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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渡鬼

渡鬼

譚靈峰被安置在譚家郊外的田莊之上,由那再請回來的老大夫在照顧。又經一夜的折磨他那肚皮越漲越大,有了産婦臨産之征。

結香帶着那女鬼趕到時,他已是束手無策,正要差人趕進城裏時在田莊前碰上了。

小厮看見夜裏趕來的一行人,驚慌失措的奔上前大喊。

“老爺夫人,大事不好公子…..公子他快要生産了!”

可是譚靈峰是個男子,哪兒來的産道生産。是肚子裏的鬼氣欲沖破結香的符咒,撕裂譚靈峰的肚皮沖出來,至他于死地。

結香聽見小厮的話拉着女鬼直徑往屋子裏跑,趕到床頭邊急聲催促道:

“姑娘,我知道你有冤屈。可是你不能殺譚靈峰,快讓裏面的鬼氣的出來。一旦譚靈峰死去,害人害己,你也沒有好下場的!”

可是女鬼冷眼往後退了,她知道自己打不過結香。

可是結香拿肚子裏的鬼氣沒辦法,她只要再拖一拖。等到孩子出世,譚靈峰就死了!

他終于是要落得和自己一樣得下場!

“子魚,快!譚靈峰死了的話,沾上人命你會永堕惡鬼道,不得超生的!”

結香拉着女鬼的胳膊不讓她後退,卻也不敢動用法力逼迫她。

因為譚靈峰肚子裏的鬼氣認得自己的母親,一旦女鬼陷入危險中激怒鬼氣,譚靈峰只會死得更快。

“是嗎?”她勾起蒼白得嘴角陰陰地笑起來,“有他給我和孩子墊背,我不怕!”

“你!”

結香憤憤一跺腳,着急道:

“子魚你明不明白,為這樣的人堕惡鬼道不值得。今生你已吃過足夠多的苦頭了,來世一定會好的。譚靈峰做的惡,上天會懲罰他的,縱使将來到了閻羅殿他也逃脫不得!你害死他,只會是幫他減輕罪孽!”

“是嗎?”

她擡起眼睛怔怔地看向床上挺着大肚子的人,因為聽見會幫他減輕罪孽而動容了。

三年前,她也是在這樣一個深夜裏自己悄悄死掉了,而那時候譚靈峰金榜題名,洞房花燭正是春風得意之時。

“不要做傻事!”

結香抓着她雙手真誠的勸解,“我知道你有冤有恨,說出來我會幫你的!”

她垂下眸子,眉間的戾氣稍有散開,無措道:

“可……”

而譚夫人見狀也立刻換了一副面孔撲上來,跪在女鬼面前完全不似适才的嚣張。

“子魚,是我的錯。不關峰兒的事,你要報仇沖着我來。我把命還給你,不要傷害我的兒子!”

結香繼續鼓勵道:“別怕,一切還來得及。”

可女鬼搖了搖頭, “來不及了,瓜熟蒂落。”

話音一落,床榻上砰的傳出一聲悶響,譚靈峰的身子下流出大片大片腥臭的水漬,肚子慢慢癟了下去。

屋子裏瞬間充斥滿了血腥、惡臭,老大夫連忙上前查看,那股鬼氣從譚靈峰下身蹿了出來,化成一抹銀光盤旋在女鬼的身邊。

那是當年一碗落胎藥打掉的胎兒,化做了冤魂跟随在她的身邊。

但片刻之後,老大夫響起了驚呼聲。

“譚公子沒事了,他醒過來了!”

結香奔上前,只見一直在昏迷中的譚靈峰睜開了眼睛。但他第一眼看見的匍匐在床榻前痛哭的譚夫人,氣若游絲的喊了一聲。

“娘。”

然後擡眼看向那站在屋子裏的女人,結香側身避開将子魚拉了上前來。

“對不起,是我負了你和孩子。”

他想要去拉她的手,但是被躲開了。

結香遂擋在床前将那消散了怨氣的姑娘護在身後,“別怕,沒事了,我不回讓你和孩子堕入惡鬼道的。”

她又轉頭對着屋子裏的人解釋道:“是子魚和孩子放過了譚公子。”

衆人聞言瞬間大松了一口氣,可子魚埋頭哭了起來。

像是一下化成了當年那個乖巧又懵懂的姑娘,陰陰的哭聲飄蕩從屋子裏飄出,漫山遍野響徹山谷。

作為傩師,結香的責任從來不是殺惡鬼,而是渡冤魂。

她沒想到鬼氣從譚靈峰的肚子裏出來後,子魚什麽話也沒說。一直哭,哭到晨光微曦她竟是就願意離開了。

“子魚姑娘,當年到底出了什麽事?”

結香追出門,站在走廊之下的蕭忍冬聽見她的聲音也好奇的擡起了頭。

到底是什麽樣的恨能夠讓她恨不得殺死譚靈峰,又如何在瞬間釋懷了。

“不過是當年我同他私定終身,而他移情別戀,我身死荒野外,心有不甘前來報複。如今見到他如此下場,我心滿意足了,哈哈!”

她仰頭大笑,卻笑着閃出淚花來。

“他母親恐我誤他姻緣前途,逼我喝下落子湯,予我千金讓我離開她兒子。我動了心拿錢離開,可是那個孩子它找上我了。纏着我,讓我生不如死,我的身子也一落千丈,最後病死荒野。我雖有怨有恨,可也并不是好人。”

可是只有善良的人才會不斷自省自己不夠好。

結香明白的,她走上前抱了抱子魚冰涼的身子。

“是孩子的冤魂來索命的是不是?別怕,沒事了,孩子原諒你們了。”

那個六個月大被無情抛棄的胎兒,尋上了他的母親又尋上了他的父親。卻在逼死母親之後,心軟放過了譚靈峰一條命。

現在他也一直跟随在子魚身邊,曾想要複仇,也曾想保護母親。在聽見結香的話時,選擇了放過譚靈峰,不至于讓子魚永堕惡鬼之道。

可他也并沒有真正原諒,在譚靈峰身子上留下了永久難以修複的損傷。

結香将子魚和孩子帶去了莊外,十字岔路口的老槐樹下升起經幡,帶上自己摘掉了多日的青鬼傩面。

在她蹲下身燃燒黃紙時,子魚擡眼看見了木門之下的眼睛。

和她一樣陰冷,像是一灘幽深的黑水,充滿戾氣和仇恨。

“姑娘他是誰?”

她忽然問道。

結香回頭看了一眼是蕭忍冬,即便是被發現了他也并未躲避,而是大搖大擺的站在門下。

“他同你一樣有無法化解的冤屈仇恨,是我收留的一只鬼。此行經過譚府,我正是要去幫他完成未了之願。他沒有什麽惡意的,你不用害怕。”

子魚:“姑娘為什麽不殺我?”

其實她更想問結香為什麽不殺掉蕭忍冬,他看着雖是一只脆弱的游魂,實際上卻是怨氣極重。

他們都是一樣的東西,所以她能夠感受他身上隐藏起來的氣息。

至少适才在屋子裏,自己雖擊中他,但實際上他并未受傷,卻裝出了重傷的模樣讓自己抓住。以至于這個傩師被牽制難以施展法力,險些被自己擒住。

結香燒着黃紙笑道:

“我為傩師,以為救人渡鬼為責,并不會殺鬼。沒有天生的惡鬼,只是心中有怨有恨而已。化解了心中的怨氣,惡鬼仍舊向善入輪回的。”

子魚卻反駁道:

“惡鬼終是惡鬼,姑娘法力高強不懼神鬼,可人心醜陋比惡鬼更甚,願姑娘此行平安。”

說完她收起了看着蕭忍冬的眼睛,在槐樹下升起的袅袅青煙重化成螢火,和那孩子一起聚集在結香的經幡之下。

清脆的蚩尤銅鈴聲徐徐響起,傩師的五彩绺巾在青煙和煙火重飛舞。

岔路之上,天色将明之際結香跳起了送鬼傩舞。她那原本就不同于尋常女子的大袖雲袍正為陽,反為陰,囊括世間陰陽兩界,生死福禍。

在脆響的銅鈴聲音和讓人眼花缭亂梅花步中,她看見這場孽債的緣起緣滅。

但不只得有結香自己認得這蚩尤鈴聲,遠在樹林中的黑影也聽見了這個熟悉的聲音。他本能伏地跪下,掌心向上虔誠叩首。

半盞茶後,詭異傩面還在清冷的晨曦中舞動,樹下的經幡已經徐徐停下。直到手中的蚩尤鈴已經啞,結香遂才停下來。

冤魂已走,她收回經幡,看了眼深邃的天空,星辰逐漸隐沒在微光中。

“蕭公子,回去吧!子魚和孩子已經走了。”

她提着法器走木門前,摘下臉上的青鬼面具。

卻不小心碰到蕭忍冬的臉,很快那面具碰過的地方就起了灼痛。蕭忍冬驚慌的避開,臉上如被烙鐵灼過一般升起白煙,留下一塊不大不小的傷疤。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傩面燙到你了是不是?”

結香趕緊拿着傩面法力推開些遠離蕭忍冬,才剛褪去法力的傩面他們是鬼魂極陰之物碰不得,遂在臉上被燙出指甲蓋般大小的傷痕。

“沒事,是我沒避開。”

蕭忍冬摸了摸臉頰,心中有些害怕。

不過傩師覆面為神,摘面為人,結香摘下面具露出裏面汗涔涔的小臉,他很快就恢複了鎮定。

并且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槐樹背後,小路上的人。

他莫名道:“結香,辛苦了,我們進去吧。”

結香聽見這突如其來的溫膩微微一愣,不過見他沒被傩面吓到心下松了口氣,一手提着傩面一手抱着法器正要往裏走。

一只大掌忽然伸到她的額頭上,冰涼的手指拂開她浸着汗水,軟趴趴伏在額頭上的發絲。

“蕭……蕭公子你幹什麽?”

結香被弄了一個大紅臉,慌亂的眼神閃到那張冰涼的薄唇上,她的腦子難以控制的就想起了适才那些擾亂自己心緒的事來。

“……沒什麽,唐突了。”

蕭忍冬慌亂的收回手,呆呆側過身子給結香讓路,像是唐突了佳人的溫潤公子,自責難當。

“沒….沒事。”

結香安慰道,怕自己再将蕭忍冬吓到。

可是為了維持蕭忍冬的體面,她的心突突的亂跳了起來,避開那人走進院子依舊如擂鼓一般。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再縱容蕭忍冬靠近自己,可是她還想要渡他。

而然她費勁心力想要渡的惡鬼,擡眼認出了遠處的黑影。

是姑婆山上那夜偷窺傩師的人,身上已經沒有了人的純淨氣息,薄霧漂浮着一張痂痕斑布的臉。

卑職不配

第 9 章 掌中之物

掌中之物

蕭忍冬慌亂的逃出門外,以往的隐忍、鎮定、冷靜統統消失的幹幹淨淨。聽見結香後面追趕而來的腳步聲音,仿佛被獵人追趕的獵物一般四處逃散。

或許他原本就是她手中的獵物,無法逃脫被她宰割的命運。

從生前到死後,他注定被傩門所屠殺。

“蕭公子!”

結香追趕在後,不知他怎麽突然性情大變。還是他被自己吓住了,怕自己會像那女鬼般對待他。

“蕭忍冬站住!”

晦暗沉悶的夜色之下,蕭忍冬還悶頭逃竄。因不能離開喜房太遠,結香厲聲呵斥住前面那人。

他果然停了下來,在聽見傩師的聲音,身子停在原地,四肢難以挪動。

這種無力感和全身蔓延撕裂般的疼痛,他記得的。

分屍之痛,四肢被從四面撕裂開,只餘驅趕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甚至感受到手腳斷裂那瞬間斷面肌肉的跳動,滾熱的鮮血浸過他的身軀彌漫上鼻間令人窒息的腥氣。

一百年了,即便化成惡鬼,傩師還是成為了他永生無法克服的恐懼。

甚至聽見他們的聲音,立刻抱頭鼠竄。

“蕭公子你怎麽了?”

結香追上前拽住蕭忍冬發顫的手臂,看見他滿目的驚恐。

“你別怕,我知道你生前有怨無法化解。可你不會變成惡鬼的,我雖是傩師,可我不會殺你的。子魚姑娘我會渡化她,你,我也一樣會的。”

她趕緊解釋,以為蕭忍冬看女鬼的模樣害怕自己也變成惡鬼,被她所殺。

蕭忍冬一向幽深如同寒潭般的眸子,此刻翻湧着不知名的情緒。害怕、憤怒、仇恨,像是盛夏的烈日一般烤着結香。

她會渡化自己?

他無聲地控訴着,渡化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屠光整個傩門,殺了眼前這個女人!

“蕭公子你別怕,你不是惡鬼。你還好好的,你看你的手你的臉,并沒被怨氣所侵。”

結香趕緊拉起的他的手解釋,她知道蕭忍冬定是害怕了,往往一向溫柔善良的人,在無法控制自己會堕入惡鬼道的時候都會害怕。

所以她拉着他的手讓他自己看,他的手指依舊削瘦修長,指尖光滑并沒有像喜房中的女鬼一樣長處長甲。

牙、眼睛都一切都好好的,還是離世時的模樣并沒有變異。

“你別怕,即便你想不起來生前的事,我也會盡量去查,幫你完成未了的心願的。”

“是…..是嗎?”

蕭忍冬終是從牙縫裏蹦出了一句話,恢複了鎮定,冷冷的看向結香。

想要質問她,知道她的師父和奸丞勾結殺忠取玲珑心,分屍鎮壓冤魂不得轉世,她會大義滅親滅傩門,自裁向他謝罪嗎?

不會,她只會掩蓋真相,粉飾太平。殺掉蕭忍冬,依舊做她高高在上,濟世救人的傩師,連自诩公正無私的神也是他們的傀儡。

“相信我,我不會害你的。”

結香堅定的點頭,可是他的保證對于蕭忍冬來說太過脆弱。因為她擁有神鬼皆懼的法力,他們都是她的籠中之物,只要她想要殺他們易如反掌。

“好。”

不過他還是輕輕應了一聲,不說是相信結香會給他找尋身世渡化他,還是相信她不會害自己。

他相信縱使這個女人法力再高強,她終究是人,是人就會有弱點。

他取得了她的信任,誘使她破了傩門戒律,終有一日她會被自己所依賴自豪的巫力力所反噬。

屆時殺她易如反掌,現在他還要忍耐。

結香并不知蕭忍冬此時湧現出的殺心,也不知譚府并不只巧合。

身為傩師負有天命,她有責任渡化每一只迷失的鬼魂。

“回去吧,一會兒天亮譚老爺他們就都回來了,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結香以為自己安撫住了蕭忍冬拉着他回到喜房中,化成厲鬼的子魚樣貌猙獰,雙目通紅瞳仁爆裂。頭骨包裹着層如紙的皮肉,黑衣之下雙手長甲宛如利刃。

“你有什麽冤屈說出來,不要害人命,否則只會害了你自己,讓親者痛醜者快。”

結香拉起女鬼的手腕默念亡魂訣褪去她猙獰的面目,長甲也逐漸送落掉在地上。

不知何時,喜房外突然湧現出黑壓壓的人群,為首的正是譚夫人和譚老爺。

兩人被拿着刀棍的家丁護在中間,在看見屋中的女鬼恢複成人樣也不害怕了,厲聲指示家丁上前。

“來人,給我把那賤人架到了外面的火堆上去,讓法師燒死她,為我兒子報仇!”

叫嚣着的是譚夫人。

女鬼被結香用紅綢綁着她有恃無恐,自知道譚公子是被惡鬼纏身。

譚府除了讓結香抓鬼,更是從城外的道觀裏請來了道士。

那道士雖是騙吃騙喝的神棍,卻一眼看出了結香是傩師,身懷絕技。知道她必能抓住女鬼,可她們這種人多以為渡鬼為主,并不會殺鬼。

為銀子又在譚家夫婦面前鼓動火燒那厲鬼,以絕後患,此時在城郊的空地上已經架起了火堆。取桃木火油,只要厲鬼無法逃脫,三天必能灰飛煙滅。

“慢着,誰讓你們進來的!”

結香厲聲阻止,可已來不及。湧進來的家丁一把撞開她,架起地上女鬼走出去。

她沒站穩被蠻橫的家丁頂到一旁,踉跄幾步攔腰撞在桌子上,疼得臉色發白。但即便這樣她仍舊沒有動用武力,而是捂着腰追上去。

“你們放開她!”

嫌她嚷嚷着礙事,拿着燒火棍的兩個家丁兇神惡煞的堵住路口,不許她在追。

結香沒辦法只能呵住得意洋洋的譚夫人。

“夫人和老爺膽敢燒死子魚,譚公子必死無疑!您二位若是還想要譚公子活命,最好現在就放開她,如實交代,到底怎麽回事!”

從來沒有無怨無故的恨,結香從看見譚靈峰開始便知道!

那個叫子魚的女子為什麽死後化成惡鬼糾纏不休,她有怨有恨的。

然而因為身死,死無對證,她成為了衆人口中攀附權貴,勾引貴家公子,不知檢點的□□□□。

聽見譚靈峰譚夫人終是止住了腳步,轉身擡頭給了身後被五花大綁的女人一巴掌。

“賤人,你害的我兒好苦!”

因為結香在紅綢上施有鎮法,本是游魂無形的女鬼有了身形,只是全身冰涼如同僵硬的屍體。

“哈哈哈哈,老太婆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怎樣,你不是要大胖小子嗎,你兒子給你懷了呀,你不高興嗎!”

受了一巴掌,她便厲聲狂笑起來,笑聲凄厲像是密不透風的夜從四面八方刮來瘆人的陰風,讓人頭皮發麻,背脊生涼。

原本兇神惡煞的家丁不知不覺松手散了開來不敢碰那女人,結香趕緊扶着腰一瘸一拐的沖前将她護在身後。

“別怕子魚姑娘,你有什麽冤屈說出來,我不會讓他們再傷害你的!”

結香堅定無畏的聲音從包圍圈裏,穿過人牆穿出來。蕭忍冬遠遠地站在走廊上旁觀,他沒有跟上去,因為那個女鬼跟他沒什麽關系。

他原只是引結香下山,借刀殺人。但是失敗了,那女人于他而言便沒有用了。

但是此刻,他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看見結香一瘸一拐鑽進人群的身影,才遲鈍的反應過來。

這世上只有人才可以殺死傩師。

從姑婆山到譚府,法力高強的結香不畏鬼怪,适才女鬼那一擊她雖是吐了血卻是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可她只是被譚府的家丁輕輕推一下撞在桌子上,她就疼的受不了了。

她說過她這身本領除了不能打人,就沒有她降伏不了的邪祟。

結香的話是對的,蕭忍冬現在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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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相生相克

相生相克

譚府燈火璀璨,流轉在深邃的夜幕之下。

夜風清涼,喜慶的紅綢紮遍府中大小角落,随着冷風揚起的綢子像是深夜中張牙舞爪的鬼魅。

天黑之前,府中人跡便已陸陸續續的離開,只剩下熱鬧非凡的喜堂,飄着酒肉香氣的竈房。

數十擡嫁妝花擔沿着雲廊堆疊至院外。連譚府大門也是大敞開着的,白日瞧着倒是無甚奇怪,有好奇的百姓還敢往裏面探頭去看。

天黑了,那敞開的大門似乎就變成了張着血盆大口的妖怪,裏面閃着紅彤彤瘆人的紅光,行人避之不及。

都道聽聞譚公子大好要娶親了,人們見這陣勢猜測怕是為娶親沖喜。

府中僅剩的生人此時正正襟危坐在喜房內,身上套着大紅的鴛鴦交頸纏枝蓮紋喜袍。

頭上帶着并蒂海棠金花珠冠,用着喜帕蒙頭。能看出來雖是場假婚,譚家也着實是給足了排面,分毫不遜于真婚。

“蕭公子?”

結香久坐,頂着珠冠腰肢有些受不住,開口喚了聲蕭忍冬看他是否還在房中。

“怎麽了?”

蕭忍冬正是坐在八仙桌上翻看閑書,按照了事前的計劃耐心等待女鬼的到來。

此時已過子時,外面街上車水馬龍的聲音都已将歇,只剩下偶爾穿街繞巷的梆子聲。

咚咚的幾聲脆響,吆喝着天幹物燥小心火燭遠去。周遭又變成了一片吃人的寂靜,結香的說話聲似乎成了天地間唯一的響動。

“公子可是感受到什麽異常了?”

結香問他,比于巫師蕭忍冬是魂魄,極陰之物比她更能夠感受的同類的存在。

就像是譚靈峰肚子裏的東西,她以為是鬼胎,而他能夠一眼看出來是鬼氣,受其母的操控。

蕭忍冬擡頭看了眼窗戶外逐漸暗去了的燈,燈籠裏的喜燭燃盡了,只剩下豆大般的火光,整個府邸開始變得晦暗。

“沒有。”

他收回目光,修長的手指翻過一夜薄薄的書頁。

“真的嗎?”

結香坐不住了,一把掀開頭上的喜帕站起來,悄悄地推開門去看。

外面一面寂靜,連蟲鳴聲也沒有了,甚至是風也凝固在空氣中。

她來了!

只是未現身,不知在何處。

結香輕手輕腳的将門掩上,走到蕭忍冬面前抽出他手中的書冊。

“蕭公子,那女鬼來了,但不知為什麽沒有現身。難道是她識破了這裏面又詐?可若是如此她為何又要來?”

蕭忍冬擡頭道:“至少證明一點她是在意譚靈峰的不是。”

“話是這樣說,但她就是不現身這可如何是好?”

結香摸着下巴一籌莫展,蕭忍冬卻是一副悠閑自在地模樣,好像這事同他沒什麽關系一般自顧又拿其了書翻看。

“蕭公子你想想辦法,怎麽才能将一個滿腹怨氣的厲鬼逼出來。”

她催促道。

蕭忍冬放下書,看着她以己推人。

“在看到仇人,恨不得手刃而後快。”

“可是譚公子已經在這了,看她對譚家下這狠手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現在譚公子都要娶親了,她怎麽能夠眼睜睜看着自己的仇人逍遙痛快,躲在暗處還不出來。”

結香有暴躁,晃得頭上的珠花叮咚作響。

蕭忍冬:“話是這樣說,看樣子是刺激還不夠,所以她還能夠有所忍受。”

聽見這話,結香遲鈍的腦子似乎有所開竅。所謂恨之深,愛之切,不下點猛藥好像不行了。

“蕭……蕭公子,看來我們得做點什麽,幹坐着好像不行了。”

結香莫名有緊張了起來,看向蕭忍冬飛快地掃過他一向冰冷攝人心魄的眸子。

她想起了山洞裏的夢,心髒突突的跳。為以防萬一,頗為兇狠的警告道:

“做……做戲的,你……你把握好分寸。我這人一害怕起來,就控制不住自己怕傷到你。”

“這可是你說的。”

蕭忍冬站起來,眼睛中閃過一絲波動。

“嗯。”

結香重重地點了點頭,頗有幾分大義赴死地壯烈。

新婚之夜,在新房裏要做點什麽,她縱使再遲鈍也明白的,拽着蕭忍冬的胳膊往床榻去。

那人卻是長臂一收将她邁開的腳步拽了回來,繃着嚴肅神色難以辨明的俊臉。伸手摘掉了結香頭上的珠冠丢在地上,打橫将她抱起來鑽進床幔中。

遺落在地的珠冠在昏暗中顫着珠花,像是結香突然被扔在床上提到嗓子眼的心。随着地板上咚咚滾落的珍珠,轱辘滑進角落停下。

她幾乎是本能爬起來想要逃走,看見蕭忍冬陌生之至的眸子瞬間忘記了自己的話。

只是做戲的,他不會來真的!

可她縮起來的腳踝瞬間就被蕭忍冬抓住,一把拖了回來覆身壓了上去,他緊閉的薄唇什麽話也沒說,不說是做戲還是如何。

只是在傾身那一刻,捉到結香慌亂驚恐的眸子時晃了一下神,正當她大松一口氣時低頭猛地噙住微啓的紅唇。

“唔……”

結香沒想到厮來真的!

适才驚恐中無意識輕啓的唇齒一下便被輕易的撬開,蕭忍冬如攻城略地般的兇猛,一步一步克制她的反抗。

“蕭公子你……唔……放開我……”

結香惱羞成怒的呵斥只溢出半分的嗚咽,便悉數被吞入腹中。

被壓得無法反抗,她才真正的感受到蕭忍冬身軀的偉岸,如同大山半壓來。

完全不似平日文弱公子的模樣,能夠準确反制結香的反抗,甚至做出預判。猶如身經百戰的将軍一下運籌帷幄,洞悉敵情步步為營。

結香果如她自己所說的那般,害怕起來便控不住自己。

推搡不開蕭忍冬,只能慌亂的單手結印。卻又很快被他察覺反扣住手指收進掌心之中,未結出來的陣法瞬間被收住,成了十指相扣的模樣。

“別怕……”

他忽然從糾纏不休的雙唇中溢出半分嘤咛,聲音溫柔的不似适才冰冷陰骛的模樣,也不似平日刻意的溫潤如玉。

幾近乎是心碎難過的聲音安慰身下的人,告訴她別怕,不會再有下次了。

一向是冰冷的體內也浮現出莫名的躁動,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不知是生前的知覺複現而來,還是此時此刻新生而出的。

蕭忍冬停住急促的吻,錯愕的眸子落在結香通紅的眼尾上。滿是愧疚的抱住她,心疼道:

“對……對不起,以後不會了。”

“王八蛋,放開我!”

結香哭着大罵,他恍若未聞,她一怒張嘴咬在唇邊冰冷的脖子上。後槽牙跟惡狼長了獠牙一般,似不把蕭忍冬的腦袋咬下來不罷休!

此刻房間突然襲來一股強大的陰氣,虛掩的門砰的被破開。濃霧中如蝙蝠般的女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進來,結香大駭急忙捶打身上的蕭忍冬。

“蕭公子,放開我,她來了!”

可不知是沒聽見還是他想要保護她,蕭忍冬雙手緊緊的抱着結香不松,受住了長發女鬼的一記重擊倒在她的身上。

“蕭公子你……”

結香推開受傷的蕭忍冬迎上女鬼,從桌子的包袱裏翻出五彩绺巾結成的羅網扔出去,但被那女鬼避開,掀翻八仙桌向她砸來。

正是側身躲避,結香來不及照看,女鬼向床榻逼去一把揪起昏迷不醒的蕭忍冬。

“放開他!”

看見床榻裏的臉并不是譚靈峰,女鬼知曉受騙卻仍舊用從院子中拆下的紅綢勒住蕭忍冬的脖子,反手将甩上房梁吊着。

并一邊驅使另外一節紅綢對付結香。

結香顧不得許多,只能先救蕭忍冬以至于左右難以兼顧,被如靈蛇般蹿來的紅綢重擊傷口嘔出鮮血來。

在看見她被傷吐血,懸挂在房梁之上的蕭忍冬心頭閃過一絲不忍。

沒想到整日咋咋呼呼自己有多大本事的結香幾個回合就被女鬼傷了,他知道也許一切就要在今夜了結了。

姑婆山傩門覆滅,血償當年分屍鎮殺之仇。

可一切真的就了結了嗎?

他想起床榻間那一瞬的心疼,竟是猶豫要不要讓女鬼殺死下面那個傩師。

然而結香趁女鬼紅綢襲來,一手抓住,一手結傩門禁锢之法通過紅綢反控女鬼。

趁她無法動彈之際,腳尖勾起地上的傩網再次抛去成功罩住女鬼,利用手中結陣的紅綢将她困得牢牢地吊在半空。

“蕭公子!”

結香從包袱中找出彎刀抛向房梁隔斷吊着女鬼和蕭忍冬的紅綢,兩人砰的摔下來。她趕緊在地下接住蕭忍冬。

“蕭公子你怎麽樣了?”

沒想到剛才壓得自己無法喘氣的人,從房梁上掉下竟是輕飄飄的。結香好奇的打量着蕭忍冬,滿腹疑問。

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他并不是只是尋常野鬼。

而是只是怨氣極重,能夠為惡人間的惡鬼。至少當他心中的怨氣足夠重,是能夠生出适才那般的重量報複人的。

于此而言他和譚家這女鬼并沒有什麽區別。

“蕭公子你…..”

結香想起他剛才說要手刃仇人的陰狠。

“姑娘不用擔心,在下沒事。”

蕭忍冬連忙推開結香,從地下站起來恢複了以往冷漠疏離的模樣。似乎害怕她打量探尋的眼睛,頭也不回的逃出門去。

那一刻他後悔剛才的恻隐之心了,這個女人是傩門中人,他該趁機殺掉她的,而不是心疼她受傷!

同時他也意識到,從姑婆山的山洞中到譚府,憑借自己的力量根本無法殺掉結香。

她是傩師法力高強,而他是惡鬼,天生相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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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娶妻

娶妻

次日一早,結香在客房用早膳時便聽得下人議論,昨日被趕走的老大夫管家親自帶人趕車去接了回來。

祖孫二人住在東北角的小客房中,不過昨夜才一剛落地就被揪到了譚公子的院中,忙活了一夜也不曾見人出來。

結香正預尋個機會去探探究竟,花廊下婢女簇擁着雍容的譚夫人行來,不多時就到了門外。

“姑娘正在用早膳,不知可是吃得慣?”

譚夫人笑意盈盈的走進屋子,臉色比昨夜顯得紅潤了些,說話語氣也是溫柔得緊張。

結香見她趕緊丢下筷子起身迎了一下,“勞夫人費心,甚好甚好。”

譚夫人按住她的胳膊坐下,身後的婢女宛若游魚一般圍過來,手中端着漆木托盤将桌子上的碗筷撤下,換上青玉鑲金碗筷。

玫瑰長生粥、天雪酥、同心結脯、鴨花湯餅……各樣精致味美的早點膳食在圓桌上擺了一溜。

“夫人這是?”

結香好奇問道,她其實已經吃飽了。

适才的鮮肉小包足足下了兩籠進肚,一碗鮮羊湯将整個胃邊邊角角也塞的滿滿的,正是撐得有些難受。

“下人不懂禮數,怠慢姑娘了,莫見怪。”

譚夫人拉着結香的手一副熟絡的模樣,膩着溫柔的目光上下打量她,對着身後的婢女又端着幾分當家主母的派頭。

“去吩咐管家姑娘是貴客,以後膳食按照我和老爺的标準來。什麽包子饅頭的粗食不要再出現在姑娘的桌上,姑娘想吃什麽只管照吩咐去做。”

“是,夫人。”

婢女低頭諾諾應下,布完膳食悉數都退到了屋外。

結香十分不好意思道:“夫人不必如何此,早膳适才我都吃飽了。不用再費心了,真的。”

“這是府中從京城請的廚子,手藝不錯,姑娘嘗嘗。早膳且現應付應付,峰兒已經見好了,晚上我再和老爺替姑娘接風洗塵。”

“不用,真的不用了,夫人。我是揭榜而來救治公子的,您付我賞金酬勞,我抓鬼救人天經地義,旁的事不必再費心了。”

結香連連擺手,不想譚夫人突然伸手抓了她的爪子, “姑娘救了峰兒,就是我們譚家的大恩人,這點點小事姑娘就不要推辭了。我看姑娘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怎會一個人行走江湖?一個女兒家漂泊在外怪事讓人心疼,你家中人呢?”

結香被譚夫人溫膩的語氣弄得渾身不自在,趕緊抽回了手藏在背後,讪笑道:

“夫人不要瞧着我小,我已經二十三了。江湖中人,從小漂泊早就習慣了,倒是覺得自由自在的。”

“你都二十三了,怎麽看着才是十幾歲的模樣,小小的一個跟個孩子似的。”譚夫人頗為驚訝,拿起桌子上的快起給結香夾了筷雪酥。催促道:“嘗嘗,很好吃的。”

“你都這般年紀了可是婚配了?”

她又好奇的問,結香推辭不過,又叫那勾人的香氣勾起了饞蟲,遂咬了一口盤子裏夾過來的雪酥,只是還沒咽下去就有些食之無味了。

“看你的模樣小時候吃過不少苦吧,一個人流浪在外,雖是自由可終究無所歸處不是嗎?”

譚夫人又拉起了結香的手,兩人離的有些遠。結香的短襟半臂被拉起來,露出半截白嫩的手臂。

“這些年可都是一個人嗎?”

結香總覺得她話中有話,抽出自己的手臂正色道:“夫人有什麽話便之說吧,不必如此彎彎繞繞的。”

“其實我……”

譚夫人頓了頓,收斂起笑意。眉間溢出擔憂和難過。

“其實我沒有惡意,從見姑娘第一眼起便是喜歡你。你又身懷絕技能救我的兒子,我自是想要對你百般的好。我憐姑娘零落漂泊無所依靠,不如就此在府中住下如何。你不要看峰兒現在的模樣,以前他也是風神俊朗的公子。才學淵博,這方圓數十裏論相貌論才學,無人能比得過他。現在不過是叫妖孽纏了身,待姑娘除了她,峰兒會好起來的,屆時你便知他的好了。”

“夫人您……”

結香抽了抽嘴角,說了半天原來是要讓自己給譚府當兒媳,趕緊拒絕道:

“夫人不必憂心公子的婚事,除了妖孽病好後,公子自有良緣而來。當務之急還是除妖孽要緊,還請府中趕緊照我的要求去布置。公子的話明日待他能夠下地後,煩請将他送到府外避避,最好不要讓那女鬼看見他。”

譚夫人向來精明,自是讀懂結香的話中之意。知道邪祟未除,譚靈峰的命拿捏在她的手上,不能激怒惹她不快,只是來探探口風而已。

“這是自然,姑娘有什麽吩咐只管說,我們一定照辦。”

“也沒什麽,只是對于子魚和公子的事你們盡量如實告知。布陣那夜府中陰氣重,最好都不要留人了,大家都出去天亮再回來。夫人趁機現在趕緊去安排吧。”

結香将咬了一口的雪酥囫囵吃下,話中有趕客之意。

“那姑娘先用着,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下人去做。”

譚夫人連忙起身走了出去,只是在門口之時微微側首看了一眼屋子的人。

屋子終是清淨了,結香本着不浪費的原則慢慢吞吞的品起桌上的點心來。人眼所不及之處,蕭忍冬一直坐在屋子的圈椅中。

譚夫人離開,他掃了眼走在花廊上漸去漸遠的身影,沉聲提醒那自顧吃的歡的人道:

“那女人喜歡的不是你,不過怕你走了,她兒子再出什麽事。說是喜歡你,不過是喜歡你那一身本事而已。”

“我知道。”

結香頭也不擡啃着糕點,也知道比于譚老爺,譚夫人更信任她,也更危險。她是個為了兒子,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人。

此時,屋子外偷偷摸摸的靠近來一抹黑影,從牆角一路避人摸到窗臺下。

“姑娘……”

結香和蕭忍冬同時回頭尋聲望去,從窗臺下伸出來一個黑色幞頭。

“老爺子你怎麽來了?”

是譚府重新派馬車接回來的老大夫,還有他那小孫子此時也縮在牆角下。

“姑娘出事了,快随老夫去看看譚公子。”

老大夫壓低了聲音,向結香招手。沒說出什麽事了,臉色慌張無措,緊張的打量着左右害怕讓人看見自己。

“出什麽事了?”

結香丢下筷子沖出門,拉着老大夫急匆匆的往譚公子的小院去。無人在意的蕭忍冬又被落在了屋子裏,只聽得離去漸遠的聲音。

“此事譚老爺最是忌諱,不便在此多說,姑娘去看看就知道了。”

結香遂閉嘴不再多問,只是走着她忽然破天荒的響起蕭忍冬來,讓爺孫兩人躲在假山後自己又急匆匆的趕了回來。

“蕭公子要去哪?”

剛從床頭櫃中翻出紙傘的蕭忍冬聽見身後突然響起的聲音,吓得手一抖,紙傘跌在地下,跌出一聲脆響。

回過頭來看向結香時,神色如常,“聽……聽說是譚公子出事了,所以也想去看看。”

“是我走太急忘記你了。”

結香小跑進屋撿起地上的紙扇,麻利的撐開,一遍催促一邊叮囑道:

“公子快進來,你現在是鬼魂最好不要自己撐着傘到處走,會吓到人。還有就是你現在身上有譚公子的氣息,最好也不要亂走時刻跟在我身邊,因為我怕萬一那女鬼突然一下回來。”

“好,我一定跟緊你。”

蕭忍冬自動鑽進結香撐開的傘中。

而此時譚靈峰的小院分外的安靜,出了結香幾人,剩下的丫鬟婆子都被趕到了外面。

說是譚公子進了要需要休息,不得打擾。故而沒人敢上前來打擾,一個個都躲去了外院等待老大夫的召喚。

一進門,結香吸吸鼻子便察覺到不對勁。有陰氣盤踞在房間中,并不是蕭忍冬散發出來的,但是她看不見在哪裏。

不禁好奇是不是那女鬼聽見了譚靈峰要娶妻的消息,心有不甘回來複仇。

但是蕭忍冬也搖了搖透,表示房間內出了他病沒有其他陰物。

“姑娘來看看。”

結香跟着老大夫疾步奔向床榻,床上昏迷的譚靈峰臉色是比昨夜好多了,身下也沒有污濁之氣。

只是蓋在被子之下的肚子鼓了起來,白雪的寝衣包裹着圓溜溜的肚子。

說是男子的啤酒肚,更像是女子的孕肚,肚皮上甚至隐隐約約浮現胎兒拳打腳踢的印記。

“姑娘看到了,這是什麽東西?”

老大夫驚駭地問道。

結香也不知,難以置信地覆上手去,能夠清楚地感受裏面地動靜。

可譚公子是男子,肚子裏怎麽會……會有孩子?

“不是,昨日我摸過他肚子裏沒有這東西的,只是五髒移位了!”

“姑娘昨日沒摸到?”老大夫驚訝道:

“可昨日老夫摸時有的,老夫以為是肚子中的脹氣遂沒在意。只要開藥方調理譚公子的下紅之症,不想惹得譚老爺不怒被趕了出去。”

何況昨日譚靈峰的肚子也沒有那麽大的,只是皮肉松散堆積的在腰間。不想一夜之間膨脹大如籮箕,甚是肉眼能夠清楚看見裏面游動的東西。

“是鬼胎!”

結香伸手将老大夫和小少年攔住後退,不讓兩人靠近床榻。

她這話一出來,老大夫也明白了,恍然大悟道:“是因為肚子裏有孩子,孩子擠壓五髒六五移位變行是嗎?”

結香:“是。”

她忙得放下窗幔遮掩床上奄奄一息的譚靈峰,靜默不語的蕭忍冬冷不丁開口糾正道:

“是鬼氣,不是胎兒。所以昨天才會消失,今天又出來了。”

但是什麽已經不重要了,結香立刻讓老大夫爺孫避了出去。掀開譚靈峰的衣服,咬破自己的手指在肚皮上畫上神秘詭異的符咒,雙手結蓮花印施法逼出裏面的鬼氣。

卻不想激怒了它,譚靈峰的肚子倒是變得越來越大,頗有要撐破之勢。但又遇結香的符咒壓制,不得已縮了回去。

蕭忍冬看着結香忙活得滿頭大汗的身影,垂下眸子沉思片刻,提起清冷的嗓音開口道:“你逼不出來它的,它只聽它母親的。”

結香只得放棄施法,拽住蕭忍冬地胳膊急切地開口道:

“蕭公子,不能等後天。鬼氣随時都會殺死譚公子,必須要盡快引那女鬼出來,是她在施陣要殺譚公子!”

“是嗎”

蕭忍冬眼中地神色凝結成寒冰,結香宛若一尾無意掉進去的魚,瞬間被凍結成冰鑒,四肢僵硬難以動彈。抓着蕭忍冬的手指仿佛從骨頭裏滲進冰沙。

“所以要殺她才能救譚公子嗎?”

“是……是。”

結香一下被問住了,晃了一瞬的神後立刻恢複鎮定自若,正色道:

“對只有抓住她,譚公子才能得救。那女鬼可能随時都會回來,蕭公子幫我,從今夜開始你就要變成譚公子!”

“如何幫你?”

蕭忍冬明知故問,昨夜結香便将詳細計劃告訴他了,他卻是裝作不知道。

“娶妻!”

結香斬釘截鐵道,忙着幫譚靈峰掩好衣服,蓋上被子,并未回頭看蕭忍冬。

所以他還是問。

“娶誰?”

“娶我!”

她回過頭,最終對上了他的染着寒霜般眸子。

卑職不配

第 6 章 誘殺

誘殺

官道平整路直,往來行人很多,卻都是各行其道,各趕各路。沒入人群中的那一刻,結香感覺自己似乎也變成了芸芸衆生中的一員,極其不起眼。

沒有人會問她是誰,去哪兒了。

不會像是在姑婆山隔着很遠很遠的距離,村民們就開始邊走邊喚她法師了。

就連去打尖住店,店小二也只是喚她客官,一個所有人都能用的名字。

但很快就有人問她是誰了。

大堂人雜喧鬧,結香在客房裏叫了晚飯。

一道清炒時蔬,一碗白米飯,加上房費足足去掉了三十文。再買完蕭忍冬的線香後,錢袋子突然就輕了很多。

結香扒着飯似乎吃的也不是很香了,蕭忍冬從傘中出來,便看見她愁慮的小臉。

“只吃這些能吃飽嗎?”

他坐下問道。

“已經是比在山上好多了,離梧州還有些時日,既是決定走官道的話,銀子還是要省着些花。今天歇歇,我明日好多了就不必住客棧了。”

原也不想住店,可是來了葵水必須要清理洗澡,遂舍了銀子。

蕭忍冬卻道:“你是個姑娘,如何能這般不要命的折騰,多歇幾日。待你身子好了,我便是陪你走夜路,日夜兼程也無妨。”

“可是……”

“怕沒銀子?”蕭忍冬掃了眼她腰間的荷包,“不過是銀子罷,我去給你想辦法。”

他說着就要起身離開,結香趕緊拉住他的胳膊問道:

“蕭公子要幹什麽去,這銀子哪是說像了辦法就能有的!”

她沒想到蕭忍冬一個鬼,還當真要給自己掙銀子花。

這時臨街的客棧外響起了喧鬧聲,一陣一陣的喊打喊殺,氣勢好是兇狠。

結香撒開蕭忍冬的手推開窗戶探出頭去,街面上已經是聚集了烏泱泱的人。

從樓上望去,正巧可以看見人群中被奴仆毆打的一老一少。穿着灰色粗布長衫,肩上的老木醫箱被打翻在地上。

老者正是圈着小少年護在懷中,站在臺階上似管家模樣的綢衣男人,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罵罵咧咧。

“還不快滾,裝着人模狗樣的就敢來揭譚府的榜!再叫老子看到你們招搖撞騙,打斷你們的狗腿!”

罵完他便招呼着仆從關上沉甸甸的大門,巍峨的譚府外片刻就又恢複了平靜。

圍觀的百姓似乎也習慣了,跟衙門點卯似的隔幾日就有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江湖郎中叫譚家的人打出來。

也不知道府裏到底是什麽人生了病,滿城的貼榜尋醫,幾近一年了仍舊未得頭緒。

結香見狀立刻從樓上奔了下去,蕭忍冬見不得太陽落在樓上,仍舊站在窗戶從上而下看着下面的人。

“老人家沒事吧。”

老頭擡眼看是個姑娘搖了搖頭,将懷裏的小少年扶起來,渾濁的眸子裏閃過一絲窘迫。

“沒……沒事,多謝姑娘。”

他接過結香幫忙撿起來的藥箱,将手中的兩張方子也放了進去。

“這譚府出了什麽事?怎能光天化日下打人呢,沒有王法嗎?”

結香好奇問道。

老大夫嘆了口氣,“姑娘是外地人吧,你不知道這譚府公子兩年前得了怪病。譚府貼榜尋醫,老夫是個江湖郎中,一時技癢沒忍住揭了榜去診治。不想譚老爺看了老夫的藥方後勃然大怒,叫人将老夫打了出來。只是…..只是老夫這方子确實沒錯,他們如此諱疾忌醫,譚公子再拖下去就沒兩日好活了。”

“這家公子患了什麽病,您可看出來了?”

結香好奇的回頭,紅木大門緊閉,死氣沉沉的沒有一絲生氣。

關于病患的隐私老大夫也不好在大街上亂說,擺了擺手将藥箱中皺巴巴的尋醫榜拿給結香。

“姑娘想知道自己進去看看吧。”

“好,您自己慢些走。”

結香接過醫榜目送一老一少離開,垂眸掃了兩眼,上面除了誘人的賞金外,什麽信息也沒有寫。

她沒想到正是愁慮銀子的事,好巧不巧這差事就撞了上來。

“蕭公子……”

結香下意識地叫了聲蕭忍冬,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被落在了樓上。

擡頭便和他從木窗投下地眼神撞在一起,他看着像是一個局外人又像是居高臨下的操縱者。

夜幕之下,譚府的明角燈亮了起來。角門下的小厮正是聚在一處玩牌時,門外響起銅環清脆的響聲。

“什麽人?”

譚府的大門拉開一條小縫,褐色幞頭小厮從裏面鑽出個腦袋來,慵懶的語氣中有些不耐煩。

結香眯眼笑道:“看見你家的榜,前來看診的。”

“你?”小厮見是個姑娘語氣輕蔑。

“嗯嗯。”

結香拽緊肩膀上包袱連連點頭。

“算了,進來吧。”

原不想讓她進來,聽見身後管家走進的說話聲,小厮立刻開門将人迎了進去。

譚府後院裏此時正時人仰馬翻之際,病入膏肓的譚公子晚飯吃了兩碗桂圓蓮子羹,半個時辰後忽然腹痛難忍出了血。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手忙腳亂的熬藥,年過半百的譚夫人抱着昏迷過去的兒子抽抽嗒嗒的哭,嚷着要一旁冷眼的譚老爺将白日裏的老大夫請回來。

結香正是趕上譚公子病發,沒來得及引見便被推進了病房中。

見踉跄進來的是個姑娘,譚夫人同譚老爺雙雙皆是一愣,頗為意外。

“姑……姑娘通醫術?”

譚夫人好奇地問,用手帕抹了抹哭紅的眼睛。

結香點了點頭,什麽話也沒說走近床邊,搭上了譚靈峰的脈搏。

人迷迷糊糊地哼唧着,臉色蒼白如紙。滿頭大汗的捂着在被子中,卻還是在打着冷擺說冷。

“煩請将門窗都關上,在屋子裏生上炭火,只需在外室留一扇小窗通風便可。”

立在屋子中一言不發的譚老爺打量了結香一眼,思慮片刻後示意管家照吩咐去做。

白日裏那老大夫叫備下的火盆也正還扔在柴房裏,小厮很快就端了燒得火紅的炭火進來。

“可否掀開被子讓我看看公子。”

結香問道。

聽見這話譚老爺陰骛的眼睛凝着冷光射出來,退出門的小厮身形也是一頓,估摸着過不了了一時半刻裏面那姑娘準會叫人打出去。

“姑娘,請”

譚夫人側身給結香騰了些位置出來,看見她的手法同白日的老大夫一樣,仿佛如見到了救星。

譚靈峰久病纏身,形同枯槁。身子塌進床榻中,結香的手覆上他乍收乍放急促吐息的小腹上。微微用力便能感受到他的五髒六腑都移了位置,身下還有濃濃的血腥味和元陽的濁氣。

“公子這樣多久了?”

結香摸完沒說譚公子是患了什麽病,只是将被子又蓋了起來遮掩他身下那股難以忍受的味道。

“……一兩年了。”譚夫人支支吾吾道。

“我有心救公子還望老爺和夫人莫要有所隐瞞,也不要諱疾忌醫。白日那老大夫診得沒錯,他老人家的藥可以用。但是想要根治公子的病沒那麽簡單,我需要了解這些年譚家可是出過什麽事,在公子患病前後?”

“這……”譚夫人怯怯地看了眼自己的丈夫。

一言不發的譚老爺忽然怒斥道:“哪兒來的黃毛丫頭,敢來譚府招搖撞騙!來人,給我打出去!”

屋外的小厮立刻沖了進來,人多勢衆,結香害怕的退了兩步靠在床榻邊。

她是傩師法力高強,對付妖魔鬼怪自是不在話下。可是不能對人使用巫力否則便會遭反噬,如此情況之下弄不好只能叫人暴打一頓扔出去。

屋子中緊張的氣氛正是一觸即發之際,她垂在身側的手一下被虛弱的譚靈峰抓住了。

他睜開渾濁的眸子,張大嘴巴,竭盡全力地喊出來一個名字。

“子魚!”

“子魚?子魚是誰?”

結香連忙湊上前問。

“是子魚,姑娘救我,救我!她……她來了!”

譚靈峰瞪着銅鈴般地眼睛大喊,四肢痙攣抽搐幾下便暈厥了過去。

譚夫人掩面哭喊着撲到他的身上,“我的兒,我的兒你怎麽了!”

結香迅速掃了眼屋子,各處角落都是空蕩蕩的,譚靈峰說的她來了,并沒有來。

“譚老爺若還想保住公子命現在就派人将白日的老大夫追回來,還有關于這個子魚的事最好如實交代,否則您就等着給公子收屍吧!”

結香直言不諱,十分的不客氣。

譚老爺閃了閃眸子,終是響起了他如鐘鼓般渾厚蒼老的聲音。

“姑娘這邊請。”

于是乎,這夜結香以貴客之尊住進了譚家。

在深宅老院的東南角的客房裏,蕭忍冬在紙傘中躲了一天終于是得以出來喘了口氣,并用上了上好的安汶沉香。

在他享用之際,結香用包袱裏的朱砂筆在黃紙上畫了張固身符。點燃後投在清水碗中,端了上前來。

“要救譚公子,還要麻煩蕭公子幫我一個忙。這是一道固身符,符水喝下去可掩去你身上的陰氣。三日後,麻煩你幫我在譚府中扮一夜譚公子将那女鬼引出來。”

“女鬼?”

蕭忍冬頗為驚訝,但眸子中的神色又分外的平靜。脫口而出的驚訝像是在配合結香一樣,不過他還是接過了她的碗。

“譚公子患的是什麽病,你弄清楚了?”

結香:“是下紅之症,這病是難好。除了譚公子諱疾忌醫外,還有就是被惡鬼纏身報複了,所以要想辦法抓她。”

蕭忍冬飲下那碗符水,将碗還給她。

下紅之症?聽見這話他的眼睛裏終于是浮現出了一些真摯的驚訝,只覺得這病名字聽着甚是耳熟。卻一下想不起來在何處聽過了,思忖片刻,擡起眼認真問道:

“你要如何引她?”

結香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據我了解這是樁孽緣情債,那女鬼對譚公子心有怨恨,定是見不得他好。只要将譚公子病好娶親的消息散出去,那女鬼心有不甘必定前來。屆是我布下陣法定能抓住她,公子只需要在新房裏幫我裝裝譚公子就可以。”

“那女鬼真的來的話,你有把握抓住她嗎?”

“當然有,這世間我除了不能打人,就沒有我降不了的邪祟,不用擔心!”

結香以為蕭忍冬在擔心自己,豪邁的拍胸脯保證。

那人忽然若有所思的感慨道:“難怪。”

卑職不配

第 5 章 趕路人

趕路人

半夜果真是下起了大雨,結香靠在石壁上,迷迷糊糊的烤着火。聽着轟隆的雷聲,恍惚間仿佛聽見山上泥石流傾瀉而下。

“蕭公子……”

她有些害怕,萬一亂石堵住了洞口天亮兩人如何出去。

擔憂的喚了一聲,洞裏卻是沒有動靜。探身往洞外看去,才發現天已經微亮了,遠山在濃霧大雨中露出來清冷的廓形。

“蕭公子?”

蕭忍冬又不見了,結香跑去洞口尋找,只感覺山頂上有洪流奔騰而來。

“蕭忍冬,你在哪兒,快回來!”

她對着山谷大喊,忽又覺得不對,忙得改口道:

“蕭公子,山洪來了,別亂走,找個地方躲起來!”

“蕭忍冬,找地方躲起來,別亂走!”

結香以為他趁着天未亮又下山去給自己找到吃的了,可話音才剛落一道黑影便從洞口撲了進來摔在地上。

“蕭公子!”

她趕緊上前去扶,蕭忍冬從雨中而來,全身濕透冷如冰霜。觸碰到他的一瞬間,結香本能的縮回了手。

“姑娘,別擔心,在下沒事。”

蕭忍冬狼狽的抹了把臉,從懷裏掏出一只羊皮水壺來。

“姑娘還疼不疼了?”

什麽疼不疼?

結香一愣,不太明白。

“夜裏姑娘一直捂着肚子在哭,在下猜你大抵是……”

他噎了噎聲音,“所以去山下給你找熱水了,你快喝幾口暖暖。”

他将羊皮水壺塞進結香手中,濕漉漉的羊皮還透着溫熱的水氣。

結香原也并未察覺有何異常,被他那麽一說小腹下倒真的是抽疼了起來。

“謝謝。”

她輕聲道,将蕭忍冬扶到火堆旁,心下頗為感動,但是裝出了冷漠無情的模樣。

“公子不必對我這般好,你我之間說到底不過是場交易。幫你和趙小姐配婚,既渡了你二人,我也會有一筆豐厚的報酬。旁的事情不必再多費心了,好好歇歇,天亮了我們再趕路。”

說完,結香抱着羊皮壺靠在石壁上烤火假寐。蕭忍冬搭着腦袋,仿佛做了什麽天大的錯事一般,默默添着柴火。

他濕透的身子烤了一會便從裏到外升騰處陣陣白煙,像是要烤焦了一般。

晦暗中的結香,察覺道自己話又說狠了,解釋道:

“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公子不該對我這般好。我身上負有天命,承受不得這般的好。”

從成巫師的那刻起,她就知道作為獲得天命的代價,一生凄苦無依,享不得人間半分安虞。

所以她成為高高在上的神女拒絕一切的好,替神受了信衆的香火,替信衆傳遞祈願上抵天聽。

至于結香,早就沒有這個人了。

蕭忍冬似乎還是不懂她的話,哀怨的搭着腦袋。不敢反抗結香,但是會無聲控訴她的冷漠絕情。

“蕭公子…”

結香終是不忍心,輕輕的喚了一聲,有些落寞道:

“蕭公子不要對我好,我會……”

她張了張嘴,剩下的話噎在了嗓子中。

火堆旁的蕭忍冬像是觸及了什麽敏感之詞一樣,倏地擡起頭來看向結香。

“公子歇歇吧,天亮我們還要趕路。”

結香偏過頭去,不想再同他說話。

她知道那半截子話,蕭忍冬一定會誤會的。

傩師所受的所有恩惠,都是要以損耗生命代價去償還的。她想誤會了也好,總比将自己命門告訴了他好。

他是只知恩圖報的鬼,但終究是鬼。

雷聲震耳,閃電驟現。結香冷冷的別過腦袋之後,肚子立刻就絞痛了起來。

山洞外依舊響着震耳欲聾的洪流聲,只是響了很久依舊還不見下來。

像她的疼得身子直發冷也疏解不出身子裏痛苦,只能咬緊牙關忍着。

火堆燃得越來越大,但是她逐漸感受不到溫度了,蝕骨的冷氣從地下鑽身體,化成邪氣攪動着五髒六腑。

這個時候如何也不該坐在地上了。

結香扶着石壁想要站起來,想想只要撐到天亮放晴便好了。

可是如何也站不起來,蜷縮在地下團成一團。

“姑娘,還是很難受嗎?”

蕭忍冬擔憂的聲音響起,結香捂着肚子痛苦的點點頭。

片刻之後她感到自己被抱進了一個炙熱的胸膛裏,山洞中除了笑忍冬還有誰。

結香知道是他的,卻是不太明白他為極陰之軀,怎會有生出這般炙熱的溫度來。

“來,喝熱水暖暖。地上太涼了,你一個女子怎受得了。”

蕭忍冬扯開羊皮水壺口的木塞,裏面的水适宜入口。微微發燙,咽下肚子又感溫熱無比。

結香在他的逼迫下喝了幾口,意識到不妥伸手去推那堅硬的胸膛,卻是紋絲未動。

蕭忍冬還是半擁着她,水不慎溢出。炙熱的手指慌亂地擦着她的嘴角唇瓣,粗粝的指腹勾起絲絲的癢意。

“蕭公子,放開我。我……我沒事了….”

結香慌了,依稀可見蕭忍冬那張清冷的臉頰閃現在火光之中。

她想要逃卻逃不開,看着他覆上前來,長臂圈過她瘦弱的肩膀緊緊的将她擁進懷中,萬分憐惜道:

“縱使你是巫師又如何,你也只是一個小姑娘,為何要白白吃那麽多苦頭。為什麽要讨厭別人對你好,結香,因為你值得,所以我們才願意對你好的。”

“放肆,誰讓你叫我名字了!”

結香像在姑婆山呵斥阿昆一般兇狠,因為那樣意味着親近,意味身份關系的變化。

他們只能叫她法師!

她難過又憤怒,推搡着從蕭忍冬懷裏出來,正要再狠狠的警告他一頓,耳邊忽然響起了犬吠聲。

汪汪汪!

好像還有山間雲雀嬉鬧枝頭,積攢了一夜雨水的水窪滴答滴答落着水聲。

“姑娘……姑娘,醒醒。”

結香猛地睜開眼睛,才發現大量天亮了。大黃正在洞口追鳥,溫暖的陽光碎落,林間樹影斑駁。

而蕭忍冬正是湊着腦袋半跪在她的跟前,伸手小心翼翼晃着她的肩膀。

“可是作噩夢了,看你一直在拳打腳踢又一邊哭。”

原來是夢。

“沒……沒事,天亮了我們趕路吧。”

結香閃爍其詞,匆匆掃過蕭忍冬一眼從地下站起來。卻沒曾想夢想成真,腹中一陣絞痛,似有水流而下。

“蕭……蕭公子,你…..你出去一下!”

她連忙抓起自己的包袱,紅着臉呵斥蕭忍冬。如臨大敵,害怕“熱心的”人非要湊上來照顧自己。

蕭忍冬似乎還是懂得挺多,從她紅着臉頰抓着包袱的慌亂中讀出了裏面的意思,并不多問轉身避了出去。

約莫半盞茶後,兩人的身影出現在山林中。并排走着,大黃嗅到了血腥味,以為結香受傷了。緊緊挨着她走不離片刻,害怕哪兒蹿出來什麽野獸将主人叼走了。

蕭忍冬被它擠下山路去,不得已走慢了幾分落在一人一狗後面。

“姑娘,我們下山去可好?山路崎岖難走,山裏濕氣又重。何況雨後天氣又熱,怕是有什麽毒蛇出沒。走官道,夜裏還能有地方歇息,你這樣不顧身子的穿行荒山野嶺,萬一……”

他說了一半突然就閉嘴了,好像在暗暗觀察結香的臉色,等她的反應。

半響過去,前面那人還是埋頭走着。只是腳步越來越慢。

“在下知道姑娘的擔憂,可我們已經出了姑婆山,到響水河地界。此地并不信奉巫傩之俗,四方各有神靈護佑,姑娘是姑婆山的守護神,但出了姑婆山你只是一個尋常人罷。你身上的禁忌于此地,并沒有什麽忌諱的。”

結香慢吞吞的腳步不知道何時停了下來,這些話從來沒有人告訴她的。養育她的老巫師一輩子未曾離開姑婆山,一輩子覆面而活,從未以真面目視人。

蕭忍冬上前幾步,走到結香的面前,紙扇撐過她的頭頂。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你既是神更是入世方才得以道。只要不說沒有人會知道你是神,只是一個尋常趕路人而已。”

結香擡起眼,看向頭頂上的傘,想起山洞裏的夢,堅硬的心動搖了幾分。

或是說更怕出了什麽事,他會向夢裏一樣靠近來。什麽也比不得平平安安抵達梧州重要,下山吧。

“好。”她輕應了一聲,“山下人多,公子不便,傘交予我吧。”

“讓在下再陪姑娘走一段如何,到了人煙處在下再将傘還給姑娘,然後勞煩姑娘帶我趕路。”

他比夢中好說話些,像個實打實的書香門第的溫潤公子。結香允了,由他自己撐着傘下山。

只是蕭忍冬是個溫潤公子不假,卻很是話痨,或是說每一句話都戳中結香冰冷又脆弱的心。

他問:“姑娘有名字嗎?相識多日總是姑娘姑娘的叫着,怪是生疏。”

結香淡淡道:“我沒有名字的。”

“姑娘不是姓結,單字一個香嗎?”

“公子既是記得,又為何要問?”

她捂着肚子往前走,感覺到身後的腳步停了下來。

蕭忍冬:“在下知道姑娘是巫師,不能直喚你的名字。可是在下雖不記得生前的事了,蕭姓也顯然不是姑婆山之姓。我若非姑婆山之人,可否喚姑娘名字?”

他竟是還想着征詢自己的同意,結香有些意外。

冷漠的臉帶着些許的動容,慢慢的回過頭來。

忽然在想他不是姑婆山的人,那又到底是什麽人。他這般溫潤有禮,談吐不俗,生前想必家世定是不同尋常。

她生了想要給他找尋家人的念頭,但轉瞬即逝。

“公子請便。”

結香勾了勾唇角,看似十分的不在意,摸了摸大黃狗的腦袋往前而去。

心下卻是……起了一絲期待,連踩在石板上的腳步都有些輕浮了起來。

“好,結香。”

蕭忍冬立刻開口輕喚她的名,前面的身影只是頓了一下,并未應承。

卑職不配

第 4 章 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

梧州地處于響河水畔,不同于姑婆山的荒辟,越往那邊走城鎮便是越繁華。結香已是盡量避開行人,往荒山野嶺中去,但是還是不可避免地會同山中游玩的行人撞上。

怕自己沖撞他們,帶着大黃狗像只兔子似的滿山亂竄。有時避讓不及便叫人逮住了,當作稀奇般瞧熱鬧。

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遠離姑婆山信奉巫傩的人便少了,聽過這等奇怪的巫師會瞧個稀奇卻是也尊敬結香。并不會對她無力,還會送些果子吃食與她。

受了百姓的吃食,她在山間的枝頭上便會挂上一縷绺帶為其祈福。

不過她還是害怕同人打交道,緊着深山裏走。尋到一處山泉邊,周遭沒了人聲,她才将臉上的豬臉面具摘下來透氣。

“蕭公子可是要出來透口氣?”

結香手捧飲了一口清涼的山泉水,回頭問背在肩膀上的紙傘。

見紙傘上的紅色穗子動了,代表蕭忍冬是想要出來的。結香揭開傘上的符咒,紙傘懸空急旋片刻之後,蕭忍冬的身影出現在了傘下。

被困了數日不曾出來,他已不如早前那般精神,撐着傘有了幾分弱柳扶風之感。

“蕭公子還好嗎?”

看樣子是不大好的,結香從包袱中掏出三支線香點上。袅袅青煙鑽進蕭忍冬的鼻子中,他才睜開了痛苦的眸子。

“姑娘如何有大路官道不走,盡是往荒山野嶺中來?”

結香餓了,拿着梆硬的饅頭就着山泉水邊啃邊道:

“我是巫師向來不與百姓同行,走野路是怕他們無意沖撞到神明。”

因在豬臉面具笨重且不透氣,在日頭之下蹿了一上午,結香悶得滿頭大汗,頭發濕漉漉伏在腦袋下,原本便瘦弱的小臉顯得更加地削瘦和憔悴。

蕭忍冬聽着她的話,深沉的目光落在她手中掉渣的饅頭上。

“你一直都吃這個身體受得了嗎?”

他忽然問道,摸了摸蹿到傘底躲涼的大黃,“大黃跟着你都瘦了。”

結香無奈道:“我也沒辦法,總不能進城去。要不是趕着去日子去梧州趙家,還能在山裏獵獵野味。”

“如何不能去?進城至少有口熱乎飯吃,你都多大了看着小身板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何況走官道不是要近些嗎?趙家小姐忌日前要趕到梧州,你這山路走得不是越走越遠嗎?”

蕭忍冬好是一通問,不知是着急成親去投胎還是如何。

結香嫌他話多翻了個白眼,吃下最後一口饅頭,提起包袱便趕起路來。

蕭忍冬見她不理自己,撐着傘跟上前去自顧解釋道:

“我只是擔心姑娘的身體,你這樣不分日夜的趕路,又只吃饅頭就水,別是沒到梧州就昏倒了。我是鬼不吃不喝都沒事,倒是你呢。雖是巫師,但終究是人肉體凡胎的怎麽挨得過。何況姑娘的身體幹系着趙小姐和在下,你若是在…..”

結香停下腳步睨了他一眼,“公子趕着去投胎?”

蕭忍冬被噎得有些尴尬,只得讪讪地閉了嘴。

身後終是安靜了,結香拽緊肩膀上的包袱輕輕地嘆了口氣,頗有些後兇蕭忍冬了。

她想或許他只是在關心自己的身體,沒有別的意思,何況她還是他的救命恩人。

“蕭公子我沒事的,都習慣了。我自來身體可好了,不吃也沒事的。走山路是繞遠了,可是我不能進城中去。這裏的人和姑婆山不同,城裏人多我怕不小心碰掉面具,讓他們看見我的臉帶來不幸。你不知道這是姑婆山巫師的規矩,千百年都這樣。你放心,在趙小姐忌日前我們肯定能夠趕到的,耽誤不了你和趙小姐的。”

結香揪着路邊的樹葉邊走邊解釋,解釋完又後悔,陷入十分矛盾的狀态中。

身後一直沒有聲音,大黃狗也跑前面去探路去了,她走着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落後了,一回頭才發現傘沒了!

“蕭公子?”

“蕭公子你……”

結香着急往回跑,以為紙傘挂在哪處樹枝上,蕭忍冬不能曬太陽給落下了。可一直回到山泉旁也不見其身影,她只能滿山遍野的喊。

“蕭公子!”

“蕭忍冬,你在哪兒!”

然而只有清脆的犬吠聲應和,她難過起來不知蕭忍冬是生氣了,還是走丢了。

沒有他,她自己一個人還怎麽去梧州!

深山老林中天色暗得早,往曲潭鎮方向下山去才不一半山路,還起了大霧,林中難以視物。山路暗沉沉的,豬肚等又閃爍在了其間。

百米之外景色模糊成一片,只見濃霧中有白色的身影游蕩其間。大黃看見挂在路中的東西,兇狠的犬吠了兩聲鑽進結香身後。

那抹影子聽見狗叫也慌了,從荊棘藤上掉了下來,鮮紅的蘋果咚咚的滾到結香腳下。

她好奇探頭去看,伸手撿起來,頭頂便響起了十分尴尬的聲音。

“姑…..姑娘,是在下。”

“蕭公子?”

結香驚訝地擡頭,臉色十分窘迫的蕭忍冬不得已松開拽着傘柄的手,從半空中飄了下來。

“你…..你不要生氣,我不是亂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想要給你找點吃的。其實我早就回來了,只是回來得急傘叫樹藤挂住了。我…..就困在了這裏。”

結香撲哧一笑,施法将挂在樹藤上得紙傘收下來。傘回到她得手中,一直被困在原地的蕭忍冬才動彈得了。急忙兜起袍角将地上的蘋果和油餅都撿了起來,興沖沖的跑到結香跟前。

“沒偷沒搶,是我同山下老太爺讨來的。只不過是祭品,你将就吃些如何也比幹饅頭強。”

他笑得頗有幾分憨氣。

“就是為了給我去找吃的是嗎?”

結香心頭一暖,覺得這鬼還怪會心疼人,是個知恩圖報的好鬼。

她将紙傘上法術解開,把傘給了蕭忍冬。

“送你了,以後你可以自由開關使用它。”

“真的?!”

蕭忍冬驚喜道,結香的意思便意味着這把傘以後不再是囚禁他的法器,而是栖身之地,即便離開傘他也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嗯,下次傘再挂到樹上,你就不必再跟着挂再樹上了。”

結香點頭。

于蕭忍冬來說這簡直是意外之喜,他知道這個女人很厲害,但是沒想到她會舍得将自己的法器送給自己,激動得将兜裏的果子油餅以股腦的塞給結香。

“你餓了吧,快吃!你不願意下山,那就我去。只是我能找到都是祭品,你介意嗎?”

“謝謝,只要有吃得就可以了。”

結香感動道,伸手接過蕭忍冬遞過的油餅,他立刻又咋呼道:

“你身上怎麽那麽冷?”

夜裏霧氣重,山中冷結香又不是鬼當然是被凍得手指冰涼,衣衫濡濕。趕路走得身上發熱不覺得冷,停下來便是覺得發涼了。

正巧蕭忍冬被挂在一處山谷中,身後幾步就是一個山洞,他不由分說拉着結香便鑽了進去。

“夜裏會下大雨,我們先不要走了,明早再走如何?我去撿些柴來,夜裏你別凍壞了。”

不等結香反應,他就又旋了出去。再回來時懷裏抱了一大捆柴禾,可以看出來此人手腳甚是麻利。脫離紙傘的控制如魚得水,除了不能在陽光下行走,同尋常人無異。

“你怎麽知道要下雨了?”

結香抱着油餅啃得正香,蕭忍冬麻利的堆起柴堆,腰間因山間潮濕的空氣升起隐隐的痛意,發冷得直打哆嗦。他在山間久居住久,每每感覺到如此,不多片刻便有大雨而至。

“好了,你來生火吧。”

他仿佛沒聽見到結香的話,站起身來退得遠遠的。

鬼怕火,所以他躲進了黑暗之中。可是身上又濕疼難忍,想要用那烈火來烤烤。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結香好奇的看了眼退開的人,拿出火折子蹲在碼得整整齊齊的柴堆前。那人竟是連木枝條都折得一般長短,能夠看的出來生前對于細枝末節有着極致地追求。

濡濕的木枝在山洞裏氲了半響的濃煙後燃起火苗來,只有結香一個人守在火堆前,蕭忍冬躲得遠遠的像是鴕鳥一般埋在黑暗中。

“蕭公子…..”

結香的聲音忽然響在了身後,離得很近很近,黑暗中蕭忍冬覺得她只要再往前踏一步便會踩到自己的腦袋上一樣。

“嗯…..怎麽了,姑娘。”

他回頭,只看見火光映結香瘦小的身影。

“你很想感受火的溫暖是不是?”

結香看見了他眼中對于火的渴望,和他眉間難以忍受的疼痛,她猜測他現在應該很難受。

鬼同人不一樣,生前所經歷的所有感觸會不斷的在身上重演。無故的疼痛、歡喜、難過、仇恨…..就如病痛,在人身上藥石可醫,而鬼無藥可醫。

“你起來….”

她開口道。

“怎麽了?”

蕭忍冬不明白怎麽了,想要站起也因為腰間的疼痛而難以起身。

結香原不是想伸手的,身為巫師一日之內她動了太多的恻隐之心了。可看他模樣實在難受,扶着石壁也難起身便伸了手出去。

“你很冷是不是,我給你下道符咒,你便可以靠近火堆了。這是你生前所經歷的痛苦,現在又重演了,別怕。”

她意味蕭忍冬不懂,貼心的解釋道。

“多謝姑娘。”

這一句是發自內心的。

沒等蕭忍冬站起來,結香便繞道了前面。俯身伸出圓潤的手指頭觸在他冰涼的額頭上,上下左右各繞兩道避火咒。最後手指頭停在眉心的瞬間,心無旁骛畫咒的目光和蕭忍冬有些癡傻的眸子交彙在一起。

他好像不認識結香了一般,又好像認識她很久了,靠在石壁上仰着臉看她。

“好……好了,你自己去烤火吧。”

結香叫他看得心裏發毛,迅速收回目光。

蕭忍冬籲了口氣,艱難的挺起身子來,“姑娘可否幫幫我?”

他伸出手,賭那人會回頭。她是巫師法力高強,可是心太軟。自以為冷漠絕情,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

“姑娘适才問在下怎麽知道要下雨,不過是我這腰同腿腳關節發疼了。以往只要一疼不久必有大雨從未出錯,許是生前的老毛病了。”

“你生前有風濕痹症啊?”

結香沒忍住好奇道,可是生前得要什麽的人,才能叫那麽年輕就患上痹症了。

“嗯。”

蕭忍冬點了點頭。

她只得上前去,不知是要下雨了還是如何,蕭忍冬整個身子沉甸甸的。結香扶着他不知不覺中便被壓的死死的,如同被鬼纏身了一般。

不過他本就是鬼罷了。

她心想今夜大雨後,明日晴朗定是要好好曬曬蕭忍冬,他體內的陰氣太重了。

“姑娘扶在下坐那去便好。”

蕭忍冬接着結香的力氣站起來,依靠在她身上,攬着她瘦弱的肩膀往懷裏帶。

叫一向心如止水的結香第一次靠近一只鬼有了心顫的感覺,她無法确認蕭忍冬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有些生氣走到火堆旁毫不客氣地一把将他扔在了石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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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蕭公子,你要娘子不!

蕭公子,你要娘子不!

結香見面具落地大驚,這是對神靈的大不敬!

可是她已經顧不得許多,黑影蹿到石壁上立刻又跳了回來,直撲二人。

大黃狗見狀狂吠不止,沖上前來撕咬黑影。

“汪汪汪!”

可卻咬不住,山洞響着清脆的狗齒碰撞聲。

“讓開!”

結香反應過來,奮力推開身上的人,抽出包袱裏的司刀反扣黑影。

那東西一碰上司刀,便如觸到烙鐵一般滋滋的冒出黑煙,痛苦的嗚咽。似乎意識到結香的厲害,轉頭撲向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

“何方妖孽在此作祟,還不快快束手就擒,不然本法師打得你魂飛魄散!”

結香擲出手中的司刀,擊退撲向男子的黑影。

反手掏出包袱的绺巾,踏出踢雲步。迅速将結在柳木上的巾條,打成數十米長的五彩長绫。

原本柔軟無力的長绫在她手中猶如利劍一般,飛向黑影直徑将它釘在石壁之上。

頃刻間又變得柔軟無比,像靈蛇似的迅速纏住它的身子。

結香見那東西被绺巾抓住,麻利的抓出時刻備在腰間的黃紙和判官朱砂筆,飛身上前貼在黑影上。

手腕在空中翻過幾道光影,一道朱砂符咒就落在了黃紙之上。黑影頃刻間發出滋滋地響動,如被抛進油鍋一般飛濺着水滴,彌漫着青煙。

結香沒帶青鬼面具,害怕那東西濺到臉上。撇過頭去用胳膊遮住臉,片刻之後洞穴裏便安靜了。

她這才回過頭來,而大黃已經蹿到了石壁下,汪汪大叫。

“這是什麽東西?”

結香上前細看,竟發現是件黑衣大氅,不過已經被符咒灼爛的不成樣子了。

“在下也不知。”

被吓倒在地上的男子驚魂未定的爬起來,湊到結香身後,心有餘悸的打量着地下的大氅。

“以前有遇見過嗎?”

結香撿起地上的長绫,幾下恢複成绺巾的模樣。一邊問着男子,一邊趕緊去撿落在地下的青鬼面具。

“祖師爺莫怪,祖師爺莫怪!”

男子緊步跟在她身後,“曾見過幾回,它同我一起住在這個洞裏。妖術很厲害,常常用外面的山豬穴引誘人和動物。姑娘也是被那洞穴吸引,然後掉了下來吧?”

結香點點頭,猜測那大氅下應是附着了什麽惡鬼,一下叫符咒給燒沒了。

她收拾完東西,重新将自己的包袱塞的鼓鼓囊囊的。熄滅掉的豬肚燈也重新燃了起來,照亮晦暗不明的山洞。

“公子貴姓?”

結香忽然問道。

男子聽見問話一愣,張了張嘴。

“蕭忍冬。”

但這名字很陌生,有千年未喚之感。

“蕭公子怎會在這山洞之中。”

“不記得了。”

他搖了搖頭。

結香倒是不意外,像他這種游魂忘記生前之事的很多。遲遲不願離去,多半是有未了之心願。

她噙着笑,将豬肚燈舉到蕭忍冬的臉上,神秘兮兮地湊上前來。

“蕭公子,你要娘子不?”

“什麽?!”

蕭忍冬一愣,以為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

這叫什麽話?

結香清了清嗓子,“是這樣的,我是個巫師你也看到了,很厲害是吧。我看像你這樣的游魂,多半是生前未能成家娶妻,魂無歸處才會變成孤魂野鬼的。”

“姑娘的意思是?”

蕭忍冬好奇的問,猜測這人不會要以身相許吧。

可是她救的他,要報恩的話不應是自己嗎?

何況他們人鬼殊途哎!

“我想要給你個家,你要不要?讓你魂有歸處,不必再此處流浪。”

結香認真道,打量着蕭忍冬眉眼。此鬼生得甚好,除了窮些,與趙家小姐十分般配!

“姑娘的美意,在下心領了。只是我已經是身死之人,你我人鬼殊途,何必糾纏于此。”

蕭忍冬婉聲拒絕。

結香險些撲哧笑出聲來,忍俊不禁道:

“那個公子誤會了,不是我。我身為巫師,斷情絕愛,終身不嫁的。是我想給公子介紹位小姐認識,她同公子一樣早早病逝,魂無歸處。家中人想要替她尋位夫婿,公子有意可否?”

原來如此。

蕭忍冬垂下眸子,神色有些凄然。

結香繼續慫恿道:

“公子也不想一直做游魂野鬼吧,成了親,你同小姐一樣都可以入輪回轉世了。這樣不好嗎,像你現在只能栖息于山洞成為鬼怪,終有一日會魂飛魄散的。”

“姑娘為何要幫我?”

結香嘿嘿一笑,倒也坦誠。

“不是我要幫公子,是趙家托我與他家小姐配婚,我這才半夜翻上山來。初見公子相貌便驚覺為天人,與趙家小姐甚是相匹配。我這是在幫趙家小姐,也是在幫你,公子意下如何?”

蕭忍冬不言,面色微微觸動。

結香見狀立刻做出失望狀,惋惜道:

“算了,既然公子無意的話,那我便不強人所難了。這山上應還有別的男子,我自己再去找找罷。”

說完作勢便要離開。

“姑娘且慢!”

有戲!

結香轉身咧起的嘴角,止不住的上揚。

“那便有勞姑娘了。”

蕭忍冬猶豫了幾分還是點頭了,表現出強烈的轉生欲望。結香收回腳,轉身看向他笑道:

“公子有意的話,那便随我走吧。喔對了,公子貴庚,生辰八字可還記得?”

蕭忍冬神色微閃,忽然反問她,神色有戒備之意。

“姑娘是誰,叫什麽名字,貴庚,生辰八字是何時?”

結香眉頭一皺,這鬼怎麽學自己說話?

不過她想了想他許是還不大信任自己,笑道:

“我是姑婆山的巫師,姓結,單字一個香,年芳二十三。”

但是留了個心眼,生辰八字幹他們這行尤為重要,不可輕易透露。結香很自然地就略了過去,反追問起蕭忍冬來。

畢竟配婚是要換庚帖,批八字的。

可是他不記得了,搖了搖頭眼睛看向牆壁上的符咒。并不是結香适才貼的那張,而是從她掉下來前一直都在的那張。

上面明明什麽都沒有,但卻貼着符咒,鎖着鐵鏈。

“是有人把你鎖在這裏的?”

結香踮腳去看那張符咒,上面寫着蕭忍冬的名字。

生辰八字也書在上面,只是符咒年久破了一角,看不出何年生人了。

“跟我走吧,來世為人的話多長個心眼,莫叫人算計了。”

她伸手将符咒撕下,頗為感慨,才明白他為什麽記得自己的名字了。

看着蕭忍冬破舊的長衫,孱弱的身子。大抵能夠猜測此人死前必然不好受,不知同什麽人結了仇,叫囚禁在這山洞之中。

她若是不來的話,年歲日久,他必将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姑婆山的旭日穿出叢林,離開的一人一狗如約在第三日的清晨,出現在了山嶺小路中。

還是離開時的模樣,頭上依舊帶着豬臉面具,只是肩上多了一把油紙傘。

候在巫堂前的阿昆,遠遠地看見田埂上的身影,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巫師回來了,一路辛苦。”

他熟絡的伸手,想要去接結香的包袱和肩上的油傘,但被冷冷的避開了。

“阿昆,這是法器,你碰不得。”

結香帶着大黃狗往前走,身為巫師本不該同信衆太過于親近。但她又真真切切的生活在村落中,有時不得不需要人的幫忙。

自覺自己太過于冷淡了,她慢下腳步,等着阿昆跟上來。

“這段時間多謝你替我照顧小西和巫堂了,這是酬謝。”

結香掏出兩枚銅板來,不多,但是規矩。

“客氣了,鄉裏鄉親這麽多年了。”

阿昆能夠感受到結香有意緩和下來的語氣,知道她身為巫師縱使再冷淡。高高在上,不可侵犯,也終究是人,需要他的幫助。

可是他更想要她身為女人,需要男人的幫助。但是這樣的想法萬是不敢說出來的,這是對于神靈的亵渎。

結香藏在面具裏笑了笑,走在田埂之上,離着身後的人不遠不近的距離。

“阿昆,此次我回來,歇一夜明早我還要走。這次可能會比較久,約莫兩三個月左右。小西和巫堂煩請你再幫我照顧一陣子。”

“怎麽又要走,是出了什麽事嗎?”

阿昆心急地問道。

姑婆山巫師世代隐居于此,以守護山民為己任,鮮少外出。結香這一去三個月,他便覺定是出了什麽要緊的事。

“沒事,這段時間官府會有陸續送糧來,應當能熬過這半年的。”

結香只說半年,不敢篤定後半年會發生什麽事。也不知正月驚雷,人骨照日,是指姑婆山還是何處。

阿昆失望地嘆了口氣,沒有再追問。

入夜,同往常要出遠門一樣。巫堂裏只會有結香一個人,小西依舊還是留在阿昆家借宿。

她将傘中蕭忍冬放出來透氣,他比她想象中的要厲害些。在傘中憋了一天,進入巫堂也沒有什麽事。

不像她罐子中收的小鬼,連罐子也不能出。

“只有這些了,将來你到了趙家元寶香燭,這些自然都不在話下。”

結香點燃手中的香燭,在蕭忍冬面前拜了拜,然後插在桌子上的木縫中,這樣他便可以享受到香火了。

“傘我放這了,檀香燃完你自己就回傘中去。”

油紙傘斜靠在木牆邊,結香将巫堂所有的門窗都鎖了起來。确認蕭忍冬不會自己跑出去,村民也進不來,然後才鑽進了卧室中。

很快裏面響起了水聲,蕭忍冬摸着堂上牌位的手微微一頓。

不知道為何有些不自在,遂往後退了退,遠離那道門,若有所思地打量堂中的布置。

這個女人比想象之中更要厲害點,還有她的信徒也并沒有那麽虔誠。

蕭忍冬微微側首,便察覺到生人的氣息靠了進來。

屋子內隔着一牆的水聲在約莫半個時辰後停下,木門吱呀一聲被從裏面推開。

“你怎麽還在這?”

結香穿着幹淨的雲袍,雙手向後彎。系着腦後的系帶走出來,青鬼面具依舊戴在她臉上。濡濕的頭發散在身後,滴滴答答落着水滴在地板上。

看見蕭忍冬還晃蕩在屋子裏,眉頭微微一蹙頗為不悅。

“快進來,你再亂晃,別怪我不客氣了啊!”

結香拿起牆角的油紙傘吓唬道,正欲打開讓蕭忍冬進去。

誰料他一聲不吭直徑走到跟前來,像是看見什麽駭人的東西一般,吓得結香直往身後看去。

“怎麽了?”

她一回頭,除了門板什麽都沒有。

倒是蕭忍冬已經逼近了上來将她堵在身前,骨節分明的手指再次觸摸上青鬼面具,袍袖拂過她的臉頰。

系在腦後的系帶一松,面具便滑落在了他的掌心中。

“放肆!下次再碰我的臉,別怪我不客氣!”

結香幾乎是本能的揚起手腕,啪的一把扇在蕭忍冬臉上。

而那張一直藏在青鬼面具下的小臉,也落進了門縫的眼睛中。

怒紅的眼睛難以置信的看着高大的身影,徐徐覆過結香的身子,嚴嚴實實的遮擋住她的身影。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屋中蕭忍冬立刻低聲認錯,誠懇的看着結香。手足無措的将面具雙手奉到她的面前,吃了一巴掌的臉頰也迅速腫了起來。

“你……不能再有下次了。”

結香無奈道,頗為愧疚的掃了眼皮肉上的手印,還從未見過如此細皮嫩肉的鬼臉。

不自覺聲音便軟了下來,頗有幾分寵溺之感。

次日,結香在天還未亮前,便披星戴月地離開下山而去。大黃狗跟着她歡快地跑在山路中,只見田間草垛下走出來一人影。

“法師,還會回來嗎?”

“汪汪汪!”

阿昆的聲音和大黃的犬吠聲音同時響起,大黃叫了幾聲退到結香身後。

突然一起又沖上前險些撲到暮色裏的阿昆,像是在山洞裏撲黑影那般兇狠。

結香連忙呵斥道:“大黃回來!”

大黃狗這才退了幾步,她連忙上前去。

“阿昆你怎麽來了?”

看見他,結香頗為生氣,“你知道姑婆山的規矩,誰讓你來送我的!”

法師不能相送,不能詢問歸期。

結香無法回答他的話,率先轉身頭離開。

阿昆低頭撓了撓臉,站在晦暗的暮色中,落寞地看着遠去的背影。手臂臉頰像是沾上臭椿起了風疹一般,瘙癢難耐。

卑職不配

第 2 章 好一個俊俏的小郎君

好一個俊俏的小郎君

次日寅時,圍場上燃起來通天的火光。百姓圍坐在篝火面前送鬼,低眉祈禱。

耳邊山谷中是鸮鳥凄涼的啼鳴聲,咕~咕~

祭臺後的草棚子此時也拆了投進火中,結香早便帶着初西回了山腳的木屋裏。透過支開的窗戶,可以看見圍場裏的火光。

只不過她的窗戶時常都是緊閉的,即便是打開,裏面的人也是帶着面具。那張青鬼臉面具,就像是長在了她的臉上一般。

“法師,法師可在?”

晨曦中,從田埂上下來一道黑影停在木屋前。早在數十丈前,他就開始揚起嘹亮得嗓子呼喚,提醒屋子裏的巫師有客來訪。以做好準備,避免百姓無意沖撞神靈。

結香聽見呼喚聲,立刻帶着面具,穿着黑布紅色滾邊雲袍出來。

來開門的是初西,驚喜的将他迎進屋子中。

“阿昆哥!”

阿昆跨門檻進去,三間簡陋的房間,掃眼便探得幹幹淨淨。正堂上豎的是方相氏的牌位,一旁堆疊着大大小小的數只陶罐,裏面收的是姑婆山早逝夭折的孩子。

“你師父呢?”

他對着正堂先行了三禮,正問着結香便從卧房裏走了出來。依舊帶着青鬼面具,面目猙獰。身量雖不及阿昆高,氣勢卻足足壓過他一頭。

“阿昆,你随我出來。小西,給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上香。”

“是,師父!”

初西脆生的應道,翻出木櫃中的香燭,一根一根的插在香碗上。

弄完後小鬼又鑽進櫃子中,将剩下的香燭反反複複數了好幾遍,愁眉苦臉得嘆起氣來。

屋外,結香站在枯樹枝下,看着站在下風口的人。因為站在了高處,比人高馬大的阿昆高出半個腦袋來,目光掃在他的額頭上。

阿昆做低眉狀,在姑婆山作為虔誠的信衆,心中時時刻刻皆念神靈。所以不能直視巫師的眼睛,更不能站的比巫師還高。

“阿昆,我近來要出去一趟,小西和巫堂的事麻煩你幫我照料幾天。”

“巫師要出去?”

阿昆驚訝道,明知不該過問此等事還是好奇。

“要去哪兒?”

“我自有我的事,不出三日我就會回來。還有天亮未時會有人送糧上山來,你幫着大家分分。”

說完結香便轉身踏上木梯,可眼睛卻是一重影,腳底踩空突然摔了下去。

“巫師!!”

阿昆忙得伸手想要扶她,但很快被呵住了。

“別碰我,阿昆!”

結香摔在地下,面具有些撞歪了,露半抹削瘦的下颌。

冷風涼飕飕的掃着脖子,她慌亂的扶好面具。從地下站起來,收拾自己的儀态,很快就恢複了鎮定自若的神态。

“法師,一直沒吃東西吧。”

阿昆知道結香是餓迷糊了才踩空的,從懷裏掏出昨夜偷偷留下的半塊馍。已經冷掉了,硬邦邦的跟石頭一樣。

結香冷冷的掃過,并未伸手去接,而是走進了屋子中。

“是給結香的,不是供奉給神和巫師的。”

阿昆忙得解釋。

“直呼巫師之名為大不敬,阿昆不能再有下次了!”

結香冷決的身影消失在堂屋中,門外的人失望地将馍收了起來。

阿昆一直都知道,那青鬼面具之下是個姑娘,只是從不曾窺見過她的容顏。

她像是姑婆山的神魅,身上籠罩神秘莫測的色彩,逐漸在他心中幻化成不同的模樣。甚至是午夜亵渎的神女,抑制不住情動和好奇,想要揭開那青鬼面具下的臉。

但又什麽都不能做,只能成為她虔誠的信衆。

未時,姑婆山間的石道上,陸陸續續有官兵負糧上山來。結香背着包袱出門,身後跟着條大黃狗。

一人一狗在同官兵相遇的岔路邊,轉身繞進一旁郁郁蔥蔥的小路。

有人擡眼看見了她玄色的衣角,和閃現在樹影間的豬臉面具,但是很快就消失在了林子中。

一直走到樹林深處,結香才将面具摘下來透氣,尋着條小水溝喝水。

姑婆山巫師出行,同那湘西趕屍一般避諱生人。只挑荒山野嶺走,若是靠近官道遇人,必要帶面具而行。

人只要遠遠的看見她的身影,就會自覺讓路。帶狗也是如此,犬吠提醒人們巫師出行,小心避道。兩者幾百年來,互不沖撞,相安無事。

但至于關乎巫師的傳說,結香并不知是真是假。一代一代巫師這般傳下來,便成了規矩和忌諱。

因為穿行在荒山野嶺中,一路并未遇見什麽人。夜幕合上之後,結香手中便提起了一盞豬肚方燈,像是鬼火一般忽明忽暗。

汪!汪汪!

汪!汪汪汪!

走了一路,她身邊的大黃狗勾着綠幽幽的眼睛,突然大叫起來。原本跑在前面,狂吠了幾聲後立刻就蹿了回來,緊緊挨着結香的腿邊。

“大黃別怕。”

她伸出手用力揉了揉大黃狗的腦袋,翻出包袱裏的青鬼面具帶在臉上。

犬吠後不久,豬肚燈下的蚩尤鈴铛當當的急速響起來。只見眼前的逼仄小路,在青煙中頓時變得寬闊無比。

林中的鬼影看見那張面具,撲上來的身影也迅速退開,垂手恭站在一旁癡癡的立着。

“姑婆山巫師出行,亡魂不得無禮!”

帶上青鬼面具,結香便是神,鬼魅皆懼怕。大黃狗挨緊她走,而她手中的羅盤,此時跟着發瘋的蜜蜂嗡嗡的亂轉,尋不到要找的方向。

很快他們就穿過了那鬼道,複進羊腸小路中。羅盤才靜止下來,詭異地指向土坡上的山豬穴。

“這裏?”

結香自言自語,以為穿過鬼道此處便不該在有游魂了。

那山豬穴看着約莫有半人高,匍匐進去可進一人通行。大黃狗率先蹿上前在穴邊嗅了嗅,回頭看向結香。

“進去看看?”

它果然是聽懂了,前爪噗噗的刨開洞口的黑土。結香看着能鑽進去了,便将豬肚燈提至跟前,手腳并用的爬進去。

大黃狗也緊緊盯着她,像是斷後模樣。但才爬進去沒幾步,腳下的石土松動了,有下塌之勢!

“大黃,出去!”

結香驚呼,可是已經來不及退出,山豬穴突然下陷。轟隆!一聲驚呼人狗一起摔了下去。

“啊!!”

“汪汪!!”

黑夜中,山林地面上瞬間塌陷出來一個巨大的窟窿,深不見底揚着塵土。

結香連人帶狗摔進山洞裏,眼見着滾石落下。抱着狗在洞底滾了好幾圈才險險避開,破了點皮未傷到筋骨。

但臉上的面具摔歪了,她連忙扶正驚魂未定地爬起來。

“汪汪!!”

大黃一抖身上的塵土,躲在她的身後汪汪大叫,示意結香看在石壁之上。只見穴壁上貼着一張明黃紙,朱砂印符咒。

“汪汪汪!”

大黃對着石壁狂吠,忽然間又調轉了頭,犬吠不止。

結香背脊一發涼,心咚咚的跳起來!

清楚的感受了襲來的寒意,像是身後又一汪攝人的深潭一般,跌進去就是萬劫不複。

她努力平複心中害怕,挺起腰身仰頭,蓄起神鬼莫犯的氣勢。

“姑婆山巫師出行,神鬼不得無禮!”

結香厲聲大喝,舉着豬肚燈急轉過身。臉上的青鬼怒瞪着銅目震懾來者,脆響的呵斥聲遍空洞的山谷。

來者果然被吓了一跳,腿軟噗通一聲坐在地上。

結香定睛一看,好一個俊俏的小郎君!

沒想到竟是一個玉面郎君被自己吓在了地上,不過她也很快看出來,來者并非是人而是只游魂。

但沒想到适才那般強大的氣壓,轉過身來竟是沒什麽道行的小鬼。

“呀,吓到公子了吧!公子快快請,可有傷到哪兒?”

結香左手提燈,右手伸出去拉那公子,小臉笑得很是殷勤。

不由得感慨到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一摔倒是将如此俊俏男鬼,摔到了自己跟前。

來者劍眉微蹙,透過那青鬼面具看到了裏面那雙眼睛。靈動狡黠,像時常蹲在山嶺樹梢上鸮鳥。狡猾的眼珠子能翻到眼皮裏去,不知在打什麽歪主意。

只是這雙眼睛……

他鬼使神差的伸出手,越過結香探來的手指,直愣愣的觸摸在青鬼面具上。

柳木雕制,溝壑縱橫交錯,堆積出讓人鬼皆懼的銅目獠牙。

“你…….”

結香身子一愣,從來沒有人鬼敢那麽靠近她,竟還摸到了她的面具上。

不由于地,她的眼睛就和男子的眸子對上了。正是失神之際,後腦上的紅色系帶一松。

那張像是生長在她臉上的面具便被揭了下來,露出裏面瘦黃的小臉。杏眸中的眼珠子,轱辘轱辘地轉個不停。

“放肆!”

結香回過神來,故作嚴肅地大聲呵斥。伸手搶奪面具,男子緩緩回神眸中不知為何有失望之意。

正欲退開,身後的甬道突然飛出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來,直擊男子的窄腰,他失重前撲去。

“喂你!”

結香只覺悶頭悶地撞上一堵銅牆,疼的腦子閃白光嗡嗡的響。還未反應發生了何事,一陣天旋地轉被撲在了地下。

哐當一聲,她那從落過地的青鬼面具,從男子手中掉了出來摔在地上。

“我的面具!”

卑職不配

第 1 章 山外來客

山外來客

寒月鴉影啼鳴應和着圍場上的司刀鐵環聲。

嚓嚓的脆響穿過黑雲,呢喃的咒語徐徐而起。

潤濕的泥地上人影匍匐跪倒,如同被狂風卷積過的麥浪齊整一致。

數百人的圍場死一般的沉寂,司刀奏鳴、蚩尤銅鈴纏繞着飛舞的绺巾,消散在沖天的火光之中。

“娘,餓……”

死寂的人群中忽然發出一聲孩童的嗚咽,踏着雲步的巫師倏地停在傩壇之前。從紅柳木下的銅眼射出寒光,冷冷掃過匍匐的人群。

“噓!”

嗚咽聲被掩在懷中,藏在母親身下的小鬼頭,透過母親散下的頭發,瞟見青面鬼在火光歡快的跳躍。

年幼的孩童并不如成人那般害怕敬畏神明,偷偷打量驅鬼逐疫的巫師。被供桌上的香氣勾引着,只覺得魂兒都被勾了去。

而他身上的婦人此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緊張的将懷裏的孩子摟得更緊,害怕神靈怪罪下來,将自己的孩子奪去。

忽然碧犀長嘯,沖破天際。巫師腳踏梅花步頓停下來,紅色彩衣披着清冷的月色,猙獰的青鬼柳木面具吐着獠牙,緩緩退出祭壇。

身影一直繞到臺後的草垛篷子前停下,從雲袖長袍中伸出來一只幹癟的爪子,伸手将面具摘下,露出裏面饑黃的小臉。

“師父!”

垛子裏應聲鑽出一穿着短衫的小子,雙手舉過頭頂。恭恭敬敬的接過那青鬼面具,供奉在香檀架上。

這是巫師溝通神靈的法器,結香吃飯的家夥。她将手中的绺巾、司刀、銅鈴也一并恭敬地放在祖師爺牌位前。

“師父,法事做完了,外面的祭品可以吃了嗎?”

初西垂涎着口水,小聲問道。

肚子餓緊,又怕冒犯神靈,不敢大聲說話。

結香喘着粗氣坐下,其實身為巫師她同樣也餓得前胸貼後背,跳绺巾舞眼跟前都晃重影了。

得了歇息空檔,忙得一連幾大口牛飲完豁口茶碗中的水。

“吃什麽吃,就知道惦記着吃,小心祖師爺怪罪下來!”

她粗眉一橫,茶碗往桌子上一扔,咚咚地打起轉來。

初西吓得趕緊伸手去抓,以免碗摔到地下給碎了。

但靜默幾分後,結香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方相氏排位上,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

“去外面叫人把祭品分了吧,每人多少分些,就說是天官賜福,災年馬上就要過去了,叫大家不要太擔心。”

“哎!”

初西聽見這話,興奮的跑出草垛。臨了又不安的回頭問道:

“師父,我也可以吃嗎?”

“不可以。”

“喔。”

初西瞬間就蔫了下來,他就早知道祭品師父不許他吃了。但以前是可以的,後來遭了大旱後,祭品巫師都不能吃了。

初西才離開剛走沒幾步,草垛外又響起來了腳步聲。

“法師?”

是姑婆嶺鐵老漢的聲音。

“法師,圍場外有個外鄉人找您。”

結香一聽來人了,趕緊取下桌子上的面具,戴在臉上,打簾而出。

紅色彩衣青面鬼,立在薄霧中。姑婆山鬼戲,又稱傩戲。巫師帶上傩面,上可通神靈,下可抵地府。作為天地間掌握天機之人,神秘詭谲。

從不以為真面目示人,傳說誰要看見他們的臉,便會雙目潰爛,身發毒瘡而死。

鐵老漢看見柳木面具,被吓得呼吸不由一窒。自覺往後退了幾分,擡手指着不遠處的槐樹,樹下的石頭旁邊正站着一黑影。

結香點頭了點頭沒說話,負手立在草垛前。

“哎,您等等,我去叫他過來。”

鐵老漢會意小跑開,将人引到結香跟前後便前去分食祭品了。

來人第一次見到姑婆山巫師,心下有些好奇。卻也聽說過幾分這等人的厲害,心中既是敬畏又是害怕。眼睛匆匆擡起,略略掃過便抵下了頭去。

“我家老爺是梧州趙大人,幾月前我家小姐病逝。老爺思女心切,唯恐小姐死後無所歸處。想請法師,尋找一個合适的為小姐配婚。”

聞言藏在面具下的臉微微一凝,頗為驚訝此等來意。大荒之年,活人的事都要顧不上了,竟還有人管死人。

結香立在原地,青鬼面具射着冷光,掃視着仆人的頭頂。

作為巫師,職責是替蒼生百姓溝通神靈,祈福消災逐疫。這等為人配陰婚的事損陰德,她一直以來都是不沾手的。

“法師,只要能為小姐尋得佳偶,其他都不再話下,法師只管開口便是。”

仆人顫顫巍巍的又開口,知曉莫管什麽人故弄玄虛不過是要讨銀子罷。

“叫你家老爺準備三百石糧食過來,小姐的生辰八字可是帶了?”

片刻之後,冷月下響起清脆的姑娘聲。

來人微微一驚,又很快恢複神色。意料之中,他來前便打聽過了。這姑婆上的巫師,青面鬼面具之下的是個女子。

鬼戲這法術原是傳男不傳女,遭逢戰亂又遇荒年。人死的死,逃的逃,尋不到繼承人。姑婆山的老法師撿到這姑娘後,從小就當男孩子養傳了祖師爺的衣缽。

人人都道穿了那身法衣,女兒身只能做男兒命,一輩子斷情絕愛。故而她已經二十好幾的人了,孑然一身,家中只有一個同樣撿來的小男孩。

只因她是神鬼家的人,凡人受不得。百姓故而時時刻刻懷揣着敬畏之心,敬而遠之。

仆人聞言趕緊從懷中掏出書帖來,雙手奉上。

“小姐庚帖在這,法師請。”

“嗯,回去吧。找到了,我自會送到府上去的,不必着急來催。”

結香翻開書帖,後落着趙府的地址。

“是。”

仆人弓身行禮,面對着結香小心翼翼退出數步,後才轉身離去。

這是姑婆山的規矩,不可背對神明。退去離開時,一定要先等巫師離開,或是一路面退而去。

走出圍場後,下山的小路上閃着那仆人的身影。按着打聽來的習俗,邊走邊從袖子掏出小把糯米,放在嘴巴裏嚼了嚼,吐出來以示去晦之意。

草垛篷子內,結香摘下面具。雙手呈書帖舉過頭頂,對着祖師爺的排位低聲悔過。

“祖師爺莫怪,祖師爺莫怪。弟子只是想替姑婆山尋條活路,懇請祖師爺諒解。”

念叨完書帖放在供桌上受香火,結香坐在木椅上,忍不住又倒了一大海碗水。大口大口的飲下,以用來壓制洶湧澎湃的餓意。

“師父!”

初西的聲音又響在了草垛外,沒一會小巧的身影便鑽了進來。懷中抱着信衆獻上的香燭和黃紙,跑得滿頭大汗。

“都分完了?”

“嗯,分完了。這是家裏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帶的,師父這些我們可以帶走吧?”

結香搖了搖頭,掀開半角破布簾子,指着不遠處枝頭上的烏鴉聲道:

“這些以後我們也不能帶了,山上不僅人吃不上飯,很多孤魂野鬼也吃不上了。去叫阿昆哥明早寅時,傩臺、香燭、紙紮全部燒掉。”

“可是……”

初西鼻子一吸不敢忤逆結香,抱着香燭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裏面翻滾着灼腹的空氣。

結香聽見,用适才的大海碗倒了碗水過來,眯着眼哄道:

“是不是餓了,喏。”

她将茶碗喂到小鬼頭面前,閉着眼睛念念有詞。

“這是糖水糖水,甜蜜蜜、甜滋滋。裏面還有芝麻餡的湯圓、魚丸、肉圓子……”

初西跟着她閉眼睛,瓷碗塞到嘴邊大口吞下清水,然後咧嘴笑開來。

“師父甜的!”

其實哪兒是甜的,清水還是清水,不過是同師父互相安慰的把戲。

結香心疼的摸了摸小鬼頭,不是不讓他吃祭品。而是鬼戲巫師的這條路,神鬼為尊,百姓為次,巫師為輕。

百姓都吃不上飯了,巫師怎能享用祭品。

身為巫師上達天聽,□□民情。傳神祈,受人難,一生不得善終,不享榮華。

何況人間落難,被認為是巫師失職。天地溝通不暢,致使民意難抵天聽。

“再堅持一下,明天就可以有東西吃了。”

結香安慰道,當她已經無法感通神的時候,選擇了人事。篤定梧州的趙大人,愛女心切,又忌憚神明必然會送糧而來。

“師父,我也可以吃嗎?”

“可以。”

初西驚喜的大叫出來,“是神明賜給我們的嗎?”

“嗯……但是我們要感謝梧州的趙小姐。明日你在公堂裏給她豎張牌位,知道嗎?”

“知道了,師父!”

初西歡喜的笑起來,只覺得碗中的清水更是甜蜜了。

此時黑雲壓下的山頂響起了驚雷,圍場安靜分食祭品的百姓錯愕的擡起頭來,臉上露出驚喜之色。

“要下雨了!”

有人驚呼出聲,其他人抑制不住的激動也跟着叫起來,很快就蓋過了幹燥的雷聲。

“師父,要下雨了嗎?”初西問道。

結香擡眼望向山頂,搖了搖頭,“是幹雷。”

冬雷聲震,萬物不成,蟲不藏,常兵起。

而今年桃符換新,立春不至。正月驚雷,人骨照日。

卑職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