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悲傷的夢

49-悲傷的夢

回到林巳酒館,天已然大黑。

姜衡的臉拉得老長,黑得比包公還難看。

巳予不知他氣什麽,明明滿載而歸,這麽高興的事,值得喝一壇酒慶祝。

姜衡可不想喝酒,巳予一張臉白得跟張紙似的,嘴唇全無血色,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倒,看那孱弱的樣子,怕是随時要一命嗚呼。

偏偏本人沒半點兒自知之明,居然還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舍己為人,氣得姜衡用用對付鬼怪的法子,把她定在榻上。

身體被定住,眼珠子卻不老實,滴溜溜地轉,一看就知道在打鬼主意。

嘴更不老實,虛弱得講話都有氣無力,還要讓姜衡放開她。

“我真沒事。”

“你放開我。”

“姜衡,我生氣了啊。”

生氣就生氣,姜衡還生氣呢!

這麽多年,耳提面命,語重心長,始終教不會巳予珍重自己這條小命。

“我知道我攔不住你,從來都是,但是阿巳,花朝她——”姜衡有些哽咽,“你能不能,稍微愛惜一下你自己。”

近乎祈求般,他希望巳予能聽一次勸。

在懸珠獲得一段記憶後,一提起花朝,巳予的心髒便隐隐作痛,她追問:“花朝怎麽?為什麽不說了?”

花朝是禁忌詞。

姜衡失言,自作主張道:“無事,你休息,我先出去了。”

巳予:“……”

保險起見,臨走前,他又在巳予腦袋上點了兩下,不知作了什麽法,總之困意來襲,眼皮越來越沉,最後實在鬥争不過,重重閉上眼睛。

姜衡關好門,耳根一動,察覺到樓下堂屋有神明的氣息,他走下去一看,竟然是柳中元!

他來做什麽?

怎麽找到這裏的?

是不是巳予已經暴露了?

他就知道不該讓巳予跟着沈清明去殺四獸!

姜衡後悔不疊,走到柳中元面前時,還在擺臉色。

因為沈清明的關系,姜衡跟柳中元接觸過很多次,他對這位天道手下的得力幹将只有一個談不上壞也算不好的印象——吊兒郎當。

姜衡不懷疑柳中元的實力,就是很詫異,沈清明竟然會跟這麽不着四六的人無話不談。

想當然,柳中元突然造訪,定是為了沈清明。

柳中元在別人地盤就跟逛自家三宮六院似的,從裏到外,從上倒下,四處打量了個遍,全然不辜負吊兒郎當四個字。

姜衡常年隐匿身份,裝成酒館老板的姜衡一身布衣打扮,兩袖清風的氣質展露無遺,跟他在歷法時動辄雷霆萬鈞截然不同,以至于,柳中元差點沒認出來。

他做出誇張的表情,試探性地喊:“老姜?”

這人怎麽還自來熟?姜衡對這個稱呼頗有微詞,柳中元不拘小節道:“還真是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柳中元啊。”

“嗯。”姜衡下意識地去看巳予房門有沒有關好,引得柳中元開玩笑,“你看什麽呢?屋裏藏人了?誰啊,沒想到鐵面無私的驚蟄君居然也會春心萌動,哎,我認識嗎?長得好看不?”

天天跟鬼打交道的,一個個都比鬼更難纏。

“你幹什麽來了?”這人嘴裏沒把門,越解釋越來勁。

姜衡把人往下搡,柳中元連連後退,最後被他逼到大門口。

眼看着要被掃地出門,柳中元才終于正色,“哎哎哎,別生氣呀,是沈清明傳信讓我來幫忙,這酒館是你們一起開的?你們節神還能在人間做生意?早知道節神這麽賺錢,我就不去天道那兒受氣了,你是不知道,我天天過得都是什麽幹的全是髒活兒,簡直非人哉的待遇。”

當今世道可是有鄙視鏈的,做買賣的不如當官的,當官的不如搞學問的。

柳中元果然幾百年如一日的奇葩。

姜衡沒再趕人,但也沒把人放進來的意思,只說:“不是。”

“不是?”柳中元驚訝,“那為什麽這裏頭的家夥事兒都跟沈清明居所裏一模一樣?”

上中下三元,三官原來同屬于節神,只是後來經過經過一翻調整,這三元猛将被天道收編麾下。

三人中,老大上元浪漫,老幺下元穩重,只有這個老二,跟他的排輩兒一樣,四六不靠,言語聒噪,沒半點兒神君的穩重,見到巷子裏的狗都能吠上幾聲。

用端午的話來講,中元辦事能力毋庸置疑,壞在是個大嘴巴,有他的地方就很難藏住秘密,可是林巳酒館到處都是秘密,一不小心就會人盡皆知。

沈清明要找人幫忙,怎麽偏偏找了這麽個碎嘴子?

不僅嘴碎,嗓門還大,站在門口大驚小怪嚷嚷兩句,狗都被吓得安靜如雞,他把人從門外拉進來,按在凳子上,問:“他讓你來作甚?”

柳中元搖頭,“密文裏喊我來,我來了他自己又躲在哪裏享清福呢?”

想起方才姜衡一言難盡的表情,柳中元大膽猜測:“嘶……老姜,你和沈清明你倆…..方才你該不會是從他屋裏出來的吧?”

這人這麽口無遮攔,到底怎麽在天道混得如魚得水,至今仍讓姜衡感到費解,“你腦子能不能裝點兒幹淨的東西,既然是他叫你來的,那你先在這裏等等,但不要随便走動。”

姜衡折回巳予房裏,放心不下,怕巳予行了下樓跟柳中元撞個正着。

巳予身上的靈氣有不斷歸籠的趨勢,不是因為萬人錢,姜衡篤定跟她進出結界有關,再這樣下去柳中元一定會認出來。

她睡着了,憔悴神色慢慢浮出緋紅,她擁有了節神才會擁有的自愈能力。

姜衡既驚喜,又害怕。

這四百多年,他無數次期盼這一刻來臨,可是當終于逼近這一刻事,他才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亂。

在巳予身上多加一道安眠符後,他轉身下樓。

門合上的一瞬,巳予榻邊出現一道虛影。

那團虛影并不高大,老态龍鐘,像個命不久已的老人。

他靜默地看着熟睡的人,良久,屈指在她臉頰上碰了碰。

有些癢,巳予歪頭蹭一下,呓語:“瘟神。”

“嗯。我在。”他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一句低啞的回應,那雙細潤的手此時形同枯槁,樹枝般心酸地支棱着。

不複昔日的俊臉,褶皺比風幹的皴裂的樹皮還要粗糙。

怕不小心碰醒她,沈清明要縮回手,巳予不讓,反而抓得更緊。

她不知做了個什麽夢,沈清明卻知道,夢裏有他。

夢讓人變得誠實,巳予一聲聲在喊他的名字。

“瘟神。”

“瘟神。”

“沈清明。”

眼角有晶瑩的液體滑落,沈清明那雙幹枯的雙手已經無法為她擦幹眼淚,她哭得傷心,跟迷失找不到家的小孩子一樣絕望。

“我該怎麽辦呢。”似無奈,似委屈,軟軟乎乎的,是巳予從未表現出的脆弱。

沈清明跟着難過,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這個在夢裏還在為他傷心的人,可是他不敢再進巳予識海,讓她看到自己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照理說,做夢時,對現實的感知會變得虛幻。

可是幾乎在沈清明出現的那一瞬間,巳予就察覺到,他來了。

姜衡幫倒忙,讓她跟入魇似的,根本醒不來。

心魔難纏,巳予站在沈清明與花朝之間,左右為難。

沈清明觸碰的一瞬,她清晰地看到他的樣子,佝偻着腰背,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可憐地挂着一張幹枯的皮。

他的手很粗粝幹澀,沒有一絲溫度。

沈清明怎麽會變成這樣?

巳予滿腹疑問,可是魇魔将她死死網住,睜不開,躲不掉,她只能眼睜睜看着沈清明小心翼翼的靠近,想觸碰又縮回手。

夢裏,花朝站在另一邊,揮劍指着沈清明,“阿巳,你讓開,我要殺了他。”

巳予看向沈清明,他表情堅決,“自不量力。”

流觞劍光淩厲,輕輕掃出一道寒光,花朝倒在地上,血流成河。

巳予腳下被鮮紅染透,她抱起花朝,想用力堵住她的傷口,可是血一股一股往外湧,她急得淚流滿面,不斷地重複:“不不不,你別死,你別死。”

她的手重重地落下,在水面砸出一朵血紅的花。

“阿巳……”

花朝看着她,說:“幫、幫我報仇。”

沈清明冷眼站在不遠處,撩起眼皮,輕蔑又傲慢,很輕地問:“你要為了她與我為敵麽,巳予?”

他的表情跟語氣惺忪平常,一座大山壓過來,讓她喘不上氣。

他一步一步走近,在巳予面前蹲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擡起頭,“劍給你,殺了我。”

巳予搖頭,沈清明卻強硬地把劍塞進她手裏,“來,殺了我,她讓你殺了我,給她報仇。”

流觞摔出去,沾滿血,刺得人睜不開眼。

沈清明逼她:“殺了我。”

花朝的遺言一遍遍重複:“殺了他。”

殺了我。

殺了他。

兩道聲音在耳邊交織,此起彼伏,猶如地獄裏蠱惑人心的惡鬼,讓她無處可逃。

“都閉嘴!”

巳予一躍而起,終于掙脫夢魇,清醒,那團虛影也跟着消失,仿佛一切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夢。

姜衡再下樓時,柳中元已經不在了。

柳中元就不是會老實呆着的性子,折去後院沒見到人,姜衡想,大約是被沈清明叫走了。

林巳酒館地下酒窖——

幽閉昏暗,依稀能看見牆根邊放着幾個鬥大的酒壇,中間有幾個木架,木架上擱着巴掌大的小酒壇,再往裏有一處高臺,不知道做什麽用,坐着一個人。

柳中元愣愣地看着他,有些難以置信,遲緩地兩行眼淚撲簌簌地掉,他一遍抽泣,一遍哭喪:“沈清明,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幅樣子了?”

沈清明堪堪擡起眼皮,虛弱又無力,他艱難地擡手指了一下裝着鼗戊、溷逇、蛩炁鬼魂的竹蕭遞給他,說:“哭什麽喪,我又沒死,喊你來,是想讓你幫我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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