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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 番外3:故人歸

番外3:故人歸

對于那個極其肖似自己的小士兵,蕭忍冬并不想放在心上的,但還是忍不住惦念了起來。将他的生辰記得很牢,九月初八一個尋常普通的日子,此後的每一年他都記得。

“将軍我十三了。”

好像是害怕自己不信任他一樣,看見半夜走出營帳,“無意”逛到夥房裏來的蕭忍冬,窩在裏面打地鋪的結香看見他的第一眼開口就是這話。甚至是想要表現故意強調一下,她頗為惆悵的感慨道:

“以前我娘在的時候,子時一過她就會給我煮長壽面,只可惜現在她不在了。”

但蕭忍冬不在意,轉身而去。

“櫃子裏有面和雞蛋,自己煮了吃。”

他身影都走遠了,卻将話落了下來。

結香一愣,顯然這參軍以為自己想要他給煮長壽面了。

“參軍大人,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追出門解釋,聽見蕭忍冬的話莫名覺得自己好像是來吃白食的了。

但他卻是頭也不回,晃蕩到校場。

“不吃就早點睡,明日一早要趕回遠安大營。”

結香:“是。”

不過不吃白不吃,她應了聲燃起竈爐來。不久夥房裏的人就端出來的了兩碗長壽面,蹿到校場裏來,笑眯眯的湊在蕭忍冬面前。

“将軍吃面。”

蕭忍冬沒接,看着結香玻璃珠般的眼睛有些失神。目光急促的落在那碗面上,他是一個沒有生辰的人,所以對着這樣的字眼十分的陌生。

“總不好我一人吃,所以做了将軍的份。”

結香如實道,并且篤定蕭忍冬不會吃,因為他看着臉色不大好,身上當有舊傷複發,身心煩躁所以半夜出來游蕩。

“我不餓,你自己吃吧。”

“那我自己吃啦?”

結香彎着眉眼,跟撿了個大便宜一樣将面都倒到了一個碗中。滿滿登登,看着蕭忍冬頗為發怵,忍不住提醒就要舉筷大快朵頤的人。

“慢些吃,沒人和你搶。你要是在生辰夜撐死了,不值當。”

他竟還會說笑,結香瞬間就覺得這人好親近了起來。

這是他們相識的第二夜,他身體不适游蕩在校場外,結香抱着大海碗坐在木樁上吃面。蕭忍冬溜達過來一圈時,她連碗裏的湯都喝的幹幹淨淨。跟狗添過似的,亮得能夠照出人影來。

“起來走兩圈。”

蕭忍冬負手往前踱步,結香本着絕對服從命令的自覺将碗一放,像只小尾巴的一樣跟在着他。

只是她好像看見了前面那人嘴角莫名其妙的笑意,似乎在嘲笑她吃相難看。小聲的為自己辯解道:

“将軍,我….我吃的很斯文。”

“嗯,你年紀還小,先把身子養好,旁的事以後再說。那兩碗面明早告訴張叔,說是我吃了。”

“喔。”

結香應了一聲,沒到這冷冰冰的人這般好,還為自己背鍋。

她莫名的想起自己死在馬匪刀下的爹爹,也時常這般替自己背鍋,然後被娘親揪着指着鼻頭教訓。

“将軍,您好像我爹爹。”

這話一出口,結香被自己吓了一跳忙得用手捂住嘴。活了十幾載才發現自己着狗腿的屬性來,分外懊悔這沒把門的嘴。

但是蕭忍冬回頭看她了,身後的孩子瘦弱纖細,還不及他肩膀高。

“我還未成親,不曾有家室孩子。”

他解釋道,似乎在啪啪打結香的臉,叫她一下漲紅了雙頰。

不過看着她手足無措的模樣,想到當初為了讨生活眼巴巴給人認爹當孫子的日子,心下又生起無限的感慨。

也許因為曾經窘迫到難以生活,為了一錢銀子、為了五鬥米而折腰,他似乎總能感同身受別人的難以為繼的難堪。

他想這孩子現下定是懊惱極了,覺得在自己心中變成了一個溜須拍馬,趨炎附勢,谄媚狡猾的小人,僞君子。

“不過,我努努力應該也能生一個你這般大的孩子了。”

蕭忍冬頑笑道,轉身慢悠悠的走着。

他二十了,在民間時曾看見十二歲就娶親了男子,不到一年小媳婦就有了生孕。于他而言這是難以想象的事,也是沒有辦法去努力的事。

但結香根本聽不進他試圖寬慰自己的話了,沮喪晃蕩在校場上。心中暗暗發誓,以後在将軍面前切記吃得太飽,以免胡言亂語。

也許僅是因為這麽一句無心之言吧,往後的日子中他當真在無意識的将這小士兵當成了孩子來養。開始放在張叔的火頭營中,後來發現在她女兒身,又像個操心的老父親一樣将她放在将軍帳下養着。

所以在日後走向結香的那段煎熬的歲月,他走得無比的艱辛。比打過的任何異常戰事都要難,他無法像尋常那般沖鋒陷陣。在不斷的後退逃跑,将那個長大了的小姑娘傷的體無完膚,他才邁開自己那艱難的一步走向她。

但這一世不會了,兩淮巡撫結時鏡家的掌上千金,這月初八又要議親了。但那姑娘有些嬌蠻,将上府的媒人都打出來好幾回了。

時人卻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吃了閉門羹下次還想着辦法再來,畢竟結家就只那麽一個獨苗苗寶貝千金。

結時鏡老年得女快要五十才生一個閨女,全家寵着長大。父親兩淮巡撫,大哥結伯安亳州知府,二哥結仲夏翰林院編修,雖然只是一個小小得七品芝麻官,卻是太子侍講學官,前途不可限量。

出了這淮陽府,那小姑娘就是橫走也沒人敢給她臉色瞧。不過她不是螃蟹,時常待人還是“溫溫柔柔”的模樣,就是眼光太挑。十裏八鄉的年輕後生讓她橫挑鼻子豎挑眼,挑了個遍都沒選出心儀的夫婿來。

後來她扒在家門口看着巷子裏那賣畫為生的書生,不解的問侍女如何全城的男子都來結家提親相看了,只獨他不來。

小侍女年紀不大,卻是有些莽撞,悶頭就沖上人家攤子上去了。結香提着裙子去追,終于是“闖禍”前捂住了她的罪。

但是兩人一起摔在人家的攤子上了,吓了那書生一跳。

“兩位沒事吧,有沒有磕到哪兒?”

蕭忍冬連忙站起來扶住了摔倒的人,她長長又柔軟的袖子落在了他的硯臺裏。鵝黃衫子浸上一大片的墨漬,盈盈墨香,沁人心脾。眸中一點漆墨,令舊人魂牽夢繞。

“姑娘來做什麽的?”

他笑道,看着那姑娘窘迫的臉頰,呼吸又些亂。

小侍女忙答道:“我家小姐來問…..唔…..”

但她一開口就被無情的手掌捂住了嘴巴,結香窘迫的對上那雙眼睛一時編不出好借口來。賠着笑,拽住侍女的胳膊就要走。

但是蕭忍冬“好心的”給她找了一個借口,“姑娘看手相嗎?在下閑暇之時,對相術頗有研究。看得很準,姑娘要不要看看,只要二錢銀子。”

結香:“不….不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可沒走成,蕭忍冬已經自顧拉起了她的手掌相看起來。

結香突然被捉住手掌,一晃神就讓小侍女掙脫了手,大剌剌喊道:

“公子,我家小姐來問你怎麽不去提親的,全城的公子都去了?”

這個人從何時開始在這裏支攤子賣字的不太記得了,只知道他每天都會風雨無阻的來,天黑了結府亮起燈籠才會離開。

蕭忍冬聽見這話忍俊不禁,擡起結香的手掌,修長的手指在她的掌心裏沿着四指下的掌紋劃下,幽深的目光縮住她慌亂的眸子。

“在下同姑娘有宿世未了的姻緣,你信嗎?”

“才沒有,你不要胡說!”

結香小臉一漲,怒摔開他的手,拉着小侍女匆匆鑽進府中,連摔門那巨大的響動都在控訴他的唐突。蕭忍冬并沒有追上去,只是扶額無奈坐下,看着那跟小花蝴蝶一樣飛走的姑娘。

她當真完全不記得他了,但卻有了美滿的家,有父母兄嫂疼愛。結束了前世的飄零疾苦,這一世自由灑脫,像蝴蝶像雛燕可以飛到任何她想要去的地方。

當然也是家裏的金疙瘩,小幺女被登徒子調戲的事不過半盞茶的時辰就傳到了父兄的耳朵裏。

結香得知消息時以為告病修養在家的二哥定是要前去教訓那登徒子的,她心急火燎的趕去卻見爹爹堵在了門口,拄着拐杖往外看。

“爹爹?”

結老先生回頭,擡了擡下巴示意街口的書攤,此時結伯安已經沖出去半響了。但并沒有她想象之中大動幹戈,掀了人家的攤子。他們在說話,心平氣和的交談。

“小姑娘看上那小子了?”

結老先生一語直擊要害,分毫未顧及小閨女的窘迫。

結香聞言立刻搖頭否認,并表現出來十分的嫌棄之色。

“沒有,爹爹莫誤會。那公子一看身子骨就不行,太文弱了,不好生養。”

結父:“你這丫頭,哪兒學的這些?還會看男人好不好生養了?”

結香争辯道:

“那…..那您看他腳步虛浮,弱柳扶風的樣子就不行啊!一陣風就能刮跑了的樣子,哪個姑娘敢要他?”

晚間起了風兜起蕭忍冬的衣袍,像只大撲棱蛾子一般拜別結伯安,他走進正好聽見這話,忍不住揶揄道:

“讓你在家讀書,你一天就研究這些了?”

結香:“我才沒有,是那公子太文弱了!”

結父:“喔既然你喜歡雄壯孔武有力的,明日寫信給你二哥薦幾個武将子弟來,咱們慢慢挑。”

結香:“…..不是,爹爹,您聽我說!”

結老先逗逗小女兒,拄拐轉身而去,結伯安扶着父親邊走邊拱火道:

“爹,讓二弟多薦幾個叫這丫頭挑花了眼去!”

“大哥,我不是這個意思,就…..就這樣也挺好的呀。斯斯文文,秀秀氣氣的多好,為什麽要打打殺殺的,多吓人!”

結香忙得追上前去挽住兄長的胳膊,笑得花枝招展的。

“喔,哪樣的?”

結伯安明知故問,結香笑而不語。

但是半個月後聞聽小妹要選将婿,遠在京城的結仲夏竟真的是寄回了一箱子京師有名有姓的将門之後的畫像回來。

結香暗道不好弄巧成拙了,搞不好真的要嫁到京城去了。而街口那書生還只是天天只知道擺攤賣畫,她急得跟熱鍋上得螞蟻一樣。天黑後跟小侍女搬了梯子,伏在牆頭上去堵那回家收攤回家的人。

可她又不能表現得太過于急切了,裝作在牆頭撿風筝的模樣。看見牆外燈影下走過來的人,小心髒撲通撲通狂跳不止,腦子瘋狂盤算着如何才能将話滴水不漏,又十分自然的說出口。

但直到走近來也沒想到什麽完美的措辭,倒是在蕭忍冬擡頭往牆頭上看時,腦子一懵喊出了他的名字。

“蕭忍冬…..”

“嗯…..爬那高做什麽?”

他好像并不驚訝出現在牆頭自己,應了一聲溫柔的問她。

“我…..爹爹,在給我議親了。”

結香喃喃道,抓緊了手中的風筝。同這個人來說算不上熟悉,只是他一直在自己家門口賣字畫。卻也不陌生,他那一句胡語——在下同姑娘之間有宿世未了的姻緣,像是種子一樣落在她的心底,竟是發了芽。

“這回是真的了。”

蕭忍冬眸子微微一動,面色卻是波瀾不驚的模樣。看着牆頭上的人,溫聲道:

“那我來提親好不好?這回不許再将我的媒人打出來了,知道嗎?”

結香有些懵,腦子嗡嗡的響,瞪着迷惑的眼睛想不起來這人什麽時候來提過親了。

但蕭忍冬記得的,在她及笄的第二日他就讓媒人上府提親了。不過被她的父兄打出來了,因為那時她還小及笄不是意味着可以嫁人了,而是長成了大姑娘可以離開父兄的羽翼游學采風了。

直到三年前她拉着滿滿三車古籍回家,結家這二十老幾,出身顯貴有權有勢,才貌雙絕的老姑娘一下就讓媒人踏破了門檻。

而這回蕭忍冬沒有再像以前那般莽撞心急,在結家門口支起了字畫攤,偶爾賣一些絕版孤本古籍注釋。

番外完!

卑職不配

第 59 章 番外2:前塵初見

番外2:前塵初見

昌平候夫人殁在舊年前,喪訊傳于京師,在坊間并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看見侯府飄出的白幡,往來過路的人恍然間才會想起來,原來京師還有位昌平候夫人。

然後發出一聲慨然,原來是那位夫人殁了。或是那夫人終于是離世了,畢竟三十年前那場轟動京的大婚除了花轎,誰也沒見過新娘子的模樣。

只聽說過她的名字,是聖上賜的婚,常年疾病纏身,最終死在舊年的第一場大雪中。

人在死前那一刻是能夠清楚感知到死神的腳步的,前一刻還在和元寧對峙的結香,搶過燒毀的殘書站在屋檐下,在一瞬間就感覺到了從頭頂滲透入腳掌的冰冷。

那并不是她的自戕,是她命本該絕于此。

冰錐從檐角落下,如同利刃穿透她的咽喉,從瘦弱的鎖骨之間紮入身體裏。和寒鴉封住她記憶的結印相融,瞬間化成水漬。

浮現在腦海中的第一個畫面,是夕陽下的校場,密密麻麻的站滿了新征入伍的士兵。

行列中最不起眼的人因為身形過于矮小,站在隊伍之後又顯得太過于紮眼,一眼就讓選兵的校尉看到了。

“哎就你,怎麽混進來的?”

呵斥聲劈頭蓋臉的沖過來,結香聽見了,但是她沒往外站出來,反倒是側身躲了起來。

但一只強勁有力的大掌揪住她瘦弱的胳膊,用力一把就拽了出去。

“多少歲了?”

校尉瞪着銅鈴般大的眼睛,兇神惡煞的問。

結香縮着腦袋,不敢擡頭看他,聲音卻是異常的洪亮。

“回校尉大人,小的十六了!”

十六歲意味着要納稅承擔勞役,可以征丁入伍了。實際上她還不過十三的模樣,瘦小的小身板一眼就讓看出端倪了。

這樣的年歲兵荒馬亂,時常有謊報年紀應召入伍的孩子。家裏過不下去了,出來闖蕩瞧準了機會就敢混入軍營中來,只為讨口飯吃。

征兵的将領時常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甭管是騾子是馬一起都拉來校場,各項體能考驗一項一項考。合格了就可以留下,不合格的就趕出營去。

結香的小身板自然逃不過校尉的眼睛,為了教訓教訓她,指着地上的大包袱就讓她背起來跑。

“背着它,半盞茶內跑到對面的山頭在跑回來!”

半盞茶的時辰看看對面隐隐約約的山頭,結香以為當是沒什麽問題的。提起地上的包袱往背上扔,也還算輕松就扔到了肩膀上。

只是校尉冰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給他加滿!”

一旁的兩個士兵搬起地上的黑石便往她的包袱裏面裝,校尉沒說停就一直裝。直到包袱下的人已經彎了腰,像只大烏龜馱着沉重的龜殼,卻是倔強的絕不喊出聲音。

“還不走!”

校尉怒斥,狠狠地往彎曲的腿彎出踢了一腳,結香踉跄往地下一摔。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喊出聲,駁斥那校尉虐待士兵。

但她沒有,只是雙手撐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趕在半盞茶的時間趕回來的。

可是一旦出聲就真的會被丢出去,想要留在這裏就要無條件的服從命令,不能反抗,不能争辯。要爬得和眼前得這個校尉一樣得高,她才可以說話。

從校場走對面盤旋着黑鴉的山頭,太陽已然落山,四周漆黑一片,急走兩步就摔進了草叢裏。

連包袱裏的石塊也摔了出來,身上瞬間輕松很多。

結香可以把石頭趁機扔出來的,但她傻乎乎的又撿了起來。只是慢吞吞的翻上斜坡時,山下的校場漆黑一片。

她回來的太慢,所有的人都散了,考官都已經離開,意味着她的任務失敗,回不回去都沒意義了。

沒想到竟是落得這樣的下場,她委屈的倒在地下大哭。自以為揣摩透了那校尉的心思,以為自己絕對的服從命令就能讓人刮目相看。

可是并沒有,行軍打仗只是絕對服從命令是遠遠不夠的。聽話人人都會,需要有強健的體魄,高超的武藝。軍情如火并不允許一個士兵去長大,養成一個強健的體魄。

不知哭了多久,結香的哭聲和頭頂上的烏鴉聲一起止住。她又背起來了地上的包袱往校場去,不說灰心沮喪是假的。

但她還是要回去,因為校場還欠她一頓飯!

如果一早就放棄的話就能趕上校場放飯,吃完了再離開。但是她又入伍心切,以為只要自己絕對服從命令,肯吃苦,那校尉就會對自己刮目相看。

沒想到竹籃打水一場空,最後什麽也撈到!

憤懑中結香還是決定要回去,并在還要再表現一把。老老實實的背起包袱,一步一個腳印的走回去。

她跟着老烏龜一樣慢慢爬回校場的身影是有些狼狽愚蠢的,也并沒有遇上可以讓她再表現一番的人。

于是只能老老實實的滾到夥房要飯吃,掌勺的是個五十出頭的大兵老漢,正在收拾家夥什。

“叔,我還沒吃….”

結香從帳外探出半個腦袋,委屈巴巴的往裏面看。

“後生來晚了,老漢鍋都刷好了,竈也冷了。”

老師父看見結香,一眼就知道她是征召來的新兵。只是沒想到男子漢大丈夫來當兵還哭哭啼啼的,委屈得跟小媳婦一樣。

“鍋上還有幾個馍,你看吃不?”

他掀開屜籠,五六個拳頭大的糙面饅頭,黑黢黢的,一看就紮嘴和水都不一定能夠噎得下去。

“吃!”

當然吃了,離開這還指不定有的吃。結香跟着只猴似的蹿進來,伸手就去拿了一個狼吞虎咽的嚼起來。

“慢點吃,小心噎着。”老師父用土陶碗舀了水遞給她,語重心長的勸解道:

“吃完睡個好覺,明早就走吧。年紀太小了,身板又不行,軍營裏不養閑人。”

結香被說的鼻子一酸眼淚就湧了上來。

老師父:“不是說你是閑人,長大些再來。”

說完他就拿着煙鬥出去抽煙了,留着結香一個人在竈房裏。

但直到抽完一鬥旱煙,裏面的人還不見出來,他這才辭別了土坡上的黑影。

“參軍大人,末将去看看他怎麽回事,還不出來。”

“去吧,明日那些人就都讓他們走吧。”

黑影站起來,提步離開,寬大的長衫脹滿了涼爽的晚風。

但離開不過幾步,夥房內就響起了叫罵聲。

“你這後生,怎麽吃那麽多!餓死鬼投胎,撐死你!”

原本要回帳的蕭忍冬聽見響動立刻就返身奔了回去,沖到夥房內,只見剛才那慘兮兮從山上跑回來的小士兵,吃撐了肚子,翻着白眼倒在地下,嘔了一地的污穢。

“張叔,把他放到桌子上來!”

蕭忍冬迅速清理趕緊木桌上的瓢盆,張叔抱着結香放在桌子上。只見他掏出腰間的針筒,拿住銀針解開她的衣服。褲頭往下拉露出撐圓滾的小腹,在肚臍兩寸旁的天樞穴紮下。

“參軍大人怎麽樣,會不會有事?”

“沒事,施了針就能緩解過來了,以後看着他不能再讓他這樣亂吃了。”

這樣險些撐死的經歷,蕭忍冬也曾有過。只有餓極了,餓怕了的人才會這樣拼命的往肚子裏塞東西。

再見到這樣的情景,即便他現在不用挨餓了,但還是感覺害怕。施了針還是不停的給她按手,好讓她能夠舒服些了。

很快結香煞白的臉色就緩和了過來,能夠睜開眼看着頭頂上的帳篷,感覺肚子上涼涼的。

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曾經在人肉市場裏看見的肉販攤。人被扒光了衣服像牲畜一樣躺在桌子上任人宰割,她已經有多少個日夜沒有敢合眼了,就是怕這樣一覺醒來失去反抗之力躺在案板上變成魚肉。

“你這後生,差點害死老夫!”

張叔見結香醒了過來,故作嚴肅的咒罵了一句,轉頭去清掃地上的污穢。

蕭忍冬低聲安慰她道:

“別怕,沒事了。以後吃東西不要那麽着急,沒人和你搶的。”

結香躺在桌子上,一眼就能夠看見頭頂上亮晶晶的眼睛。半束起來的長發滑過蕭忍冬的肩頭,掃在她的臉頰上。

她見過這人的,連剛才那個厲聲呵斥她的校尉都要恭敬地給他行禮。

“明早就回家去吧,你太小了,入伍不合适。”

他說的話和張叔一模一樣,但是溫柔得多。使得結香有了争辯得念頭,但是她更先感覺到小腹像是被螞蟻咬了一下。銀針被抽去,衣服也被攏了起來。

眼看着那人收起了針筒就要轉身離開,結香手疾眼快的抓住他的袖子借力起來。

“我不小了,将軍,我十六了!我能背着那麽重的石頭就說明我身體不錯的,而且我絕對的服從軍令,沒有任何怨言!請将軍收留我,我只是比較矮,可是我很有力氣的!”

她從桌子上蹦下來想要跑兩圈讓蕭忍冬看看自己并不弱,但是高估自己一跳就栽了地下。還好蕭忍冬擡腳沒走開,一把撈住了她。

“為何來參軍入伍?”

他忽然嚴肅的問道。

結香一愣,“久仰将軍大名,想要追随将軍報效朝廷,保家衛國!”

應得慷慨激昂,中氣十足。但結香自己知道,她走投無路了才來這裏的。只為讨口飯吃,為了活命。

蕭忍冬不說信和不信,還是問道:

“多大了?”

結香毫不猶豫道:“十六了!”

蕭忍冬:“再問你一遍,多大了!”

顯然這聲詢問裏是有些怒氣的。

結香被吓得腦子一懵,意識到自己謊話被他識破了。耷拉着腦袋,嗡聲道:

“十….十四。”

蕭忍冬:“再給你一次機會,不說實話我現在就把你扔出去!”

結香:“十….十三,過了明日我真的就滿十三了。是實話,我沒有騙将軍!”

蕭忍冬緊蹙的眉頭一松,看着眼前極力要表現自己,渴望得到認可的人,仿佛看到了當年自己一般。這樣的無力之感他太熟悉了,因為沒有能力所以需要別人的認可才能夠活下去。

“張叔,他以後就跟着你。”

背後傳來張叔的腳步聲,蕭忍冬吩咐了一句便頭也不回的走出帳去。

張叔應道:“是參軍大人。”

結香晃神了半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蕭忍冬走遠,她才後知後覺的回神跟上去追問。

“将軍,你收我了?”

蕭忍冬腳步未停,但聽見了結香的聲音。原是本不想搭理他的,但還是沒忍住開口道:

“我等你長大,長到十六歲就跟我上戰場。”

結香聽見到這話歡喜雀躍的大跳起來,脆脆生的應道:

“是,将軍!”

後來蕭忍冬才知道等那個小士兵長大,也是等她長大。

而陰差陽錯成為昌平候夫人的結香,結束她漫長又曲折的一生後下葬時并沒有入元家逸園陵。封棺前元寧将她以死求得的和離書放在了棺椁中,只是人世間依舊還是有昌平侯夫人,一個響當當,恩蔭後世的封號。

但只是封號,沒有名字,這是元寧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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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番外1:影滅

番外1:影滅

一整個冬日,京師無雪。只有刀子似的北風終日不停刮,偶爾下幾場冰冷的寒雨,一早起來便會結出數丈長的冰錐倒挂在屋檐之下。

但在結香醒來後的第二天,夜裏就飄下了鵝毛大雪。已經是臘月二十六七了,離着除夕不過兩三四日。在這個節骨眼上迎來瑞雪,如何說都得算上吉兆,緩和了坊間流傳已久關于聖上不德的流言。

所以元寧從宮中出來時還是頗為歡喜雀躍,乘着小轎特意繞道上鶴鳴樓去賣小茶娘的秘制茶點。還差人先回府讓侍女在茶室裏燒上泥爐,焙上新茗。

軟轎還搖晃在小巷中時,忍不住撩起轎簾賞雪,一眼就看見了府前披着披風站在雪中的結香。

他當是以為她在等他的,心下嗔怪起來天寒地凍她初愈的身如何受得了。

但是站在結香面前還有一個抱着頭巾,頂着半身風雪的外邦婦人。

她呼着冷氣從懷中掏出一本牛皮冊子,雙手呈遞過來。

“遠安賀夫人托給您帶的書,夫人收好。”

生疏的中原話硬生生的,是跟随古粢使臣的經商女人。四十歲的模樣,十分的幹練。

所謂的賀夫人就是唐積雲,賀青因為蕭忍冬修史之事被貶至了遠安。一座邊陲小城,終年黃沙漫天。往來間大邺、古粢間都是金發碧眼的商賈。

關于蕭忍冬的事最早就是在這些人之間流傳的,随着他們同中原交流往來,慢慢的又流傳到了中原腹地,京師天子腳下。

“有勞煩了。”

結香接過書,婦人告辭離開走進風雪中。她站在大門屋檐之下翻開書皮的第一頁就是久違的傩文,娟秀的字跡下密密麻麻的都是像蚯蚓一般的文字,除了傩師沒有人看得懂。

而這千裏迢迢送來的書冊是當年賀青主持編纂新史唯一一冊存留下來的刻本,其他皆在當年修文館的大火中燒成了灰燼。自那之後朝廷再也沒有開啓過修史事宜,蕭忍冬永遠都是正史之上大奸大惡的模樣。

但在民間,蕭忍冬又了很多不同的模樣。他生前往的手稿書信在遠安刻印流傳開,賀青和唐積雲夫婦甚至從中整理編撰出《往生紀事》、《列國通志》,記述了蕭忍冬的戰略紀謀,一生所見所聞邊關各地、甚至是交戰部落國家的風土。

皇帝開關貿易,遠安商貿昌盛繁榮,書肆林立。漢字、古粢雙語刊印的《往生紀事》和《列國通志》異然盛行,逐漸人們再提起史書上那位臭名昭著的将軍,便不再記得只有那寥寥幾字的一生。

從折服他少年将星的卓越軍事才華,到驚嘆存于遺跡書稿中斐然的文筆,細膩溫柔慈悲之心。

蕭忍冬和他的蕭家軍是早再一百年前覆滅了,但是他打下的疆土,護下的百姓還活着。

賀青貶官之後在遠安游歷,找到了當年送到蘇亞臺種地屯田的戰俘。在黃沙肆虐的荒漠戈壁中開墾出了萬畝良田,成為朝廷西北重要的糧倉,可以持續供朝廷遠征作戰,減輕內地勞役賦稅之苦。

當年來到蘇亞臺屯田的俘虜已經離世,但是他們在這裏安了家成為了大邺的子民。新一代雖然不太清楚以前的事了,但他們依稀還會記得父輩曾經提起過的那位将軍。

因為他們從未見過那樣的敵國将領,脫下了戰袍能夠到戰俘營裏來同他們話家常。燃着篝火烤着紅薯和說起他們遠方的家,故國風土。

但他又是殺伐果決不留情面之人,将在戰場上俘虜來的戰俘扔到蘇亞臺那樣鳥不拉屎的地方去種地也是毫不留情的。

他們記得很深刻,那将軍坐在篝火前悲憫又決絕地說:

“我同諸位之間本就沒有恩怨,更無什麽殺父不共戴天之仇。但落在了我的手裏,要放你們回去是不可能的。所以都去種地吧,只要你們能夠安守本分不做亂,我保證不會有人殺你們。”

只是最後他倒是先死在了自己人的屠刀之下,聞聽到消息時他們說不上歡欣鼓舞,卻也還是湧上來了幾分不解。

直到多年之後,再有故人之後前來探尋當年的事。蒼蒼歲月,白駒過隙,不免生出了唏噓之情。

蘇亞臺關乎蕭忍冬的事開始逐漸被提起,在各樣的流傳之後,總有一個小校尉時常跟在他的身邊。拿着一本冊子,一只筆寫寫畫畫。

但她還是沒有名字,像是他的影子一樣。在他死後,影子就消失了。

在修文館時,賀青翻讀了大量當年的戰報文書、兵部奏報,才在書縫中找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名字——擇言。

擇言亦澤岩,澤言蘭有花又喚結香花。為了藏住那個人,蕭忍冬花費了很多很多的心思。

一個為了讨口飯活命,膽大包天女扮男裝混入軍營當兵的孩子。他遇見她的時候,她才十三歲。面黃肌瘦,正是男女不分的年紀。

積雲用傩文在扉頁結香兩字前注明了她的名字,告訴結香她一百年前的名字,他們沿着歷史的蛛絲馬跡找到了她。

然而對于蕭忍冬的事積雲和青感到十分的難過和愧疚,他們不再執着為他翻案重寫史書。甚至将唯一一本新史刻本送給結香,也是讓她醒來後能夠放下執念。

因為皇權至上,一腔孤勇只會換來血流成河。如果史書上蕭忍冬注定大奸大惡,那他們就将真實的蕭忍冬從撲朔迷離的煙史裏翻出來。

他到底是惡是善是忠,人心自有評說。

結香知道能做到如此,已經是他們冒天下大不諱。看完那傩文扉頁,手指撫這上面擇言兩個字,滾燙的眼淚一下就落在了上面。

對于一百年前,她還是只是有零星的記憶。原本以為失去天命,沖破腦中的結印,她的記憶就會回來。

但并沒有,像是一口氣上不來的氣血一樣,凝結在了原地。

“在看什麽?”

元寧的聲音突然在她的耳邊響起,他不知何時逼近身來,緊貼着她的背脊。灼熱的呼吸,卻是極度冰冷的語氣。

“沒什麽!”

結香像是只貓被踩到了尾巴一樣跳開,目睜着杏眸,淚花漣漣。

但元寧如何不知道剛才那個女人是什麽人,古粢遣使進京跟着來的金發碧眼外邦人就是古粢随行前來的商賈。

而唐積雲和賀青就在遠安,入關經商必經之地,一個外邦商賈怎麽可能無怨無故的來侯府。

他一把就搶過了結香手中的書,連書皮都很熟悉。在當年奉旨銷毀修文館時,元寧見過的,也通宵拜讀過的。

“寫的什麽?”

他抓住結香的手厲聲質問,書還是當年的書,只是扉頁之上寫了他看不懂的傩文。

對于一個生性多疑,在爾虞我詐忠爬起來的人。面對這樣的未知,極其的缺乏安全感覺,甚至覺得在他傩文背後藏着謀反背叛自己的心。

“沒什麽,積雲和賀青聽說我醒過來了,問我是否安好。”

“問好?問好她犯得着寫成這些東西?”

元寧根本不信,以為積雲和賀青在撺掇着結香逃跑。而扉頁那些密密麻麻的傩文就是計謀,為了避開他的耳目大費周章。

更是一種挑釁,知道他不敢緝拿随使臣入京的外邦商人,明目張膽的讓他們幫忙送信。

“信不信由你,她就寫了這些東西!”

結香去搶書,積雲不敢用漢字寫就是怕東西落在元寧手中。但她并沒有在其中撺掇結香逃跑,只是難以面對結香和元寧的婚姻。

這是一場強買強賣的姻緣,但它又真實的存在了三十多年,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昌平候的夫人。

積雲根本不知道是勸結香認下這姻緣還是奮起反抗逃離,何況乎他們都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歲月好像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但她又不想看着結香這般糊裏糊塗的,總該是要明白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所以送來了這本書。

不知這樣激起了元寧的應激,是三十多年來他們仍敢挑戰皇權的戰書,在撺掇着他的夫人抛家棄夫。

盛怒中,他扔掉了滿心歡喜為和她煮茶賞雪買來的茶點,彎起一把将踮腳來搶書的結香扛在了肩膀上。

她蹦得頗高,元寧松開手中的書,趁着她寶貝的抱着書分神之際扛着人怒氣沖沖的往房中去。

聽見響動出來的管家看見這陣仗吓得連忙避開讓道,斥退圍觀的小厮婢女。

梨花木門被一腳踹開,冷風卷着雪花飄進去溫暖如春的屋子,片刻之後門板又被毫不留情的關上。

“備炭火,就在門外給我把書燒了!”

從開啓的門縫裏扔出本書,元寧力氣使大書直徑掉了院子外的積雪中。

管家見狀忙得去撿,很快炭盆也就端到了房門之外。

“候爺,火….火來了。”

“給我撕了,一頁一頁的燒!”

元寧暴戾的聲音傳出來,緊接着結香的怒吼聲:

“侯爺,敢燒了它,我就死給你看!”

結香被摔在床榻之上,在元寧折身出去扔書的時候摸到狀态上的剪刀。

不似平常裁布的剪刀,是侍女在她昏迷之際用來給剪燭花的小剪。不大卻是很鋒利,她往脖子上一抵立刻就劃破了肌膚。

“為了一個死人你就要去死,我守着你那麽多年,結香你看不到嗎!”

元寧上前去搶奪,但是被結香避開了,一步一步退到八仙桌後哭喊道:

“我沒讓你守着我,一開始我就拒絕你了。我說過我不嫁人的,可你還是趁我昏迷強娶我!這婚事我不認,侯爺不要逼我!”

元寧:“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是你說不認就不認的?結香你去問聖上,問問天下人,只要有一個人說不是,我就放你走!”

他明知道結香見不到皇帝的,明知道周圍都是他的人。

于他而言結香并不是什麽一百年前的人,她只是生病了。

結香無法駁斥,這樣蠻橫無理的人。

“為什麽是我,全天下的女人都死絕了嗎?侯爺要奪他人之妻?我嫁過人了,我有丈夫的,他叫蕭忍冬!”

“是嗎?”元寧冷笑道:“你們的婚書呢?”

“你…..”結香哭着一梗。

元寧:“結香你到底在為他守什麽,一百年前他連你的名字都不敢提,他算什麽男人?”

結香:“所以這就是侯爺奪人之妻的理由?一百年前的事你知道多少,就敢如此斷言!”

她根本不想再同這個瘋子争論,突然扔出抵在自己脖子上剪刀。十分精準的紮在元寧胳膊上,繞開八仙桌跑出屋外。

管家還在燒書,一頁一頁的撕,火舌跳躍在風雪中。

“來人,給我拿住夫人。”

元寧疾步踏出,隐藏在暗處的影衛聽見命令從天而降,将結香團團圍住。

結香跑出來時候狠狠的撞倒管家,将殘書搶了回來。适才在掙紮中無意将繡花鞋也踢掉了,光着腳踩積雪之上,心灰意冷的看着炭盆前面的元寧。

“侯爺放過我可以嗎?”

元寧:“我說過你是我的夫人,聖上賜的婚。你說的那些胡話都是因為你生病了,我們請太醫來看看就會好的。聽話不要胡鬧了,回來。”

他溫柔的向結香伸出手,從始至終認為她只是生病了,迷戀上一個史書上的奸臣。

“是嗎?”

結香凄涼大笑,抱緊懷裏的殘書。仰頭看着屋檐下倒懸的冰錐,喃喃道:

“蕭忍冬,來世你一定先找到我!”

突然那根懸挂的冰錐啪的斷裂開,像利劍一般穿進她的喉間。

“結香!”

“夫人!”

院內驚叫聲四起,紛紛奔上前去,但是都被元寧斥退開了。他飛奔上前撈住了結香虛軟掉的身體,那根插在她喉間的冰柱瞬間化成了水,只留下偌大的血窟窿。

“為….為什麽?”

元寧全身冰冷發着顫質問結香,無法分辨這是意外還是她的自戕。

“我….我要怎麽救你,別死!不要死,好不好!”

他以為她應當還可以再活過來的,可以再救她的。三十年前梧州的驿站裏她一樣莫名其妙留了很多血,但最後還是醒過來。

所以這次元寧以為也可以的。

“侯爺,我們和離吧。”

結香緊緊抱着懷裏的殘書,随着呼吸的停止,喉間的窟窿也停止了冒血泡。

卑職不配

第 57 章 來世見(大結局)

來世見(大結局)

蕭忍冬體內的冤魂是曾經他刀下斬殺的敵軍将士,實話而言同他真的有什麽深仇大恨其實并沒有幾個。他能夠真的認識叫得出名字來的也不過幾個将首而已,剩下的都是應召入伍而來的普通兵士。

他們無仇無怨,只是生在了兩個水火不容的國家中。站在了戰場之上,他不得以為抱命殺掉了那些年輕無辜的生命。

同樣而言他不奮力反擊,被殺掉的就是他自己。若是因此讓敵軍破城,國破家亡則才是他身為将軍的罪孽。

對于那些不得以在戰場厮殺中殺掉的将士,他願意死後以身飼魂,撫慰平息他們的怨氣。因為其實他們真正的魂魄已經離開,遁入了六道輪回之中。

留下的這些戾氣沖天的怨氣是他所要償還的殺孽,但是他願意去平息,卻不代表他認為自己所作所為錯了。

再活一世成為将軍,他依舊會選擇殺掉那些人,保衛自己的家國百姓,忠于他的君主。

現在那些怨魂進入了他的體內,帶着複仇的決心而來。與蕭忍冬的意志成為兩股互不相融的力量,又擺脫了阿鼻獄的控制成為十足的惡魂。

它們想要撐破蕭忍冬的身體,但是石像前蕭忍冬停止了生長膨脹和石像一般高。

他伸出笨拙又粗壯的手指一根一根的解開挂在身上的鷹抓,但只要解開一根立刻就又會有數十根鈎上來。

慢慢的他被鈎得疼了,越來越煩躁,想要将身體裏的怒氣宣洩出來。巨大的手掌一把抓起胸膛前的鐵鏈,但他還來不及将鐵鏈後端的鬼差甩出去,粗壯的手腕就被身後的石像握住了。

晦暗中石像突然生出萬丈耀眼的金光,地藏王菩薩赫然顯現在蓮花臺上。他和蕭忍冬一般高,伸手輕松就摘去了他身上的鷹爪鈎。

見此狀,鬼差也不敢再抛出鷹爪鈎來,一片之間蕭忍冬身上的鐵鏈就被解得幹幹淨淨。

“衆生皆苦,唯有人方為真苦。六道輪回,愛恨嗔癡,生老病死,無邊苦海。”

驟然間蓮花臺響起漫天空靈淨透的梵音,佛光籠罩在蕭忍冬身上祥和又寧靜。

結香擡頭往上看,萦繞在蕭忍冬身上的怨氣慢慢都散開了去。他身子逐漸開始恢複正常,縮小變成正常的模樣,落得和她一般高。

同時石像也變小,最後彎腰勾身蹲下去解掉勾在他腿肚上的最後一只鷹爪鈎。

“施主放下執念,方出苦海。”

鷹爪最後是被地藏王菩薩舉在結香面前的,問她是放下心中執念了。

結香伸手接過點點頭,看着恢複正常的蕭忍冬跌跌撞撞的撲向他。

包圍在蓮花臺的鬼差皆對這裏的地藏王菩薩存着三分敬意,不敢上前而來。從蕭忍冬恢複正常的模樣來看,他身上的怨氣已被洗幹淨。

而現在阿鼻獄中的白骨也化成了灰燼,他的孽清了。

“去吧,往生輪回去吧!”

蓮花臺上石像歸位,佛光消,整個蓮花嶺間瞬間又只有了磷火微弱的火光。陰間地府的路只能往前不能回頭,蕭忍冬已經走到了蓮花臺,往前就是還魂崖六道輪回。

酆都神君只能讓鬼差将蕭忍冬押送前往崖邊的金銀橋,結香知道現在已是最好的結局了。地藏王菩薩渡化了蕭忍冬身上的冤魂,他得到了轉世輪回的機會。

可是看着他被押走,她還是悶頭悶頭腦的跟着。

“幹什麽,退回去!”

鬼差兇神惡煞的呵斥她,從未見過如此大鬧陰間的鬼魂,竟還得到了赦免,心下頗為腦怒。

酆都神君也看了她一眼,勸道:

“都已經如此了,你還想要幹什麽?”

“我…..”

結香聲音一哽,倔強的抹了抹蒼白的臉頰,“我想要再看看他可不可以,我只遠遠的跟着。”

酆都神君:“你和你師父一直在挑戰神權,我們還并未追究你們。”

話中之意讓結香不要得寸進尺,她一個生魂就敢闖陰間大鬧酆都神殿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殺的。

但此時他們身後的石像忽然間又開了口,“神君讓她一步又何妨?”

酆都神君聞言無可奈何,只能讓結香跟着。

但是帶了數十名鬼差親自跟着,結香走在最後面根本看不見蕭忍冬的身影。最後他們竟連一句離別的話也來不及說,她努力的踮腳去看金銀橋邊端起碗走向蕭忍冬的老婦。

傳說中孟婆,她手中所持乃是能夠讓人忘記前塵往事孟婆湯。

蕭忍冬在接過那只碗前來回頭看了眼身後黑壓壓的鬼差,那個想要最後再看的人被嚴嚴實實的遮擋再了後面。

“結香,我們來世見。”

這次是真的來世見了,他沒有騙她,可是卻害怕忘記了她。

幾次擡眼往後看都不看見她的身影,蕭忍冬向酆都神君祈求道:

“可否再讓我見她一面?”

酆都神君:“前塵往事何必糾纏,咬牙一口喝下去便都什麽煩惱都沒有了。現在見了也是白見,你也知她是什麽性子。一會兒大鬧起來,你是不是又要掀了我的神殿。”

他不想再多生事端,何況身為神君就應該是要無情無義,豈容得他們四處通融。

“好。”

蕭忍冬沒有再強求,戀戀不舍得再望了一眼身後面無表情的鬼差,仰頭飲下了那碗湯。

“有勞您勞。”

喝完他将碗還給老婦,只感覺冰冷了百年的身體燃起來一股溫熱的氣息。腦子有些發昏,前塵往事如走馬燈般閃現。

他以為這是遺忘前世記憶的征兆,比起眼睛想要奮力地再抓住一絲一縷和結香的記憶。但是片刻後不适消失,蕭忍冬反倒是沒有忘記一路從姑婆山到梧州的種種。連帶着消失的那一百年前的記憶也悉數回到了腦海中,愈發的清晰明了曾經相識的點滴。

而這時結香從差役堆中鑽出來身子,站在他後面愣愣的喊他的名字。

“蕭忍冬。”

聽見她的聲音,蕭忍冬幾乎是要本能的回頭了。但是他立刻想起喝了孟婆湯自己就該是要什麽都不記得了,所以回頭的臉色冷漠之至,看着結香的眼睛像是看陌生人一樣。

“蕭忍冬,你要記得我!”

結香叮囑道,但又不說他要如何記住自己,雙眼噙着淚花,歪頭看着蕭忍冬釋然的笑開。

蕭忍冬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結香的嘴角邊多個梨渦,笑起來悲傷中似乎都多了一絲的甜意。

但他只是冷漠的掃了她一眼,擡手讓鬼差摘掉自己手上的鐵鏈,頭也不回的走入輪回道中。

“蕭忍冬,我愛你,一百年前是,一百年後依舊是!”

結香看着那決絕而去的身影哭着大喊出聲,她知道蕭忍冬一定會記得自己的。他會像趙甲宜一樣攜帶着前世的記憶轉世,但是自己不會了。

她已經失去天命變成了普通人,不再是傩師,縱使記得永生咒也施不了咒了。這也是酆都神君必須要從她身上取回天命的原因,因為害怕她和寒鴉一樣瘋狂将永生咒在陽間洩露出去。

可她還是想要他知道無論自己變成什麽樣子都會愛他,曾經不能宣諸于口的愛意她要大聲的說出來。

要來時世蕭忍冬替她記得,來世他一定要比自己先認出她來。

而蕭忍冬,他每走一步他都聽見了結香的話。酆都神君、孟婆、鬼差,身後的一道道灼熱的目光不允許他決絕的身影停滞,不允許他回頭去看那個大聲向他傾訴愛意的女子。

他不能回頭看她,但會記得她說的每一個字。來世他一定會先認出她,她不記得的事他來替他們記着。

其實對于酆都神君來說,結香極其肖似寒鴉。兩個同樣膽大妄為的女人,一個身為傩師敢用活人祭天竊取永生咒,一個敢在他眼皮底下下永生咒,讓蕭忍冬帶着前世的記憶轉世入輪回。

等到他察覺反應過來時蕭忍冬已入了輪回,但又不能将此事宣揚出來,只能對結香小懲大誡。

罰她一個人獨自走回陽間,在陰陽交界中沒有任何光亮也不許提燈,辨別不清方向。結香整整花了三十年才走出來,重新醒過來時,她的雙鬓已經染上了白發。

也在她昏迷期間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還是當年在梧州非要娶她的瘋子,推門從外間進來,手中抱着院子裏新開的臘梅花。

“夫人今天的燈換了沒有,不是說了用西海進貢的燈油嗎?”

說話的是元寧,聞見房中沉悶的燈油味劍眉緊蹙,将懷中的花一把扔給侍女急忙地去開窗通風。

侍女抱着豔麗張揚的梅花,無奈道:

“回侯爺,西海的魚油用完了。”

元寧:“用完了不早說,晚些我去找皇上要。”

進貢的東西說找皇帝要就能找皇帝要的人,三十年前也是說要就要了道聖旨娶了一個活死人,将賀青貶到邊疆戍守,在朝廷裏打壓柳山溪數十年擡不起頭來。

當然他也為結香做了很多的事,娶她、為她尋醫問藥、赈濟姑婆山的百姓。

只唯獨一件事為蕭忍冬翻案,從賀青和柳山溪試圖重修正史起,他變得和皇帝一樣一提起這個名字就跳腳。

結香一睜開眼皮,眼睛便是十分的清澈,完全不似昏迷了數十年的人。側耳聽見說話聲來不及反應,元寧就已經大步跨到了床邊。

四目相對時,兩人都吓傻了。

“……夫人?”

聽見着稱呼,看見來人的打扮,結香脖子一梗。

得,我還是接着昏迷吧。

全文完

卑職不配

第 56 章 榆木不可雕

榆木不可雕

地府,終年陰暗潮濕不見天日,唯一的光亮來源于漂浮在山野神殿中的磷火。

此類磷火與陽間屍骨所化不同,而是生前作惡無法轉世的殘魂。有的是被惡狗嶺的惡狗吃剩下的,有的是從十八地獄地下漂浮上來的。

失去入六道輪回的機會,最終化作磷火成為了陰間唯一的光亮,照亮亡魂前行的路。

而發狂的蕭忍冬從阿鼻獄中揚起萬丈紅岩赤漿,所經之處皆瞬間化為焦土。衆鬼四處逃竄,羁押的鬼差自顧不暇尋找地方躲避。

只見火光中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掀起漫天的塵土,遮天蔽日。四肢肌肉橫生,恍若粗壯的百年老樹幹。面目猙獰,不斷從喉間發出嗚嗚的嘶吼聲。

和阿鼻獄中所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顯然蕭忍冬的身體成為了一個容器,吸食進去的鬼魂在裏面不斷地膨脹變大,無限度地撐大他的身體。

他在漫無目的四處逃竄,抱着結香像是誇父一般,不過他是不敢向着光亮的地方而去,只能往最黑暗的地方鑽,這樣就能夠躲避酆都神君的追捕。

對于身體力驟然生出的似要毀天滅地的力量他是有些害怕的,因為無法控制不斷膨脹的身體,無法控制抱住結香的力量勒碎了她的五髒六腑。

蕭忍冬如枯木一般的手指牢牢地抓着纖細的腰身,很快原本還能夠撐着眼皮安撫他的皆香就已經失去了意識。虛軟的身子懸挂在粗壯的臂彎裏,脆弱得像只秋風裏堪堪要飄落的黃葉,仿佛下一刻就會掉落下來歸入泥土中。

跑了不知多久終于逃出了那沖天的火光中,鑽進了黑暗中。借着微弱的磷光能夠看見眼前是一座從天而降,矗立于路間的巨大石壁。

蕭忍冬将懷裏的結香小心翼翼的放在巨石上,想要開口卻發現說不了話了,發出來的聲音皆是內體亡靈的嘶吼聲。

嗚嗚咽咽,如泣如訴,間歇嘶鳴起來的嚎叫穿破悶沉的地府從陽間的山谷深澗破地而出,變成急促呼嘯的狂風聲。

昏迷之中,結香聽見嘶吼聲,奮力逼迫自己從混沌中醒來。睜開眼看見的便是那張無比醜陋猙獰的臉,赤目鑲嵌在臉上膨起的肌肉中。像在阿鼻獄中怒斥她的酆都神君,可是神君不會落淚的,而蕭忍冬會。

“別怕,我沒事。”

她伸手去摸那張臉,冰冷的淚珠從高高的顴骨上落下,滴落在她圓潤的下巴上。

像野獸般嗚嗚鳴叫的蕭忍冬看見結香眼下的微光,驚喜的止住了嘶鳴。但很快他的眼睛就被結香身下暈出來的鮮血吓得手足無措,慌亂的用手指捂住她咕嘟咕嘟冒血泡的腰。

她又受傷了,被蕭忍冬鋒利的手指刺穿了身體。

他被體內的怨氣控制,身體不斷的在膨脹。長成巨人誇父一般,無法控制身上的力氣,無意捏碎了她的五髒六腑。想要再用手捂住她腰身的血洞,一用力捂住反倒是咕嘟咕嘟地冒着血泡。

氣血翻湧上胸腔,從喉間嘔出嚴着嘴角留下,染紅了結香黑白相間的雲袍。

見狀他只能慌亂地撤開手,傻傻的呆愣在原地。直到結香的手掌再怎麽用力也夠不上他的臉頰,蕭忍冬才嘗試着去捉住她纖細的手腕。

“蕭忍冬,不要被體內的怨氣控制了!”

結香撐起地爬起來,拽着他巨大的手掌。張開雙臂才勉強抱住蕭忍冬像枯藤般伸長出來的手指,小小的人在他的指尖變成了小貓般大小。

他想要将她攏到手掌心裏的,可是迅速膨脹起來的胸腔完全遮擋住了眼睛。他根本不見結香在哪兒,只能夠感覺到小指頭癢癢的,她冰涼的呼吸掃在上面。

像是山間的清風,纏繞在指尖。

他也不敢再碰她,害怕無意傷害到她。平地矗立,身軀長成和石壁一般高。才看見原來的石壁是一座地藏王菩薩石像,他無意中抱着結香闖到了蓮花臺。

此處正是傳聞中地藏王菩薩頌經超度鬼魂的地方,只是不見真身于何處,空留一座蓮花寶相臺。

他和石像一樣高大的身軀已經難以看見腳下,此時酆都神君已經帶着鬼差追趕趕而至,十萬陰差整齊列陣于蓮花臺下。

“蕭忍冬還不伏法!”

酆都神君率兵逼近,聽見他的怒斥聲。看着石像晃神的蕭忍冬轉過身來,遲疑了一瞬曲下膝蓋往地下跪去。

他看不見結香如何了,再大的怒氣、不甘也化作了無能為力悲切。他想要求那些主宰陰陽生死的神君救救結香,看看她的傷勢,但又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開口從喉間發出的只有體內冤魂的嘶鳴聲,配着他那張猙獰的臉,龐大的身軀絲毫感覺不到他已經退縮不敢往前了。

誰能曾想不久前他還口出狂言要揚了酆都神君的神殿,才過多久他就慫了。

但是他龐大的膝蓋還沒有觸到地下,就被突然響起的怒斥聲呵住了。

結香從蓮花臺上跑了下來,撐着虛弱的身體一直爬到蕭忍冬垂眸就能夠看見她的地方,站在亂石之上奮力地朝他大喊。

“蕭忍冬,你給我站起來!我不管你為了什麽,不可以跪!我沒事,你不要擔心!受再重的傷只要要我陽間的身體不死,我就不會死!”

但是她會變成活死人,倘若魂魄受到重傷或是無法回去的話。可是她不怕,所以她不許蕭忍冬下跪。

但結香的話在酆都神君眼裏完全是挑釁,是教唆,煽動蕭忍冬拒捕認罪。

他同樣呵斥道:

“蕭忍冬還不跪下,不想釀成大禍就快俯首就擒!你不要執迷不悟,一步錯步步錯!”

結香:“蕭忍冬,你沒有錯!不要跪!”

她轉身看着怒目圓睜的酆都神君,力争辯解道:

“他到底何錯之有,他生前是個将軍,戰場上不殺人如何保家衛國!蕭忍冬犯下的殺孽是為了守護他的國家,他的百姓!難不成他身為将軍要眼睜睜的看着山河破碎,百姓流離失所嗎?如果忠君愛國也是錯,神君告訴我什麽才是對?”

面對質問酆都神君神色卻是一絲波瀾圍起,結香的話當然是對的,忠君愛國當然無錯。這是蕭忍冬在犯下重孽後任然能夠有轉世機會的原因,但是他的功并不能抵他的過。

“你身為傩師慧根竟是如此的愚鈍,于你大邺國蕭忍冬戰功赫赫,保家衛國的将軍。你看見了他守的國,守的家。可曾看見烏沙、朝東等無數被戰亂牽連無辜喪命的百姓,數以萬計死在他刀下的将士。你為他申冤,誰來為那些人叫屈?”

人世之間王朝興衰從來都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無論蕭忍冬處于什麽樣的原因發起一次次的進攻防守,只要殺了人就是他的殺孽,到了陰曹地府是要還的。

不僅是對于他而言是如此,所有人都一樣。只要犯了殺孽,是惡是善都要償還。用他們的靈魂在煉獄中煅燒,平息獄中怨氣,化解獄中的累累白骨。

有些人進去了也許還能夠出來得到轉世再入輪回的機會,有些罪孽深重難以化解的,直徑就燒成了灰燼,剩下星星點點的磷火。

酆都神君對于結香很失望,從前因為寒鴉強行将天命放在她身上。讓原本一個平凡的女子成為了傩師,她沒有經過任何的考驗和擢選。

還有便是近乎一百年了,她一點都沒有長進。她所能看到的永遠都只有她的丈夫,她的國。這對于神來說是不允許的,神和傩師的斷情絕愛,無情無欲。

一旦有了感情,他們就會有選擇有立場,有想要維護的人。

所以結香成為不了傩師,即便僥幸得到永生,她也成為不了神。

她依舊不認酆都神君的話,因為再陽間她曾向皇權下跪,而皇權對她回以狠厲的耳光。

現在她再也不要向神權下伏首,她擡起倔強的腦袋,回頭轉身看向半屈膝的蕭忍冬。

“蕭忍冬,我不要你為了我向他們下跪!倘若你認為自己生前所做當真為錯,認為你自己罪孽深重,你可以伏首認罪!可我依舊堅信你無罪,你身為一個将軍做到了你所該做的!”

結香擡手直指酆都神君還有他身後的數十萬陰兵,憤慨而笑。

“既是如此,神君選擇那些戰亂中枉死的生靈,那我便選擇蕭忍冬。神君有神君的廣仁博愛,我有我的道義。我不能茍同神君,所以我絕不認為蕭忍冬有罪!”

酆都神君:“榆木不可雕也!”

其實在嘴上嚴厲的斥罵結香,他又何曾不為她的這份孤勇而生有幾分欽佩。

只是作為萬鬼之宗,酆都大帝永遠只能矗立于神殿之上。對于結香的謬論他不能去認同,因為一旦開出先列放過蕭忍冬,在三界運行千萬年的秩序将瞬間崩塌,像結香這樣的人将前仆後繼而來。

正是因為所謂的情所謂的義,善惡難以明辨。所以才需要如此冰冷無情的條例來規範三界衆生,不過是一報還一報。

結香也知道自己難以說服酆都神君,無法為蕭忍冬脫罪。可是仍舊想要他知道身為将軍,他沒有罪的。

“蕭忍冬,我相信你,你沒有罪,不要跪!”

她嘶啞的聲音大聲的喊,與石像齊高的蕭忍冬身軀停止了膨脹,鬼差從下往上抛去鷹爪鈎鈎住他的肩膀,數百跟鐵鏈交纏像是天羅地網一樣網住巨大的身軀。

蕭忍冬還是說不了話,但是他聽見了結香的話,看見她在酆都神君面前為自己據理力争的倔強。身體內的冤魂一齊壓向他的雙腿,不斷蠱惑着他結香要出事,只要跪下認罪他們就會放過她。

但在結香奮力地哭喊中蕭忍冬屈下地膝蓋還是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和石像站得一樣的高。

站起來的那一刻,雖然離得很遠很遠,但他還是看見結香含着笑意卻泛濫着淚花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從不曾讓她失望的。

卑職不配

第 55 章 來世種花

來世種花

于神來說他們并不認可結香傩師的身份,她是千百年來第一個避開了擢選,而由上一任傩師認定的繼承人。也就是第一個由于人選出來的傩師,在神不知道的情況之下獲得了天命。

這是寒鴉對于神權的挑戰,對于三界規則的蔑視。

她以為為什麽傩師身負天命,在人世帶行神權為民消災祈福,但卻要以為一生孤苦無依,斷情絕愛為代價。既有天命那傩師便也是神,憑什麽也要和尋常人一樣經歷生老病死,轉世輪回。

所以向神質問,想要脫離輪回得到永生。但傩師終究只是凡人,随着年歲的增長,所謂的神權逐漸開始耗損年輕的生命力。愛人分別永訣,病痛衰老無可阻擋得襲來,她不再執着于向神祈求賜予傩師特赦永生。

而是在宣治十年遇見了時年還只是一個小小翰林修撰的厲勝天,科舉仕途出身,滿身的書卷氣。卻有一個和他氣質完全不相符,野心勃勃充滿攻擊性的名字。

和這個名字相匹的是他對于權勢狂熱執着,王侯将相寧有種乎,一介白衣游走各方權勢間。歷經三十年踩着白骨鮮血爬上國相高位,權傾朝野,把持少主。

寒鴉和厲勝天是一樣的人,不僅于秉性相投一個癡迷于權勢,一個狂熱于永生。連身份都是十分的契合,國相把持朝政,弄權指點江山。國師代天命受皇權,左右一國之君,更合乎民心之列,肆意操控。

國師神權淩駕于皇權之上,數百年如此。

但國師的把戲必須依靠強大的政治勢力才能得以生存,所以寒鴉和厲勝天一拍即合成為最可靠的政治盟友。求長生、求權勢在一百年前的朝堂上呼風喚雨。

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誣陷誅殺忠良,絲毫不心慈手軟。

但越是瘋狂,所遭遇執念的反嗜越厲害,不過須臾十年寒鴉便以異忽尋常的速度衰老而去。她對于永生咒最後一個獻祭的活人是蕭忍冬,一個天賜的将星,八字全陰之人。

只是最終一生所求的長生并沒有實現,雖然她竊取到了永生咒,卻并不能真的像神一樣不死不滅,甚至也無法作用在自己身上。

而是将它試驗到了厲勝天和當初在承天門前見到的那個女子身上,不過厲勝天還是沒有逃過生老病死。但卻意外能夠保留前世的記憶轉世,對于寒鴉來說并不是一無所獲。

逐漸的随着傩師身上的詛咒靈驗,凡人生老病死的降臨,她不再将長生做為自己的執念,而是妄想布下永生咒讓世人即便不能肉身永存,靈魂也能永存。

但是計謀被神察覺失敗了,在臨死前她擅自将天命給了結香。

對于結香的感情,寒鴉很奇怪,說是可憐她也是厭惡她,所以讓她變成了和自己一樣的人。

只是重塑了結香的肉身,封存了她的記憶,不叫她記得自己的殺夫之仇。變成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叫她師父。

直到在惡狗嶺看見那縷生魂,數百年來未曾改變的容顏,仿佛歲月在她身上停滞了一般。那一刻寒鴉才知道原來自己真的做到了,她重新燃起了野心,讓結香背誦永生咒。并能夠去完成自己的未競之志。

只是她已經失去了開口的機會。

而結香盡管并不能領會她真正的意圖,但是對于高高在上的神,自诩公正無私無欲一樣是嗤之以鼻的。

因為他們在用殺孽來懲罰一個征戰沙場的将軍,說那是他的孽,他的債。

可她不認、不服這樣無理蠻橫的審理懲處。穿過被烈焰烤的滾燙的懸橋,從鐵索上蕩到白骨山前去救蕭忍冬。

但烈焰形成堅固的屏障,帶着灼熱的氣流,一靠近便就會被彈開。結香嘗試了數次不管從什麽方向都被強大的氣流震回懸橋之上,她正欲爬起來再試。阿鼻獄頂的懸塑神像,突然像一座大山一般朝她的方向押過來。

結香以為獄頂的神像松動砸下來了,手腳并用的爬起來躲開。但神像移動速度很快,怒睜開低垂的雙眼逼視她。

“你想要救他,問問獄中那些鬼魂同不同意!你這個竊取了天命的女人,和你的師父一樣是個小偷!”

結香絲毫不畏懼眼前的似怒目金剛般的神像,奮力争辯道:

“我師父不是!”

神像的怒吼聲從四面八方穿透而來,“你竟還是願意叫她師父,你不知道她殺了你的丈夫不知道她為了求長生,獻祭了多少無辜的性命?你的丈夫也祭品,而你是她的實驗品!寒鴉作惡多端,竊取永生咒企圖擾亂三界秩序,其心可誅!”

結香當然知道寒鴉殺害蕭忍冬的事,只是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從前尚且以為是因為權力鬥争,現在才知道是為了長生成為了祭品。

她是恨的,即便想不起一百年前的記憶來。

可看見這些神對于自己蔑視,對于永生咒的緊張,想起寒鴉生前病痛折磨的模樣,傩師換取天命的代價,才明白為什麽她一輩子的執着。

“是嗎?”結香譏笑道:

“神君知道她為什麽不擇手段的追求長生嗎?傩師背負你們的天命在人間的代價是用自己的生命換取的,而你們對于此不聞不問!明明做着同樣的事,神卻享受人間香火,永生不死不滅。而我們卻要忍受生老病死,怨念嗔癡!”

神像:“你們是人,肉體凡胎怎可永生!”

結香駁斥道:“人為何不能永生,神君告訴我!是你們害怕人,害怕人一旦得到永生不死不滅就會威脅影響到你們的地位!你們是神從不會憐惜人類的犧牲,人間落難,瘟疫蔓延、殺戮四起伏屍千裏的時候你們在哪裏,可是曾看見了?你的百姓在苦苦哀求神靈顯靈的時候,你們又在哪裏?”

神像:“這是三界定律,福禍命中所定!你師父一生執念癡念太重,所以迷信失智!觸碰禁忌,破壞三界秩序,企圖讓人神兩道陷入混亂中!”

“秩序,神君所謂的秩序是什麽?”

結香譏笑道,指着玄鐵囚鏈上被冤魂噬咬的蕭忍冬質問。

三界所謂的衆生平等,而人卻要雙膝跪在地下向上蒼,向神靈祈願。而他們可因為不認可一個傩師的身份,選擇漠視人間的苦難。

一切不過是強者制定的游戲規則,他們害怕游戲規則被打破,威脅到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否則人為什麽只有匍匐在神像之下才能得到垂憐。

“你和你師父一樣!”

神像怒睜的雙眼突然垂下眼皮,從結香面前退離,重新回到獄頂之上。是一座數百丈高的石像,鑲嵌在石壁之上,擡頭只能遠遠的看見神像的下巴。

結香見它退了回去,跑到石壁下繼續争辯道:

“我和我師父一樣不一樣又如何,神君只看到蕭忍冬的殺孽,可曾看過他守的千裏山河,萬家百姓!”

她從包袱裏掏出賀青繪制的千裏江山圖,一展在神像前,不知它垂目向下的模樣可否看見。

其實也不用看見,人陽間種種行徑神本就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然而他并不所被他守護的人認可,他只有消了殺孽才能夠轉生。”

神像聲音重新複歸于平靜,所謂的殺孽并曾冤枉蕭忍冬。阿鼻獄中都是他曾經斬下的亡靈,幾乎全都是曾經在戰場厮殺的敵軍。怨氣比尋常的鬼魂都要重,只有煉獄中的白骨化成清澈的池水,陰魂散去才算是洗清了業障。

在阿鼻獄來說無所謂善與惡,殺孽就是殺孽。游戲規則就是那麽簡單,殺人就是殺人。

“我不認,他沒有罪!”

結香鼻子一酸噙着淚大喊,她沒有辦法反駁,确實沒有人認可他的。在史書上他是大奸臣通敵叛國,數百年之久也沒有人曾記得他做過的事。

而于敵國來說他是殺神,是劊子手。他殺過的敵軍亡魂依舊仇恨着他,恨不得撕碎他拆骨入腹。

過了很久神像都不曾再說話,阿鼻獄中重歸于岩漿的噴湧和鬼魂撕咬蕭忍冬的尖叫聲。結香回過頭看了一眼,收起手中的畫軸才知道憑借着自己微弱的力量根本無法為蕭忍冬翻案。

酆都神君對人間的事了若指掌,她曾已為可以為蕭忍冬翻案的證據根本不重要。

蕭忍冬打下了多少疆土,守護多少百姓也不重要,重要的沒有記得他了。記得他的只有等待複仇的刀下亡魂,生前無法敵過他,死後卻能夠讓他償還殺孽。

所謂的一報還一報便是如此。

她知道自己無法改變游戲規則,看見神像下通往獄地的小道毫不猶豫的走了下去。來到獄底烈焰旁已經有白骨化水,渾濁不堪,似乎永遠也沒有清澈之時。

踩着白骨一點一點往上爬,手腳一碰上便就被灼熱的骨頭燙傷,冒出陣陣白煙。有些惡臭分不清是結香燙傷的,還是白骨上面的。

越往上爬屍骨的溫度越高,屍骨燙得無從下手去抓,結香好不容易快要靠近蕭忍冬的時候失足摔了下去。臉頰被向着半空中伸出來的白骨劃傷,從眼腳向下颌劃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她是傩師,又是魂魄本就異常冰冷的鮮血像是比阿鼻獄中更熾熱的岩漿一樣滴落在白骨上,融化了白骨。

“…..蕭忍冬!”

但結香并未發現,摔下屍骨後立刻爬了起來,用手背胡亂擦了一下臉頰爬向蕭忍冬。在最終接近堆積如山的白骨頂時,她一下拽住他垂下來的雙腳借勢站起來抱住他的腰,哭着喊他的名字。

“蕭忍冬,對不起我救不了你!”

“對不起!”

聽見她的哭喊聲,數次昏迷過去的蕭忍冬睜開沉重的眼皮,擔憂看着身下的擡起臉頰。

“我沒事的,你怎麽那麽傻,魂魄離體那麽危險,回不去了怎麽辦?”

“那我便不回去了,蕭忍冬我陪着你好不好。這個世界太沒有道理了,下輩子不要做将軍了。只做一個平平凡凡的書生,讀讀書,種種花好嗎?”

結香噙淚哭着又笑着,眼中盛滿了難過。她踮腳湊上前去吻眼前的人,因為他被鐵鏈掉着雙臂,她踩在頭骨上要非常非常用力的才能親到他的唇,雙手摸上他的耳朵和脖子。

她這個樣子,十八地獄之上的神殿上數雙眼睛不自覺都避開了殿前的菱花陰鏡。

“神君,要不要去把她抓上來?”

最終還是有鬼差忍不住問出了聲。

酆都神君瞟了眼菱花陰鏡,“不必了,叫陰司官來準備去陽間尋找下一任傩師。”

阿鼻獄烈焰可燒裂天命困結香身上的陣法,不須有多時天命将能夠重新回到他們的手中。而神像下那條通往獄地的小路是特意引誘她前去的,酆都神君篤定她牽挂蕭忍冬一定會下去。

卻不知結香也感覺到了不适,身上的封印逐漸被解開,腦海開始跟走馬燈似的閃現一百年前的記憶。她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借親吻親之機在蕭忍冬身上下了永生咒,用力拽着他被烈火燒的緊剩無幾的衣服,流淚不停的叮囑道:

“蕭忍冬,你一定要記得我,一定要記得我!”

話音才剛落下,結香全身如同被抽去了力氣一般跌在蕭忍冬的腳下滾到了獄底。

“結香!”

蕭忍冬想要去救她卻動不了,奮力蓄積起全身的力氣掙脫玄鐵拘魂鏈。甚至在極度的慌張和憤怒中将周圍的冤魂全部吸食進了體內,雙目漲紅,臉上青筋暴起不複适才的虛弱之狀。

俨然像是一只入魔失智的惡鬼,瞬間掙脫鐵鏈的束縛。揚起掌風将腳下累累白骨震得粉碎,化成粉末漂浮在岩漿之上。

他蹿下獄底去撈陷入昏迷的結香,卻被神殿上趕來的酆都神君搶了先手。

蕭忍冬一下就被激怒了,嘶聲怒吼道:

“放開她,否則我揚了你的神殿!”

酆都神君抓着結香的脖子,絲毫不畏懼他。

“你敢!”

神君對陣惡鬼,從前的蕭忍冬是不敢的,因為他只是一只流竄的孤魂而已。而現在他覆手可揚起萬丈赤漿,火燒陰間。

“你看我敢不敢!”

他當真是半分畏懼都沒有了,甚至連結香的話也不聽,瞬間引起身後的紅浪翻滾的岩漿沖上酆都神君。在岩漿即将落在他們身上之際,趁酆都神君擡手躲避時一把将結香搶回了懷裏。

她撐着最後的意識睜開眼皮時已經完全認不清出眼前的人,赤目血口,臉上滿是橫肉比于身後的石壁過之而無不及,連身體也在數倍膨脹。

完全不是剛才的他了,結香腰身被他蠻橫的力氣箍得生疼,眼淚吧嗒掉出了眼眶。

“蕭忍冬,不可以!”

她還認得他的,眼淚落在熾熱的身體上,讓發狂失智的蕭忍冬有了一絲理智,但他還是揚起了滾熱的岩漿沖上神殿,頓時整個地府火光沖天。他像是從地底蹿出來的野獸一樣,抱着結香逃離了酆都神殿。

卑職不配

第 54 章 殺孽

殺孽

永生咒傩門禁術,結香一直秉持着師父的教誨将此術視為禁忌。可是現在它真的出現在了自己面前,還是師父親手給的,她一下弄不懂這其中的意思。

“師父想要說什麽?”

結香不解的問。

寒鴉的手掌突然猛地一下向她眼前飛來,堪堪停在鼻尖上。

“師父要我背下它?”

這可是禁術!

一直以來她都十分的乖巧順從,對于師父的幾乎是言聽計從,将傩門的戒律奉若圭臬。

師父說傩師要斷情絕愛,她便真的以為自己斷情斷愛。傩師要将信徒視為子民為他們祈福消災,超度亡魂。即便根本沒有通神之力,她還是兢兢業業的做一個傩師。

甚至在人間落難,大旱饑荒千裏,百姓身陷水深火熱時,歸咎于自己沒有為他們祈來大雨,無法向神傳達民願。

而在現在,她一直尊重的師父,讓她觸碰禁忌,修行禁術。

結香竟是不敢,第一反應便是往後對。但是她退一步,手掌就逼近一步,甚至阻攔着不讓走。

指尖的磷火燃在了她的純淨的眸子中,倒映出當年承天門前的大雪,雪中一身白衣跪在黑棺前的人影。

一身孝衣如雪,同天地融為一體。

“好好,師父我背!”

結香被逼得有些害怕,往後退了好些。聽見她急切地喊叫聲,手掌也停住了,張開着手指叫她能夠清清楚楚地将銘文咒語背下來。

直到結香點頭示意自己已經背完了之後,手掌中的銘文瞬間化成灰燼消失得幹幹淨淨。手掌重新結起蓮花舒瓣狀,化成燭臺為她趙路。

跟着走了不知道多久,無盡得黑暗中出現了清冷的微光。像是寒夜中,剛下過雨一般,濕漉漉的,呼吸間都是潮濕生黴的腥臭味。

再靠近些就可以看見是條青石板路,兩旁林立着歪七倒八的房屋。屋檐下挂着燈籠,燈籠似乎糊紙糊得特別厚,只從裏面透出些微弱得光亮出來。屋內門板縫也有燈火亮出,但是沒有人。或者說是沒有鬼,沒有魂魄。

“師父,到酆都了。”

結香才剛一開口,身後忽然傳來急促得犬吠聲嘶吼聲。不等回頭去看,融再黑暗中的惡狗忽然蹿出來,張開血盆大口将手掌吞下腹中。

“師父!”

“把我師父吐出來!”

結香撲向惡狗,絲毫不畏懼它流着涎水兇殘盯着自己的模樣,揚起手中的青鬼面具往狗頭上狠狠一敲。

“汪!”

惡狗嗚咽一聲腦袋叫敲的陣陣發懵,呲牙恐吓結香。不想根本沒有吓住,棱角分明又尖銳地青鬼面具跟雨點般落下來。不一會兒狗叫聲就變成了忍無可忍地怒吼聲,像是炸雷一般響起。

“夠了,你這厮不要以為本尊不敢咬你!”

誰?

結香聽見聲音忙得擡起面具,只見地下是個少年。

不對,是個狗臉少年。除現出了些人地軀體,四肢、腦袋都是狗爪子、狗頭地模樣。

一雙狹長地丹鳳眼長在毛臉三瓣嘴上,正呲着滿嘴的獠牙。

是守護惡狗嶺的九陰犬,專吃惡鬼惡魂。但是對于向結香這樣的,他們是萬萬不敢咬的。即便被悶頭揍得臉面全無,神犬威嚴盡失,他也只敢對結香呲呲牙而已。

“把我師父吐出來!”

結香怒道,揚起面具看着比九陰犬還兇狠。

“你師父作惡多端,不思悔改,還敢逃出惡狗嶺,就活該被吃掉!”

更何況他早該吃掉那個傩師的魂魄了,只不過嶺中無趣吃剩下一只半只的手啊腳啊留着逗逗趣。卻不想那就只剩下一只手掌了的傩師還是賊心不死,生出邪念妄想來。

九陰犬嫌棄的推開揚在自己腦袋上的面具,從地下站起來。這一站就比結香高出幾乎半個身子有餘,他的身影黑壓壓的籠罩在頭頂之上。像是神殿上怒目的金剛,不怒自威,好像只是區區一眼就能夠洞悉一切。

結香自知關于師父在這一點上本根沒有争辯的機會,惡狗吃惡魂,殘剩下的那只手掌也是因為這九陰犬好玩逗趣,才等了今日才被吃掉。

惡狗嶺中除了她師父這只手,四處都是魂魄化成的零散屍塊,是九陰犬的惡趣,也是用來震懾往來的魂魄的。吃不吃完全是看他們的心情,當然他們也不會讓這些殘魂跑到酆都神殿來的,因為沒有資格。

即是理虧,冷靜下來她讪讪的收回手,不想再多做耽誤轉身向前往死寂的酆都神殿走去。

“慢着,你師父剛才跟你說什麽了?”

結香頭也不回道:“她只剩下一只手掌了,根本說不了話。”

九陰犬:“站住,那你師父讓你看什麽了?”

在嶺中他可是聽見了這個女人自言自語的說話聲了。

結香:“沒有!”

“你以為你騙得過我嗎?你師父讓你看永生咒了!”

九陰犬跟上前捉住結香的手腕,警告道:

“永生咒是天機,你師父竊取天機居心不良所以被詛咒。生前不得好死,生後為惡狗所食!想不到只剩下一只手掌了也還不死心,想要将永生咒傳給你!不想死,就給本座忘了它!”

結香向來是該服軟就絕不硬逞強的性格,就是虛情假意也裝的上三分真情。掙開九陰犬的手,揉了揉手腕從善如流道:

“我忘了根本沒有記清楚,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永生咒。”

其實她記得清楚,一個字也沒忘。

“你…..”

九陰犬當然能猜測着話中的幾分真假,但是又拿結香無可奈何,只能再次警告道:

“你最好是忘記了,要是敢擅自使用你就等着和你師父一樣的下場吧!”

“是嗎?”

結香冷冷的譏笑道,回過頭來若有所思的看着身後的身影。

永生,輪回;神,人;為什麽六道輪回只在人身之上,而永生在人身上是禁忌。

這像是一個生來就有的道理,沒有人去問為什麽。

前方就是酆都神殿,九陰犬無法再向前,只能任由結香離開。對于她這只生魂闖入陰間,來的突然,出現的蹊跷。只知道她和被吃掉的手掌一樣,是個傩師。

傩師在人界代受神權,為百姓信衆祈福去災,超度亡靈。他們是一樣的,一個供職于陰間,一個供職于陽間。陰陽互不相交,她不應出現在這裏的。

結香當然知道自己不該出現,作為傩師就應該做好自己事。為信衆祈祈福,求求雨,超度亡靈。但這些事實上這些她都很難做到,身為掌握天命的傩師她并沒有能夠讓世間少些邪惡。

既然傩師做不到,那她就作為一縷亡魂前來做她想要做的事。

走到神殿前,她毫不猶豫地拿起了放在惡鬼鳴怨鼓的桴鼓。不同于陽間的鼓槌,而是兩只從惡鬼上身上卸下來的大腿骨。槌頭碩大,敲在同樣用惡鬼人皮做成的鳴冤鼓上,咚咚咚作響。

響聲會震透整個地府,從陽間的土地廟,到還魂崖口的六道輪回。用鼓聲告訴那些投胎的鬼魂來世行善,震懾剛入陰間的惡鬼。

随着鼓聲響起,詭谲的紅光一道一道從懸挂在半崖上落地,雕滿惡鬼懸塑的酆都神殿亮起。

但裏面還是空蕩蕩的,沒有任何神君和鬼差。走進去去,殿內藻井之上是論陰陽鏡。一個人生前所行善惡都會在裏面照得清清楚楚,說不得謊,造不了假。

照除劣行,所犯重罪的會被押至殿後石階通往十八地獄衆受刑。

很奇怪,結香鳴鼓了,燈亮了。神殿卻仍舊只有她一個人,倒是殿後地獄之路開啓着。

什麽都沒有,她不知道該要試探的喊一聲蕭忍冬,還是喊一聲可否有人。

但似乎又什麽都不對,她只能按照心裏的指引往地獄走去。

一步一獄,不多時回過頭已經不見來時路,懸梯從黑暗中垂下,最後落下熊熊業火濃岩燃燒的阿鼻獄中。

“蕭忍冬!”

她看見赤紅的烈焰中從半空懸下兩條宛若男子手臂粗的鐵鏈,中拴着蕭忍冬,無數冤魂化成的黑氣圍繞在他的身邊。發出啧啧的撕咬聲和怒氣沖天如猴子般的鳴叫。

“蕭忍冬,別怕,我來救你了!”

結香沿着僅僅只一人同行的石壁靠近烈火燃燒的煉獄,走到了镂空的懸橋,摸到熾熱滾燙的鐵鏈。

她沒忍住往腳下低頭一看,才發現煉獄中燃燒的是人骨。深不見底,一直堆積上來抵在蕭忍冬的腳尖下。

一将功成萬骨枯。

煉獄裏是他曾經殺過的人,兇惡的戾氣是斬下的魂。生前他踏着屍山血海而來,死後為刀下亡魂所噬。

“你還不明白嗎?這是他的孽、他的債,他并不冤。”

忽然渾厚嚴厲的聲音從四面八方穿透而來,結香噙着淚四處張望,卻什麽也看不見。

“不,那些不是他想殺的!他是個将軍,刀不染血他如何征戰保護家國!”

她奮力争辯,怒斥回去,知道一定是酆都神君在說話。

卻不知道自己一樣背負這些殺孽,只是她沒有死,還成為傩師有了天命。只要不自己放棄,神永遠無法審判她。

卑職不配

第 53 章 永生咒

永生咒

傩師想要殺死一個人會比想象中的更容易,更難以讓官府察覺。這個人包括他們自己在內,離魂闖陰間九死一生。

這是結香沒有和賀青還有唐積雲當面說的,她在方相士的牌位下留了書信。

信中所言雖不至于說是殉情殉道不再回來,但其意思也相差無幾。告訴他們保持長明燈三日不滅,倘若自己沒有回來就派人去姑婆山通知一個叫初西的人,叫他來帶自己回家。

元寧将她送到醫館後大夫也并未瞧出中什麽毒來,只是檢查了一下病人的身體便叫回來準備後事。

他們在官署中除了那封信件什麽都沒有找到,連結香到底怎麽變成那樣子的都不知道。

賀青在察覺到她的真實意圖之後慌亂了一陣,但是回到官署時已經冷靜了下來。他堅持将結香放回房間中,在床前重新燃上長明燈,等待三日之期。

而小院另一邊,積雲因此事內疚自責,哭昏過去醒來時還是念念不忘,埋怨昨夜不應該是走太遠,不應該放結香一個人在房間裏。

她抱着賀青的腰身失聲痛哭,沙啞着嗓子喊道:

“大人,我們不應該讓結香姑娘去的!我們早該想到,她一個人去給将軍翻案就是不可能回來的!”

“對不起,是我疏忽大意了。在這陽世,聖上尚有幾分明君之風都難以為将軍翻案,她一個人怎麽面對那些牛鬼神蛇。”

賀青這話一樣落在窗外路過的元寧耳中,他回頭愣愣的看眼緊閉的房門,抓緊了手中的兩只燭臺。

再回到結香屋子時,裏面點滿了長明燈。油膏是他動用手中的權勢從各州府緊急調來的,原本毫不在意燈火熄滅的人,在大夫也束手無策之後為結香燃起了整個房間的燈火。

只願她不要怕黑,亡靈能夠一路有燈火向伴。

但是結香看不見了,在白日裏他第一次弄滅了長明燈,腳下那條幻境之路的燈火便就熄滅了。

起初她還并未察覺,因為穿過了黑暗行至漫漫黃沙之中,烈日當空,身陷火焰山般。能夠看清楚眼前的黃沙,卻看不清到腳下的燈火。

直到又複行至于黑暗中,她才發現腳下沒有路了。舉目四望揭是一片漆黑,感覺不到任何方向,連前後也分不清楚。

結香睜大了眼睛想要去尋找一絲光亮,以為積雲和賀青只是沒有照顧好長明燈讓它快要熄滅了。但總會及時的再添上魚油的,可是找了很久都沒有。

沒過多久她就将自己轉懵了,分不清來時的路。眼睛越盯着黑暗中去找尋越是痛,只是将眼睛閉了起來。憑借着直覺選擇一個方向,拉緊肩膀上的包袱直行去,但很快就碰到了釘子。

選錯方向施了逆行,魂魄裏的氣息會盡數倒流,阻止已經進入陰間的亡魂走回頭路。結香的手腳立刻就變得酥麻無力起來,胸口絞痛,腦海痛苦的閃現一陣一陣白光。

她趕緊換了方向,手腳并用往前行走。但還是錯了,全身如同被抽去了力氣一般摔在地上。

最後沒有辦法只能一遍一遍的試,直到試出正确的方向身上的氣脈才盡數通暢過來,而嘗試遭遇陰氣侵嗜的後果就是陽間的身體出現不适。

身體冰冷僵硬,氣血從鼻腔裏流流出,如中了劇毒一般。

然而選對方向并不意味着一直就能沿正确的方向走,很快行不過數十步,結香的胸口又劇烈的絞痛了起來。

她又連忙掉頭,但走了幾步症狀并沒有減輕,反而是手腳的酥麻感更甚了。幾次嘗試下來之後,卻是成功的再次失去了方向。

“蕭忍冬,你還在嗎?”

結香腿軟無力摔了下去,伏在地上痛苦的□□。她在心底大聲的喊起蕭忍冬名字,像是當初在梧州求他救自己一樣的虔誠,一樣的渴望。

因為現在他們在同一個世界裏,她相信只要他在,自己一定就能夠感受到他。

而蕭忍冬也能夠聽見她的呼喊,為她指出正确的方向。

“蕭忍冬,你一定要等我!等我!”

等她去到酆都神殿救他,為他翻案,還他一個清清白白的身世。

沒一會兒祈禱像是靈驗了一番,結香匍匐埋在地下的眼睛看見從頭頂落下了光亮下來,瑩瑩透亮又有這幾分清冷,像月光像鬼火,就是不像是那長明燈昏黃的燈火。

“蕭…..蕭忍冬是你嗎?”

她擡起頭,發現頭頂竟然是一只手掌。

沒有身軀手腳,只有光禿禿的一只手掌,在指尖燃着微弱的磷火,卻足以照亮方寸之間。

火光在從她的前方而來,只能從前往後照亮。

是陰間的燈火,與陽間所不同。陽間的長明燈滅了就再也照不亮陰間的路,即便點滿整屋的燈火也沒有用。

滅了就是滅了。

“蕭忍冬,你你怎麽了?”

結香喊着眼淚問道,以為那是蕭忍冬。

以為自己來遲了,他早就被審判受完刑,整個身子就只留下了這麽一只手掌。

因為它惦念着故人,所以在此等候。

手掌無法說話,從頭頂落在了結香的眼前。修長的手指不像女子那般纖細,倒是有幾分男子手指骨節分明,淩厲的模樣。

生得很漂亮,但是斷了小指頭,其餘的手指結成蓮花舒瓣的模樣。在指尖上燃着一簇一簇的磷火,看着像是一柄燭臺一般。

結香看着那手掌有些眼熟,尤其是那跟斷指。

她記得自己的師父也有根斷指,從第二只指骨處被斬斷。在寬大的手掌上留下短短的一節根部,像是麥田被割去麥稈留下的麥茬。

被斬去的是傩師的天命,留下的只是她作為凡人的□□。見過那根斷指後不久寒鴉就去世了,留下的衣缽被唯一的弟子結香所繼承。

“……師父?”

結香恍然開口喊了一句,往前而去想要為她照亮的手掌微頓複有前行。

“師父,是您嗎?”

是她的,結香斷定緊跟上前擔憂的詢問道:

“師父,您怎麽會變成這樣?”

人死了會前往陰間,亡魂走黃泉路,過惡狗嶺,途徑十三冥站。最後到達還魂崖,飲孟婆湯遁輪回。一生所作善惡,辨明辯清,惡者惡報,善者善終。

但不是所有亡魂都能夠走到還魂崖,入六道輪回的。

生前作惡多端,犯下大罪的惡靈,在這裏就已經被惡狗撕咬啃噬殆盡,連是去到酆都神殿接收神官審判的機會也沒有的。

而這只是手掌就是惡狗撕咬剩下的殘魂,游蕩此間等待故人,或是等候再此向前世所害之人忏悔贖罪。

但是這些殘破的亡魂永遠都不會等到贖罪的機會,只能生生世世的困于此地,忍受着兇殘的惡狗随時從四面八方撲來撕咬的煎熬。

“師父,如果是您,您回過頭來看我一眼。”

結香哽咽道,已經猜測到寒鴉為什麽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助纣為虐,殘害忠良,生不會有善終,死不入輪回。

寒鴉死時全身筋脈盡斷,在姑婆山後的山林中挂了幾乎半年之久。結香等到師父約定回山之日未見人,獨自一人前往深山中尋找。

發現時屍體已經腐爛生蛆,軟乎乎的血肉吧嗒吧嗒的從樹上掉下來,落在她的腦袋上。

這樣的場面寒鴉生前和結香說過了很多很多遍,叫她不要害怕,發現自己的屍體後就地掩埋起來。不用超度,不用立牌,就在地上刨一個坑将屍體掩埋,讓血肉歸于泥土便可。

她按照師父的吩咐掩埋屍體,一個人回到了傩堂中才失聲痛苦出來。哭完後穿起了傩師的雲袍,帶上青鬼面具成為了新一任傩師。

沒有人知道老傩師去哪裏了,但是姑婆山有了新傩師。當新傩師出現時,村民便會默認老傩師已經去世了。

此時走在前面的手掌聽到了結香呼喊,确實是停了一瞬又自顧往前走。

雖然很短暫,但結香還是發現了,她小跑上前去追問道:

“師父當年故意在梧州趙家的陣法裏留下陣眼,讓蕭忍冬的魂魄逃出來的是不是師父早就彌補當年的錯誤了是嗎?”

手掌無法回答,只能停頓了一下繼續往前走。

結香會意:“師父當年為什麽會和厲勝天在一起,一百年前您不但是傩師,更是一國最高法師。您明知殺害蕭忍冬祭天此舉不忠不義,為什麽還要做?”

她從趙家那數只傳至百年的金匮便知,師父早就後悔誅殺忠良的事了。

因為那金匮貴重,不但用金絲楠木鎏金而制,又要在內側刻上銘文非有兩三年不能做成。而銘文又将蕭忍冬生平如實記述,無半分抹黑捏造,花費如此大的功夫怎麽會是想要殺忠之人做的事。

不若便該像是厲勝天那般肆意在史書上去抹黑造謠,将蕭忍冬塑造成一個不忠不義的奸臣逆賊才是。

但死寂的惡狗嶺依舊只有結香一個人的聲音,偶爾從黑暗中傳出兇狠的犬吠。

“師父,您也後悔了是嗎?”

縱使回答不了自己的問題,結香還是忍不住的問。緊緊盯着前面的手掌,它以為師父留下銘文,留下陣眼,為自己照亮走出惡狗嶺,應該是早就後悔當年的事了。

但寒鴉根本不後悔,她只是有點可憐那個少年将軍,和他那在宮門之外,大雪寒風中擡棺為他收屍的夫人。

她不能将他屍體還回來,把那個女人裝進棺材裏拉回了姑婆山。

這些往事随着她的死去,永遠的塵封在了一百年前。

但她一生喪失良知所求的東西在那個女人的身上活了下來,她是無憾的。

現在她不能說話,卻能夠讓結香看看那寶貝的東西。

在停頓了片刻後,手掌跳回結香的跟前,攤開了做舒瓣的手指。裏面密密麻麻的都是銘文,在磷火之下發着螢光。

“…..師父,這是…..是永生咒?”

肉身歸土,靈魂不滅,人神共存。趙甲宜能夠帶前世記憶轉世輪回的用永生咒,生前師父從不讓碰的東西,在死後親手捧到了她的眼前。

卑職不配

第 52 章 殉道

殉道

結香知道這世上從來都沒有誰能護誰一世周全的,是人就都會死去,就都會有軟肋,會受傷。

是強者對于弱者的援手、知己的相惜、愛人的相濡以沫,人性的溫情良善讓這個無理的世界方才有了光。

蕭忍冬的存在也不是來護她周全的,生前他守的萬裏山河,生後她為傩師當以為忠良辯怨。

他先是個将軍,才會是她的愛人。

她亦先是個傩師,最後才是他的愛人。

在官署譯完金匮上的銘文,結香埋在書案上泣淚寫下三千字訴狀,從蕭忍冬少年首擒大将到他成為威震天下的折沖将軍,如蒼穹中升的耀眼将星受亦君王器重,萬民愛戴。

最終又無可避免的被視為熒惑守心,天子嗣絕的不祥之将。千裏奉诏歸京,卻落得殺身祭天的下場。

寫完他那短暫輝煌過又黯然離世的十年,再擡頭時外間天光已經黑透了。

門外走進來了一道黑影,踏進門來,他才将濕漉漉的紙傘收好斜靠在門邊。

“下雨了?”

結香好奇的問,一夜來竟然半點雨聲也未曾聽見。

“嗯,才下不過半個時辰。能找到的魚油只有那麽多夠嗎?”

來人是賀青,懷裏抱着一只男子拳頭半大小的罐子,裏面皆是從梧州成各處收集而來的人魚膏。珍貴無比,尋常只有顯貴之家在守喪之時,才會用小燭臺在棺材前點上一盞,為亡靈引路。

結香上前來接過小罐打開一看,還不足半罐,因冬日冷在裏面凝結成了白色得膏狀。

“有點少,不過将就一些也夠了。”

她面上有憂慮之色。

賀青忙道:“別擔心,積雲還沒回來,說不定她也找到了。”

“嗯。”

結香将罐子放在桌子上,憂心忡忡地望了眼屋外地雨簾。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沒事,就是突然下雨了,好像不太好。”

離起壇還有不到半個時辰,突然就下起了雨。而且這雨在賀青到來之前,她一點都沒有察覺,想要再擇時辰已經來不及了。

“會出事是嗎?”

賀青着急問道:“再擇個時辰可以嗎?”

結香:“來不及了。”

她走到屋中正堂中間取了柱香在蠟燭上點燃,朝方相士的牌位拜了拜。

“我一會便要走了,勞煩大人和夫人為我看好這盞長明燈,不要讓燈滅了。”

但看她剛才臉色現在顯然不是前往陰間去為蕭忍冬翻案的時,原本便不是很支持此事的賀青猶豫道:

“此事就非要做不可嗎?姑娘這一去,倘若出什麽意外回不來了怎麽辦?”

結相抿了抿嘴角,笑道:

“不會的,我是傩師,有天命在身上,哪個小鬼敢拿我,大人不必擔心。”

“可是…..”賀青想要再争辯兩句,出去找魚油的唐積雲也回來了,但兩手空空。

他見狀急忙詢問道:“沒找到嗎?”

積雲難過的嘆了口氣,“最後一些賣了城東的絲綢鋪子老板了,他家老爺夜裏剛剛去世,我實在不好意思同他們搶。”

“沒事,這些夠了。”

結香彎起嘴角安慰兩人,拿了只小燭臺在手往裏面挑油膏。

“這會兒要請夫人和賀大人回避一下。”

她要點燈開壇了,生人不宜靠近,遂讓唐積雲和賀青避出門去。等到一炷香後,也是方相士牌位前的三柱香燃完之時方可進來。

“好,結香姑娘你要自己注意安全。”

積雲擔憂的叮囑了一句拉着賀青出去,将兩扇門嚴嚴實實的合上。回頭看過去兩着燭的屋子看不出什麽異常,也沒有像結香往常送鬼祈福那般響起蚩尤鈴的聲音。

兩人算準了時辰回來,一炷香後剛好是雨停了。再敲門屋子裏面已經沒有了響動,連燭都弱了許多。

“結香姑娘?”

積雲試探性的喚道。

“她可能已經走了。”

賀青低聲開口,伸手輕輕推開門。一眼望去屋內空蕩蕩的,方相士牌位前的三柱香正落下灰燼來。

往內屋走進去,便能夠看見床上的人睡着了。

但是裝扮卻不是就寝的模樣,而是整裝待發像是要遠行的人。窗前的地磚上點的是長明燈,因外間開了門風吹進來,燭火弱了不少,艱難的發着微弱的光。

“大人,去關門。”

積雲推了推賀青,用身子擋住風口,焰火瞬間又盛了起來。聽見屋外響起了關門聲,她才走開找了只罩子将地下的長明燈罩住。

“今夜我們就在這守着,等她回來。”

賀青折身進來,将手中的披風披在積雲的身上,扶着她坐在圈椅中。

兩人也不說話,只是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地下的燈火,連呼吸也很輕,似乎怕驚醒什麽一樣。

良久後屋子響起了一聲抽噎,賀青側首看去,便見積雲的眼睛紅了。

“怎麽了?”

他仍舊是輕聲輕氣的問。

“沒什麽,就是….就是想起我爹娘去世的時候了,那時滿屋子好像也是這樣的味道。”

什麽味道,魚油燃燒的焦臭味,有些難聞又窒息,甚至還很刺眼。

此情此景之下,積雲總是想要掉眼淚,好像自己應該哭出來一樣。

“別怕,沒事的,結香姑娘會回來的。”

賀青站起身,走到積雲的面前抱了抱她,她便順勢埋在他的腰間悶聲落了淚珠。

“大人…..嗚。”

“沒事的。”

他輕聲安慰道,站着便能看見屋內的那盆蘭草的葉片動了動,随後響起了一聲吱呀的響動,像是外面的門被冷風垂開了一樣。

但事實上又不曾有風進來,在他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結香背着自己的包袱走進了夜色裏。

像當初她帶着大黃和蕭忍冬下山而來一樣,走得毅然決然。

寒風肆虐,漆黑深邃的夜色中前路是無盡的黑暗。不像尋常那般的青石板路,雙側鱗次栉比的房屋。而是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像是行走在虛幻之中。

不知腳下是否有路,前方是否有人。又或是萬丈深淵,或是平坦大道。

只從身後有一道光生出,照亮前路。

那是陽間的長明燈發出來的光,能夠為亡靈照亮前往陰間的。

由生向死。

次日,官署裏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不過也算是熟客,門外的差役根本不敢阻攔他,直徑就闖到了結香的院子裏來。

“結香。”

來者是元寧,雖早前幾日遭到結香一頓臭罵,但想娶佳人之心不死。尋了個不痛不癢的借口逗留梧州,而奉旨前來監刑的賀蘭生昨日一早便北上歸京複旨去了。

他送了一程,直到今日一早才返回梧州。回來時辰早剛好碰見魚市開市,特意買了兩條肥碩的鯉魚帶到官署來。

娴熟的扔到官署小竈房後負手便蹿到了結香的門前,不知為何想到幾日未見她有些拘謹,擡手敲門都猶豫了好些。

“結香?”

裏面沒人回應,他試着又敲敲門,順手逮了個路過的差役問道:

“住在這裏的姑娘呢,她走了?”

差役搖頭,“回大人,沒有。昨夜賀大人和他夫人還同那姑娘一起用飯呢,沒聽說要走人的。”

“行了,下去吧。”

元寧揮了揮手,此時門正巧也從裏面拉開,積雲一臉疲相的走出來,看見是這瘟神,打了個激靈就清醒了起來。

“你來幹什麽?”

她不是官門中人,沒那麽怕元寧。以前因為皇帝厭惡傩師還忌憚幾分,自知道他不會拿結香怎麽樣後便更不怕他了。也不講什麽尊卑,對他騷擾結香之事十分的不滿。

“結香呢?”

元寧雖是問,但人已經推開門闖了進去。

“哎你幹什麽!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積雲橫眉怒斥道,攔着不讓他進去。但是元寧人高馬大的,幾下輕巧的就避開了她,直接闖到了內室,看到了已經陷入昏迷的結香。

她的臉色因魂魄離體十分的不好,看着像是重病纏榻一般。身上又蓋着厚厚的棉被,因為積雲和賀青也被她模樣吓到了。又不怕胡來,只能給她多蓋些被子。

如此一蓋,顯得臉色蒼白的人更是虛弱無比。

“結香?!”

“結香你怎麽了?”

元寧着急的往床邊去,但還未靠近就被賀青攔住了。

“大人怎麽沒走,你回來想要幹什麽?”

“本官走不走和賀大人什麽關系,你哪來的權力質問我!還有你們在幹什麽,結香怎麽了?”

元寧也擡出了官架子,他本就是京城官,又是皇帝的貼身侍衛,自然處處都能壓賀青一頭。

一進屋聞見滿屋的焦臭味,他就感覺到了不對勁,何況還擺着祭臺。

于是便想到結香總是對着蕭忍冬的銘文落淚的模樣,觸及到她毫無血色的臉頰心立刻就慌了起來。

“讓開!”

賀青不讓,挺身當在床前,“大人最好不要插手此事,為結香好請你離開!她去一件很重要的事了,不容得人打擾!”

“什麽事能有她的性命重要,賀青你們夫妻看不到她成什麽樣子了嗎?還不送醫館,你們想要害死她嗎?”

元寧毫不客氣地擡手一把推開阻攔的賀青,他本就是文官根本不敵那人的蠻勁踉跄地摔到一旁。

積雲想去拉他,又看見元寧闖到了床邊,衣擺拂到長明燈罩上,她只得奮力撲上前推開他。

“別碰到燈!“

但還是慢了,元寧急切腳步一腳踢翻了床邊的長明燈。他沒注意也不在意,伏在床邊不停的輕拍結香的臉。

“結香….結香醒醒,你怎麽了?”

摸向她的雙手時手指已經有些僵硬了,身子冰冷的猶如從冰窖裏撈出來的一般,連呼吸都沒有了。

“結香…..別吓我…..就為了那個男人你….”

元寧慌亂無措的摸着結香蒼白的臉,想要苛責的話一下都噎在嗓子裏。

“你怎麽那麽傻….他只是個死人,你不知道!”

但結香沒有任何反應,他那般一晃後卻是從鼻腔裏留了鮮血出來,吓得撲上來得積雲尖叫道:

“大人,不好了,結香姑娘她流血!”

賀青趕緊撿起地上的燭臺,還沒重新點燃長明燈,元寧便打橫抱起了結香沖出去。他一把趕緊攔住,質問道:

“大人要帶她去哪裏,你想要幹什麽!”

“我還想問你們夫妻想要幹什麽!”

元寧失控的怒吼道:

“你們怎麽可以眼睜睜看她為一個死人殉情!她還那麽年輕,她生病了你們知不知道!”

殉情?

生病?

賀青和積雲一下懵了,但擔心長明燈滅太久對結香不利,趕緊放下恩怨解釋道:

“大人誤會了,結香沒有殉情。她是魂魄離體,去陰間替蕭将軍翻案了!你放下她,她不能出這個屋子,長明燈不能滅!”

此時積雲也将燈掉了起來,怒氣沖沖怒吼起來。

“你放下她,都是你,燈才滅掉的!”

可是元寧不信,厲聲質問道:

“魂魄離體,陰曹地府,賀大人讀了那麽多年書都讀到狗肚子裏面去了嗎!她現在這個樣子怎麽會沒事,魂魄離體就是死了!她在殉情,你們是傻子看不出來嗎?”

此時結香鼻腔裏的血越流越多,看着猶如服用劇毒一樣。

賀青看見她的臉色,心一下涼了,後之後覺的反應過來。結香即便是傩師,她還是活生生的人,她到底要怎麽樣才能夠魂魄離體。沒有人告訴他們,上次同樣魂魄離體是她在衙門大牢裏重傷昏迷不省人事,快要病死的時候。

“…..積….積雲,結香她可能真的在給蕭将軍殉情,不成功便仁,她沒想過回來的!”

賀青說話的聲音難以控制的顫抖了起來,意識到結香去翻案是真,殉情一樣是真,也是在殉道!

卑職不配

第 51 章 一個死人而已

一個死人而已

行刑時,結香還是得到了半塊衣物的遮擋。刑杖落恰好就落在元寧剪開的褲腳的地方,他也就是小校尉口中的七爺。

一個從底層摸爬滾打上來的禁軍都統,手染鮮血的人鮮少如此沾上少女滾燙的淚。

說不清他到底是憐惜還是無情,兩只如鐵鉗的手掌将結香按在長凳上,另外一個禁軍鉗住雙腿,冰冷的杖棍就一棍一棍的落在嬌嫩的腿肉上。

起初落下的力道十分的狠厲,在看見元寧冷峻的臉色,微蹙起的眉頭,行刑的禁軍不自覺就收力道,使了些巧勁。

六十棍打下來,雙腿上的肉看着血肉模糊,卻沒傷到筋骨。可是結香還是感覺到筋骨盡裂的疼,咬住元寧的胳膊失聲痛哭。直到最後暈厥過去,咬緊的牙關都不曾松開。

失去意識之前,她只聽到了那個人急切痛惜的安撫自己。

“好了好了,沒事了,都過去了!”

但結香已經睜不開眼了,只覺得雙腿被衣衫包裹住,身子被犯了個身過來。

她意識混沌到錯認他,流着淚用雙手拽緊手邊的衣服,濡噎喊道:

“…..蕭忍冬,我好疼….真的好疼。”

聽見這個名字,元寧抱着結香急沖去的腳步倏地停了下來。跟在他身後的禁軍也跟着急剎停下,不解的看着他。

“七爺怎麽了?”

是啊,他怎麽了?

元寧一下愣住了,似經歷了一場夢境或是神游一般,睜開眼回過神才看見自己懷裏的人。

他幾乎是本能的想要撒手,将懷裏的人扔到地下去了。

可又只是想了想,頗為尴尬的問道:“最近的醫館在哪裏?”

“在這邊,七爺跟我來。”

校尉忙得上前引路,元寧跟上前,也不忘回頭讓人将柳山溪也見了起來。

“另外一個也帶上,行刑完,他們就無罪了!”

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他自己詭異的行為。

入夜醫館內燈火晦暗,而寒風裏卻有人在争吵。

結香從昏迷中被驚醒,側耳聽出了是積雲的聲音。

“賀青,你到底在幹什麽!支開我就是為了□□結香姑娘的嗎?她是個姑娘,舊傷未好,你怎麽能夠下得去手!”

她悲憤的哭罵聲穿透單薄木窗傳進來,結香尚未睜開的眼睛便滑下了晶瑩的淚珠。但很快就被粗糙的手掌擦去了,那樣的觸感特別像是蕭忍冬常年持刀拿劍的指腹。

“…..蕭….蕭忍冬,我沒事了,都過去了。”

她似乎還想要安慰那個人,卻在電光火石間清醒過來,蕭忍冬不在了!

他被鬼差帶走了!

是誰?

結香猛地睜開眼睛,看見的竟是白日裏的那個禁軍。而他的手指正落在她的臉頰上,來不及收回來,觸碰上她驚駭地眼神,俊臉上立刻就浮現了幾抹窘色。

三十多歲的老男人了,過着刀劍舔血的生活,向來陰狠毒辣,還從來未曾這樣唐突過姑娘,耳根子立刻就紅了。

“別碰我!”

結香想到白日裏的事,跟只受驚的貓一樣立刻就呲牙炸毛了。

元寧讪讪的收回手,頗為窘迫又冷峻道:

“今日的事對不起,但是我沒有辦法。只有剪掉你的褲腿,受完刑才不會遭二茬罪。我知道對于女子來說名節很重要,我會負責的,養好傷你就跟我回京城吧。”

是通知告訴而不是商量的語氣,帶着不容反抗的氣勢。

至于為什麽要對她負責,元寧也不知道。以前總是覺得自己朝不保夕的日子,一人足已,何必于再次牽連他人。平白害一個女人為他擔憂難過,可現在他竟然有了想守着一個人的念頭。

也許是因為這個女人哭得太可憐了,也許她看着那般的脆弱,卻又兇狠無比在他麒麟臂上留下一到深深的牙口。

适才在她未醒之際,悄悄地摸上手臂上地傷口,他一向來冷如冰霜的心竟在顫抖。

但唐積雲屋外的争吵聲,一下就又打破了他的幻想。

“賀青你知不知道結香就是将軍夫人,将軍不在了,我們要照顧好她的。可是你呢,你在幹什麽!偷偷給她羅織那麽大的罪名,讓她當衆受辱!你是不是拿她當墊腳石,逢迎皇帝!”

賀青自知結香和柳山溪當街受辱自己難辭其咎,可是這已經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他一下氣急攻心也争辯了起來。

“你以為此事那麽輕松就能在皇上面前過關嗎?他已經得知結香的身份,所以才命禦史帶着禁軍來監刑。能夠撿回來一條命已經不錯了,聖上沒有再追究她殺人的事,沒有再追究她傩師的事!”

“她沒有殺人,是你逼她認的!”

積雲高聲哭喊道,難過的看着自己的丈夫。明明有人出堂做證她沒有殺人的,而身為朝廷命官卻是在唆使她認罪,以為這樣就可以保下她!

“我不想同你再争辯什麽,這是唯一能夠救下她的方法,難不成你要到聖上面前去說人是将軍殺的嗎?”

賀青知道只要提那個名字,結香才會真的死路一條。

而聽見争辯聲的元寧臉色從錯愕、失落、最後回歸于平靜,卻在波濤不驚的眼底露出了幾許不知明的情緒。

她成親了,但丈夫死了,又為死去的丈夫背負罪名了是嗎?

為什麽呢?

這個女人怎麽又會是傩師?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他知道在皇帝得知結香的身份後并未殺掉她,便代表着以後再也不會追究她了。

“別怕,沒事了,一切都結束了。”

元寧忽然安慰道。

屋外的積雲和賀青争吵完,夫妻兩氣鼓鼓的進到屋子來。見到結香已經醒了過來,作勢便要帶她回官署中。

“多謝元都統,結香姑娘醒了,在下就先帶她回官署了。”

賀青同元寧打了聲招呼,上前便抱起結香。

他立刻住手阻攔道:“賀大人要帶她去哪兒?”

賀青:“此處多有不便,官署有上好的傷藥,在下帶她回去了。”

對着外人積雲也瞬間就調轉了槍口一致對外,何況他還是皇帝派來的禁軍。

“結香姑娘就不勞煩這位大人費心了,大人我們走!”

結香也不想看見那張臉,朝着賀青和積雲喊道:

“麻煩大人和夫人帶我回去吧。”

她一樣對于皇帝的禁軍感到了危險。

元寧攔不住,只能讓開路。

可是他還是放不下結香,幾乎是尋着機會便往官署去。趁着官署沒人的時候,提着山上打來的兔子和山雞,扔給官署的小廚房去炖。

屋子裏飄進香味時,結香正好餓了。而然推門進來的卻是她極其不願意看見到的人,也許還在記恨着當日的事。

“大人前來有何貴幹,趙甲宜之案我已經受完罰無罪釋放了。”

“我知道。”

滾熱的雞湯放在桌上,元寧一進屋就看見了鋪滿書桌的拓印紙,還有翻譯過來的譯文。

他看着有些眼熟,想起了從這裏抓走結香的那天。她還是在屋子裏弄拓印,紙掉在地上被禁軍踩壞了,她還想要去撿。

那時還看不懂的文字,現在能夠看懂了。一個在她昏迷之際總會不停夢呓的名字,蕭忍冬。

“他是誰?”

元寧指着譯文裏的三個娟秀的小楷問道。

結卻是想到了驚吓一般猛地将紙張收到了身後,冷冷得哼了一聲。

“關大人什麽事情!”

她不想解釋,也知道他是皇帝的人不能讓他們知道關乎蕭忍冬的任何事。否則一切便是沒完沒了,那日的屈辱便是都白挨了。

其實元寧身為禁軍,視力過人,常年護衛在皇帝身邊又怎麽會不知道蕭忍冬三個字。

“不關我什麽事,我只是來問你願不願意跟我回京去。我不介意你成過親,當然我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你願意我們回去成親。”

關乎于終身大事,他說出輕巧得如在菜市口一樣。仿佛賣菜的不願意就能夠換下一家接着挑,接着買一樣。

“不願意,我不需要大人負責,也不會成親的!”

結香一口回絕,迅速将翻譯過來的紙稿收起來。

“為什麽,我看了你的身子,我要負責的!”

元寧窮追不舍的問,來之前他也告訴自己這個女人不願意自己就打道回府算了,世間女人那麽多總不會差她那麽一個。

可被拒絕了,他還是忍住問。如審案糾察般追問,打破砂鍋問到底,仿佛就是要她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說過了不需要你負責!我不嫁人的,大人聽不懂嗎?”

結香有些生氣,怒睜着眸子像是看着傻子一樣看着他。

“為什麽?就為了那個死去的男人,讓你為他頂罪的男人,你要為他守一輩子寡?”

元寧執着的追問,一把拽住結香的手逼問她,似乎是想要一個答案。

一個他想要聽到的答案。

結香因為蕭忍冬的事心虛的想要躲,被追問的煩了一把甩開他卻是手中的譯文也甩到了半空中,如雪花般紛紛落下。

“我沒有丈夫,不是寡婦,我不嫁人的!大人耳朵不好使嗎,非要我趕你出去嗎?大人再不走,我就去官府告你調戲良家婦女!”

她炸毛倔強又兇狠的模樣一下落進元寧的眼中,被臭罵一頓不但不生氣,嘴角反而露出了一抹笑意。

“既是沒有丈夫,為何嫁不得人?”

結香脖子一梗,抱着反正皇帝已經知道自己身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嗆聲道:

“我是傩師,斷情絕愛,一輩子終身不嫁!”

元寧眸子一沉,譏諷她:

“斷情絕愛?那你為什麽在昏迷中一直在喊蕭忍冬的名字,甚至把我當成他?你知不知道他已經死一百年了,他是個死人,根本護不了你周全!”

“他沒有死!”

結香争辯道,無限怆然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元寧。

片刻之後她又後悔這般說了,倔強的用手背摸了一把臉頰蹲下身去撿地上的譯文紙。

元寧手疾眼快的一把搶過揚高了不讓她搶,又順勢拽住她的手腕逼問道:

“他是你的丈夫?”

結香:“…….”

元寧:“到底是不是,他已經死了一百年了,結香你是不是生病了?”

他在逼問中以為她是一個墜入夢魇中的女子,她将活生生的自己當成了一個百年前死人的妻子。

可是結香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只是那雙純淨的玻璃眼瞬間噙滿了淚花。

卑職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