓禊晨”,那是上巳運轉靈力的口令之一,他想要喚醒巳予。
然而随之而來的,是天翻地覆的震蕩。
天邊挂起紅日,地面搖搖晃晃,冒出無數條裂縫,那上面的人、屋舍、天地、山川,一并落入裂縫之中,九州十八郡哭聲惶惶,猶如人間煉獄。
巨浪滔天,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
沈清明渾身濕透,血跡混着冷汗,這個成日裏與鬼剎打交道的節神,人人尊崇,鬼剎敬畏,誰料有朝一日,會落得如此境地。
胸腔裏湧動着,沈清明憋着想要咳嗽的沖動,想要擡眸看一眼眼前的人,也許他将要不久于人世,沒了魂石,再沒有機會有來生為錯過的幾百年與那些滑稽荒誕的誤會彌補一二。
咳嗽是很難忍住的,一如愛意流淌涓涓不息,縱然懷着貪心的念頭,想要以那根小小的指骨做相認的憑依,沈清明還是慢慢擡起猶如枯枝的手指,握住巳予,把那一截指骨裝回巳予手上。
他的手很冷,那一截骨頭不知道在他手裏握了多久,在指骨進入身體時,巳予先是打了個寒顫,接着兩道力量在她腦海中撕扯。
“瘟神。”她認出了沈清明。
被怨河水侵蝕還能清醒,包閻王大開眼界。
沈清明沒有應她,他已然失去所有力氣,做完這一切,他像是終于能夠放心地閉上眼睛,然而巳予卻用那只手撐住要倒下去的人,沈清明的心跳很微弱,輕得幾乎感受不到,巳予把那根月老的紅線撩起來扯了一下。
那是絲絲入骨的相思與念想,隔着四百多年分離與誤解,遠渡千山跨過萬水,終于在那個寂靜無人的深夜,撞響靜默幾百年生了鏽的鐘。
铛——
鏽斑抖落一地,鐘身煥發生機,沿着嗡鳴之處擴散開去。
砰砰砰。
巳予眸子微微一動,餘波隐隐蕩漾,那裏面折射着月光,亮得攝人心魄。
沈清明那麽看着,覺得有些承受不住,于是擡手蓋住,卻沒能抑制吻她的沖動,在巳予唇角輕輕碰了一下。
一觸即分,淺嘗辄止,甚至算不得上情人之間的親吻,輕得像冬日裏掙脫雲層蹦出來的太陽,那麽亮,可隔得太過遙遠,并不能讓人快速溫暖起來,反而讓人多愁善感地咂摸出一絲訣別的沉重。
沈清明的手很輕,卻讓巳予動彈不得,可是那雙手逐漸失去溫度,越來越冷。
而他身後,用魂石壓住的陣法此刻風起雲湧,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正在将那些殘肢斷臂的碎骨往裏頭吸。
那一道興風作浪自稱大道,妄圖取代歷法,成為天地主宰的虛影同樣卷浪入海一般落入那風暴中心,下一瞬,那一股巨大的力量便猶如追擊獵物的毒舌乘勢而上,一個浪頭打過來,攔腰卷住沈清明,意圖把他拉下水。
“瘟神!”巳予徹底清醒,雙眼發紅,在電閃雷鳴中凄厲喚他。
那一聲聲得不到回應,巳予便擡起那只手,撩起那根紅色的線,凝視着陣眼,奮力一拽。
紅線繃得筆直,在風中如琴弦錯雜起聲,終于承受不住劇烈的震顫,“砰”地斷了。
分明只是一根紅線而已,纏上也沒多少時日,曾經也因為申請入陣而失去聯系,可卻似乎骨肉相連,在繃斷的瞬間,震得巳予心口發麻,就像活活剜出她的心髒,痛不欲生。
在巳予靠着與沈清明之間的紅線只身進入萬鬼窟,一個偷天換日的想法油然而生。
即便冒險,但怨魔決定賭一把。
歷法拆散一對有情人,甚至讓沈清明誤會巳予這麽多年,他不信沈清明不恨,只要能讓沈清明産生恨意,就算現在這副養出來的軀體不複存在,他也不會死。
節神的恨意,可比那些無用的凡人的貪嗔癡怨強太多。
沈清明對巳予情深義重,巳予同樣如此,他們任何一方都不會枉顧對方的性命與痛苦,就算哪怕只有一丁點兒希望,他們都會為彼此獻出所有,哪怕自己的命。
沈清明是打算魚死網破的。
不然絕不會以魂石相祭。
事已至此,只能铤而走險。
溫柔鄉是英雄冢,沈清明那麽事無巨細謹慎不過的一個人,竟也會為了兒女私情而放松警惕,在他吻住巳予的剎那,怨魔催動陣法。
濃重的血腥味被那狂風卷得到處都是。
起先,這間陰暗的萬鬼之窟只有潮濕的腐臭,那這血腥從何而來?
濃烈到魂三不開,巳予忍不住後怕,後脊出了一身冷汗。
巳予短暫地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光似寒冰,比寒冬臘月還要冷上幾分,她再次取出小指上那一截骨頭,連着沈清明換回來的兩枚銅錢,用紅線穿過孔眼,把銅錢跟指骨綁在一起骨碌扔進了陣眼之中。
層層金光暈開,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越到這種生離死別的關頭,巳予反而越平靜,她先是察覺到這旋渦有意避開她,在她想要追上去的時候,陣眼就會繞到別處去。
有鬼。
顯然是不想她進入陣眼。
那她非進不可。
沈清明敢做的,巳予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比沈清明更加瘋幾分。
他能以靈相入陣,用魂石破陣,巳予為什麽不能?
就算靈相殘破不堪,魂石不堪一擊,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把靈相抽出來,夾在兩枚銅錢中間,毅然決然地跻身陣眼之中。
在臨走前,她在沈清明識海裏,點燃了一掌長明燈。
只要這一盞燈不滅,她就能走出萬鬼窟。
她不傻,沒想過同歸于盡,她跟沈清明,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就這麽死了,太虧了。
怨魔沒能成功重生,沒有魂石,它無法飛升成神,因與天地為敵,雙手沾滿無辜鮮血,只能堕入魔道。
萬鬼窟裏一片狼藉,天上飄下大雪,将所有鬼魅痕跡全都埋葬在雪中,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白茫茫的雪原中,驟然出現一間竹屋。
那是沈清明跟上巳曾經共居過的地方。
門口挂着兩個紙燈籠,兩豆燈火在風中搖曳。
鬼火。
竹屋也只是想要迷惑巳予的幻境而已,陰森鬼氣中,一縷黑煙從她背後升起來。
有人在低聲喊她的名字。
“上巳,我可以告訴你真相。”
獲得真相都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說穿了,就是一場交易。
而對方想要的,也必定是比性命還要珍貴的東西。
親情、友情、愛情,是人類最珍貴的情感,在她還是上巳節神時,那麽小心守護的東西,怎麽能輕易舍棄。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已經不重要了,就算把天地覆滅,那些遭過的罪,死去的人,已經回不來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她要守護住跟花朝他們曾經最在意的人間美好。
巳予說:“我不想知道。”
說着,她看見那一縷黑煙倏鑽進了竹屋的煙囪之中。
怨魔沒能策反巳予,反而讓她的意志更強大,掉進怨河還能清醒,這樣純粹的節神,竟然會被抛棄,“你都被抛棄了,為什麽不怨恨,為什麽?”
不怨恨麽?
巳予怨恨的。
但這恨,并不足以讓她倒戈相向,去毀滅曾經真心守護的東西。
恩怨已成前塵往事,巳予不想追問為什麽。
但歷法是為了更好地守護住天地間的一草一木,他曾經一個人坐着無望的掙紮,最終還是沒能完全阻止怨魔,他承受反噬,甚至遭受罵名也要做的事,巳予懂。
大道即大義。
怨魔處心積慮,不過是想要獲得一個被侵蝕的靈魂當容器。
曾經被歷法親手抛棄的節神就是不二選擇,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借用歷法之手,操控節神生死,倒反天罡。
巳予笑了一聲,她握住三枚銅錢,在凜冽的鬼風之中,甩出去撲滅那兩簇鬼火:“恨啊,可是比起歷法,我更恨你,所以,你去死吧!”
燈籠應聲落地,瞬間驚雷乍起。
竹屋的門被嘎吱一聲推開,姜衡緩緩走出門樓。
他看上去跟平日沒有什麽區別,但巳予知道,姜衡已經入魔。
怨魔一計不成便再生一計,總之,籌謀幾百年,将節神四分五裂,就是為了飛升成神。
可沒有一副皮囊盛裝,他永遠都只是一抹非人非鬼的虛影,永遠擺脫不了歷法的控制,巳予跟沈清明,一個擁有最純淨的靈魂,一個擁有最強大的靈力,既然都得不到,那就退而求次,他把目光放在了驚蟄身上。
老去何堪節物催,放燈中夜忽奔雷。
一聲大震龍蛇起,蚯蚓蝦蟆也出來。
巳予沒想過死,也沒想過跟殘殺手足,“姜衡!你醒一醒!”
第 86 章 -巳予叛變
86-巳予叛變
盡管沈清明的初衷絕不是與怨魔同歸于盡,可事已至此,俨然窮途末路,別無他法。
昏沉間,在劇烈的震顫與沖擊中,他緊緊握住了那一根小小的指骨,沾着自己的血,那一串符金光閃閃,每一個轉折處,都生出活靈活動的金鈎,猶如爬山虎的根須抓住能攀附的一切,懸屍,碎骨,以及洶湧而來的群鬼。
貪念甚嚣塵上,他迫切地想要在離開塵世前,再看巳予一眼。
那力量大得驚人,縱然有沈清明魂石壓陣,依然收效甚微,魂石壓不住邪惡,鬼哭如雷貫耳,狼嚎此起彼伏,交錯呼嘯,連風都退避三舍。
驚叫、哭喊、以及夾雜着不甘與野心的欲望震顫人心,陡然生起駭人的紅霧,照得支離破碎的骸骨愈發可怖。
那是暴虐的戰争制造的惡果,沾着無辜的鮮血,除卻不甘,更有無窮無盡的恨意。
骸骨拔地而起,斷肢緊随其後,“篤篤篤”、“噠噠噠”猶如奔騰的千軍萬馬,要把這萬鬼窟掀翻……
有人穿過烈烈鬼氣,橫劈而來,她手上的紅線發着刺眼的光,束在根須之上,借力扯拽,那些罪孽便轟然倒地。
鏈接人間與冥界的河,稱之為怨河。
活靈若是不小心落入怨河,便會性情大變。
物極必反,曾經有多善,沾上怨河水,就會有多惡。
大水從天而降,水瀑轟隆,陰陽震蕩,群鬼嚎哭。
冥河的源頭便是怨河,包閻王沒等到巳予跟柳中元,掐指一算暗道不妙。
有人強行逆轉方向,巳予跟柳中元正被濤濤水浪卷到怨河。
怨河裏盛滿冤魂,一旦掉進去,将萬劫不複,包閻王不敢跳進去撈人,便借了冥河鬼差撈水鬼的抄網,要在巳予跟柳中元掉進怨河之前,把人一網兜抓回來。
千算萬算,沒算到先掉下來一個柳中元。
包閻王一抄網還沒收回來,電光火石間,恐怖的哀鳴震耳欲聾,巳予“噗通”一聲落入怨河,巨大的浪花拍打着岸邊裸露的礁石,那石頭上,竟是血淋淋的手印。
完了完了完了,這下全完了。
融進怨河的剎那,巳予周身的血液頓時冷卻下來,仿佛停止流動,死寂一般從四肢百骸通往心髒,好像有很多前塵往事一股腦湧進來,又很快煙消雲散。
好的不靈壞的靈,柳中元直覺要出事,天旋地轉,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包閻王一兜抄回岸邊,被巳予濺起的巨大浪花沾濕了滿臉,他擦一把臉上的水,轉頭問包閻王,“這是哪,我嫂嫂呢?”
包閻王指一下怨河中央深不見底的漩渦,說:“掉下去了。”
柳中元大喊一聲:“那還不快下去撈!”
包閻王面如死灰:“沒用了。”
柳中元:“怎麽沒用?”
話音未落,漩渦旋即歸于平靜,巳予緩緩浮出水面,懸空踩出一圈圈波紋,作水上飛,眨眼間,便到了柳中元跟包閻王面前。
柳中元大喜:“好好好,不用下去了,嫂嫂,你沒事兒吧?”
好什麽呀,包閻王來不及說話,只見巳予手持扶風劍,一劍穿心刺向他。
變故來的太快,柳中元不明所以道:“嫂嫂,老包是自己人啊,你——呃!”
沾血的扶風劍猶如聞着葷腥的貓,沉寂四百多年,終于能大開殺戒。
扶風劍,上可斬神明,下可殺邪魔,一劍下去,包閻王就要應聲倒地,柳中元沖上去摟住包閻王,目眦欲裂,“老包!嫂嫂,你怎麽了?”
巳予勾唇一笑,“急什麽,馬上輪到你。”
接着,刀光劍影,怨鬼涕泗。
許久之後,冥王殿地動山搖,十八層地獄之鎖轟然斷裂,群鬼招搖。
毀天滅地的陣法已經被沈清明的拆破。
怨魔血肉剝離,預示着生命流逝。
節神不死不滅的神話似乎正在終結。
呼吸變得稀薄,耳邊的哭聲越來越遠,沈清明正在失去力氣,意識越來越昏沉,掐住怨魔的手越來越無力,兇獸正在一口口啃噬他的血肉。
在鑽心的痛苦之中,他想起了許多零碎而松散的往事。
從他被創造出來,就被委以重任,大局為重這樣的話,聽過百遍不止,可是如今被困在萬鬼之窟,除了天下蒼生,他竟然不知所謂地想要自私一次。
他還沒跟巳予和好如初,沒聽巳予講起這些年在人間幾百年歲月間經歷的人和事。
不過,大約此生再無機會,歷法強大時節神未必強大,歷法衰敗時節神一定衰敗,這是自然法則,怨魔正在一口一口吞噬歷法。
那個無堅不摧的從來淡然看着天下蒼生的衆節神之首,虛影難以承受這巨大的吸力,正在一點一點消散。
上巳、阿巳、軟軟、巳予……
沈清明在心裏一遍遍喊她的名字,仿佛有所感應,指尖傳來熟悉的觸感,他聽到巳予喊他:“沈清明!”
巳予來了。
她不是應該在冥王殿麽?
怨魔的話猛然間在他耳邊回蕩,中毒的不是他,又會是誰?
下一瞬,巳予反手将他一把拉進另一個陣法之中。
乾坤山腳昆侖湖,那面鏡子依然矗立,只是歷法已不在鏡中,更準确地說,這面鏡子很模糊,黑霧萦繞,水汽叢生,仿佛長期在陰暗潮濕瘴氣橫生的陰溝裏不見天日,萦繞着叫人不寒而栗的森森鬼氣。
狂風從昆侖湖底直穿而出,狂浪如利刃,齊刷刷沖向那面與天相接的鏡子,碎裂的巨響此起彼伏,活像天被捅出無數個窟窿,事實也是如此,大雨從天而降。
昆侖湖中的水聲勢浩大地往中間破開的巨大窟窿流去,漸漸地顯露出湖底,那是千百年來改朝換代無數無辜百姓的屍骨。
巳予掀一下衣袖,那一截指骨做笛,在她唇間發出操控亡魂的笛音。
雨水能溝通陰陽兩界,所有陣法都與水有關,上巳祓禊以水為媒,一個純粹到沒有任何負面心思的節神,必然成為絆腳石。
逼良為娼,才會走上絕路。
趁歷法遭反噬,怨魔趁機除掉花朝,想要以此逼上巳堕落。
沒想到歷法螳臂當車竟然抽出上巳魂石,沉入人間四百年,失去所有記憶。
上巳死後,怨魔察覺到沈清明變得越來越強大,來自民間的重視與香火供奉,以及三界陰靈崇拜,他成了比除夕還要強大的節神,但凡誰想要動他一根毫毛,都要被拆掉脊梁骨。
如此,要徹底取代歷法成為新神,就變得難上加難。
雖是強弩之末,歷法還是拼盡全力在對抗怨魔。
道與魔鬥法,怨魔想要複生上巳除掉沈清明,歷法便以天罰壓制。
屍骨亡魂在笛音中紛紛往那碎鏡中走去,卻又在突然仿佛被什麽強大的力量攔住去路。
只見那鏡子地下迸出兩道銅錢形狀的金光,屍骨大軍浩蕩向前,卻在瞬間被金光撞碎成齑粉。
巳予換了曲調,屍骨大軍再次逼近,轟轟烈烈前赴後繼,硝煙彌漫,無論笛音如何變幻,屍骨大軍都無法前進。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入魔後的醜惡神情,可是看向沈清明的眼神卻那麽狠厲。
“找死。”巳予不耐煩地罵一句,收起骨笛,雙手合十,念了一句經文,不過倒反天罡,那經文完全反着來的。
經文交織成密密麻麻的紅符,朝沈清明方向推去。
接着,那些曾經奉沈清明為至高無上的尊神的鬼魂頃刻倒戈。
她想要沈清明的命!
怨魔想看的,無非是他們互相殘殺。
若巳予要殺沈清明,沈清明不會還手,而若是巳予先死,沈清明必定殉情。
除掉這兩個心腹大患,取而代之重建天地秩序的大計何愁不能實現。
抽骨之痛而已,又有何懼,沈清明按住胸口,硬生生抽出一根肋骨,痛得驚心,可他連眉毛都沒皺一下,只是迎面以骨作劍,把那些晦氣亡魂擋了回去。
當——
巨大的力道成鋒利的罡風,硬生生把巳予操控的骸骨釘在金光之上。
失去魂石,等于背水一戰,沈清明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甩去這道罡風,巳予看他面色蒼白,深知他撐不了多久,便再次吹響骨笛。
魔音繞梁,雨水變成紅色,一輪紅日冉冉從湖中生起,而那些已經被銅錢金光撞碎的屍骨再次複生,只要笛聲不止,紅日東升,它們就會無休無止死而複生。
“沈清明,你就算把你渾身的骨頭抽完,也無法阻擋注定改天換地的命運。”沈清明那麽孱弱,分明風一吹就會倒,卻偏偏一道接一道的罡風打過來,飛沙走石,參天大樹拔地而起,石峰崩裂,落石滾滾,駭人如天要塌了。
困獸之鬥,罡風的力道卻只增不減。
垂死掙紮,巳予淡淡地撩起眼皮,金光越來越弱,有些力不從心,屍骨大軍終于找到時機,它們争先恐後往鏡子裏擠。
但那并不是重生之道。
打破鏡子只是為了讓歷法沒有容身之處,但怨魔同樣無法走出來。
他只是一道虛影。
一個念想。
連分身都不算。
它要以這些屍骨鑄成自己的軀體,獨立成神。
這面鏡子關系天地根基,當屍骨穿過那面鏡子,九州十八郡群山震動,這便是歷法從來平和從容坐在鏡子裏不曾一日懈怠的根源。
歷法一旦離開鏡子,注定牽一發而動全身。
衆神之首,表面風光,實則形同圈禁。
歷法犧牲的,節神不知,諸神無視,可他從不置一詞。
沈清明眉心一皺,為自己的淺薄而懊惱,眼見兩道金光逐漸暗淡,快要被屍骨大軍踏平碾碎,那紅雨越下越大,昆侖湖的水位越長越高。
昆侖湖滿,回天乏術。
沈清明先用肋骨抽出來擋住去路,試圖再取一根肋骨捅破昆侖湖底時,巳予停下笛音,她沒有就此清醒,只是輕描淡寫地開口:“沈清明,就算你把渾身的骨頭抽光,也阻止不了天地覆滅。不要再做無謂的掙紮,再抽下去,你真的會死。”
第 85 章 -同歸于盡
85-同歸于盡
轟——
有什麽東西壓過來,震蕩着水波,巳予猛地回神。
怎麽回事,這不是彌留之際的幻影,而是真真實實的她的沈清明。
沈清明神色緊繃,眼底那一抹猩紅沉寂下去,“嘣”,巳予感到腰上被撞了一下,可是并不痛,反而很舒服,熱熱的感覺,身體裏湧入一股力量。
是那兩枚銅錢!
水流越發地急,澎湃着,洶湧着,滔天巨浪信馬由缰。
因着如此,巳予才沒能察覺到隐藏在其中的震蕩。
他們沒有溫存太久,盡管在巨大的沖擊中,名為幸好的感嘆把時間拉得綿長,但放諸來看不過是短暫一瞬,巳予看着卷入浪潮中漸行漸遠的柳中元跟了空,識海裏的聲音心急如焚,“先救了空大師跟柳中元。”
衣擺被湍急的水流裹挾變得很重,拖拽着人往下流去,沈清明翻手甩出流觞,那水流似乎被牽制住了,沈清明長袖纏住了空,巳予趁機追上去。
柳中元閉眼等死,忽然被一左一右抓住。
勾魂的來了?
雖然跟包閻王稱兄道弟,他也沒這麽近距離看過那兩位鬼差的模樣,他可是柳中元,怕什麽黑白無常,于是乎,他睜開眼,水刺激得眼珠澀疼,瞬間湧出的眼淚融進水裏,他懷疑自己眼花了,竟然看見巳予跟沈清明一起拉住了他。
密文裏響起久違的聲音,只有兩個字:“快走。”
下一瞬,天昏地暗。
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巳予看不見,甚至連聽覺也一并失去,拉着柳中元的手被反扣住,接着猛然一輕,眨眼間,她跟柳中元雙雙跌進冥王殿。
巳予恍然,手裏有什麽東西硌着自己,攤開一看,赫然是那兩枚銅錢。
轟隆隆!
檀柘寺一處幽靜的林間被森森大山包圍,蒼穹上是團團白霧,濃不見星,陰沉沉的,宛若巨大的囚籠,讓人汗毛直立,毛骨悚然。
滔滔洪水中鑽出一道頂天立地的身影,比山還要巍峨幾分,一步一步,逆流而上。
他在不斷施力,每一次攥緊拳,這地就會搖晃得更劇烈幾分。
直到他走到那個一分為二的佛像前,震動才終于停下,他手裏握着什麽,在怨魔既驚喜又饑腸辘辘的表情中,堵住如柱的水流出口。
“不——”
一聲錯愕驚呼,怨魔沖過來,試圖搶奪他手裏的東西,卻因為他動作更快而沒能得逞。
這意外的舉動使得他布下的陣法徹底紊亂,“清明!你竟然用你的魂石來破陣!”
怨魔咬牙切齒,但巳予那根骨指讓他元氣大傷,讓他無法阻止他,“你在找死!”
也是在堵上的一瞬間,沈清明才知道佛座地下有什麽,那裏面鬼氣與魔氣浩浩蕩蕩,争先恐後想要吞噬他的魂石。
這世間,能壓住鬼剎入魔,無外乎兩樣東西,一是節神的魂石,二是沈清明的骸骨。
“我是在找死,但也是要拉着你一起死。”沈清明恍然無覺,就像那魂石取出根本算不得了什麽,可怨魔卻知,那是比死還要痛苦幾分的魂肉脫體。
他手上血淋淋的,從正面看不出,可是身後早已經混亂不堪,看不見傷口,血甚至不知從何處流出,染紅了衣袍。
凡人無心不可活,節神的魂石等同于人類心髒一般的存在,一旦取出,最後就是等死。
沈清明也不例外,他身上的節氣正在飛速潰散,就像是大雨撲滅燃燒的火苗,絕無死灰複燃的可能。
本就白皙的面容此時更稱得上孱弱,只是那雙眼睛,仍就如幽深而澄澈的湖水,幹淨,不染纖塵。
流觞纏繞在他手腕上,游蛇一般探出腦袋。
風聲鶴唳,怨魔正欲離去,卻被沈清明搶先,流觞纏住那一抹人影,像蛇纏住自己的獵物,最後被沈清明擡一下手腕一拉,将他一并沉入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群山崩裂,佛像合二為一,從地上一躍而起,重新矗立在大殿之中。
那一瞬間,無數束縛在那張面具之下的同僚之魂從那雙深深凹陷的空洞裏冒出,沈清明伸手插/進去,五指迅速被幾股怨氣纏上,他像個負重前行的旅人,拖拽着那些怨氣,想要找回巳予的指骨。
手指傳來陣痛,有什麽在咬他。
腳踝上,奪命蛛咬下的那一口迅速爬升,長出一張巴掌大的蜘蛛網。
是奪命蛛?
心頭蔓生出不太舒服的感覺,跟入魔前的狀态很像。
不止奪命蛛,還有噬人佛!
沒找到巳予的指骨,沈清明是不會縮回手的,怨魔料定如此,故而沒有阻止。
“呃——”
有什麽東西在纏住了他,正在把他往裏面拽。
怨魔笑着道:“清明,你沒有聽過那句話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為什麽要忤逆我,背叛我,跟着我有什麽不好,我可以跟你平分天下,成為天下的主宰。”
這股拉勁兒太大,沈清明大汗淋漓,修長白皙的手上青筋暴起。
你來我往的拉扯之下,沈清明被一點點拖進那暗黑的空洞裏。
“嗚嗚……”
哀鴻遍野,死不瞑目一般的哭聲震顫耳膜,叫得人心惶惶。
沈清明一手施力操控流觞,扯斷怨魔最後的憑依,在巨大的吸力将他拉進去之時,把那一道逐漸蒼老的殘影一并拽了進去。
這地方,比此前沈清明布陣地深淵更黑暗,依稀能看到一道道的影子,沈清明從地上爬起來,以為幢幢黑影是小樹,卻不小心撞得懸空晃了兩下,他捏住眼角,把節氣聚集到眼睛上,卻仍然看不太清,即便如此,他還是從那輪廓中,半空吊着的一具具殘肢斷臂的屍體。
那些在征戰中死去的人,最終都在最終全都擱淺在了此處。
只有在将死時才會想起來的往事不合時宜地翻上來,怨魔想起來,第一次聽到哀鴻,并不是在其他地方,而是在歷法的識海裏。
群山環繞,到了晚上,迷霧之林的霧氣仿佛都籠罩在了乾坤山頂,缭繞的霧遮蓋住希望,面前湖波微蕩,他被那可憐的哭聲喚醒,看到兜頭的黑雲跟死氣沉沉的霧,那平靜的湖面無風起浪,撲向乾坤山。
他想了很久,才明白那一聲聲哀切是什麽。
就像是迷路的人忽然被一聲鄉音喚得大夢初醒,他在那紛雜而苦痛的沉吟中,看見可憐無定河邊骨,近來長共血争流。
忽然,血海裏伸出一只手,試圖抓住歷法,卻被歷法一算盤擋了回去,最後,那雙滿是鮮血的白骨手抓住了他。
就像是,把本該置身度外的他拖進了深淵,也像是讓他終于擺脫歷法的壓制,成為一個獨立的“神”。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神,直到歷法發現他的存在,試圖扼殺他之後。
歷法容不下他。
這其實,比沈清明想象的更早一些。
仔細看,其實會發現,怨魔跟歷法有很多相似之處。
或許,正是某一個瞬間的一念之差讓怨魔潛滋暗長,等歷法察覺到,他的心已經徹底遭到腐蝕。
他主張發動戰争,引起争端,再試圖安排節神去平息,最後再來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讓浴血奮戰的節神淪為他欲望的犧牲品。
這還不止,歲月漫長,壽數有命,他要永垂不朽。
這是歷法的高明之處,它用了一種近乎潤物細無聲的方式,讓自己成為了百姓的信仰。
後來的後來,他漸漸發現,節神是歷法創造出來的,那麽只要能夠得到節神的魂石,他也能如此,他感到豔羨。
再後來,他如願以償,得到了節神的魂石,也終于能夠擺脫歷法,走出那面鏡子。
講不好是什麽心情,他走出了鏡子,卻也沒能成為尊神,歷法奄奄一息要死不活,到頭來他也只是他的一抹影子。
于是,曾經偃旗息鼓的野心再度膨脹,起初只是想要成為神,後來便想永生,最後幹脆生出了颠覆天地的想法。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在這幾百年,他試着讓自己變得更強,可是費盡心機,到頭來也只是弄死了幾個不痛不癢無關緊要的節神,盡管如此,他仍然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
他看着衆人對歷法的唯命是從,聽着人間傳來的對歷法的稱道,哪一種嫉妒的情緒就再也沒能壓制得住,在他意識到他永遠無法超越歷法後,徹底爆發。
起初他只是想聽那些人為什麽哭,後來終究因為欲望,成為哭聲的制造者。
這個人間煉獄的萬鬼窟便由此而成。
所以,在他落進來後,那哭聲便停止了,也像是那些怨氣終于有了發洩之處。
不計其數的鬼氣往他身上撲,耳邊是呼嘯的風,裹挾着低喟跟啼哭。
他的意識還是消散,那些黑氣全壓在他身上,要把他壓垮。
穿梭,游弋,“咻——”有什麽刮過沈清明的臉頰。
他一擡手,抓住,攥在手心。
就在這時,那些亂動的鬼氣卻因為招魂符,發瘋似的往沈清明身上撞。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笑,良久,醞釀成一句駭人聽聞的話——“清明,其實真正中毒的人不是你。”
沈清明想要把那根指骨丢出去,可是來不及了,三兇獸窮兇極惡,看到殺它們的兇手,眼冒綠光,要把沈清明撕得骨頭都不剩。
“呃!”沈清明悶哼一聲,沒有魂石,他抵抗不了多久,但他死攥住流觞,手上不斷湧出大股大股的血,他掐住怨魔的脖頸,說:“那就請你先下地獄。”
第 84 章 -暗渡陳倉
84-暗渡陳倉
怨魔。
沈清明想,姑且這麽叫罷。
怨恨、責難生出妄念,怨是一切負面情緒滋生發酵的根源。
一旦怨念生起,恩情一點點覆滅。
滴水之恩未必能湧泉相報,反而會演變成升米恩鬥米仇。
這麽多年,花朝任勞任怨,但做的也不過是一些無關緊要風花雪月的活兒,也會偶爾在微風吹過的間隙小小失落自己無法成為像端午、仲秋一般,對世人更具有意義的節神。
然而就是那麽短暫一瞬,便是可乘之機。
唯獨上巳,沒想過成為尊神,也從不嫉妒豔羨旁人的權力,她唯一的弱點就是沈清明。
怨魔得到了花朝的天真,得到了寒食的熱忱,得到了天穿的無畏。
有多天真認清真相後就會有多憎惡。
冷漠站在熱忱的對立面。
而無畏的反面是懦弱。
所以世人想要擯棄的糟糕的弱點,都是怨魔最想要的。
而他一直試圖得到的,卻與之失之交臂的,就是上巳的一片仁心,壽身壽國,與同箕翼。
那麽漂亮的一顆心,髒了的話,得有多令人失望啊。
可是歷法卻偏偏與他作對,讓驚蟄帶走了魂石,甚至為了不讓他說出真相,對他下了禁制,讓他誤以為,只要他守約,花朝就會回來。
說來,怨魔實在費解,無親無故的節神,偏偏長出了人心,學人講什麽感情,真的很可笑,他就想看看,當歷法那些冠冕堂皇的謊言被戳穿,露出僞善的面目,這些節神還能不能忠心耿耿。
計劃的第一步,就是要讓那久別的戀人重逢。
當謊言露出冰山一角,沈清明對歷法的懷疑甚嚣塵上。
那日在食人蹇,歷法出現勸他以身入陣時他便有所懷疑,于是在前往上京布陣之前,他悄悄回了乾坤山。
除了召開歷法大會,乾坤山不顯山不露水,籠藏在迷霧之林裏不見真容。
表面是一團缭繞的霧,實則是一個藏身的陣法。
且不說一路上有多少山精鬼怪,但是四通八達如同迷宮的無數岔路就足夠讓人七葷八素,
但沈清明自有辦法。
平日裏清冷高貴不近人情的節神,不知何時籠絡了林中守燈的燈神。
與其說是燈神,不如說是小撲棱蛾子更準确,小小的一只,每次歷法大會上,都會跟在沈清明身邊打轉,活應了那句招蜂引蝶。
從迷霧之林入口到乾坤山有且只有一條路,喚作乾坤道。
從仙女灣一路延伸到迷霧之林,那路隐沒在白霧之中,可卻沒人敢貿然往裏走,進去之後,就會發現兩旁每隔三丈就有一盞燈,既是照亮,也是引路。
而這一路上的燈并不是一直亮着的,只有歷法喚醒沉睡的燈神,引路燈才會亮起來,沿着引路燈走,就可以走到乾坤山,看到山腳下那一面鏡子。
歷法就在那面鏡子裏,長久地注視着面前的那一面湖。
那湖水裏,有連綿起伏的群山,有蜿蜒向前的河流,也有人間百态,聚散離合。
沈清明走到迷霧之林,一本正經的人竟然吹了個流氓哨,之後樹影婆娑,沙沙作響,那只小燈神就飛到了他的手掌心。
前路漫漫,一路上亮起小燈,很順利走到乾坤山下。
他站在林中,隔着寬闊的湖面,看到鏡子中數道人影糾纏着挂在歷法身上。
那個從未離開過鏡子的衆節神之首,此刻狼狽倉皇地想要鑽出鏡子,可是他剛伸出一只手,就被抓了回去。
沈清明最終沒有走出迷霧之林。
他只是在那處站了許久,想起,自從上巳離開後,他似乎就再也沒有見過歷法,每次都在只是密文傳來吩咐。
也許,從很早之前,歷法就已經不在了。
那時,并不知道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影都是誰,直到在深淵裏,聽到江之遠提到花朝、寒食,他才恍然大悟。
這是歷法遭到的反噬。
盡管不甚磊落,沈清明內心竟然有一絲大仇得報的快意。
後來,一切順理成章。
洪水橫沖而出,洶湧迅猛,強大的沖勁像是穿透心髒從他心口骨肉裏沖出來的,而事實也是如此,這陣點似乎在更早以前就種下了。
随着迸裂的水流,有什麽锵然崩塌。
沈清明是從什麽時候察覺到自己成為了陣法的一部分了的呢?
初到此地時,空氣中夾雜着一股久晴未雨時泥土的味道,有些嗆鼻,他的嗅覺很敏銳,他只是隐約感覺到檀柘寺上空籠罩着一股壓抑的氣息,當他仰頭試圖看穿天上的玄機時,那股壓抑的感覺消失了,可是隐約的震動随時而來。
就像是,從他身上發出的動蕩,但又确乎能從地面感覺到震蕩。
真正确定是那條黑龍之死。
那孽畜先後跟姜衡和柳中元打成平手,卻輕易被巳予斬首,血濺檀柘寺,這事兒,從頭到尾都透着古怪。
檀柘寺一間古剎。
沿襲幾百年之久,佛光普照庇佑,邪靈難以靠近,若是在此地布陣,自然而然能增強陣法的威力,可因靈光正氣與傷天害理的邪陣相悖,歃血毀界才有可乘之機。
而沈清明一來就發覺到一件事,檀柘寺這個位置,是為了壓制什麽而存在的。
是以,他在佛殿門口同樣畫了一個陣,不過并不是對巳予說的什麽隐身陣,而是一扇連接冥王殿的傳送門。
當巳予摘了孽龍首級後,那股從四面八方壓過來的緊迫感層層疊疊地逼近。
節神對即将到來的危險是有預感的,那股壓迫感擠壓着沈清明,讓他太陽穴一股一股跳躍着,他從來沒有這般心神不寧過。
或許是因為做的差事相近,他和包閻王跟柳中元兩人惺惺相惜,趨于本能地信任他們,所以才會把巳予交給他們。
姜衡脖頸處的那個紋路,讓沈清明立馬意識到,幾個時辰之前,他腳踝處也出現過一道相似的若有若現的紋路,他迅速想到巳予說過在斷頭崖親眼見到他火燒荔蘭,可是他卻沒有一丁點兒印象,是以他明白,他也沒能逃脫奪命蛛。
在巳予與林花朝對峙時,他似乎慢慢失去了五感,聽不見巳予在說什麽,甚至看向她時,感覺他離自己越來越遙遠暗淡,好像跟那壓下來的黑雲融為一體。
而那個佛像裏的虛影,朝他輕輕找了找手,眼前血色綻放,一聲聲來自靈魂深處的呼喚,在勾引他。
巳予的臉變得越來虛無,又是一下靈光乍破。
識海裏,反射出兩道晃眼的銅錢的銀光,讓他陡然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麽。
可是他無法反抗,四肢百骸裏,似乎有無數道細小的絲線,操控着他的一舉一動。
他變成了傀儡。
銅錢掉在地上,兩道銀光攫取他的視線,就像貓咪追着挂在杆子上的毛線團。
他才得以在奪命蛛毒中保持一絲清明。
識海是很隐蔽的,那是節神在長久的修煉中産生的自主意識,就算是歷法,也不能進入節神的識海。
更不消說只是一個日日借着歷法的雙眼窺探的怨魔,因而沈清明才能在堪堪躲過劇毒侵蝕,為了讓他不那麽防備,裝作徹底入魔。
怨魔自信到近乎自負,大約是沒想到處心積慮籌謀始終棋差一着。
巳予抽骨刺怨魔時,他差一點就前功盡棄,用了十成十的定力,才勉強忍住一劍刺向那魔鬼的沖動。
幾百裏山河破碎風飄絮,百姓浮沉雨打萍。
上京浩劫,洪流成災難,了空破陣卻正中怨魔下懷,牽連出更大的災難。
如他所說,既然這世道是天道和歷法所造,那就打碎,毀滅後重新來過。
風在吼,浪在嘯,滾滾而去,淹沒檀柘寺,奔騰不息,沖進早已碎裂崩塌的上京城,不過一炷香的時辰,上京城一片汪洋,汪洋迅雷之勢蔓延開,九州十八郡很快都将陷入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洪災之中。
他曾經用這種法子,讓江之遠成功俘獲趙稷的信任一步登天,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江太傅,口口聲聲不屑于天道跟歷法的糾葛争端發誓要成為大道的怨魔如今如法炮制,妄圖傾天蓋地,成為天地間唯一的王者。
眼看着滔天大浪淹沒曾經的百裏皇城,可卻沒有半分驚叫與哭聲,漆黑的天色中,只有洶湧猛烈的水聲,在萬籁俱寂中,無聲無息地淹沒一切。
巳予只覺得渾身冰冷,心髒那處已經木了,連五感都已經麻木,耳邊巨大的浪聲變得模糊而遙遠,眼前走馬觀花,都是沈清明的臉。
“軟軟,軟軟,醒醒。”
是沈清明在喊她。
不,不是。
沈清明中毒入魔,他認不得自己了,巳予有些絕望地想,他怎麽會喊“軟軟”。
只是幻覺而已。
不,別聽。
不,別醒過來。
可是下一瞬,腰被摟住,柔軟的唇貼上來。
氣渡進來,不小心洩一口,冒出無數的小氣泡,“咳咳!”
巳予嗆咳一聲,冷冷的水拍在臉上,忽然感覺到驟然刺痛,她不會水,卻仿佛忽然無師自通,游魚打挺,她猛然睜開眼。
“——沈清明!”
沈清明用力抱住她,力道大得她骨頭發疼,幾乎要喘不上氣,失而複得,大概是天底下最美好的詞,他貼在她的頸窩,一遍遍地喊她:“軟軟。軟軟。”
第 83 章 -他殺了她
83-他殺了她
他對加諸之身的痛苦一聲不吭,就是為了讓巳予下手是無所顧忌。
盡管他身中奪命蛛毒,噬骨焚心,理智蕩然無存,可是他對巳予的愛意镌刻進骨血裏,為她忍耐痛苦,讓她達成所願,完全是無意識的舉動。
等他突然如大夢初醒,才注意到怨魔朝他揚了一下手。
不知是默契欠奉沒能理解怨魔的指令究竟所指何意,還是沈清明因為動蕩的苦痛而久久地沒有做出反應,沈清明涼薄的眼裏有些震蕩跟疑惑,不過在巳予擡眸看過去時,他立刻恢複成淡定冷靜的模樣。
這場面有些好笑,巳予忍俊不禁,對怨魔道:“看來,你拿骨血飼養的奪命蛛毒不過如此。”
再惡毒的詛咒,再難解的毒,都敵不過他對我的愛意。
巳予咬斷後話,想等沈清明恢複清明後,再親口說給他聽。
她收回目光,臉上充滿譏諷,這位懷着惡劣心思企圖覆滅天地讓節神晚節不保的怨魔又怎會懂得人與人之間的羁絆并不是那麽輕易就可以斬斷的。
只是當他終于不堪忍受那招魂符在來回穿梭的痛苦時,那張鐵皮面具“哐當”終于難以承受似的落地,虛空中他伸手去接,卻被柳中元一道弦音打斷。
一番拉扯下,他踉跄幾步,扶着碎裂的佛像,任由奪命蛛爬滿他的身軀。
天昏沉沉的,酒仙山的鬼火不知何時滅了,死氣藹藹,巳予深深凝望着怨魔。
嚴格來說,面具之下算不得是一張臉,可又确乎能依稀看出輪廓,就像在天還沒黑透時,隔着老遠走來一個熟悉的久未見面的人。
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嘴角一邊往上一邊向下,下颌一面堅硬一面柔和,像是完全不同的五官硬湊成了一張臉,而他并不能很好地控制住表情,即便很黑,也依然能感受到可怖的扭曲。
花朝的眼睛,寒食的下巴,天穿的耳朵,還有寒衣的鼻子……
每個器官都很眼熟,但組合在一起,卻讓巳予不寒而栗地打了個抖。
那雙眼睛死死盯着巳予,仿佛要把她吸進去。
怨魔這一團污穢裏,本該有她一席之地,姜衡帶她逃過一劫,讓她才得以懵然不知地在人間無憂無慮地度過了幾百年。
可是他們——曾經跟她交好的摯友,跟她并肩戰鬥過的同僚,都被壓在那罪惡之下,承受着節神作惡的反噬,還要親眼看着他們費盡心心機保護的世道一點一點變壞,日日受着良心的煎熬。
不是遺憾,不是自責,也不是單純的心疼與悔恨,總之卻深重到讓巳予難以掙脫地感到難過,她憑什麽……
姜衡說過,是花朝用魂石換回她的命,一股暴戾頓時油然而生,擠壓的憎恨擠壓得她幾乎無法喘息,連抽氣都疼。
是以,她終于體會到姜衡為什麽會怨她從不顧及一己之身以身犯險,也懂了姜衡每一次欲言又止的未盡之詞,他不能說,并不是怕什麽歷法的責罰,更不是擔心自己節神之位不保,而是巳予一旦知道真相,根本,再也不能好好生活下去。
她跟花朝那麽要好,從來沒有過嫌隙,甚至都可以為了對方去死,這份感情,不是也沒有任何人能夠随意挑撥和輕慢的。
她一步一步走近,心口的大火添了新柴,燒得人神志模糊。
沈清明入了魔。
但他和巳予之間地牽扯并沒有因此斬斷,在巳予怒意升騰時,他心口也翻騰着一股熱氣,巳予此時五味雜陳,心裏莫名其妙的一陣難過。
這種難過對入了魔失了智的人來說是極為陌生的,故而他一瞬恍惚,仿佛是自己忘記了什麽事,可最終,怨魔沒有給他機會想起來到底忘了什麽,給他下達了更加清晰直接的口令。
殺了巳予。
殺了這個總是讓他的計劃一次次毀于一旦的人。
沈清明垂着眸子,思索片刻,流觞在他手中悲鳴,晶瑩的光變成血紅,他慢慢揚起劍身,指向巳予,可是有些奇怪的是,他竟然有些不舍地下不去手。
可是怨魔催促地聲音在他的腦海裏一遍遍催促。
清明,殺了她!
清明,快殺了她!
動手啊!
沈清明有些煩躁,身體裏,奪命蛛毒快速湧動,燒得他整個人發燙。
他是清明節神,過熱的狀态于他而言,猶如萬箭穿心。
握住流觞的手抖了一下,那血裏充滿着激烈而憤慨的沖動,操控着他的手刺向巳予。
“沈清明!住手!”柳中元大喊,“你看清楚對面是誰,你會後悔的!”
沈清明自然沒有反應,柳中元又在密文裏喊他,他仍然無動于衷。
流觞既出,不見血,不回頭,柳中元要把巳予拉開,電光火石間,流觞倏地擦過巳予的脖頸,剌出一道長長的豁口。
血珠連成一道,巳予抹了一把,沒當回事,但沈清明卻愣住了,他躊躇着往前走了一步。
這一走,流觞誤解他的意圖,轉一圈,一記回馬槍只掼巳予心髒。
從心口處洇出大片的紅,像一朵絢爛綻放的花,卻極為紮眼,刺得沈清明跟着心裏悶悶地痛,他愣愣地躊躇着,卻不敢再上前。
巳予吐出一口血,卻并不錯愕,因為她早就做好了被他們殺死的準備。
柳中元頓時兩眼一黑,真是鬧了鬼了,先前步步隐忍,怎麽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不可開交!
壞了壞了,這下真的壞了。
巳予臉色慘白,嘴唇上被血染得很紅,她胡亂地擦一把,忍着劇痛推開柳中元:“小心。”
流觞還想補刀!
柳中元甩出弦音阻擋,握住巳予手腕用靈力給巳予止血,可即便是如此,血還是源源不斷地從她心口冒出來。
這是怎麽回事?
柳中元手足無措,問巳予:“嫂嫂,告訴我,怎麽才能救你。”
巳予深深地看了沈清明一眼,搖搖頭,氣若游絲說:“沒用的。”
沈清明此刻無比混亂,那雙紅色的眸子裏湧動着,時而深,時而淺,那湖水翻滾着,似乎想要壓過那抹紅,兩廂撕鬥,互不相讓。
姜衡被綁在柱子上,看到巳予中劍,不大舒服地下意識地皺了一下眉,下一瞬,他又對自己皺眉的動作感到不解。
巳予低聲念了一句什麽,柳中元沒聽清,但他感覺到,地面正在微微顫動。
眼看着巳予奄奄一息,佛殿裏,響起一串振聾發聩的梵音。
字字珠玑,普度衆生。
柳中元回頭一看,是了空。
他像終于從沉睡中蘇醒,巳予昏沉之際,模模糊糊看見那道佛光走進,捏住了她的小指斷骨處,似乎是嘆了一口氣,他的聲音很沉緩,仿佛一切變故都不值得一提,“抱她到我面前來。”
柳中元照做,抱起巳予到了空面前,只見他摘下一粒佛珠,填進巳予斷骨處,一股前所未有的通透靈力沖上來,實實在在堵住了那噴湧的血,巳予嗚咽一聲,像是斷氣似的,倏地閉上了眼睛。
柳中元吓了一跳,“大師,她——”
了空模棱兩可地搖了搖頭,沒說話。
姜衡目怒圓睜,沈清明臉上終于出現了類似煩躁的蹙眉,怨魔重新帶上了那張鐵皮面具,只是站不穩似的,抵在半座佛像上。
柳中元沒能理解他的意思,看着一地狼藉陷入茫然。
了空把佛珠重新串好,戴在了巳予手腕上,借着巳予心口處流出的血跡,抹在了自己手心,這是——
引魂。
據說,人死後,魂魄會飄離體外,但人如果沒有意識到自己死了,就會亂飄,可能就會被抓走,這時候就需要用死者的血或者相關的東西将那魂重新引回死者身體裏,讓死者瞬間起死回生。
血是最好的,維系的時間會更長。
民間大多數時候将其稱為回光返照。
這麽說,巳予已經死了?
可是柳中元深谙鬼神之道,他沒有感覺到巳予魂魄出竅。
那了空大師這是意欲何為?
很快,柳中元就懂得了了空大師真正的意圖,因為從他這一畫,直接截斷其中一個陣點,外面排山倒海的動靜,像是山塌了。
怨魔慌張地擡手,可是沈清明跟姜衡卻沒做任何反應,他不信,奪命蛛毒性兇猛,絕不會這麽輕而易舉就能解開的,可是——
下一瞬,眼前一道白光閃過,流觞殺回來,猶如無數的飛刀,在柳中元出掌風之前,先燎原,刷啦啦就把他們釘在了木梁上。
提起的心又放回去,他就說,奪命蛛毒,世上無藥可解。
了空動了陣法,地面震顫轟隆,像是有什麽在地下亟待破土而出,在衆人的目光都往佛像蓮花座那處看去時,突然湧出來滔天的浪潮。
移山倒海陣,正式亮相。
怨魔面無波蘭,虛影敲着面具上的,輕言細語地吐出六個字:“自作孽,不可活。”
快而不及,柳中元沒能來得及反應,就看見洪水猛獸一個浪頭拍過來,把他們全都淹沒,眼前一黑,像是黑雲壓下來,又像是天塌了。
柳中元無望地想,完了完了完了,這下真的完了。
就在他以為自己快死了的之後,耳邊一左一右,忽然傳來異口同聲。
“——柳中元!”
他緩緩地睜開眼,有些迷茫,有些意識不清,先是看到了那死了的巳予抓住了他的手,再一看,瘋了的沈清明也朝他沖來。
要了命了,這是真要死了。
都出現幻覺了。
第 82 章 -他入了魔
82-他入了魔
沉舟側畔,身處絕境,病樹前頭萬木有春。
巳予淡漠的目光從後往前,佛殿裏暗無天日,那道虛影隐匿在黑暗中,鐵皮面具幽光閃爍,恍惚如破曉時忽明忽暗的日光,掙脫着最終沒能戰勝厚重沉稠的雲層,沉入無邊黑暗。
她撩起衣角撕下一條随意地纏一下手心的傷口,當即出手,怨魔扶着面具,呢喃着如詛咒的穹音從天而降,掐着她的心髒,強行灌入一口濁氣。
巳予悶悶地喘一口氣,憤然地看向那道虛影。
怨魔抱着算盤,随意地撥動兩粒算珠,鐘聲铮然,沈清明跟姜衡對視一眼,一躍而起。
沈清明引水為浪,姜衡叱咤成雷,天地變色。
狂風巨浪,猛如虎狼,流觞跟秋風劍短兵相接。
柳中元接連出掌,激起一道道罡風,佛殿鎏金赤紅大梁上挂着的暗黃色帳簾“撲撲”作響,“刺啦”一聲撕裂。
掌風濤濤,佛殿猶如孤零零在風雨交加的大海中航行的小船,巨浪翻湧,拍打着脆弱的窗棂,铛铛作響。
昔日手足,終成怨侶,天地悲恸,怆然可泣。
天地間回蕩着凄厲的哀鳴,似鬼哭狼嚎,哭天搶地。
秋風流觞難舍難分,流觞出招猛烈,快而狠,秋風劍百煉鋼化作繞指柔,纏着,追着,不依不饒,你追我趕,你砍我一劍,我補你一刀,劍氣橫飛,不一會,佛殿中央那一排承重的柱子就在激烈的交火中不堪重負,砰然斷裂。
“轟隆隆——”整個佛殿頃刻坍塌,卻依然不見天光。
一片死寂中,巳予落于下風,她還沒掌握節氣的奧義,實則也沒有多少,只靠銅錢身上的人氣苦苦支撐,銅錢已碎,她徹底失去節氣,記憶又沒完全歸籠,根本不知道沈清明有何要害,姜衡的短處又在何妨。
黔驢技窮,實在無計可施。
剩下兩枚銅錢尚且在沈清明身上,她摸不準沈清明的心思,反倒她招招都在沈清明的掌握之中,這兩人中了邪不認人,她卻得畏首畏尾,不敢對他們下死手。
怨魔十拿九穩,根本不怕沈清明跟姜衡在這一場厮殺中送命,顯然早有準備。
前有誘導沈清明以身入陣在先,巳予不由得多了心眼兒,說不定這兩人牽連着更大的陣法,然而峰回路轉,約莫是奪命蛛毒的緣故,她發覺沈清明節氣被收斂住,就連姜衡的雷都沒有先前的氣勢,雷雷差點兒準頭,雷雷劈不到巳予跟柳中元的頭上。
柳葉入刀飛,柳中元從前是擋不住的,即便不能要他性命,也會把他那一身衣衫割成乞丐四處漏風,可如今,柳中元推掌就輕輕巧巧将那些柳葉原封不動給推了回去。
四人對峙,難分高低,趵泉如湧,沈清明發力,水球膨大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罩住巳予,斷然成冰,徹骨的寒意襲上來,像是把渾身的骨頭抽出來在冰水裏過了一遍,凍得她直打抖。
陰氣堪比千年寒冰,柳中元自是不怕,巳予卻遭了大罪,她面色慘白,嘴唇已然發青,一顆心緊緊蹙在一起,揪得疼。
身上越來越冷,微不足道的節氣頂不開沈清明壓制過來的力量,耳邊嗡鳴,她快要站不穩,要是沈清明再來一擊,她便徹底倒地不起。
沈清明發現巳予在苦苦強撐,按道理來講,他應該乘勢而上,徹底把巳予按在地上摩擦,讓她再無回擊之力,可是沈清明卻就此收手。
實在怪得很,巳予摸不清他到底什麽路數。
那張臉,風輕雲淡,容貌出衆,那雙澄澈的湖水般湛藍的眼睛裏漫上一抹紅,仿佛一簇燃燒的火苗,讓那張原本冷淡的沒什麽表情的面容攝人心魄的妖異。
仔細看,能看到那血紅游走的痕跡,從中間一點,往眉心走去,仿若鑽出皮肉,在額間驟然出現一道紅痕,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柳中元大喊:“小心幻象!別看他!”
巳予倏地回神,眉心一緊,只見姜衡拎着一張黃色的符咒,輕輕念起咒語,“雲朝四面開,狂風催花雨,數聲驚蟄雷,雷起,落。”
天雷滾滾,直貫向柳中元,千鈞一發之際,琴音四起,那一聲聲猶如纏纏綿綿的絲線,猶如一張巨網兜頭而下。
話音斷,那絲線如吐信的蛇朝姜衡爬去,姜衡一躍而起,堪堪躲過那一擊。
“哼。”巳予聽到一聲嗤笑,她轉過頭,看見沈清明唇角勾着似有若無的笑,不知是在幸災樂禍姜衡占了下風,還是在嘲諷柳中元這大手筆收效甚微。
可是接着,他就笑不出來了,柳中元繼續撥動琴弦,刀光劍影,弦弦切切錯雜致命。
沈清明沒來得及擋住,身上割出道道血痕,血淌出來,染紅了衣衫,姜衡則更狼狽,他直接被柳中元手指按着弦絲捆成粽子。
姜衡龃龉着,打算引雷燒了絲線,巳予眼疾手快抽一張符蓋上去讓他徹底閉嘴,他只能睜着眼嗚嗚咽咽,嗆咳一聲,始終無法沖破符咒的壓制他氣狠了,臉上盡是怫然。
黑雲壓下來,了空立在那處巋然不動,他周身圍繞着一圈金色的佛光,猶如一個金鐘罩,微微閃動着,映照在他臉上,讓人從心底生出一片前所未有的平和與寧靜。
但平和都是其他人的事兒,沈清明是無法平和的,不止如此,甚至從心裏蔓生出一股戾氣,陰沉又邪性。
那眉心的花骨朵逐漸綻放,他徹底入魔。
噬人佛咬過許多神明,因此,入魔是什麽後果,早有前車之鑒,死的死,瘋的瘋,被世人遺忘,神不像神,鬼不像鬼。
一個節神,若是充滿暴戾之氣,那是非常可怕的。
尤其是沈清明,他不瘋的時候,想做什麽都是探囊取物,瘋了更是無所顧忌。
短時間內,巳予只能想辦法先纏住沈清明,那雙手,血漬尚未幹透,她擡手攥住胡亂包紮的那一塊布料,劇痛難忍,她卻面無表情地重新割開一道口子,而後摸着自己的小指,握住後奮力一折,把自己的小指中那根骨頭抽了出來。
以骨指為媒,在上頭畫出招魂符。
饒是柳中元見過鬼門大開,也沒感受過如此強烈的陰氣,身後陰風飒飒,他扭身只見幾道陰魂飄來,落在招魂符上。
那是——
三兇獸的陰魂!
巳予想幹什麽?
俗話講,冤有頭,債有主,沈清明先是手刃三兇,後又引陰魂入陣,最後反被獸靈蠶食靈相,冤冤相報,不死不休。
但獸靈是傷不了沈清明的,他們啃食過沈清明的靈格,同樣不好對付。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還破什麽陣,找什麽陣眼,直接殺了布陣的人一了百了。
可是那道虛影毫不在意地朝她走來,形同枯槁,卻又很高,居高臨下的看一眼巳予畫的招魂符,勾着輕慢的笑,不疾不徐地說:“阿巳,你的符,還是一如既往,一塌糊塗。”
巳予把那一小節骨頭握在手心,用無比冷漠的語氣道:“是,從前都是你幫我畫的,你忘了麽?”
她一字一頓,那虛影近看,仍然是混沌不清的。
鐵皮面罩諷刺地镌刻着佛文,中間兩個孔洞也不是眼睛,而是冒着一縷黑煙,越看越心裏發慌,隔着缥缈的黑煙,滿地枯骨與熒熒鬼火,旁人看一眼都要吓得腿軟,可是巳予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良久,喊了一聲:“花朝。”
怨魔怔愣了一瞬,不知是被他這一聲喚得良心發現,還是別的什麽,那團虛影晃動兩下,似乎是扯出了一個笑容,他擡手想抓住巳予,就在這間隙巳予就把那根骨指直直插/進那孔洞裏。
“啊!”一聲狼狽的慘叫,與他那種高高在上的總是俯瞰一切的淡定從容完全相悖,他擡手捂住了那只眼睛,試圖把那根指骨摳出來,可是無濟于事。
那骨上的招魂符飛速擴散,漫天血雨,猶如一把利刃戳進骨肉,痛不欲生。
被穿透的那一瞬,那些埋葬的,被他壓制着的陰魂卻在那一瞬間發出尖銳的爆鳴,很快,就朝着那根細小的指骨沖去。
那指骨活靈活現,穿針引線,沒有半分猶豫,不大一會兒,就把那些無辜的銀魂釘了那一節骨指上。
不、不能就這樣死了。
這樣死了就前功盡棄了。
他只差一點了,只差一點,就可以取代歷法,成為這世上至高無上的神。
他這麽想着,那孔洞旋即亮起兩道綠光,聲音茍延殘喘,老态龍鐘,像個命不久矣的年邁老者,回光返照似地說:“阿巳,我低估了你的能耐,可是,你也低估了我的手段,奪命蛛毒不僅會讓清明驚蟄失智堕魔,那些奪命蛛是我拿血肉養出來的靈獸,會轉嫁我的痛苦,你忍心讓你的兄長、還有那個你過了四百多年還念念不忘的心上人受盡折磨麽?”
幾步開外,沈清明只是紋絲不動地站立着,臉上沒有流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可巳予卻知道,怨魔沒有編瞎話,若不是他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她進攻怨魔時,沈清明不會袖手旁觀。
而他究竟為什麽願意不動聲色地忍受反噬之痛?
答案不言而喻。
第 81 章 -正面出擊
81-正面出擊
“敢。”
當然敢。
他想這麽幹很久了。
在柳中元的字典裏,就沒有不敢,這些年,跟沈清明一起做過離經叛道的事兒不在少數,大逆不道而已,有甚不敢?
柳中元一臉興奮:“嫂嫂,我們是只沖九霄取他首級,還是暗中埋伏要他老命?”
一腔熱血上頭,所幸總有個清醒的看客好言相勸,包閻王看這兩人一唱一和,忠言逆耳道:“那可是歷法,貿然沖上去就是找死,我幹脆跟着你倆上去,權當給你倆收屍。”
柳中元橫他一眼,包閻王梗着脖子道:“看我作甚,事難做,屎難吃,這就是事實。”
話糙理不糙,柳中元扭頭找巳予拿主意:“嫂嫂,我們要不要從長計議?”
哪有時間從長計議,怨魔已經控制了沈清明跟姜衡,四尊跟戰神雙重加持,一旦大開殺戒,二十四節神都不是他們的對手。
但包閻王的話在理,巳予也不想拿別人地性命開玩笑,況且事關天道,茲事體大,“柳中元,上去之後,你先把黃栌跟了空大師帶去安全的地方。”
柳中元問:“那你呢?”
巳予道:“我自有打算,記住,別戀戰。”
柳中元點點頭,表面答應,實則另有打算。
既然答應了沈清明,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巳予以身犯險。
包閻王擡袖一掀,鬼門大開。
檀柘寺上空烏雲沉沉,金光迸濺,巳予跟柳中元出現在陣法之上。
黃栌擋一下眼睛,還沒來得及看清是誰,就被柳中元一掌推進陣法中,跌進冥王殿。
解決完黃栌,他轉身去抓了空,可了空大師猶如入定,推不動,拉不走。
巳予催他:“快走。”
柳中元驚呼:“嫂嫂,小心上面!“
屋頂上驚天巨響,瓦片呼啦啦往下掉,巳予錯開一步,到更為寬敞的天井中央。
擡眸望去,四面八方,幾座大山朝檀柘寺沖來。
移山倒海陣!
不好,黃栌在陣法中,柳中元把黃栌弄走反而催動了陣法。
怪不得了空大師一動不動,他在阻止陣法淪陷。
巳予怒目,秋風劍出鞘,揮劍如鞭,風起雲湧。
衣擺吹得噗噗作響,拉扯力道大得人幾乎站不穩。
劍刃在半空中揮舞,一道道劍鋒洋洋灑灑噴薄而出,随着她的動作,形成一個從天而降一個巨大的圓形罩界,把檀柘寺罩在其中。
那幾座襲來的大山撞擊在圓罩之上,驚天巨響回蕩在九天之外,激烈碰撞迸濺出巨大的火光,聲勢之大猶如天崩地裂。
八座大山被那罩界彈回去,重擊之下,撞出巨型圓弧凹槽,像一張張咆哮的嘴,碎石崩裂,碎成齑粉。
罩界在劇烈的沖擊下,如碎殼的雞蛋,裂出一道道細縫,沿着八個撞擊點,急速往中間蔓延,仿佛下一瞬就要轟然碎裂。
她喘着粗氣,手間鮮血直流,再揮一鞭去補裂縫卻後繼無力,罩界緩緩向下沉,她已經沒力氣再補一劍。
就在巳予以為回天無望時,猛然一股力量把那罩界頂了回去,一點點,嚴絲合縫堵住了那些裂縫。
她一回頭,就看見柳中元收回定住圓罩的手掌,擦了一把額間的汗,說:“不小心動了陣,要先破陣。”
血從她手間一股一股往外湧,柳中元低頭一看,心驚肉跳,“你受傷了?”
巳予搖搖頭:“不礙事,先找陣眼。”
八座大山呈圍合之勢,像是活了過來,高速旋轉,鑽出八道龍卷風,直沖向巳予。
“嘭——”
罩界在柳中元的掌風之下固若金湯,“铛”地把那飓風彈散開去。
巨大的力道,讓罩下的人都被崩得應聲倒地,巳予當即吐出一口鮮血,她從地上爬起來,還沒來得及看清,秋風劍上的銅錢墜就被龍爪一把扯斷。
三個銅錢巨大的光圈骨碌碌在地上跳躍幾圈後,也跟着散了。
手心裏的三枚銅錢頓時一同碎成渣,巳予的靈力全靠銅錢,銅錢一碎,她渾身的骨頭都像在瞬間被抽了出來,疼得她幾乎喘不上氣,咬着牙收緊手指,血流如注,湧得吓人。
黑龍發性,扯住秋風劍的另一端,扭身朝九霄雲外沖去,連拖帶拽,它要徹底粉碎巳予反擊的可能性,巳予攥住劍柄,全身的力氣都壓到那只血流不止的右手上。
黑龍搶不走秋風劍,于是打算把巳予的整條手臂扯斷,巳予沉着臉,硬生生頂住那狂躁的力道,咬着牙把秋風劍,一點點從黑龍爪中抽出來。
一道接一道的血符從她手裏飛出去,接二連三朝黑龍砸去,血咒比最堅硬的刀還要快上幾分,追得黑龍四處逃竄,迎頭撞上罩界,最後慌不擇路,巨大的撞擊力道将其兜頭砸下,重重跌進龍斷頭的血坑裏。
那血符一鼓作氣沖下來,帶出數道罡風,轟隆隆撞在黑龍身上,随着攻擊的力道越來越重,黑龍嘶鳴掙紮也顯得力不從心,嗚咽一聲,終于跟它的龍妻死同穴。
群山搖晃,巳予重重地閉了一下眼睛,耳邊山呼海嘯,擡眸,看見一道亮光從天而降,像流星,速度很快,直掼下來,勢要把圓罩切開一道豁口。
一點,一點,雨點似的往下掉,四周被擋住的八座大山跟着躍躍欲試,就等罩界碎裂的瞬間一招泰山壓頂。
一陣套一陣,這是一個必死局。
破一個陣,就會牽扯出更大的局。
兩廂對峙,對手卻不見蹤影,這架打得稀裏糊塗。
狂風四起,碎石混着瓢潑大雨,全都被罩界擋開,可那流星攻勢更猛。
“咔嚓”碎裂聲四起,柳中元正要再補一掌,掌風剛推到一半,罩界之外,響起那道僞善的聲音,“中元,你不該摻和進來。”
柳中元啐一聲:“該不該,我都已經摻和進來,你要動我嫂嫂,就得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他想着,天道跟歷法,不同為謀,再怎麽妄為,也得顧及天道。
歷法要是今日對柳中元下殺手,他跟天道那些暗鬥就徹底被搬運到明面上,柳中元自認為,歷法再如何猖狂,都得掂量掂量輕重。
畢竟打狗還得看主人,天道絕不會容忍歷法在他脖子上撒尿。
檀柘寺上空籠罩着八座大山,黑雲低低的壓着,傾軋着,讓人喘息不能。
虛空中一聲輕描淡寫,“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動你麽?”
八座大山被奪命蛛絲連成一圈,山巅之上匍匐着八只奪命蛛,它們吐絲拉線,翕動的唇正在渴望神明之血。
巳予眸光一轉,對柳中元說:“快走!”
柳中元堅定地搖頭:“不,我答應了清明,一定要保護你。”
話音未落,罩界終于不堪重負,轟然碎裂。
檀柘寺猛地一顫,巳予擡眸,只見昏天暗地,八座大山直接壓下來,巳予揮劍而上,劍氣如虹,在劍氣沖擊時,陡然轉了個彎,劈開佛殿大門。
無視沈清明跟姜衡的錯愕,巳予一劍劈向佛像。
佛像應聲碎成兩半,哐當一聲倒地,虛影晃了一下,合二為一,他大約知道自己不能見人,裹着一張鐵皮面罩,半阖着眼。
那怨魔一身素色衣衫,就算是個虛影,也能看出他身形高大,比沈清明跟姜衡還要高出幾分,但看起來極具病态,那衣袍雪白,冗餘地拖在地上。
他跟歷法給人的感覺極為相似,都是模糊而神秘的,看不清面目,只是當人盯着他看時,就會被注視的不舒服的感覺包裹住。
饒是巳予做足了心理準備,在他終于不再披着別人的皮,露出本來面目時,她臉上登時掠過一絲怔愣。
不光在巳予的記憶裏,歷法在任何節神的記憶中,都不太能具體形容,盡管他們見過很多次面,每次歷法大會也不止是短暫的三五柱香,大多時候,少則一日,多則半月都是家常便飯。
即便外人沒見過歷法,節神不可能不知道。
這是絕大數人的想法,以至于,偶爾遇到天道同僚說起,節神表示從未見過歷法,都會被認為是他們對節神忠心耿耿的托詞。
但在無數次的接觸中,巳予沒有哪怕一次看清楚過歷法究竟是什麽模樣。
唯一不變的就那種目視一切,卻也目空一切的冷淡。
因而,模糊,是唯一的,也是最準确的描述。
節神對歷法隔着一層紗,但歷法卻從來是站在神壇俯視節神,任何風吹草動,他都一清二楚了如指掌,故而即便是被壓制着的,那怨魔一樣,洞悉節神的一舉一動。
或許是他的窺探暴露了自己的存在,歷法察覺到後用了很多法子,想要把他從座下弄走,可是,因為他長久地沒有離開那個地方,魂石已經跟他的身體長在了一起,成為了他的一部分,當他打開那一面鏡子的時候,怨魔像一個糾纏的鬼混,攀附在他身上,用他的眼睛,觀察着,注視着,審慎着節神與世人。
久而久之,已然很難分辨清楚,到底誰是歷法,誰才是怨魔。
許多複雜的情緒與念頭糾纏在一起,到歷法想要抽身而出時,卻發現深陷泥澇,就像一腳踏入大水泊,只能不斷被鉸進深淵裏,徹底堕落。
巳予看着面前跟歷法及其相似自稱大道的人,他只是亡魂怨魔而已,卻那麽坦蕩,似乎從很早之前,就料定會有這麽一刻,跟昔日親近的夥伴對峙,互相都想要對方的命。
沈清明不為所動,越過他,巳予輾轉到姜衡身上,這兩個人,要不然,還是先綁走吧,放在眼前,她下不去手不說,這兩個人她一個都打不過,遑論此時怒目而視,正看着她蠢蠢欲動,想要摘她腦袋呢。
她有些無奈地苦笑一聲,心想,終究還是到了這種時刻。
手足相殘,與心上人刀劍相向。
第 80 章 -循序漸進
80-循序漸進
聞言,巳予腳步一頓,下意識拉緊神經。
她的記憶零零碎碎,卻也曉得,無根樹是節神間的忌諱,柳中元竟然能堂而皇之說出來,看來沈清明當真與他交情匪淺。
她幽深地看着柳中元的後腦勺,兀自吃味。
在節神中,一直流傳這一個說法,節神死後,魂石會被葬在無根樹下。
至于無根樹究竟在何處無人知曉,就連深得歷法之心的沈清明也未能窺探一二。
冥王殿——
沈清明與包閻王同樣兄友弟恭,說來也怪,沈清明那麽冷冷淡淡一個人,卻常常跟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稱兄道弟。
包閻王看見巳予,不自覺地咽了一下口水。
實際緊張得要死,面兒裝着四平八穩,靠坐在太師椅上為自己壯膽。
他沒站起來,因為腿軟,露怯,索性借着冥王的威名擺,揚一下下巴,面無表情地說:“來了。”
誰知道碰上柳中元這嘴上沒把門還沒眼力見兒的,推門就喊,“我的老哥哥,你就不能把這些破爛玩意兒收拾收拾,都沒出下腳。”
他哪裏不想收拾?
包閻王不是邋遢的人,相反,他十分講究到近乎潔癖,滿屋亂七八糟也不是他願意的,他哼一聲,沒接腔。
那不是沈清明那祖宗的寶貝疙瘩燒下來的,他可不敢動。
冥王殿擠擠挨挨,擺了一地金元寶,牆根邊堆着眼熟的竹屋跟酒館,沒想到能親眼見到自己燒下來的東西,巳予心情有些微妙。
驚堂木下壓着一幅畫,包閻王心氣不順地掃開審判桌上礙事的金元寶,把畫遞給巳予。
巳予端詳起畫來。
畫中一人站在一面鏡子前,鏡中卻有數道人影,穿着各異,無一不是模糊的臉。
嘶——
巳予沉吟着皺眉,原來是這樣。
包閻王跟柳中元雲裏霧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參不透玄機。
參不透也并不妨礙他們不約而同後頸發涼,柳中元生在七月半,最喜陰氣,竟也感到汗毛直立,“老包,你覺不覺得,有點冷?”
何止冷,冥王殿猛然狂浪滔天,夾着冰塊似的,砸得人生疼。
包閻王壓下滿屋驚慌,問:“不都說無根樹一棵樹,這畫是什麽意思?”
巳予沒答反問:“柳中元,你是什麽時候接到沈清明的消息的?”
柳中元掰着手指頭算了算,舉着一根手指頭說:“半柱香前。”
巳予又轉頭問包閻王:“包大人,你又是何時拿到的這幅畫?”
這就小孩兒沒娘,說起來話長,包閻王記性差,又成天在這晨昏不辨的地方呆着,哪兒清楚到底什麽年月,依稀記得是沈清明将将養出了靈格,從畫上走下來之後就埋頭苦幹,畫完後神秘兮兮,他沒來得及看清畫得什麽那人就畫軸一卷扔進了牆上的畫紙裏。
沈清明的筆墨在節神裏是出了名的,都說他畫藝高超,鬼斧神工,筆下之物栩栩如生,今日一見,臉上連個五官輪廓都沒有,到底誰在吹沈清明妙筆生花,他一定讓黑白無常去拔掉他們的舌頭。
包閻王掐指算算日子,道:“大約,三四日、五六日、七八日之前。”
這還有沒有個準頭,巳予側目,語氣兇得很:“到底幾日?”
包閻王有語塞,摸一把鼻尖,十分不靠譜地篤定:“指定不是今日。”
畫上的墨水早已經幹透,紙張因為長久在陰冷潮濕的環境裏浸潤,邊緣有些泛黃,都昭示這幅畫由來已久。
沈清明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其實從很早之前,沈清明就隐隐察覺到自己的記憶有所殘缺,他記得花朝、記得寒食、記得天穿,可……那些人又僅僅像是同行路上匆匆一瞥,岔路分別後,他們的臉漸漸模糊,連那些同甘共苦過的過往,都有些莫可名狀。
他仿佛是忘了,然而內心一隅似乎又銘記着他們之間的瓜葛與牽扯。
至于那些瓜葛與牽扯,到底是好是壞,是深還是淺,在他努力回想時,又變得模糊不清。
沈清明不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人,他看上去冷淡,什麽都不在意,正是如此,他并不那麽好說話,也不那麽容易被蠱惑,或者欺騙。
人如其名,他追逐清白,喜歡弄個明白。
稀裏糊塗,得過且過,不是他的活法。
他不那麽容易被控制,甚至一不留神,就會質疑某些決策。
作為四尊,他很難對付。
沒人願意與他為敵。
巳予提到歷法大會,自那時起,沈清明對歷法便心有微詞,盡管後來,歷法引導他們日複一日糾正所謂的天道偏差,讓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接二連三的征戰,确乎是因歷法而起。
沈清明站在神壇,看狼煙四起,流離失所,
那時,百姓祈願,明燈漫天。
他們祈求征戰早點結束,祈願出征的丈夫、兒子、兄弟早日凱旋。
勝利者沒能手舞足蹈舉國歡慶,落敗者馬革裹屍,葬送性命的同時,連一片埋骨之地都是奢侈。
國仇家恨,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輕易化解的,于是,複仇,繼續征戰,互相撻伐,掠奪。
即使明知以卵擊石,還是飛蛾撲火,直至徹底死亡,此生再不能相見。
成了亡魂,仇怨也沒有終止,夜夜啼哭,咒怨,沈清明見了太多,聽了太多。
他并非從一開始就是麻木的。
他見過這世上最無辜的冤魂,也聽過這世間最凄厲的哭聲。
歷法卻只輕飄飄地将其謂之“命運”,以此将權力與欲望的鬥争冠名堂皇。
滿坑滿谷的無名屍骨其實有名,沒日沒夜的哭訴都在怪天道不公。
而他,沈清明,承載着百姓祈願的神明,對世人的祈求無動于衷,跟墜于地獄不見天光有何分別?
他無意成為屠龍的利刃,卻依然當了一回劊子手。
一命換一命,便是公平的麽?
不是的。
死去的人再也回不來。
那公道呢?
自然是需要的。
自出生起,歷法便教給沈清明許多東西,那些關于人性的啓蒙,關于如何成為一個神明的規矩,都是歷法教他的。
要承認自己尊崇的神明其實沒有那麽偉大是一件殘忍的事,對沈清明來說,更不容易,歷法是他的信仰。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沈清明死過一回,反倒叫他想起來許多事。
要除掉節神,是要費些心血跟功夫的。
節神自誕生,靠在百姓中流傳而千古,要除掉節神,先要削弱節神的節氣。
如何能做到?
他要先讓百姓忘記,忘記這個日子。
歷法撥動算珠,先後在花朝節催動戰亂,民生多艱,百姓無暇顧及其他,以此,一年複一年,短短三年,人們便已經将她抛諸腦後。
歷法不動聲色地除掉了花朝。
他認為多餘且無用的節神。
歷法從來盤腿而坐,寬大的袍子垂在身側,那底下發着幽光,他從來沒有站起來過。
歷法,衆神之首,合該保持靜默的姿态。
故而衆神幾乎從來沒有懷疑過有什麽不妥,可是巳予想起來的卻不是那樣,她提到第一次歷法大會時,沈清明的眼神除了情動外,更有一絲詫異,像是難以置信巳予會想起那麽久遠的事,除此之外,還有一抹幾不可查的期待,像是渴望巳予發現什麽。
期待之餘,他又惶惶不安,生怕巳予一不小心說出什麽而招來殺生之禍,畢竟她已經被歷法除名,想要殺了她,比捏死一只螞蟻還簡單。
沈清明心有餘悸,聽到巳予說着毫不相關的話,放下心來的同時又感到失落。
如果巳予沒能發現,而他身中奪命蛛毒,這世道,就真的沒救了。
在奪命蛛毒發作之前,他用密文通知柳中元,讓他來營救巳予。
救出去,然後呢?
他不知道巳予能否看懂那幅畫,能不能找到破局之法,盡管巳予足夠聰明,但那畢竟是歷法,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輕易拿捏的人。
巳予果然不負他望。
她看懂了沈清明的畫,反手将畫卷起來,擡袖裝進去,風停了,屋子裏被刮得亂七八糟,巳予緩緩開口:“根本從沒有什麽所謂的無根樹。”
怎麽會呢?
柳中元雖然不是節神,但和節神關系緊密,天下四處都有無根樹的傳說,雖然知道的很有限,不可否認的是,神明都知道無根樹節神殒命後魂石的歸處。
可确乎無人知曉無根樹究竟是否存在。
一則,有節神埋骨之地一說,二麽,誰也不希望看到自己死,一來二去,無根樹就成了忌諱,不需要歷法明令禁止,壓根就沒人堂而皇之挂在嘴上讨論。
以至于,從來沒有人朝那方面去想,因為諸神本能地相信歷法,以他為尊,他說節神魂石将埋在無根樹下繼續庇佑蒼生,他們沒有反駁與不信的道理。
可是沒人反駁,便是确有其事麽?
确有其事,便是對的麽?
很顯然,不是的。
在看到這幅畫的那一剎那,巳予立刻明白了所有,所謂大道,不過是一個幌子,從頭到尾,借由大道名聲作惡的,根本就是難以壓制的怨氣成了魔。
歷法那層白色的衣袍之下,不是一塊看不清真容的石頭,而是那些年,被他為了至高無上的權利無情抛棄的節神的魂石。
他以為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卻沒想到,怨魔失控,他故意讓沈清明除掉四獸布下天羅地網陣,又懼怕沈清明成為背叛者,所以,故意放走夲蛈,讓沈清明入陣,趁機除掉沈清明。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深知,如果沈清明的對立面是巳予,他會心甘情願赴死,絕不會還手,故弄玄虛,誤導巳予以他為仇敵。
太可笑了,巳予扯了一個荒誕的笑,說:“柳中元,你敢不敢跟歷法作對?”
第 79 章 -神明倒戈
79-神明倒戈
這又是什麽絕處生變?
巳予費解不已,有那麽一瞬間,甚至懷疑沈清明故意為之,意圖博取對方的信任。
畢竟才将同仇敵忾嗤之以鼻,怎的轉瞬換了面孔俯首稱臣?
可大道絲毫不懷疑他的動機,甚至輕笑着贊許道:“棄暗投明,乃識時務者為俊傑。”
俊什麽傑,巳予攥一把沈清明,“瘟神,別去。”
沈清明先是面無表情看了她一眼,而後甩開她的手,“擋我者,死。”
巳予一怔,他就那麽把巳予置于身後,一步一步,走向那尊佛像,連同姜衡一起,獻祭一般,雙雙唯大道馬首是瞻。
神明倒戈,天下大亂。
天地變色,雷聲四起,轟隆乍然,好似要吞吐天地,遠處傳來山崩地裂的傾塌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龍栖山一路窾坎镗鞳,直蹿向佛殿前,最終落在菩提樹上,炸得火花四濺。
那火從打濕的經幡上一躍而起,火舌撲向菩提樹葉,沒一會兒,便燒成了灰燼。
從上京皇城一點點湧現出烏照照的黑氣,像是大雨來臨之前的黑雲,一點點,籠罩過來,風吹起沈清明的衣擺,巳予垂眸,看見沈清明腳腕上跟姜衡脖頸上極為相似的像某種詛咒般的咒語,從一個血點,順着那紋路,一點點爬,直到血紅占滿。
純粹的光芒一點點消失他的眼神裏充斥着殺戮,連同對巳予的愛意與節氣也一并消散。
“瘟神!”她喊一聲,沒能得到回應。
“沈清明!”識海裏,猶墜深海,又如雲端,缥缈而幽深,捉摸不定,阒靜又模糊。
她忽然想起,沈清明這症狀,跟在林巳酒館姜衡失去意識胡作非為發癫根本如出一轍。
是奪命蛛!
姜衡脖頸上的紋路同樣閃着血色。
佛像面帶微笑,蓮花座下金光乍現,形成一圈刺目的光。
地下隆隆地響,像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巳予警惕地往後挪了一步,成千上萬的奪命蛛傾巢而出,密密麻麻,它們窮兇極惡,急需要吸一口鮮血來完成從小到大的蛻變,而門口的三個人,自然而然成為靶子。
它們爬得飛快,巳予眼疾手快掩上門,把了空大師那一句“罪過”關在門外。
僧多粥少,巳予成為這一場奪食的風暴中心,乍然之間,秋風劍甩出幾道鋒芒,首當其沖的奪命蛛被掃開,攔腹而破,當場暴斃,流出膿血,奪命小蛛發出尖銳爆鳴“吱”地去吸食那些膿血。
“唰——”又是一鞭,奪命蛛摔飛在佛像上,膿血順着赭色衣衫往下滴,更多的奪命蛛往上撲,佛像開始震動,仿佛有更大更兇猛的巨獸将要頂開千鈞。
可是,又仿佛,有什麽在跟它較勁,不讓那東西跑出來,就那麽死死地壓着,直到那一圈刺目的光終于黯淡下去,那佛像才又開口,拖着慢悠悠的調子,喊:“上巳。”
看樣子準備暢談一番,她的記憶逐漸歸籠,曾經爛熟于心的咒語也在頃刻間浮現,可惜東拼西湊,她不太知道究竟有多大威力,更怕弄巧成拙。
佛像念誦着一句梵語經文,彌彌而散,聽者也沒能得到超度,反而心裏極其不舒坦。
他念完經文,奪命蛛便乖乖地爬滿佛像,遮蓋住那慈眉善目。
外面下着雨,佛殿裏的蠟燭不知道什麽時候滅的,屋子裏很暗,奪命蛛的眼睛密密麻麻,讓那尊佛變成了妖冶的紅,就像在他身上紮出了無數的血窟窿,詭異而嘔心。
那場面尤其駭人。
姜衡漠然地看着巳予跟奪命蛛混戰,而沈清明,他道貌岸然地撐着護魂傘,映雪凝香,不染紅塵,置身事外,冷得目空一切。
巳予匍匐在人間幾百年,遇到過各種各樣的難事,從未陷入過所謂絕望,亦或者悲天憫人的怨憎裏,她領了命,認下了天罰,在長久的不知何時是頭的無盡歲月裏不顧一己之身奔走多年,做過無數好事,到頭來,卻沒得到“好人有好報”。
就像上輩子欠了誰的,造了很深的罪孽。
屋外,聽着佛殿裏的動靜,良久,了空沉吟出一句:“罪過。”
他想起來第一次睜開眼看到這個世界,他還只是個嬰兒,不懂什麽人心險惡,分不清抱他的是什麽人,甚至連一句話也說不清楚,只會咿咿呀呀,只是,他越過紅色的襁褓,看到那一尊靜默的佛祖像,倏然從啼哭中安靜下來。
那佛沒有說話,只是佛殿的大門幽幽地開了。
了空撚着佛珠,道:“上巳,我無意傷害清明、驚蟄,更無意傷害你,他們都太在乎你,甚至會為了你拼命,這讓我很頭疼,所以我讓奪命蛛咬了他們。不過比起天道與歷法,我這些又算得了什麽?”
了空也中毒了麽?巳予一驚,分辨不出說話的人到底是誰。
定睛時,黃栌勾唇,“天道自诩為世間法則,所謂風霜雨露滄海桑田,只是他布下的一個局,以一個災擋另一個災罷了。”
轉瞬,那道狡黠的目光又挪回了空身上,“千瘡百孔,歷法滿口仁義,卻也只是為以一己私利。”
秋風劍蓄勢待發,那人來回穿梭在了空跟黃栌中間,她遲遲不敢動手。
這豎子!巳予被他晃得頭疼,就聽見他又說:“這些墜落的神明裏,只有你們這些節神的骨頭最硬,感謝上巳君救出寒食,如若不然,我只能繼續沉睡。”
水缸裏變成殷紅的一缸血水,那蓮驟然枯萎。
沈清明伸手,從水缸裏撈出一個人,臉上慘白,跟在無名之墓看到的那個小男孩一模一樣,是江泛。
不是只有一縷随時飄散的靈魂,而是那一具被沈清明藏起來的江泛的屍身。
他面色冷峻,眼睛裏沒有一絲波瀾,盡管巳予眼眶泛紅将哭不哭時,他依然只是面無表情地把那具屍身扔在了地上,從來桀骜的神明纡尊降貴不止,卑躬屈膝低下高傲的頭顱。
他用這種方式折辱神明,以此寬慰幾百年蟄伏的屈辱。
寒食魂魄飄然冒出來,瞧見沈清明後,先是愣了一下,沒想到會被他粗暴對待。
轉眼看見巳予,張張嘴,似乎有很多想說,可是沒能說出口,因為他剛一張口,就被沈清明的流觞勾住魂石,毫不留情地拽到了自己手上。
“清明——”寒食哽咽着,被流觞纏住脖頸,含混不清地喊他的名字,可他已經叫奪命蛛迷了心智,哪裏認得出他是誰。
他已經變成六親不認的怪物了!
那佛像面露喜色:“清明,做得好,節神的魂石,可不能讓肉|體凡胎糟蹋,快,拿來給我。”
沈清明捧着寒食的魂石,一步一步朝那尊佛像走去,像一個虔誠的信徒為他的神明獻上寶物。
失去魂石,原本完好的沒有腐敗的屍體跟蓮花一樣迅速凋零成一堆白骨。
沈清明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羁絆,讓他裹足不前。
蓮花座底下再次響起激烈的鼓聲,像是一個人的心跳,只是跳得太快了,很難把它跟心跳想象在一起。
大道催促:“清明,快,快把魂石給我。”
他喊一聲,沈清明便如大夢出醒,肩膀不可察覺地抖動了一下,像是終于想起自己要幹什麽,再次朝佛像走去,短短幾步路,他卻走得很艱難,不知道是被什麽拉扯住了步伐,又或者殘存的意識與理智在阻止他為虎作伥。
大道吞噬節神會發生如何,巳予不得而知,只是潛意識裏認為如論如何不能讓它如願,她攥緊三枚銅錢,那一條串聯錢眼的紅線驟然出現,如同暗夜裏爬行的蛇,滑出去捆住沈清明,把他釘在原地。
說時遲,那時快,在流觞飛奪而出之前,巳予幾步閃過去奪走魂石,奪門而出。
紅線很快被斬斷,沈清明追出來,那龍盤旋,前有攔路虎,後有奪命人,巳予無處可逃,慌不擇路擇路,一腳踩進沈清明畫的隐身符上。
接着,那底下伸出一雙手,徑直把她拉了進去,很黑,陰風陣陣,還有人在嗚咽,鬼哭狼嚎,她什麽因為看不見,但能感覺到有人在拉着她往前走。
前面是什麽地方?
他走得很急,以至于,巳予踉跄好幾步,等終于那哭聲終于漸行漸遠,身前的人才緩緩啓口,“林老板,我是柳中元,是老沈讓我來幫你。”
在她的記憶中,柳中元是個混不吝,很少有正經的時候,她對沈清明竟然跟他無話不談一直十分困惑,然而每一次沈清明有難,他都挺身而出,搞得她時常吃味,仿佛他倆才是天生一對。
忽見彼岸花,夾岸數百,紅光閃爍,中無雜樹,只見花不見葉,巳予遲疑:“這裏是冥王殿?”
柳中元指着前面黑洞洞的地方說:“嗯,老沈說有話留給你。”
巳予不喜歡這個字。
留,很不吉利,他又沒死,有什麽話,不能等他清醒了再說?
柳中元察覺到她的低落,解釋說:“那什麽,嫂嫂,你別多想,不是什麽臨終遺言。”
嫂嫂?巳予奇怪地看他一眼,追問:“那是什麽?”
柳中元推開那扇門,說:“是無根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