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山外來客

山外來客

寒月鴉影啼鳴應和着圍場上的司刀鐵環聲。

嚓嚓的脆響穿過黑雲,呢喃的咒語徐徐而起。

潤濕的泥地上人影匍匐跪倒,如同被狂風卷積過的麥浪齊整一致。

數百人的圍場死一般的沉寂,司刀奏鳴、蚩尤銅鈴纏繞着飛舞的绺巾,消散在沖天的火光之中。

“娘,餓……”

死寂的人群中忽然發出一聲孩童的嗚咽,踏着雲步的巫師倏地停在傩壇之前。從紅柳木下的銅眼射出寒光,冷冷掃過匍匐的人群。

“噓!”

嗚咽聲被掩在懷中,藏在母親身下的小鬼頭,透過母親散下的頭發,瞟見青面鬼在火光歡快的跳躍。

年幼的孩童并不如成人那般害怕敬畏神明,偷偷打量驅鬼逐疫的巫師。被供桌上的香氣勾引着,只覺得魂兒都被勾了去。

而他身上的婦人此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緊張的将懷裏的孩子摟得更緊,害怕神靈怪罪下來,将自己的孩子奪去。

忽然碧犀長嘯,沖破天際。巫師腳踏梅花步頓停下來,紅色彩衣披着清冷的月色,猙獰的青鬼柳木面具吐着獠牙,緩緩退出祭壇。

身影一直繞到臺後的草垛篷子前停下,從雲袖長袍中伸出來一只幹癟的爪子,伸手将面具摘下,露出裏面饑黃的小臉。

“師父!”

垛子裏應聲鑽出一穿着短衫的小子,雙手舉過頭頂。恭恭敬敬的接過那青鬼面具,供奉在香檀架上。

這是巫師溝通神靈的法器,結香吃飯的家夥。她将手中的绺巾、司刀、銅鈴也一并恭敬地放在祖師爺牌位前。

“師父,法事做完了,外面的祭品可以吃了嗎?”

初西垂涎着口水,小聲問道。

肚子餓緊,又怕冒犯神靈,不敢大聲說話。

結香喘着粗氣坐下,其實身為巫師她同樣也餓得前胸貼後背,跳绺巾舞眼跟前都晃重影了。

得了歇息空檔,忙得一連幾大口牛飲完豁口茶碗中的水。

“吃什麽吃,就知道惦記着吃,小心祖師爺怪罪下來!”

她粗眉一橫,茶碗往桌子上一扔,咚咚地打起轉來。

初西吓得趕緊伸手去抓,以免碗摔到地下給碎了。

但靜默幾分後,結香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方相氏排位上,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

“去外面叫人把祭品分了吧,每人多少分些,就說是天官賜福,災年馬上就要過去了,叫大家不要太擔心。”

“哎!”

初西聽見這話,興奮的跑出草垛。臨了又不安的回頭問道:

“師父,我也可以吃嗎?”

“不可以。”

“喔。”

初西瞬間就蔫了下來,他就早知道祭品師父不許他吃了。但以前是可以的,後來遭了大旱後,祭品巫師都不能吃了。

初西才離開剛走沒幾步,草垛外又響起來了腳步聲。

“法師?”

是姑婆嶺鐵老漢的聲音。

“法師,圍場外有個外鄉人找您。”

結香一聽來人了,趕緊取下桌子上的面具,戴在臉上,打簾而出。

紅色彩衣青面鬼,立在薄霧中。姑婆山鬼戲,又稱傩戲。巫師帶上傩面,上可通神靈,下可抵地府。作為天地間掌握天機之人,神秘詭谲。

從不以為真面目示人,傳說誰要看見他們的臉,便會雙目潰爛,身發毒瘡而死。

鐵老漢看見柳木面具,被吓得呼吸不由一窒。自覺往後退了幾分,擡手指着不遠處的槐樹,樹下的石頭旁邊正站着一黑影。

結香點頭了點頭沒說話,負手立在草垛前。

“哎,您等等,我去叫他過來。”

鐵老漢會意小跑開,将人引到結香跟前後便前去分食祭品了。

來人第一次見到姑婆山巫師,心下有些好奇。卻也聽說過幾分這等人的厲害,心中既是敬畏又是害怕。眼睛匆匆擡起,略略掃過便抵下了頭去。

“我家老爺是梧州趙大人,幾月前我家小姐病逝。老爺思女心切,唯恐小姐死後無所歸處。想請法師,尋找一個合适的為小姐配婚。”

聞言藏在面具下的臉微微一凝,頗為驚訝此等來意。大荒之年,活人的事都要顧不上了,竟還有人管死人。

結香立在原地,青鬼面具射着冷光,掃視着仆人的頭頂。

作為巫師,職責是替蒼生百姓溝通神靈,祈福消災逐疫。這等為人配陰婚的事損陰德,她一直以來都是不沾手的。

“法師,只要能為小姐尋得佳偶,其他都不再話下,法師只管開口便是。”

仆人顫顫巍巍的又開口,知曉莫管什麽人故弄玄虛不過是要讨銀子罷。

“叫你家老爺準備三百石糧食過來,小姐的生辰八字可是帶了?”

片刻之後,冷月下響起清脆的姑娘聲。

來人微微一驚,又很快恢複神色。意料之中,他來前便打聽過了。這姑婆上的巫師,青面鬼面具之下的是個女子。

鬼戲這法術原是傳男不傳女,遭逢戰亂又遇荒年。人死的死,逃的逃,尋不到繼承人。姑婆山的老法師撿到這姑娘後,從小就當男孩子養傳了祖師爺的衣缽。

人人都道穿了那身法衣,女兒身只能做男兒命,一輩子斷情絕愛。故而她已經二十好幾的人了,孑然一身,家中只有一個同樣撿來的小男孩。

只因她是神鬼家的人,凡人受不得。百姓故而時時刻刻懷揣着敬畏之心,敬而遠之。

仆人聞言趕緊從懷中掏出書帖來,雙手奉上。

“小姐庚帖在這,法師請。”

“嗯,回去吧。找到了,我自會送到府上去的,不必着急來催。”

結香翻開書帖,後落着趙府的地址。

“是。”

仆人弓身行禮,面對着結香小心翼翼退出數步,後才轉身離去。

這是姑婆山的規矩,不可背對神明。退去離開時,一定要先等巫師離開,或是一路面退而去。

走出圍場後,下山的小路上閃着那仆人的身影。按着打聽來的習俗,邊走邊從袖子掏出小把糯米,放在嘴巴裏嚼了嚼,吐出來以示去晦之意。

草垛篷子內,結香摘下面具。雙手呈書帖舉過頭頂,對着祖師爺的排位低聲悔過。

“祖師爺莫怪,祖師爺莫怪。弟子只是想替姑婆山尋條活路,懇請祖師爺諒解。”

念叨完書帖放在供桌上受香火,結香坐在木椅上,忍不住又倒了一大海碗水。大口大口的飲下,以用來壓制洶湧澎湃的餓意。

“師父!”

初西的聲音又響在了草垛外,沒一會小巧的身影便鑽了進來。懷中抱着信衆獻上的香燭和黃紙,跑得滿頭大汗。

“都分完了?”

“嗯,分完了。這是家裏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帶的,師父這些我們可以帶走吧?”

結香搖了搖頭,掀開半角破布簾子,指着不遠處枝頭上的烏鴉聲道:

“這些以後我們也不能帶了,山上不僅人吃不上飯,很多孤魂野鬼也吃不上了。去叫阿昆哥明早寅時,傩臺、香燭、紙紮全部燒掉。”

“可是……”

初西鼻子一吸不敢忤逆結香,抱着香燭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裏面翻滾着灼腹的空氣。

結香聽見,用适才的大海碗倒了碗水過來,眯着眼哄道:

“是不是餓了,喏。”

她将茶碗喂到小鬼頭面前,閉着眼睛念念有詞。

“這是糖水糖水,甜蜜蜜、甜滋滋。裏面還有芝麻餡的湯圓、魚丸、肉圓子……”

初西跟着她閉眼睛,瓷碗塞到嘴邊大口吞下清水,然後咧嘴笑開來。

“師父甜的!”

其實哪兒是甜的,清水還是清水,不過是同師父互相安慰的把戲。

結香心疼的摸了摸小鬼頭,不是不讓他吃祭品。而是鬼戲巫師的這條路,神鬼為尊,百姓為次,巫師為輕。

百姓都吃不上飯了,巫師怎能享用祭品。

身為巫師上達天聽,□□民情。傳神祈,受人難,一生不得善終,不享榮華。

何況人間落難,被認為是巫師失職。天地溝通不暢,致使民意難抵天聽。

“再堅持一下,明天就可以有東西吃了。”

結香安慰道,當她已經無法感通神的時候,選擇了人事。篤定梧州的趙大人,愛女心切,又忌憚神明必然會送糧而來。

“師父,我也可以吃嗎?”

“可以。”

初西驚喜的大叫出來,“是神明賜給我們的嗎?”

“嗯……但是我們要感謝梧州的趙小姐。明日你在公堂裏給她豎張牌位,知道嗎?”

“知道了,師父!”

初西歡喜的笑起來,只覺得碗中的清水更是甜蜜了。

此時黑雲壓下的山頂響起了驚雷,圍場安靜分食祭品的百姓錯愕的擡起頭來,臉上露出驚喜之色。

“要下雨了!”

有人驚呼出聲,其他人抑制不住的激動也跟着叫起來,很快就蓋過了幹燥的雷聲。

“師父,要下雨了嗎?”初西問道。

結香擡眼望向山頂,搖了搖頭,“是幹雷。”

冬雷聲震,萬物不成,蟲不藏,常兵起。

而今年桃符換新,立春不至。正月驚雷,人骨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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