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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8 章 -巳予告白

78-巳予告白

這一句話,是很有重量的。

姜衡太熟悉巳予,也太了解沈清明,他們曾是最親密的朋友,最懂怎麽戳對方心窩子。

可惜,人心隔肚皮,再自恃了如指掌,終究只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愛也好,恨也罷,巳予沒想過追究沈清明那幾百年前陳芝麻爛谷子的舊賬,甚至意味不明地問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姜衡,你還記得第一次歷法大會麽?”

第一次歷法大會,那可真是……往前倒騰不知道多少年,久到姜衡都記不清具體是在哪朝哪代哪一年,身邊坐的都是些什麽人,自己說過什麽話,歷法又是因何震怒,最後又是誰平息了這場幹戈。

不止姜衡會回憶往昔,巳予也會,雖然記憶猶如一塊縫縫補補的破布,她不吝拿出來顯擺:“我記得,當時不知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家夥說了一句國泰民安,歷法就生了氣。”

“國泰民安……”歷法重複着,似乎認為這句話很諷刺,鏡子裏的身影動了一下,撥珠脆響,他的聲音既嘲弄又憤怒,“三月倒春寒,一場凍雨秦嶺以南寸步難行寸草不生。五月水災,南嶺一脈大雨頂頭下了兩月有餘幾乎顆粒無收。六月酷暑,中原大地幹旱,百姓不耐暑熱,地裏同樣猶如荒漠……國泰民安,要是真國泰民安,也用不着我不舍晝夜觀察天地變化,更不必有在座各位勞心勞力。”

歷法大會,并不是每年都會有,通常都是歷法算出流年不利,才會緊急把分散各處的節神召回商讨應對之策。

說起來,那大約是節神們第一次第一次見到歷法,說見到并不嚴謹,應該說聽到,因為自始至終,巳予都只從那面頂天立地的鏡子裏,看到一團白色的虛影,他懷裏抱着一把算盤,打坐一般盤坐在其中,用很慢的語速,細數天道的罪過。

甚至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成分,他們是天然的死對頭,一個算計天機,一個生出變數,你争我鬥,不死不休。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歷法以節神破局,天道再殺歷法措手不及,節神只能眼睜睜看天災釀成人禍而無能為力。

歷法震怒,諸節神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只有沈清明打破死一般的寂靜,他說:“是我等辦事不力。”

竟是認錯,上巳撩眼看坐在她右側的沈清明,要是旁的人,定然有拍馬屁的嫌疑,可放在他身上,又合情合理,他從來激流中湧進,逆流而上。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上巳的目光總會不自覺地多在他身上停留一些時候,看他的目光除了賞識,還多了些旁的難以言說的東西。

歷法聞言,那一尊影子竟然難得往前挪進半步,雖然仍然模糊着,卻隐約能看清輪廓,神是沒有具象的容貌的,他以任何形式存在,卻也有一成不變的最具代表的證明他獨一無二的特點,于是上巳還是試圖竭力看清他與衆不同的那一點,自己都沒意識到僭越。

歷法洞悉一切,于是在那怔忪間,他堪堪擡了一下眸子,盡管那麽模糊,巳予還是感到來四面八方的注視。

沈清明眸光一動,不知怎麽想的,輕輕拿指尖勾了一下上巳。

她倏然回神,才擺脫毛骨悚然地被死亡凝視的感覺。

沈清明在暗中幫她。

那心冷的神,竟然也會多管閑事,上巳忽然對沈清明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歷法淡漠的目光從諸節身上匆匆逡巡而過,又重新落回沈清明身上,他似乎在斟酌用詞,再開口時,先前的愠怒煙消雲散,“不是爾等之錯。”

不是要大發雷霆,為何倏然轉圜?衆神忽然發覺,歷法偏愛沈清明。

當歷法說完這一句時,偌大的摘星山再次響起算珠撞在一起的脆響,半晌,他提筆寫下幾個字,鏡中驀地顯出“天道酬勤,人心所向”。

天行健,君子以厚德載物,地勢坤,君子以自強不息,歷法指點,深意盎然,而他與天道的對抗也在那個時候初露苗頭。

“我何嘗不是早看出歷法處心積慮想做什麽,又怎會不知道,我也好,沈清明也罷,又或者是歷法諸神,都只是歷法為達到目的的工具而已,可那又如何?”

姜衡微怔,卻沒接話。

巳予沖沈清明微微一笑,發自內心地愉悅展露在臉上,他聽見巳予說:“我逐漸想起很多事,想起跟花朝那段無憂無慮的歲月,想起我們曾經一起并肩作戰,也想起驅邪祓禊生而為神的使命,可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深以為憾。”

于沈清明而言,情窦初開是上巳,情至所終也該是她,他長情,卻奈何嘴笨,還經常口是心非,或許在那段他自以為盡己所能的日子裏,并沒有讓上巳感到真正的快樂。

很多時候,不光是人,連神明也會輪入“我已經給你我所能給的最好的了”的自我感動中,而那份“最好”也許并不是她想要的。

沈清明正反思着,巳予的聲音跟房檐上的鈴铛聲撞在一起,那麽好聽,“我始終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在哪一刻對沈清明動心,可是剛剛,我想起來了,在歷法大會上,沈清明在衆神沉默時激流勇進,我只是多看了一眼,心跳便按捺不住,我想,這大約就叫做怦然心動。”

“……”沈清明萬萬沒想會聽到這樣一番自白,從前無論他怎麽糾纏追問,上巳都不肯說,就算說了,也只是含糊其辭,用“我也記不清”來推辭。

這遠比沈清明以為地早太多,遠比他發覺自己的目光總是下意識追逐她早了太久,他只恨自己從前瞎了眼睛,竟然沒有早點發現。

他多情地喊:“軟軟。”

“你閉嘴,”巳予轉頭對忘乎所以的人澆上一盆冷水。

那人性子一點兒也不軟。

“姜衡,你大約不明白,是我先看上沈清明的,盡管後來我用盡心機,讓他注意到我,在意我,當着諸神求愛,但的的确确,是我先喜歡他的。”

姜衡:“……”

當着佛祖的面,巳予一股腦坦白:“但在那之前,我默默喜歡了他很多年,你說,讓我問問,他有沒有恨過我。姜衡,你不懂,愛與恨,從來都不是孤立而存的。有多愛,就會有多恨。在他誤會我背叛抛棄一走了之的情況下,他恨我,不是也說明,他愛我愛得要死?我為什麽要不高興?或者你以為,我會因此跟沈清明反目交惡大打出手,還是說,你——”

她轉頭看了一眼林花朝,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一步一步靠近,在一掌的距離前停下,幾乎是貼着她的耳骨說:“你出門之前沒照過鏡子麽?”

“姜衡,你該去找神醫看看眼睛了,她演技這麽差,你竟然還會上當。”巳予擡眸對姜衡道。

林花朝鎮定得很,巳予擡手抽出她發間的點翠步搖,說:“要裝成別人的樣子也得好好下功夫,花朝最喜歡這些飛禽走獸,又怎麽會用點翠的首飾。”

步搖擲地,細小的珍珠骨碌碌滾了一地,林花朝卻不認,只說:“哥哥說阿巳失憶看來不假,從前對沈清明上心也就罷了,怎的我死了,連我的喜好也忘了呢,就是因為我喜歡翠鳥,才得意日日戴在身上不是,你這一生氣給弄壞了,我不管,阿巳,你得賠我一支。”

她撒着嬌,笑得純真無邪,這張臉,這親昵的動作,還真是跟花朝別無二致,巳予勾唇笑了一下,手撫過她的臉頰,忽然反手,重重地打了她一個耳光。

“啪——”她沒想到巳予會突然暴怒打人,根本沒來得及躲,生生挨了一巴掌,巳予沒收力,掌中還有三枚銅錢,林花朝被她打得踉跄兩步,站穩後捂着臉,一臉委屈,“阿巳,你打我。”

巳予昂首:“別叫我阿巳,你不配。”

林花朝仍然堅持:“阿巳,人總是會變的,這麽多年,你敢說你還和原來一樣麽,連你都變了,我為什麽還要跟原來一模一樣?”

說得好,巳予就讓她死得更明白點兒,“點翠還不是你最大的破綻。”

林花朝說:“那是什麽?”

巳予抓到了狐貍尾巴,“承認了?”

林花朝眨着眼睛:“我只是想聽聽你怎麽誤會我的。”

巳予笑了一聲:“你大約不知道,姜衡或許也不知道,花朝聽不了誦經。只要聽到就會虛弱無力甚至昏倒,自你們出現,了空大師一直在念誦佛經,可是你并無半分不适,甚至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過了空大師一眼,外貌可以僞裝,性情也可以大變,但是身體下意識的反應騙不了人。”

林花朝摸一下耳尖:“這樣啊,我當是什麽呢,以前我只是覺得佛經啰嗦,念叨得我很煩,所以裝作難受,阿巳,我演得是不是很好,連你也騙過了。”

還裝蒜。

巳予哼一聲:“看你嘴硬到何時。”

躺在地上的三人猛然打了個抖,手上畫着的紋路倏然一亮,原本沉睡的人忽然活了過來,從地上一躍而起,睜開的眼睛散了瞳,活像中邪,僵屍似的朝黃栌撲。

黃栌吓了一跳,娘啊,怎麽找上他了。

他閉眼等死,沈清明擡袖甩出幾片竹葉,就把三具僵屍釘在原地。

地上沈清明畫的陣法倏然一亮,流觞就把三個人拖進了陣法裏,熒光再一閃,三個人平地消失,他轉過身來,再對上佛殿中的二人時,眼神淩厲。

剎那,龍吟虎嘯,佛殿陡然晃動,血漬從佛像往外蔓延,随着林花朝的走動,一步生出一瓣血蓮,殷紅的血似乎是從房頂往下滲,落在地上後全都彙聚到佛像之下。

如同那底下有一個需要獻血喂養的妖獸。

小柿子吓得魂飛魄散,一口氣徹底滅了,軟塌塌的,變回棉花娃娃,從佛祖的臂彎裏掉落下來,沾了滿身髒兮兮的血。

沈清明要去撿回來,巳予攔住他,“瘟神,別去。”

他作勢要去撿娃娃,輕輕錯開巳予,流觞飛奪而出,一劍穿喉,林花朝應聲倒地,血汨汨地流,沈清明抱歉地對了空大師說:“叨擾大師修行了。”

大師搖搖頭,仍閉眼誦經。

林花朝那具屍身頃刻間化為一副白骨。

佛像這時卻睜了眼睛,那雙原本憐憫世間的眸子變得漠然。

似乎是從天而降,那聲音,有一股穿透耳膜,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清明,你過來。”

早預料到是這般變故,沈清明波瀾不驚,他一步一步朝佛像走去,地上的血蓮就在一紅一白中不斷跳躍,最後抗争不過,要死不活地發出虛弱的紅光,照得佛殿裏,詭異可怖。

沈清明朝那人作揖:“大道為公,我願意成為您效犬馬之勞。”

四顆櫻桃

第 77 章 -真相大白

77-真相大白

心猿不寧,雲翳遮蔽,有些事,一旦開了個口子,便如覆水難收。

姜衡以破釜沉舟,勢必攪弄風雨,“怎麽?你很驚訝?沈清明,以你的聰明才智,我不信,你從來沒有懷疑過。”

他豁出去了,破罐子破摔一般,臉上盡是坦然,“寒食死時,你受命赈災,去川西慰地震亡靈;花朝死時,你同樣身負重任,分身乏術,歷法為你處心積慮制造不在場證明,就連上巳也難逃魔掌。”

心裏繃緊的弦轟然崩裂,沈清明無懈可擊的表情終于幾不可察地出現一絲扭曲。

他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只是想不出歷法這麽做的理由,畢竟他從未生出取代歷法的野心,更未任何場合發表過任何不認同歷法決策的言論,自出生起恪盡職守,兢兢業業,就連如此,也依然成為被算計其中。

佛殿裏幽暗阒靜,佛祖身披暗赭袈裟靜默,微微耷着眼皮,看着他們,仿佛一場鬧劇。

聽到這些,巳予身為當事人,本該憤怒,抑或痛苦不堪,可她卻只是淡淡地撩起眼皮,神色如常,語氣毫無波瀾地說:“這與沈清明有何幹系?他什麽也沒做錯。”

姜衡似乎是笑了,或許早就料定巳予會這般反應,因為她從一開始,就無法接受沈清明殺死花朝這個假設,聽到一切不過是歷法的安排,她顯然松了一口氣。

說到底,情義難兩全,她自認俗人一個,有點私心情理之中。

“阿巳,你還真是一如既往護短,只可惜,你這麽想得開,沈清明未必。”姜衡一針見血。

歷法潤物細無聲,用了一套完備的紀年法把人與人之間變得更緊密,節神應運而生,并且統治了自然法則。

随着歷法節神層出不窮,不斷壯大,天道勢微,于是朝代更疊。戰争一觸即發,林暗草驚風,将軍夜引弓,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将軍白發征夫淚,流離失所,百姓叫苦不疊。

後來歷法與天道各退一步,才終于換來幾百年的和平。

至于兩尊大神究竟各自做了什麽讓步,不得而知。

花朝之死,至今都是秘密,上巳為何出走,

在此之前姜衡始終守口如瓶,幾次想要吐露真相都欲言又止,顯然是他身上有某種禁制,而能在節神身上下下禁,普天之下,唯有歷法能為之。

此刻他堂而皇之說出了這番話,卻紋絲不動,沒有遭到任何反噬,禁制解除了。

他的話究竟幾分可信?

瓢潑大雨淋淋地下,風蕭蕭兮,佛殿裏卻靜得出奇。

地上的三個人靜靜躺着,江泛縮在水缸裏,小柿子藏在釋迦摩尼的袍子下,似乎是被姜衡突然冒出後吓得躲了起來。

沈清明跟小柿子招了招手,跟她說:“過來。”

殿內殿外泾渭分明,要去沈清明身邊必須路過姜衡,都說越漂亮的女人心腸越歹毒,林花朝生得漂亮,約莫毒如蛇蠍,她怕姜衡,更怕林花朝,她可不敢。

雨點飄進廊下,沈清明一身碧色長衫纖塵不染,他天然掌控雨水,手心裏攢聚着的一汪翻湧的泉眼,那是他的獨門絕技,與姜衡的雷霆之勢不相上下。

姜衡等待這一刻等了太久,以至于在說出來的那一刻,他沒感到輕松,反被怒氣撲了滿懷。

村子裏來了一條狗,起先因它能看家護院就把它留下,可是村長家的長孫怕狗,所以在一個月黑風高夜,村長叫人去把那狗亂棍打死扔在了竹林裏,最後被老鼠啃噬。

狗沒做錯什麽,甚至有功,卻只因為被害怕,所以橫遭殃禍。

姜衡先是認真觀察了沈清明一會兒,才把目光稍稍移開一些,挪到了菩提樹上挂着的經幡上,既沉靜又冷漠。

他身量很高,單是那麽立在佛前,便有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讓人望而生畏。

姜衡的冷在于氣勢,而沈清明的淡則在舉手投足間的氣質。

他把視線從外面挪回佛殿門口,在了空大師身上頓了片刻,背在身後的手指摩挲兩下,那尖銳頓時就不見了,他說:“沈清明,你不用這麽緊張,你知道的,為了阿巳,我也不會對你動手。”

沈清明絲毫不意外姜衡對巳予的維護,只是,既然不打算大打出手,故意講這些似是而非的話顯然另有目的,流觞在翻湧的泉水中跳躍,沈清明淡淡地問:“那驚蟄君到底意欲何為?”

他的聲音透着一股子凍人的涼氣,宣告耐心告罄。

姜衡:“不打算幹什麽,只是敘敘舊而已,阿巳,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為什麽會失憶麽?你也問過我很多次,我回避過很多次,幸得了空大師提點,一個人守着秘密實在無趣寂寞,所以今日,我不打算守了,我會将你想知道的真相全部告訴你。”

在很長一段時間,天道成為天地主宰,人人不如意時,都要在心裏默念一句“上天保佑”,稱心如意時更要求上天眷顧。

天道是不可取代的神明,德高望重,自誕生起便承載百姓希冀,更确切地說,天道是人為得所求自創出來的神。

在祈求庇佑的同時,為長遠計,将平安、壽數、財富、姻緣以及子孫後代的福祉都交托于天道,人族的祈願越來越多,諸神由此誕生,各司其職,主宰世道。

天道封神時,歷法藉藉無名。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講的是人類在自然法則前的無可奈何,天道是為平衡四季與天地運轉,歷法悄悄在人與自然的對抗中發跡。

歷法精于計算,一把算盤占盡先機,參透天道運行之法,逐步滲透進人類的生活中,猶如一粒種子埋進土壤裏,生根發芽,最終枝繁葉茂,長成參天大樹。

然而,還不夠。

立春是一年伊始,春回大地,大掃除除舊迎新,祭竈祈福,吃春卷寓意春風得意。

雨水時,祭雨神以求風調雨順的同時,也會拉保保,送雨水,吃雨水糕,以此求得生命的持續和繁榮。

他潛移默化,要成主宰世道的絕對之神。

“他做到了,成為百姓心中無所不能的神,在歷法的指點下,人類能更好地得以繁衍生息,可若是沒有天道運轉,歷法又怎麽破解其規律,指點江山呢?”

姜衡為歷法馬首是瞻,本該對歷法唯命是從,可言辭間,卻是對歷法的質疑。

他講話的速度很慢,就算是問句,也很平淡,天道與歷法的糾葛從來為人津津樂道,巳予道聽途說一些不以為意,只是親耳聽到姜衡說起來又是另一番感受。

巳予不是個對權力有欲望的人,比起追名逐利,她更傾向于游山玩水,做個自在的普通人,因而在聽到歷法與天道為了所謂的名聲與地位你争我搶時,她嗤之以鼻,帶着一絲鄙夷與怒意道:“一丘之貉。”

姜衡早習慣巳予這樣口直心快,“海底魚兮天上鳥,高可射兮深可釣,那時,沈清明跻身四尊,卻身受柳中元轄制,于是歷法便想了一個新辦法,那就是增強沈清明的節氣,可是這些年歷法無孔不入,已經沒有餘裕為沈清明增磚添瓦,故而花朝、寒食先後淪為犧牲品,至于你,阿巳,你最讓歷法頭疼。”

聽到此處,興致缺缺的人終于撩起了眼皮,沈清明手心裏那一團泉湧也一并散去,他甚至往前走了一步,衣擺微微一顫,連手都在發抖。

識海裏,沈清明的呼吸變得急促,心跳如擂鼓,響得快要炸了,巳予喊他:“瘟神。”

沈清明短促地應了一聲,催姜衡:“後來呢?”

“後來?你不是知道麽,上巳死了,是我把她救了回來。”

他們在說什麽黃栌一句也聽不懂,只得偷偷打量林老板跟沈大仙,這兩人一個比一個苦大仇深,尤其是沈大仙,那臉冷的,都快要凍住了。

他有些膽大包天地想,姜大爺好生奇怪,他不是跟林老板是合夥開酒館麽,為什麽這會子反而跟仇人似的。

他不懂歷法和天道到底有什麽過節,只是正如林老板所言,這倆都不是啥好東西。

姜衡:“寒食跟花朝的節氣被奪,上巳為花朝跟寒食鳴不平,她不知道花朝跟寒食的死因,甚至闖入冥王殿,鬧得不可開交。”

這一段,沈清明在包閻王那裏聽過,姜衡不算扯謊,巳予也恰時想起自己去冥王殿做過什麽,她看了一眼花朝,花朝也看着她,笑得有些暧昧。

姜衡:“以擅闖冥王殿懲罰阿巳不過是一個理由,真正的原因,是歷法早就決定将上巳的節氣系數給你,只是這樣一來,你就會知道上巳之死,那麽歷法的一切都将前功盡棄,于是,他選擇了用謊言來掩蓋這一切。”

謊言的內容不難想見,約莫就是民間那些不像話的傳聞一般,說上巳抛棄沈清明跟姜衡一走了之。

姜衡嘆氣,有些憂傷似的:“其實,我大可不必背着黑鍋,可是阿巳,花朝死前讓我好好保護你,所以,在你臨死時,我為了拿走你的魂石甘願成為背叛者。”

江之遠曾經說過,花朝的魂石是為上巳而碎,這其中,孰是孰非尚未可知。

巳予不懂姜衡到底為什麽要說這些,姜衡對她露出一個很溫和的笑,他說:“阿巳,歷法知道沈清明對你一往情深,若知你死必定郁郁寡歡,不如讓他懷着恨意堅持下去。”

巳予聽不下去了:“夠了,姜衡。”

姜衡卻不肯罷休:“阿巳,你不如問問沈清明,他到底有沒有恨過你。”

四顆櫻桃

第 76 章 -舊友重逢

76-舊友重逢

話落間,廊下突然掉下來一只拇指大的蜘蛛。

攀在一條細細的絲網上,正一點點重新往上爬。

民間有個說法,微風驚暮坐,臨牖思悠哉。蛛從梁上落,疑是故人來。

了空一邊撚佛珠一邊低聲誦經,梵音低吟,巳予屏住呼吸,沈清明表情淡漠,黃栌後脊發涼,四雙眼睛緊緊盯着佛殿。

幾個腳步交錯在一起,不止一個人在裏面,靜默須臾,門緩緩開了。

看清來人,懸着的心重重落了回去。

姜衡換了一身不常穿的白色長衫,外面那層薄紗襯得他猶如畫中仙,跟平日裏圍着賬臺打轉,游走在市井生意場,穿梭于紙醉金迷中的姜老板大相徑庭。

很亮眼,也很突兀,可他本就是神明,巳予想,這沒什麽奇怪的。

神明就該五鶴西北來,飛飛淩太清,她喊:“姜衡。”

姜衡簡單應一聲,“我把他們帶回來了。”

他讓開一步,巳予看到地上整整齊齊躺着的正是廚子張跟周小二他們三個,三人面容蒼白,緊阖雙目,眉心緊緊皺在一起。

三個人手背壓着手背,上頭有一條朱砂線。

朱砂常被用來驅邪,然而巳予卻感覺此刻透着一股子邪氣。

巳予意味不明地說:“終于把他們找回來了。”

“何止。”姜衡說,巳予這才看到他身後站着一妙齡女子,“你看她是誰。”

一副富貴人家千金大小姐的打扮,發間挂着一只點翠珍珠穗步搖,羅裙上繡着的卻不是時興刺繡樣式,反而是看不太懂的符文點綴在裙擺邊,有點像當時在奪命蛛巢穴裏看到的彷音咒的走勢,但遠比其更加複雜,饒是巳予過目不忘,一眼看過去并不能完全記清楚。

巳予看不到她的臉,因為她故作神秘,臉上罩着一張面具,面具上也刻着相同形狀的符文,越看越像彷音咒。

她恨自己沒能全然恢複記憶,故意猜不出此人的身份,更辯不出那詭異的符文到底是不是就是彷音咒,而姜衡,語氣裏是給予驚喜的期待。

可惜巳予并沒有認出她是誰,亦或者心裏已經有了猜測,但并不想相信那是真的。

太奇怪了,她遲遲沒有上前,也沒有追問姜衡她是誰。

巳予的脾氣秉性,說簡單也簡單,她很多時候,都很好看透,大方,善良,對任何人都彬彬有禮,救人時不計後果,被人誤解時随風而去。

姜衡卻以為,這樣的人是最難猜,也很難接近的,關于自我剖析與拆解的,那極少的一部分,她從未表露過內心真正的想法,喜歡或者讨厭,想要還是拒絕,沒人能猜得到。

從前在歷法時就是如此。

姜衡總說,上巳看起來對所有人都很好,也會為了天下事傾盡所有,可是,永遠無法有人真正了解她,或者知道她想要什麽。

直到沈清明出現,他才否定這個想法。

一個蘿蔔一個坑,一個秤砣一杆秤,這大約就是所謂命定之人的契合。

他們中,姜衡沒有,花朝沒有,寒食也沒有。

他們可以一起同甘,上巳卻不會讓他們跟自己共苦。

只有沈清明可以。

只有沈清明走進她的世界,得到了她的心,能夠左右她的悲喜,掌控她的情緒。

她天生善良,卻又性子涼薄,更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姜衡認為,上巳對花朝好,只不過是一種投桃報李的怕落人口舌面子上的回應而已,未必有幾分真心,直到花朝之死,才讓他認清上巳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天生神格,卻長着一顆柔軟至極的凡人之心。

她善良到讓所有人自愧不如,甚至偶爾經常會認誤解她很虛僞或者故作姿态,但她也從不會為自己辯解,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可是,姜衡不明白,當初鬧得天翻地覆,為何人站在她面前,她卻全然無動于衷?

姜衡對林花朝說:“花朝,摘下面具,讓她看看你。”

那女子緩緩摘下面具露出一張天真爛漫的臉,笑意盈盈,眼睛彎彎的,比月牙還好看,親親熱熱地走上前拉住巳予的手,喊她:“阿巳,我回來了。”

巳予如遭雷擊,表情失控,結巴道:“花朝,你是花朝?”

林花朝挽着巳予的手腕,揚一下下巴,指了指沈清明,道:“你怎麽還沒把他踹了?”

眼前的人一颦一簇都是當年的模樣,淡定如斯沈清明蹙眉,語氣冷如冰窖,“你是誰?”

林花朝噗嗤笑一聲,開玩笑的語氣算得上嬌嗔:“阿巳,你看,自古男兒多薄幸,幾百年不見,竟就忘了我是誰。”

久別重逢,無數次夢裏出現的那張臉,無數個感到哽咽難過的瞬間,都在這一刻湧上來。

明明比起弄清楚花朝為什麽死,她更想讓花朝活過來,可她真的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時,不是該高興麽?為何如此惴惴不安。

所有她在乎的,曾經忘記的,正在一點點想起的那些故人,全都出現在她面前,她卻忽然害怕了,她有很多想問的,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她往後退了一步,有些生硬地甩開林花朝的手。

林花朝的笑容凝固住,從鼻腔裏逸出一聲輕哼,“這是怎的了,見着我不高興啊,那我可有點傷心了呢。”

巳予仍然沉默,林花朝往前走了一步,巳予便又後退兩步,撞進沈清明懷裏。

他輕輕握住巳予的手,在識海裏對她說了一句:“別怕。”

林花朝見狀,又笑了,她抱起雙臂,一臉打量,揶揄:“阿巳,過分了啊,有異性沒人性,我可要吃醋的,哦,忘了,沈清明才是個大醋壇子。”

沈清明面露不悅,花朝不學無術咋咋呼呼的性子他一向敬而遠之,奈何上巳與花朝“蜜裏調油”好得穿一條褲子,那時礙于上巳的面子,他從不會當衆駁斥花朝,更不會對她總是恣意妄為不守規矩提出微詞,時至今日,他早不是那時的沈清明。

巳予摸到一片冰涼,餘光落下,只見流觞在他手心蠢蠢欲動,沈清明動了殺機。

不對勁。

巳予眯起眼睛,往姜衡後脖頸看去,曾被奪命蛛咬過的地方已經徹底痊愈,幾個月中,他沒再失智發瘋,但——

在那隐隐綽綽的衣料底下有一筆青色的痕跡,乍一看,同樣像極了某種神秘古老的符文。

雨越下越滂沱,地上的血漬全被沖到龍頭砸出的坑裏。

雷聲小了,甚至不見蹤影,風卻大了起來,刮得猶如寒冬臘月,屋檐上的劇烈搖晃,晃得人心惶惶,黃栌一擡頭,發現林老板信誓旦旦要去追殺的龍正趴在佛殿屋頂上,朝廊下伸着腦袋。

老天爺啊,吓死小黃栌了。

以前怎麽沒發現這世上真的有龍呢,自從少爺中邪後,離奇的事兒一樁接一樁。

如來寶仗降魔相,慈悲威怒震十方,他念一句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佛詩求菩薩保佑,再一看,了空大師也在喃喃自語。

看來大師也怕死呢。

黃栌腰板又硬了幾分。

烈風肆虐,刮得人皮膚發疼,像是誰在發脾氣,巳予在識海裏問:“瘟神,是不是你?”

沈清明沒避諱:“是。”

這是真氣壞了,就因為別人說他一句醋壇子?這氣性真大,可巳予總覺得,沈清明兩袖清風什麽都不在乎,不至于被人說兩句就受不了大發雷霆,沈清明幽幽地接腔:“可是她在挑撥我們之間的感情。”

巳予發現了,榻上之郎與閨中密友是無法和平共處的,她甚至努力回想,幾百年前,這兩人是不是也是這樣互相看不順眼又不得不礙于她的情面互相忍受對方,可是心裏無數次想要掐死對方。

鬼使神差地,他想,難道花朝之死,就是因為這種滑稽的原因?

沈清明又否定:“不是。”

可是他只能否認,說不出到底為什麽,甚至還自知理虧,認為自己可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殺死了花朝。

是了,巳予不得不承認,她之所以在看到花朝時感到不安,都源自于,在無數次的夢裏,花朝都在祈求巳予殺了沈清明為她複仇,而她也信誓旦旦,聲稱會這樣做。

果然,花朝露出了一個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清明,目光落在護魂傘上,忽然發出一個短促的笑容,“看來,清明君也不是無往不利,這是被誰傷了,竟然用上了護魂傘。”

沈清明自然不可能回答她的。

事實上沈清明根本不相信她是花朝。

魂石碎了,不可能重生,這是歷法對衆節神說的。

魂石是節神的根本,沈清明之所以能死而複生,也是因為他的魂石完好無損,盡管靈相有損,但假以時日,他就能恢複成無所不能的沈清明。

巳予這才發現,原來,她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高風亮節,最起碼,她并不想在如此被動的情況下,橫在沈清明與花朝之間,更何況,她的傾向性已經十分明顯。

可是下一瞬,姜衡的話卻讓她徹底崩潰,他說:“花朝,你為保護阿巳魂石盡碎,可是,阿巳好像并不是很想看到你。”

江之遠說過同樣的話,她曾經執着想要知道的真相,竟然就這樣輕而易舉出現時,她才發現,她原來是難以接受的。

巳予:“你是說,花朝是因我而死?”

姜衡搖搖頭:“不,花朝不是因你而死。”

巳予懸的心稍稍放下,就聽見他又不鹹不淡地說:“她是因為沈清明而死。”

這是姜衡第一次直呼其名,以往對沈清明的尊稱終于打破,他仿佛也在此刻徹底撕下僞裝,将自己的真正的态度攤開來給人看。

風停了,流觞也黯淡下去,沈清明的聲音猶如蚊吶,“你說什麽?”

姜衡說:“那一年,歷法為天道分庭抗禮,天道讓世人生出信仰,四尊橫空出世,歷法為人祭奠稱道。可是,沈清明,你知不知道,你是踩着上巳、花朝跟寒食的節氣,才成為至高無上的神明。”

四顆櫻桃

第 75 章 -巳予反擊

75-巳予反擊

什麽?

巳予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沈清明搶險一步将人一把扯到身後。

流觞從他手間飛出,卻只在空中亂劈下幾片翠綠的菩提葉。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的磅礴氣勢,叫巳予目瞪口呆,“是什麽?”

沈清明壓根沒看清子午卯酉,不過是杯弓蛇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小題大做罷了。

巳予彎腰撿起一片,再看看四下荒野,不見了空大師與黃栌,姜衡也沒回來,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哪來的危險。

江泛也沒想到沈清明會有這麽大的反應,看流觞龍飛鳳舞一般,沈清明表情冷峻眼神帶鋒,仙風道骨果真名不虛傳,縱使稍顯落魄,仍風度翩翩,自有一派風度在。

他盯着沈清明瞧,沈清明收起流觞,仍不放心,囫囵掃視一圈,聽到從這座房子後面傳來的“篤篤”揮鋤挖土磕到石頭的聲響,以及斷斷續續的喘息與有一句每一句的談論聲……

魔蔓沒有追來,大道更是。

沈清明怪江泛虛晃一槍,抛過去的目光透着一絲不悅。

江泛縮着腦袋藏回水缸裏,不甘心地悄悄擡起眼皮偷窺,不料跟走進來趴在水缸邊打量他的巳予視線交火,撞個正着。

互相都一些笨拙地尴尬,“……”

巳予不怪他無中生有,反而沒話找話,“水裏冷不冷,要不要我抱你出來?”

還要抱?沈清明側目剜一眼江泛,那意思,你敢讓她抱試試!

就算他不反對,江泛也不會讓巳予抱的,江之遠對他不好,還是專門請了先生入府教他讀書寫字,男女授受不親,是他從小灌輸進骨子的原則。

他搖搖頭,擡手朝菩提樹下虛虛一指,說:“阿巳,我方才看見那座山上的樹都變成了吃人的怪物。”

下着雨,天色變得很暗,遠山如青黛,巳予空有仙骨,卻肉眼凡胎,只瞧得見遙遠而模糊的山影,“目力如此驚人?除了會吃人的樹,你還看到什麽?”

江泛卻搖搖頭:“沒什麽,反正他不信我。”

饒是沈清明,也無法看清遠山是枯樹還是挂着一只熟睡的野猴,他确實不信江泛能看見,然而前有上京百姓成巨人,後有魔蔓襲擊,若說對面山頭有妖異,卻絕非空穴來風。

巳予哭笑不得地說:“他就是喜歡擺臭臉,人不壞的。”

這倒是,若是壞人,此刻已經把他抓去冥王殿見閻王爺了,“我看見,那座山上有一座四方亭,亭子下站着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很高,穿着白衣,女的長得——”他看一眼巳予,接着說,“沒有阿巳好看。”

聽那動靜,昏天孤山孤男寡女,倩女幽魂似的叫人汗毛直立。

方圓百裏一馬平川,唯有上京城內有兩座不大不小的山,山上有亭子的,只有一處,沈清明說:“那是龍栖山,隔此處幾十裏路。”

其實不用沈清明說,江泛也知道那是什麽地方。

大約是五六百年前,那時上京只有一座酒仙山,上京湖也不是湖,而是一片沼澤。

趙家稱帝定都上京,欲以酒仙山建設王宮,幸得一位高僧指點,酒仙山石為紅色,若是活人長居會有血光之災,而沼澤意味着遇水則發,趙家先祖便把沼澤挖空如今的上京湖,那些淤泥後來堆起來取名龍栖山。

趙家江山傳了百代不止,風調雨順,鮮有鬧大的災禍,為了感恩那位大師,趙家先祖更承安宮名為正陽宮,只因那位大師法號“正陽”。

其實被黃栌抱在懷裏來到檀柘寺見到了空大師的第一眼,江泛首先想到了那位他從未見過,卻在江之遠書房裏看過他鎖在櫃子裏的《趙氏春秋》記錄的那位正陽大師。

面帶笑意,任何時候都心平氣和和藹可親,,不争不搶,不聲不響,做的事卻擲地有聲。

盡管知道一個人最多活到百歲,幾百年前的書裏寫的人斷然不可能活到這個歲數。

“正陽大師手腕上有一處佛印,如活佛在世。”

只是當了空大師挽起衣袖,取下手腕上的珠串,露出佛印時,他還是驚了一下,繼而生出不着邊際的想法,原來人真的可能會活到好幾百歲。

只要一生行善積德。

他在長命百歲前加了一個前提。

不過,他到底沒有機會驗證了空大師是否就是幾百年前的正陽大師,只是,他透過那狹小的方寸之天,從菩提樹下望出去,仿佛在那一瞬間,成了一個俯瞰衆生目視千裏的神明。

這下,連巳予也不禁露出懷疑的目光:“你真能看到那麽遠?”

江泛觀察着巳予的表情,倏然改口:“不能,騙你的。”

沈清明露出一個“你看,我就知道”的表情,可是巳予的臉色卻一下子凝固了下來,江泛在撒謊,他頭頂上的謊言圖譜行雲流水在他說完句話之後添上厚重的一筆。

故而,巳予原先還有所懷疑,此刻堅定地認為,江泛就是寒食轉世。

“阿巳,黃栌跟了空大師在後院挖今年新種的洋芋,你在這寺裏吃吃喝喝小半月,是不是應該去幫忙?”江泛生硬地轉了話頭,巳予看到挂在牆上的篾簸箕要去幫忙,剛伸手就被沈清明拉住,他把小柿子塞巳予手裏,說:“你照顧她,我去幫忙。”

巳予知道他是要去周圍勘察一番,剛抱穩小柿子,就看見江泛吓得面色慘白縮回了缸裏,她再次看向菩提樹,這次,不再是空無一物和遠處影影綽綽的山,而是——

“等等,沈清明!”巳予叫住他,小柿子被她喊醒,不安地在她懷裏扭動着,巳予把她放下來,而後走出佛殿,順帶掩上了門。

遠處那是——“龍,沈清明,你看見那兩條黑龍了麽?”

沈清明回過頭,只見黑壓壓的烏雲之中,兩條黑龍翻滾雲海倏然劈下一道閃電,那閃電不偏不倚,直接往他身上炸。

“瘟神,小心!”巳予驚呼,秋風劍出鞘,快準狠,尖上亮晶晶的墜子生生擋住閃電落下,被她一劍揮到了黑龍盤身之處。

都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果然不假。

“轟隆隆!”閃電轟鳴,不知劈在黑龍哪一處,黑雲裏嘶鳴不止,須臾,那雨變成了紅色,真正的血雨腥風,空氣中彌漫着令人反胃的腥臭。

黃栌聽到雷聲,扔了鋤頭,匆匆跑來前院一看,地上血紅一片,他怔然地嘆一聲:“我的老天爺,這是怎的了?”

再一看,沈大仙跟林老板都全須全尾站在廊下,少許放心,只是還沒輕松片刻,就看見一個巨大的斷頭從天而降,直直地在猩紅的地面砸出一個大窟窿。

那是黑龍的頭。

霎那間,黑雲中鑽出另一條龍,摟着那截龍身騰雲西去。

坑裏的黑龍死不瞑目,雙目瞪得老大,只剩下白眼,斷裂處血肉模糊,逆鱗處光禿禿的,明顯是被人拔掉了還沒重新長出來。

沒想到巳予陰差陽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竟意外把雷炸進了黑龍的逆鱗直接削了它的首級。

黃栌指着地上山一樣的腦袋,吓得快要說不出話:“這、這是甚?”

沈清明好心解釋:“龍頭,可入藥。”

黃栌可不想知道能不能入藥,就算他叫黃栌,是一味藥草名,他也不敢把這腦袋拿去藥鋪販賣,即便有那個膽子,這麽大,誰能搬得動。

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世上真的有龍!

黃栌愣愣地說:“那……要不,把另外一條也擒回來?”

不然,他感覺,黑龍方才那睚眦必報哭喪的模樣,似乎随時打算把檀柘寺房頂掀翻。

巳予正有此意。

這兩條孽龍借助姜衡雷霆之力升仙為龍,沒做一件好事,反而與江之遠為伍,處處與她和沈清明作對,她仁慈手軟,卻也不是人人欺淩宰割的羔羊!

她要搶先一步,在黑龍來索命之前,先發制人。

可惜她不會騰雲駕霧,于是,她轉頭看向沈清明,說好的并肩作戰,此時不去,更待何時,“瘟神,走,去收拾剩下的那條黑龍。”

于此同時,上京城巨人魔浩浩蕩蕩奔向酒仙山,那山上燒着,如同煉獄。

三獸靈為首,把這些巨人魔引到酒仙山後,一陣青煙飄走。

這一座陵地,墓穴成千上萬不計其數,陰靈游蕩,巨人魔見鬼就往肚子裏塞。餓虎撲食,不分好賴,吃紅眼,不止路上飄出來的陰靈,甚至直接去把那地裏的那些森森白骨也一并挖出來吞吃入腹。

轉眼間,酒仙山的墓穴就被一掃而空,連一具骨頭渣都不剩。

巨人魔吃飽了,陷入了沉睡,整座山上發出如雷的鼾聲,連幾十裏外的檀柘寺都能聽到,很遠,但又無比清晰,清晰到巳予皺眉:“那是……”

“是酒仙山,巨人魔去了酒仙山,吃了陰靈需要消化,他們會暫時睡上三天三夜。”

巳予:“巨人魔……是什麽導致的魔化?”

“不好說。”沈清明說,他喚出流觞,在大殿正中央的地上畫出一個圈,又添橫豎幾筆,正中間,落下他的名字,最後在那名字上蓋上一張黃紙,怕風吹跑,撿了一塊石頭壓上,最後咬破手指,在上頭蓋了手印,算作結契。

巳予上輩子這輩子都不要會畫符布陣,“這是什麽陣?”

“隐身陣,我們不在時可以保護他們。”沈清明随意地擦一把拇指上的血珠,聽見已經被巳予關上門只剩下江泛跟小柿子在內的佛殿裏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咳嗽聲,很輕,以至于除了他以外,巳予跟黃栌都沒有任何反應。

那不是一個七八歲的孩童能發出的聲響,就在他想要去确認一番時,看見了空大師背着一背簍洋芋回來。

面對佛殿前的血腥可怖場景,他雙手合十,講:“阿彌陀佛,罪過。”

巳予朝他作揖喚聲大師,了空點頭,合眼,低聲念了幾句經文,朝佛殿裏說:“施主,既然來了,不妨出來見一面。”

四顆櫻桃

第 74 章 -新的身份

74-新的身份

“放開她!”巳予怒斥!

沈清明出招,柳葉如刀接二連三,手起刀落,猶如刀功極好的切菜師傅,魔蔓一片一片應聲落地。

地上流滿黏稠的紫黑膿水,惡臭熏天,沈清明抱起巳予轉一圈把她安置桌子上後,再一甩袖,接住小柿子,一把塞進巳予懷裏。

急風驟雨從他衣袖裏如注般沖向斷蔓,呼啦啦把那些髒東西掃地出門。

斷蔓一生二二生三,生生不息,越糾纏越殘暴,憤怒地想要殺之而後快。

這東西砍不幹淨不能糾纏,巳予說:“沈清明,你會徒手焠火對不對,既然砍不斷,那就一把火燒了它。”

魔蔓塞滿酒館,火燒火燎确實是個不二選擇,但恐怕巳予精心經營的酒館也會毀于一旦。

沈清明舍不得,巳予舍得:“別讓火勢蔓延。”

“嗯。”沈清明穩穩接住小柿子抱懷裏,流觞甩出一人高的水柱将他們兜頭罩進去。

護魂傘撐開,遞給巳予手中,他說:“有勞林老板撐傘。”

明明自己有手不是?下一瞬,腰間落下一只手,沈清明箍得很緊,不容反抗,更怕巳予不小心掉出結界。

他丢出一豆火,瞬間燎原,林巳酒館化為灰燼,魔蔓終于不再蔓生,等待片刻,火滅了。

巳予毫無留戀:“走吧,去檀柘寺。”

這場雨下得莫名大,仿佛不止沈清明的手筆,更有人火燒澆油讓這場雨變成了一場警告。

雷聲轟鳴,響徹九天之外,比神明渡劫時更驚天動地。

檀柘寺——

佛殿大缸裏的蓮子一骨碌從蓮蓬上滑下落入水中,從水裏冒出一個小小的人兒,趴在水缸邊,用兩只黑漆漆的眼睛打量着周圍。

這陰沉的雨天讓他很不舒服,他總想到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也是這樣,水聲一直瀝瀝拉拉,任憑他怎麽呼救,那個人都無動于衷,連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遑論這場雨裏夾紮着怕人的雷聲,很兇,猝不及防,瞬息萬變,像極了江之遠。

他沒有母親,不知何為依戀,江之遠對他不算多壞,但他很容易翻臉,往往會在他最快樂的時候讓他絕望,在他最絕望時又給他希望。

如此反複無常,以折磨自己的親身骨肉為樂趣。

江之遠發火很可怕,他會先定定地看他一會兒,接着和藹可親地笑着說:“泛兒過來。”

等江泛戰戰兢兢走近,那張笑臉驟然冷卻,變得冷漠又嚴肅,不緊不慢地吐出兩個字:“跪下。”

他從未在趙婉兒靈位前下過跪,偌大的太傅府,容不下一尊靈位,所以江泛總是跪在佛前,忏悔他不知為何的過錯。

每隔幾天,就會有那麽一兩回,江之遠會把他關進漆黑的禪房,讓他面佛思過,而後重重地關上門,他聽到落鎖的聲音,江之遠親自上的鎖,沒有人敢放他出來。

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藻井上方風起雲湧,紅彤彤的,似乎盤懸着兩條龍,每到他困乏之際放雷轟鳴。

天亮了,龍也會随之消失,整個江府,只有他見到過龍,也只有他一整晚聽着轟鳴的雷聲不敢閉眼。

可是每次關完禁閉,江之遠都會給他準備他最愛吃的紅燒肉,那種軟糯的口感,幾乎算得上甜蜜了。

他骨子裏流着趙婉兒的血,天生愛吃甜,為此,他近乎有些病态地隐隐期待被關起來,只有如此,他才可以感受到被父愛,他在說服自己,江之遠記得他的好惡,怎麽不算心疼喜歡呢。

他很小,小到對很多事情都不太理解,卻依然渴望被愛,被呵護。

但在那同時,也體會到了不被愛時的痛苦與難過,以及也許被愛但同時也被憎惡的矛盾,複雜的情緒相互拉扯。

當他再次看到這場跟假山裏極其相似的濕漉漉的大雨,以及跟那間小黑屋裏震耳欲聾的雷聲,從內心生出了無限的恐懼,他也是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并不喜歡給予愛的同時也給予恨意,于是,他趴在缸邊,冒出個小小的腦袋,害怕再次被抓回那座假山裏。

空氣沉悶而潮濕,明明在下着雨,卻沒有變得涼爽,反而更加黏膩,水缸裏的水溫也在不斷升高,也許是因為恐懼,也許是熱的,他有些喘不過氣。從小受到非人的待遇,他的情緒變得很敏感,稍微一點變故就會讓他如同驚弓之鳥。

這口缸正對着門口花壇裏的菩提樹,菩提樹上挂滿紅色的祈福經幡,很奇怪,這寺廟裏一天見不到幾個人,竟然挂了這麽多。

雨打濕那些經幡,靜谧得不見一絲風,經幡重重地垂直我,雨水順着經幡滴下來,滴滴答答的聲音讓他坐立難安。

就在那時,垂着的經幡忽然飄動了一下,連帶着水缸裏也漾起波紋。

有人來了,不止一個。

下一瞬,那四四方方的天空中劃出一道亮光,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摟着巳予出現在菩提樹下,男人懷裏還抱着一個小娃娃。

江泛認得那個男人,當時在假山水底見過。

不知為何,他對巳予幾乎沒有任何戒備心,所以下意識地喊她:“阿巳。”

這不是一個小孩對一個大人的稱呼,算得上冒犯,可惜巳予看不見他,并沒有聽見這一聲呼喚。

但是沈清明能,幾乎立刻,沈清明擡眸看過去,沒有驚訝,除了關于巳予的事,他臉上的表情總是很少,波瀾不驚,沒有任何意外,只是輕輕牽了一下巳予的手,被巳予用一句“佛門清淨地,請自重”堵回去後,慢悠悠地說:“近日壞事連連,總算有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巳予不認為上京城陷入魔化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但願聞其詳:“怎麽說?”

小柿子在他懷裏呼呼大睡,沈清明兜住她抱在懷裏,用下巴指了一下水缸,說:“喏,你心心念念救出來的江泛正趴在水缸裏睜大眼睛看着你呢。”

巳予什麽也不看見,“你诓我呢,水缸裏哪有人。”

沈清明騰出手,彈出一粒小水珠,碰到江泛時,無形無體的小人就那麽現了形。

七八歲的孩子,生的唇紅齒白,只是穿着麻布粗衣,不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孩兒。

他長得很漂亮,是那種讓人能一眼記住的漂亮,眼窩深邃,眼睛又黑又亮,沒有一絲雜質,可是當他那麽溫溫淡淡看向一個人的時候,被看的人,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難過,一如此時的巳予。

她的心髒被抽空了似的,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不敢靠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話,只是輕輕喊了一句什麽。

巳予這一輩子很長,而上一輩子的很多事,她都不太記得了,可是,在這一刻,關于上巳的那段記憶,又湧現出一些新的片段。

零零散散,有一些甚至只是一閃而過而已,巳予再一次感到頭疼,就像每每提到花朝時,那種讓人無法逃脫的疼痛,糾纏着,痛苦不斷加深。

在她與花朝的那段時光裏,他們親密無間,但似乎一直有一個第三個人的影子,一直不遠不近地跟着他們,在河裏抓螃蟹時他在岸邊看着她們的外衫。放風筝時,他在一旁看着,時不時地迸出幾句無關緊要的贊揚或者感嘆,可是那抹人影虛無缥缈,始終只有一個看不清臉的背影。

那是除了沈清明與姜衡之外的另外一個人。

是誰?

巳予不知道,她想不起來,心裏像被挖空了用一塊,有些疼。

可是依着巳予提到花朝時的反應來看,這個一直默默跟在他們身邊的人,極有可能已經死了,只不過,他似乎幸運一點,他轉身投胎,沒有前世的記憶糾纏,也不必為自己的死因執着,他只需要盡情享受今世之陽壽,等待壽終正寝,入下一次輪回而已。

盡管不知他到底是誰,跟自己有什麽千絲萬縷的關系,巳予心裏那股不舒坦的感覺已經演變成了急于剖開真相的急迫。

她問沈清明:“他是誰?”

沈清明以為她高興得不知怎麽表達才好,故而配合道:“他是江泛。”

不,不是,他不是江泛,巳予堅決地搖搖頭:“不是,不是。”

沈清明是很敏銳的,他意識到,巳予并不是高興,而是想起了什麽令她痛苦的回憶,“你想起了什麽?”

巳予沒有回答他,而是自言自語:“你的生辰八字廿二五,我早該想到的,我早該想到的,沈清明,他是寒食,他是寒食!”

一時間,沈清明才忽然發覺,原來不止巳予忘記了很多前塵往事,連他也在日複一日中,逐漸忘記了這些曾經與他一起輪值春日最後卻無聲無息消失的夥伴。

而他向來就是要目送人走,所以,即便那個人是寒食,他也沒有産生什麽情緒上的波動。

他能看見陰魂,便不敬畏生命,不忌憚死亡,不完全理解所謂陰陽永隔真正的含義。

寒食與上巳,都消失得無聲無息,就連塵世間,也很少有他們的痕跡。

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亦或者,遺忘本身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繼而他又想,巳予死的那一次,是否是因為,他曾經想要忘記但沒有真正做到?

因為他恨着,上巳才會以巳予的身份重生,盡管他不願意承認,上巳節神确乎是隕落了,不再被反複提及,不再出現在歷法大會。

歷法大會……

上巳出走歷法,按照歷法慣來的處事之風,怎麽能忍受上巳如此藐視一切它,甚至私自離開,當時他要是追問一句,事情也不會演變成今日這個地步。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如今,他也真正體會了這句話的含義。

可是,繼而他又生出更多的疑問,節神是不會轉世投胎的。

寒食同為節神,死後魂石埋葬于無根之樹,又怎麽會輾轉投胎,還被困在金佛裏?

如果江泛真是寒食,那麽一定是有人把他的魂石偷偷拿了出來。

是誰?

沈清明想到了大道。

江泛自是不知自己前世到底是誰,只是他看着巳予,再看看沈清明,想說什麽,卻忽然住口,大喊一聲:“阿巳,小心!”

四顆櫻桃

第 73 章 -反派露面

73-反派露面

距離林巳酒館十一的正陽城,當今人皇便居于其中。

兩頭孽龍死死勒住黃袍男子,龍袍上繡着飛龍在天的紋飾被那利爪當中撕成兩半,連同那身衣裳,凄慘地挂在男子身上。

男子身上紫氣萦繞,孽龍雙管齊下,一個摁頭,與那紫氣無聲纏鬥。

男子正是人皇趙稷。

三十歲先帝因病崩逝,趙稷黃袍加身,勵精圖治,平定西北之亂,輕賦稅薄徭役,登基二十載,是個難得的好皇帝。

窗外幢幢人影如高山,紫氣正在逐漸變得渾濁,宛如墨潑與紙上暈開,驅逐光明,黑暗永駐,陰雲密布,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而至。

趙稷腹背受敵,被勒得五髒六腑都擠在一起,當場吐出一口鮮血。

“噗——”血漬飛濺孽龍脖頸逆鱗之上,如同燒紅的火棍在布上燙出洞,沾上血的地方迅速被腐蝕出幾個大窟窿,露出森森白骨。

孽龍嘶鳴掙紮飛上藻井,怒不可遏,兩雙眼睛死死盯着趙稷,下一瞬便要将他生吞活剝。

趙稷拿手背揩一下唇邊的血漬,層巒疊嶂的黑雲壓得很低,天要塌了似的。

趙氏江山,沿襲四百八十多年。

定都上京城,擇正陽宮而居。

此地依山傍水,背靠龍栖山,毗鄰上京湖,從湖邊到正陽宮門,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步水汀,正中央的正陽殿則是指點江山的朝堂,繞過龍椅,從正陽殿後面有一條路通往龍栖山。

下不見階,上不見臺,走過自下而上共九百九十九級臺階便可登頂。

站在龍栖山上的龍栖亭,一覽衆山小,可以俯瞰整座上京城。

酒仙山其實要比龍栖山略高幾丈,趙稷登基後,特意命人加高了龍栖山,故而此處是上京城最高處。

當站上龍栖山便會發覺一件事,這條不水汀蜿蜒在湖泊中央,像極了八卦盤中那條分明黑白的界縫。

細看之下,上京湖裏的水也是一深一淺兩種顏色,泾渭分明。

似乎是為了刻意掩蓋什麽,所以種了滿池子的荷花,據說引了溫泉水,這花一年四季都開着,因為通往正陽宮,上京湖不對外開放,上京百姓不能随意游覽。

除非登高,否則絕對不會發現這種情況。

而整個上京城乃至九州十八郡,只有人皇才有資格登上龍栖山。

這是皇族才會知道的秘密。

趙稷清楚地記得這片湖,并非是一開始就是這個樣子,而是從江之遠被舉薦來到上京,成為他跟前的紅人後,在江之遠的主導下慢慢變成這個樣子的。

江子遠搬出秦皇一統天下的例子,他心懷抱負,欣然同意後,那年江南金秋錢糧豐收,次年收複西北……一次兩次是偶然,諸事順遂讓他徹底相信風水之說。

于此同時,他也對江之遠生出戒備,在他建言獻策時,都會多一分心眼。

可他滴水不漏,一裝二十年沒漏出破綻,直到幾個月前遭到彈劾。

當兩條孽龍從湖裏鑽出來,直接沖向正陽殿時,他首先懷疑,這是江之遠的報複。

即便有真龍護體,可他到底是個普通人,就算是天子,那龍到底只是一股氣而已。

兩條孽龍有備而來,勢要把他拉入地獄。

清澈的湖水徹底變得黝黑。

轟隆隆——

又是一記悶雷,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南方夏日裏常常如此風雲變幻,但在上京城卻并不多見,趙稷絕望地想,他大約要喪命于此。

孽龍懼怕真龍天子之血,不敢靠近,趙稷趁機跑到龍栖山。

九百多級的臺階對一個養尊處優十幾年的來說,不是意見容易的事,他從前都是轎攆擡上去,可是眼下,正陽宮裏的宮女太監全都變成沉睡了似的不見人影,他害怕孽龍追上來,只能拼命往上爬,喘不上氣了也不敢停。

孽龍跟在他身後不遠不近地追着,不敢靠得太近。

他跑得快窒息了,大口大口喘息着,黑雲滾滾,空氣中只剩下他的喘息,一聲一聲,心跳得飛快,快到一下接不上一下。

腿已經沒有力氣了,木然的不像自己的,重得擡不起來,最後幾步,幾乎是在地上爬上去的。

他要登頂,想在死前最後看一眼上京城。

電閃雷鳴,閃電劈開烏雲,一路從龍栖山劈到酒仙山,像是要把那山劈開,重重地一雷接着一雷。

明明下着雨打着雷,酒仙山卻紅彤彤的,着了火似的燒起來,紅透半邊天。

地動山搖,趙稷覺得很不安,天崩地裂,酒仙山轟然炸裂。

那是一座墓地,埋葬着一座山頭的亡魂,世世代代。

真龍天子不信邪,但趙稷其實并不是像百姓傳聞中的那樣不敬神明不怕陰鬼,只是身居高位,一言一行都是為人觀瞻,他不能表現出絲毫畏懼。

在劇烈的炸裂聲中,他首先想到的是,若是那些埋藏底下不該見天日的東西跑出來,上京城必定就此毀滅。

這火燒得轟轟烈烈,大得有一種快要燒到天邊去的錯覺,而在那之中,一座座宛若山丘的身影拔地而起,紛紛朝着酒仙山奔去。

在那晃動的火光中,他看到一抹人影閃過,正陽殿的房頂被掀翻,他的近身太監變成了一個身長八尺的大怪物,一腳踢斷正陽殿的廊柱子,頭也不回向西而行。

雨水砸在身上有些疼,身上的龍袍前所未有的淩亂,他像個亡國皇帝,看着正在慢慢塌陷的皇城,除了不斷嘆息與氣憤,什麽都做不了。

巨人怪接二連三拔地而起,他看到自己的兒子,十歲的長子趙刈也變成了一頭怪物,混雜在人群中,一步一步,走向覆滅。

“刈兒。”趙社稷哽咽着喚一聲,嗓子啞得根本發不出聲音。

就算他扯着嗓子,喊破喉嚨,已經失去理智成為巨人魔的兒子也不會理他。

也許是父子之間的血脈相連讓他有所感應,亦或者,是最後一絲殘存的理智拉了他一把,總之,在那些絕不回頭的巨人魔中,只有他回頭看了一眼他生活了十年的正陽宮。

他先是淡淡地掃視了一圈正陽宮,而後目光很輕很輕地移動了龍栖山頂。

目光短暫碰撞在一起,幾乎算是對視了。

可是趙稷從他的眼中沒有看到任何留戀,他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回頭。

就像是被什麽東西絆了腿,他只是随便地看一眼地上的東西,與那個總要他抱,不顧他人皇威儀,纏着他做各種小玩意兒的親兒子判若兩人。

他的兒子着了魔。

他的發妻同樣淪為如此下場,那個總是注重儀态的女人,此刻披頭散發衣冠不整,巨大的身體撐破衣衫,擠在人群中走在大街上。

他們一夜之間退化成野蠻的原始人,光着身子,不知何為禮義廉恥。

如此情狀,趙社稷心痛如絞,試圖伸手去抓一把,把他們都抓回自己身邊,可隔得太遠,兩條孽龍攔路,他打不過抓不到,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堕入成魔。

上京城走向毀滅,趙稷一時間悲痛萬分,血灑龍栖山,當場倒地,不知是死了,還是暈過去了。

這時,兩道身影落下來。

粉衣女人問:“他死了?”

白衣男子答:“沒死,好戲還沒開場,就這麽死了多可惜。”

兩條作威作福的孽龍乖巧地盤旋在半山腰,吐出真龍紫氣,男人伸手接住,紫氣被揉進一顆豆大的珍珠裏,遞給女人:“吃了,補氣。”

女人接過來聞了一下皺眉:“味道真沖。”

男人笑了兩聲:“紫氣東來。”

昔日繁華的上京城毀于朝夕。

大道沒死,在沈清明差點魂飛魄散進入冥王殿休養生息時,他仍觊觎颠覆世道。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煙塵濃重又嗆人,那些巨人魔穿梭其中,形同末日,沈清明沒有擡手将煙霧掃開,而是念了一句咒語,“塵波澹綠,冷煙深樹,雨來。”

大雨傾盆而下,煙塵沉寂,視野逐漸清晰,她站在酒館門口,隔着雨幕看不斷向西而去的巨人魔群,從心口處蔓延出徹骨的冷意。

有什麽破土而出,“嘎吱”,厚重的石板被頂得四分五裂,水井粗的藤蔓纏繞着廊柱盤踞而上,不斷蔓延,長出無數分支,朝着四面八方爬去。

藤蔓上挂滿了喇叭形狀的花朵,大如傘蓋。

巳予想到了牽牛花。

野地裏随處可見,細小的一根,擅長攀爬,沿着牆體或者樹幹向上生長,開出無數紅的粉的花朵,算不得多麽驚豔,但因為花朵形狀似喇叭而讓人記憶深刻,幾乎無人不識。

不僅人在一夜之間變成巨人魔,連纖細的牽牛花也變成了駭人的參天魔蔓,邪性而瘋狂,像傳說中殺人如麻的食人花,窸窸窣窣的如蛇在密林裏穿梭找尋獵物。

它對那些龐然大物不感興趣,像是刻意尋來。

大約那些在它眼中算不得活物,只剩下林巳酒館裏有一個半死不活還沒完全恢複元氣的節神跟一個靈相破損記憶不全的酒館老板,勉強能入口當下酒菜。

藤蔓爬進酒館,卻對巳予視而不見,那尖尖的一角霎時間長出一張血盆大口,就要把沈清明吞吃入腹。

流觞奪鞘而出,斬斷藤蔓,卻從砍斷那頭生出一雙。

比原株更加粗壯兇惡,主蔓攻擊沈清明,支蔓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咬,糾纏巳予被銅錢蹦出的強光刺得掉轉方向一口咬住小柿子。

小柿子不怕疼,反咬一口,嘴巴一圈迅速變黑。

藤蔓有毒!

四顆櫻桃

第 72 章 -風暴來襲

72-風暴來襲

她拿自己當籌碼,換與沈清明并肩作戰。

沈清明那性子,自是不願意讓巳予冒一丁點兒險,也知巳予說到做到,權衡之下,只能以苦肉計讓巳予死心,他艱難地喊她:“軟軟。”

這男人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示弱,巳予不吃他這套,“別叫我軟軟,我不是軟軟。”

都說事不過三,算起來,巳予給過沈清明很多次機會,每一次,都被沈清明無情推開。

若是這一次,沈清明仍然一意孤行獨自冒險,那麽她将不會回頭。

決心歸決心,她深知沈清明是什麽德行,已經做好了沈清明油鹽不進的打算。

沒什麽比親眼看着心上人死在自己面前更摧心剖肝,仿佛把心裏的肉挖空,只剩一具空殼,如同行屍走肉,回想那段日子,巳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來的。

再掏一次,等于把那具軀殼也一并打碎。

人總是趨利避害,巳予大眼睛裏噙滿水珠,濕漉漉地看着沈清明,沒有威脅人一刀兩斷的氣勢,她看上去有些可憐,“沈清明,別這麽對我。”

別這麽殘忍。

這大抵就是在意一個人的心情,矛盾地想要保護對方,卻也因為她一句生死相随而自私地欣然接受,巳予一腔赤誠,那份在意與喜歡仿佛都有了實質,像一顆發光發熱的火球,把沈清明融化,氤氲成一團霧氣,讓人迷失其中。

沈清明心都快化了,哪舍得看巳予哭,擡手摸了摸她的臉頰,留戀一般蹭了蹭,說:“好。”

“乒鈴乓啷”,有東西不斷往酒館窗戶和大門上撲。

門縫上的符文承受着攻擊劇烈閃着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巳予做好了沈清明會再次把她關進懸珠裏,或者拿出節神的威嚴壓制,沒想到他竟然答應得如此幹脆,甚至說:“我們一起去。”

那一瞬間,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彌散開來。

原來得償所願不止會感到高興,同時也會感到委屈和不甘,他們都沒為自己而活,盡管去與邪魔鬥争是為萬民福祉,但他們執子之手便是離經叛道,掙脫節神必須無我的束縛自私一回。

“篤篤。”

“篤篤篤。”

幢幢鬼影瞬間消失,比鬼祟更可怕的東西出現了。

這動靜,像是鳥在用尖喙啄門。

二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默契地沒去開門。

奈何這鳥賴着不走,堅持不懈地叨得人心煩。

巳予忍了一會兒,決定早死早超生:“去看看,你殿後。”

沈清明點點頭,卻走在巳予身前,符文撕開一道縫,一只黑鳥撲騰着飛進來站上房梁,兩只橘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它通體漆黑,油光锃亮,腳趾尖銳,雖然小巧,但很機靈,動作也很靈活,看上去很兇。

雖然如此,它也沒有咬人的意思,而是瞪着那雙鳥眼睛四處亂看。

沈清明觀察片刻,說:“是通靈鳥。”

通靈,顧名思義,便是能與已故之人的靈魂對話,或者懂得非人生靈的語言,也可以進入人的夢中傳遞消息。

它聽得懂人類的話,人類卻聽不懂它在叽叽喳喳些什麽,黑鳥撲棱兩個翅膀,叫喚着,巳予問:“它說了什麽?”

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可是話卻叫人咂舌,“它說,讓我滾出林巳酒館。”

“……”巳予皺眉,她林巳酒館輪得到一個破鳥發號施令麽?

巳予一鞭子纏住鳥腿,把它拽下來捏在手裏,揪住鳥脖子,不爽道:“你讓誰滾呢。”

這鳥靈活極了,骨頭一縮,水一般從她手心滑出去,支棱着飛到賬臺邊,腳趾在硯臺裏一陣亂踩後,跳上擺在一旁的酒賬本,在上頭踩出一個擲地有聲的“滾字”。

這哪是通靈鳥,分明成了精。

不知收了誰的好處,竟然上酒館來頤指氣使,巳予心下一動,想到林巳酒館的另一位老板姜衡,自檀柘寺一別已有一日,臨走時神色大變,不知出了什麽事。

她讓沈清明掐指算卦,沈清明屈指掐一下,眉心擰得更深,“算不出。”

上回,姜衡算不出沈清明的方位,沒過多久,他就出事了。

沈清明安慰她:“別怕,為了安全起見,節神有時候會隐匿自己的蹤跡。”

但願如此。

巳予惴惴不安,轉頭看見黑鳥還在鬼畫符,不停在紙上來回跳躍,那鳥大約知道自己的筆墨不能見人,寫完之後,自己端詳了片刻,不滿意地又踩了幾腳,才叼起來給巳予看。

一舉一動都在回避沈清明,拿賬本的扉頁擋住他的視線。

巳予歪着腦袋看了好半晌,才看出它潤色了“滾”字,具象為“快讓他滾”。

沈大仙約莫是第一次得到這種待遇。

巳予這鳥不知道為何執着驅趕沈清明,巳予撩起眼皮,徹底放棄這鳥是來找沈清明的想法,轉而開辟新思路:“你得罪過它?”

沈清明不記得跟鳥有什麽過節,他搖搖頭,說:“唔,我覺得,它的眼睛有點……眼熟。”

巳予又想抓它,黑鳥警惕地蹿出去,飛到房梁之上。

沈清明欲言又止讓巳予更加行坐不安,“像誰?”

沈清明看了一眼那鳥爬的字跡,跟寫賬本名錄的筆跡不盡相同,但那雙眼睛,沈清明不會認錯,“姜衡。”他這樣說。

盡管不知道黑鳥驅趕沈清明的緣由,巳予還是幾乎立刻為姜衡申辯:“我沒見過他養鳥,而且在我印象中,他最讨厭鳥,有一年我們南下時走到一半遇到一群烏鴉搬家,他神叨叨地說不祥,硬是臨時轉道往漠北去住了十幾年。”

他們在一起朝夕相處四百多年,甚至記得那些細枝末節,沈清明打翻醋壇子,酸味十足地接腔:“是嗎?我都沒有跟你一起去過漠北。”

這醋吃的,巳予哭笑不得,“漠北有什麽好,一年有大半以上都是冰天雪地,一天見不到幾個人影,說不上十句話,不憋死都要悶死了。”

這倒是實話,不愛出門不等于不愛熱鬧,巳予喜歡聽市井熱鬧的叫賣聲跟孩童無憂無慮的嬉戲,那才是世間該有的樣子。

人煙稀少的地方偶爾小住幾日是情調,長年累月下去,只怕會郁郁而終。

解釋等于哄人,沈清明受用無比,不鹹不淡地說一句看似勉強的“行吧”。

黑鳥審時度勢,又飛下來跳上筆架,黑亮的腳趾緊摳在細小的一根橫木上,嘴裏叼着賬本,挂着“滾”字在沈清明眼前亂晃。

見沈清明巋然不動,它急赤白臉,圍着房梁一陣亂飛,邊飛邊喊:“讓他滾,讓他滾,讓他滾。”

吵死了。

秋風劍一掃,黑鳥轟然倒地,世界清淨了。

會說話寫什麽字,還寫得那麽難看。

巳予最煩裝相的人、哦,鳥了。

正中央吊着的照明燈籠晃了兩晃,無風起浪。

巳予回頭,看見原本亮堂堂的天一下子陰沉下來,巨大的陰影籠罩,那東西身形堪比溷逇,任何人在它面前都像一個小小的黃豆粒,要碾碎輕而易舉。

巳予瞳孔一震,沒來得及出手,酒館的小窗戶就被捅出一個窟窿,那東西蹲下身,從破口處往裏張望。

眼大如井,碩大的眼白中間綴着一點詭異妖冶的紅,像志怪話本裏的魅惑人心的狐貍精,只是眼白上密布着紅血絲,鼓脹着手指粗的青筋,如斯恐怖。

這是什麽東西?

沈清明也不确定,搖搖頭,“先別出去。”

有符咒壓在門上,在屋裏最安全。

然而不等他們反應,猛然間,一只大手疾風一樣沖向賬臺。

這是一個人的手臂,雖然很快,巳予還是看清了手臂虎口處有一塊紅色胎記。

在哪裏見過?

幾個月前,安寧河邊布施驅邪酒時,甄相手上也有這麽一塊印記。

秋風劍出鞘,水蛇似的纏住手臂,它意欲掙脫,沈清明收傘時流觞迸出,金光閃閃,只見沈清明伸手握住它,手起劍落,那個手臂就斷成兩截。

切斷的手臂中毒似的變成漆黑的一根,散發着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手指還在不斷蜷縮,祟氣沒散,巳予撤劍一揮,劍尖出飛出五到銅錢的虛影,鞭笞出祟氣,手臂終于一動不動,徹底老實了。

那東西只想順點兒點兒銀錢,沒想到就被斬斷一只手,捂着半截胳膊,疼得龇牙咧嘴,慌忙逃竄而去。

燈籠漸漸恢複平靜,聽起來應當跑遠了。

巳予湊近看地上那根比房梁還粗的手臂,黑黢黢的,只有那塊胎記亮着光,确乎跟甄相手上的一模一樣。

不祥的預感要成真,巳予擔憂道:“這好像是對面的真相小館的老板甄相,他怎麽會變成這樣?”

一個尋常人搖身一變成巨型怪物。

強烈的不安讓巳予眉毛狠狠跳了幾下,“有什麽導致了異變。”

沈清明點點頭,“恐怕不止甄相。”

巳予站起身,直接從甄相砸出來的洞走出酒館,看見巨人獻祭一般,浩浩蕩蕩朝着一個方向走去,沿途屋舍瞬間夷為平地,繁榮的上京城即将成為一片廢墟。

烈日當空,煙塵漫天,巳予看到滿目瘡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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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顆櫻桃

第 71 章 -他的記憶

71-他的記憶

他自己靈相都沒長好,随時可能魂飛魄散,巳予不給他逞英雄的機會,撿起掉下的兩枚銅錢一把攥手裏,又摸出一張符,“啪”地貼在小柿子腦門上。

“她留下,我跟你一起去。”不等沈清明反對,巳予就自顧自往樓下走。

沈清明豎起耳朵,沒聽到什麽奇怪的動靜。

剛養出來的軀體需要漫長的時間才能恢複,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他的感知力變得大不如前,他念一句咒語,白光飛到一半,在巳予忽然轉身時戛然而止。

她站在臺階上,淡淡地掃沈清明一眼。

自下而上的目光極其鋒銳,算得上刻薄,沈清明莫名心虛,悄然收回符咒,咽下後面的咒語,竟然結巴:“怎、怎麽了?”

巳予說了句沒什麽,就把目光移開,繼續往下走。

手心裏的銅錢震了一下,巳予陡然變了臉色,她加快腳步,朝門外奔去。

祟氣裹挾着恐懼、焦慮、狹隘、憤怒、敵意與殘暴,所有難以控制與宣洩、與正義對抗的、與所有美好相悖的、醜惡不堪,足以毀滅世界所有美好的醜惡鋪天蓋地。

邪不壓正,亘古不變的真理,可是眼下,祟氣已經完全蓋過浩然正氣。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巳予阖目,卻找不到祟氣的源頭。

沈清明走到她身邊,順手抄起被他扔在一邊的護魂傘。

巳予到刀子嘴,豆腐心,把手裏的銅錢給他兩枚,說:“拿着,保命。”

接過來的瞬間,識海豁然開朗,流觞在黑暗裏脆弱地盤踞着,突然被這一束光照醒,軟綿綿的骨頭裏源源不斷灌進來靈氣,充沛的,幹淨的,不僅包含世人的祈願,還有經過辛勤勞作換去的收成的淳樸之氣加持,比受到民間供奉效果更立竿見影。

它伸一下懶腰,舒展筋骨,修長筆直的劍身下生出九十九枚銅錢結成的劍鞘。

流觞大喜,裸/奔這麽多年,終于擁有了劍鞘,它得意高呼:“啊,我升華了。”

像第一次發現沈清明能聽到它說話時,又驚又喜,高興得恨不得原地轉圈圈。

它在識海裏翻滾,打轉,上蹿下跳,恨不得當場蹦出來,沈清明被吵得腦袋疼,冷聲訓斥:“祖宗,閉嘴,消停會兒。”

“——你叫誰閉嘴?”

是巳予!斷開的識海又重新臉上了!

兩枚銅錢穿針引線,将巳予跟沈清明的識海重新串聯起來。

然而很快,識海裏傳來尖銳的刺痛,巳予眼前猛然一黑,像是走進了某個人的記憶,走馬觀花在她眼前模糊地亂晃。

不是她追尋過的,而是一些跟她甚至沈清明都毫無關聯地片段,猶如開閘的洪水洶湧奔騰,要把人吞沒其中。

江山鎮南悟村。

雨綿綿密密地下了不知道多少天,老黃牛卧在水田裏,滾了滿身泥,土裏積滿雨水,踩上去草鞋上就沾滿泥,重得擡不起腳。

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左手牽着五六歲的孩童,右手提着一包黃紙,撐着傘往對面的山上走,那是一座荒山,沒有林間小屋掩藏其中,也沒有袅袅炊煙飄散,只有茂盛的深不可測的森林,不言不語地注視着對面。

黃紙露在外面的一角被雨水打濕,粘在了一起,巳予認出來,那是清明祭祀的東西。

他們要去祭祀。

孩童許是第一次上山,迷茫地問:“阿父,我們要去哪裏?”

男子的臉色沉重到近乎沉痛,他說:“去祭拜阿祖。”

通往深山老林,本沒有路,而是走得多了,硬生生才出來細小蜿蜒的一條,孩童又問:“他們為什麽不回家住?”

男子解釋說:“他們去了天上。”

凡人忌諱死字,從來避而不談,便用很多隐晦的說法來表達。

孩童不知天上在哪裏,自以為天上大約是很遠的地方,,否則不會從沒見過,他想問的很多,于是一股腦全說出來:“那我阿娘,是不是也在天上,天上是不是很遠,他們回不來是嗎?”

男子的聲音變得沙啞,很輕很輕地“嗯”一聲,說:“很遠很遠。”

孩童似懂非懂,認為這條路就是通往天上的路,“那我們也會去天上嗎?”

雨砸在傘上,震得人心口發麻,懷念不請自來,紮得人痛楚萬分。

男子哽咽道:“會,我們都會去天上。”

孩童剛學認字,最先學會的就是阿祖與阿娘的名諱,他看着墓碑上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模糊的字跡,扭頭問:“住在這裏就可以去天上嗎?”

四周都是茂密的野草,只有這幾座墳頭邊打理得很幹淨,像是前幾天才剛來過,地上的草又冒出新茬,他摘下腰間別着的鐮刀,砍掉延伸過來戳到墓碑的枝桠,後把那兜黃紙拿出來,擺好後點燃,又遞給男孩幾張,說:“給你阿祖燒幾張紙錢。”

孩童天真地問:“燒了他們就會保佑我嗎?”

男子搖搖頭:“燒紙不是為了讓他們保佑我們,而是讓他們知道,就算他們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們也沒有忘記他們,我們一直記着他們,直到我們也去天上團聚。”

孩童遺憾地說:“可是,我都沒見過阿祖。”

他阿父阿母走得早,沒看到他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妻子三年前病逝,一家子就剩他們父子二人。所謂親緣血脈,除了繁衍生生不息,更在于傳承。

家裏祖祖輩輩本分勤勞,言傳身教,雖不是大富大貴,但父母為人處事之道,亦成為他後來安身立命的根本。

男子摸着他的腦袋,“沒見過不要緊,你只要記得,阿祖說過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非者,天報之以殃,無論什麽時候,你要當一個善良的人,懷揣着感恩的心。”

孩童聽不懂,但堅定地點點頭,學着男子的模樣虔誠地雙掌合一舉過頭頂,規規矩矩跪下磕頭。

巳予這才發現,在他們身後,始終站着一個人。

是遠道而來的沈清明。

畫面一閃,追溯到過去的每一年這個時候,他都會來到這裏。

墳頭從一座,變成如今的十幾座。

領着孩子來祭拜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而這一番話,卻始終口口相傳給年幼的小兒,直到他們長大成人,再傳給下一代。

巳予感到一陣鈍痛,悶悶的,讓她壓抑想要用其他的場景來抵消心裏沉積的煩悶,她閉上眼睛,再睜眼時,仍然是各種他站在雨中給人送行的場景。

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人群裏,面無表情地置身于哭鬧聲中,任由人來人往,隔着長街,與舍不得離開的亡魂靜默對視,像是勸慰又像是引道,他說:“走吧,別留戀。”

亡魂離去,他也随之離開。

看來是沈清明的記憶。

很奇怪的,這些閃進來的場面,幾乎無一例外,都如此悲涼。

他可以回避歡快美好的記憶,沉湎于悲怆,仿佛不是如此,便不能清醒。

畫面又是一閃。

落雪天,沈清明把自己關在祁連山下那間小木屋裏,火堆裏溫了一壇酒,手裏擺着上巳沒有帶走的話本,試圖理解她為什麽那麽沉迷其中。

也許是醉了,他撐着頭,斜斜倚在旁邊,微阖着眼,眉頭始終皺着,呓語地呢喃“軟軟”。

任誰看,都是受了情傷在買醉。

可是當那扇門外篤篤響起敲門聲,他眼中濃重的悲傷瞬間煙消雲散。

他起身去開門,神色如常地問外面的人什麽事,就像是,他根本從未如此黯然神傷,也不會為什麽感到難過,從頭到尾,他都是那個冷靜的節神。

看盡生死悲喜,所以克制清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他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只是沒能對來者坦誠自己的心事,謊言圖譜便荒唐地冒出一筆。

巳予想,難道,謊言圖譜上的那些一筆又一筆的記錄,都是這樣來的麽?

她感到難過,沈清明側目看見巳予扭頭沉沉地看着他,眼裏有千言萬語。

接着手被牽住,十指交扣。

巳予斟酌措辭,最後只問:“沈清明,我曾經,讓你很難過是不是?”

沈清明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并無此事,然而看着他忽然想要卑劣一點,于是說:“嗯。”

竟然沒否認。

可巳予沒說對不起。

了空大師說得對,當時已惘然,不管有意無意,她确實對沈清明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傷痛,愧疚與否,都彌補不了,巳予握緊他的手,說:“以後不會了。”

沈清明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

“等等,你看外面。”

巳予打斷他多愁善感。

上京城祟氣彌漫,正在逐漸走向毀滅。

沈清明憂心忡忡,目光從很遠處移到對面的真相小館,一雙猩紅的眼睛從二樓的窗戶裏穿出來,直直地盯着林巳酒館。

對面的人注視了很久,更确切地說,是監視。

在大街上時好奇打量,試圖找巳予坑上一筆錢財的市儈小老板,不會這樣虎視眈眈,像個枕戈待旦伺機而動的猛獸。

皇城之下,沉積百年之久的天子正氣漸漸潰散,酒仙山的森森鬼氣取而代之,聚攏成大片大片的黑雲。

鬼氣哀嚎着,這一座皇城充滿陰怨,生機已失,只剩惡氣濁濁。

那些陰鬼似乎發現了沈清明,越過上京城那座高高的九層國安塔,一股腦奔着林巳酒館沖來,氣勢之大,形成烈烈狂風。

沈清明把巳予往身後一拽,勾手關門,在巳予額間落下一個吻,近乎哀求:“你不要去。”

白色熒光的符文從沈清明指尖飄出來壓在門縫之間,把兩扇門緊緊箍緊。

門外陰鬼撞門,震耳欲聾。

巳予仍攥着沈清明的手,“沈清明,我說過,如果你死我會為你殉情,我說到做到。今天這扇門你要是敢撇下我走出一步,你我再沒有餘地,你想清楚。”

四顆櫻桃

第 70 章 -花朝複生

70-花朝複生

“兄長——”

因着這一句,姜衡追出九天之外。

參天巨樹拔地而起直沖雲霄,龐大的樹幹延伸出遮天蔽日的枝桠,古老而深遠,自天地誕生之初,便在這無窮無盡無邊無垠的曠野靜觀滄海桑田人間百态。

物候變幻莫測,春時荒漠,夏而沼澤,山林茂密,再成深淵,姜衡站在樹下,仰望,審視,心裏充滿不安。

眼皮狠狠跳了兩下,他一把按住躁動,又聽見了那一聲“兄長”。

猶如長埋地下終于得以再次相見的失而複得的感嘆。

心跳變得飛快,姜衡踩着滿地婆婆丁,看遠處鋪着漫山遍野的映山紅若有所思,猛然間,一只紙鳶闖入視線,它拖着長長的尾巴飛在萬裏晴空。

與多年前無數個無憂無慮的春日相嬉重疊在一切。

他看得入迷,紙鳶卻忽然不見,消失在巨樹之後。

沿着紙鳶消失的方向追尋,與萬花叢中的那道人影不期而遇。

她穿着緋色衣衫,上面繡着大朵大朵的桃花,手裏拿着紙鳶的轉軸,紙鳶落在不遠處,正随着她的動作一點點挪動。

霎時間,姜衡幾乎心髒麻痹,快要停止跳動,連呼吸也急躁,他急切地想要跑過去看看她到底是誰,然而一擡腳卻又害怕她不是自己想的那個人。

舉步維艱,手心濕得能擰出水來,猶豫躊躇之際,粉衣女子驀地轉過頭來,姜衡屏住呼吸,一雙眼睛瞪得如銅鈴。

是花朝!

她沖姜衡甜甜一笑,眼睛藏不住天真,臉上洋溢着喜悅,她嬌俏地喊姜衡:“兄長,你怎來得這樣慢,風那麽大紙鳶都被吹壞了,我不管,你得賠我一個。”

“你——”姜衡陷入長久地怔忪中,“你……”

隔着幾步的距離,近到可以看清對面臉上的所有細節,姜衡仔細端詳着,額間、眉眼、鼻梁跟下唇,沒有半分改變,她就是花朝。

擅蠱人心故稱妖。

讓人後脊發涼鬧毛病而為鬼。

鬼作亂降災才成祟。

此三者,皆非眼前人。

她是花朝。

千真萬确是花朝。

四百多年,他用了很多辦法都沒能修複碎裂的魂石,他以為再也長不出魂魄見不到花朝,可是,她竟然,活着麽?

姜衡發着抖。

他說不出話,亦或者,時隔太久,以至于,再次見到花朝,竟然有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局促和近鄉情怯的茫然。

花朝把紙鳶一股腦扔給姜衡,嫌身上的外衫礙事,一并掀了扔給姜衡,急不可耐道:“兄長,你幫我拿回去,我要去找阿巳去河裏摸魚。”

姜衡的表情有些失控,情難自禁地朝花朝了幾步,竟有些顫顫巍巍。

花朝奇怪:“兄長,你怎的了?作甚失魂落魄的,難道你終于良心發現,決定要跟沈清明搶阿巳了?”

姜衡從來不想搶上巳,撞上花朝濕漉漉的目光,他哽咽地否認:“沒,你們去哪裏摸魚,我跟你一起。”

花朝不讓,“沈清明見到你就亂吃飛醋,你不許去。”

她說完,歡快地跑遠。

是日有所思的蠱惑麽?

有那麽一瞬間,姜衡意識到,這大約只是一場虛妄的幻覺,亦或者某個高深莫測,真到讓他無法看出漏洞的騙局。

可花朝活生生在他面前活蹦亂跳,于是他忘乎所以,希望這是真的。

無牽無挂來到這世上,唯與上巳花朝情同手足,他無論如何都要護着。

只不過,一個人孤軍奮戰,勢單力薄,很多時候有心無力,他沒辦法違抗歷法,更不能逆天而行與天道作對,所以,只能茍且偷生。

漫山遍野的映山紅回蕩着那串無憂無慮的笑聲,姜衡跟上去,翻過一小片丘陵,溪谷裏流水潺潺,急促地流淌着,伴着姜衡失控的心跳。

溪谷裏的人察覺到他的存在,把手舉到唇邊沖他喊:“兄長,快下來幫忙。”

姜衡不自覺邁出一步,走到一半,忽然停住腳步,對自己說:“姜衡,清醒點,她不是花朝,都是假的騙你的,你清醒點。”

可是花朝催他:“兄長,你快一點,魚要跑了!”

急切的,歡快的,心無城府,姜衡嘆一口氣,終是沒忍住應道:“哎,就來。”

霎時,溪谷裏數以萬計的孤魂野鬼傾巢而出,紛紛往姜衡身上撞,想要奪走他的身體,把他的靈相擠出去一般。

蜂擁而至,靈相被撞得亂晃,撕裂般的疼痛裹挾着他。

姜衡雷霆萬鈞,吃過苦,受過傷,從未承受着如此折磨,強烈的暈眩讓他産生了想要嘔吐的感覺,他渾身冒汗,站不穩,一瞬間跪倒在地,艱難喘息。

“唰唰唰!”陰魂不散,不肯放過姜衡,仍此起彼伏讓他身體裏撞。

“唔。”姜衡悶哼一聲,擡手想要甩出幾道符,卻生生地被拽回去,很冷,他像掉進了一個冰窟窿,意識逐漸渙散,連節氣都沒辦法驅散瘋狂的鬼障。

這種撕裂的痛楚持續了很長時間,久到姜衡快要徹底失去意識,那股陰冷的潮濕的刺骨的寒冷從尾巴骨爬上心頭,重重疊疊把他往深淵裏拽。

驚蟄節氣被糾纏的陰怨糾纏覆蓋,最終潰散,靈相晃了晃,在劇烈的拉扯中,猶如一根承受不住千斤之重的麻繩,轟然斷裂。

不止陰氣,而是裹挾着除了正氣以外的所有糟糕恐怖的千萬邪惡不斷地你争我搶,在涓涓流水中瘋狂嘶吼。

滅頂的疼痛讓他兩眼一閉,徹底閉上眼睛。

參天巨樹從根部蔓延出細長的一條,在薄薄的土層裏穿梭,像聞味而來的蟒蛇,從姜衡倒下的地方一躍而出,那根變成了一張大嘴,一口吞下地上的人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新鑽回土裏。

黑屋彌漫,幽暗中,一雙猩紅的眼倏然睜開。

那巨樹發出了一個類似飽嗝的動靜,直沖雲霄,比鼓聲還響。

風猛烈地刮着,從那張嘴裏噴出來,滿地映山紅拔地而起,霎那間生機成為寸草不生的荒漠,沙子緩緩流動,黑霧中,走出一個人。

他一身白衣,皮膚白成雪,連頭發也是白色,孱弱卻邪性,眉眼間淡漠之餘,微微上翹的眼角更是竟顯鬼魅,堪堪擡一下手,漫天風沙停了呼嘯,黑霧散去,可随之而來的是饑腸辘辘的呼嘯。

那人漫不經心地一招手,一只黑鳥落在他肩頭,叽叽喳喳在他耳邊絮叨幾句,不知說了什麽,旋即往枝桠深處飛去,消失在視線裏。

林巳酒館——

小柿子抱着沈清明大腿不撒手,巳予穿上衣服,腰間隐隐作痛,一夜悱恻過度,她一陣發虛,消耗的體力經過一晚沒得到恢複,反而酸得厲害,動一下便要四分五裂的架勢。

反觀沈清明,神清氣爽,精神抖擻,哪有半點兒虛弱的樣子?

不公平。

巳予忿忿不平,雙腿下地時居然在發抖,走兩步竟然踉跄,真是奇恥大辱。

沈清明眼疾手快,一手拎着小柿子,閃身到巳予身邊,攙住了她。

“慢點,小心。”沈清明說。

現在知道關心了,是誰喊疼了還不肯停!

兩個人一起犯的錯,确實沒辦法只怪沈清明一個,巳予收拾起亂七八糟的心情,沒有開口的欲望,可是哭哭啼啼的小家夥忽然瞪大眼睛指着她脖子上的痕跡,“你被蚊子咬了麽?”

沈清明臉皮奇厚無比,光看好戲,半點兒沒有要解圍的意思。

“呵呵。”巳予哼兩聲,皮笑肉不笑地說:“嗯,很大一只蚊子,半夜還嗡嗡叫,我真想一掌拍死他。”

小柿子不敢相信:“這麽大的蚊子?”

咬一口得多疼啊。

巳予腰間的銅錢閃了一下,像是感應到什麽而蠢蠢欲動,又似乎在引導巳予前往某個地方而用力拉扯着。

“這是?”沈清明緊鎖眉頭。

小柿子又興奮地喊:“巳予,你的銅錢會發光欸。”

巳予撈起來在指間盤繞兩下,銅錢劇烈震顫,铮然掙斷串起銅錢的絲線。

猝不及防,兩枚銅錢落地,先後砸在木質地板上,卡進木頭的細縫裏。

小柿子低頭要撿,巳予那一句“別碰”已然太遲,剛一碰到,軟乎乎的手就被上頭崩裂的如同罡風的一道利刃之氣割破。

“給我看看。”她抓起小柿子的手,露出白乎乎的棉花。

小家夥自己也愣住了,她怎麽沒流血呢?

沈清明摸着她的腦袋說:“沒事,別怕,縫一下就好了,我的手心裏也是棉花做的。”

巳予又去看沈清明頭頂,消失的謊言圖譜再次出現筆走龍蛇,謊話信手拈來,哄人的手段從善如流,這人真是左右逢源。

小柿子天真地說:“是嗎?”

沈清明點點頭:“當然是真的,來,我幫你縫上,再去看看外面是鬧什麽鬼。”

分明第一次登堂入室,但他一擊即中,準備無誤找到了針線匣子。

雖然知道這是布娃娃,但是肉眼看着跟水靈靈的小孩沒有區別,沈清明一針下去,巳予都跟着揪緊心。

他面無表情地穿針引線,小柿子也沒覺得疼,所以表情輕松,目不轉睛盯着手掌心看,只有巳予緊張兮兮,感到肉疼。

一氣呵成,縫完後熟練地打結,剪短線頭,再吹一口仙氣,小柿子的手心又光光溜溜。

哪裏學的這些?

巳予自慚形穢,她都不會女工,針線匣不過是擺設而已。

沈清明擡眼見巳予咽一下口水,又有些好笑,趁着小柿子端詳自己的手,傾身過去在她唇上偷香。

“……”巳予一陣心動。

道貌岸然的沈姓瘟神放好針線匣,才正色:“你倆就在此地不要動,我去看看。”

四顆櫻桃

第 69 章 -你有點吵

69-你有點吵

暮色四合。

夏夜濕潤粘膩,被褥尤顯多餘。

巳予枕着沈清明的臂彎,靠在他懷裏。

長發散在兩側,沈清明卷了一縷纏在手指上玩。

巳予睡着,他就一直維持着把巳予圈在懷裏的姿勢,手麻了也不敢動,生怕弄醒她。

林老板最煩擾她清夢,脾氣不可小觑。

時隔幾百年,再次同床共枕,巳予心裏怎麽想,沈清明摸不準,反正他挺激動的。

那日從風雷山出來,歷法突然出現在密文裏。

——“清明。”

近千百年裏,節神聽從歷法之命令,成為世人安身立命的依靠。

春耕、夏種、秋收、冬藏,農人以節氣安排農事,進而觀察出高粱、稻谷、粟米的生長規律,饑荒就此消失,農人經過辛勤勞作,不止溫飽,甚至勤勞致富。

春暖花開,秋雨寒霜,人們逐漸發現立春後便是春,小滿便水多,冬至大雪紛飛,日複一日掌握應對自然環境變化的法則,更好地生存繁衍。

天人合一,歷法以天地運行與自然物候變化創造出節神,蘊含着因時、因地制宜的自然規律,故而讓人們認識并且順應自然,達到可持續生存目的。

天道虛無,歷法卻是與世人與自然最緊密的存在,故而在人們心中有着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

他創造了二十四節神,然而包括沈清明在內,他們沒人見過歷法的本體。

一年一度的歷法大會上,從來只聞其身不見其人。

沈清明只見過他的靈格,就像包閻王所說,那道像白霧一樣的虛影,巋然不動地盤坐在一面鏡子前,手裏握着一把算盤。

那把算盤跟民間算賬的算盤大不相同,外觀上通體翠綠,珠子比盤架顏色更深,并不大,也就兩搾長,那道虛影比尋常高大許多,算不上多麽雄壯,卻會讓人莫名安心。

算盤珠子,不是上二下五七顆,具體是多少,沈清明也沒看清過。

他的手很大,始終保持着壓着一半的姿勢,無論什麽時候都變過。

關于這一把算盤,也有過很多猜測。

因為露在外面的上二下三,他們絕大多數認為這一把算盤一共六十顆珠子,而歷法記年六十一個輪回,因而最讓人信服的說法是,這把算盤是為了記錄天體運動跟記年的。

沈清明不那麽認為,只是他很少與人争辯什麽,即使不認可,他也只是默默在心裏存疑,能夠看得見的不是真相,看不見的才是真相。

歷法在試圖掩蓋什麽。

沈清明始終懷揣着這個猜測。

然則回顧這些年歷法對他說過的話,卻又在反駁他那些不怎麽光明的猜測。

“民神異業,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災禍不生,所求不匮。”

用通俗的話來講,就是神明盡職庇佑百姓,百姓禮敬而不亵渎神明,兢兢業業,所以神明可以賜予百姓更好地收成,而百姓再以這些收成的一部分祭祀神明先祖感謝庇佑之恩,那麽人神井然有序,災禍不會發生,生存所需也不會缺少。

“履端于始,序則不愆;舉正于中,民則不惑;歸邪于終,事則不悖。”

确保歷法節氣運行的起點,便不會破壞年月日的次序,以中氣糾正月位,百姓就不會被迷惑,而經過潮汐的月滿盈虧的變化,用閏餘補位,那麽所有的變故都會被悄無痕跡地補氣而不會悖論。

歷法總是理智的,并且不斷地觀察、計算一點點小的誤差可能造成的錯亂,然後一點點修複,直至複位,如此周而複始。

他事無巨細,必須毫無錯漏,事實證明,在歷法出現後的很長一段歲月間,災禍确實少了很多,世界正在朝着更井然有序的方向發展,而歷法也在一步一步,成為更加尊貴的神。

歷法是不會有錯的。

這個想法幾乎刻進了骨子裏,讓二十四節神唯歷法馬首是瞻。

沈清明也不為過。

虔誠忠實的信徒又是什麽時候是生出懷疑的呢?似乎沒有一個明确的标志性的起點,或許從上巳離開他,或者更早一點,從花朝之死。

他無法回答巳予,不是他想隐瞞,而是他這一段記憶久遠到有些模糊,但是對歷法的不滿卻日益加劇,同樣更多的疑問随之冒出來。

歷法至今已經成為加無可加的尊者,二十四節神井然有序,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人人臣服,沒人想要取而代之,沈清明想不通,他想要操控或者做什麽的理由,以至于困惑之餘,不得不時刻警惕。

歷法自然沒有露出任何馬腳。

在無名之墓看到本該滅絕但被人養在陣法裏面的兩頭怪物時,歷法首當其沖,成為被他懷疑的那個人,因為自始至終,在沈清明心裏,歷法就不可信。

所以,他才會選擇擊殺四獸,公然判離歷法,以求真相。

從柳中元出現阻攔他前往風雷山,他的計劃就已經暴露了。

他知道歷法會來阻止,可是沒想到的是,當歷法真的出現,卻不是為了阻止,而是——

歷法的聲音,像是忽然起了一陣風,輕盈,缥缈,遙遠得像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呼喚。

“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複舊常,邪祟作亂,百姓與神明都受到了驚擾,災禍接連發生,你想擊殺四獸平息上京之亂,夲蛈出逃,行蹤不明,清明,巨獸成龍,天地将陷入浩劫,我知道你在賭氣,你想知道真相,在你解決完上京之亂,我會告訴你。”

夲蛈出逃?

偏偏在這個時候……

沈清明第一時間懷疑是歷法在撒謊,只需要一去便知,沈清明趕到食人蹇,佛道儒三魂已散,徒有四壁,地上荒草叢生,沒有任何生命活動的跡象。

夲蛈早就逃走了。

沈清明找到碎裂的魂石,上面沾滿青苔,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

夲蛈性情殘暴,一旦出逃,必然大開殺戒。

如果它不甘心跑出來的,一定會伺機報複。

而沈清明,作為抓它的第一人,必定會成為目标,可是,夲蛈既沒找沈清明,更沒有大開殺戒,而是人間蒸發,銷聲匿跡。

與此同時,上京城東南西北分布的四家喪葬用品店鋪一夜之間消失。

沈清明的計劃,便是以這四處作為陣點,每一處安置一頭獸靈,眼下徹底被打亂,他被迫調整方案。

他放出靈相,以自己的靈魂與三獸為媒,這樣做就能控制獸靈,就算沒有陣點,也能按照他所思所想去操控布局,但這樣做是有風險的。

風險就是,一旦失控,兇獸會反噬他的靈格。

他活了一千多年,這幅皮囊沒了靈相的支撐,迅速萎縮成一個年邁的老者。

巳予看到的風燭殘年的老人不是幻覺,那就是靈相脫體的沈清明。

這具身體,最終也成為陣眼的一部分,他躺進棺材裏,埋在深淵裏那座石像之下。

巳予以林巳酒館做他的衣冠冢,陰差陽錯,倒是歪打正着了。

大道……

思來想去,似乎只剩下這一種可能。

大道那一番話,一直在挑撥離間,不止是上巳、姜衡與他之間,更是節神與歷法之間。

不管出于什麽目的,沈清明堅信,無風不起浪,蒼蠅不會無緣無故去叮無縫的蛋,歷法并不像他在世人與節神之間表現得那麽大公無私。

可是他的私心又會是什麽呢?

難道是除掉,成為這世道中唯一的神?

天道在乎制衡,而歷法講究順應規律。

他們之間看上去南轅北轍卻又殊途同歸,每每提到天道,歷法與有榮焉的語氣難道都是裝出來的麽?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猜測,如果都是真的,那麽他也真心希望,巳予不會被攪進這一趟渾水中,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當一個行善積德的自由人,而不是處處守着規矩事事受到約束的看似光鮮亮麗其實只是一顆随時可能會被替代的釘子。

愛之,則為之計深遠。

縱使吃一塹,沈清明也不會長一智,巳予不會接受這種為她好或者為她犧牲的自作主張,而他便也不會把自己的打算對巳予講。

既然道理都是假的,那就推到重砌。

如果世道是爛的,那就打碎再建。

這一切的前提,是巳予可以不愛他,但必須活着。

懷裏的人動了一下,醒了,開腔嗓子卻啞,她的手很輕地搭在沈清明胸膛上,那裏正一起一伏,心跳得很快,“瘟神,你很吵。”

沈清明有些冤枉,他盡力克制了,手臂快要失去知覺,連翻身都不敢。

巳予沒睜眼,抹黑在他身上亂摸一陣,沈清明眼底掠過一抹幽深,握住她的手,用同樣低啞的嗓音,“別摸了,再摸我又——”

“篤篤。”

“篤篤篤。”

急促的敲門上想起來,小柿子在門口喊:“瘟神,外面有鬼,我害怕。”

巳予倏地睜眼,徹底醒了,她卷一截被子坐起來,擋住自己。

沈清明身上斑駁的痕跡映入眼簾,巳予有些心虛地想,這麽激烈的麽?看不出來自己還挺野。

床頭沒找到衣服,掃視一圈看到遠在梳妝臺邊。

“……”再坦然也不能旁若無人不着寸縷在沈清明眼前晃,她擡腳踹人反被捏住腳踝,沈清明心領神會,“我去給你拿。”

這厮臉不紅心不跳地翻身下床,堂而皇之地袒露姣好的身材,大大方方地走過去拿衣服。

觸目驚心!

巳予:“……”

他後背也都是血印子。

“……”太那啥了一點,巳予羞憤難當。

看她表情青紅相接,沈清明又低笑着附身在她唇上碰一下,才穿好衣服去開門。

小柿子立刻撲到他身上,哇哇大哭:“哇,瘟神,外面好多鬼。”

四顆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