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并肩作戰
5-并肩作戰
外界對沈清明評價頗高。
什麽朗目疏眉舉觞青天上,玉樹臨風前少年郎,什麽萬事躬行兼善天下者雲雲。
更有甚者,奉他如懸挂在天邊不可染指的清冷明月,永遠平和冷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與任何波瀾壯闊的情緒都不相幹。
平頭百姓竭盡溢美之詞,仿佛只有這般才配得上這位至高無上的尊神。
最誇張的是,居然有人吹噓他有一把動人的嗓子,比吳絲蜀桐更動聽,馮夷聽了都得憑空而舞。
遠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亵玩才知深淺。
外貌與人品暫時撇開不談,那聲音哪裏動聽了?
蜜蜂似的,嗡嗡個沒完,煩人。
什麽高嶺之花,打不過罵不走,分明潑皮無賴。
在心裏不成體統地問候幾句沒解氣,巳予徹底不裝了,“原來沈大仙知道自己是瘟神。”
對方輕笑一聲,巳予毛骨悚然地咂摸出一絲寵溺,頓時頭皮發麻。
她化身炸毛的小貓,張牙舞爪,“你笑什麽?”
沈清明搖搖頭,賣關子,“無甚,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巳予:“…..”
活了幾百年,全靠看熱鬧卦打發漫長歲月,她好奇心旺盛,天知道這種講話講一半的行為有多欠打!
巳予暗自發誓,等姜衡回來,說什麽也得劈他一雷教他做人。
江泛人不知去向,巳予拿出奔晷琉璃盤,順便從腰間摸出一道護身符。
這道符是江泛去寺廟裏給她求的。
當時江泛興沖沖拿來獻寶,好聽話講了一籮筐,被拒絕後不僅沒有流露出落寞神色,反而笑笑說:“那我下次選一個更好的禮物送給你。”
還有什麽比護身符更好呢?
巳予明知不該給他希望卻忍不住心軟。
“算了,給我。”巳予說,“別的禮物就不必了,我什麽都不缺。”
江泛開心地笑起來,點點頭,說:“好。”
答應得飛快,轉頭置若罔聞,仍隔三差五變着法兒往林巳酒館送東西。
金銀玉器,貴重的,都叫姜衡原封不動送回去,江泛發現巳予會留下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後來便投其所好。
人年少時,碰上喜歡的,光給一顆真心還不夠,還要拿出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可,巳予沒有溝渠可照,也依然無法回應江泛的喜歡。
護身符剛一放上去,盤針旋即瘋狂轉動,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巳予:“……”
先前還好好的,這又是鬧哪門子鬼?
沈清明不以為恥道:“看樣子他正發瘋似的四處亂跑。”
這怪誰?
可真有臉說!巳予一臉哀怨,“這誰能抓到?”
沈清明:“不才,在下碰巧很會抓鬼。”
不才?巳予沒看出這厮哪裏謙遜,分明炫耀本事,賣弄風騷。
巳予:“所以?”
想起光朱靈烏的話,沈清明忽然好聲好氣:“你求我的話,我可以勉為其難幫你把他抓回來。”
求?巳予不給臺階順便搬走梯子:“既然這麽勉強,就不必勞煩沈大仙了。”
有姜衡飙舉電至,有何懼也?
沈清明掐指一算,笑意更濃:“驚蟄君自顧不暇,顧不上你的。”
噬人佛終于不蛄蛹了,它吊着一口氣,躺在溪谷裏奄奄一息,等着黑白無常來勾魂索命。
巳予在識海裏喊姜衡沒人應。
姜衡出事了!
禁锢術陣眼在地底下,姜衡解完禁锢術要走,擡腿卻被纏住,低頭一看,竟然是奪命蛛。
奪命蛛劇//毒致命,每年驚蟄後都會爬出地面捕獵,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與姜衡之間有着宿命般的聯系,可惜神與妖邪生來對立,故而即便它因驚蟄而複蘇,也沒想過網開一面。
蛛絲纏上來,捆住雙手雙腳,再一點點包裹,纏繞,等他窒息而死,再一口口吞掉。
吃掉一位節神跟吃唐僧肉無甚區別,不僅延年益壽,還能妖力大增。
驚蟄君作為二十四節神之戰神,吃掉他等于飛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江泛左右已經魂魄離體,當務之急先把姜衡救出來要緊!
可她一旦走了,萬一噬人佛賊心不死,玉棺裏的生魂就會徹底煙消雲散。
她要畫一道符咒,鎮住噬人佛。
巳予回憶着,日月天地明,五行八卦精,後面幾句什麽來着?
書到用時方恨少。
她沒有記憶,記性也很差,姜衡教了不知多少遍,一看就會,一問就廢。
剛起了個頭,手卻被按住。
他的手沒有溫度,也并不柔軟。
誰?
巳予心下一驚,怕是見鬼。
借着洞口袅袅的微光照出沈清明那張清冷孤絕的臉。
巳予:“……”
沈清明來做甚?
還離得這般近!
與識海裏的纨绔判若兩人,他的氣息吐在耳際,不再缥缈悠遠。
“上巳,原來你不止忘了我,也忘了畫符。”
莫名的,巳予攥緊了手心,怕洩露什麽心事一般。
青草的氣息,清新濕潤,混着着白松的辛辣鑽進鼻腔,巳予嗆了一下,酸枳追上那股辛辣,澀得人有落淚的沖動。
太怪異了。
識海裏的沈清明很讨人厭。
可是——
巳予壓抑着,竭盡全力平複心緒,聲音不穩地反駁:“我不是上巳,我是巳予。”
沈清明“嗯”一聲,咬破手指,用血在玉棺上畫出更完整的符咒,“最起碼得這樣才沒人敢動這一棺材生魂。”
只有沈清明可以救姜衡,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
他們之間沒有劍拔弩張的一瞬實在難得,巳予沒有任何猶豫地說出了祈求的話:“沈清明,求你去救姜衡。”
幽光暗淡,勾勒出沈清明冷峻的輪廓,他問:“他對你很重要,是嗎?”
巳予在屍山血海中醒來,萬鬼窟裏橫陳着森森白骨,幽怨哭聲不絕于耳,姜衡渾身是血,背着她走出了大海之底,走出了沃焦石,回到了人間,陪她走過了四百八十年的歲月。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不明白姜衡為什麽救她。
可是姜衡給了一條命,不求回報,不計得失。
姜衡于她來講,不是“重要”可以一言蔽之的。
任何詞都不足以概括姜衡對巳予的意義,她用沉默代替回答,沈清明卻說:“我懂了。”
上巳離開了幾百年,沈清明就形枯槁而獨居了幾百年。
巳予開口,人自然要救,只不過魂逾佚而不反兮,沈清明習慣單打獨鬥,“姜衡暫時性命無虞,我先去抓江泛。”
說着轉身就走,情急之下,巳予拉住他的手,“我跟你一起去。”
拉拉扯扯時,光朱靈烏來煞風景,洞穴裏亮如白晝,巳予忽然難為情地松開。
相比,沈清明的反應倒很平淡,巳予忍不住看謊言譜,又多出一百多筆。
巳予:“……”
短短幾個時辰,這厮又……
合着這人嘴裏真沒一句真話,那救姜衡這句呢?
巳予試探道:“你真願意救姜衡?”
沈清明對答如流:“不願意。”
頭頂上的數紋絲不動。
巳予:“……”
很快,沈清明又補了一句,“不是你求我的麽?”
嘶——
這瘟神,起承轉合,敢情跟這兒等着呢?
堂堂尊神怎麽就那麽喜歡逞口舌之快!
話不多說,光朱靈烏帶路開道,二人緊随其後。
很快到了一片墓地,光朱靈烏是沈清明的法器,天下沒有它沒鑽過的墳頭,進墓門跟逛大街似的大搖大擺。
巳予暗自腹诽,真沒禮貌。
識海裏,沈清明悠悠地說:“要是敲了真有人開門豈不很吓人?”
就,真的很會沒話找話。
煩人。
況且,沈姓瘟神摩拳擦掌很是興奮,哪有半點害怕的樣子?
巳予發過誓誰理他誰是小狗,奈何沈清明沒完沒了,“我當然不怕,壯士你也不怕麽?”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巳予瞬間破功,抗議:“請不要叫我壯士,謝謝。”
沈清明在識海裏回她:“那叫什麽?”
“随便你。”
明明人就在旁邊,為什麽非要在人識海裏找存在感?
巳予反應過來,氣道:“你為什麽一直在識海裏說話!”
沈清明即刻換了稱呼:“林老板,我們偷偷摸摸跑到人家家裏大聲喧嘩會吓到主人家的。”
不說話突然冒出幾個人又好到哪裏去了?
方圓不知多少裏,一座接一座的墳茔,墓志銘全是無名氏。
不知姓甚名誰,橫死于此,幸得好心人斂葬骸骨。
無人祭拜,不得香火,淪為四處乞讨的窮鬼。
死是人生必經之路,早晚而已。
人死一場空,帶不走錢財身外物,留不住感情身邊人。
至于活着的人,在往後或長或短的歲月裏,只能以回憶作懷緬。
随着惦記他的人長眠地下,一個人才算真正從這世上消亡,連同與他有關的記憶。
巳予活了幾百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卻忽然愁腸百結。
容顏不改無法在一個地方長久生活,在人間幾百年,她去漠河看過雪,伶仃洋上賞過月,茫茫人世間,居無定所。
她若死了,或許也跟這些無名氏一樣,空有一座墳頭,卻不會有人來祭拜追憶。
鬼使神差的,巳予看着沈清明的背影,不着邊際道:“瘟神,到時候我死了,你能不能給我燒點紙?”
相識一場,燒兩張紙讓她不那麽寒酸要去別人墳頭要飯,沈清明既然管這事兒,不至于舍不得那點兒香火錢吧?
她這般想着,誰知沈清明愠氣十足地哼一聲,講話傷人:“本君與林老板非親非故,不燒。”
啧,不燒就不燒,擺什麽清明君的架子!
巳予邁腿進墓,腳下不知踩了個什麽,“咔嚓”一聲,沈清明眼疾手快把她拽到一邊。
那力道大得驚人,巳予沒甩開,語氣不善地命令:“放開!”
沈清明的語氣似妥協,更似哄人,“不是不想給你燒紙,只是不想你死,你在鬧什麽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