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再生變故
8-再生變故
巳予驚魂未定挨了一頓訓,整個人懵忽忽的。
定睛一看,接住她的,不是沈清明又是誰?
從上到下,二十多丈,他竟然也敢伸手接,不怕被砸成肉泥。
心髒劇烈亂跳,巳予反應遲鈍道:“你也是被那小屁孩兒踹下來的?”
“……”沈清明朝池邊掃視一圈,心下了然,那東西跑出去,再讓江泛當替死鬼。
不過,比起那東西跑出去意欲何為,沈清明更想知道巳予是怎麽跑出的結界。
叫小屁孩踹坑裏這事兒,巳予不願意再提,自暴自棄地說:“蛋已經碎了,就別問雞怎麽下的,我就不信你沒有被他天真的外表迷惑。”
沈清明挑眉:“二十四節神在你眼裏就是這樣弱智且無能?”
不僅毒舌,還總顯擺自己的身份,時時刻刻強調自己的本事,好生自戀,看在救她一命的份兒上,巳予決定讓他一次還人情。
反正,千裏送鴻毛,禮輕情意重,她正打着小算盤,就看見沈清明擡手揉了一把自己的肩膀,兩道英眉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巳予做賊心虛,所以格外杯弓蛇影。
當然她也并非那等無良之人,別人為自己受傷總得有所表示,巳予放下架子,愧疚地問:“瘟神,你受傷了?”
“只是抽筋了而已。”沈清明佯裝無事地松開手,轉頭看着地上的屍體,對着虛空召喚靈器:“流觞,來。”
流觞飛入手中,巳予以為他要去收拾那兩頭怪物,他手持流觞卻遲遲沒有動手。
看他的表情,仿佛有點不高興。
巳予問:“瘟神,你在等什麽?”
手背青筋暴起,沈清明較勁似的往下壓了一下,無奈道:“它不願意。”
水池上空層巒疊嶂圍着看熱鬧的小鬼們,水池底下全是屍體,全場只有她和沈清明兩個活人……沈清明在說誰?
沈清明低聲呵斥:“流觞!”
巳予轉瞬明了,這厮的靈器不堪重壓,起兵造反鬧起了脾氣。
此等熱鬧,巳予看得不亦樂乎。
沈大仙兒天上地下無往不利四處逢源,竟還有這吃癟跟自己法器較勁的時候,真是越想越忍俊不禁,巳予看戲似的問:“你讓它幹什麽?”
沈清明自人腹肚道:“翻屍體。”
巳予眯起眼睛,一百多年前在白水河不小心碰翻的巨人觀不請自來,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怪不得流觞不願意,換誰誰樂意?
巳予感同身受一般,神清複雜地說:“瘟神,你确實有點強人所難。”
流觞是他從小雨滴養成的極品靈器,若非沈清明,它只能落于地上隐于濘淖,或者成滾滾逝去的東流水,彙成汪洋裏不起眼的一滴。
拿識海養大的,脾氣秉性跟他一脈相承,沈清明厭惡的,流觞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沈清明嫌髒不願意動一根手指頭,流觞連看一眼都多餘。
一人一劍僵持着,沈清明霸道而又不講道理,“流觞,動手,別逼我關你禁閉。”
講不通就要動粗,威風凜凜的極品靈器在沈清明手裏也不得不委曲求全,好生委屈,它在識海裏跟沈清明撒潑,“她都抛棄你跟人跑了,你為什麽還那麽偏心她,她也有手,你讓她翻,再不濟我們一人一半。”
沈清明不為所動,催它:“別讓我說第二遍。”
流觞寧死不屈,細數功勞:“是誰陪你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鼈?沈清明,穿上褲子就不認人,是不是太過分了?”
二十四節神,各神都有一把屬于自己的靈器,像沈清明這樣的把靈器當成孩子養慣得無法無天的也少見,這會子,兩相對峙,頗有點自作自的味道。
只不過——
天天跟自己形影不離,嘴裏這些不幹不淨的都是從哪兒聽來的?
流觞哼哼:“這你不用管,你不逼我幹髒活兒,我也不跟你動粗。”
聽聽,越發沒大沒小了。
無規矩不成方圓,沈清明手上發力,嘴上不饒人,專戳人肺管子,“九天攬月是為她,五洋捉鼈還是為她。”
流觞傷心了,“所以,你就這樣對待跟你并肩作戰的我?”
大多數時候,沈清明都是淡漠的,上巳走後,更沒什麽值得在意的人或事,要不是為了找到上巳,問清楚為什麽要抛棄他,為什麽要不告而別,他早就跟歷法請辭,回到祁連山下,上巳與花朝對酒當歌的南風裏,度過漫漫餘生。
看多了生死,人情冷暖,悲歡離合都成了過眼雲煙,沈清明很少有大悲大恸的時候,所以幾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認為他是不會傷心的。
當他發瘋似的燒了百裏桃林,再也聞不到貓兒醉的時候,他再也裝不下去了。
他在意,并且痛苦。
不是上巳喜歡喝貓兒醉,而是,只有在她喝醉的時候,才會罕見地露出一點柔軟。
她軟軟地縮在自己懷裏,因無能為力而自責:“沈清明,我好像很沒用。”
沈清明不在意地那些,恰恰是上巳最看重的。
人與情,生與死,她為使命而生,卻常常無法阻止那些所謂定數的東西。
人們常說盡人事聽天命。
其實哪有所謂的天命呢,不過都是前世因今世果,蘭因絮果成注定。
道法自然,歷法在平衡陰陽以外,更多的事順應民意的變化與四時更疊。
物候變化不可幹預,人的境遇同樣如此。
“前世苦厄今世良緣,那又如何,前世還是苦厄。”上巳醉後總是會說很多喪氣話,可是酒散人醒,她就又變成了那個按部就班,順應歷法與天道的上巳節神。
沈清明啊,你真沒救了。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巳予一眼,對流觞道:“我與上巳睡一個被窩,你能比?”
流觞氣得龇牙咧嘴:“你們睡一個被窩的時候,我還在旁邊呢。”
沈清明的嘴角一抽,不再有商有量,他念了一句:“夢草閑眠,流觞淺醉。”
流觞倏地渾身發軟,沒了反抗的力氣,沈清明手持長劍,捏着鼻子撥弄地上的屍體。
巳予那雙桃花眼瞪得老大,一臉驚恐,“瘟神,你——”
話沒說完,劍下的屍體就炸了。
所幸,這水底下溫度低,巨人觀沒有形成,故而只是單純的“炸”屍。
但血肉橫飛,也沒好到哪裏去,只是換了一種惡心人的法子。
流觞反抗無效,一邊翻一遍哭,跟受了委屈的小孩兒似的。
迫于強權,生無可戀,可憐還有點好笑,巳予看不下去了,“瘟神,它好像要吐了。”
沈清明掀掀嘴皮,說得輕巧:“養孩子不能嬌慣,從前我把養得太好了,嬌生慣養,吃點苦頭就叫喚。”
流觞:“……”
偌大的池子回蕩着流觞的嗚咽,池邊小鬼們更是驚得合不攏嘴。
慘無人道!慘絕人寰!
這一池屍體鬼見了都發愁,何況是這纖塵不染的靈器呢?
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什麽墨染清寒宛如冰,都是假象。
這尊神分明有一副黑心肝。
歹毒至極。
怪不得領了個日日與牛頭馬面為伍的差事,這要是換做與人為伍。世上得增加多少怨魂啊。
片刻之後,巳予揉了一下耳朵,說:“瘟神,你打算翻到什麽時候?”
沈清明淡淡地看向還剩大半的屍體,道:“有始有終,翻完為止。”
巳予猶豫了片刻,打算去幫忙,沈清明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別動。”
“瘟神……”巳予瞥了一眼流觞生無可戀的樣子,于心不忍,“我還是一起吧。它哭得肝腸寸斷,我耳朵有點受不了。”
“……”沈清明遲疑了片刻,對着流觞發脾氣,“再哭,我把你埋這兒了。”
只一句,流觞果然消停了。
沈清明:“看,老實了。”
巳予心說,你這樣欺負人家,上陣殺敵的時候不怕人倒戈反目啊,“所以,你到底在找什麽?”
沈清明:“踹你下來的那東西。”
他用了“東西”這樣的詞。
可見遠不止魂那麽簡單,正說着,流觞悲鳴一聲,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滾落到沈清明腳邊。
沈清明看清臉,說:“找到了。”
巳予沒懂,他們不是在找江泛的生魂麽?
就算那個小孩兒騙了她,踹她入坑,反正她又沒事,沒必要把人翻出來鞭屍吧,巳予聖母心發作,“你要對他做什麽?”
沈清明說:“你看看江泛的生辰八字還在不在。”
被踹得突然,急速下墜,哪顧得上其他,再下一摸腰間,護身符早已不見蹤跡。
沈清明平靜交代:“這是一個陰陽陣,江泛是陰時陰歷生,正好有東西跑出去,陣法亂了,所江泛被扯進來補陣。”
說到這裏,他倏地停住。
巳予生出不祥的預感:“所以,現在這具骸骨裏,是江泛。”
生魂被囚禁在這屍體,而那東西跟江泛換了八字跑出去了。
抓邪祟幾百年,巳予從來沒有遇到這種情況,“江泛會死嗎?”
沈清明向來不委婉,不會給人以渺茫的希望,但看着巳予那雙眼睛,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只要在七天內抓到那東西,江泛就不會死。”
換言之,時間緊迫,一旦過了七天,大羅金仙也束手無策。
可是那東西能毫發無傷破壞沈清明的結界,并不像一般的邪祟那麽好對付。
巳予:“那我們先把這具屍體帶走,去找姜衡。”
事情忽然變得前所未有的複雜,沈清明說:“一旦帶走,陣法大亂,這兩個怪物就會結合,他們結合會生出什麽變故,誰也不知道。”
言下之意,“江泛”需要先留下,可是——
以免再冒出個什麽人把屍體搶走,巳予道:“瘟神,你先去救姜衡,我在這裏等你們。”
沈清明更不放心,憑空變出一顆珠子,喊巳予:“林老板,過來看。”
緊要關頭獻什麽寶,巳予側目看去,那珠子幽深神秘,千山萬水藏匿其中,吸引着巳予忍不住湊近一探究竟。
她越湊越近,那珠子裏的玄機卻忽然消失,等她再定睛一看,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吸進了珠子裏。
巳予:“……”
巳予:“”
很好,沈清明,玩這招是吧!
第 7 章 -疑似心動
7-疑似心動
有那麽一瞬,巳予想,或許沈清明并不像他看上去那樣冷漠疏離,只是慣常釘嘴鐵舌,故而把雪白的柔軟的真心掩藏在沉厚的落葉裏不見天日,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以為,他該是如此,才配得上二十四節神的神威。
呼吸近在咫尺,沈清明的,巳予的,一深一淺,但同樣急促。
沈清明慌不擇路的關心坦坦蕩蕩,巳予按捺不住的心悸亦無處可藏,終究是巳予先慌了。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真心沉入谷底,風吹皺了湖面,泛起漣漪,一圈一圈,蕩漾進巳予心裏。
砰砰砰。
心跳加快,雙頰滾燙,在沈清明墨水潑出來的瞳光中,一些荒誕可笑的場景漫上來,糾纏,萦繞,拉扯,拽入便趁機沉溺,一晌貪歡。
那是一個尋常不過的黃昏,夕陽無限好,花朝游歷歸來,言說北國秋日勝春朝。
上巳心馳神往,朝思暮想卻分身乏術,第二年,沈清明早早處理完瑣事,在立秋當天,帶她前往額爾古納。
成片的白桦林,金燦燦的,矗立在河畔,綠水穿行蜿蜒,波瀾壯闊,美得直觀又深刻。
不知從哪飛出幾只野鴨,在水裏歡快地游了一陣,平靜的河面劃出漂亮的波浪。
她興奮地喊:“沈清明,是鴛鴦,是鴛鴦。”
不是什麽稀罕物品,許是應了那句“只羨鴛鴦不羨仙”,上巳看着身邊的人,輕輕握住了沈清明地手,生出了巨大的滿足。
沈清明一手回握住她,十指相扣,缱绻,柔情,另一手捂住她的眼睛。
風波搖曳,樹林婆娑,沈清明貼着她的耳骨低語:“軟軟,帶我看鴛鴦戲水,是不是太考驗我定力了,嗯?”
“什——”麽字淹沒在喉頭,沈清明吻住她的唇。
他們之間的風花雪月,轟轟烈烈而又細水長流。
沈清明,他深愛過上巳。
那上巳呢,她愛沈清明嗎?
砰砰。砰砰。砰砰。
貓兒踩在巳予心尖上,一爪,一爪,撓出血印子,又癢又疼。
“瘟神。”
巳予聲如蚊吶喊他。
沈清明置之不理,踩着水面把她抱出了墓地後終于舍得開腔,可惜牛頭不對馬嘴。
他說:“清明之力,吐故納新,春和景明。”
一顆春筍破土而出,流觞劃出一道口子,沈清明二話不說,把巳予塞了進去。
筍消失了,巳予卻被罩進結界裏,與世隔絕。
這個人簡直霸道得令人發指,巳予怒斥:“瘟神!”
沈清明頭也不回地折回墓地。
“瘟神!瘟神!沈清明!”
回音繞梁,叫天天不應,巳予在識海裏找他:“瘟神!瘟神,你放我出去!”
沈清明聽見了,仍是不應。
依然是那條蜿蜒的小路,沈清明負手立于當中,流觞如一條吐信的水蛇,在水裏折騰。
天道詛咒今猶在,若吞下流觞勢必功力大增,沖破阻礙指日可待。
流觞身手麻利,浪裏白條似的,游刃有餘,水怪果然上當,追着流觞亂蹦。
水系靈器,遇水則發,無窮無界。
整個墓室裏咚咚作響,比除夕夜打鼓還要熱鬧幾分。
小鬼們對沈清明心懷感激,葬身于此成孤魂野鬼,只有他會專程來送些香火,讓他們填飽肚子。
沈清明一聲令下,群鬼傾巢而出。
下餃子似的跳入另一側的水池中,對着水怪大打出手,掐脖子,掰牙齒,拽尾巴,無所不用其極。
沈清明隔岸觀火。
魚頭怪累得滿頭大汗,尾巴都快甩出火了,實在追不動了,歪在池邊堪堪喘了口氣,就被一道白圈鎖住了脖頸。
流觞不斷鎖緊,魚頭怪被勒得翻白眼,快不能呼吸了。
沈清明沒給它喘息的餘地,一個響指點燃一道符紙,魚頭怪其吊在了半空中。
魚頭怪被抓,龍頭怪急得嗷嗷叫,在原地叫得撕心裂肺,魚尾巴不斷卷起巨浪,仿佛要把沈清明生吞活剝。
“呵。”沈清明冷笑一聲,沈清明不疾不徐道:“別急,馬上就輪到你。”
鬼魂們無處不在,龍頭怪橫沖直撞傷不到鬼魂分毫,很快,流觞一為二,如法炮制。
世間之妖邪,分門別類,對付的法子各有千秋,沈清明不擅長捉妖,抓鬼卻很有一套。
兩只水怪落網不算完,沈清明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鞭子。
九節龍骨制成,盤在手上,水怪一臉驚恐,
沈清明臉上掠過一絲陰鸷,目光流轉定在半空中,水怪以為逃過一劫,下一瞬,虎嘯龍吟,龍骨鞭上打諸神,下抽邪魅,一鞭致命。
沈清明留了幾分力道,魚頭怪還是差點抽過去,兩只死魚眼快掉出來了。
龍頭怪看得見幫不着,悲鳴着,比死了親娘哭得還要凄厲幾分。
這對苦命夫妻當了這麽多年的彼岸花竟這般伉俪情深。
沈清明眼放寒光,那雙向來清風朗月似的眸子裏盛滿了怒火。
“我打它,你心疼,那你動我的人的時候,就該料到會有今日。”
又是一鞭。
龍頭怪痛徹心扉,沈清明沒有半分心軟:“我命令你,立刻吸幹池子裏的水,不然你就會得到它的屍體。”
龍頭怪嗚咽着答應。
蛟族的金丹是個巨大的儲水容器,這一池子水都不夠它們塞牙縫,不出半刻,水池見底,沈清明一揮手,光朱靈烏散成滿天星照亮水底。
原來這片墓地,不是什麽無名氏埋骨地,而隐藏着一個巨大的陣法。
陰時陰歷出生的女子與陽時陽歷的男子,九千九百九十九之數,做壓陣之祭,謂之陰陽陣。
此陣以活人殉葬,手段殘忍,為天道不容。
究竟是誰?
他費盡心機把這兩條魚藏在這裏究竟有什麽目的?
要論誰嫌疑最大,鯉族首當其中,可是除了飛升為真龍的那幾位,放眼望去,鯉族沒人能瞞天過海弄出這個殘忍至極的陣法。
沈清明眉頭緊皺,陰陽陣隐秘至此,如果真是不想被人發現的陣法,為什麽江泛會陰差陽錯飄進來?
又被扯到水底下去了?
沈清明一躍而下,只一眼,便可想見當時的慘狀。
陣法不對,陣法被人動過了!
骸骨少了一副。
有東西跑出去了。
沈清明忽然記起來光朱靈烏偷看江泛給巳予求的護身符,刻着他的生辰八字,正是陰時陰歷,所以布陣的人才想到用這種法子補救。
那麽江泛為什麽被吸進來就說得通了。
可是水抽幹了,江泛的魂魄又跑到哪裏去了?
墓外,荒草堆裏有滾來滾去,滾到巳予面前停下,脆生生地喊了一聲:“姐姐。”
巳予罵沈清明精疲力盡,虛脫着快睡着了,叫這一嗓子吓得精神抖擻。
再一看,小男孩兒唇紅齒白,生得極其水靈,大眼睛一眨,鐵石心腸也成繞指柔。
可是荒郊野嶺,冒出個白白嫩嫩的小孩兒,顯然不是正常事兒,巳予打起精神,充滿警惕道:“小孩兒,你在這兒做什麽?”
小男孩甜甜一笑,小小的手塞進巳予手心,涼得不像個人。
或者說,它本來就不是人。
巳予見慣了鬼魅,倒也不怕這些,況且小孩子而已,兇殘不到哪裏去。
小男孩可憐巴巴的:“姐姐,好多鬼。”
巳予從來知道自己的德行,多聽幾句鬼話都忍不住心軟卻屢教不改:“不怕不怕,姐姐保護你。”
小男孩露出兩排森森白牙,銀鈴似的笑,回蕩在夜空中。
遠處鹧鸪起,咕咕兩聲,小男孩回頭看了一眼,湊近,趴在巳予膝蓋上,說:“姐姐,你要去找那個叔叔嗎?我帶你去。”
“什麽叔叔?”巳予狐疑。
小男孩說:“就是墓地裏的那個叔叔啊,他很好,每年都會給我們燒紙錢。”
墓地裏就一個沈清明。
巳予壓下去的邪火再度油然而生,好你個沈清明,我讓你給我燒的時候你說非親非故,你跟地下這些都很熟是吧?
說完,他拉着巳予就跑。
本來以為會撞上結界,結果輕而易舉就穿破了。
巳予一愣,小男孩回頭看她,“姐姐,你怎麽停下了。”
“你到底是誰?”
小男孩的聲音變了調,頗為瘆人:“姐姐,你認不出我了嗎?我是小江泛呀。”
見鬼,巳予:“……”
這下完了。
她雖然不是凡人,可跟沈清明姜衡他們這種節神無法相提并論,充其量就是個老不死的,靈力聊勝于無,身骨無縛雞之力,除了血似乎有點作用,她簡直一無是處,怪不得沈清明要把她圈起來,放出去到了戰鬥時刻,她只會添麻煩。
巳予在心裏自我反省了一會兒,等這件事了結,一定要找姜衡學點兒傍身的法術。
眼下遠水救不了近火,只能見機行事。
巳予強裝鎮定,哄道:“當然,能跟我說說你怎麽跑出來的嗎?”
小男孩篤定道:“你騙人。”
“哎——”真是難辦。
一世英名,怎麽就栽到小鬼頭手裏了。
巳予想把這小鬼頭綁起來,對方看了她一眼笑嘻嘻地說:“姐姐不要耍花招,你打不過我的哦。”
“……”啧,瞬間不可愛了。
巳予不信他是江泛,可他為什麽要冒充江泛?
“姐姐怎麽會耍花招,姐姐是怕你摔跤,來,我牽着你走。”
小鬼頭的手跟冰塊兒似的,巳予不禁打了個寒顫。
再次回到墓中,先前被她踩斷的骸骨不知所蹤,兩只水鬼,一只氣息奄奄,另外一只肚子鼓囊囊的,快爆炸似的半死不活地直喘氣。
那一池子水已經幹了,從上往下看,宛若萬人冢,正冒着綠光。
小男孩露出天真的笑臉,問:“姐姐,一閃一閃的,像不像星星?”
興風作浪時,果然是越可愛越吓人,相比之下,沈清明都被襯托得不那麽煩人了。
巳予違心得配合:“好看。特別好看。”
她咕嘟一聲咽下口水,小男孩仍是喜笑顏開,那聲音在墓穴裏經久不息,“怎麽辦呢,我準備把你推下去摔死。”
再怎麽柔弱,巳予也是一個成年人,要是她不走到水池邊,小男孩是沒辦法把她推下去的,所以她也跟着笑了一聲,說:“是嗎,那你試試。”
很快,巳予就後悔了。
這是個小男孩兒沒錯,但他娘的是鬼祟啊。
能跟上京城裏活潑可愛軟軟弱弱的小男孩相提并論嗎?
小男孩拽着她就跑,她真的差點起飛,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到水池邊,蹴鞠似的,一腳把她踹了下去。
嘶——
勁兒真大。
巳予悶哼一聲,可憐她一把四百八高齡的老骨頭,差點當場斷幾根。
說好的推呢?
為什麽用腳!
不講武德。
巳予在心裏罵罵咧咧,心想還不如淹死當個水鬼呢,橫死鬼都面目猙獰,到時候姜衡都認不出她了,更沒人給她燒紙。
水池底下全是屍體,跟當年巳予醒來時沒什麽兩樣。
還真是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加速,落地——
風很大,發絲散落在臉上刮得臉很痛,巳予等待着黑白無常來勾魂,卻意外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沈清明似揶揄又似責備,“林老板,你真是花樣百出。”
第 6 章 -狗仗人勢
6-狗仗人勢
到底都是哪些人在造謠沈清明高貴冷豔的?
這厮分明巧舌善辯,不折不扣俨然一登徒子。
巳予拿他的話堵人:“非親非故可是沈大仙親口說的。”
沈清明應對如流:“林老板分明極力與我撇清關系,我若攀關系豈非糾纏,還是說,林老板期待與我發生點什麽?”
聽聽,聽聽——
尊神就可以指鹿為馬颠倒黑白嗎?
再者,不是你沈大仙先肉麻兮兮的喊她軟軟,後來又深情款款喚她尊稱的?
這會子在這兒裝得人五人六,既點燈還放火,分明打着公雞下蛋,蠻不講理!
清心咒已經難消心頭之火,換成一句“世上萬物般般有,哪能件件如我意”以求四大皆空,我佛慈悲,嗚呼哀哉。
深呼吸——
吐出一口晦氣,重新做人。
沈清明聽者有意,怨念頗深:“順着不行,逆着你生氣,林老板,你可真難伺候。”
這話講得暧昧。
他的語調很慢,每一句都帶着鈎子,勾勾纏纏,絲絲入扣,耳朵發癢心泛酸。
手背上似乎殘留着琢玉般微涼的觸感,巳予打了個抖,悄悄紅了耳尖,換成兇巴巴的語氣掩飾內心生出的莫名情緒,“你哪只眼睛看我生氣了?”
九曲心眼兒到了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根直腸,沈清明拱火一般,答得真誠:“兩只。”
這下,不止拳頭硬了,心腸也硬了,巳予:“……沈大仙似乎有眼疾,建議盡早看大夫,以免贻誤病情。”
沈清明竟然認真思考了片刻,說:“我會參考林老板的建議。”
巳予被堵得啞口無言。
這厮是當慣了尊神,凡事都要占上風?
可是他頭頂上的數又沒變化,說明并不是在故意氣人,而是認為真的有必要。
“……”跳梁小醜竟是她自己!
沈清明到底什麽路子?
完全不按套路出牌,該真誠的時候敷衍,該敷衍的時候真誠……
亂無章法,無從下手。
巳予:“……”
巳予:“”
越想越無語。
光朱靈烏照亮墓地,巳予低頭看見方才硌她腳的,竟是一根白骨。
有點怪異。
巳予打算撿起來看清楚被沈清明一把拉住,“做什麽?”
“這好像不是人骨——”
沈清明打斷她:“所以你想撿回去作紀念?”
這人真的太欠打了,巳予:“…….你閉嘴。”
這一潭死水,屏息時竟能聽到水聲。
阒然中,爆出尖銳的笑聲,在墓裏蕩漾幾圈,變成驚悚的調子,叫人心亂如麻。
是江泛。
江泛最怕鬼魅邪祟,三更半夜跑到墳地狂笑不止,不是瘋了就是傻了。
這聲音飄飄忽忽的,根本分不清方位,巳予隐隐擔憂,“你确定能抓到江泛?”
沈清明盯着前方虛空看了一會兒,道:“不太确定。”
光朱靈烏的亮光在墓穴裏熒熒的,跟鬼火無甚兩樣,巳予嘀咕:“答應的到快,我以為你多大本事。”
沈清明:“怎麽,神仙必須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刻板印象!對齊一下信息,二十四節神一半兒以上不會打架。”
巳予不鹹不淡地“哦”一聲:“多謝你。”
沈清明笑笑:“不客氣。”
坐樹無言,巳予再次許願,等救出姜衡,無論如何也得再問問能不能把沈清明劈成啞巴。
波光微蕩,大水池像一個巨大的八卦陣,中間有一條蜿蜒的小路将水池一分為二,中間有一黑一白兩個石臺。
她和沈清明站在蜿蜒的小路上,從這頭望到那頭,不過二十裏路,走起來卻沒有盡頭。沈清明現身,魑魅魍魉退避三舍,小鬼們議論的聲音不絕于耳。
“是清明君。”
“真的是清明君,他竟然來這種地方。”
“是不是來救我們的?”
“別傻了,這地方,進來就出去了,誰叫咱們貪心呢。”
“那你說清明君來做什麽?”
“不知道,還帶了美嬌娘。”
“長得不錯,就是脾氣太大。”
嗡嗡的,蒼蠅似的。
煩人。
巳予不耐地啧了一聲,沈清明手指間飛出幾片竹葉,議論聲才歇下去。
狗仗人勢的感覺還不錯,剛誇完就垮掉,沈清明在識海裏讨人嫌:“林老板別只顧着做生意,閑暇時多看看書。”
這又是抽哪門邪風,巳予:“?”
沈清明游刃有餘道:“狗仗人勢不是這麽用的,你是人不是狗。”
開門做生意哪有省油的燈,巳予那嘴皮不說三寸不爛起碼不是吃素的,笑眯眯地回擊:“真是謝謝您嘞,沈大仙不提醒,我都不知道我竟然是個人。”
輪到沈大仙語塞,更确切地說,巳予聽到了一絲沉重的嘆息。
約莫氣得不輕。
巳予心滿意足,交戰多回,總算扳回一城。
水上“啪啪”作響,打眼望去,只看見魚尾沒入水中。
明明相差十萬八千裏,巳予偏偏想起當年姜衡背她穿過大海之底的場景。
又黑又冷,姜衡殺出重圍時,身上到處都是被水怪鬼魅咬出的傷。
不知道這一池水下,藏着什麽牛鬼蛇神。
吃過人的畜生臭氣熏天,越深入臭味越濃厚,沈清明蹙眉,他聞不到江泛生魂的味道了。
“嘩啦啦——”
有什麽在水底加速游蹿,沈清明腳步一頓,巳予警惕道:“怎麽,有情況?”
不對勁,沈清明朝巳予伸出手,說:“跟緊我。”
他的手寬而大,骨節分明,手掌心橫卧着一道傷疤。
突兀,所以觸目驚心。
彳亍着,巳予伸出手,被她一直攥在手裏的香灰珠脫手,骨碌碌滾到了沈清明腳底下,碎成齑粉。
沈清明意識到踩到了東西,往後撤了一步,那只手卻沒收回去,他問:“是什麽?”
巳予假裝不在意地在他手心拍了一下,終究做不到心無旁骛地跟他牽手,“護身符裏的香灰珠。”
不太吉利。
巳予一臉複雜,沈清明問:“江泛送的?”
和風霁月的語氣,宛若從狂野民間志怪話本變成了陽春白雪的山水畫,巳予生不起來氣,“嗯,反正已經碎了,那就碎碎平安。”
說完,眼皮立刻重重跳了兩下。
他們之間本來只有一步之遙,沈清明有意放慢腳步,聽到這句離家出走似的往前沖出幾步,又猛地走回來,質問似的:“他還送你早生貴子呢,你也要跟他生一個?”
剛剛還好好的,突然跋扈,巳予沒跟上他的節奏,莫名其妙:“什麽早生貴子?”
沈清明心氣不順道:“你不是寶貝似的揣着呢麽?明知故問。”
“我什麽——瘟神,小心!”反駁的話變了調,巳予大喊一聲,“砰”,龐然大物沖出水面,毫不客氣撲向沈清明。
巳予倒吸一口涼氣,蹦出水面的東西龍頭魚身,像個發育失敗的怪物。
沈清明閃身躲開,魚尾巴一甩就要拍在巳予臉上,幾乎同時,沈清明瞬間位移擋在了她面前,“咚——”
沈清明挨了一尾巴,壓住悶哼,聲音不穩,“沒事吧?”
巳予搖搖頭,再一看兩個石臺不見了。
水開始上漲,沈清明見勢不妙,江泛不見了,提議先退出去。
可哪裏還有退路,墓穴的門早已經消失,前路攔着一只怪物,更何況——
“嘔!”沈清明吐出一口血。
巳予呼吸急促,“瘟神,你受傷了!”
沈清明不以為意,抓住巳予的手開始往對岸跑,他的速度很快,巳予有一種被他拽飛的錯覺。
根本沒有盡頭,她跑不動了。
水已經沒過小腿,跑起來越發吃力。
水面反着亮光,怪物追來了,它躲開沈清明,徑直朝巳予撲來,撞散兩只相牽的手,叼住巳予向深處游去。
巳予嗆了一口水,發現叼她的這頭跟襲擊沈清明的完全不一樣。
這頭那一頭恰恰相反,龍身魚頭。
同樣都是怪物。
不是螭吻,而是水怪。
水淹沒了去路,沈清明撈了一把涼水,眼睜睜看巳予消失在自己面前,眼底猩紅一片。
墓裏何止陰氣和祟氣,邪氣妖氣沖天,簡直五毒俱全。
那麽多地方不跑,為什麽偏偏選這鬼地方,沈清明對那位素未謀面的江少爺充滿怨念。
“咚——”
水面蕩漾起漣漪,震蕩越來越重。
力拔千鈞。
有什麽正在一下下撞擊沈清明站立的這條小路。
一下。
兩下。
三下。
可這條路堅如磐石,不為所動。
沈清明看清水裏的東西,猛然,沈清明記起一件事。
黃河三尺鯉,躍門成真龍,蛟族心胸狹隘,嫉妒成性,撞毀龍門山,洛水外洩,洪水肆虐,民間疫病四起,百姓流離失所。
蛟族背上永世詛咒,陰作魚頭龍身,陽成龍頭魚身,拘泾渭之中,陰陽兩隔,永無繁衍之可能,直至消亡。
蛟族無輪可回。
水裏的,正是被詛咒的四百多年前應該死絕的蛟族,為什麽會出現在無名之墓?
只有一種可能,有人在暗度陳倉。
二十四節神歸屬歷法,歷法之上,天道為大。
蛟族背負着天道的詛咒,究竟是誰敢冒此大不韪,偷偷将它們藏在這裏。
撞擊絡繹不絕,空氣中彌漫着詭異的氣味。
蛟到了交尾期,能聞到彼此的氣味,渴望真正結合卻又觸碰不到,故而極其狂躁。
識海裏,巳予久久沒有回應,沈清明顧不得水有沒有問題,縱身而入。
甫一進去,沈清明就意識到不對,這是洗靈水。
縱然是四大尊神到此都無法顯得了神通。
所以才能讓這倆怪物在這裏藏了這麽多年。
巳予被魚頭叼着在水裏轉圈,身有千斤重,本就孱弱的身骨快要四分五裂。
黑洞洞的,睜着眼睛什麽也看不見進水還難受,巳予幹脆又閉上了。
水深處寒氣侵骨,戰鬥力底下不服不行,巳予閉着的眼睛又睜開。
她想到姜衡說過她的血可以除祟氣,不曉得對付怪物行不行得通。
死馬當活馬醫,反正她是不可能低聲下氣喊沈清明來救她的,做不來做小伏低的姿态。
擡起手腕對準魚牙紮進去,血冒出來,殷紅一片。
魚頭怪被刺了一下,松開她,甩着尾巴在水裏蹦跶了幾圈,像失智的人終于清明終于不再拼命撞牆。
血一旦開始流,就止不住。
巳予暈暈乎乎往水底沉,深且黑,意識昏沉時胡亂喊了一句什麽後,再次閉上眼睛。
水裏真冷啊。
巳予想過幾百種死法兒,唯獨沒想過自己會淹死。
她見過水鬼,渾身濕濕答答,邊走邊流湯,冷飕飕的,她最怕冷了。
啧,煩人。
好端端的,居然要當水鬼了。
巳予充滿遺憾,死在無名墓中,這輩子是不可能有香火了。
真可憐。
她自怨自艾一番,等待沉入池底,可也就一瞬間的事兒,她被一股神秘力量拽了上去,連意識也一并扯醒。
是沈清明。
他怎麽下來了,巳予張嘴嗆了一口水,差點吐了,于是乖乖把話憋了回去。
巳予不會游泳,姜衡救她與深海之底,便再不許她碰水,連河邊兒也不讓去。
眼看着沈清明化身浪裏白條,不僅有些羨慕,要是她會水,就能自己游出去了,哪用欠沈清明人情。
終于上岸,迷迷瞪瞪間,巳予聽到一聲沉稠的嘆息,像竭力壓制着怒氣。
在水裏看不出她在流血,出來後,血腥味才透出來,被水沖過,很淡,但沈清明還是聞到了,低頭發現巳予的小臂正在不斷往外滲血。
沈清明陰沉着一張臉,比包公還難看:“魚怪弄的?”
怪物也不能随便背黑鍋,巳予搖搖頭:“不是,我自己弄的。”
那包公臉愈發黑了幾分,教訓脫口而出:“嫌命長?”
說完,謊言譜又來一筆,巳予:“……”
怎麽個意思,我受傷他心疼啊?
巳予被這個結論肉麻個夠嗆,沒消下去的雞皮疙瘩又冒了出來。
龍頭怪還在苦苦掙紮撞牆求偶,可惜魚頭怪咽了幾口巳予的血已經沒有世俗的欲望了。
這時,消失的江泛再次出現,聲音穿過深水傳來,他在喊:“阿予,阿予,我在這裏等你,你快來呀。”
砰——
沈清明甩出一個劍氣,流觞飛出,撒氣似的在水面亂劈一氣,水花四濺,下雨似的,在巳予逐漸瞪大不知所措的眼神中,徑自将人攔腰抱起。
巳予從沒和異性這般親近過,心跳快飛出嗓子眼,驚呼着掙紮着,想要拜托這般局促尴尬地局面,“瘟神,你幹嘛?”
沈清明垂着眼,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手上的力道很重,重得巳予的骨頭都要斷了,五髒六腑擠在一起。
巳予皺眉,搡他:“沈清明,疼。”
沈清明的聲音落下來,紮在心口上,剜掉一塊肉似的。
“死都不怕——“他頓了一下,艱澀而又震怒:“你還知道疼?”
第 5 章 -并肩作戰
5-并肩作戰
外界對沈清明評價頗高。
什麽朗目疏眉舉觞青天上,玉樹臨風前少年郎,什麽萬事躬行兼善天下者雲雲。
更有甚者,奉他如懸挂在天邊不可染指的清冷明月,永遠平和冷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與任何波瀾壯闊的情緒都不相幹。
平頭百姓竭盡溢美之詞,仿佛只有這般才配得上這位至高無上的尊神。
最誇張的是,居然有人吹噓他有一把動人的嗓子,比吳絲蜀桐更動聽,馮夷聽了都得憑空而舞。
遠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亵玩才知深淺。
外貌與人品暫時撇開不談,那聲音哪裏動聽了?
蜜蜂似的,嗡嗡個沒完,煩人。
什麽高嶺之花,打不過罵不走,分明潑皮無賴。
在心裏不成體統地問候幾句沒解氣,巳予徹底不裝了,“原來沈大仙知道自己是瘟神。”
對方輕笑一聲,巳予毛骨悚然地咂摸出一絲寵溺,頓時頭皮發麻。
她化身炸毛的小貓,張牙舞爪,“你笑什麽?”
沈清明搖搖頭,賣關子,“無甚,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巳予:“…..”
活了幾百年,全靠看熱鬧卦打發漫長歲月,她好奇心旺盛,天知道這種講話講一半的行為有多欠打!
巳予暗自發誓,等姜衡回來,說什麽也得劈他一雷教他做人。
江泛人不知去向,巳予拿出奔晷琉璃盤,順便從腰間摸出一道護身符。
這道符是江泛去寺廟裏給她求的。
當時江泛興沖沖拿來獻寶,好聽話講了一籮筐,被拒絕後不僅沒有流露出落寞神色,反而笑笑說:“那我下次選一個更好的禮物送給你。”
還有什麽比護身符更好呢?
巳予明知不該給他希望卻忍不住心軟。
“算了,給我。”巳予說,“別的禮物就不必了,我什麽都不缺。”
江泛開心地笑起來,點點頭,說:“好。”
答應得飛快,轉頭置若罔聞,仍隔三差五變着法兒往林巳酒館送東西。
金銀玉器,貴重的,都叫姜衡原封不動送回去,江泛發現巳予會留下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後來便投其所好。
人年少時,碰上喜歡的,光給一顆真心還不夠,還要拿出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可,巳予沒有溝渠可照,也依然無法回應江泛的喜歡。
護身符剛一放上去,盤針旋即瘋狂轉動,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巳予:“……”
先前還好好的,這又是鬧哪門子鬼?
沈清明不以為恥道:“看樣子他正發瘋似的四處亂跑。”
這怪誰?
可真有臉說!巳予一臉哀怨,“這誰能抓到?”
沈清明:“不才,在下碰巧很會抓鬼。”
不才?巳予沒看出這厮哪裏謙遜,分明炫耀本事,賣弄風騷。
巳予:“所以?”
想起光朱靈烏的話,沈清明忽然好聲好氣:“你求我的話,我可以勉為其難幫你把他抓回來。”
求?巳予不給臺階順便搬走梯子:“既然這麽勉強,就不必勞煩沈大仙了。”
有姜衡飙舉電至,有何懼也?
沈清明掐指一算,笑意更濃:“驚蟄君自顧不暇,顧不上你的。”
噬人佛終于不蛄蛹了,它吊着一口氣,躺在溪谷裏奄奄一息,等着黑白無常來勾魂索命。
巳予在識海裏喊姜衡沒人應。
姜衡出事了!
禁锢術陣眼在地底下,姜衡解完禁锢術要走,擡腿卻被纏住,低頭一看,竟然是奪命蛛。
奪命蛛劇//毒致命,每年驚蟄後都會爬出地面捕獵,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與姜衡之間有着宿命般的聯系,可惜神與妖邪生來對立,故而即便它因驚蟄而複蘇,也沒想過網開一面。
蛛絲纏上來,捆住雙手雙腳,再一點點包裹,纏繞,等他窒息而死,再一口口吞掉。
吃掉一位節神跟吃唐僧肉無甚區別,不僅延年益壽,還能妖力大增。
驚蟄君作為二十四節神之戰神,吃掉他等于飛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江泛左右已經魂魄離體,當務之急先把姜衡救出來要緊!
可她一旦走了,萬一噬人佛賊心不死,玉棺裏的生魂就會徹底煙消雲散。
她要畫一道符咒,鎮住噬人佛。
巳予回憶着,日月天地明,五行八卦精,後面幾句什麽來着?
書到用時方恨少。
她沒有記憶,記性也很差,姜衡教了不知多少遍,一看就會,一問就廢。
剛起了個頭,手卻被按住。
他的手沒有溫度,也并不柔軟。
誰?
巳予心下一驚,怕是見鬼。
借着洞口袅袅的微光照出沈清明那張清冷孤絕的臉。
巳予:“……”
沈清明來做甚?
還離得這般近!
與識海裏的纨绔判若兩人,他的氣息吐在耳際,不再缥缈悠遠。
“上巳,原來你不止忘了我,也忘了畫符。”
莫名的,巳予攥緊了手心,怕洩露什麽心事一般。
青草的氣息,清新濕潤,混着着白松的辛辣鑽進鼻腔,巳予嗆了一下,酸枳追上那股辛辣,澀得人有落淚的沖動。
太怪異了。
識海裏的沈清明很讨人厭。
可是——
巳予壓抑着,竭盡全力平複心緒,聲音不穩地反駁:“我不是上巳,我是巳予。”
沈清明“嗯”一聲,咬破手指,用血在玉棺上畫出更完整的符咒,“最起碼得這樣才沒人敢動這一棺材生魂。”
只有沈清明可以救姜衡,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
他們之間沒有劍拔弩張的一瞬實在難得,巳予沒有任何猶豫地說出了祈求的話:“沈清明,求你去救姜衡。”
幽光暗淡,勾勒出沈清明冷峻的輪廓,他問:“他對你很重要,是嗎?”
巳予在屍山血海中醒來,萬鬼窟裏橫陳着森森白骨,幽怨哭聲不絕于耳,姜衡渾身是血,背着她走出了大海之底,走出了沃焦石,回到了人間,陪她走過了四百八十年的歲月。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不明白姜衡為什麽救她。
可是姜衡給了一條命,不求回報,不計得失。
姜衡于她來講,不是“重要”可以一言蔽之的。
任何詞都不足以概括姜衡對巳予的意義,她用沉默代替回答,沈清明卻說:“我懂了。”
上巳離開了幾百年,沈清明就形枯槁而獨居了幾百年。
巳予開口,人自然要救,只不過魂逾佚而不反兮,沈清明習慣單打獨鬥,“姜衡暫時性命無虞,我先去抓江泛。”
說着轉身就走,情急之下,巳予拉住他的手,“我跟你一起去。”
拉拉扯扯時,光朱靈烏來煞風景,洞穴裏亮如白晝,巳予忽然難為情地松開。
相比,沈清明的反應倒很平淡,巳予忍不住看謊言譜,又多出一百多筆。
巳予:“……”
短短幾個時辰,這厮又……
合着這人嘴裏真沒一句真話,那救姜衡這句呢?
巳予試探道:“你真願意救姜衡?”
沈清明對答如流:“不願意。”
頭頂上的數紋絲不動。
巳予:“……”
很快,沈清明又補了一句,“不是你求我的麽?”
嘶——
這瘟神,起承轉合,敢情跟這兒等着呢?
堂堂尊神怎麽就那麽喜歡逞口舌之快!
話不多說,光朱靈烏帶路開道,二人緊随其後。
很快到了一片墓地,光朱靈烏是沈清明的法器,天下沒有它沒鑽過的墳頭,進墓門跟逛大街似的大搖大擺。
巳予暗自腹诽,真沒禮貌。
識海裏,沈清明悠悠地說:“要是敲了真有人開門豈不很吓人?”
就,真的很會沒話找話。
煩人。
況且,沈姓瘟神摩拳擦掌很是興奮,哪有半點害怕的樣子?
巳予發過誓誰理他誰是小狗,奈何沈清明沒完沒了,“我當然不怕,壯士你也不怕麽?”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巳予瞬間破功,抗議:“請不要叫我壯士,謝謝。”
沈清明在識海裏回她:“那叫什麽?”
“随便你。”
明明人就在旁邊,為什麽非要在人識海裏找存在感?
巳予反應過來,氣道:“你為什麽一直在識海裏說話!”
沈清明即刻換了稱呼:“林老板,我們偷偷摸摸跑到人家家裏大聲喧嘩會吓到主人家的。”
不說話突然冒出幾個人又好到哪裏去了?
方圓不知多少裏,一座接一座的墳茔,墓志銘全是無名氏。
不知姓甚名誰,橫死于此,幸得好心人斂葬骸骨。
無人祭拜,不得香火,淪為四處乞讨的窮鬼。
死是人生必經之路,早晚而已。
人死一場空,帶不走錢財身外物,留不住感情身邊人。
至于活着的人,在往後或長或短的歲月裏,只能以回憶作懷緬。
随着惦記他的人長眠地下,一個人才算真正從這世上消亡,連同與他有關的記憶。
巳予活了幾百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卻忽然愁腸百結。
容顏不改無法在一個地方長久生活,在人間幾百年,她去漠河看過雪,伶仃洋上賞過月,茫茫人世間,居無定所。
她若死了,或許也跟這些無名氏一樣,空有一座墳頭,卻不會有人來祭拜追憶。
鬼使神差的,巳予看着沈清明的背影,不着邊際道:“瘟神,到時候我死了,你能不能給我燒點紙?”
相識一場,燒兩張紙讓她不那麽寒酸要去別人墳頭要飯,沈清明既然管這事兒,不至于舍不得那點兒香火錢吧?
她這般想着,誰知沈清明愠氣十足地哼一聲,講話傷人:“本君與林老板非親非故,不燒。”
啧,不燒就不燒,擺什麽清明君的架子!
巳予邁腿進墓,腳下不知踩了個什麽,“咔嚓”一聲,沈清明眼疾手快把她拽到一邊。
那力道大得驚人,巳予沒甩開,語氣不善地命令:“放開!”
沈清明的語氣似妥協,更似哄人,“不是不想給你燒紙,只是不想你死,你在鬧什麽脾氣?”
第 4 章 -拳頭硬了
4-拳頭硬了
烏焰黯淡下去,巳予看向姜衡,試圖得到答案。
在長久地對視中,姜衡率先移開了目光。
巳予安之若素地經營小酒館讨生活,沒事兒抓幾個邪祟當松快筋骨,無憂無慮地過完這輩子,然而人的一輩子如白駒過隙,她卻在人間過了百年又百年。
命運或許往往帶一點故意的成分,今日這一遭注定撕開往日的寧靜的假象。
噬人佛洞悉人心,猛地哈哈大笑,近乎猖狂般叫嚣,“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風停了,靜得人心慌。
巳予那雙眼睛裏的迷茫停止蕩漾,轉瞬升起冰冷刺骨的恨意。
幾百年來,巳予與世無争的溫和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縱得暫相許,她終悠悠行路心。
她來這人世一遭,卻沒想過抓住點什麽,姜衡從不指望她平地起波瀾。
往好聽了講是豁達,往難聽了講跟看破紅塵遁入空門的道姑差不多。
碰到不可理喻的人禮讓三分,收拾爛心爛肺的邪祟竟也手下留情。
第一次,她竟起了殺機。
巳予沒有給噬人佛逃跑的機會,彈指一揮,說時遲那時快,萬計冰針啓發,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紮進那東西的五髒六腑。
冰針轉瞬即化,噬人佛沒長出血肉卻實實在在感受了一番蝕骨銷魂之痛。
痛不欲生,它在溪水裏翻騰打滾,掀起驚濤拍岸。
巳予拖着調子走到桃木邊:“既然認得出扶風劍,那你知不知道這叫什麽?”
她随手揪了一朵桃花捏在指尖撚了撚,噬人佛立刻驚恐地睜大眼睛,逃無可逃。
桃花封入手腕粗的冰錐裏,對準它的心髒,狠狠紮了下去。
“啊!”哀嚎陣陣。
巳予只用兩成力道,被虐待者慘無天日。
“毒婦!”
噬人佛牙碎腸斷心碎兩半,在濉溪橫行霸道多年,從沒吃過這種虧,
巳予打完人還要問感受:“這叫蝕骨銷魂針,滋味如何?”
仿佛對方不滿意,随時補一掌,讓它知道什麽叫做真正的毒婦。
噬人佛死去又活來,腸子都悔青了。
趁犳窳跑出來勾來了生魂,沒來得及飽餐一頓招來這幾個瘟神。
拔舌不算數,竟然攆到老巢來摧殘它。
左右賤命一條,不如痛快一刀,一了百了。
人間只有身份尊貴的人死後才會有陪葬,一棺材生魂作伴走奈何橋這買賣穩賺不賠!
早死早超生,噬人佛自暴自棄:“來啊,殺了我,殺了我!”
噬人佛已然失心瘋,在溪谷上蹿下跳,沈清明忽而有點同情那東西。
失憶又如何,上巳君威風不減當年。
得意容易忘形,沈清明沒忍住調侃,“壯士力大如牛,看起來不太需要我幫忙,我去追犳窳。”
卿本佳人,奈何長嘴。
沈清明每一句都在巳予雷點上摩擦,她對一切身外之物棄之如糞土,唯獨膚淺地愛聽寫溢美之詞,人偏偏是沒有什麽便渴望什麽。
即便不如此,試問哪個正兒八經的姑娘願意被稱為力大如牛的壯士啊?
巳予決定教一教這位尊神怎麽與人為善,“沈大仙講話一向這麽口吐芬芳嗎?”
沈清明咂摸兩下唇,道:“許是我飲了一杯貓兒醉的緣故。”
“……”裝瘋賣傻,話不投機,巳予懶得跟他廢話,“不是要去追犳窳,還不走?”
沈清明自作自受,換來一句慢走不送。
姜衡早就識相斷開識海了,沒聽到這兩人“兄友弟恭”的對話,故而以為巳予眉間一閃而過的煩躁情緒是嫌噬人佛聒噪。
男人都一個德行。
連姜衡也不例外。
他先是自以為是地一雷劈啞了那畜生,轉頭跟巳予邀功:“它被我劈啞了,你就在此地不要動,我知道禁锢術的陣眼在何處,現在去解禁锢術。”
“等下。”巳予叫住他。
她向來理不直還氣壯,打小算盤根本不背人:“能不能把沈清明也劈啞?”
姜衡一聽,立馬搖頭以表忠心:“我不敢。”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巳予滿意了。
只等哪一天她把沈清明踩在腳底,憑姜衡的戰鬥力還不為所欲為任她擺布?
她露出小人得志的笑,姜衡突然虎軀一震,“祖宗,別瞎琢磨了,你看着玉棺,我去去就回。”
沈清明去追犳窳,姜衡解禁锢術,只有巳予閑人一個,無用武之地。
指尖微涼,劍氣在她指尖流連輾轉,最終散了。
人一閑下來就愛胡思亂想,尤其是女人。
噬人佛講那是扶風劍,來醉扶風,意氣相傾,慷慨正氣鑄成斬邪除祟之兵器,無形無實,随心而動,變化無窮,自誕生起,便只認了上巳這麽一個主。
如果她真能召喚扶風劍,那豈不是說明,她就是上巳?
這也太驚悚了。
按照坊間那些不像話的傳聞,上巳跟驚蟄可是背信棄義給沈清明戴綠帽子的狗男女啊!
巳予不想當狗男女。
她搖搖頭,人活這輩子,管什麽上輩子跟誰眉來眼去。
沈清明要找人算賬該去上巳墳頭上說理去,她可不伺候。
千頭萬緒沒想出個所以然,識海裏,沈清明冷不丁冒出來煩人,“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你就編排我?”
不是,還有完沒完了?
巳予揣着滿肚子鬼主意氣急敗壞罵人:“沈清明,講講道理,這是我的識海,你當是城門樓子呢,在這兒逛來逛去的。”
犳窳見到沈清明好比老鼠見了貓,慌不擇路帶着分裂出的子子孫孫亂跑一氣。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問道問魔,佛高三界。
沈清明管的可不止妖魔怪鬼,更不止祖宗十八代。
什麽三姑六婆不知死了多少年的魂都被他扯出來,追得犳窳肝腸寸斷。
犳窳一族,全是一路貨色,又慫又愛四處拱火。
它趁亂跑出來蠱惑噬人佛吸魂,且等坐收漁翁之利勾魄淬煉法器。
當年勾人魂魄編成鎖魂籠,籠中怨氣沖天,犳窳祟力大增,二十四神官們拿他束手無策,清明雖過,但中元正時,鬼門大開,沈清明找來了犳窳的老祖宗,七嘴八舌,把那東西咬得只剩皮包骨。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沈清明拎着犳窳扔進剡山。
犳窳餓得面黃肌瘦,還要天天聽冤魂哭喪,餘音繞梁,生不如死。
它曾發誓,有朝一日,如能逃出去,一定要召集千軍萬馬将剡山踏為平地。
只是沒想到被沈清明逮個正着,更沒想到梅開二度,一出來就又被自己那群幾百年沒吃過飯的老祖宗追殺。
犳窳以進食為樂,饕餮似的,只進不出,吃肉喝湯連塊骨頭都可能不給別人剩。
要是不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就會被大卸八塊。
天下之地,無路可逃,只要它不停,老祖宗們就會窮追不舍。
剡山是沈清明的地盤,老祖宗們不敢造次,犳窳靈機一動,一頭紮進剡山,心甘情願聽鬼哭狼嚎。
對付這頭犳窳,只需如法炮制,屢試不爽。
沈清明不費吹灰之力制服犳窳,回來就聽見巳予在腦子裏推卸責任。
人死過一次,仿佛什麽都看開了。
從前的上巳端着架子,笑不露齒,舉止優雅,談吐得體,不張揚,偶爾逗她幾句,也只會換來一句軟軟的“你好煩”,何曾這般動辄揶揄暴躁的。
矜持時可愛,火爆時有趣,縱有“抛夫棄子”的前科,沈清明還是忍不住被她吸引。
所以,在巳予惱怒雷霆時,他作惡一般,打商量似的提議:“那,我下次先敲個門?”
巳予幾輩子都沒這般無語過:“那我豈非得跟你說一聲請進?”
沈清明笑笑說:“倒也不必如此客氣。”
你看我像在客氣嗎?
巳予火大,這厮實在蹬鼻子上臉。
姜衡不在,不必裝什麽賢良淑德樣子給沈清明留面子:“沈大仙,勞您大架,能從我識海裏出去麽?”
沈清明不從,反問:“我吵着你了?”
不吵,但氣人,巳予說:“不是吵不吵的問題。”
“那有甚可煩?”沈清明臉皮奇厚,哪還有點雙栖尊神的做派,渾然無賴,纡尊降貴一般道:“我不出聲便好。”
那模樣,仿佛做了天大讓步,要人感激涕零叩謝尊神體恤。
莫生氣莫生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巳予默念兩句,一顆心剛落回去又被提起來,只聽見“嘭——”一聲巨響,天崩地裂。
噬人佛咆哮着劇烈擺動,回光返照似的蹦到半空中。
巳予站不穩,撐在玉棺,喊姜衡:“出什麽事兒了?”
姜衡沒回答,反倒沈清明先出聲:“驚蟄君解了禁锢術,但看樣子,禁锢術被下了第二層咒,噬人佛瘋了。”
噬人佛瘋不瘋不要緊,她快瘋了。
再這麽颠下去,隔夜飯都要吐出來。
篤。
篤篤。
篤篤篤。
玉棺裏頭傳來聲音,換了別人早吓破膽,偏偏巳予藝高人膽大。
她屏住呼吸,推一把冰冷的棺蓋,居然輕而易舉推動了。
猝不及防的,江泛吊兒郎當的飄出來,歡快地跑了。
陰風陣陣透心涼,巳予卻心急如焚,忙重新蓋上棺蓋去抓江泛。
一縷魂魄借着大風,跑得飛快,等巳予追出來早已無蹤影。
光朱靈烏倏地滅了,黑暗驟來。
“哈哈哈哈——”
有人在笑,笑完哼哼唧唧,抽風似的,聽聲音像是江泛。
那動靜忽遠忽近,遠時笑得人發毛,近了又震得腦瓜子疼。
被吵煩了,巳予從地上撿一個鵝卵石飛出去傳來“哎喲”一聲,金貴少爺從沒挨過打,氣得破口大罵:“誰啊,誰砸我!”
巳予擲地有聲:“我!”
靜默一瞬,那慘笑越發喪心病狂。
“噠噠噠”,聽着是在朝她跑來,想必江泛聽出她的聲音了。
“阿予,阿予,你怎麽來了,我約你來泛舟你不來,是不是在欲擒故縱?”
江泛邊跑邊喊,“你等等我,你等等我,我即刻來接你,我們去泛舟。”
鬼喊辣叫的,但凡換個人,都得留下心理陰影,閉眼全是做噩夢。
巳予不覺得可怕,但鬧心。
巳予皺着眉,想等江泛跑過來再一把擒住,帶回去給江太傅好好管教別沒事兒出來亂跑,更別只顧着兒女情長不念父母養育之恩。
無論多風光的人,白發人送黑發人,都不免晚景凄涼。
風吹動衣擺,她屹立于黑暗中,像一個等待決一死戰的女劍客。
沒等來江泛自投羅網,識海裏那位幽幽接腔:“原來這就是江泛,長得一般,你眼光越來越差了。”
說好的不出聲呢?
這大仙真是矜持不到半刻,巳予沒好氣道:“關你什麽事?”
那邊沉默了片刻,巳予想象了一下他那張棺材臉吃癟的模樣,忍不住勾起唇角。
誰知沈清明卻說:“我要是你,可笑不出來。”
沒有陰陽眼,又不好意思找沈清明借光,巳予只得豎起耳朵,可哪裏還有江泛的動靜?
巳予:“魂呢?”
沈清明雲淡風輕道:“跑了。”
顯而易見的事,巳予拳頭硬了:“跑哪兒去了?”
沈清明沉吟着:“我哪裏知道,反正掉頭跑的,你要不要去追?”
那語氣欠兒不嗖嗖的,巳予擰眉:“是不是你吓的?”
岸邊,沈清明想象着巳予鄙夷的眼神,莫名心情愉悅,“有這個可能,畢竟那些東西都很怕我。”
第 3 章 -前塵往事
3-前塵往事
再死一次?
沈清明說:“她——”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生死常态,沈清明從來處變不驚,從未有人在他臉上看到除了平靜之外的神情。
但聽到上巳死過一次,他的心還是不可控制地狠狠痛起來,臉色亦陰沉寡悶。
接着,他扯了一個艱難的笑,說:“我以為你會保護好她的。”
姜衡感覺他誤會了什麽,“其實——”
沈清明受不了一般打斷:“別說了,我不想聽。”
“……”姜衡一句話哽住,不上不下的,有點憋屈。
沈清明沉浸在悲傷中無法自拔:“她還跟你連識海。”
醋味太濃,姜衡快不能呼吸了。
沈清明越想越難受。
那時候,他要連識海,上巳死活不同意,後來醉酒後才松口。
怕上巳醒了反悔就沒從她識海裏出來過,不過他也不敢過聲兒。
于是偷雞摸狗了這麽多年。
識海這事兒确實挺暧昧。
沈清明大多時候都是理智克制不動聲色的,只要碰到上巳的事兒,就神神叨叨,姜衡看不下去,解釋道:“我只是為了救人,清明君不要胡思亂想。”
反正他勸了,至于效果如何,聽天由命。
巳予這邊有新進展。
噬人佛口中別有洞天,溪水潺潺,一條小道蜿蜒爬開。
光朱靈烏在頭頂盤旋,将裏頭的一切照得透亮。
參天巨石拔地而起,水流沖刷出細小溝壑,從四面八方朝着中心彙聚而去。
犬牙交錯,這個詞甫一冒出來,巳予竟然有些心驚肉跳,這些石筍大約是噬人佛的牙齒,若一口下去,再硬的骨頭也得斷成兩截。
巳予渾然忘了的不靈壞的靈,腦子裏剛閃過不吉利的念頭,下一瞬,那牙口就落了下來,正要擡手去擋,被光朱靈烏搶先護住,石牙撞上金光,“咯嘣”一聲當即碎成了渣。
她油嘴滑舌:“小水珠,挺厲害啊。”
識海裏有人接腔:“是光朱靈烏。”
沈清明咋回事,為什麽還在她識海裏蹲着?
巳予:“沈大仙還沒走呢,準備留下過年不成?”
被抓包的沈清明:“……”
巳予等了片刻沒動靜,以為沈清明良心發現走了。
只不過,照亮的小水珠們也不見了。
“滴答……”
“咕嚕……”
上頭滴水,下頭冒泉,洞裏的溫度越老越低,巳予冷得雙腿不受控制地顫抖,心口揪作了一團,抻都抻不開。
自己的法器受了委屈,沈清明竟然還看熱鬧,一副事不關己的語氣說:“從前你也總被她欺負,怎麽不見你如此委屈?”
光朱靈烏那嘴也不是吃素的,專戳沈清明肺管子:“她都跟別人連識海了,你還想幫她,你堂堂四大尊神怎麽就心甘情願當舔狗,你下賤?”
這小東西真是口無遮攔,觸了沈大仙的逆鱗,“長本事了你。”
光朱靈烏不爽:“不是你這些年說對上巳恨之入骨,如果見到她一定會挫骨揚灰,現在什麽意思,我看你不是要将她挫骨揚灰,而是要舊情複燃。”
這法器一天不修理都要在他脖子上撒尿了:“沒大沒小。”
光朱靈烏無情嘲諷:“口是心非,你就這麽迫不及待上趕着幫忙?能不能端出尊神的架勢,等着她來求你。”
求?這事兒就不可能發生在上巳身上,在《歷法》會議上面對争議從來都不肯低頭服軟,當衆跟他争得面紅耳赤,後來還得生氣不理人,怎麽哄都不哄不好。
沈清明:“你不了解她。”
光朱靈烏戳他肺管子:“你了解她,她不還是跟人跑了麽?”
沈清明氣得吹胡子瞪眼:“閉嘴。”
光朱靈烏見好就收,如它所料,巳予很快在識海裏喊他:“沈大仙,可否再借你的……光朱靈烏一用?”
沒有光亮,寸步難行,巳予只得“忍辱負重”。
沈清明擺譜:“不嫌我僭越連你識海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巳予:“沒有沒有,怎麽會呢,連得好連得妙連得呱呱叫。”
上巳從不谄媚,如今改頭換面不說,連性情也變了,沈清明心煩意亂:“行了,閉嘴。”
閉嘴就閉嘴,反正話不投機半句多,她跟壞脾氣的撒謊精也沒什麽共同語言。
水流中心近看是個深不見底的淵,八成是噬人佛的“咽喉”。
突然,一支伏弩從暗處襲來。
咻!伏弩攻擊速度極快,擦着巳予的右臂,“铮”一聲,紮進山壁裏。
“嘶。”巳予一摸手臂,指腹上是殷紅的血。
說時遲,那時快,沈清明屹立于岸邊,巋然不動,可眼裏燃燒着熊熊大火,“流觞,還等什麽?攻擊!”
巳予大意了,沒想到這雜碎竟在自己嘴裏設下機關,也不怕磕着自幾個兒的牙。
光朱靈烏飛速聚成火光四射的長劍,徑直沖向噬人佛咽喉。
所到之地,殺出一條陽關大道。
它在為巳予開路!
噬人佛竟然賊心不死,試圖悄悄纏上流觞劍柄,巳予幾乎是出于下意識的反應,擡起指尖“騰”地彈出一道冷光,飛去斬斷噬人佛的舌頭。
一不做二不休,巳予扯住剩下的那一截打了個結拴在了那雜碎的門牙上。
溪水裏噬人佛翻着紅眼,慘叫連連,大着舌頭罵:“女賊,你不得好死——哎喲!”
還敢罵罵咧咧?
巳予撚着纖纖玉指,輕輕一掰,那牙當即碎成齑粉,“你再罵一句試試?”
上巳也從不這麽暴力,沈清明歪頭看向姜衡,仿佛在質問她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姜衡裝看不懂,還挑事:“清明君要不要去幫忙?”
沈清明神情詫異,“你看我想幫忙嗎?”
那些恩怨留在日後分辨,眼下一致對外才是上策,姜衡說:“既然清明君不去,為了天下蒼生,我去了。”
說完,姜衡一飛沖天,沈清明沒好氣地想,天下蒼生,好爛的借口。
巳予系緊藤舌,順着藤條,循着流觞劍劈開的通道一躍而下。
流觞劍穿喉而過,留下噬人佛奄奄一息。
若是噬人佛就地喪命,裏頭的人也活不成,必須速戰速決。
淵底很暗,勉強能看到些模糊的影子,只比伸手不見五指強一點。
“嘩啦啦”,水聲四起,眼前蒙着規毀鏡驅不散的紅霧。
白骨橫陳,山壁長滿青苔,一棵桃樹破石而出,樹幹上附着些茂密的苔藓,而那中間,有一口玉棺,正熒熒發着微弱的白光。
乍看之下會以為闖進了某個不為人知的世外桃源。
可這哪裏是世外桃源?分明是萬人冢。
人間煉獄,滿坑冤魂。
巳予走到玉棺處,一掌震開棺椁,那些生魂全須全尾躺在裏頭,江泛也在!
流觞劍劈出一條路,正好直接連魂帶棺送出去。
巳予扶住棺身,歸毀鏡靈力緩緩流出,可玉棺紋絲不動。
有人在玉棺下了禁锢術。
不管了,先試試簡單粗暴的法子,屈指飛出無數道劍光,在方寸之間亂劈一氣,可惜收效甚微,玉棺一動不動。
巳予:“……”
看來這個禁锢術蠻力劈不開,非解不可。
行,禁锢術,解就是了,巳予環顧四周,目光落在盛開的桃樹上。
看着位置,八成是噬人佛的心髒。
桃者為五木之精,多用之鑄劍以鎮宅、辟邪,一根仙木鎮在石心中,怪不得它吃了這麽多人都長不出血肉心肝。
巳予聚精凝神,右手心起火,火焰成劍,劍影直指石心。
耐心耗盡,最終選擇更簡單粗暴的方式,她要打得噬人佛心悅誠服主動送她出山!
手心一轉,劍心翻轉,火光四濺,石心俱裂,巳予笑道:“怎麽樣,舒服麽?”
噬人佛疼得直喘氣:“蛇蠍毒婦,有種再來!”
于是再來!
噬人佛疼得龇牙咧嘴,恍然間,有風吹進來,巳予聞到了貓兒醉的味道。
貓兒醉是巳予最愛的酒。
這酒來歷頗為久遠,據說上巳在百裏桃林酒肆買下一壇桃花醉,就地埋下之後纏着沈清明打賭去尋。
沈清明沒尋到酒,卻拎回來一只醉貓和空酒壇,調侃上巳:“你的桃花釀,不若改名貓兒醉。”
貓兒醉因此得名。
姜衡外出路過百裏桃林,回來時總會給她捎上一兩壇,最近日子不對,姜衡管着她不讓喝,猛然間聞着味兒,倒是饞了,巳予舔了舔唇縫。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一些虛幻又缥缈的場景,風起雲湧,攪思弄緒。
那一年祁連山大雪連綿幾百裏,她與花朝在祁連山麓上巳林圍着火堆把盞言歡。外面大雪紛飛,南風裏烘着幹燥的暖意。
花朝不堪酒力,喝了半壇便醉倒在竹榻邊。正在興頭上沒了酒伴,她仰頭把那剩下的半壇一飲而盡,靠在軟椅上,聽火星“噼啪”作響。
半醉半醒,對面有人落座,聽到細碎的動靜,她懶懶擡眸,隔着火光,對方的臉有些模糊,可那一雙眼睛,炙熱又深情。
仗着絲絲入骨醉意,她縱情恣意,眼神直白得有些忘乎所以,良久,她聽到對面的人緩緩開口:“你把花朝灌醉了。”
她撐着頭,意識混沌,叫熱氣烤得熱烘烘,脫了力,連聲音都軟綿綿的:“唔,沒灌她,才喝半壇而已。”
對面的人驟然離近,理了理她垂在蒲團上的發絲,貼在她額前低聲道:“花朝不勝酒力,你是不是有點欺負人?”
花朝是小孩子心性,最愛玩,可惜酒量差,一杯倒,作陪時常常不能盡興,察覺到對方唇角挂着淡淡的愠色,她下意識就要哄,先是蹭了蹭對方的臉頰,再借着醉意顧左右而言他:“你怎麽不叫我軟軟?”
愠色再找不見蹤跡,對方扯了條兔毛毯裹住她,“這可是你自找的。”
說完,他将人攔腰抱起,穿破朔風與大雪,踩雲踏月歸去。
風雪交加,醉意散去,那人已然不在身側。
小厮坐在她跟前,擺弄着醒酒湯,見她醒了,規規矩矩喊她:“上巳君,清明君外出辦事,吩咐您醒後務必飲下這碗醒酒湯。”
“啊——”慘叫聲将思緒拉了回來,噬人佛喘息着罵道:“你這個毒婦!”
狂風飒飒,森森利劍乍現,手起劍落,噬人佛一雙血眼瞪得老大,不可置信道:“扶風劍?”
靈力攢聚手心,劍氣直逼而上,一劍貫穿,巳予語氣冰冷:“這是引我入幻境的代價。”
噬人佛突然大笑起來:“這不是幻境,這是曾經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上巳君,被自己的戀人殺死失去一切的滋味如何?”
“住嘴!”又一個劍氣甩出去,噬人佛瞬間開膛破肚,巳予手指一勾,白色絲線數以百計纏上玉棺,她吹響口哨,赤焰嘶鳴而來,絲線纏上馬鞍,赤焰拖着玉棺沿着豁口呼嘯而出。
巳予:“我本想留你一條命,可你死性不改,今日我就替天行道了結了你。“
陰風飒飒,巳予雙眼通紅,噬人佛頭顱岌岌可危。
剎那間,天地色變,電閃雷鳴,五雷與扶風劍氣相撞,姜衡來了!
姜衡攔住她:“阿巳,停手!它不能死!”
巳予:“大不了我再闖一次地府,姜衡,別攔着我。”
劍氣浩然,在穿堂破肚之前,被姜衡接住,劍氣不敵閃電,潰散成一縷青煙。
接着,姜衡的訓斥劈頭而來:“闖什麽地府,你還嫌天罰不夠多是不是?”
他那般咬牙切齒,甚至帶了警告的意味,巳予怔住,驚覺自己的話也很有問題,她為什麽要用“再”,腦海中,又閃出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她大鬧地府,《歷法》震怒。
如果她真的這麽做過,究竟是為了誰呢?
第 2 章 -超級騙子
2-超級騙子
嘶,指尖被什麽紮了一下,巳予低頭一看,是姜衡要跟她連識海。
巳予直覺,姜衡不對勁。
剛一連上,姜衡充滿怨念道:“祖宗,你少說兩句罷。”
“……”巳予惱羞之色潤滿臉頰,合着,連上識海就為了背着人訓她?
半晌,忽然回過味來,姜衡似乎在害怕。
怕誰,當然是眼前這位啊。
這世上,竟然還有雷霆萬鈞姜大爺害怕的人?真稀罕!她不禁再次端詳面前的人。
那人周身籠着一層清冷的月光,面容清俊,兩道英眉橫卧,雙眼狹長,鼻梁高挺,下颌明朗,與江湖畫本中住在蓬萊仙道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君頗為相似。
仙風道骨的人巳予見了不少也不得不承認,鮮有人能如此霞姿月韻。
哼,那有什麽用?
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超級大騙子。
她的眼神過于直白,打量的動作更十分坦蕩。
被注視的人同樣注視着巳予。
靜默須臾,那人才戀戀不舍轉過頭,對姜衡說道:“驚蟄君,別來無恙。”
嗯???
他剛剛,叫姜衡什麽?
驚蟄君…..
歷法千年,二十四節經久不衰,是當今世上最尊貴的神明。
春雷乍動,謂之驚蟄起,萬物醒,生機盎然,他靈力充沛,神力通天。
至于清明,地位顯赫,既在二十四占據一席之地,更與春節、端午、中秋并為四尊。
雙重地位加持,誰見了都得俯首稱臣。
巳予心下一動,想起房間關于二十四節諸神的一些轶事。
據說上巳與清明曾是戀人,只不過上巳見異思遷,抛棄清明跟驚蟄跑了,清明傷心欲絕火燒百裏桃林,直到谷雨出面才擺平幹戈。
大火燒了半月,百裏桃林化為灰燼。
本事不關己,可倘若姜衡真是驚蟄君——
上巳……
巳予……
她沒了記憶,姜衡喊她阿巳……真細思極恐。
巳予不願再想下去。
再看,姜衡正朝那人作揖行大禮,問候清明君別來無恙。
巳予:“???”
啥?
清明?
這人鼎鼎大名的清明君?!
巳予頓時心情複雜。
只是想來救個人,為什麽事情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複雜啊。
沈清明來幹嘛啊?
不會是聽見她揶揄之言來揍她的吧?
“……”巳予審時度勢,突然認慫。
畢竟沈清明身為四尊,至高無上的神明,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
更何況正逢其時,群鬼為他所用,戰鬥力為一年中巅峰時刻。
總之陽的陰的都打不過。
遑論,姜衡約莫不會對沈清明動手。
而她那點兒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靈力抓鬼都夠嗆,哪裏是沈清明的對手。
古人雲伸手不打笑臉人,巳予能屈能伸,朝沈清明彎了彎嘴角,以示歉意。
可惜她形容憔悴,那笑也并不晴光映雪,反而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局促。
至于沈清明則回她一個更加難以消化的笑容。
“……”巳予開始講鬼話,“不知那陣風把清明君吹來了,有失遠迎。”
沈清明沒給她面子:“你看上去并不是很歡迎我。”
巳予打哈哈:“怎麽會呢,要不是荒郊野嶺條件不允許,我一定敲鑼打鼓鞭炮齊鳴,號召上京城百姓夾道歡迎。”
沈清明微微蹙眉:“你也知道荒郊野嶺,深更半夜來這裏做什麽?”
巳予:“……”
為什麽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一絲嗔怪?
巳予看一眼滿臉菜色的姜衡,說:“我想,我沒有義務跟沈大仙彙報行程。”
突然,濉溪對岸山頭上立刻飚舉電至,頗為猛烈。
“……”
她斜眼看姜衡,心說姜大仙兒許久沒風馳電掣手癢了麽,一會兒引一個雷作甚?
按照姜衡老好人的性子,多半是提醒她不要得罪眼前這尊大佛。
“想來沈大仙日理萬機,我們趕着去救人,就不叨擾了,姜衡,我們走。”
山頭寂寥,姜衡垂頭立在一旁,巳予清了清嗓子,裝起大尾巴狼。
沈清明神色越發冷峻,嘴角直接拉成平直的線。
他抓的重點有偏僻:“你們?”
巳予點點頭:“嗯,我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巳予覺得,沈清明眼裏閃過一抹譏诮似的自嘲:“哦?看來驚蟄君确實比我更讨你歡心。”
這兩人真是——
在沈清明快要噴火的審視中,姜衡尴尬道:“有什麽話之後再說,先去救人。”
犳窳那頭畜生見風使舵,被突然冒出的沈清明吓得掉頭就跑。
事态緊急,巳予要去追犳窳。
“沈大仙,恕不奉陪,後會無期。“
沈清明哪能放她走,“你剛說什麽,‘後會無期’?”
他咬牙切齒這四個字。
巳予火急火燎口不擇言:“當然,難不成沈大仙真看上我了?”
沈清明哼一聲:“你也太自以為是了。”
說着,巳予眼瞧着謊言圖譜又增加了一筆。
“……”還真看上了。
美貌是原罪。
這都什麽事兒啊。
巳予頭疼道:“抱歉沈大仙,我沒有談情說愛的打算。”
沈清明冷笑一聲:“你以為我有?”
噌,又是一筆。
烈女怕纏郎,要真纏巳予倒有本發打發,就是這家夥每一句都口是心非,讓她有點無處下口拒絕,“既然如此,那就請沈大仙高擡貴手,我真的要去救人。”
那雙漂亮的眸子冷若冰霜,寒光藏着鋒利的光芒,想要随時射出利劍,他戲谑道:“你以為打得贏犳窳?”
她打不贏,姜衡可以啊,巳予微笑:“我相信驚蟄君的實力。”
沈清明一聽,那臉色愈發陰沉。
突然,遠處鬼氣森森的山頂上冒出一道人影,“咦咦咦呀呀呀呀——”拖着調子翩翩起舞。
那女子甩出長袖,對岸峭壁崩出一個山洞,定睛一看,那是一張血盆大口,大口周圍飄着黑煙,散發着令人作嘔的馊味。
大口猛地仰天長嘯,驚天動地,起舞女子震下山崖,旋即跌入大口中,大口咆哮着咕咚咕咚喝下幾口溪水,接着對準他們三人一頓狂噴。
野怪鋒石作齒,藤舌為舌,敲骨吸髓。
“阿巳,小心!”姜衡驚呼提醒,巳予擡眸與來勢洶洶的舌頭撞個正着。
“嘔——”惡臭襲來,巳予差點吐出苦膽。
枯藤上頭沾滿涎水,“吸溜”作響,它視巳予為盤中餐。
黝黑的大口上方,猛地出現兩道猩紅,它要進攻!
“孽畜,放肆!”沈清明甩出一道白光擋住藤舌進攻。
藤舌倏地轉了彎,鑽入地心,“轟”地一聲,無數藤舌拔地而起,從四面八方包抄巳予。
速度快如閃電,準如利劍。
巳予動彈不得,聚攏的靈力被擠碎。
五雷轟頂陣馬風牆,一雷甩過去,巳予必被誤傷。
姜衡無從下手,可是,再不出手就來不及了。
猶豫間,巳予已經被手腕粗的藤舌攔腰卷到半空。
說時遲,那時快,兩人皆大喊一聲——
“阿巳!”
“軟軟!”
猩紅眼睛裏源源不斷吐出拳頭大小的骷髅頭,邊哭邊笑,齊刷刷砸向他們,到沈清明面前轉了個彎,悉數沖向姜衡。
電閃雷鳴,骷髅頭碎成齑粉,收手時,卻不小心被咬了一口,手掌上旋即顯出一道佛印。
是噬人佛!
噬人佛,雖有佛名,卻是十成十難纏的陰邪,被它咬上一口,就等于在身體裏種下了一粒作惡的種子。
不止凡人,二十四諸神也吃過它的虧。
半空中,巳予看到山壁之上藏着二十多張人臉。
都是犳窳那畜生引來的,人還在,魂不知道勾去了哪裏。
追魂鈴找到了位置劇烈搖晃,巳予在識海裏喊姜衡。
“山裏有生魂被困,江泛應該也在裏面。”
識海裏安靜了須臾,驀地出現另一道聲音:“江泛是誰?”
這是她的識海,沈清明為什麽也在?
搞得好像偷情被抓包似的。
太可笑了。
巳予搖搖頭,她跟沈清明又沒關系,心虛個什麽勁兒。
沈清明在別人識海裏也張狂霸道,偷窺別人還理直氣壯質問人:“怎麽,你經常偷/情?”
“……”不講武德,巳予攥拳,沈清明不尊重他人隐私,還有沒有天理?
“轟隆隆——”
又是一記悶雷,巳予徹底無語凝噎。
姜衡是指望不上了,她只能嘴上過過幹瘾:“我偷/情與否與你何幹?”
沈清明冷哼一聲:“你以為我很在意?”
話雖如此,手上卻不含糊,他召喚劍靈:“清明上巳,争道誰家,傾都祓禊,流觞,出。”
剎那間,地動山搖,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閃着白光飛出聚成長劍。
姜衡第一次親眼見到傳說中斬靈渡厄的流觞劍。
具有殺氣的水珠,聚是一團火,散是千把刀,刀刀要人命,沒有人活着從流觞劍下走出來。
從來平淡自處的清明之神,正滿臉陰鸷,頃刻間殺機畢現。
噬人佛要完!
“流觞,去——”
流觞劍風回電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進噬人佛嗓子眼,水珠成繭,包裹住巳予。
噬人佛被打得暈頭轉向,藤舌斷成兩節,兩抹猩紅登時瞪得老大。
半座山涔涔冒血,血流成河。
“嗚——”噬人佛發了狂,嚎哭觸地號天,凄厲無比,從盤踞之地一躍而起,一雙滴着血的眼睛直勾勾鎖在沈清明身上。
姜衡大喊:“清明君,它要攻擊你!”
噬人佛搖晃着猙獰的腦袋,龇牙咧嘴,腥臭的涎水沿着巨齒流下。
吃了大虧,它絕不會善罷甘休!
天色大變,風暴一觸即發。
被流觞劍鋒芒包裹住的巳予感到一股寒流指尖爬到心髒。
很冷。
透心涼。
一顆心皺皺巴巴蹙在一起,難以呼吸。
雷聲四起,姜衡在發怒。
藤舌死而複生,長舌橫掃,一舌頭拍在沈清明胸前,他當即吐出一口血。
組成流觞劍的光朱靈烏護主心切,見勢不妙丢下巳予,撲向噬人佛。
沈清明擦了一口嘴角的血,怒吼:“滾回去!”
光朱靈烏立刻重新護住巳予。
冰凍三尺,噬人佛渾身僵硬,難以動彈。
雷聲呖呖,骨頭都快凍碎了,噬人佛慌忙逃竄,劇烈卷着身子在空中亂撲一氣。
光朱靈烏怒氣未消,那寒冰中生出遮天蔽日般的五指,扯住枯藤心靈手巧地打了個結。
姜衡騰在半空中,雷勾澤,風過天,四方之力織成天網,在東、西、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布完陣,轉頭一看,光朱靈烏大發雷霆,噬人佛快被折騰死了。
姜衡:“清明君,它不能死,有生魂在裏面,若是噬人佛死了,那些人也不能活命,阿巳一旦背上人命,天罰永遠也解不開了。”
聞言,沈清明眉頭微蹙,有不解,更多的是怫然。
他吸了吸鼻子,果然聞到了生魂的味道。
“天罰?”沈清明像沒聽清似的,重複着這兩個字。
那一年燒了十幾天的桃林大火歷歷在目,姜衡自暴自棄道:“清明君,你不想阿巳再死一次,對不對?”
第 1 章 -久別重逢
1-久別重逢
二月廿六,大雨滂沱。
上京城一片死寂,只有林巳酒館裏燈火通明。
陰風飒飒,酒旗“撲撲”作響,震得人心慌。
寒食前後總是濕漉漉又冷飕飕的。
四處關門閉戶,大街小巷看不見半個人影。
“噠噠噠!”一個小厮匆匆跑來,喘着粗氣號喪似的喊:“救命啊救命啊林老板!”
其實林巳酒館老板不姓林,而姓巳,單名予。
據說性格怪癖,不怎麽愛搭理人,卻并不妨礙小酒館門庭若市。
客人們流連忘返牽腸挂肚,除了清明那幾天,林巳酒館日日爆滿,一位難求。
門開了,是姜衡,黃栌認識他,林巳酒館另一位老板。
二人的關系一直是上京城茶餘飯後的談資。
“黃栌?“姜衡眼裏閃過一絲訝異,問:“這麽晚,有何事?”
黃栌哭哭啼啼:“姜大爺,救救我家少爺吧。”
他口中的少爺,是上京太傅之子江泛,對巳予一見鐘情非她不娶,三天兩頭以買酒為名來套近乎。
“我家少爺昏迷不醒,藥石無靈,一定是中邪了啊。”
天天來林巳酒館,邪祟見到都得繞道走,怎麽會中邪?
斟酌須臾,姜衡認為黃栌在胡說八道。
礙于關系又不好把話說得太直接,姜衡找借口推辭:“大雨天兒,阿巳不宜出門。”
阿巳——
叫得真親熱啊。
黃栌心裏嘀咕一句,讪讪的:“能通融通融麽?”
姜衡扶額:“阿巳病了,不能——”
話音未盡,一個茶蓋飛出擦着黃栌鼻尖,深深嵌進酒館門柱之上。
他家少爺說林老板柔弱不能自理,看這暴脾氣怕不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黃栌想到自家不争氣的主子,不由得心有戚戚然。
“林老板這是怎麽個意思?”
姜衡嘆氣:“算了,你給我說說,你家少爺怎麽中的邪?”
黃栌順杆爬,一五一十道:“那天少爺約林老板泛舟被拒,心情低落,就跟戚二爺一行人去了濉溪。到桃葉渡時下起了雨,他們就去亭子裏躲雨。後來雨越下越大,他們被困在亭子裏兩個時辰。回來後,開始發燒,我請大夫開藥,五天了,少爺仍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大夫都說是中邪。”
起承轉合,巳予竟成罪魁禍首。
姜衡還沒說什麽,黃栌又開始哭喪:“太傅南巡歸程在即,他愛子如命,少爺若有什麽差池……我橫豎是死,倒不如現在死了一了百了!”
念叨完拔腿沖向門柱,“咚”,當場撞得頭破血流。
這破皮無賴,姜衡要去拉他起來,黃栌幹脆“早死早超生”,往地上一躺。
臨近寒食,陰氣重,濉溪更是險象環生,要說撞上什麽也不無可能。
姜衡:“我随你去看看。”
黃栌谄媚道:“姜大爺去我家少爺肯定有救,要是林老板也能一起,我家少爺肯定會好得更快。”
姜衡卻道:“我是讓你帶我去濉溪。”
一聽濉溪,黃栌立刻頭皮一麻:“啊?”
如果大夫治不好,保不齊江泛的生魂已經被勾走。生魂離體七日必死無疑。
救人要緊,姜衡催促:“別磨蹭,帶路。”
“嘎吱——”酒館內堂常年掩映的大門倏地開了,被風撲了似的,哐當一下砸在牆上,緊接着襲來折膠堕指的寒氣,黃栌不禁打了個寒顫。
屋子裏冷得跟冰窖似的,不病才稀奇,他搓一下冒出來的雞皮疙瘩,心裏直犯嘀咕。
門內正中央神龛上點着一盞油燈,青色火焰晃了兩下,“嘁”地滅了。
木板輕響,裏面的人緩步而出,青色長衫下一張臉比紙還白,彷如得了一場經久不愈的大病,恹恹的。
那可憐模樣,任誰看都命不久矣。
黃栌心頭大震,這朵嬌花,怎就被折磨成憔悴不堪摘了?
素白的手指攙在門框上,巳予走出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盯着黃栌頭頂看了一會兒,說:“他說的是真的。”
黃栌被她看得有點發毛,摸着自己腦袋上的發髻,說:“我腦袋上有什麽東西嗎?”
巳予皮笑肉不笑地說:“有你對你家少爺的一片真心。”
黃栌:“……”
巳予擁有一雙慧眼,看人時,對方頭頂上有一張圖譜,記錄着此人從小到大撒過的謊。
江泛在學術上吹牛,但關于他對自己的真心,那可比真金還真。
他說願意為了巳予上刀山下火海,頭頂的數愣是一動不動。
巳予也是因此才對他避而不見,沒有來處不知歸處的人不宜招惹真心。
萬一哪天恢複記憶,突然冒出個什麽忘不掉的前任,不是害了人家?
巳予沒多的心思,姜衡打心眼裏不樂意:“江泛對你什麽心思你看不出來?我去看看便罷了,你別湊熱鬧了。”
她死過一回,重生後沒了記憶,開小酒館謀生。
沒記憶倒也不打緊,只是似乎因為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經常頭疼欲裂。
每次做好事,這種感覺就會減輕。
久而久之,她把救人當成了使命,姜衡卻為此十分不高興。
雖然江泛纏人,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巳予沒有任何遲疑:“姜衡,我一定要去。”
她向來固執,勸不動,姜衡無法,便氣不勻飯不熟地命令黃栌給巳予撐傘。
閃電撕開黑雲,悶雷炸響。
雷霆可怖,黃栌吓得當場跳起來:“怎、怎、怎麽打雷了?是不是、邪祟跟着我呢。”
巳予擡起惺忪的眼皮,慘白的臉上挂着戲谑的笑容,“萬一我就是邪祟呢?”
“啊?”黃栌吓得面色慘白,姜衡服了她:“祖宗,你逗他作甚?”
巳予笑笑:“哪兒逗他了,我本來就不人不鬼。”
鬼不鬼的,黃栌不懂,只道自己身上忽冷忽熱,恐怕不等江太傅回來就要原地去世。
上了馬車,姜衡拎着被江泛盤包漿的那串核桃往奔晷琉璃盤上一丢,盤針飛速轉動起來。
奔晷琉璃盤乃命盤,測吉兇,判生死,定方位。
上天入地只此一塊,大羅神仙求也求不到的法器,卻常常被不拘小節的林老板當果盤用。
黃栌墨目不錯珠盯着奔晷琉璃盤,問:“這是什麽意思,是不是我家少爺已經兇多吉少?”
盤針轉動指引方向則無恙,盤針一動不動便大兇。
巳予閉上眼睛,漫不經心道:“說明你家少爺的魂魄生龍活虎,比你還精神矍铄。”
謝天謝地,黃栌開心極了:“太好了。”
盤針歡快地轉了十幾圈,最終指向濉溪亭方向,姜衡:“生魂還在濉溪。”
濉溪,與上京不過二十餘裏,地屬八塘,周圍高山環抱,濉溪就在群山峽谷底穿行而過,千岩萬壑,萬般風光。
出上京,進入山路。
下了這麽久的雨,泥濘難行,坑坑窪窪,馬車晃得厲害,巳予撐着腦袋,斜倚在馬車一角,耳邊萬鬼嚎哭令她頭疼欲裂。
陰冷,巳予蜷蜷手指頭。
車外轟隆,她撩起眼皮,擡手掀開車簾掃了一眼,道:“前面有東西。”
姜衡先一步動作,絨毛大氅往巳予身上一蓋,“你坐着,我下去看看。”
巳予掐着軟毛,臨時改了主意:“等等,黃栌,下馬,我們走過去。”
陰邪作祟,馬一旦受驚更容易出問題,姜衡同意:“也好。”
揚手虛空畫一個圈兒,連車帶馬倏地不見,放在尋常人眼裏跟見鬼了差不多。
黃栌時常混跡在望溪閣,早習以為常,但第一次近距離看大仙施法,暗地裏還是長了好大一番見識。
桃葉渡口與濉溪亭大約二裏地,沿途設有木棧道,姜衡飛檐走壁不過眨眼之間,顧慮到巳予的身骨,姜衡打頭陣,始終與他們保持着一步之遙的距離。
雨勢滂沱,溪水湍急,蛙聲掩蓋在其中,詭秘叢生。
先人常言,雨時不近樹,獨自莫憑欄。
這樣的雨夜,往往危機四伏。
樹影幢幢,有嬰孩啼哭,亦有少女嗔笑,餘音繞耳,一波三折,叫人後脊發麻。
那聲音咬着他的耳骨喊欺負弱小:“黃栌,黃栌,你回頭看看我呀,我是趙四娘。”
黃栌毛骨悚然,沒忍住,循聲回頭:“誰?”
腦袋扭到一半被巳予硬生生給按了回來:“聽着,無論聽到什麽聲音,無論是誰喊你,都不要回頭。”
“為…….”黃栌梗着脖子,要問為什麽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他被噤聲了!
巳予把人嘴封上後還要出言恐吓:“走夜路回頭會被髒東西纏身,跟緊。”
黃栌嗚嗚地點頭。
她那點兒三腳貓功夫打不贏任何人,好在姜衡給了不少傍身的法器。
剛掏出鏡子架在鼻梁上,詭異濃密黑霧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落荒而逃。
還能這樣?黃栌開了眼,仰為觀止。
濉溪亭浮現出一點輪廓,黃栌懷疑自己眼花,不然那亭身為什麽在動?
他想叫喚又發不出聲音,只能在心裏鬼哭狼嚎,見鬼啦!真他娘見鬼啦!
雨越下越大,活像天被捅了個窟窿,溪水下游似乎被什麽攔截住去路。
水位不斷攀上,已經沒過亭腳。
這樣下去,濉溪亭、包括他們在內的一切,都将被淹沒。
四根柱子和鈎心鬥角之上,密密麻麻爬滿了黑蟲,巳予皺眉:“這是什麽東西?”
姜衡:“上京本是少雨之地,可是連着下了一個多月的暴雨,致使多地受災,一定是犳窳,那東西見則天下大水。”
巳予:“犳窳被沈清明鎮壓在剡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聽到這個名字,姜衡流露出一個微妙的神情。
巳予渾然無覺,繼續輸出:“沈清明鎮壓天下一切邪祟,法力無邊,怎麽連頭豬都看不住?”
到底是不是犳窳作怪,這事另說,但姜衡絕不能放任巳予這麽無所顧忌反複念及那位的名諱,他耷拉着臉道:“祖宗,你快些閉嘴。”
“這些東西出現在此處興許只是巧合,況且窳蟲,不具有——”攻擊性三個字還沒說完,窳蟲彙成一把狂刀,直勾勾劈過來。
“不好!有東西在操控這些窳蟲!阿巳,站遠些!小小孽畜,休要造次!雲朝四面開,狂風催花雨,數聲驚蟄雷,雷動風行,天開地辟,雷來,落!”
剎那間,火光四濺,雷霆之勢将他們三人籠在結界之下。
銀光照亮山谷,黑蟲如飛蛾撲火朝他們湧來,碰觸到結界的瞬間爆體而亡,噼裏啪啦炸了一路,化為齑粉,漂浮在水面上,散發出嗆鼻的焦糊味。
峽谷阒靜一片,姜衡收起結界,欲去八角亭中央勘察,山谷裏傳來鋪天蓋地腳步聲,猶如千軍萬馬。
有書記載,犳窳受到刺激後會分裂出成千上萬只虛體,只要沒打中實體,虛體打倒一只,便重生一雙。子子孫孫,無窮盡也,十分難纏。
姜衡心道不妙,犳窳貪吃且報複心重,引雷燒光了他的食物,這家夥要發瘋!
他收回要撤下結界的手,轉道在八角亭開了一道口,二話不說,先把黃栌塞了進去。
窾坎镗撻,一聲聲愈來愈近,一顆心咚咚作響,巳予四平八穩抱着手臂還在嫌棄那位大佬:“這東西根本打不完,沈清明是不是歸西了?”
姜衡額頭青筋直跳,一提沈清明那嘴格外碎且刻薄。孽緣!真是孽緣!
頃刻間,暴雨驟停,金光乍現,峽谷中央被照得通亮,溪谷之上,峭壁之間,赫然出現一道颀長的身影。
他臉上挂着血漬,像剛打過一場惡仗。
兩道瞳光相撞,融進骨血的鈍痛正抽絲剝繭往身體外抽離,扯得人心口一陣發熱、發癢。
巳予升起了一絲怪異的感覺。
腦海中倏然冒出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她與面前這人夜游洞庭,醉卧扁舟,醒後,她靠在對方臂彎,而那人指間纏着她的三千煩惱絲,滿船清夢壓星河。
怪哉,不過是長得好看了一點兒,也不至于青天白日做春/夢,巳予暗自腹诽。
那人目光如炬凝望着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某種隐忍多年的情緒,良久,才艱澀追問:“軟軟,是你嗎?”
等等——
怪不怪的另說,這厮頭頂上那瀑布似的圖譜是怎麽回事?
敢情這人從小到大沒講過一句真話吧!
在人間這麽多年,第一次見到這種超級大騙子,巳予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他剛剛叫自己什麽?軟軟……
黏黏糊糊的。
巳予可不玩什麽什麽白月光替身愛而不自知那一套,“這位壯士,我不是什麽軟軟,你認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