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他的祝福

53-他的祝福

巳予跟姜衡對視一眼,相繼跟上。

紅線剪不斷,指骨團結力量大,泥鳅似的,扭動着往暴風中心鑽,硬生生鑽出一條路。

一條通往陣眼的路。

姜衡之所以跳進來,只是想伺機把巳予拉出去,但是指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拖帶拽,巳予很快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巳予本不會水,記憶湧入,似乎無師自通,進水前先憋了一口氣,跟着指骨往漩渦中心游去。

旋渦盡頭,風猛如罡,铿锵鐵鏈铮铮作響。

兩條黑龍在水中翻騰呼嘯,一下一下撞擊着結界。

嘎吱——

不知過了多久,門終于開了。

她一回頭,看見那兩條黑龍與姜衡纏鬥在一起,門正在緩緩合上,沒時間了。

雷電交加,巳予轉頭朝姜衡喊了一聲“小心”後,毫不猶豫往門外走去。

黑漆漆的,風猛烈地刮着。

門外是水,門內是山坳。

太像巳予重生的那個海底地獄,那裏也是無盡的黑暗,跟不知從何處刮來的厲風。

那一片黑暗,漫長而又詭異,姜衡背着她從死走到生,近日想起來的片段越來越多,大都是零碎的,只能靠拼拼湊湊,勉強回頭看一眼那些她不記得的日子。

死前與生後能記起來,可是關于她為什麽而死,始終是個迷。

她并不執迷追求自己的死因,姜衡避而不談,沈清明則似乎根本不曉得有這回事。

如今重新回到這個她走向人間的地方,心裏竟然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悲涼。

長久處于黑暗中,眼睛逐漸适應,她往前望一眼,仿佛能看見晃動的樹冠。

稀稀拉拉,有點像關上窗戶從窗戶裏看到的那一點構樹巴掌大的葉子的影子。

樹林底下,林林種種的墓碑高矮不一,大小的墳包一個挨着一個。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潮濕、腐朽而又陳舊的泥土的味道。

那時她迷迷糊糊趴在姜衡背上,意識不清,但一片荒蕪的場景,卻一直記在心裏,她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見,曾經一度以為自己命不久矣,可是姜衡一直在喊她,“阿巳,阿巳,阿巳。”

生生把她喊回了人間。

原來她叫阿巳。

像是親人間的昵稱。

莫名的,這兩個字讓她很安心。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有另外的名字,直到沈清明出現。

像是喚回封存已久的記憶,沿着那條裂縫,悸動悄無聲息冒頭,随之而來的,還有求而不得的欲念。

當視線被剝奪,耳邊只剩下滴滴答答的水聲後,她站在那裏,指骨們也老老實實地站着不動了,在靜默的間歇,她聽見那聲她抗拒過但又矛盾地接受那是自己的“軟軟”。

只有沈清明會這麽叫她。

只是這聲音,像他又不像他。

巳予站在風裏,捏着那條紅線,試探地扯了一下。

有些冷,她蜷縮了一下手指,感覺身後籠罩下來一個人影。

巳予捏緊不秋草,轉身就要甩出一鞭,可是熟悉的竹香沁入心間,她怔愣的間隙,那人用力抱住了她,順勢握住她的手。

沈清明手指很長,應該是骨節分明的,可是巳予感受着,腦子裏驀地出現的卻是那雙幹如枯枝的手。

他的聲音也不像春天叮咚作響的泉水了,而是一根在死水裏腐朽的木頭,陳舊而低啞。

愛何嘗不是一種執?

想要長久且私藏的占有,渴望親密而多情的觸碰,以及無人之境低聲耳語說些羞于見人的情話,可是——

盡管巳予并沒有機會驗證那些記憶有多少真實,可對沈清明是危險的這個認知潛移默化,讓她無比矛盾。

造化弄人,愛恨交織,巳予呼吸停滞,垂在一側的手悄悄攥拳,卻遲遲沒有砸出去。

巳予幾次啓口,又幾次緘默,不知那聲幽怨的嘆息背後,究竟是怨憎還是想念更多。

被擁抱的束縛倏地松了一點,像是他驟然脫力,也像是因為她沒有回應身後人才将退卻,巳予怔了一瞬,想要回頭看他一眼,卻再次被緊緊擁住。

他的懷抱并不溫暖寬厚,生硬而遲鈍,若不是竹香作證,巳予都要懷疑這根本不是沈清明,而是她日有所思生出的心魔。

他身上冒着冰冷的寒氣,風從他的肩頭滑過,寒氣侵入,巳予打了寒顫,面前是濃稠到化不開的黑暗,只剩下那一點同樣黑暗的影子在搖晃,除此之外,什麽也看不到,徒有兩道心跳此起彼伏。

巳予始終沒有回應那一句“軟軟”,只要她認下這個稱呼,就篤定她是上巳,篤定她與沈清明之間必須有一場愛恨情仇要清算。

自欺欺人。

她該為了花朝去向她的愛人尋仇麽?

沒人知道答案,一切選擇,都在于她。

巳予感受着沈清明緩慢而衰弱的心跳,終于張口:“沈清明。”

對方似乎料到她的反應,并不失望,他一向有求必應,這次也一樣,他輕輕應聲,“嗯。”

桃花山那天,他就站在巳予身後,看到她跟稚童說話,看見她一個人,茕茕孑立。

安寧河邊,他河對岸,城門之上,看着她在人群中奔忙,也看見她盯着手上的紅線發呆,于是終于沒能忍住,回應了一下,惹得巳予跑出去找他。

他想現身,想說我一直都在,可是,他擡起手,這雙手,已經沒辦法再擁抱她了。

關于那天大水泊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除了歷法,沒人知道。

總而言之,他沒能殺掉夲蛈,只能以身入局,成為陣眼。

成為陣眼的代價是什麽,亦無從得知。

而沈清明一慣我行我素,就連柳中元哭哭啼啼,也沒能要來一個真相,只能按照他的要求,把手陣眼,為他守陣,操控陣法。

可是,他連這點事也做不好,為什麽巳予會跑到陣眼裏來?

在怨怼之餘,他又心存感激,至少能讓他再見巳予最後一面。

她瘦了。

他坐在陣眼中,陣法已成,天網恢恢,柳中元催動陣法,陣眼便成萬鬼窟,陰風飒飒,沈清明的神格一點點剝落。

巳予動了一下,似乎是想擡手碰他,可是沈清明倏地松開,像是怕她觸碰,只是藕斷絲連,舍不得真的放開,于是松松地勾着她的腰。

巳予想起的那些事,不足以讓她重歸神位,她也僅僅是因為被上京城那幫酒徒們惦記的多了,才漸漸有了一些靈力,仍然微弱得很。相比較她而已是巨大的進步,但其實放諸天下,乏善可陳,平平無奇。所以,她并不能像沈清明一樣,就算遭到反噬,快要入魔,依然能夠清晰地在沒有一絲光亮的地方,看到她的一颦一簇。

忽然,沈清明似乎調轉了方向,那種被注視的感覺移到了面前,她伸手抓了一下,只撈到一根細細的線,是他們之間的紅線。

說來也怪,巳予很少相信什麽命中注定的話,可是與沈清明的重逢,卻帶着一點命定的成分,讓她心安理得,偷得片刻歡愉。

黑暗中有輕微的動靜,沈清明隔空撫摸巳予的眉間,似祈求一般,說:“別皺眉。”

巳予下意識聽話,複而皺得更緊:“你能看見我?”

對方明顯怔愣了一下,回答得惜字如金:“嗯。”

不是很公平,就像在那個夢裏,她感知到沈清明來了,仿佛靈魂出竅一般,看到頭發花白的沈清明,卻無法跟他說話,也無法讓他感知到自己正在看着他,只能幹着急。

每次都是這樣。

憋憋屈屈的,巳予煩透了,于是擡手擋住自己的臉。

沈清明伸手去拉她的手,說:“別擋,讓我看看你。”

這樣自作主張的話,巳予張嘴就能反駁,甚至罵一句“沈清明你這個混賬”,但她什麽都沒有說,只是默默放開了。

但她也并不會那麽老實地讓沈清明稱心如意,她轉過身,朝那更深的黑暗走去。

沒走兩步,腳下就被什麽絆了一下,再走不過去,是牆面嗎?

巳予不知道,于是伸手摸了一下,類似百年松樹樹皮的觸感,她想象着被太陽曬龜裂的幹旱的田地。

幽深的黑暗裏,傳來一聲低沉的呼喚,“軟軟。”

又來了,那種曠野的孤獨感。

巳予感知到什麽,猛然想起那日沈清明附耳過來說的那一句話到底是什麽。

他說:“軟軟,你要長命百歲。”

對一個不知道盡頭是何處的人來說,長命百歲,形同詛咒。

可這确乎是沈清明最深切的祈願。

姜衡說,巳予死過一次,他能做的,也只是以一個神明的身份祝福他的心上人平安百歲,幫她完成心願。

巳予的心願是什麽呢?

沈清明沒機會問,能幫他做的,大概只有救江泛這一件了。

過了不知多久,像是時間到了,他催巳予:“巳予,你快出去。”

他揚手開了一道口子,巳予看見了一束光,筆直的一道照進來,像是狹長的隧道終于到了盡頭,豁然開朗。

巳予一回頭,卻沒能看見沈清明,只看到空蕩蕩的石窟,和幾步臺階之上,一尊沉默的石像,那石像面前,擺着一個香爐。

香爐裏插着三根香,香燃了半截,但香灰沒斷。

虛空中,那聲音變得急促:“巳予,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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