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趕路人

趕路人

半夜果真是下起了大雨,結香靠在石壁上,迷迷糊糊的烤着火。聽着轟隆的雷聲,恍惚間仿佛聽見山上泥石流傾瀉而下。

“蕭公子……”

她有些害怕,萬一亂石堵住了洞口天亮兩人如何出去。

擔憂的喚了一聲,洞裏卻是沒有動靜。探身往洞外看去,才發現天已經微亮了,遠山在濃霧大雨中露出來清冷的廓形。

“蕭公子?”

蕭忍冬又不見了,結香跑去洞口尋找,只感覺山頂上有洪流奔騰而來。

“蕭忍冬,你在哪兒,快回來!”

她對着山谷大喊,忽又覺得不對,忙得改口道:

“蕭公子,山洪來了,別亂走,找個地方躲起來!”

“蕭忍冬,找地方躲起來,別亂走!”

結香以為他趁着天未亮又下山去給自己找到吃的了,可話音才剛落一道黑影便從洞口撲了進來摔在地上。

“蕭公子!”

她趕緊上前去扶,蕭忍冬從雨中而來,全身濕透冷如冰霜。觸碰到他的一瞬間,結香本能的縮回了手。

“姑娘,別擔心,在下沒事。”

蕭忍冬狼狽的抹了把臉,從懷裏掏出一只羊皮水壺來。

“姑娘還疼不疼了?”

什麽疼不疼?

結香一愣,不太明白。

“夜裏姑娘一直捂着肚子在哭,在下猜你大抵是……”

他噎了噎聲音,“所以去山下給你找熱水了,你快喝幾口暖暖。”

他将羊皮水壺塞進結香手中,濕漉漉的羊皮還透着溫熱的水氣。

結香原也并未察覺有何異常,被他那麽一說小腹下倒真的是抽疼了起來。

“謝謝。”

她輕聲道,将蕭忍冬扶到火堆旁,心下頗為感動,但是裝出了冷漠無情的模樣。

“公子不必對我這般好,你我之間說到底不過是場交易。幫你和趙小姐配婚,既渡了你二人,我也會有一筆豐厚的報酬。旁的事情不必再多費心了,好好歇歇,天亮了我們再趕路。”

說完,結香抱着羊皮壺靠在石壁上烤火假寐。蕭忍冬搭着腦袋,仿佛做了什麽天大的錯事一般,默默添着柴火。

他濕透的身子烤了一會便從裏到外升騰處陣陣白煙,像是要烤焦了一般。

晦暗中的結香,察覺道自己話又說狠了,解釋道:

“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公子不該對我這般好。我身上負有天命,承受不得這般的好。”

從成巫師的那刻起,她就知道作為獲得天命的代價,一生凄苦無依,享不得人間半分安虞。

所以她成為高高在上的神女拒絕一切的好,替神受了信衆的香火,替信衆傳遞祈願上抵天聽。

至于結香,早就沒有這個人了。

蕭忍冬似乎還是不懂她的話,哀怨的搭着腦袋。不敢反抗結香,但是會無聲控訴她的冷漠絕情。

“蕭公子…”

結香終是不忍心,輕輕的喚了一聲,有些落寞道:

“蕭公子不要對我好,我會……”

她張了張嘴,剩下的話噎在了嗓子中。

火堆旁的蕭忍冬像是觸及了什麽敏感之詞一樣,倏地擡起頭來看向結香。

“公子歇歇吧,天亮我們還要趕路。”

結香偏過頭去,不想再同他說話。

她知道那半截子話,蕭忍冬一定會誤會的。

傩師所受的所有恩惠,都是要以損耗生命代價去償還的。她想誤會了也好,總比将自己命門告訴了他好。

他是只知恩圖報的鬼,但終究是鬼。

雷聲震耳,閃電驟現。結香冷冷的別過腦袋之後,肚子立刻就絞痛了起來。

山洞外依舊響着震耳欲聾的洪流聲,只是響了很久依舊還不見下來。

像她的疼得身子直發冷也疏解不出身子裏痛苦,只能咬緊牙關忍着。

火堆燃得越來越大,但是她逐漸感受不到溫度了,蝕骨的冷氣從地下鑽身體,化成邪氣攪動着五髒六腑。

這個時候如何也不該坐在地上了。

結香扶着石壁想要站起來,想想只要撐到天亮放晴便好了。

可是如何也站不起來,蜷縮在地下團成一團。

“姑娘,還是很難受嗎?”

蕭忍冬擔憂的聲音響起,結香捂着肚子痛苦的點點頭。

片刻之後她感到自己被抱進了一個炙熱的胸膛裏,山洞中除了笑忍冬還有誰。

結香知道是他的,卻是不太明白他為極陰之軀,怎會有生出這般炙熱的溫度來。

“來,喝熱水暖暖。地上太涼了,你一個女子怎受得了。”

蕭忍冬扯開羊皮水壺口的木塞,裏面的水适宜入口。微微發燙,咽下肚子又感溫熱無比。

結香在他的逼迫下喝了幾口,意識到不妥伸手去推那堅硬的胸膛,卻是紋絲未動。

蕭忍冬還是半擁着她,水不慎溢出。炙熱的手指慌亂地擦着她的嘴角唇瓣,粗粝的指腹勾起絲絲的癢意。

“蕭公子,放開我。我……我沒事了….”

結香慌了,依稀可見蕭忍冬那張清冷的臉頰閃現在火光之中。

她想要逃卻逃不開,看着他覆上前來,長臂圈過她瘦弱的肩膀緊緊的将她擁進懷中,萬分憐惜道:

“縱使你是巫師又如何,你也只是一個小姑娘,為何要白白吃那麽多苦頭。為什麽要讨厭別人對你好,結香,因為你值得,所以我們才願意對你好的。”

“放肆,誰讓你叫我名字了!”

結香像在姑婆山呵斥阿昆一般兇狠,因為那樣意味着親近,意味身份關系的變化。

他們只能叫她法師!

她難過又憤怒,推搡着從蕭忍冬懷裏出來,正要再狠狠的警告他一頓,耳邊忽然響起了犬吠聲。

汪汪汪!

好像還有山間雲雀嬉鬧枝頭,積攢了一夜雨水的水窪滴答滴答落着水聲。

“姑娘……姑娘,醒醒。”

結香猛地睜開眼睛,才發現大量天亮了。大黃正在洞口追鳥,溫暖的陽光碎落,林間樹影斑駁。

而蕭忍冬正是湊着腦袋半跪在她的跟前,伸手小心翼翼晃着她的肩膀。

“可是作噩夢了,看你一直在拳打腳踢又一邊哭。”

原來是夢。

“沒……沒事,天亮了我們趕路吧。”

結香閃爍其詞,匆匆掃過蕭忍冬一眼從地下站起來。卻沒曾想夢想成真,腹中一陣絞痛,似有水流而下。

“蕭……蕭公子,你…..你出去一下!”

她連忙抓起自己的包袱,紅着臉呵斥蕭忍冬。如臨大敵,害怕“熱心的”人非要湊上來照顧自己。

蕭忍冬似乎還是懂得挺多,從她紅着臉頰抓着包袱的慌亂中讀出了裏面的意思,并不多問轉身避了出去。

約莫半盞茶後,兩人的身影出現在山林中。并排走着,大黃嗅到了血腥味,以為結香受傷了。緊緊挨着她走不離片刻,害怕哪兒蹿出來什麽野獸将主人叼走了。

蕭忍冬被它擠下山路去,不得已走慢了幾分落在一人一狗後面。

“姑娘,我們下山去可好?山路崎岖難走,山裏濕氣又重。何況雨後天氣又熱,怕是有什麽毒蛇出沒。走官道,夜裏還能有地方歇息,你這樣不顧身子的穿行荒山野嶺,萬一……”

他說了一半突然就閉嘴了,好像在暗暗觀察結香的臉色,等她的反應。

半響過去,前面那人還是埋頭走着。只是腳步越來越慢。

“在下知道姑娘的擔憂,可我們已經出了姑婆山,到響水河地界。此地并不信奉巫傩之俗,四方各有神靈護佑,姑娘是姑婆山的守護神,但出了姑婆山你只是一個尋常人罷。你身上的禁忌于此地,并沒有什麽忌諱的。”

結香慢吞吞的腳步不知道何時停了下來,這些話從來沒有人告訴她的。養育她的老巫師一輩子未曾離開姑婆山,一輩子覆面而活,從未以真面目視人。

蕭忍冬上前幾步,走到結香的面前,紙扇撐過她的頭頂。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你既是神更是入世方才得以道。只要不說沒有人會知道你是神,只是一個尋常趕路人而已。”

結香擡起眼,看向頭頂上的傘,想起山洞裏的夢,堅硬的心動搖了幾分。

或是說更怕出了什麽事,他會向夢裏一樣靠近來。什麽也比不得平平安安抵達梧州重要,下山吧。

“好。”她輕應了一聲,“山下人多,公子不便,傘交予我吧。”

“讓在下再陪姑娘走一段如何,到了人煙處在下再将傘還給姑娘,然後勞煩姑娘帶我趕路。”

他比夢中好說話些,像個實打實的書香門第的溫潤公子。結香允了,由他自己撐着傘下山。

只是蕭忍冬是個溫潤公子不假,卻很是話痨,或是說每一句話都戳中結香冰冷又脆弱的心。

他問:“姑娘有名字嗎?相識多日總是姑娘姑娘的叫着,怪是生疏。”

結香淡淡道:“我沒有名字的。”

“姑娘不是姓結,單字一個香嗎?”

“公子既是記得,又為何要問?”

她捂着肚子往前走,感覺到身後的腳步停了下來。

蕭忍冬:“在下知道姑娘是巫師,不能直喚你的名字。可是在下雖不記得生前的事了,蕭姓也顯然不是姑婆山之姓。我若非姑婆山之人,可否喚姑娘名字?”

他竟是還想着征詢自己的同意,結香有些意外。

冷漠的臉帶着些許的動容,慢慢的回過頭來。

忽然在想他不是姑婆山的人,那又到底是什麽人。他這般溫潤有禮,談吐不俗,生前想必家世定是不同尋常。

她生了想要給他找尋家人的念頭,但轉瞬即逝。

“公子請便。”

結香勾了勾唇角,看似十分的不在意,摸了摸大黃狗的腦袋往前而去。

心下卻是……起了一絲期待,連踩在石板上的腳步都有些輕浮了起來。

“好,結香。”

蕭忍冬立刻開口輕喚她的名,前面的身影只是頓了一下,并未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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