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她想要的

50-她想要的

桃花山的桃花一夜之間全開了。

滿山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這五天裏,沈清明杳無音信,猶如人間蒸發。

連夢裏,都沒有來過。

收拾起兒女情長,巳予雇人上山采桃釀酒。

怕毀了春色,一棵樹上采二留八,芳菲無盡,不能辜負春天的浪漫。

巳予身邊空空蕩蕩,站在山頭,看瘋吹桃花流水窅然去,似別有天地非人間。

世人總将桃花比作姑娘,開在春天裏,長在心田間,緋紅便是那初成的妝容,只是風過無痕花自凋零,落在地上,飄在溪間,令人唏噓。

從不自怨自艾的人,難得多愁善感,她撿起掉落在地沾滿泥土的一片花瓣兀自惋惜,花無百日紅,開得再燦爛,結局不過如此。

碾落成泥。

她呢?

巳予感受着自己身體裏湧動的力量落寞地想,她大概死不了,只能永遠沒滋沒味地活着。

從前也是這樣過來,認識沈清明才幾日,怎麽就變了?

可見世事無常。

花開無聲無息,人在林間忙碌。

衣角卻被人拽了一下,巳予低頭一看,不知哪個采花翁家的稚童,正抓着她的手,眨着圓圓的大眼睛,問:“姐姐,你怎麽哭了?”

她哭了麽?

巳予伸手摸到一片冰涼,她哭了。

許是風吹的。

稚童固執地把手塞進她手心,說:“姐姐,你是不是舍不得這些桃花?要是不摘的話,夏天會結好多好多桃,我喜歡吃桃,很甜。”

稚童能有什麽煩惱呢?

小時候的快樂很單純。

有新衣穿,有糖吃,還有能一起調皮搗蛋的玩伴,就會感到滿足。

巳予牽住稚童,耐心解釋:“不是每一朵花都會結果,也不是每一個果都能長大成熟,只有摘掉一些多餘的花,果實才會長得更大更甜。”

稚童似懂非懂,黑溜溜的眼睛充滿疑惑:“可是,姐姐你怎麽知道哪一朵花能結出更大更甜的果實?”

巳予被問住了。

春天真是好日子,她這樣沒有未來和希望的人,看看向遠方,晴空萬裏,生機勃勃,都覺得日子有了盼頭。

巳予說:“姐姐不知道,但是采花的阿叔阿嬸會知道,他們都很有經驗。”

稚童跑開,攔住正挎着一籃子桃花往馬車上倒的阿嬸問:“嬸嬸,嬸嬸,你真的知道哪一朵桃花會結更大的果子嗎?”

阿嬸笑笑逗他:“當然知道啊。”

說完頭頂上冒出一筆,巳予語塞之餘,還叫旁人說了謊。

可是稚童并不知道阿嬸信口胡說,反而拍掌叫好,“真的嗎?真的嗎?。”

阿嬸拍拍他的頭,說:“當然是真的,乖,阿嬸要幹活,去旁邊玩。”

阿嬸頭上再填一筆。

稚童歡快地朝巳予跑來,邊跑邊說:“姐姐,阿嬸真的知道,她好厲害。”

在人間四百多年,或許并不真正透徹地了解過人性。

她行善積德,不是為了百年後積陰德投胎到富貴人家,也不是在世間留一個大善人的好名聲萬古流芳,而是……

而是為了什麽?

巳予不知道。

沒有思考過。

她被驅使着做了很多,多到麻木,以至于連她自己都随波逐流,不知到底想要什麽。

四百多年裏,巳予不愁吃喝,身邊人來人往,她卻很少感到真正快樂。

她并不貪心,也很少有什麽渴望。

關于情感上的啓蒙,那些波瀾壯闊的心動,以及抓心撓肝的左右為難,還有無數次明知危險卻不由自主的怦然心動,都是因為沈清明。

他撒過很多謊,這裏面,有多少是善意的?

有多少是為了保護稚童的天真、母親的心,以及——眼前這種,看上去會讓人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的幸福景象?

她不知道。

或許,也不會再有機會問。

想到沈清明,巳予的心情變得很糟糕,她垂下眼眸,捏緊那雙稚嫩的小手。

天真的臉變成了墓地裏的小江泛,他開心地笑,眼睛裏反射着陽光,可是巳予卻從心底生出一股子沒來由得悲涼,他說:“姐姐,水裏好冷,你什麽時候救我出去?”

他的手冷冰冰的,巳予側目:“什麽?”

卻像是錯覺而已,稚童歪着頭,露出兩顆虎牙尖尖的,手下晃了晃,“姐姐,你怎麽了?”

漫山桃花含着隔夜新雨,山麓下的柳絲更帶着淡淡的春煙,人間春色正好,這不就是她想要守護的人間麽?

有繁忙為生活奔波的旅人,有孩童天真無邪的笑臉……

人間正道多滄桑,她想要的,不過一個沈清明,可最終如流沙逝于掌心。

她牽着稚童的手,說:“夏天到了,桃子就熟了,我們再來。”

稚童笑嘻嘻地跟她拉鈎:“好。”

回到林巳酒館,巳予緊鑼密鼓開始釀酒。

足足兩籮筐荔蘭跟十扁擔桃花,擠在鍋爐房裏,人都走不開。

過去四百八多年加起來都沒有這五天案牍勞形,地窖裏的酒都快堆不下了。

前幾日無精打采的人忽然轉性,精力充沛,渾身上下使不完的勁兒。

姜衡發現巳予身上籠罩的那一層橘光越來越亮。

林巳酒館夜以繼日炊煙袅袅,卻每天挂着今日打烊的牌子堵住要來買酒的熟客,就在他們以為林老板要金盆洗手不幹了的時候,竟然收到上京百曉生的消息。

林老板研制出新品種甜酒,上到八十老母,下至襁褓嬰兒都可以飲用。

于是大家紛紛要去林巳酒館堵門,百曉生又傳來消息,林巳酒館明日要在海棠花溪擺攤布施。

布施?

不花錢的啊?

林老板不是見錢眼開,居然還會布施,是打算幹完這一票跑路麽?

就沖這消息,看熱鬧的就少不了。

天還沒亮,林巳酒館對面那家真香飯館的老板甄相趁着林巳酒館黑燈瞎火,自以為占據先機,打着呵欠舉着燈籠以為自己來得早,結果到地兒一看還有更早的。

海棠花溪靠近橫跨上京城的安寧河,比乞巧節更熱鬧。

甄相眼尖,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九王爺家的小厮跟太子府的仆從在說話。

再一看,不遠處那是趙大人的管家,右邊那是……上京首富的府丁。

……有錢有權的人,也得連夜排隊領酒喝啊?

他又開始盤算,要是跟林老板洽談一番,一起做大做強,取代上京首富指日可待。

林巳酒館憑借一己之力,成功俘獲上京城百姓們的味蕾,可惜林老板胸無大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空有發家致富的心一點兒沒有行動表率,甄相又感到惆悵。

跟林巳酒館門對門三年,他都沒怎麽見過林老板笑過。

脾氣那麽差,他想想便作罷。

夜裏冷飕飕的,他裹緊衣服,跟旁邊的人攀談。

最近上京城确實風平浪靜,靜到讓百姓們都覺得奇怪。

沒有任何風吹草動,清明前後迎親娶親避諱是常理,怎麽會連個正常的喪事都沒有?

天子腳下,欺世盜名的事兒固然少,也不是全然沒有,近日坊間連個東家長李家短的風聲都沒有,這太奇怪了。

就像是進入一個不真實的狀态,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人心向善。

可是怎麽可能呢?

甄相琢磨着,跟旁邊的人搭話,“你們有沒有覺得最近平靜得有點怪?”

幾個人七嘴八舌附和——

“你一說還真是,上京城哪天不死人啊,我聽說,城南那家賣紙錢的都關門了。”

“清明沒賺夠麽?”

“那不知道,我就是前幾天路過,看到貼着一張鋪子轉讓。”

“不止城南,城西、城北、城東,那幾家,都關門了。”

這麽一說,大家忽然又意識到,上京城并不是那麽風平浪靜,其實發生了一些事,只是這些事,微不足道,如果不是家裏有喪事,沒有人會去刻意關注喪葬用品店鋪的情況。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生死無常,每日都在發生。

這個行當人人避諱,但是人就無可避免會死。

跟鬼神打交道的事兒,總是會讓人格外忌諱。

好端端的,為什麽會不約而同全都關門大吉?

真的很奇怪。

甄相神叨叨地說:“人各有志,罷了,且等林老板好酒上桌。”

酉時雞鳴,巳予睜眼,條件反射地扯一把手指上的紅線,這幾天,她逐漸能看到一點紅線的影子,一搾長,松松垮垮地挂在她小拇指尖。

她試着拽了一下,叮呤咣啷碰掉桌上的茶杯和油燈。

這繩子忽長忽短,沈清明在時短,沈清明不在時長,巳予突發奇想,如果拽着繩子的這頭,沿着紅繩一直走,會不會就能找到他?

算了,強扭的瓜不甜,擰下來幹什麽呢。

叫了姜衡去海棠花溪。

又是一個晴天,太陽越過雲層,照在安寧河水面上,亮堂堂的。

巳予在簇擁中走到早早支起來的攤位前。

酒壇上黃紙畫着朱砂鎮邪符,旁邊擺了一盒印泥跟一本名冊,拿酒按指印,便是結成契約,荔蘭沒落幾百年,皇帝忌諱,又是皇城根,不得隐蔽着小心謹慎。

鬧哄哄的,摩肩接踵,誰都生怕到自己個兒沒有了,不敢想讓,你擠我,我擠你,寸步不讓,眼看着就要打起來,巳予一拍桌子,大吼:“安靜,排隊!不然我現在就把酒洩安寧河裏去。”

你争我吵的人霎時間安靜如雞,被林老板驚天動地的氣勢震得說不出話。

不是說林老板病歪歪的,随時一口氣上不來就要猝死,嬌弱得不得了麽?

這容光煥發中氣十足的,哪嬌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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