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軟軟我在
57-軟軟我在
十幾年前,上京曾發生過一次慘絕人寰的水災。
上游暴雨,在一個深夜,洪水從上游洶湧奔騰到安寧河,沖破固若金湯的堤壩,淹沒上京城。
無數百姓在睡夢中喪命,更有數以萬計的失蹤者,直到現在都沒能找到屍身。
江之遠帶人修築堤壩,國庫空虛,他出錢又出力,才救回如今的上京城。
自從洪水過後,河裏冤魂不散,每每到了夜裏,總能聽到啼哭與呼救聲。
叫得人心慌,很長一段時間,入了夜人們都不敢出門。
彼時安寧河還不叫這個名字,百姓深受其害,江之遠請護國寺主持為其更名,取義安寧,才終于把此起彼伏的深夜嚎哭給平息。
江之遠由此發跡,一戰成名,百姓人人稱道,炙手可熱,成為人皇跟前的紅人。
人人都當深夜洪水只是意外,故而沒人在意安寧河牢不可破的堤壩分明被人蓄意損毀,而巳予恰巧路過上游,發現原本向東而去的河道臨時改道往南流去。
細想之下,江之遠慈眉善目之下隐藏着一顆殘忍暴戾,近乎病态的心。
他想複活趙婉兒,哪裏是因為十年生死兩茫茫,而是為了讓她親眼見到自己的骨肉不得好死,在他發現趙婉兒死透後,便郁郁不得志,生出妄執。
甚至把自己曾經在戲班子那些動辄翹蘭花指的行為投射到趙婉兒身上。
這就解釋得通,趙婉兒作為大家閨秀,為何總是以奴家自稱。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江之遠羞辱與報複而已。
所有事情順理成章,那時候,沈清明應該已經對江之遠的身份有所懷疑。
江之遠設計故意引巳予去營救江泛,并非空穴來風。
可是巳予看着自己的雙手,除了一個廢棄的神格之命,她哪什麽值得江之遠惦記的?
“上巳君不必疑惑,當日因,今世果,上巳君慷慨,護身的東西随随便便就給了旁人,若不是有這串銅錢,我怎麽會知道,當日給我母親說那些話的人就是你呢。”
話點到為止,巳予想,原來,一切因果竟是因她而起。
一念之間的善意原來并沒有挽救一位母親的性命,自以為是做了好事,反而埋下了江之遠這個禍患,以至于害死那麽多無骨百姓。
她有罪。
所以,即便今日死在這深淵之下,她也要跟江之遠做個了斷。
為那些年錯付的善良,為枉死的百姓。
波詭雲谲,就在巳予握緊秋風劍勢要一劍封喉了結江之遠時,深淵裏驟然起霧。
迷霧重重,驅不走,揮不散。
兩條孽龍搖頭擺尾無濟于事,兩雙紅彤彤的眼睛在屋裏猩紅似血,極其可怖。
“呃——”趙婉兒醒了。
準确來說,是被铛铛的鈴聲搖醒的,胸口上趴着的小人兒壓得她有些喘不上氣。
推不開,甩不掉,她難道要一輩子抱着這個小人兒過活了麽?
于是她又開始絕望地號啕。
無休無止地哭聲很容易讓人厭煩,江之遠不情不願地走到趙婉兒身邊,想幫她把江泛摳下來,可是江泛趴在趙婉兒肩膀上,軟乎乎的小手摟着趙婉兒的脖頸,糯糯地喊了一聲:“娘親。”
不知為何,這個趙婉兒根本就不是江泛的親娘,确實還在那一聲呓語中産生了類似舐犢情深的情感反應。
不止趙婉兒,就連江之遠也在那一聲近乎呢喃的娘親中微微失神。
不過也只是短暫的一瞬,他又目空一切,斷情絕愛,連上京城那個總是和藹可親百姓們的父母官的江太傅都被他抛諸腦後。
殺人誅心,沈清明步步為營,在趙婉兒怔愣的片刻,江泛逸出一句祈求:“父親,別丢下我。”
這個小小的人兒,從沒有被娘親溫柔地抱起,也沒有真正得到過父親的疼愛,在臨死的那一刻,絕望而無措,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甚至以為父親只是不小心而不是故意将他遺棄,他到死,都沒有懷疑過江之遠的父愛。
直到他從金佛裏醒來。
江之遠會為之動容麽?
當然不會。
如果他那麽容易就被感化,就不會在江泛一聲聲哭泣與祈求中狠心離去。
沈清明之所以這麽做,也并非要感化江之遠,他只是為了還江泛一個心願,讓他有機會說出委屈與遺憾,感受片刻母親懷抱的溫情。
可是無論怎麽彌補,遺憾都只能成為遺憾,不會就此煙消雲散。
如同作下的惡,絕不會因為作惡者真心悔過,就可以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父債憑什麽子償,江之遠造下的罪孽,就該他親自來還。
江之遠當時沒能回答江泛的哭救,此刻正是機會,他走到趙婉兒跟前蹲下/身,摸了摸江泛的腦袋,裝成幡然醒悟的父親,充滿疼惜道:“泛兒不哭,父親不是要丢下你,而是父親需要你幫助父親成就千秋大業,別哭,父親答應給你,我們一家人很快就能永遠在一起。”
江泛果然不哭了。
深淵地面陡然間震顫起來,石像身後的那些小墳包從中間裂出一道縫,數以萬計的屍首從墳包裏爬出來,渾身濕漉漉的,正滴着水。
沈清明的聲音遙遠而空靈,巳予下意識擡眸看向扶風劍跟不秋草攪弄出來的風雲中閃着一道白光,“江太傅,你的厚臉皮着實叫人大開眼界。”
江之遠看着那些水鬼一個個前赴後繼朝他沖來,一鬼一口也會把他啃得連骨頭也不剩下。
“清明君,不會以為這些水鬼就能對付我吧。”
沈清明是清明節神,世人以紙錢祭祀,這些鬼剎是不能出來的,都是沈清明替他們收下才不至于被無家可歸的野鬼搶了去。
鈴铛一響,鬼剎便可收到親人燒來的物件,故而對沈清明言聽計從。
江之遠再厲害,雙拳難敵四手,難以對付浩浩蕩蕩的鬼剎們争先恐後想要立功,換來子孫千秋萬代的陰德。
“冤有頭,債有主,江太傅當年故意毀壩放水,害死上京城那麽多百姓,今日不過是讓這些枉死之人有仇報仇,有冤申冤罷了。”
言下之意,這只是前菜,還有更兇猛的,在後頭等着他。
孽龍一個神龍擺尾,甩開想要靠近江之遠的鬼剎。
見狀,姜衡騰空而起,兩道閃電直直劈在龍頭上,卻不損分毫。
這兩天孽龍經過姜衡的驚雷才得以飛升,自然而然成為姜衡的對手,他們同樣能呼風喚雨,路數相近,說起來,以寡敵衆,姜衡未必占優勢。
孽龍被雷劈得一愣,沖着姜衡盤旋而上,跟姜衡纏鬥在一起。
天雷滾滾,巳予感到身後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拽着她,垂眼一看,竟是紅線綁出來的那一節指骨,正在扭曲地把她往石像邊拉。
四肢百骸傳來密密麻麻的尖銳刺痛。
就像是心間上開了一道口子,不斷地擠壓着,滲出血來,讓她有些喘不上氣。
這痛并非是她身上的,這根紅線與沈清明相連,巳予不怕疼,那沈清明呢?
一想到那人正在經受着難以想象的痛楚,她的臉色陰沉地跟數九寒天一樣冷。
“瘟神。”她在識海裏喊他。
她很久沒有這麽喊自己了,沈清明心頭一軟鼻尖發酸,差點湧出眼淚。
他操控着這些鬼剎,因靈相脫體,完全靠着精神力在硬撐,不過片刻,半截身子都麻了。
這一聲久違的稱呼提神醒腦,他靜靜看着鬼剎纏上江之遠,伸手輕輕扯了一下紅線,而後是巳予識海裏,應了一聲:“軟軟,我在。”
又是一段長久地沉默,其實沒有多久,只是沈清明喊她一聲後,巳予感慨萬千,有些哽咽,又覺得丢人,所以在努力平複波浪起伏的心情。
眨眼之間,烏雲中傳出孽龍的咆哮,深淵震蕩,巳予扶着石像才堪堪站穩,姜衡劈雷尚且顧及着巳予在底下,孽龍可不會,一頓亂劈,幾個滾雷在巳予腳邊炸開,都被指骨擋了回去,沈清明才終于說了第二句話:“你不該來的。”
“來都來了,你現在說這話晚了,我那三個工人呢?”這雷密密麻麻地亂炸,照這麽下去,就算找到廚子張他們也被炸成了馬蜂窩,她要速戰速決。
沈清明在陣眼裏壓根沒讓人進來過,“他們不在這裏。”
至于廚子張他們三人到底身在何處,或許該問一問這位江太傅。
江之遠不知神通幾何,群鬼圍攻未沒能傷他分毫。
巳予不信邪,她說過要江之遠為秋風劍開光,可不止說說而已。
然而,她剛飛出一步就被指骨一跟頭扯回原地。
深淵裏亂成一片,趙婉兒在哭,姜衡跟孽龍半空翻騰互相都想要了對方的命。
孽龍掃斷山石,噼裏啪啦往下掉。
轟隆隆——
有什麽東西轟然蓋在了深淵之上,窾坎镗鞳,差點把深淵萬鬼窟砸個底朝天。
上京城上空,柳中元等得快去見周公,終于等來沈清明行動的信號。
他四平八穩,打坐似的盤腿飄在一朵雲上,面前擺着一把琴。
撥動琴弦,三獸惡靈呼啦啦往深淵裏鑽,沈清明的靈相緊随其後,在摧枯拉朽的氣勢中磅礴而來。
與此同時,姜衡兩手起雷,一手拽着一條孽龍,直貫東海。
東海之上風雲變色。
三獸惡靈氣勢洶洶,巳予看着那道虛影,霎時忘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