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軟軟別看

58-軟軟別看

這就是沈清明的靈相麽?

神應非遠,靈相斯在。

這是巳予第一次見到神明的靈相。

靈魂與靈格合而為靈相,沈清明的靈魂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然而靈格卻猶如落紅萬疊花經雨,翩翩綠衫照晚霞,萬片鮮紅沉入巳予的眸子裏,驚心動魄,人間絕色,在震撼之餘,遺憾就那麽從心底無聲無息地爬出來。

血紅的虛影描繪出沈清明的輪廓,求仁得仁,巳予終于再次見到讓她牽腸挂肚的人。

她打量着靈相,眼神鋒利如刀,鼻梁高挺如山峭,下颌若刀削,比在濉溪重逢時瘦,可是那種從內散發出來的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孤傲卻不減分毫。

他遙遠而深沉,像個遙不可及的夢。

江之遠似乎沒料到沈清明居然以身入陣,驚訝得有些失語:“你居然——”

“你想不到不理解的事,多了去。”沈清明打斷他。

轉瞬間,以靈相站立之地為圓心,亮起白色熒光,迅速朝四面八方延伸開去。

縱橫交錯,每一個交叉點,都守着一只鬼剎,張牙舞爪,面目猙獰,層巒疊嶂,在三只獸靈的帶領下,正一點點,圍攻江之遠。

與此同時,深淵之外,烏雲之下,白光破地傾巢而出,上京城出現密密麻麻的亮光,亮光猶如鋒利的劍刃割開陰沉的天,大雨傾盆而下。

世間萬物,除開專司鬼神之事的神明,以及修道禮佛的術士佛僧,唯有水,不需要任何符咒加持,便可以溝通陰陽。

逝者藏于雲雨,借着落雨時重返人間,看一眼惦記的人,再回到土裏。

君為泥下骨,從此再難見,多少往事只能随風,是沈清明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人死不能複生,多少沒說完的話都只能在夢裏暗自神傷,他給了逝者去人間走上一遭的機會。

這個總是面無表情看起來什麽都不放在眼裏什麽都不在乎的神明,其實比誰都要溫柔。

柳中元操控着陣法之餘沒忘記沈清明的叮囑,等那雨淅淅瀝瀝下了片刻後,才不慌不忙地蓋住陣點。

亮光轉瞬即逝,上京城沒于黑暗,陷入死寂,百姓們沉睡着,對正在發生的驚心動魄一無所知。

陰鈴一響,陣點上鬼剎們瞬時變色,原來眼前這衣冠楚楚的人就是害他們與親人相隔的仇人時,憎惡、仇恨交織,怨氣頓時沖了天,山呼海嘯。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銅花,哭聲瀝瀝,過于凄涼,巳予心頭最軟的地方被狠狠紮了幾下,不大好受。

忽然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從後擁住她,輕輕捂住她的耳朵。

他的手依舊冰涼,偏巧巳予雙耳發燙,溫溫淡淡的竹香攏過來,鬼哭狼嚎驟然消失,唯有心跳如鼓擂擂。

她的,和沈清明的,交錯在一起,分不清誰比誰更鼓噪一些。

鈴铛輕晃,三獸靈旋即蘇醒,嘶鳴着,目光如炬,灼灼陰風拔地而起,物極必反,江之遠覺得渾身滾燙,猶如葬身火海,皮肉燒得快化了,連骨頭都快斷裂。

就這麽讓他死了太便宜他了,何況僅僅靠這些陰靈根本殺不死江之遠。

然則沈清明靈相出體,本體鎖在陣眼之上,節氣一大半用來控制三獸,還有一小半用來補陣,以維持陣法的穩定,他沒有多餘的節氣與江之遠決一死戰。

唯有柳中元能與之抗衡。

可是一旦放江之遠出淵,或者讓柳中元進淵,都是在冒險。

頃刻間,三獸靈吸收鬼剎們的怨氣而暴走,盛怒之下,梼杌率先沖上去,一口咬上江之遠一條胳膊,硬生生扯斷,震碎後抛給身後陣點上的鬼剎。

鬼剎們如狼似虎,撿着碎骨就往嘴裏塞。

人苦百年塗炭,鬼哭三邊鋒镝,深淵裏此起彼伏的咀嚼聲中,夾雜着江之遠難以招架的痛苦喘息。

沈清明冷笑一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溷逇不甘示弱,“哐當”震天巨響,連地都跟着晃了兩晃,照理說,鬼剎是沒有重量的,更不能觸摸到實物,巳予不知溷逇如何能從地上摳出一塊一人高的巨石,不偏不倚把江之遠半截身子壓在下頭,接着它整個人、哦不,是整只鬼就踩在石塊上,蹲下身,用那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着江之遠。

江之遠當即吐出一口鮮血,那石塊不堪重負似的,突然就炸了。

碎石亂飛,長了眼睛一般直直撲向巳予。

帶着燃燃煞氣,若是不小心碰上嘔血穿腸。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碎石朝巳予心髒飛來,沈清明堪堪擡一下手,時間如同靜止,碎石倏地停在半空。

他的怒氣更甚,比滾滾天雷還要爆裂,他冷冷吐出兩個字:“找死。”

碎石旋即轉道,齊刷刷砸回江之遠身上。

血漬飛濺,碎石如箭貫穿,在他身上打出無數個窟窿,空氣中血腥味彌漫,江之遠嗚咽兩句,雙眼瞪得老大,死不瞑目似的,就那麽咽了氣。

蛩炁正要追上去擰斷他的腦袋,沒料到沈清明忽然出手,點愕然地轉過頭,盯着沈清明腰間的鈴铛。

它還沒過瘾呢,人就這麽死了?

蛩炁有些不甘心,撞開溷逇龐大的身軀,一口咬斷江之遠的脖頸,叼着頭顱走到靈相前,扔下了那顆頭,一腳踩了上去。

在文雅的人死相也不會好看到哪裏去,何況是江之遠這種五馬分屍的死法兒。

“軟軟別看。”沈清明貼着她的耳骨說一句,旋即便用白布蒙住了她的眼。

她不是膽小到需要被這般小心翼翼保護的人,兇起來的時候,她恨不得把江之遠的那顆腦袋當球踢,可她還是接受了沈清明的好意。

江之遠偏執又自私,多活一刻,對世人來說都是威脅,要真論起來,他們和江之遠之間并未直接的深仇大恨,所以即便江之遠死了,他們也沒人感到痛快或者解氣,反而因為死得太猝然,太輕而易舉,而讓沈清明生出難以釋懷的不安。

江之遠那具身體四分五裂,鬼剎一擁而上,似乎想要分而食之,鈴铛再響,除了三獸陰靈,陣點上的鬼剎們倏地停住。

趙婉兒躺在臺階上,懷裏的孩子安靜地睡着,竟意外歲月靜好。

可是驟然間,那雙眼睛猛地睜開,眼底黑漆漆的,瞳已經散了。

于此同時,東海上狂風掀起巨浪,清泉百丈化為土,魚鼈枯死籲可悲。

姜衡與兩條孽龍在雷雨中穿梭,猩紅雙眼在黑雲中格外驚心。

兩條龍卷尾纏身,死死困住姜衡。

他們的力氣太大了。

天旋地轉試回龍馭,卻是躊躇不能去,再這樣下去,姜衡就會窒息而亡。

密不透風的勒緊中,姜衡艱難地張開嘴,齒尖勾住一片龍鱗,死死咬住後,再一聲嘶鳴中,終于得以喘息。

他咬掉了孽龍的逆鱗。

他們才剛化身為龍,逆鱗并不堅硬,不然姜衡的牙齒就會碎為齑粉。

姜衡兩手間雷球躍起,天黑得猶如末世之夜,就在雷球要砸向孽龍要他們一命嗚呼時,它們忽然調轉方向,再次奔向上京城。

眨眼的功夫,柳中元就看見它們穿破烏雲,要往深淵裏紮。

有什麽在召喚它們,以至于它們拼了命想要重新進入深淵。

想也知道是江之遠,柳中元等久了手癢,正想要活動活動筋骨,兩條孽龍正中下懷,琴音一響,作千古絕唱,響徹雲霄,肝腸寸斷。

“從今後難跳九重圍子連環寨,休想脫離十面埋伏大會垓”,琴音斷,魚絲網不破,龍落弦絲中,柳中元不正經地改了唱詞,姜太公一般穩坐釣魚臺,看着兩條孽龍苦苦掙紮,再嘲笑姍姍來遲的姜衡技不如人,“老姜,你做甚放走這兩條小魚?”

姜衡臉都黑成包公,氣得就要結出雷球炸得兩條剛蹦跶沒幾條的孽龍粉身碎骨。

柳中元卻攔住他,哼哼道:“我抓的,清蒸還是紅燒我說了算,你下去幫老沈,我聽着似乎有點不對勁,但是他沒喊我,我又不敢直接跑了。”

柳中元一向心大,什麽都不以為意,能讓他感到不對勁,一定出了大事,姜衡愠怒:“你怎麽不早說?”

按住琴弦,餘音戛然而止,柳中元撩眼:“還要怎麽早,誰叫你跑得慢。”

話音将落,只剩一道轉身即逝的閃電,沒入深淵入口那一片混沌之中。

“真是個急性子。”柳中元嘀咕一句,拎起兩條孽龍,目光停在上京城主城中央那口水井之上,龍就該在水裏,沒事兒總想往天上蹦跶什麽。

他扯斷兩根琴弦,三下五除二把龍頭龍尾綁在一起,一腳把它們踹進水井中,剎那間,兩條孽龍驟然變成兩座石像。

幹了壞事就得綁着跪下贖罪。

深淵底,地動山搖。

沿着陣點,裂開縫隙,那些鬼剎着了魔似的,接二連三主動往縫隙裏跳。

趙婉兒終于扔掉懷裏的燙手山芋,伸着懶腰沖沈清明勾唇一笑:“呃唔——憋了這麽久,終于自由了,多謝清明君出手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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