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靈力歸籠
48-靈力歸籠
有什麽變了。
沈清明敏銳察覺到。
不能繼續在這裏呆下去,沈清明抓住巳予的手,說:“走吧。”
巳予擡眸看着他,沈清明墨潑的眼眸在不見天日的地方同樣明亮,簡直可以稱得上深邃了,好似皎月照在幽深的湖面,微風吹皺,餘波蕩漾。
沈清明太神秘,懷疑的種子一旦發芽,便猶如雨後春筍,破土而出,他可能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以至于,巳予眼底的懷疑與探尋呼之欲出,讓他忍不住主動問起:“林老板,你想問什麽,不如坦誠一點。”
坦誠?巳予沖動之下,一句“那你坦誠麽”就要脫口而出,還未來得及出聲,被突然冒出來的一聲慘叫打斷。
“啊啊啊啊啊啊!”
跟逼上梁山,押着下油鍋,殺豬一般的慘叫。
兩個人交換眼神,原本對沈清明充滿敵意與懷疑想要跟他撕破臉問清楚到底是不是他殺了花朝的巳予低聲道:“還有人?”
不一定是人。
這是什麽地方巳予尚且不知道,陰森森的,想也沒有活物,怎麽會冒出大活人?
沈清明眉心一皺,捏指尖掐算。
巳予面如冰霜地盯着他垂下來的手指,“怎麽,算出什麽了?”
沈清明遞過來的目光有些看不懂的深沉,她眼睜睜看着他走近自己,在她錯愕的表情中在她臉上輕撫兩下,啞聲說了一句什麽,她沒能聽清,就徹底失去意識。
蛩炁,毀信惡忠,不聽好人言的厄獸,專吃人,從頭囫囵個兒一口吞。
形似老虎,沒有溷逇這種龐大的體型,跟耕地的水牛一般大小,長了一雙翅膀,成天盤旋在天空之上,大水泊沼澤叢生,沒有落腳之地。
天道要蛩炁不斷盤飛,直到生命耗盡。
蛩炁精力無限,除非滄海變桑田,否則就會不眠不休,一直飛下去。
沈清明盤踞半空,虛空中,一道沉而緩的聲音從天而降。
“清明。”
沈清明心下一驚,是歷法!
熙熙攘攘,猶如置身鬧市,吆喝聲與叫賣聲不絕于耳。
很吵。
十裏帆樯依市立,沉寂多日,終又萬家燈火徹夜明,林巳酒館地處鬧市,上京城最有名的客棧、酒館、飯莊都在這條街上,熱鬧非凡。
巳予有些煩躁地翻個身,忽然不動了。
等等——
巳予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鯉魚打挺一躍而起。
對面真香小館油鍋裏飄出饞人香氣,巳予倏地清醒。
什麽時辰?
她不是跟沈清明在大水泊流沙之底?
當時沈清明湊過來,似乎是親了她一下,而後附耳說了一句什麽話……
再然後,她便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他說了一句什麽?
絞盡腦汁也沒能想起來,巳予郁悶地抓一把頭發,百爪撓心。
樓下熱火朝天,亂哄哄的。
酒館堂屋中央人夾人,一窩蜂全往賬臺擠,姜衡在後面賠笑臉,說老板身體不适,店裏存貨不足,實在不好意思。
客人七嘴八舌抱怨——
“這都多少天了,你們林老板生意到底做不做了?”
“寒食前我就惦記這一口,你們年年三月關門歇業,這都多少天了,還把客人往外趕,你們打算關門大吉了?”
“林老板是不是有了身孕?不然為何這麽久不見人,要是有身孕我們也是可以理解的,頭三個月不穩定,但姜大爺,你給我們個準話,到底什麽時候能喝上林老板的酒?”
越說越離譜,姜衡扶額:“沒有那些事,林老板就在樓上歇着,前些日子下雨,林老板身體一直不好,還請體諒體諒。”
他什麽時候這樣低聲下氣過?
姜衡端着臉色,十分威嚴,“林老板需要靜養,客人們請回,有消息我們會第一件讓上京百曉生通知各位主顧。”
把滿屋子客人請出去,姜衡跟巳予在樓梯轉角相遇。
“你醒了?”
“發生什麽事?”
他們同時開口,姜衡說:“你昏睡了五天。”
什麽?巳予一驚,“五天?”
姜衡點點頭:“我從……我回來時,看見你躺在大堂竹榻上,叫你你也沒反應,就把你抱上樓。你不是和清明君去殺四獸,發生什麽事了,為什麽一個人回來了,清明君呢?”
她也想知道呢。
手上相連的紅線沒什麽反應,識海裏也追蹤不到他,她默念沈清明的名字,那人卻沒有如約出現在她面前。
“瘟神一直沒回來?”巳予突然不安,“你快算算,他還活着沒?”
姜衡算過了,在巳予清醒之前,他每天都會掐指算沈清明吉兇去向,但是沈清明像是隐身了,完全從他的命盤上消失了。
不是直截了當的大兇,而是模棱兩可的失蹤。
在巳予的注視下,姜衡硬着頭皮說:“算過,但不知去向,不如試試奔晷琉璃盤。”
哦對,姜衡提醒她了,巳予一摸腰間空空如也,裝奔晷琉璃盤的百寶袋大約是在懸珠裏颠落的,而懸珠已經不在她身上。
那股盤踞在心頭的疑雲越發陰沉,一向樂觀的人重重嘆一口氣,頓時感覺生活毫無希望。
姜衡便一刻也不耽誤再算一次,手拿把掐,在巳予滾燙的視線裏,掐出一線生機。
再一掐,又不見了。
“——嗯,奇怪。”
巳予緊張兮兮:“怎麽?”
“時有時無。”節神算方位測吉兇的本事旗鼓相當,沒有高低之分,這種算不出來的情況還是頭一次。
那不是跟他頭頂上的謊言譜一回事麽?
“難不成他是一會兒生一會兒死?”巳予實在搞不懂是怎麽個消失法。
那股莫名的力量再次沖上來,湧動着,就像到了春天淩汛期的河水解凍,沖破冰面,裹挾着冰塊一往無前的場面,血液裏有一股氣流在不斷奔流。
她學着沈清明每次掐算的姿勢,在自己中指關節處按一下,腦子裏竟然陡然間蹦出沈清明的臉。
霎時間,心跳快得要蹦出嗓子眼。
往上挪了兩寸,再一掐,沈清明被俘,大鎖鏈鎖住他的四肢,幾個小鬼趴在他身上,正一口一口啃他的骨頭。
他死氣沉沉的耷拉着腦袋,不知是死是活。
巳予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凝重,姜衡心說難道她居然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脈?
“怎麽?”
巳予難以想象自己真臨時有了神通,頓時捏着手指又來一遍,眉頭越皺越深,快要夾死蚊子了,姜衡一臉緊張問:“到底怎麽了?你是不是發現什麽了?”
節神周身籠罩着一層光芒。
仲秋赤金,端午墨綠,立春雪白,沈清明則是一層瑩白。
巳予重生後,她身上就沒有這種光芒,撇開她活了幾百年不談,她就是個普通人。
這時,姜衡忽然發覺,巳予背後冒出了與晨曦類似的橘光,不厚,薄薄的一層,輕輕巧巧地籠罩在她身上,讓她莫名有一種佛光普照的神聖之感。
巳予沉思片刻,又問:“這幾天,江之遠那邊有什麽動靜?”
姜衡頓了頓,說:“沒有。”
他的反應也很古怪,“奪命蛛毒有發作麽?”
姜衡搖搖頭,“沒有,最近上京風平浪靜。”
就是什麽都沒有發生,才像暴風雨來臨前夕的寧靜。
雨終于停歇下去,太陽卻藏在雲後面不肯露面,但天地之間突然爆出一道亮光,如天地初開時的場景。
“趙婉兒跟江之遠就算不是同夥,也是同謀,一根繩上的螞蚱,我要是江之遠不會無動于衷,要麽找個地方藏起來,要麽趁我們四分五裂,各個擊破,沒必要等我們聯合起來,除非他活膩味了,找死。”
巳予越說越滿腹疑問,“越是沒動靜,越是憋大招,當時我和他在風雷山聽到的雷聲,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五天前,陰陽道黃泉路的盡頭——
姜衡不清楚到底是誰讓這兩頭怪物在水底受盡百般煎熬,但趙婉兒那一句話等于絕殺。
明知塑佛塑形難塑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何況趙婉兒本就不是善類,他還是信了她的話。
知道瞞不過他,姜衡便把趙婉兒來酒館的事講了一遍,一筆帶過世間多出兩條真龍的事。
巳予沒想過成仙,也不關心世間多幾個還是少幾個神官,她聽完沒再深問細節,只是心有餘悸:“趙婉兒應該控制不了真龍罷。”
這誰說得準?
姜衡搓兩下鼻尖,道:“約莫不能。”
約莫二字,充滿靈性。
沈清明生死未蔔,她不能坐以待斃,除了駭人聽聞的血腥場景,再找不到任何蹤跡,這人根本沒處尋。
她要再去一次斷頭崖。
巳予:“既然暫時沒有異動,未免夜長夢多,要盡快采一些荔蘭回來。”
姜衡了然:“鼗戊死了,斷頭崖倒是可以去一趟。”
鼗戊是死了,可是荔蘭谷也燒成灰燼,巳予微妙的變化盡收眼底,姜衡問:“怎麽?”
巳予顯出破釜沉舟的決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她能讓荔蘭起死回生,代價是以血供養。
頃刻間,斷頭崖邊出現兩道身影,攜手墜入深淵,輕巧落地,又是眨眼一瞬,到達荔蘭谷,姜衡看着黑漆漆的一片,正要轉頭問巳予怎麽回事,就見巳予掏出一把匕首,割開自己的手心。
血滴到地上的瞬間,荔蘭奇跡般地複活。
這一山谷荔蘭,除非巳予不要命了,姜衡青筋暴起,“阿巳,你可沒說要用自己的血來複活荔蘭?”
巳予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說了你就不會讓我來了。”
第 47 章 -啊他死了
47-啊他死了
這話聽上去特別不正經,巳予合理懷疑沈清明在耍流氓。
然而他一本正經,完全沒有半點開玩笑占便宜的意思,搞得巳予懷疑自己淫者見淫。
她低頭看一眼自己前胸,臉悄然爬上一片紅暈,雙手交叉護在自己胸前,支吾道:“哪、哪呢?”
緊張兮兮跟遇上地痞流氓似的,沈清明忍俊不禁:“我記得林老板随身帶着懸珠。”
懸珠?
原來那珠子還真有名字。
巳予摸出來,裂縫徹底消失,看上去完好無損。
“它——”
沈清明正兒八經道謝:“還得多謝林老板修複懸珠。”
根本沒修,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揣在身上就自動長好的巳予厚着臉皮道:“區區小事,何足挂齒。”
懸珠本質是結界,結界與結界同質,換言之,只要有它,可以任何結界都會天塹變通途。
沈清明伸出手,“抓緊,路上會有些颠簸。”
強吻時不征詢同意,牽個手還得她點頭應允?
巳予伸出手,牽住之前,在他掌心“啪”拍一掌後快速收回來,說:“正好我喜歡刺激。”
沈清明微微側目,巳予兇巴巴,“看什麽看。”
“……”有些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沈清明已經摸清她的秉性,想做什麽直接幹了不一定會挨罵,但若問就是不行。
他接過懸珠,強行摟住巳予的腰,霎那間就被吸入珠中。
天旋地轉,巳予心說,沈清明說話分明保守了,這哪裏是有點颠簸?
霹靂哐啷跟抄家似的颠得五髒六腑都快吐出來。
就在她以為終于可以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一個猛子從萬裏高空往下墜。
“……”這是要了老命。
沈清明一直緊緊抱着她給她當肉墊。
眼睛還沒睜開,就聽見“嘭”一聲,像是落地了,懸珠滾了幾圈,她就在裏面跟着翻了幾圈,眼冒金星爬起來,還沒看清深處何方,倏地彈出二裏地。
“嘶——”她揉着身上的骨頭,發覺已經從懸珠裏出來了。
只是……
這是什麽地方?
環顧四周,就她一個人,沈清明呢?
她伸手屁股底下摸了一把,溫潤如玉的手變成一截幹枯的樹枝,周圍突然亮起紅色的光,像光透過紅紙照出來,詭異又驚悚。
樹枝被血浸透,黏黏糊糊的。
心髒心漏跳一拍,巳予猛地回頭一看,後面站着瞪着無辜大眼睛的沈清明。
巳予嗔怪:“你剛跑哪兒去了?”
沈清明不說話,只是看着她,邪性地勾起唇角,巳予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都被他笑得後脊發涼,她看着自己的手,在紅與白之間反複橫跳,最後那節樹枝,變成一根白骨。
巳予察覺出不對勁,她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光影交錯,雲海翻湧,卷起濁浪,分不清日月星辰,朦胧煙塵遮望眼,沈清明又不見了。
“瘟神!”
“沈清明!”
巳予試探地叫兩聲,她的确張嘴了,可她竟然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一時間無法判斷自己是聾了還是啞了。
好在沒瞎,勉強算作幸運,可遮天蔽日的雲霧不知從何而起,也是個睜眼瞎。
白色雲海中,她擡起手在空中虛晃兩下,抓住一團霧氣,這霧氣怕是成了精,從巳予手中嗖地滑出去。
手心一癢,細碎傷口刺疼的觸感從手掌傳入大腦,她一摸腰間,哪裏還有她的百寶囊口袋?只剩下一根不秋草在她腰間空空蕩蕩地挂着。
赤手空拳,又聾又啞還半瞎,這大概就是最壞的境遇了。
雲浪拍岸,震耳欲聾,然而巳予卻聽不見此刻排山倒海的浩大聲勢。
她幹脆閉上眼,感受到臉頰兩側似乎也被隐藏在雲霧中的碎片割裂,隐隐發疼。
風來的方向,便是突破口,他想。
風過眉梢止,向着巳予而來。
雲海中央,她毫不猶豫大步流星直奔風起之地。
一共七七四十九步,風驟然停歇,霧霭散開,撩起眼皮,眼現鬼影幢幢。
阒靜中,她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她不聾了,第五十步——不知是驚擾了什麽,鴉雀騰起,發出陣陣瘆人的慘叫。
高樹,矮牆,林林總總的墓碑,大小不一的墳冢,走到一片墓地。
烏鴉叫喚兩聲,落在高樹上,便沒了動靜。
腳下踩斷一根枯木枝,發出“咔哧”脆響,定睛一看,在遠處墳冢邊一個野鬼倏地飄近,在她眼前晃悠,手裏還拎着自己斷掉的頭顱。
巳予見過許多魑魅魍魉,看見心上人變成斷頭鬼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要死。
這到底是幻覺還是沈清明真出事了?
無從驗證,巳予不敢掉以輕心,也不敢喊他,怕驚了鬼祟,只得緊緊握住不秋草,意圖找回一點理智與安全感。
這死鬼大概不知道自己的模樣多吓人,拎着自己的腦袋站在巳予面前,朝她咧咧嘴,像是在笑,可是腦袋分家,心裏想做的表情,到了臉上就無比猙獰。
得虧是巳予見慣大場面,心理素質良好,不然非要被心上人變成斷頭鬼生生擠出一個笑,可眼裏卻留下兩行血淚的場景吓得從此斷情絕愛。
說真的,就沖這一點,她都不能那麽對沈清明繳械投降,務必多折磨他幾日才解恨。巳予舉着不秋草讓沈斷頭別不斷靠近,“你是誰?”
她始終不相信沈清明死的這麽不明不白,還是這種慘死的樣子,但是那身打扮那張臉上的傷,又跟沈清明一模一樣。
她沒指望斷頭鬼能開口說話。
倒真是應了那句“心口不一”,斷頭鬼心裏想什麽,卻傳不到大腦中,也就無法指揮自己的眼耳口鼻。
死鬼有些焦急,不得章法地拎着腦袋原地轉了幾圈,至少他的手還能準确知道他心裏想什麽,他想上前在巳予手板心寫下自己的話。
他大概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麽鬼樣子,雙眼瞪得老大,只剩白色眼珠,不滿可怖的血絲,突然被絞斷的頭顱汨汨滲血,枯槁之地充滿怨氣和怒氣,萦繞這他的腦袋,越看越心驚肉跳。
“沈斷頭”看巳予無法理解他的話,幹脆把自己的頭往上提了提,想要跟巳予眉目傳情。
這情真是傳不了一點。
巳予再次警告:“站遠點兒,不許盯着我。”
“沈斷頭”有些委屈,甚至想要伸手去碰她。
他左手提頭,右手抓起巳予的手薅了一把。在觸碰到巳予的瞬間,她指尖那道紅線亮起一道金光,讓他無法近身,這金光也沒有要追上去打他的意思。
巳予壓根沒想到自己手裏飄出了一道符,“沈斷頭”被吓到,躲得老遠,癡癡地望着她。
難為他還能做出幽怨的表情。
指尖被什麽拽了一下,是沈清明。
沈清明還活着。
那這死鬼又會是誰?
為什麽要裝成沈清明的樣子來騙她?
先把他腦袋縫上再說,巳予随手揪兩片樹葉,咬破手指,以血畫符,兩片葉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向斷頭鬼,繞着斷頭鬼轉了兩圈,血咒從葉子上脫離,在空中飄着,等巳予下一步指令。
巳予怕斷頭鬼被符咒吓跑,叮囑他:“你別亂動,我不傷你。”
斷頭鬼的身影看上去極為落寞,但他聽巳予的話拎着腦袋點頭兩下,場面實在辣眼睛。
她差點自剜雙目,這鬼找上門,若不了結他的行事,蒼茫雲海不會散,她難以走不出去墳冢深林。
巳予:“歃血之咒,聽我之令,合。”
兩道血符飛起,緩緩架起斷頭鬼的頭顱,跟他的身軀合二為一。
血符一前一後,滲入斷口處,斷頭鬼倏地睜開雙眼,不是沈清明,而是一張巳予從未見過的臉,但他看着巳予充滿欣喜,幾乎算得上興高采烈了,“上巳君,你終于來了。”
他喊自己上巳,便是前世有一段淵源。
巳予當然不記得他是誰,“你是?”
他有些失望道:“上巳君,你不記得我了嗎?你和花朝君曾經救過我。”
如果只是一面之緣,不記得倒也正常,可是——
莫名其妙的,一股冰涼的突刺鑽入她的腦海,之後迅速散開在四肢百骸。
這一次,不是夢,而是記憶湧入,在腦海裏生根發芽。
她看見花朝跟沈清明在法雨堂後山的瀑布下說話,兩個人臉色都不好。
似乎發生了分歧,花朝突然拔劍刺向沈清明。
沈清明退讓幾步,在花朝步步緊逼後,終于出手,流觞穿腸而過,花朝錯愕地看向他,像是質問,也像是難以置信,可是沈清明沒有回頭看她一眼,也沒有關心她的傷勢。
白練從天而降,響徹雲霄,巳予聽見自己的心跳比鼓還劇烈,她仰起頭,看見沈清明嘴唇動了動,似乎在說:“別讓上巳知道。”
再然後,就是那日在懸珠裏夢到的場景,花朝病重瞞着上巳。
前因後果在這一刻清晰明朗,指向花朝是沈清明所傷。
春神隕落,沈清明風生水起,一個可怕的想法冒出來,巳予手心捏一把汗,否定自己的無稽之想,身後一個高大的身影攏上來,斷頭鬼吓得連連後退,一溜煙跑了。
“——巳予,你有沒有受傷?”
是沈清明!
巳予轉過頭去,雲開霧散,沈清明滿頭大汗,氣喘籲籲,渾身髒兮兮的,他的表情那麽真摯,擔心溢于言表。
可是那張臉逐漸跟在法雨堂後山刺花朝一劍的臉重合在一起,讓巳予本慢慢卸下的心房驟然收緊,她語氣冰冷,要跟沈清明分道揚镳:“我沒事,清明君,請放開我。”
第 46 章 -極致拉扯
46-極致拉扯
“真的?”巳予怕他只是寬慰自己罷了。
沈清明目不錯珠,要把巳予看穿一般,沉重又深情:“當然,沒人能輕易傷他。”
在曾經一無所知的歲月裏生死相隔,本該慢慢細數過往,卻只能如此相顧無言,可見沖動是魔鬼,莽撞者吃盡苦果。
姜衡無事,巳予無視沈清明的滾燙熱烈的目光,繼續假寐。
悶雷滾滾,她穩如泰山。
正好,沈大仙借此機會,肆無忌憚貪戀地注視她。
無論仔細打量還是打眼一看,她與從前并無分別,膚若凝脂,肌膚勝雪,五官精致,城裏大家閨秀簪花穿紗,她不愛繁瑣打扮偏愛騎馬裝,随時要大幹一場的架勢。
被人注視時,很難不為所動,尤其沈清明的目光如有實質,落在她身上,燙得她不得不沒事找事,靠把玩腰間那一串銅錢分散焦灼。
要不是沈清明作死,被這樣肆意打量,用眼神占便宜的舉動,巳予指定出言調侃,故意跟他拌幾句嘴,權當調情。
從利落的頭發,到飽滿的額頭,再移到高挺卻并不鋒利的鼻梁,最後落在有些薄但櫻紅的唇…..嘶,裝不下去了。
再不睜眼,巳予感覺自己臉都要燒起來了。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沈清明終于舍得挪開兩寸,借着桌上點點火光,看地上的影子。
巳予:“……”
做出擺出一副受氣包委委屈屈的模樣?
她放下茶杯,慢悠悠地擡起眸子。
巳予眼皮很薄,自下往上看的時候很鋒利,輕輕地掃過來時,常常會給人一種被審視的錯覺。
大約是心虛的緣故。
總之,在她決心反擊看向他時,沈清明老鼠見了貓似地躲開了。
嗯?
有意思。
巳予完全掌握主動權,輕笑着追上他,“這位壯士,你這樣目光糾纏讓我很是困擾,既然劃清界限,就不要裝作深情,用那種眼神看我。”
她确實是尖銳的。
在被她憐憫的世人面前,作圓而光滑的鵝卵石,磨平棱角,一團和氣,在沈清明棱角分明,渾身豎起尖刺,鋒不可當。
油盡燈枯,照在沈清明眸子裏的光悄然熄滅,屋外的黑壓壓的烏雲籠罩下來,襯着他滿身的傷痕,尤其刺眼,那模樣讓巳予心裏很不好過。
她終究做不到木石人心,罷了,看幾眼而已,又少不了幾塊肉,任他去好了。
心軟的人妥協退讓,偏又愛面子,端茶杯兀自喝水,撿完棋子再來一杯。
沈清明搶先擡手蓋住杯口,“第三杯了,再喝傷胃。”
她讓步了,沈清明一而再再而三越界。
似戲谑,更像自嘲,巳予勾唇,皮笑肉不笑道:“沈大仙,我說過的,你要劃清界限,就不要關心我會怎麽樣。我難受,我受傷,婚喪嫁娶或者我幹脆死了,都是我的事,你沈清明沒有資格也沒有立場管我、關心我,聽明白了麽?”
她句句帶着利刃,刺得沈清明體無完膚。
強裝的體貼與大度分崩離析,他本不是那麽好說話的人,強勢起來大刀闊斧,自成一派的舍我其誰。
奪過茶杯,一飲而盡,放在桌上“砰”一聲,沈清明握住巳予的手腕,把人推靠在椅背裏,俯身堵住她的嘴。
巳予:“……”
這瘟神好生不講道理,既要又要,活脫脫流氓做派!
力氣不如人,根本打不過人家,沈清明高大的身軀籠罩下來,巳予逃無可逃,只得張嘴咬破他的唇。
“嘶——”
沈清明輕啧一聲,沒退開,反而更強勢進攻,唇舌抵進,齒關失守,巳予的心躁動又震怒,這瘟神欺人太甚!
她腳下亂踢,踹在沈清明腿上,他一聲不吭,巧取豪奪。
巳予推不開打不過,幹脆勾着脖子,主動回應,喉間逸出細碎的嗚咽,沈清明果然微微一怔。趁這眨眼的功夫,巳予發力,沈清明的背抵上桌邊,桌子滑出去幾步,踉跄抵在廊柱上。
哐當巨響,沈清明驟然回神。
胸口劇烈起伏,臉頰微紅,嘴唇殷紅,嘴角滲出血珠,已經腫起來,讓他看上去越發可憐,他伸手擦了一把,被巳予一瞪越發心跳加速,情緒上頭想要再來一次。
巳予同樣悸動,氣的。
或許也有動情的成分,總之她斷然不會主動承認。
食髓知味。
沈清明的吻讓她意亂情迷。
不單單是那張鶴立雞群的臉,沈清明身上雅人深致的氣度很難有人抗拒得了,旁的人會被他冷冰冰的反應吓得退避三舍,巳予不是普通人,故而迎難而上,最終還是碰了釘子。
理智逐漸歸籠戰勝沖動,沈清明懊惱于自己的失态,一句對不起又要脫口而出,巳予怕了這三個字,她摸了一下自己有些發燙的唇,聲音不穩地問:“又要說對不起?沈清明,說不要的是你,現在這樣糾纏不休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怎樣?”
“嗯。”沈清明沉沉地應一聲,并不正面回應。
這瘟神究竟怎麽做到既強勢又懦弱的?
到底想要什麽就不能直截了當說出來,非得九曲十八彎,好似這般才配得上他尊神的名號,才夠蕩氣回腸供人緬懷不可。
真郁卒。
軟下的心肝又成一副鐵場,巳予口不擇言氣人:“沈大仙風急浪高,我的心上人可是會吃醋的。”
沈清明一聽,眉毛狠狠地跳了兩下,“心上人?”
是啊,林巳酒館的老板,長得花容月貌,腰纏萬貫,追求者恐怕從街頭排到巷尾。
賊惦記不打緊,可巳予跟着他跑來風雷山,是為了救別的男人,一個她明知不單純還是放心不下奮不顧身相救的男人……
真夠窩囊的。
胸腔裏火冒三丈,自作孽,不可活。
巳予輕飄飄地接過話:“是的,心上人,你收回那句話,難不成還要我為你披麻戴孝?沈清明,你是不是太霸道了一點?沒人會在原地等你。”
該果決時,她從不含糊,甚至直接得有些殘忍。
只不過,對旁的追求者絕情是真郎有情妾無意,對沈清明指桑罵槐後再來一計無中生有,就為渾水摸魚關門捉賊。
最後逼沈清明繳械投降,她再釜底抽薪:“對了,之前在奪命蛛巢穴,你給我綁了一根紅繩,你趕緊給我解開,別影響我桃花運。”
三十六計招招精髓,巳予反客為主隔岸觀火,沈清明潰不成軍。
這大醋壇子,哪經得住這種刺激,光是設想這幾百年追在巳予屁股後面那些追求者就夠他喝一壺的,一聽巳予竟然主動要對別人青眼相加投懷送抱,更是鞭炮進火場,炸得噼裏啪啦。
微光一閃,紅繩現出實體,從她指尖彎彎曲曲延伸出去,最後纏在沈清明手腕上。
剪不斷理還亂。
“沈清明,你覺不覺得自己有些厚臉皮?”她擡着眸子,盤弄兩下紅繩,不知是個什麽系法,打不開拽不斷,她拎起繩子的一端,繞幾圈,沈清明就那麽被她拽到面前,四目相對,沈清明徹底放飛自我,他竟然說:“覺得。”
這就是知錯不改了。
沈清明:“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我不是君子,我是小人。我後悔了,巳予。”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這狗男人的心思比女人更難以捉摸。
巳予在那繩子上打了個一個結,不跟他做口舌之争,只是意味深長地說:“那你且看着罷。”
沈清明抓住她的手環住自己的腰,說:“你生氣可以打我罵我,但是不可以去找別人。”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麽?
巳予的松松垮垮地抱着,将落不落,沈清明抓着穩住,貼着她的耳骨,說:“答應我。”
“憑什麽?”巳予在他腰上掐一把,不解氣,又掴一掌,還不夠,埋頭在沈清明肩上咬出兩排觸目驚心的牙印,“你簡直無賴!”
還能憑什麽?
沈清明把她的手從後腰移到自己英俊但滿是傷痕的臉上,說:“看過我這張臉,還能喜歡別人?”
真是……
不怕混混耍流氓,就怕節神不要臉,沈清明這種自戀程度,真是上天入地獨一份兒的,巳予着實長了好大一副見識,徹底沒脾氣,勾着唇對着沈清明真摯的表情,無聲地笑出來,“你可真夠不要臉的。”
被罵也開心。
總之,巳予只要不去找別人,怎麽都行。
“你答應了?”
巳予同樣欲言又止:“看你表現。”
沈清明湊上去親她,他同樣懂得兵法,兵貴勝,不貴久,攻其無備,出其不意,巳予惱時退卻,軟時攻擊,硬時示弱,得寸進尺,張弛有度。
他不知道的是,釣魚者甩餌,願者才上鈎,而真正的高手,都是以獵物的姿态出現。
然而心機也好,算計也罷,飲鸩止渴,他甘之如饴。
雷聲赫赫,屋內氣氛稍緩,姜衡那頭陰霾一片,暮氣沉沉地從上往下壓着,氤氲着更大的雨,沉悶又壓抑,黑雲疊嶂,在水的盡頭那座山巅之上翻滾。
龍吟此起彼伏。
姜衡眯起眼睛,水底下像潑了墨似的,黑壓壓的一片,與天上的黑雲交融,像随時有海底巨獸傾巢而出。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水底下龍吟一聲高過一聲,終于沖破平靜的水面。
滔天巨浪,從那盤踞着的巨獸身上落下,帶着怒吼與不甘,砸在姜衡臉上。
視野朦胧,姜衡看那巨獸甩着長長的尾巴撕破長空,卻無半分真龍的威嚴,它拼命掙紮,身上纏着粗碩的鐵鏈把它拖回水裏。
它只能日日聽着渡劫的雷聲,而無法掙脫來自水底下鐵鏈的束縛,永遠魚頭龍身,無法飛升成為真龍。
能經受住驚蟄的驚雷,非池中之物,
姜衡在賭另外一種可能。
趙婉兒催他:“姜大爺若是不動手——”
她俯身,在姜衡耳邊小聲說了一句什麽,姜衡的垂着眼,沉思良久,久到那山頭的雷聲終于停歇,水面重新歸于平靜,姜衡握拳妥協:“來。”
風雷山閃過幾道白光,巳予分神,再不能無視這驚天動地的雷聲,推開不斷擠壓着她的沈清明,驚詫地看向門外,說:“這雷,像是姜衡劈的。”
沈清明意猶未盡,嘴唇又紅又亮,他劇烈喘息,音調不穩:“算時辰,驚蟄應該解開了我設下的咒術。”
“你的咒姜衡也能解開?”巳予驚訝道,“你不是尊神麽?”
一則,沈清明本沒打算困姜衡太久,二則姜衡本又不是什麽無名之輩,當然可以解開,節神間本就沒有什麽所謂的絕對壓制,而世人眼中的尊卑,他們更是從不以此為傲或者用來論資排輩。
沈清明捧着她的臉,拇指摩挲她的耳垂,安撫似的溫存道“在你看來,姜衡難道這麽無用?”
當然不是。
只是高看了沈清明而已。
巳予從沒見過這麽會挑撥離間的人,幸好姜衡不在。
她急忙否認:“我沒有,你這人真是!”
“我這人如何?”沈清明收斂笑意,“驚蟄那邊出了一點小狀況,我們要盡快出去。”
“什麽?”巳予一驚,“離子時還有好幾個時辰,怎麽出去?”
她慌慌張張,沈清明仍是那淡定的模樣,慢悠悠,“突然想起還有另外一條路。”
巳予:“……”
她一點兒都不信這厮是突然想起來的,“路在何方?”
沈清明在她面前輕輕一掃,不鹹不淡地說:“在你懷裏。”
巳予:“???”
第 45 章 -闖鬼門關
45-闖鬼門關
一步錯步步錯。
沈清明從來沒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懊悔兩次。
死生契闊心如鐵,風雨飄搖鬓欲絲,巳予扔下這句,便閉上眼佯裝假寐。
同床異夢般陷入僵局。
竹屋外,照舊風雨飄搖,九天之下的滾滾雷聲中,夾雜着一道突兀的炸雷,像極從前他們大戰時,驚蟄搬救兵的信號。
難道姜衡出事了?
單憑一道雷說明不了什麽,分道揚镳的兩人卻不約而同對視一眼,巳予還是忍不住皺眉。
沈清明張張嘴,還沒開腔就被巳予冷冰冰的眼神給堵了回來。
驚蟄出沒總是驚天動地,每每起雷,巳予都會下意識想到姜衡,風雷山的雷脆而響,而她聽到的那一聲卻悶得很,像壓抑着,負重似的喘息。
林巳酒館一定有變故,偏生山高皇帝遠,姜衡杳無音信,只能幹着急。
她的眼皮很薄,情緒激動時很容易泛紅,這會兒不安焦躁的心情達到頂峰,她泫然欲泣,快哭了似的。
沈清明自知不讨人喜歡,出聲只會惹惱人更不高興,他悄悄觀察巳予的眼色,掐指算姜衡吉兇。
為了姜衡,巳予纡尊降貴,主動跟沈清明講話,“算出什麽了,是不是姜衡出事了?”
上京——
姜衡在馬車上專心致志解咒,一路颠簸,晃得他幾次差點洩氣。
趙婉兒在外面吹了一陣兒風之後,掀開簾子鑽進車裏,對面那麽寬的地兒不坐,非在他旁邊擠着不可。
他實在不擅長揣度人心,搞不動趙婉兒到底葫蘆裏賣什麽藥。
做足占便宜的浪蕩做派,卻又只是做做樣子,并不真占姜衡便宜。
許是擁有一副人的身軀後,便真生出想當個好人的心思,只敢口頭快活,沒膽子動姜衡一根毫毛。
一旦犯上殺/神的罪名,別說當個人,追到天涯海角,也會被挫骨揚灰,永不超生。
除了他這一副節神之軀,趙婉兒能有什麽觊觎的?
萬一趙婉兒用強他該怎麽辦。
萬萬沒想到,活了這麽多年,竟然要為自己的清白擔憂。
要是他真的晚節不保,沈清明首當其沖別想有好日子過。
姜衡一頓胡思亂想,忽然靈機一動,還有一種可能……
除了一驚萬物生,驚蟄之雷,在節神乃至九天之上,天道手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諸神,有一個共同的認知——渡劫飛升。
若是能挨過驚雷,便可一飛為神。
諸神皆有定數,一神起,便會有一神随之隕落。
這是天道所謂的平衡,但歷法之中暫無空缺,而天道之上,就不是姜衡能盤算的。
驚蟄之雷,鬼祟是挨不過的。
迄今為止,沒有任何一個諸天之神來自鬼域。
早前有夜游神惡鬼為神之先例,也不過是天道制衡之法,沒經過驚雷飛升這一步。
趙婉兒該不會是想他助其飛升為神吧?
那還不如辱他清白呢!
姜衡:“……”
一路上坑坑窪窪,馬車晃得人前俯後仰.
“哎喲。”趙婉兒嬌嗔喊一嗓子.
姜衡閉着眼,一雙手悄悄搭上他的肩膀,“姜大爺,路上好生颠簸,肩膀借奴家靠一靠。”
許是怕再莫名其妙挨耳光,她把臉埋在姜衡懷裏,另一只手在姜衡鼓鼓囊囊的胸口上揩油,末了不忘評價,“姜大爺真是魔鬼身材。”
姜衡心說,你等我解咒的,我不僅身材魔鬼,我手段更魔鬼。
趙婉兒沒完沒了,隔靴搔癢嫌不過瘾,把冰涼的手伸進前襟,凍得姜衡當場打了個寒噤,趙婉兒得意得咯咯直笑,“喲,姜大爺怕冷啊,那奴家給你暖暖。”
虬然蜿蜒的山路綿延三四十裏,趙婉兒趴在姜衡身上上下其手,活脫脫一不要臉的浪蕩登徒子。
姜衡幾次破功,定身咒一籌莫展,他暫時放棄,專心對付不知廉恥的趙婉兒。
照理說,趙家小姐知書達理,為什麽這個趙婉兒言行舉止,都像極風塵女子?
姜衡不解,女人心海底針,巳予的很多行為,朝夕相處那麽多年他都不能全然歷劫透徹,何況這麽個孽障。
虛空中一只手拎着趙婉兒的衣領把她拽開,她頓時笑得花枝亂顫,“又生氣了?姜大爺,你脾氣可真大。”
她話未說完,原本還在糾結要不要動手的姜衡直接把她嘴封上了。
趙婉兒:“……”
姜衡受定身術限制,靈力有限,沒過一會兒,白光一閃,趙婉兒小嘴喋喋不休起來,“姜大爺沒半點兒憐香惜玉之心,罷了,強扭瓜的不甜,奴家不講了。”
馬車裏終于安靜了。
“哐當——”車輪不知壓到什麽,差點掀翻過去。
姜衡跟趙婉兒同時栽倒,摔在馬車門口,姜衡看到前方鬼火熒熒。
鬼來鬼往,不斷往馬車上撞。
胡亂穿行的滿地鬼祟,姜衡看一眼滿天星宿,心說,這是到了陰陽道,鬼門關。
鬼門關,十人去,九不還。
生魂來這裏的,便是正生死攸關之際,闖過去,即可走上陽關大道。闖不過去,便流入陰曹地府,趙婉兒帶他來這裏想幹什麽?
不知是不是錯覺,趙婉兒忽然文靜起來。
黃栌身上一正一反的兩道咒術,不斷吸引着鬼祟朝他撲來,到近處又被沈清明的畫的符給彈出十萬八千裏,正好讓他在陰陽道上暢行無阻。
在幢幢鬼影中,姜衡看到一輛眼熟的馬車,趕車的人跟黃栌長得一模一樣。
見鬼。
姜衡不怕鬼,卻是後背一涼。
他真的不知道沈清明日日跟這些鬼祟妄執打交道還能精神正常,他光是看一眼都要瘋,那輛馬車跟他們對向而來,風正好吹起簾子,馬車裏同樣坐着一個趙婉兒跟姜衡,對錯而過時,對面的姜衡沖他“邪魅”一笑。
要死。
這是回光返照麽?
難不成他快死了?
那輛車很快一晃而過。
莫名其妙,好像就是為了故意吓他一下,又像是……故意讓姜衡七上八下的手段。
趙婉兒扶起姜衡,催黃栌:“快點”。
是以,姜衡又覺得,趙婉兒在害怕什麽。
她自己就不是什麽正經人,總不至于是見到來來往往的鬼吓的。
姜衡餘光看向窗外,再看趙婉兒時,她瞬間恢複成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仿佛方才那種明顯受到驚吓的反應根本是幻覺而已。
“你要帶我去哪?”他問趙婉兒。
趙婉兒噗嗤一笑,眯起眼睛,眼角透着一股子不加掩飾的心機,“姜大爺終于忍不住開口啦?放心,過了這條路,很快就到了。”
這條路是什麽路,彼此心知肚明。
昏昏瘴疠間,鬼門關天外天,小命便懸在人鮓甕頭船之上,兇險萬分,毫無保證,倘若有神明作陪,這一路必定逢兇化吉,趙婉兒是拿他當做過路通行證,為她鳴鑼開道。
過了鬼門關,便是陰曹地府。
道邊駐守十八個鬼王跟兩個看門的小鬼,趙婉兒的道行未必是對手,她要闖進牢不可破的地府幹什麽?
姜衡:“你該不會……”
先前沈清明當着趙婉兒的面說她不是鬼,所以趙婉兒這是心有不甘想要闖鬼門關把自己拉回人間?
死了那麽多年,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早就忘記自己姓甚名誰,投胎轉世。
趙婉兒想要重返人間,不過是癡人說夢。
她沒有回答,只是嘴角的笑意收斂,淡淡地說:“不是姜大爺想的那樣,我只是……”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很奇怪的一聲低吟,像是龍族歷劫時的嘶吼。
震得人心惶惶,連姜衡都不免為之震顫。
真龍本為兇獸,渡劫升仙,天道擔心其兇性難改,以深海壓之,後來所有龍族後裔都居深海,三界之中,罕有露面,怎麽會出現在鬼門關?
若這一聲,不是龍吟,又會是什麽?
眨眼的功夫,馬車穿過鬼門關,無數鬼影夾道跪迎。
姜衡不會以為他們在迎接自己,可是趙婉兒究竟何德何能,能讓這麽多鬼祟臣服?
“轟隆隆——”
驚雷轟然,比姜衡乍現時更聲勢浩大。
凄凄瀝瀝的雨落下來,山風透涼,簾子終于挂不住随風而去,兩扇木門不堪一擊七零八落成斷壁殘垣,棚頂被掀翻,只剩下一層木板,徹底沒有任何遮擋。
姜衡看清眼前的景象,分明是白日裏,天卻昏暗得不像話。
他們行走在兩座陡峭的山壁之間,堪堪能過一輛馬車,地上水聲潺潺,前方的山縫裏透出一點微弱的天光,顯出半死不活的氣息。
姜衡進出陰曹地府從沒有走過什麽陰陽道,所以,他不知道,現在腳下這條路,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奈何橋。
只是,斷斷續續的龍吟變得越發清晰,大到姜衡無法忽視。
一路隔開兩水,彎彎曲曲,像一條藏在水裏游弋的大蛇,眼前沒有盡頭,虛無又缥缈。
奔馳的馬只剩下一具枯骨,頭頂上冒着一簇綠熒熒的鬼火。
“咚咚咚!”
在他們踏入那水上之後,姜衡便察覺到馬車之下劇烈的撞擊,一前一後,像是要把這路撞塌一般,力拔千鈞。
這不是鬼祟能制造出來的動靜,分明是——
姜衡一動不動地盯着水面,紋絲不動,平靜得像一面鏡子,可是風分明大得很。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腐爛的臭氣,姜衡有些疑惑,就見在那水的盡頭,有什麽一躍而起,閃電劃破長空,在水面一丈之外戛然而止。
路到了盡頭,黃栌懸崖勒馬,轉頭對趙婉兒說:“少爺,到了。”
趙婉兒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難得虔誠:“有勞姜大爺,幫它們渡個劫。”
風雷山竹屋裏,巳予眼巴巴盯着沈清明那兩根“機關算計”的手指,良久,聽見他說:“林老板不必過于擔心,驚蟄暫時性命無虞。”
第 44 章 -意外冷戰
44-意外冷戰
沈清明的反應十分古怪。
他不是敢做不敢當的人,卻跟逃避似的,不敢正眼看巳予,仿佛花朝之死,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隐情,并且這隐情中,還有他推波助瀾的結果。
棋盤已經亂了,巳予過目不忘,一粒一粒複原。
再看原來頹勢盡顯的對弈局勢豁然開朗,她舉一子堵上沈清明黑子的去路,殺出一片後撿出來一數,險勝對方一子。
“無妨,我本就不記得的事,無需你抱歉。”巳予寬慰一句,反而叫沈清明心如刀絞愈發難受,“清明君有沒有聽過一個民間說法,若是一個人撞了邪,就得吃百家飯,挨家挨戶要幾粒米回家煮熟吃下解煞。”
“這其實不算訛傳。”節神并不是萬無一失的,世間千萬事,每一樁都要管,就算成千上萬的神仙也忙不過來,只要不出大的纰漏,确保陰陽平衡,便算盡了節神仙之職,“但很多人認為有損自身陰德,即使知道是善事,也不願意施舍半分,人性本惡。”
人性本惡?看來這位尊神對世人意見頗大。
對弈繼續,巳予殺掉沈清明大半棋子,他竟然絕處逢生,占據先機。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果然沒錯。
一進一退間,沈清明磨刀霍霍殺到她家門口,巳予舉棋抱臂為難,無處下手,開始耍賴:“你這人好勝心挺強,就不能讓着我?那我的故事也沒什麽好講,總之就是我剛清醒時,似乎有什麽禁制在身,長得非常模糊,如果需要解開禁制,就需要集萬人錢。姜衡那氣節,想必清明君是知道的,他好面子,凡事講究體面,怎麽可能為五鬥米折腰?故而他才會提出開酒館,哪裏是為謀生,分明是為了給我解禁。”
沈清明意會。
銅錢外圓內方,天地人和,可扭轉乾坤,化解煞氣。
而流通多地,輾轉多人之手的銅錢,稱之為萬人錢,萬人錢上陽氣旺盛,可以壓制陰邪之物,酒館的客流量大,确實是收集萬人錢的不二之選。
從見到巳予第一面,沈清明就注意到她腰間別着一個銅錢串。
跟閨中女子的時興的精巧打扮格格不入,原以為林老板愛好別致與衆不同,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在他以為巳予這幾百年享樂人間的同事,她其實吃了很多苦。
一個節神,隕落重生,被人忘卻,失去靈力,還要用這樣的法子阻止邪祟侵蝕。
苦痛之所以是苦痛,不是旁的,而在于它折磨人的肉/體,更蹂/躏人的心靈,身心難逃這種壓抑跟矛盾的束縛,在無盡的時間裏,一邊憎惡,一邊悔恨。
承受者帶報複的詛咒,祈盼施予者同他一樣,飽受折磨,不得善終。
沈清明是一個節神,除了承載世人的祈願,傳承美德之餘,天然具有可以使人變得幸運跟不幸的念力,謂之,神谕。
生而為神,便要摒棄雜念。
窺一點而知全貌,起初圍繞在巳予身上的那團虛影不知何時散了,沈清明仿佛這一刻才真正看清巳予的長相,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從內而外散發着病态,只有那一張臉還算好看,但白得跟張紙似的,沒辦點兒血色。
那一刻,沈清明忽然意識到,巳予經歷的所有不幸,或許都源自于他。
夜深人靜痛苦時,沈清明恨上巳對他無情無義,便希望她同樣痛苦。
觸景傷情想着念着想再她一面時,便又期待着那個負心薄幸的人偶爾會想起他。
于是,好的、壞的,幸運的、不幸的,悉數都在巳予身上應驗。
在無人問津的幾百年裏,她背負神明的詛咒,踽踽前行的同時,妄圖以自己孱弱的身軀拯救世人于水火,連個回報都不想要。
講出來都不會有人相信這世上竟有這樣的傻子。
多麽荒誕可笑。
比起巳予的不自量力,更可笑的是他沈清明。
心口壓着波濤洶湧的憤怒,沈清明情緒失控,他看着面前對他做了什麽一無所知的人,捏着一枚棋子狠狠攥在手心,再也無法壓抑住內心對自己的鄙夷,把無辜的棋子絞碎成齑粉。
“對不起。”他說。
千言萬語如鲠在喉,最後落地生根,也只能是輕飄飄的三個字,不足以讓他原諒自己的所作所為,更無法開脫他那些見不得光的腌臜想法。
巳予不知沈清明百轉千回的這一句歉意從何而來。
一本書放在櫃子裏塵封太久,剛打開時,陳舊的濕氣撲面而來,紙張泛黃,字跡模糊,就算是作者都未必知道上頭寫了些什麽內容,可是巳予卻讀懂出沈清明眼裏近乎深沉的東西。
激蕩的愛意油盡燈枯似的漸漸淡去,繼而演變成退卻跟虧欠。
這并不是巳予想要的。
“為什麽道歉?”她問。
巳予并非什麽都要求一個結果的人,否則,也不會這麽“渾渾噩噩”相安無事過了幾百年才想起來追憶往昔。
過去是羁絆,或許會讓兩情更深,亦或者從此一別兩寬永不相見。
沈清明鑽入牛角尖,巳予拽他不出。
上巳是個什麽人呢?
無論遇到什麽難辦的差事都一聲不吭,就算要她的命也會義無反顧,她像個沒有牽挂随時赴死的戰士,若不是機緣巧合看到懸珠裏那些她偷偷記錄的與沈清明有關地瑣碎又無趣的點滴,興許,他一輩子都會懷疑上巳對情意。
一顆心給出去,便赤誠又純粹,不計較誰給的多,誰付出少,公平那回事,她很少在乎。
這樣的上巳沒人配得上。
沈清明也不行。
風雷山沒有四季物候變化,只有生生世世無窮無盡的風雨交加。
風從曠野刮來,蒼穹間雷電交加,某個小土坡上的矮樹猛得一照,宛如山林裏的鬼魅,叫人膽寒,極端的陰影籠罩。
竹屋裏氣氛焦灼,沈清明有些無法面對巳予那雙眼睛,站起來走到窗邊,九天之下,唯有明月長久,揚走手裏白棋的粉末,他像是做了一個什麽決定,有些遺憾地說:“很多。”
複而又補了一句,“所有。”
巳予聽出他話裏的訣別,越發不解,明知他并不是因為這件事突然多愁善感,她還是借題發揮道:“作甚苦大仇深,跟你來風雷山是我自願的,要麽并肩凱旋,要麽牽手殒命,就當殉情,我沒怪你,你怎麽自己反省上了?”
他們來到風雷山,不是為了鬥狠,更不是為了在天地間博一個善人的名頭讓世人贊頌,而是為了替枉死者伸冤,讓作惡的人受到應有的懲罰。
一切選擇自願,而那選擇可能造成的後果巳予自負,從沒想過怪罪在沈清明頭上!
沈清明有悔,當時一頭腦熱,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
巳予沒想過拒絕,沈清明有這樣一種強烈的預感。
他做錯了很多事,他怎麽能沒收到任何懲罰,就輕易享受巳予給予他的在意與歡喜?
風從他的心裏狠狠肆虐,卷起積攢多年的蒙塵,終于露出熱烈的本色,可是他羞于拿給巳予看一看,于是狼狽地反悔:“林老板,那句話,我收回。”
有什麽東西掉了,哐當一下,緊跟着沈清明的話音,砸在地上,在這句話與巳予的回答之前的間隙拉長。
突如其來的動靜吓她一跳。
她站起來走到門邊,地上躺着“藏憶”,兩個字凄涼地躺在地上,“憶”字蓋上一層土,不見天日,像某種不吉利的暗示。
巳予的心情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糟糕。
卸下平和的僞裝,她的目光跟說辭一樣具有攻擊性,“收回?哪句話,是你對不起我這句,還是讓我跟你試試這句?”
在沈清明印象中,上巳從沒有咄咄逼人的時候,巳予看似在笑,實際算得上冷,哪怕是熊熊火焰都頃刻熄滅,沈清明出爾反爾這一出,實在惹惱了她。
溫情不再。
沈清明聽了巳予的問話,垂下眼睑,他們之間隔着一個方桌跟一副棋盤,卻仿佛隔着無法跨過去的鴻溝。
棋盤旁邊的油燈被風吹得晃動,映在巳予黑亮的瞳孔裏,猶如一場燎原的大火,燒掉所有在那之上的東西時,也燒掉所有前塵往事。
那一豆火苗終究是被風撲滅,巳予那雙眸子也暗淡下去,許久之後,她從鼻腔裏逸出一個短促的笑聲,說:“行,如你所願。”
講完這句,本該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偏生被困在這方寸之間,出不去,離不開,不得不大眼瞪小眼。
不過幾日而已,巳予無法得知沈清明為什麽突然反悔,或者是前路兇險他不想感情成為拖累,亦或者千帆過盡,他終于發現原來上巳跟巳予根本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不管哪一種,不管是不是有隐情,對巳予來說,沈清明要撇清關系,那麽從此他們泾渭分明。
可是明明提議與反悔的都是沈清明,他竟然還要做出一副受傷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她:“還要下棋麽?”
一場春夢還沒開始就戛然而止,哪有心情下棋?
她才不要接受什麽我為你好這種自以為是老氣橫秋強加的好心。
“不下。”她拒絕得幹脆,沈清明有張張嘴,躊躇着,不知是想游說,還是說點別的什麽,總之,巳予懶得猜測他的意圖。
在幾聲打破尴尬的悶雷之後的寂靜之後,她狠心道:“沈清明,你收回那句話意味着,我不會再考慮你的感受,你也不能随便關心我。”
沈清明活該。
自作自受。
可是巳予不顧自己死活的樣子竟是已經顧及他感受之後的結果麽?
第 43 章 -彌補遺憾
43-彌補遺憾
一見鐘情?
沈清明未免太自以為是了一點。
什麽心高氣傲的節神,分明就是個無賴。
然而打也打不過,無恥也無恥不過人家,困在固若金湯的風雷山,哪有可威脅人的餘地?巳予無言以對,說什麽都是辯解,背靠大樹好乘涼,她要去大樹底下靜靜。
沒走出半步就被那瘟神拽回來,識海似乎是斷開了,但沈清明竟洞悉她的意圖,颦蹙雙眉:“打雷還要往樹底下站,林老板你是不懂還是真不把自己的小命當回事?”
巳予:“……”
關心的話叫他說得咬釘嚼鐵,言行舉止透着一股子難以抗拒的強勢。
沈清明渾身是傷,從上到下找不出一處好地兒。
滿目瘡痍,巳予看不下去,“瘟神,你的傷……”
“無妨。”沈清明不以為意,憑空變出一間竹樓,門匾上綴着“藏憶”兩個字。
沈清明走到門邊,不知打什麽主意,一臉的風光霁月,“請進。”
所以,珠子裏那間竹屋,就是沈清明的宅邸?
一個節神住得是不是有點兒過于簡陋?
好在竹屋收拾得雅致幹淨,布置跟她上回來別無二致,竹香四溢。
木架上空了一格,竹螞蚱揣在巳予身上,她莫名心虛,當做第一次光臨打量,屋子裏沒有常年居住的痕跡,但處處冒着煙火氣。
堂屋中央有一張不大不小的四方竹桌,兩把椅子一東一西分隔而立,桌面上除了兩只茶杯,還擺了一副棋盤,竹簾後隐約可見巳予鸠占鵲巢過的竹榻。
上回沒發覺,跟沈清明共處一室,她猛然發覺裏頭擺的所有東西都是成雙成對的。
這間屋子的主人一定是一對恩愛的愛侶。
而沈清明的愛侶只有上巳。
巳予:“……”
不論曾經他們多麽恩愛,或者在這間屋子裏做過什麽,巳予是不會跟他舊事重演的。
沈清明手上蹭破的骨節除磕得狠一些,仔細看,能看到幹涸的血漬下若隐若現的白骨,臉上也好不到哪裏去……
當事人大概注意到她的目光,兩只手松松地背在身後,藏起來的樣子。
然而根本藏無可藏。
沈清明有些局促地僵持須臾,率先走到桌邊坐下。
桌子上溫着一壺茶水,他倒出一杯,招呼巳予坐。
沈清明自顧自喝一口,心曠神怡地抖兩下肩,“林老板打算一直站着?還是說因為我那句話有些為難?”
為什麽要用可有可無的語氣?
巳予有些不痛快,盡管十分莫名其妙,但感情事上,她寬容自己偶爾矯情。
見她按兵不動,沈清明放下茶杯,拉着巳予在他對面坐下,慢條斯理給她倒一杯茶,顧左右而言他:“我一直想問,林老板那間酒館為何叫‘林巳酒館’,你又不姓林。”
我不姓林,你不也一口一個林老板麽?她在心裏腹诽。
至于為什麽,巳予答不出來。
剛活過來那段時間,她纏綿病榻七年之久,跟活死人差不多,但意識卻很活躍。
七年裏,她總是做着同一個夢。
夢裏那個殺雞取卵,竭澤而漁的人始終是個虛影,她認不出那是誰,只知是個混賬。
她從長眠中睡醒後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句近乎咒罵的呓語:“混/蛋。”
姜衡不知道她夢到什麽,更無從知曉她在罵誰。
在他的記憶中,上巳即便再生氣,都不可能出口成“髒”造下口業。
他甚至懷疑自己陰差陽錯弄錯了掌命燈,可是看着榻上的人逐漸從一團虛影長成跟上巳一模一樣的時候,他又确定,自己沒有弄錯。
她重生在三月三,喚自己作巳予,從此開始無盡而漫長的歲月。
開酒館的事兒,貌似姜衡提出的。
依稀閑來無事聞在桃花溪看景,還是別的什麽,總之太久遠了,有些記不清到底因着一個什麽機緣巧合,她在桃林裏挖到一壇酒,大着膽子喝了一口,味道十分不錯,以至于念念不忘。
可是後來她到過很多地方,再也沒能找到相似的味道,故而決定自己動手釀一壇,沒想到鬼使神差成功,香飄十裏,引人入勝。
姜衡便說不若開個小酒館營生,巳予欣然同意,朦胧中蹦出一個名字——林巳,便沿用至今,要窮追到底因何得名,千頭萬緒,只歸之于一閃而過的無端之念罷了。
巳予活了很久,久到如今的人心已經與剛睜眼的世道完全不同。
人們變得匆忙,為生計,為前程。
明明人人都是如此,巳予卻感到無與倫比的寂寞,她看着沈清明臉上幹枯的血跡,像個遲暮的老年人回憶不起來自己最燦爛的少年時光,道:“說來話長。”
沈清明撿棋盤上的黑白棋子,分裝在竹筒裏,把白子推給巳予,巳予跟他唱反調,“我要黑的。”
“嗯。”他予取予求,把自己的黑子換給對方,示意讓她先出手,“無妨,時日還長,既說來話長,那便可以慢慢講。”
巳予這雙手,救過人,釀過酒,沾過陽春水,但她勤于保養,指甲修剪得很幹淨,捏着一粒黑子時更稱得白皙纖細,但落子時堅定不移,頗有幾分泰山壓頂的氣勢。
“你問過我,姜衡是不是對我很重要,當時我沒有回答,現在可以告訴你,是,姜衡對我很重要,但我跟他,并不是上京城傳聞的那樣有什麽私情,我視他為兄長、恩人、家人,甚至超越家人。”
星羅棋布,黑白子相互追擊,黑子狡猾,白子圍追堵截不成,心狠手辣以自殺破局,看似自尋死路,實則拉着白子同歸于盡,巳予捏着棋子,深深地剜一眼沈清明,威脅:“你要是敢贏我,我就不講了。”
“……”難得棋逢對手,沈清明燃起勝負欲,正要大殺四方,被迫再而衰,三而竭,舉棋不定,巳予又雞蛋裏挑骨頭,“你要故意讓我,就是瞧不起我。”
既要不着痕跡地輸,又要悄無聲息地讓,簡直蠻不講理,好在沈清明本不為下棋,他想聽巳予講講他錯過的幾百年,以此彌補遺憾。
“林老板真霸道。”他另辟蹊徑,巳予看不懂他不着四六的下法,跟着他走了一步,“我剛說到哪裏了?”
沈清明調下眉,“說到你與姜衡情比金堅。”
他這用詞!拈酸吃醋的,巳予眯起眼睛,回憶着:“風撼藕塘猩鬼泣,月吞采石鯨鲵戮,記憶中,姜衡背着我走了很久的路,屍山血海,滿路荊棘,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救我,但他救了我沈清明,姜衡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其實一直很好奇,我和他到底有什麽關系,讓他對我千依百順。”
為什麽?
巳予不知道。
但沈清明一清二楚。
他說:“姜衡、不,驚蟄待上巳跟花朝親如兄妹。”
沈清明回憶起他們初次相見的場景,草長莺飛二月天,驚蟄領着花朝跟上巳在河邊放紙鳶,風不夠大,紙鳶飛在半空又重重栽下,反反複複,可河邊的三人卻每一人不耐煩或者惱了,反而歡聲笑語。
沈清明被那份熱鬧渲染,頭腦發熱讓幾只小鬼幫忙抓着紙鳶飛上天,沒想到弄巧成拙,被上巳一把扯下來,差點兒人頭落地。
小鬼們叫苦不疊,沈清明去幫忙反而被上巳教訓,驚蟄心驚肉跳,替上巳跟花朝賠不是。
不打不相識,想起往事,沈清明的目光越發柔和,“上巳跟花朝剛來歷法時,跟驚蟄十分親近,兄妹相稱。”
他們節神,本是沒有姓的,歷法讓他們在百家姓中挑一個作姓,便有了沈清明、姜驚蟄、柳中元這些名字。
說完,沈清明自己突然想起花朝當時選了“林”字作姓。
花朝——
巳予再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毫無預兆地頭疼欲裂,心緊緊揪作一團,有一張模糊的笑臉在腦海裏一晃而過,那是誰?
是她忘記的花朝麽?
如今歷法,二十四節神各司其職,上巳、花朝與驚蟄既然情同手足,勢必曾共同司其職,又為什麽會淪落到如今無人問津的地步?
如果真如沈清明所說,又為什麽這麽多年,只有姜衡在她身邊不離不棄,身為好姐妹的花朝卻一次也沒出現過。
沈清明看着巳予,說:“花朝,她死了。”
巳予落子的手一頓,摔在棋盤上,毀掉整個棋局。
心髒一陣劇痛,抽筋刮骨似的,巳予呼吸困難,她扶着桌沿邊站起來,傾近沈清明,跟他四目相對,想從他眼中找到答案,“她是節神,為什麽會死?”
這就是人們的誤解,節神也好,上中下三元的天、地、水三官也罷,亦或是衆神之首立春,誰都以為是永垂不朽,不死不滅的。
殊不知,他們也會不敵對手,遭人算計,受傷流血,甚至喪命。
可是關于花朝的死因,沈清明卻仿佛才是失憶的那一個,記憶變得混亂,只是依稀記着,似乎是在一次戰役中重傷,上巳為她尋藥差點兒死在長白山。
後來,花朝終究回天乏術殒命,上巳也在不久之後棄他而去,他一直刻意回避回憶這一段記憶,也許是逃避久了,就真的忘了花朝到底因何而死。
“我不知道。”他含混着說道。
姜衡說巳予死過一次,最近發生的怪事讓他隐約發覺或許上巳突然離開另有蹊跷,可為何提到花朝之死,他竟然有一絲從未有過的惶恐,似乎這件事兒和他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花朝之死,難道是他造成?
沈清明不敢細想。
他看着巳予,艱難道:“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第 42 章 -試探心意
42-試探心意
光朱靈烏叼着那半截生鏽的劍身,好不心酸,可沈清明顧不得心疼它。
天光熹微,溷逇已成厲鬼,但變故在頃刻之間,它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涼透了,魂魄飄出來撲向沈巳二人,一陣風似的穿過去。
這兩個人都是能碰到鬼的,巳予被撞得踉跄一步,沈清明順勢把人摟得更緊。
溷逇撲空,擡起爪子,不可置信地發愣。
巳予抵在沈清明胸前,甕聲甕氣地催他:“溷逇死了,快收了它。”
林巳酒館——
等人一走,姜衡便使勁渾身解數解沈清明對他下的定身咒。
同道中人,解咒對節神來說是家常便飯。
沈清明的咒術固然不可小觑,然則姜衡到底不是無用之人,只是,沈清明比他想象得狡猾許多。
定身咒好比九連玉環,一環套一環,不難解,但需要耗時耗力,稍有不慎就得前功盡棄從頭再來,将近天亮,終于只剩下最後一道。
姜衡正閉眼專心解咒,門被一股妖風吹開撞在牆上,酒館大門外冒出一炬青熒,剛長出嫩芽的柳樹林裏鬼氣森森,一江之隔的對岸火苗輕晃,不知是鬼火還是漁燈。
八成是在鬧鬼。
每年清明前後,總是鬼鬼祟祟的。
姜衡最煩這些鬼剎,不在閻王殿好生投胎,非要在人間四處飄蕩,惹的人嫌狗煩,偏偏還不能簡單粗暴一股腦送他們全歸西。
林巳酒館出了名的“鬼見愁”,哪家小鬼吃飽了撐的來找死?
姜衡動彈不得,只剩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門邊飄出一個白衣女子,不是趙婉兒又是誰?
趙婉兒輕車熟路進門,打量一圈沒見到沈清明有些失望道:“喲,看來不巧,林老板和沈大仙都不在,姜大爺這是做什麽,打坐呢?”
她走近,看熱鬧似的圍着姜衡繞一圈,最後站在他面前。
解咒時不能講話,一張嘴就漏氣。
姜衡用眼神警告趙婉兒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去。
趙婉兒迫不及待露出狐貍尾巴,扯下腰帶當繩子把姜衡五花大綁。
姜衡:“……”
趙婉兒綁完人假裝客氣:“黃栌回去後,家裏鬧得雞犬不寧,故而來請姜大爺幫忙鎮宅。”
鎮宅?這人搞什麽名堂呢?
他真的很煩這些牛鬼蛇神,一肚子壞水,死了當了鬼還不安生。
眼不見為淨,姜衡幹脆閉上眼睛專心解咒,趙婉兒看他不為所動,又開始激将法,“姜大爺,不是我說,我看你對那個林老板頗為在意,近水樓臺,怎麽反叫沈大仙捷足先登了呢?真是可惜。不如這樣,我給你出個主意,你霸王硬上弓,女人嘛,一旦失去貞潔就會認命,到時候就算你不開口,她也會主動往你榻上爬。”
“啪——”
話音未落,趙婉兒臉上落下重重一個耳光。
她驚訝地擡眸,姜衡沖她勾一下唇,“啪——”又一巴掌落在另外一邊臉上。
白皙的臉蛋上清晰顯出五指手印,紅得發紫。
“喲,這麽寶貝那個女人啊?”趙婉兒被打也不生氣,眼睛裏充滿戲谑,捂着臉道:“說兩句生這麽大氣,那要是她真的跟沈大仙巫山雲雨,你還不氣得上吊?不過,你長得也不差,雖然比不上沈大仙,可也算得上人中龍鳳,要不,你看看我成不?”
人分三六九等,命有富貴貧賤,這世道,想要成仙得道并不是沒有捷徑,只是這條捷徑難度堪比登天。
青天白日裏,鬼祟只得躲躲藏藏,妖魔出生低微,永無出頭之日。
但倘若,他們之中有誰能得到節神的歡心,跟節神雙修,得節神精/氣,便可一步登天。
姜衡心裏犯嘀咕,趙婉兒這是打不着沈清明的主意,便又觊觎他?
可惜,兒女情長是英雄冢,姜衡志不在此。
正如趙婉兒所言,他快氣冒煙,不是醋的,而是認為趙婉兒不知死活,竟敢打他的主意,奈何不能動彈,只能能憑空甩巴掌。
趙婉兒句句試探,不斷逼近。
姜衡始終無動于衷,她終于惱了似的,得寸進尺一屁股坐上姜大爺的腿。
這還不止,她居然蹬鼻子上臉,雙手環抱住姜衡的脖頸,小鳥依人地縮進他懷裏。
“江泛”這具身軀是個男人,身量不小,可跟姜衡比起來還是差得太多,他屁股上沒有什麽肉,骨頭甚至有些硌腿,身上冷得像個冰坨子,凍得姜衡打了一個寒噤。
趙婉兒一門心思使壞,膽大妄為到竟敢張嘴就往姜衡唇上湊!
定身咒成功在望,只要稍事忍耐,他就可以一雷把趙婉兒劈得七竅生煙。
姜衡隐忍着,賭趙婉兒不敢真親上來。
然而到底低估這不要臉妄執的膽子,連神明也敢冒犯。
她仰起頭,近在咫尺的距離,用視線描繪姜衡的臉,濃眉大眼,鼻梁高挺,下巴鋒利,真是一身正氣,強悍淩厲,一看就剛正不阿。
看得入迷,她在緊閉的唇上摸一把,用氣音說:“姜大爺,冒犯了。”
話音未落,在她的唇碰到上自己之前,姜衡用他那把渾厚的嗓子雷霆發怒地吐出一個字:“滾。”
趙婉兒笑嘻嘻地說:“姜大爺還真是坐懷不亂,奴家好生歡喜。”
她分明故意的。
可任由趙婉兒對他下嘴,就真的要成為節神的罪人。
既然已經洩氣,姜衡怒火攻心:“你到底想幹什麽?”
趙婉兒開心地拍拍手,說:“我說過了啊,請姜大爺光臨寒舍,江府蓬荜生輝,來人,請姜大爺上馬車。”
黃栌領着幾個小厮進門,連人帶椅子把姜衡擡上馬車。
風卷起簾子,柳樹一閃而過。
柳樹在城西,江府在城東。
這不是往江府去的,趙婉兒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
掐指一算,沈清明跟巳予還在風雷山的結界裏,他們逢兇化吉,只等子時門開。
結界裏蔽塞,無論是密文還是識海都無法傳遞消息。
此為酉時,只能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風馳電掣的風雷山光景變幻,獨霸一方的溷逇一命嗚呼,百年老鸮成木魅,纏纏綿綿的笑聲跌宕起伏,叫人心慌氣短。
好在在場的兩位都不是省油的燈,一個祖宗不怕鬼,一個被鬼奉若祖宗。
就算知道來時路上的全是幻境,但在看到巳予安然無恙那一刻,他還是忍不住感到萬幸。
虛驚一場,劫後餘生,沈清明活了不知多少遭,只有眼前這個人會讓他方寸大亂。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
沈清明無法講述這幾百年的心路歷程,也絕非一句愛恨交織就能簡單概括。
他從來不信什麽命中注定,因為所有的一切都在立法的計算之中,他一直以為上巳是因為跟他在處事上理念不合才會離開,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她死過一次。
忘記了所有前塵往事,唯獨沒忘記自己的使命。
他們之間無疾而終,可是百轉千回,兜兜轉轉,還是陰差陽錯相遇,怎麽不算命運?
沈清明看着巳予,一眼萬年似的。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巳予的眸子裏印着流觞照出來的點點星光,宛若曾經上巳在上元佳節看萬家燈火閃爍着熠熠光輝。
收什麽溷逇,沈清明有更重要地事要做。
他做了個吞咽的動作,遲遲沒能從失而複得的悲恸中回神。
風雷山鬼吹燈嘯,那個一成不變、作風強悍的清明君,仿佛終于向所謂命定妥協,很少流露出情緒的眼睛,已經裝不住滿心滿意的想念與深情。
“……”沈清明是想說些什麽的,但他有些哽咽,為了一個人而負天下人的這種橋段他沒想過,上巳也不會喜歡這種沒輕沒重的做派,他反複衡量,處處算計,卻似乎正在掉入一個萬劫不複的陷阱。
沈清明再一次抱住巳予,做下一個沖動決定。
或許這對巳予來說,有些着急,甚至孟浪,可是他們之間本來就不是相識不久的關系,而是曾經同床共枕的戀人。
這麽想着,有些話,就變得沒有那麽難說出口了。
雷聲起雷聲落,在那劇烈的聲響中,巳予聽到沈清明問出那句似曾相識的話:“巳予,你要不跟我試試?”
巳予猛地擡眸看向他,卻被沈清明先一步按回懷裏。
這句話與夢裏的場景如出一轍,令巳予方寸大亂。
良久,她才不明所以地喚他的名字:“沈清明。”
沈清明捧着她的臉,借着光朱靈烏的光,巳予如願看清沈清明的臉,他的表情極其真摯,一點兒不像在開玩笑。
在長久地對視後,沈清明先行一步,自主主張地在她眉間落下一個吻,“你不用急着回答我,站遠點,我先收拾溷逇。”
巳予:“……”
轉得突兀,像害怕巳予拒絕似的,亦或是,其實只是想要孔雀開屏。
沈清明拿起竹蕭,抵在唇邊,輕輕巧巧地吹出一個跟這陰曹地府不相适宜的驚倒世間兒女的悠揚曲調。
接着,溷逇化成一縷青煙,鑽進竹簫裏。
這麽簡單?巳予以為還得打一架,“沒想到你真有兩下子。”
她看向自己的表情,沈清明多情地理解為崇拜,自以為勝利在望地追問:“林老板,你考慮好了麽?”
沈清明心情變好了。
巳予想。
天光漸亮,巳予不想他太得意,抱着手臂嘟哝:“哪有你這樣的,這種事,哪有這麽容易考慮清楚的,你看,你有一個念念不忘的心上人,嘴裏還沒一句真話,沒個十天半拉月,怎麽想得清楚?”
巳予這人就跟多愁善感不沾邊,兩個人之間流淌的有些悲傷的氣息不複存在,沈清明咂舌,心說,我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不就是你麽?
可是強迫一個沒有記憶的人接受她是另外一個人,實在過分。
這一樁撇開不談,沈清明不解“嘴裏沒一句真話”又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鬼知道他幹了什麽讓巳予産生了這種想法,他必須要個說法:“沒一句真話?”
喲,這麽驚訝的樣子,看來心裏沒數,巳予揚着下巴不鹹不淡地說道:“沈大仙難道第一次聽到這種評價?也難怪,你身為四尊,自然沒人敢懷疑你,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這話越說越偏,沈清明皺眉:“我在你心裏原來這麽不堪,那你看上我什麽了?”
咦,這人是怎麽做到臉部紅心不跳講這種話的?巳予突然害羞,胡亂搪塞:“誰、誰說我看上你了?”
不好意思的時候還會結巴,甚是可愛。
沈清明還失魂落魄個鬼,甚至起了壞心思故意讨人嫌,“哦?原來林老板沒看上我,那為什麽不第一時間拒絕,反而要考慮考慮?”
這厮!真煩人!
眼看巳予要氣急,沈清明湊近,跟她鼻尖抵住鼻尖,用撩人的嗓子勾引人:“考慮不就是看上了,看上了不就是喜歡,喜歡不就是想跟我海枯石爛?林老板,別裝了,你明明也對我一見鐘情。”
第 41 章 -為她而戰
41-為她而戰
沈清明逆光而來,渾身是血,仿佛剛從一場慘無人道的惡戰中突出重圍。
濃重的鐵鏽味沖擊得巳予近乎失語,她僵硬地抻着手,不敢回抱這個讓她心動欲還的人。
每一次身陷囹圄,沈清明都會奇跡般出現在她面前。
不是說風雷山的門只在固定的時辰打開,那沈清明又是怎麽進來的?
他身上的傷無聲地交代這一路兵在其頸的兇險。
盡管顯而易見,巳予還是想問,沈清明,你怎麽來了?
夜夜流光相皎潔,怕恨離別在今朝,巳予微微仰起頭,眼中似此星辰非昨夜,為他風露立中宵,她沒有記憶不要緊,因為滿盛的情意快要溢出眼眶。
天地一雙人,閃電劃破蒼穹,沈清明擡手蒙住巳予的眼睛,在萬籁俱寂時,低頭吻住她。
咚。咚咚。咚咚咚。
唇齒相依,唇舌相抵,沈清明的心跳劇烈聒噪,一下一下,撞擊着巳予的理智。
唇珠被咬破,巳予含混着喊他:“沈清明——”
沈清明吻得越發焦躁,不言不語,失而複得該慶幸,他卻像在施與背叛者懲罰。
兇狠而不留餘地,一步一步,把巳予逼到退無可退的懸崖邊,只能牢牢抱住他,不再小心估計他會疼會流血。
因為只有疼痛,才會讓他有終于從噩夢中清醒的實感。
一個時辰之前——
沈清明眼睜睜看溷逇把巳予拖進風雷山。
眨眼間,快到沈清明伸手只撈到混沌中一把懸浮的灰塵。
他怎麽能眼睜睜看着巳予深入險境?
君今往死地,沉痛破中腸,別說十二個時辰,半刻也等不了。
剎那間,流觞從他身後飛奪而出,生生在那一片混沌的上空切出一道入口,窄到根本容不下一只手,沈清明命令流觞:“撕開它!”
那道入口逐漸閉合,流觞沖上去,嚴絲合縫卡進去,“咔嚓”脆響,無往不利的流觞竟然像一把普通的鐵劍,頃刻斷成兩截,一半握在沈清明手中,另一半消失在混沌中。
流觞是沈清明放在識海裏滋養的靈器,跟沈清明不止心有靈犀,更禍福相依,它斷成兩半,沈清明同樣元氣大傷,形同斷腕。
大雨傾盆而下,昏天暗地,惡劣得宛若某個節神在渡天罰。
天道和歷法為了防止有人硬闖,外部結界固若金湯,可是若有能耐撕開一道口子進去,這條路便如黃泉路奈何橋。
懼鬼者,怨鬼纏身。
貪生怕死者,死無葬身之地。
好色之徒被醜八怪簇擁。
至于那些無欲無求什麽都不怕的節神,憐憫者看盡苦難,心善者反被愚弄……
無論從什麽地方撕開這道口子,都是邪路一條,會投射出闖入者內心最深的恐懼。
沈清明以流觞作引,用兩截斷劍之間的聯系硬生生劈開一條路。
漆黑一片,聽力一并被剝奪,無從辨別危險,好在知覺尚在,衣擺被吹得亂卷,密密麻麻的冰針往他身上紮,在骨血間化開,嗜魂銷骨般的刺冷,冰針化開之後又凝固,将他活活凍在原地。
沈清明不是沒受過皮肉之苦,但從沒有人能傷他深入骨髓。
冰釘勢不可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清明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消化接踵而至的苦痛,鋪天蓋地腹背受敵,他“咚”地單膝跪地。
接着,似乎有什麽人來了,沈清明聞到他身上神龛香灰的味道。
他知道那是誰。
發不出聲音,沈清明在密文裏念道:“梵閣流離敞,繞經筵、萬盞紅燈,蓮花夜放。”
那頭沉寂半晌,終于傳來回響,“沈清明,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果然是他。
中元普渡開鬼門關,他是沈清明曾經并肩作戰的手足兄弟——柳中元。
“中元,你來攔我?”沈清明反問後宣戰,“那你試試能不能攔住。”
巳予生死未蔔,他還當什麽節神,守什麽規矩,哪怕只有半截流觞他也要捅穿看似和平的假象,再不裝模作樣當什麽虛情假意的神君。
“清明,歷法已知曉此事,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去跟歷法認個錯,他會原諒你,聽話,別再往前了,我不想傷你。”他與柳中元無數次合力凱旋,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倒戈相向。
兩人都不想跟彼此打,可是歷法有令,柳中元不得不打,沈清明更不會知難而退。
已經走到這一步,他早就沒有退路可言。
況且,他也不想退。
柳中元心裏不是滋味。
沈清明跟柳中元雖然同為鬼神,但南轅北轍,水火不容。
沈清明林寒洞肅,平靜如潭水。
柳中元驕陽似火,赫赫又炎炎。
流觞在他手中閃着寒光,柳中元攤開手掌施法,那條道兩邊岩漿崩裂,咕嘟咕嘟,水開了似的冒泡,一旦沾上便會化為焦土。
沈清明身上冒出無數的水珠,熱力攀升,空氣變得燥熱,流觞正在流逝。
無數光朱靈烏拔地而起,在半空削天劈地的飛旋,黑壓壓的天流光溢彩,宛若夏日裏迢迢暗渡的銀河,下面火紅成瀑,大雪紛飛,冰火兩重天。
柳中元仰頭看着漫天風雪躍躍欲試,他忽而笑了,棋逢對手,怎麽能不算一件高興事,只是這對手要不是自己的朋友更好。
沈清明在密文裏說:“中元,讓開。”
柳中元同樣固執:“清明,贏了我,我就不會攔着你。”
節神交手,無論勝負,都不可能全身而退,遑論他們本就旗鼓相當。
暴風雪排山倒海席卷而來,沈清明騰地而起,對柳中元道:“那你珍重。”
如拳頭般大小的冰雹砸下來,硬如鉛寒似鐵,柳中元雙手作翅,卷起巨大的火焰和熱氣,他們仿佛是天生相克的對手,冰雹避開軟肉,狠狠砸在他身上骨架之處。
胸骨當場斷了幾根,柳中元微微蹙了蹙眉,只是一瞬,他迎頭往上,劃破流觞籠罩下來的暴風雪,熱浪從他身上源源不斷地湧出,上空的雪融化,滴滴答答開始下雨。
暴雨從天而降,打在皮膚上又濕又熱。
他從陰溝裏抓的幾只小鬼不知什麽時候飄了出來,斷頭鬼捧着自己的腦袋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卻又不敢,柳中元擡眼看向被樹葉擋住了視線的半邊天空,挂着一勾彎月。
風雷山這混沌之地,通常都是看不見月亮的。
怪事。
柳中元來不及多想,就聽見沈清明說:“有些時候,憑着一腔孤勇至于絕境,以為絕處逢生這種戲碼不過是黃粱美夢,猛一回頭竟發現曾經過的那麽多年有些荒唐可笑,你會不會回光返照重新做人?”
別說後頭那些,前面幾句,柳中元都未曾想過,比起沈清明總是追尋所謂的虛無缥缈的意義,他更習慣按部就班,聽令行事。
就算到了這種時刻,他想的也是既能聽命與歷法,又能跟沈清明保持原有的關系。
空氣中彌漫着着腐化的腥臭,柳中元直皺眉,從哪兒冒出來的?
再定睛一看,半截流觞從天而降,金虹貫日,亮如白晝,還沒看清沈清明神在何方,連同那幾個小鬼就被一起打出了黃泉路。
技不如人,柳中元認輸。
好半晌,他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沈清明這小子利用他的好奇心聲東擊西,哪裏來的月亮,分明是光朱靈烏攢成的障眼法。
沈清明下掌沒留情,一掌将他送回老家。
手足反目,接下來呢?
光影變化,這不是真正的奈何橋,黃泉路,可是重見光明時,沈清明卻看到腳邊開起了遍地彼岸花,那些只開在冥王殿的死亡之花。
死亡,沈清明并不怕。
但他又确乎是怕的。
在上巳無數次義無反顧的背後,都有一個沈清明不願意面對的假設。
她會死。
在他無法預料沒做好準備的某一天,忽然失去呼吸,融為塵埃,變成一具枯骨,意識消散,對他的愛意也将不複存在。
她頭也不回跳下懸崖。
她二話不說用纖弱的身體擋住洪水。
她一次次粉身碎骨。
她一遍遍沒入渾濁的水中。
眼前的場景不段更疊,明知道是虛幻的,沈清明還是做不到眼睜睜看着上巳去死。
萬丈懸崖,她既跳,他便生死相随。
他陪她葬身火海。
他陪她沉入河底。
一次又一次,虛無變成血淋淋的現實,他終于遍體鱗傷。
昏昏沉沉,沈清明倒在血泊中,聽到巳予喊他:“瘟神。“
不、不、不能閉上眼睛。
巳予還等着他去救,沈清明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在手上的光徹底黯淡之前,以流觞作斧,斬斷幻象。
生與死的場景一分為二,他終于打破風雷山的禁制,穿破瀝瀝風雨,站在巳予面前。
劫後餘生,沈清明緊緊抱住巳予,感受着巳予的心跳、巳予溫熱的氣息。
她還活着。
太好了。
她還活着。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他的心髒還是悶悶的痛。
在沈清明兇狠地親吻中,巳予嘗到了腥而鹹的味道。
巳予看見沈清明眼角的淚。
他哭了。
平生不會相思,巳予感到難過,可言語太單薄,她回吻,以真心,以真意,在沈清明濕了眼眶時,她莫名哽咽。
沈清明忽然停下,捧着她的臉,很輕地哄她:“我沒事,你別哭呀。”
第 40 章 -沖破阻力
40-沖破阻力
猝不及防,巳予根本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跌入幽深的黑暗之中。
風如刀,割得人生疼。
“嘭——”她撞得山石爆裂,忍着劇痛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四周盡是混沌,比斷頭崖的瘴氣沒好到哪裏去,什麽也看不見。
歸毀鏡不知摔到什麽地方去,她試探着喊沈清明的名字,意料之中的沒有回應。
這是什麽地方?
要趕緊找到歸毀鏡才行,否則寸步難行。
巳予剛站穩,又險些被劇烈的起伏晃倒,悶雷滾動,霹靂電閃,她終于看清歸毀鏡落在何方。
溷逇一步地動,再一步山搖,以排山倒海之勢,氣勢磅礴朝她沖來。
它關在風雷山不知多少春秋,早就如履平地,巳予眼看它要一腳踩碎歸毀鏡,說時遲那時快,她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甩出不秋草,狠狠抽在溷逇腳背上。
溷逇身形龐大,動作遲緩,腳背上的石塊碎成兩截,而它毫發無傷,它停頓一瞬,怒不可遏地一腳踏碎歸毀鏡,要把這個不知道死活的女人碎屍萬段。
土地崩裂,山嶺倒塌,身後落石絡繹不絕。
石不長眼,兇獸無情,再這麽下去,她要就要以地為席,以山石為被,長眠于此。
回林巳酒館仍舊忘了問保命符怎麽用,巳予只能聽天由命。
溷逇一手攔腰抓住巳予,拎小雞兒似的将她舉到半空。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沒本事就是窩囊,不管三七二十一,摸出一張不知什麽符,在馄饨抓住她,“啪”地把那張黃紙粘溷逇耳朵上。
溷逇靠耳朵保持平衡,一只耳朵瞬間聾了,哪還顧得上巳予,立刻甩開她要扯掉符咒,倒西歪倒栽在地上。
巳予在地上滾幾圈,咬着牙爬起來,嘗試在識海裏喊沈清明,依舊沒人應。
風雷山裏外裏不知多少層結界,看來沈清明還沒進來。
先前沈清明便提到過,關押四獸之地,一天十二個時辰,進門的路,短暫不過眨眼間,要是錯過,就要再等明日。
也就是說,她要在這鬼地方跟溷逇“二人世界”十二個時辰?
想想都刺激。
溷逇狗急跳牆,扯掉符咒後攥着兩個拳頭大的鼻孔一張一翕的,徹底發狂。
風起雲湧,天地間變色,鷹撮霆擊。
它狂躁地捶胸頓地,對着巳予咆哮示威,張着血盆大口,要将她吞吃入腹。
立定,加速,全軍出擊。
溷逇呼嚕呼嚕地跑着,呼吸形成風,吹得地上石頭亂滾,飛滾着砸向巳予。
這東西可真是不懂憐香惜玉,她這小胳膊小腿風一吹就要斷了,哪經受得住接二連三的石頭雨點似的往她身上撲。
飛沙走石,巳予睜不開眼,擡手護住,纖細的胳膊砸得生疼,她忍無可忍,想站起來風太大,就算站起來也好幾截,巳予便幹脆坐地上撒潑。
“你以為有你狂啊,我也會。”一嗓子中氣十足,溷逇被她吼得微微一愣。
除了打雷,從生下來就沒人敢跟它大聲嚷嚷,這婆娘大半夜跑來偷窺它不成,還敢耀武揚威,真是氣煞它也。
等等——
這聲音耳熟,好像曾經在哪裏聽過。
它活了太久,從天地初成便在昆侖山稱霸一方,誰見它都得繞道走,唯有一次在大快朵頤的路上碰到兩個不長眼的節神,女神仙對它揮斥仗劍,還指揮那男神仙引雷炸它。
當時并不知道炸它的是誰,只是那雷拐着玩兒無孔不入,歪打正着劈到它的眼睛,害得它瞎了好幾年,由此記恨上。
若是在遇見,必定啃骨吃肉,報當年一雷之仇。
這個女的聲音,可不正是當時那個聲稱要它命的女人麽?
它嗅覺敏銳,卻絲毫聞不到巳予身上的靈力,看來不止它被關在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受苦,這些自诩正義的節神也沒什麽好下場。
天賜良機,天助它也,當年仇今日恨,正好一起算。
溷逇越逼越近,猶如泰山壓頂,眼前籠罩着巨大的陰影,閃電過後,徹底陷入黑暗。
陡然間靜悄悄的,巳予側着耳朵聽着動靜,甚情況?
“哐啷啷——”閃電落下,照得眼前亮堂堂,原來溷逇四肢竟分別被幾道黃符定住!
時來運轉,還真否極泰來,巳予露出一個小人得志的笑容,圍着溷逇轉一圈,作威作福似的在它屁股上甩下一鞭洩憤。
這兇獸被困住,便能仔細找找這頭兇獸究竟把死穴藏在哪裏能,她對姜衡這個保命符十分滿意。
死穴便是命門,大多藏在腋下這種不易察覺的隐秘位置,可這會兒溷逇四肢大張,哪裏看得見眼睛。
不過幹這一行都知道,眼見不一定為實,要看真假,且用符一試便知。
點燃符紙,兩豆火苗直接鑽入溷逇腋下,溷逇連哼都沒哼一聲。
溷逇渾身梆硬,不如先把它身上這一層皮給扒下來再說。
不秋草在手,兇器她有,巳予想,沈清明人不在,就用他的血來立功,刀削斧劈都得需要些時辰,拿根竹鞭戳溷逇,黑燈瞎火的,沒個準頭興許戳到明天這時候,沈清明就進來了。
說幹就幹,巳予捏着竹編,在溷逇身上敲了敲。
“篤篤篤”。
啧,煩人玩意兒,真的很硬。
這東西近看比傳說中更醜陋不堪,城東頭那家的大黃生了三只小奶狗長得多可愛,溷逇長了兩只狗耳朵卻是個熊臉,兇神惡煞,毫不乖巧,巳予琢磨片刻,先從近處下手,抄着竹編攻他下盤,沿着細縫插/進去,翻/攪,戳/弄。
不秋草早跟她心有靈犀,變成一把鋒利的刀,鉚足勁兒往裏鑽。
大石塊長進血肉裏,戳開形同刮骨割肉,溷逇疼得直喘氣。
它呼吸越來越重,巳予停下手,卻不是恻隐,而是挑釁似的,“怎麽,疼啊?那我快點兒,争取快刀站亂麻。”
溷逇:“……”
都說最毒婦人心,果然沒錯。
它暗自發力,卻被黃紙拽得更緊,它真煩透了這些動不動就畫符的節神跟道士,拳腳功夫不會兩下子,盡琢磨這些折磨人的“歪門邪道”,有本事痛快打一架,誰輸誰贏還不一定。
溷逇發誓:“我一定把你碎屍萬段。”
“碎屍萬段?”巳予笑一聲,舉着竹編摳饬半晌,累了,她停下歇會兒,“我怕你沒命嚣張。”
休生養息片刻,巳予一鼓作氣竹鞭成精,無孔不入,刁鑽地往□□裏鑽,磨着骨頭嘎吱嘎吱的,“哐當”,一塊大石頭落地。
溷逇叫罵:“毒婦!”
巳予沒停手,繼續攻擊,再接再厲,第二塊、第三塊……接二連三掉落。
大腿露出原本的面貌,長進肉裏的石頭剜開後血肉模糊,周圍因長久地不見光,白得晃眼,石塊與石塊的縫隙塞滿青苔,醜得令人發指。
溷逇的血腥味濃重,跟魚塘裏死了在塘邊漚了不知多少天的魚,熏得人睜不開眼,巳予找準位置,幹脆屏住呼吸,閉着眼戳。
溷逇的肚子鼓鼓囊囊的,中間肚臍的位置鼓出來老大一個包,看起來格外突兀。
就是這兒了,巳予福至心靈地想。
不秋草找到進攻點,發動——
“轟隆隆!”
又是一聲巨雷,閃電之下,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在巳予頭頂,察覺到什麽,巳予一睜眼,看見溷逇掄着拳頭重重朝她揮來。
符咒被它蠻橫地掙開,這臭婆娘下手狠,它要報仇雪恨。
溷逇一拳能劈斷半座山頭,巳予那小身板兒挨上一拳,怕是直接成肉泥。
這根不秋草跟了她四百多年,跟自己左右手沒有什麽分別,歸毀鏡已經碎了,不秋草不能再丢了,可是一股寸勁兒,不知道卡在什麽地方,巳予用力拽兩下,愣是一動不動。
武器抽不回來,她來不及躲開,只得再祈求保命符能救她一命。
“铮”的一聲,竹鞭上的血跡一個個剝落,形成一道紅色的劍氣,氣勢磅礴地把石拳彈了回去,溷逇龐大的身軀甚至因為強大的力道,往後踉跄一步。
它甩着耳朵,轉身的功夫山呼海嘯,它瞎着眼睛,那道紅色的劍氣無影無蹤,它不知道是什麽襲擊了它,只聽得見巳予的呼吸。
巳予竟不知何時挂在了它肚子上,雙手卡進石縫裏,企圖用蠻力撕開它的死穴。
“嗷嗚——”
弱不禁風連呼吸都很微弱的婆娘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硬生生撕開它的肚皮,憤怒之下,溷逇抓起來奮力一扯。
巳予死死拽住不肯撒手,肚子上那塊石頭就這麽被它自己蠻橫撕下來,甩飛出十丈開外。
許久不見天日的眼睛終于露出來,巳予來不及仔細看一眼,只見一束光直直地從它肚臍眼裏噴薄而出,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這是它的死穴,也是它的生機。
揭開石塊,暴露出它最脆弱的地方,同時也等于釋放出它的邪性。
這下,它不止想殺了巳予碎屍萬段,而是想一口一口把她嚼碎。
巳予吐出一口血,從地上爬起來,溷逇誇父逐日一般,窾坎镗鞳,每一步都飛沙走石,随着閃電忽明忽暗的節奏,就像恐怖志怪話本裏描述的那般,須臾風起燈忽無,人鬼屍棺暗同屋。
朦胧見,鬼燈一線,它肚露兇光,所向披靡,方寸間,那兇光已逼近腳邊。
煙中慘叫言猶耳,面前焦土已作灰,巳予心想,這把完了,跑不掉了。
電光火石間,周圍變得阒然,巳予聞見有人叫她的名字,既像靈魂深處的呼喚,又像近在咫尺的喟嘆,語調凄厲而遙遠,讓人揪心。
一聲、一聲、又一聲。
不止她的名字。
上巳、巳予合二為一成一句“阿巳”,是姜衡,只有姜衡這麽叫她。
不,不是,分明是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聲音,是很多次出現在夢裏,但她從沒看清過長相的那個人——花朝!
巳予心下一驚,在那一聲聲“阿巳”之下,都壓着一聲似有若無的“救我”。
到底是幻象,還是被封存的記憶即将破土而出?
衣擺垂在腳邊,随着溷逇的逼近,卷起的邊上已經開始燒起來。
巳予連忙縮回腳,抓了一把土把火摁滅,摸到一個硬物,拿起來一看,是半把劍。
形狀看上去有點像流觞,尖銳鋒利,只是上面生出鐵鏽,跟流觞晶瑩剔透的樣子格格不入,那聲音越來越近,就像在找一個迷路的人。
不止是一個聲音。
急促的,帶着怒氣的,擔心的,雜糅在一起。
“上巳。”
“阿巳。”
“巳予。”
最後是一聲近在耳邊的——“林老板”。
刺目的光芒中,巳予看見溷逇倒在地上,沈清明手持半截流暢逆着光朝她走來,他渾身是血,一步一步走到巳予面前,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抱在懷裏,俯在她耳邊說:“對不起,我來遲了。”
第 39 章 -秉燭夜聊
39-秉燭夜聊
重逢到現在,時日屈指可數,卻仿佛一起同甘苦共患難經歷過不知多少年。
先前巳予并沒有太多大顯身手的機會,單是失憶便讓她頗受掣肘,遑論她動辄捧着心口随時要厥過去的孱弱身子骨,沈清明對巳予究竟有多少能耐一無所知,甚至當她弱不禁風,一吹就倒。
上回在林巳酒館她三下五除二抽出黃栌身上的厲鬼,根本不需要旁人幫忙就讓那鬼徹底死透,看上去不費吹灰之力。
說起來,竹枝錢串子本就有他加持,以至于他壓根沒對巳予的靈力抱有任何幻想。
可溷逇連雷嗔電怒都不怕,這可比厲鬼難對付得多,就連他都不敢貿然行動,巳予究竟為什麽能做到輕松自在,完全不當回事的樣子?
天道跟歷法聯手,先後用将近一百年的時間,苦心孤詣造出四座天牢。
後來,派沈清明跟端午他們四人聯合圍堵,布陣設法,費了不知道多少力氣用陷阱才勉強控制住四獸。
真論單打獨鬥,沈清明未必能占多少便宜,搞不好就是橫死,巳予竟然一點兒都不怕。
上巳在面對棘手的對手時,都沒有這般神态自若。巳予這做派,絕不僅僅是孤勇兩個字可以一概而論的。
世間事皆有因果,難道僅僅只因為上巳的使命刻進骨子裏,就讓她能做到如此地步麽?
那一年,他外出歸來柳樹林人走茶涼,匆匆趕到法雨堂,更是人去樓空。
關于上巳離開的理由,他想了很多。
上巳的眼界與格局,是要比其他節神高出許多的,她心懷大義,對朋友仗義,對蒼生憐憫,對情人體貼,唯獨不把自己當回事。
不愛己,如何愛蒼生?
沈清明無數次想問,又無數次沉默。
上巳和他的理念完全相悖,不可調和。
沈清明常常安慰自己,算了罷,她對自己不好,那他就給她雙倍的喜歡與疼愛。
即便如此,上巳還是選擇離他而去。
殘忍又絕情。
失憶的巳予跟上巳那股子勁兒不謀而合,如果她想起一切,會不會再一次抛棄他,重演當年的悲劇……
沈清明有些矛盾。
他無時無刻不希望跟上巳重修舊好,可又怕巳予想起一切後對他不屑一顧。
他怨怼巳予不記得他們之間的過往,這四百多年,他流連人間,尋找她的蹤跡,曾經一起走過的地方,忍着心痛,忍着恨意,忍着想要把她找出來問清楚到底為什麽離開他的沖動,自我折磨一般一遍遍故地重游。
可是上天入地不見她。
沈清明多愁善感地想,她不想見自己。
所以藏得那樣深。
萬萬沒想到會以這樣機緣巧合的方式重逢。
盡管她變成了巳予,一個根本不記得他到底是誰的人。
在濉溪時她看自己的眼神,陌生而嫌惡,沈清明實在沒辦法維持風度,口是心非惡語相向,心裏比誰都難過。
他自問不是個大方的人,憑什麽他四百多年來受盡相思之苦,而她卻“左擁右抱”逍遙快活?
沈清明當然想知道真相,可他的身份注定不能随心所欲刨根問底,只有讓他堕入地獄,失去神明的身份,他才有找尋真相的權利。
他要違背天道與歷法,成為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去解開當年的心結。
至于巳予——
他們十指相扣,吹着風雷山的狂風,睜不開眼,說不出話,無聲對視中,識海裏兩道心跳此起彼伏,分明鼓噪,卻顯得格外靜。
沈清明沉沉地喊她的名字:“巳予。”
勾着耳尖發癢,巳予蜷一下手指,接着聽見他問:“死都不怕,這世上,有你害怕的東西麽?”
扪心自問,不怕死麽?
當然怕。
花花世界多美好,活了四百多年七情六欲都沒能一一體驗,沒滋沒味,靠話本裏那些虛構荒誕的故事延挨度日,好容易遇上一個讓自己心動,哪舍得死。
可是,這個人牽着她的手與她并肩而立,還怕甚?
巳予沒和什麽人談過感情,要是換做旁人,定然信手拈來講一句讓人心旌蕩漾的情話,可是她沒有把握住天賜良機,反而不合時宜地示弱,“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但是沈清明,我更怕無窮無盡的歲月無邊無際的孤獨。”
偏巧,沈清明就吃這套。
這四百多年,她也很孤獨麽?
沈清明的手很涼,和他這個人給人的感覺一樣。
巳予的手沒好到哪裏去,她身體不好,手腳就算夏天也是涼的,可是,當這兩只冰冷的手握在一起,卻慢慢地從手心蹿起一股令人心安的暖意。
沈清明承認,巳予跟上巳,她們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兩個人。
比如此情此景上巳絕不會講這些似是而非的軟話,可是巳予不一樣,她講得臉不紅心不跳,讓沈清明心如刀絞。
他竟然在某一瞬間,恨過她,怨過她,把她想得不堪入目。
沈清明,你怎麽能?你怎麽敢!
當年滔天的怒火讓他沒能深想,後來人人都道上巳跟驚蟄背叛酒友私奔,他竟然曾經信過那些鬼話。
又是一個六十年,天幹地支一次輪回,他也沒能找到上巳。
那天他喝了酒,走到他們在深山老林裏偷得浮生半日閑的竹屋,這間他來過無數次卻從沒有一次正視過它的名字的屋子,它叫做藏憶。
近乎自虐一般,他走進去,不小心碰掉上巳經常握在手裏把玩的懸珠,看到珠子裏,他們之間的一點一滴。
上巳曾經深深愛過他。
而他懷疑過。
自我懲罰的,那天他在大雨中站了很久,從天亮到天黑,又從天黑到天亮。
手下握得更緊,緊到巳予幾乎有些痛,沈清明的安慰有些像賭氣:“上天是公平的,孤獨的不止你一個。”
巳予輕輕晃一下他的手,搖頭:“不,瘟神,我從不想要這種公平。”
這幾乎要算一句情話了。
識海裏,沈清明似乎是笑了,很短促,轉瞬即逝,但巳予分明聽到了。
“那就一起。”沈清明指着逐漸變大的入口,“你看,那就是溷逇,天打雷劈渾不怕,自在躺在天地間。”
這頭巨獸,長得既如狗又像熊,腦袋圓圓,支棱着耳朵,肚大如山丘。
身上一塊一塊的,板結成堅硬的石頭,縫隙裏長滿苔藓,腳底下黑黢黢的,躺在那兒跟一座山似的。
歸毀鏡戴上,看盡溷逇殺戮無數,罪孽深重,這樣的怪物,不必手軟,巳予摩拳擦掌,“看樣子皮很緊實,瘟神,我們去給它松松。”
風風火火的性子還真是上頭,沈清明把人拽回來,暧昧地撞進自己懷裏,“等等,它在這裏頭風吹雨打練就一身銅牆鐵壁,連天雷都拿它毫無辦法,你還想給它松皮?”
那怎麽辦,來都來了,可不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何況二對一,他們更有勝算,趁它熟睡,正好去把它剝皮抽筋。
巳予蹙眉:“不打怎麽知道不行?”
“轟隆隆——”
風聲鶴唳,閃電劃破夜空,群山起伏,四下無人。
似曾相識的畫面,一個畫面閃進腦海,仿佛也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上巳跟驚蟄跟這頭兇獸在昆侖山狹路相逢。
這東西刀槍不入,上巳喊驚蟄引雷,于是一路火花帶閃電,圍着它一頓亂劈,不知道打到什麽地方,那東西突然倒地不起,他們二人才得已脫險。
一閃而過的畫面裏,沒有沈清明。
巳予擡眸看向沈清明,居然在他臉上看出手足無措的焦躁。
那個畫面并非空穴來風,巳予在他手心撓一下,說:“瘟神,我似乎跟它有過一面之緣,恰好知道它的死穴。”
“嗯。”沈清明的聲音被風吹散,讓她感覺透心涼,“是他的眼睛。”
他知道!
那發什麽愁?
志怪話本裏講溷逇的眼睛不能見光,所以它把眼睛藏得嚴嚴實實,耳朵異常敏銳,百裏之外的風吹草動都能聽見。
看沈清明苦大仇深的,話本裏講的約莫有幾分可信,那可真是難辦。
縱然知道它的死穴是什麽,依然拿它毫無辦法。
從古至今,沒人知道它的眼睛長在什麽地方,無論什麽時候,都沒露出來過。
節神對山間兇獸自然如數家珍,巳予為自己沒能提供有效的信息而感到遺憾,可是沈清明不以為意,因為沈清明沒指望她能幫上忙。
這事兒挺讓人挫敗,沒有記憶的人偏偏自尊心很強。
沈清明攔住她,皺着眉問:“你什麽時候見過溷逇?”
巳予不知該如何解釋,胡亂回一句“大約在夢裏”引得沈清明越發氣急,情急之下,她又慌忙找補:“似乎,是上巳跟驚蟄遇到過。”
沈清明的眉頭皺得更緊。
他從來沒聽上巳提過溷逇,這四頭兇獸不僅令歷法頭疼,天道也束手無策,誰要是能從這四獸中虎口脫險,都能吹噓上一陣子,可是無論是驚蟄還是上巳,都對此事只字未提。
可巳予既能說出溷逇的死穴,恰恰佐證确有其事。
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
沈清明手下攥得更緊,巳予的手骨都快斷了,她卻沒有喊沈清明松開,而是任由他發洩,聽見他問:“你想起什麽了麽?”
等等——
巳予發現什麽,沈清明這是在氣她沒想起來跟他有關的事麽?
關鍵,想起來什麽,由天不由她啊,她也不想的,這不是“觸景生情”麽?
這瘟神,吃起醋來還真是不分輕重緩急,這會子是計較她先想起來什麽的時候麽?找出溷逇把眼睛藏在哪裏才是重中之重啊。
高貴冷豔的清明君,竟然是個醋壇子,誰聽了不笑話兩句。
可是一想到他這個反應背後的緣由,巳予便笑不出來了。
她鬼使神差地想,以前真的這般不知檢點跟人亂來,才讓沈清明沒有安全感,胡思亂想,生了個多愁善感的性子?
巳予被自己的推測震驚得發愣,一肚子的揶揄都說不出口,她很心疼沈清明,甚至愧疚于沒能多想起一些關于沈清明的片段,一時間,舍不得說出那句“是”。
她該怎麽讓沈清明高興一點呢?
來不及想了,風把他們的聲音吹向遠方,溷逇摳一下耳朵,翻身,醒了。
他坐起來地動山搖,身上的大石塊“咚咚咚”往下掉,跟山體滑坡似的,那東西在地上轉了個圈兒,仰頭看天。
剎那間,巳予忘了呼吸,它分明沒有眼睛,卻好像跟她四目相對,緊接着,溷逇朝着他伸長雙臂一把将她扯進風雷山。
沈清明伸手只撈到一片渣滓,晴空霹靂之下,回蕩着凄絕呼喚:“巳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