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拳頭硬了
4-拳頭硬了
烏焰黯淡下去,巳予看向姜衡,試圖得到答案。
在長久地對視中,姜衡率先移開了目光。
巳予安之若素地經營小酒館讨生活,沒事兒抓幾個邪祟當松快筋骨,無憂無慮地過完這輩子,然而人的一輩子如白駒過隙,她卻在人間過了百年又百年。
命運或許往往帶一點故意的成分,今日這一遭注定撕開往日的寧靜的假象。
噬人佛洞悉人心,猛地哈哈大笑,近乎猖狂般叫嚣,“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風停了,靜得人心慌。
巳予那雙眼睛裏的迷茫停止蕩漾,轉瞬升起冰冷刺骨的恨意。
幾百年來,巳予與世無争的溫和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縱得暫相許,她終悠悠行路心。
她來這人世一遭,卻沒想過抓住點什麽,姜衡從不指望她平地起波瀾。
往好聽了講是豁達,往難聽了講跟看破紅塵遁入空門的道姑差不多。
碰到不可理喻的人禮讓三分,收拾爛心爛肺的邪祟竟也手下留情。
第一次,她竟起了殺機。
巳予沒有給噬人佛逃跑的機會,彈指一揮,說時遲那時快,萬計冰針啓發,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紮進那東西的五髒六腑。
冰針轉瞬即化,噬人佛沒長出血肉卻實實在在感受了一番蝕骨銷魂之痛。
痛不欲生,它在溪水裏翻騰打滾,掀起驚濤拍岸。
巳予拖着調子走到桃木邊:“既然認得出扶風劍,那你知不知道這叫什麽?”
她随手揪了一朵桃花捏在指尖撚了撚,噬人佛立刻驚恐地睜大眼睛,逃無可逃。
桃花封入手腕粗的冰錐裏,對準它的心髒,狠狠紮了下去。
“啊!”哀嚎陣陣。
巳予只用兩成力道,被虐待者慘無天日。
“毒婦!”
噬人佛牙碎腸斷心碎兩半,在濉溪橫行霸道多年,從沒吃過這種虧,
巳予打完人還要問感受:“這叫蝕骨銷魂針,滋味如何?”
仿佛對方不滿意,随時補一掌,讓它知道什麽叫做真正的毒婦。
噬人佛死去又活來,腸子都悔青了。
趁犳窳跑出來勾來了生魂,沒來得及飽餐一頓招來這幾個瘟神。
拔舌不算數,竟然攆到老巢來摧殘它。
左右賤命一條,不如痛快一刀,一了百了。
人間只有身份尊貴的人死後才會有陪葬,一棺材生魂作伴走奈何橋這買賣穩賺不賠!
早死早超生,噬人佛自暴自棄:“來啊,殺了我,殺了我!”
噬人佛已然失心瘋,在溪谷上蹿下跳,沈清明忽而有點同情那東西。
失憶又如何,上巳君威風不減當年。
得意容易忘形,沈清明沒忍住調侃,“壯士力大如牛,看起來不太需要我幫忙,我去追犳窳。”
卿本佳人,奈何長嘴。
沈清明每一句都在巳予雷點上摩擦,她對一切身外之物棄之如糞土,唯獨膚淺地愛聽寫溢美之詞,人偏偏是沒有什麽便渴望什麽。
即便不如此,試問哪個正兒八經的姑娘願意被稱為力大如牛的壯士啊?
巳予決定教一教這位尊神怎麽與人為善,“沈大仙講話一向這麽口吐芬芳嗎?”
沈清明咂摸兩下唇,道:“許是我飲了一杯貓兒醉的緣故。”
“……”裝瘋賣傻,話不投機,巳予懶得跟他廢話,“不是要去追犳窳,還不走?”
沈清明自作自受,換來一句慢走不送。
姜衡早就識相斷開識海了,沒聽到這兩人“兄友弟恭”的對話,故而以為巳予眉間一閃而過的煩躁情緒是嫌噬人佛聒噪。
男人都一個德行。
連姜衡也不例外。
他先是自以為是地一雷劈啞了那畜生,轉頭跟巳予邀功:“它被我劈啞了,你就在此地不要動,我知道禁锢術的陣眼在何處,現在去解禁锢術。”
“等下。”巳予叫住他。
她向來理不直還氣壯,打小算盤根本不背人:“能不能把沈清明也劈啞?”
姜衡一聽,立馬搖頭以表忠心:“我不敢。”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巳予滿意了。
只等哪一天她把沈清明踩在腳底,憑姜衡的戰鬥力還不為所欲為任她擺布?
她露出小人得志的笑,姜衡突然虎軀一震,“祖宗,別瞎琢磨了,你看着玉棺,我去去就回。”
沈清明去追犳窳,姜衡解禁锢術,只有巳予閑人一個,無用武之地。
指尖微涼,劍氣在她指尖流連輾轉,最終散了。
人一閑下來就愛胡思亂想,尤其是女人。
噬人佛講那是扶風劍,來醉扶風,意氣相傾,慷慨正氣鑄成斬邪除祟之兵器,無形無實,随心而動,變化無窮,自誕生起,便只認了上巳這麽一個主。
如果她真能召喚扶風劍,那豈不是說明,她就是上巳?
這也太驚悚了。
按照坊間那些不像話的傳聞,上巳跟驚蟄可是背信棄義給沈清明戴綠帽子的狗男女啊!
巳予不想當狗男女。
她搖搖頭,人活這輩子,管什麽上輩子跟誰眉來眼去。
沈清明要找人算賬該去上巳墳頭上說理去,她可不伺候。
千頭萬緒沒想出個所以然,識海裏,沈清明冷不丁冒出來煩人,“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你就編排我?”
不是,還有完沒完了?
巳予揣着滿肚子鬼主意氣急敗壞罵人:“沈清明,講講道理,這是我的識海,你當是城門樓子呢,在這兒逛來逛去的。”
犳窳見到沈清明好比老鼠見了貓,慌不擇路帶着分裂出的子子孫孫亂跑一氣。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問道問魔,佛高三界。
沈清明管的可不止妖魔怪鬼,更不止祖宗十八代。
什麽三姑六婆不知死了多少年的魂都被他扯出來,追得犳窳肝腸寸斷。
犳窳一族,全是一路貨色,又慫又愛四處拱火。
它趁亂跑出來蠱惑噬人佛吸魂,且等坐收漁翁之利勾魄淬煉法器。
當年勾人魂魄編成鎖魂籠,籠中怨氣沖天,犳窳祟力大增,二十四神官們拿他束手無策,清明雖過,但中元正時,鬼門大開,沈清明找來了犳窳的老祖宗,七嘴八舌,把那東西咬得只剩皮包骨。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沈清明拎着犳窳扔進剡山。
犳窳餓得面黃肌瘦,還要天天聽冤魂哭喪,餘音繞梁,生不如死。
它曾發誓,有朝一日,如能逃出去,一定要召集千軍萬馬将剡山踏為平地。
只是沒想到被沈清明逮個正着,更沒想到梅開二度,一出來就又被自己那群幾百年沒吃過飯的老祖宗追殺。
犳窳以進食為樂,饕餮似的,只進不出,吃肉喝湯連塊骨頭都可能不給別人剩。
要是不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就會被大卸八塊。
天下之地,無路可逃,只要它不停,老祖宗們就會窮追不舍。
剡山是沈清明的地盤,老祖宗們不敢造次,犳窳靈機一動,一頭紮進剡山,心甘情願聽鬼哭狼嚎。
對付這頭犳窳,只需如法炮制,屢試不爽。
沈清明不費吹灰之力制服犳窳,回來就聽見巳予在腦子裏推卸責任。
人死過一次,仿佛什麽都看開了。
從前的上巳端着架子,笑不露齒,舉止優雅,談吐得體,不張揚,偶爾逗她幾句,也只會換來一句軟軟的“你好煩”,何曾這般動辄揶揄暴躁的。
矜持時可愛,火爆時有趣,縱有“抛夫棄子”的前科,沈清明還是忍不住被她吸引。
所以,在巳予惱怒雷霆時,他作惡一般,打商量似的提議:“那,我下次先敲個門?”
巳予幾輩子都沒這般無語過:“那我豈非得跟你說一聲請進?”
沈清明笑笑說:“倒也不必如此客氣。”
你看我像在客氣嗎?
巳予火大,這厮實在蹬鼻子上臉。
姜衡不在,不必裝什麽賢良淑德樣子給沈清明留面子:“沈大仙,勞您大架,能從我識海裏出去麽?”
沈清明不從,反問:“我吵着你了?”
不吵,但氣人,巳予說:“不是吵不吵的問題。”
“那有甚可煩?”沈清明臉皮奇厚,哪還有點雙栖尊神的做派,渾然無賴,纡尊降貴一般道:“我不出聲便好。”
那模樣,仿佛做了天大讓步,要人感激涕零叩謝尊神體恤。
莫生氣莫生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巳予默念兩句,一顆心剛落回去又被提起來,只聽見“嘭——”一聲巨響,天崩地裂。
噬人佛咆哮着劇烈擺動,回光返照似的蹦到半空中。
巳予站不穩,撐在玉棺,喊姜衡:“出什麽事兒了?”
姜衡沒回答,反倒沈清明先出聲:“驚蟄君解了禁锢術,但看樣子,禁锢術被下了第二層咒,噬人佛瘋了。”
噬人佛瘋不瘋不要緊,她快瘋了。
再這麽颠下去,隔夜飯都要吐出來。
篤。
篤篤。
篤篤篤。
玉棺裏頭傳來聲音,換了別人早吓破膽,偏偏巳予藝高人膽大。
她屏住呼吸,推一把冰冷的棺蓋,居然輕而易舉推動了。
猝不及防的,江泛吊兒郎當的飄出來,歡快地跑了。
陰風陣陣透心涼,巳予卻心急如焚,忙重新蓋上棺蓋去抓江泛。
一縷魂魄借着大風,跑得飛快,等巳予追出來早已無蹤影。
光朱靈烏倏地滅了,黑暗驟來。
“哈哈哈哈——”
有人在笑,笑完哼哼唧唧,抽風似的,聽聲音像是江泛。
那動靜忽遠忽近,遠時笑得人發毛,近了又震得腦瓜子疼。
被吵煩了,巳予從地上撿一個鵝卵石飛出去傳來“哎喲”一聲,金貴少爺從沒挨過打,氣得破口大罵:“誰啊,誰砸我!”
巳予擲地有聲:“我!”
靜默一瞬,那慘笑越發喪心病狂。
“噠噠噠”,聽着是在朝她跑來,想必江泛聽出她的聲音了。
“阿予,阿予,你怎麽來了,我約你來泛舟你不來,是不是在欲擒故縱?”
江泛邊跑邊喊,“你等等我,你等等我,我即刻來接你,我們去泛舟。”
鬼喊辣叫的,但凡換個人,都得留下心理陰影,閉眼全是做噩夢。
巳予不覺得可怕,但鬧心。
巳予皺着眉,想等江泛跑過來再一把擒住,帶回去給江太傅好好管教別沒事兒出來亂跑,更別只顧着兒女情長不念父母養育之恩。
無論多風光的人,白發人送黑發人,都不免晚景凄涼。
風吹動衣擺,她屹立于黑暗中,像一個等待決一死戰的女劍客。
沒等來江泛自投羅網,識海裏那位幽幽接腔:“原來這就是江泛,長得一般,你眼光越來越差了。”
說好的不出聲呢?
這大仙真是矜持不到半刻,巳予沒好氣道:“關你什麽事?”
那邊沉默了片刻,巳予想象了一下他那張棺材臉吃癟的模樣,忍不住勾起唇角。
誰知沈清明卻說:“我要是你,可笑不出來。”
沒有陰陽眼,又不好意思找沈清明借光,巳予只得豎起耳朵,可哪裏還有江泛的動靜?
巳予:“魂呢?”
沈清明雲淡風輕道:“跑了。”
顯而易見的事,巳予拳頭硬了:“跑哪兒去了?”
沈清明沉吟着:“我哪裏知道,反正掉頭跑的,你要不要去追?”
那語氣欠兒不嗖嗖的,巳予擰眉:“是不是你吓的?”
岸邊,沈清明想象着巳予鄙夷的眼神,莫名心情愉悅,“有這個可能,畢竟那些東西都很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