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上門抓祟
18-上門抓祟
借以清明之日,緬懷先輩,思念逝者,迎接盎然生機。
沈清明承情載意,那份厚重壓在他身上。
古人雲,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登臺,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沈清明便是這般,兩袖清風。
扔過去的銅錢算得上侮辱,沈清明不露聲色,撿起銅板端詳,那上頭沾着蘭草氣息,帶在身上可驅邪避災,他把銅板踹進衣兜,滿面春風道:“多謝林老板慷慨。”
林老板何曾慷慨?
她就是使小性子埋汰人,結果沈清明一反常态,讓她窩火憋氣。
這得是什麽肚量啊?
巳予轉念一想,也是,媳婦兒跟人跑了他都能忍,被扔幾個銅板又算得了什麽?
撒氣不成反添堵,巳予怪聲怪氣道:“沈大仙可真是宰相肚裏能撐船。”
一張破布擋不住馬車裏的火氣,姜衡耳根子發熱,聽一路牆角,不禁感嘆,有緣千裏來相會,酒不醉人人自醉,沈清明跟巳予這對冤家,真是絕了。
下雨天,人總是懶懶的。
雨水紛紛,行人斷魂,家家關門閉戶。
偌大的太傅府,門口竟連個看守的府丁都沒有,黃栌跳下馬車去推門沒推開,習以為常地翻牆進屋,拔開門闩,恭迎三位大仙進門。
巳予看上去孱弱得很,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下。
沈清明如靜夜清光叫人退避三舍。
姜衡橫着眉,不怒自威。
欲渡黃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滿山,這三尊大佛,一個賽一個難搞。
黃栌誰也不敢得罪,林老板,姜大爺的迎進門,輪到沈清明,作揖拱手,喊大仙兒裏面請,至于沈清明到底姓甚名誰,什麽來頭,這不是小卒子該過問的。
沈清明并非刻意端架子,只是歷法有規矩,節神不可自報家門暴露身份。
驚蟄在人間四百多年花名姜衡便是如此。
黃栌不問,沈清明落得輕松,況且剛見面時,巳予一口一個沈大仙,他聽習慣了。
太傅府是個三跨院,前中後裏裏外外将近三十多間屋子,前廳接待客人,中廳宴請好友,後廳全是江泛的地盤。
黃栌把人領到最為人跡罕至的西偏堂屋,沒忘記待客之道,要去三位大仙倒一口熱茶。
不過沈清明沒心思喝茶,巳予亦心急如焚,她想知道江泛是死是活。
沈清明道:“帶我們去見你們那位作死的少爺。”
這可是太傅府,皇帝跟前兒的紅人兒,這麽講話就很難聽。
沈大仙過于直接,以至于,姜衡都為他汗顏,黃栌努努嘴想反駁,卻見姜衡朝他使眼色。
他沒服侍過姜大爺,默契欠奉,十分沒眼力見兒地問:“姜大爺,你眼睛不舒服啊?”
姜衡:“……”
他不是眼睛不舒服,而是拳頭不舒服,摩拳擦掌,想打人。
場面一度尴尬,姜衡輕咳一聲,吩咐:“沙子進眼睛了,你去倒幾杯熱茶,給林老板暖暖身子。”
“哎。”黃栌跑出去倒了茶出來,跟江太傅江之遠撞個正着。
胸前抱着熱乎乎的茶水卻後背一涼,讪讪地喊一聲老爺後,低眉順眼偷看江之遠。
江之遠神色如常,看樣子沒發現他的寶貝兒子不對勁。
黃栌不放心地小聲問:“老爺,您這是剛回來?”
江之遠古怪地看他一眼,說:“讓你好好兒看着少爺,少爺在家睡覺,你在外面打野,看你這個髒兮兮的鬼樣子,像什麽話!”
他臉上很髒嗎?
那一路上,三位大仙怎的只字未提?
還是說因為他是個人微言輕的小卒子所以話不投機半句多?
罷了罷了,看樣子,江之遠當真沒發覺江泛昏迷,不然府上早就雞飛狗跳,哪能這樣安寧祥和?
挨了一頓數落,黃栌頭埋得越發低。
江之遠沒有官架子,在府裏大多時候都和顏悅色,極好說話。
江夫人去得早,生下江泛撒手人寰,只留下這麽一點兒血脈,江泛小時候身體弱,加之長得像他娘親,每每看到,江之遠都會心頭發軟,故而對江泛疼愛到近乎溺愛的地步。
江泛有個頭疼腦熱他都一驚一乍,要知道他撞邪昏迷不醒,那還不得剝了黃栌的皮?
黃栌火急火燎,他看江之遠穿着朝服,知道他要出去議事堂點卯,便想趁機請三位大仙為他家少爺趕走邪靈。
江之遠:“毛毛躁躁的,怎麽,要上茅房啊?”
黃栌點頭如搗蒜:“我真的,十分想要拉稀。”
江之遠微微蹙起眉毛,不過臉上還是和善更多,“你找個大夫瞧瞧,萬一染上瘧疾就麻煩了。”
要真是瘧疾倒好了,黃栌只怕自己死無全屍。
江之遠說完揚長而去,黃栌拎着茶壺折回去,聽到小孩兒咯咯笑的聲音。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怪哉,江家從來沒有孩童,這聲兒像是從他家少爺屋子裏傳來的。
去濉溪路上,趙四娘喊他,險些喊走他的魂,這小孩兒該不會也是鬼剎?
難道就是這東西勾走了他家少爺的魂麽?
小娃娃當了鬼竟也這般壞?
黃栌罵了一路,到西偏堂屋發現三位大仙的臉色一個比一個凍人。
巳予憂心忡忡,沈清明抱着手臂沉思,姜衡眉擰成川。
黃栌結結巴巴地問:“怎、怎麽了?”
那兩人不說話,沈清明當代表,可惜絲毫不懂委婉,直白道:“來不及了。”
黃栌沏着茶,登時吓得摔了水壺。
熱水灑出來濺身上,他不知燙似的,抓着沈清明的肩膀問:“什麽意思,你這是什麽意思,你說清楚!”
當年要不是江泛帶他回家給他一口飯吃,他早就凍死街頭,被豺狼叼走死無全屍了。
被江太傅做成人皮鼓事小,江泛對他有恩。
這位小少爺,雖然愛玩兒,但心地善良,廣施恩惠,好人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接濟流民,布施藥材,這些巳予看在眼裏,江泛是為了她才遭遇不測,無論如何,她都要救江泛。
姜衡拉開黃栌,安撫:“黃栌,你別激動,我們再想想辦法。”
凡事無絕對,巳予都可以死而複生,天無絕人之路,江泛說不定也能找到一條生路。
只不過——
他盯着巳予跟沈清明,有些絕望地想,當年費盡心機瞞住的事,終究要被翻出來了。
西偏堂屋門口種了一片竹林,已然長出新葉。
被雨水洗刷得一塵不染,巳予走出去,順手折下一枝,對黃栌說:“黃栌,走。”
黃栌看出轉圜,喜不自勝:“好。”
沈清明攔住她:“林老板,你打算做甚?”
做甚?她的拿手好戲,驅邪祓禊,恰好竹枝上沾着雨水,正好去将髒東西掃地出門。
沈清明從她手裏奪下竹枝,從懷裏拿出那兩枚銅板,跟巳予說:“有勞林老板再給我一個銅板。”
銅板,黃栌有啊,他兜裏有一把呢,他連忙遞出一枚,沈清明卻沒接。
銅板沾染了陽氣,能夠抵禦邪靈,上巳轉世,巳予拿過的銅錢比之多了浩然正氣,巳予明白他想要做什麽,便掏出一枚遞給他。
沈清明接過銅板,将竹枝穿過中間的孔眼,接着壓一道符紙固封。
太傅府很大,照壁堂屋數不勝數,江泛獨居的後院中間有一個花園。
花園裏有一座假山,魚池裏幾條紅鯉正在游來游去,睡蓮舒展開,葉片上落滿水,紅鯉伸着腦袋在吃新長出的睡蓮葉,見了人吓得倏地躲進假山的石縫裏偷看。
注意到巳予的目光,姜衡問:“你看什麽了?”
巳予搖搖頭:“說不上來,有點怪。”
驚蟄雷霆萬鈞,跟清明和中元不同,對抓鬼不在行,不像巳予,即便失憶,潛意識裏對鬼祟邪靈的反應就是比姜衡快。
沈清明淺淺掃一眼,看出江之遠對江泛父愛如山。
看似不起眼的假山假水,卻是個一帆風順的風水陣,布陣的手法老道,修行至少五十年以上,這樣的人多隐居避世,視錢財如糞土,不知江之遠用了什麽法子請他出山的。
令他費解的事,池底居然壓着幾具魚骨。
這風水陣平時看不穿端倪,每到午夜時分,鬼祟橫行,要不是有護身符壓着八字,江泛要麽夜夜噩夢鬼壓床,要麽陽氣耗盡命喪當場。
修道高人不會犯這樣的錯誤,若不是故意為之,那就是布陣的人原本就知道這底下藏着更加要命的東西。
至于是什麽,連沈清明也說不好,除非掘地三尺。
他把醜話說在前頭:“江太傅愛子如命,只是小心遭有心之人利用,與虎謀皮,害人害己。”
他轉頭看向黃栌,黃栌灌了一後背涼風,擡手摸一把耳後的雞皮疙瘩,說:“我家老爺心地善良,絕對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
沈清明叮囑道:“但願如此,哦,對了,一會兒見着你家少爺,不要輕舉妄動,不要叫他的名字,不要同他說話,更不要跟他有肢體接觸。”
對除巳予以外的人,沈清明的語氣反而更平和,黃栌乖乖點頭,“好。”
跟江泛相識三年,巳予第一次登門。
長廊雕梁畫棟,無人欣賞,越靠近江泛的房間越冷。
黃栌自然沒感覺到什麽,每年這時候到了夜裏都是這樣,刮風下雨,不過今兒這風吹得人心慌。
黃栌也不知道怎的,突然開竅,不肯走在前面,停下指着木廊盡頭說:“那就是少爺的房間。”
他更不敢走最後,悄悄綴在巳予身後,不相信一個竹枝串幾個銅板就能趕走惡靈,“林老板,你這東西到底有沒有用啊?”
話音降落,江泛的房門“哐當”一聲被風撲開,江泛從裏面走出來。
這位昏厥了五六日的小少爺面色紅潤,眼睛亮晶晶的。
哪裏像鬼上身?
鬼上身的人,身上自帶寒氣,陰冷,眼底烏青,印堂發黑,腳跟不沾地,江泛全然不是這樣。
他胸前戴着一塊金牌,上面挂着三顆小鈴铛,走起路來叮鈴铛啷,只有小娃娃才喜歡,江泛十歲以後就沒戴過。
從前他嫌叮叮當當吵得煩,要不是江之遠說這是他娘親最後的遺物,他恨不得找個洞埋起來,怎的又找出來戴上了?
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江少爺平安無事!
江泛活蹦亂跳黃栌喜不自勝,霎時間把沈清明的叮囑抛諸腦後,沖上去抱住江泛,又哭又笑地說:“少爺,太好了,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江泛摸了摸黃栌的腦袋,朝沈清明勾唇,說:“我的小黃栌,真乖。”
第 17 章 -極致侮辱
17-極致侮辱
佛頭山下雨随風,暴雨砸在頂棚上,馬車裏充斥着沉悶的噪意。
懊惱随之而來,沈清明怪自己魯莽孟浪。
正人君子?沈清明不過是用了十成定力才沒讓那些不成體統的反應暴露。
巳予的反應意料之外,他一時摸不清,巳予的笑容裏,好奇與揶揄到底哪個更多。
沈清明用一種尴尬的,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的目光注視着巳予,巳予抓着橫梁,馬車上下颠簸,她端着四平八穩的表情回視,宛若對峙。
良久,沈清明抿了一下唇,手指在膝蓋上摩挲兩圈,輕咳一聲後,一字一頓道:“你就當我柳下惠罷。”
他從不自诩是什麽正人君子。
要不是依着巳予不肯承認自己就是上巳,甚至在被錯認時氣急敗壞,沈清明絕不會維持什麽沒用的風度。
相連的識海足矣證明巳予就是上巳,遑論,相隔千裏,他聽到了巳予的召喚。
那日上巳醉酒後,沈清明如願跟她連了識海,後來卻沒敢在裏面說話。
上巳酒醒後斷片,将一夜荒唐忘得一幹二淨,反而惦記着,此前沈清明為連識海的事兒,跟她鬧過幾回不大不小的別扭。
沈清明第一次産生連識海的想法,是上巳在除夕夜,被年獸打傷卧床不起的時候。
“不連識海,你遇到危險怎麽辦,我都沒辦法第一時間去救你。”
年獸發狂只是意外,節神在非當值月靈力微弱,受點傷稀松平常,上巳不認為有什麽大不了,敷衍過去後,沈清明便沒再提,卻一直耿耿于懷,愀然不樂。
直到有一日,上巳剪下自己的一绺發絲綁在沈清明的無名指上。
女子送男子頭發,寓意結發,她在哄沈清明高興。
沈清明很好哄,上巳講幾句好聽的,就能相安無事,但是他擅長裝蒜,故意問上巳意欲何為,上巳不肯說。
她臉上浮現出得逞的笑意,極暢快似的,跟沈清明十指相扣,壓住那一節頭發,神秘兮兮的,念了一句不知什麽咒。
上巳職在祓禊祈福,為民除祟,她并不擅長制符,冗長的咒語,跟繁雜的圖案,她多看一眼都嫌煩,故而,沈清明沒有多想,權當她在玩什麽情趣,配合她一般,在她手背落下一個吻。
直到中元那日——
中元,鬼門大開,不分善惡,不分德行,沈清明守祈福的河燈遇到一只不知死活的水鬼,把他扯進水裏,撞在暗礁上,後背刮出三拃長的傷。
怕上巳擔心,便去找藥神開藥浴泡湯,才将脫了衣裳卻倏地一下從湯池裏一/絲/不/挂瞬移至上巳房中。
突然冒出的人吓了上巳一跳,她紅着臉說話都結巴:“你、你、你、你怎麽不穿衣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堂堂清明尊神,竟這般孟浪,簡直、簡直……成何體統!”
沈清明,盤靓條順,在節神中的氣質獨一無二。
他分明是清冷的,那張臉,總是面無表情,誰能想到衣料底下藏着令人臉紅心跳的姣好身材,寬肩窄腰,胸肌好看而不誇張,兩條人魚線沿着肌理走勢分布。
上巳視線往下,有些焦灼地舔一下唇縫,沈清明抄起簾子擋住乍洩的春光,忽然想明白明白那日上巳往他手上纏的什麽。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沈清明卻沒有很高興,他神情嚴肅,張嘴教訓人:“上巳君,從哪裏學來的歪門邪道?”
花朝帶來的話本裏沒有這種劇情,上巳想象失敗,怨氣沖天:“什麽歪門邪道?這叫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喊你三次,你就會出現在我的面前。這樣就算我遇到危險無論你在哪裏,都能出現保護我,沈清明,是你要跟我心意相通,滿足你,你還反過來教訓我,講不講道理?”
這根本是單方面召喚術,哪裏心意相通?
沈清明不依,作勢要剪自己的頭發給上巳也綁一個,她卻不肯。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沈清明不依不饒,“上巳君,你這樣,很不公平。”
上巳絕不就範,反駁得有理有據:“萬一我正在沐浴時你把我喊了去,豈不孟浪?”
沈清明看看自己袒露在外的胸肌,學舌:“那上巳君在我沐浴時喚我來,就不孟浪了麽?”
上巳理不直氣也壯:“清明君,你怎麽既要又要,可真難伺候。”
那時他們還沒住在一起,偌大的天幹地支,上巳居正北法雨堂,沈清明住在正南柳樹林,南轅北轍,中間遍布着大小節神的居所,以及天道手下老派神仙,沈清明這般光着身子,人還沒到,恐怕流言已經滿天飛。
上巳學符咒向來是個半吊子,學這一手時,純粹想着哄沈清明高興,從小妖那裏聽到一半自以為青出于藍就興沖沖跑了。
故而只會呼來不會喚去,沈清明只能自求多福,他裸着,為難道:“上巳君,那你說,這般我得怎麽回去?”
上巳才不管,兩手一攤,“清明君英明神武,自己想辦法。”
沈清明要膽敢把自己的胴體給其他人看,就別想再進她法雨堂的門。
最後沈清明傳言,喚小厮千裏送衣,那小厮嘴上沒把門兒,一路上盡是熟人,逢人就說,以至于沈清明人還沒出法雨堂,他跟上巳颠鸾倒鳳戰況激烈,上巳君看似溫婉柔情,榻上竟如此狂野,嗚呼哀哉。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上巳清白不保,以至于第二日衆神點卯散場時,她聽到霜降問驚蟄她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隐,要不要請神醫開藥治治。
上巳莫名,輾轉幾日,才知外界編排她如何如何,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沈清明哄了大半個月,她才不情不願地跟他回去。
沈清明跟上巳、驚蟄與花朝,同為春神,自小一起長大,秉性相近,但他一直都知道,其實上巳跟他在很多事情上的認知大相徑庭。
他曾經懷疑過的。
關于上巳對他的感情。
對待邪祟,沈清明主張強勢鎮壓,謀亂者殺之而後快,而上巳堅持度化。
沈清明認為人性本惡,不喜歡與人打交道,而上巳常常把“人之初性本善”挂嘴邊。
一開始,上巳當值時,她都會很開心,可是後來,她就沒那麽開心了,也不常笑了。
她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冷靜,越來越疏遠。
剃頭挑子一頭熱,沈清明無數升起這個念頭。
可是,當上巳抱着上巳,她的手圈住自己的腰,靠在他頸窩,小聲地喊他的名字,他真真切切感受着上巳的愛意。
愛生憂怖,自信如厮,沈清明也會患得患失,年少時,上巳是他的夢,後來,上巳是他的港灣,再後來,上巳走了,便成了他的執念。
巳予與上巳,大抵只有一分相似。
可她們确乎是同一個人。
上巳消失了四百八十年,天幹地支歷經八次輪回,他的神力越來越強,可是與他一起長大的春神一個個消失不見。
比起上巳為什麽離開,他更想知道,既然巳予就是上巳,為什麽她的靈力會那麽微弱。
人活一口氣,神以元神為生,上巳作為節神,究竟為何落到如此境地。
一旦産生了探尋真相的念頭,懷疑的種子就此生根發芽。
他什麽德行,自己最清楚,一旦一頭紮進愛河裏,什麽理智都抛諸腦後,在弄清楚來龍去脈之前,必須要克制自己保持清醒。
可是,巳予在生氣啊。
哄一下,前功盡棄,放着不管又舍不得。
他好生為難,承認“柳下惠”沒能讓巳予高興,她平時順着別人話茬也這麽欠揍麽?
啧,煩人。
她兩眼一閉,幹脆眼不見心不煩。
濉溪回上京估摸着至少一個時辰。
昏頭昏腦的,從昨夜折騰到,巳予硬撐一口氣,馬車裏算不得高床軟枕,到底比動辄血池火坑強,她撿一個軟墊抱在懷裏,撐在橫梁上睡意朦胧。
在珠子被詛咒一般的昏迷不算數,她連續多夜無眠,難得睡個好覺。
全然未覺頑固多年的沉疴舊疾無醫自愈,她只當自己累極。
畢竟四百多歲,不服老不行。
馬車晃得厲害,好在木梁結識,睡着了靠着還有點軟和。
一路無夢,到江府大門口,巳予被黃栌勒馬聲“籲”醒,怪哉,怎麽木梁軟乎乎的?還有點熱,像人的肩窩。
巳予:“……”
沈清明的鼻息打在她鼻尖,熱烘烘的,而她的手貼在沈清明的胸前。
難道在做夢?不然為什麽會無知無覺位移到沈清明那一邊……
她閉上眼,再次感受,鼻間全是沈清明的味道,呼吸交錯,心跳聲此起彼伏。
巳予咽下口水,莫名緊張。
沈清明沉甸甸地擒住她亂摸的手,語氣跟手一樣冷,“林老板既然醒了,麻煩讓讓。”
巳予:“……”
這男人翻臉翻書還快,行,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不蒸饅頭争口氣,巳予掀開簾子撩眼看了一眼江府巍峨繁華的門樓,明知即将一場惡戰,還是不分輕重地對沈清明橫眉。
她從腰間摸了兩個銅板,在沈清明錯愕的眼神扔給他懷裏,說:“給,肩膀借我靠的賞錢。”
第 16 章 -又生分歧
16-又生分歧
四百多年木人石心,半吊子照樣龍潭虎穴刀山火海如無人之境,何曾聽巳予說過怕字?
到沈清明跟前,做足弱不勝衣的做作模樣,若不是黑燈瞎火,怕是要當場擠出兩滴眼淚惹人憐愛,人和卻天不是地不利,空歡喜一場。
姜衡咂舌,看這情形,沈清明顯然志在必得,為何彷徨?
百轉千回歷經生死依然糾纏不休,不是緣分是什麽?
依着他對巳予的了解,此番惺惺作态裝得楚楚可憐不過是為了釣沈清明這條大魚。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姜衡比巳予還上頭,什麽天道歷法,誰管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紅鸾星動,姜衡要當一回月老,成全一段花好月圓。
巳予這頭芳心暗許卻說得冠冕堂皇,好不可憐,身為兄長,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自當助她一臂之力。
至于怎麽助,姜衡的法子簡單粗暴,反正沈清明誤會他與巳予不是一日兩日,澄清了也不信,不如幹脆順水推舟,做戲刺激刺激那醋壇子。
姜衡輕咳一聲,引得沈清明跟巳予同時朝他看去,感知到沈清明的注視,他字斟句酌道:“阿巳,你怕黑,還是我牽着你罷,別勞煩清明君。”
黑暗中,姜衡捕捉到兩聲幽怨的嘆息。
一唱一和,此起彼伏。
他自以為功德無量,殊不知,暗自相握的手驟然松開,沈清明拉開距離,甩袖亮出流觞,剎那間,流光璀璨,照得墓裏亮堂堂的。
巳予怒目而視怨憎姜衡棒槌,暗度陳倉的大好機會付之東流。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還怎麽名正言順跟沈清明牽手?
姜衡哪料沈清明跟他背道而馳,全然沒有半分默契,他抻着腦袋,有點兒局促。
甜蜜轉瞬即逝,唯有哀怨長存,在巳予滿臉失望時,沈清明又來雪上加霜,“林老板,你看那邊。”
循着沈清明指地方向看去,無數綠幽幽的眼睛窺伺着,蠢蠢欲動。
小鬼們饑腸雷鳴,口水直咽,猶如餓狼撲食,兇相畢露。
吞咽聲此起彼伏,比過年趕集的吆喝還要熱鬧。
追魂鈴裏頭的生魂比香火更誘人,外加一個沒有歷法庇佑的落魄節神,要不是沈清明寸步不離,他們早就沖上去狼吞虎咽,将巳予吃得骨頭都不剩。
做人有始有終,這出戲沒散場,巳予沉浸其中,附和:“它們看上去很兇,真可怕。”
墨潑似的眸子眨巴兩下,蒙着濕漉漉的水汽,像晨霧中迷失的小鹿,軟乎乎的。
沈清明看着她,天雷勾地火似的,姜衡頭皮發麻,有些受不了,審時度勢,兩個人的事兒,多一個人略顯擁擠,沉默是金,他還是明哲保身,當啞巴就好。
須臾,沈清明逃也似的移開目光,垂下眼睑,将情緒一并隐匿進濃密的睫毛之下,可端倪道:“嗯,那你跟緊驚蟄。”
這又是什麽峰回路轉?
反其道而行之,難道是欲拒還迎,還是幡然醒悟,失去記憶的巳予并非與他情投意合的那位高貴神君,故而懸崖勒馬?
巳予百思不得其解。
卯時一刻,天蒙蒙亮。
墓地開始起霧,一張開外人畜不分。
幾根枯樹胡亂地戳着,已過驚蟄,周遭枯草料峭,沒有複蘇的跡象。
昨夜來時沒注意,這會子看,哪有什麽門,只有一個個長滿雜草的小土堆。
荒郊野嶺沒少去,進墓裏卻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倒不是她不肯,主要是姜衡不讓。
巳予:“門呢?”
沈清明詫異:“我以為林老板身經百戰,居然也能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
這話講得難聽。
巳予磨刀霍霍想要伺機給他一拳,讓他嘴上積德。
哪知沈清明又搶在前頭,好心提醒:“林老板一拳跟撓癢似的,不如省點力氣。”
省力氣幹嘛?
反正左驚蟄右清明,根本不需要她親自動手。
地上落滿枯葉,走上去卻沒有任何聲音,阒然得有些詭異。
連追魂鈴都一聲不響,方才沈清明才喋喋不休,巳予絲毫不懷疑自己突然成了聾子,篤定此情此景必定在鬧鬼。
兩位大仙兒淡定如斯,反正聽不見沈清明那些揶揄嘲諷,巳予不裝了,背着手穩如老狗。
霧氣濃重,堪堪能看清腳下,沈清明帶路,每一步都反複推敲,慎之又慎。
她在心裏計數,乾三連坤六斷,一共九百九十九步。
比徒步百八十裏更費心勞神。
水聲潺潺,迷霧散去,他們在雞鳴聲中走出無名墓地。
巳予回頭看一眼來時的路,卻被大力拽了個踉跄,沈清明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兇巴巴地質問:“虧你還學過幾天玄黃之術,這種地方還敢回頭看,真不要命了?”
正是因為知道她才要回頭看的,她又不怕。
反駁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從沈清明的訓斥聲中,她迂回地體會到他別別扭扭的關心。
真可愛啊。
巳予多情地想。
餘光落進一池血水,殷紅的,散發着濃重的鐵鏽味。
悶人,悶得人頭暈。
血池裏立着森森白骨,從那頭一直延伸到她腳下。
他們難道是踩着這些白骨走出來的麽?
清明之日祭祀先祖,沈清明日日與鬼神打交道,自然可以擺出一副百無禁忌的姿态,巳予做不到。
逝者為大。
巳予良心不安,“沈清明——”
這些人死不得其所,無法沉冤得雪超度轉世,還要被人當路樁踩更是凄慘,巳予憋着一口氣。
心有靈犀似的,沈清明了然她介意什麽,卻并不多做解釋,故意越描越黑一般道:“沒有別的路,不然林老板想從血池裏游出來?”
此話一出,巳予化身火場裏的炮仗,噼裏啪啦地炸開,她咬牙切齒地喊沈清明的名字,有憤慨,也有指摘,“沈清明!”
“婆婆媽媽的,林老板,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知道你在氣什麽。”沈清明頭也不回大步離去。
姜衡許久不開口,沒想到這兩人竟越吵越兇,他先沖巳予解釋,“阿巳,不得已而為之,你不要小題大做。”
他幫沈清明說話等于引火燒身,巳予輕笑一聲,說:“我忘了你們是同僚,自然同仇敵忾,是我婆婆媽媽小題大做。”
她把這兩人的話連起來說,落在各自的耳朵裏,卻莫名諷刺。
巳予發火時并不咄咄逼人,相反,她大多數時候,對所有扣在她頭上的帽子照單全收,往好聽了講虛己受人,實則破罐破摔,刺得人死去活來。
姜衡悔不當初,方才應該先罵幾句沈清明。
亡羊補牢,為時已晚,巳予那狗脾氣,不生氣則矣,一生氣餘韻悠長一波三折。
明知徒勞還是要哄,姜衡:“阿巳,我不是那個意思。”
巳予翹着嘴角,分明在笑,卻藏着鋒利的刀,“哦,我才疏學淺,又流連市井,體會不到驚蟄君的微言大義,你是想說我沒事找事,還是想說我上綱上線沒完沒了?”
每到這時候就牙尖嘴利,多說多措,姜衡再次閉嘴。
惹禍的沈清明竟然當甩手掌櫃,若無其事地催人:“林老板還有閑工夫打情罵俏,不怕去晚了你的江少爺命喪黃泉?”
神他娘的打情罵俏。
沈清明怎麽回事,非把人氣得七竅生煙才滿意?
巳予不甘示弱:“說得也是,那個小孩兒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江泛肉/體凡胎,哪受得了這種苦,姜衡,快走。”
“……”要走你們走,姜衡不想走。
沈清明無故接腔,“還能是什麽,不就是撞鬼,江泛找死,沒事兒往斷魂崖跑什麽,恐怕早就被人勾了魂去。”
清明中元前後,鬼門大開,有些死不瞑目,有些則留戀凡塵,經常會趁此機會出來四處飄蕩。
一般人撞鬼,大多是血親所為,也有倒黴的時候,碰到難纏的惡鬼,需要請修道者拿符紙在撞鬼那人身上各處掃一下,燒掉。
有錢能使鬼推磨,活人昏沉幾日便好了。
江泛則不同,他的生魂被壓在陣法裏,一旦身體被占,即便把惡靈摳出來,缺少了一魄,只會落個癡傻。
八字帶煞,本就是短命鬼,能活到及冠,已是奇跡。
這話巳予不愛聽,沈清明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事不關己道:“若不是他為得你芳心把随身帶了很多年的護身符送給你,根本不會發生這種事。”
巳予:“……”
事已至此,“早知道”于事無補,巳予只想救出江泛,“只要能救他,我什麽都願意做。”
當年花朝病重,上巳也說過類似的話。
重生後,巳予跟上巳脾氣秉性沒一處相似,可是這一瞬,姜衡卻猛然發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無論上巳還是巳予,那一顆悲憫世人的心,從來沒變過。
上巳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巳予同樣如此。
沈清明腳步一頓,語焉不詳道:“林老板果真情深義重。”
姜衡借機說和:“阿巳,清明君深谙此道,一定有法子救江公子。”
沈清明還沒說什麽,巳予斬釘截鐵道:“他不救我自己救。”
姜衡:“……”
管住嘴邁開腿,再多嘴他就是狗!
到濉溪,将黃栌從結界裏放出來,沈、巳二人一前一後上馬車。
沈清明六親不讓的氣場自成一派,黃栌吓得噤聲,沒抓到他家少爺的魂魄,反而接回一尊大佛,他小聲問姜衡:“姜大爺,裏頭那位是誰啊?”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林老板竟也能忍?
姜衡殿後,掀開簾子見沈清明跟巳予一人端坐一邊,分庭抗禮,氣氛冰冷,他縮回手跟黃栌把車兒板上坐下。
黃栌滿腹疑問,都快憋出毛病來了。
姜衡抄了一條缰繩攥住,将黃栌忍不住往回看的腦袋摁回去,節神的身份暴露不得,所以這些年他隐姓埋名,又豈會跟黃栌交代沈清明是誰。
黃栌見多了人情世故,那腦子山路十八彎,不需要姜衡動嘴解釋,權當是多了個幫手,所以一律當大仙伺候不敢怠慢,但大仙長得天上有地下無的,誰見誰迷糊,這麽一看,他家少爺相形見绌,根本不是對手。
萬一林老板觊觎大仙美貌,跟人跑了,他家少爺豈非人財兩空?
不可。
絕對不可。
黃栌憂心忡忡:“姜大爺,那大仙莫非是林老板相好?”
姜衡沉吟着,回答得模棱兩可:“有可能。”
完了完了完了。
涼了涼了涼了。
黃栌化悲涼為力氣,一鞭子抽在馬屁上,馬兒受驚,“呔”一蹄子拖着蹿得老遠。
巳予常坐馬車,抓着橫梁穩住重心,照樣被颠得五髒六腑快要錯位。
沈清明哪兒經歷過這些,猝不及防地竄出去,不偏不倚地坐在巳予腿上。
“……”
“”
一時間,分不清誰更尴尬,兩個人都在喘,一聲壓着一聲。
沈清明是惱的,而巳予,她的情緒更為複雜一些,介于憋笑跟憋屈之間。
為什麽話本唱段裏都是女子跌倒男子環抱轉圈深情擁吻,到她這兒全反來?
太過分了。
那些殺千刀的話本敢不敢寫實啊?
馬車外,姜衡與黃栌的對話隔着一張薄布一字不落鑽進耳朵。雖然情節錯位,但有一句詞卻十分有道理,自古男兒多薄幸,空負佳人醉不成。
那厮拍拍屁股坐回去,連多謝都吝啬。
巳予越想越氣,自己難受誰也別想清淨,喊他:“瘟神!”
沈清明很輕地“嗯”一聲。
巳予目光暧昧,從他唇上輾轉到腿間,不懷好意道:“沈大仙坐懷不亂,到底是正人君子,還是柳下惠?”
第 15 章 -以身相許
15-以身相許
巳予生得标致,不張嘴時嬌滴滴,我見猶憐。
她有意藏着,一則開門做生意,沒有跟客人撒潑犯渾的道理,二則來往皆過客,無甚值得她大動肝火,遇上沈清明,所有風度已惘然。
廢話,在珠子差點燒成一把枯骨,誰還能心平氣和?
巳予寬以待己,沒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把沈清明拽進去煙熏火燎都是看在他與姜衡相識一場的份兒上,否則,她必定有樣學樣,叫沈清明吃吃苦頭。
那一嗓子中氣十足,比母老虎還要兇神惡煞,哪有半點兒弱不禁風的樣子?
姜衡啞然,死一次堪比脫胎換骨,遙想當年,上巳對沈清明柔情似水,何曾當衆讓沈清明下不來臺過?
沈清明也跟吃錯藥似的,撕開千依百順的僞裝,跟巳予斤斤計較,簡直判若兩人。
他橫眉冷對,找巳予讨要說法,“林老板弄壞了我的珠子,該怎麽賠?”
巳予啧啧兩聲,她林老板別的沒有,就是錢多,說腰纏萬貫不為過。
這世上就沒她買不起的東西,她一拍棺蓋,豪氣萬分道:“多少錢,我賠你。”
她這一拍,驚得玉棺裏的生魂手舞足蹈,差點掀開棺材板。
沈清明悄無聲息地按下躁動,嘴上沒閑着:“林老板果然財大氣粗,可惜我的珠子是無價之寶,林老板怕是賠不起。”
無價之寶?
巳予懷疑他假公濟私趁機刁難,擡眼往他頭頂看去,謊言譜巋然不動。
沈清明所言非虛,只不過如此一來,豈非要如那些話本的惡俗橋段,來一句以身相許?
她惦記沈清明的美貌這事兒不假,但林老板的二兩臉皮比什麽都重要,絕不能纡尊降貴自取其辱。
“給錢你不要,”巳予攤手作無奈狀道,“那就沒辦法咯。”
“也不是沒有辦法。”沈清明把那兩半珠子塞給巳予,鄭重其事給她戴高帽,“林老板門道多,有勞幫我修好它。”
“……”
珠子從外觀看跟達官貴人家擺設用的夜明珠無甚區別,可巳予在裏面住了兩回,當然知道這不是普通的珠子,豈是拿漿糊糊一下得以了事的?
這可難住巳予了。
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此山中,姜衡身在局外,看得門兒清。
沈清明這顆珠子的确有些來頭,尋常工匠修不好,要說要修也不是全無辦法,只是費些功夫,巳予拿着破珠子,他三天兩頭跑來便有了充足的借口。
嗬,花花腸子。
歷法跟前的大紅人,連天道都對他青眼相加,不知究竟怎麽做到人前人後兩幅面孔的,恍如轉世投胎的不是巳予,而是他沈清明。
理虧當然理虧,巳予就不是那等占人便宜的小人,只不過,沈清明此舉似有線外之言,她甘之如饴上當,“我要是修好了怎麽給你?”
“不如,林老板跟我連個識海,以便随時聯絡?不過我的識海除了歷法和天道,旁人進不來,要不林老板屈尊,讓我連一下?”
選擇權交給巳予,沈清明一本正經,仿佛是這天底下最心無旁骛的正人君子。
實則算盤珠子劈啪作響,變被動為主動,一箭多雕。
巳予佯裝思忖,須臾後一口答應:“行。”
名正言順識海相連,沈清明再不用偷雞摸狗,沒忍住嘴角上揚,轉頭撞見姜衡一副“早已看穿一切”的神情,迅速拉長了臉裝高冷。
姜衡:“……”
他這個孤家寡人跟不上這對癡男怨女的節奏,目空一切,眼不見為淨。
沈清明沒得寸進尺,屈肘遞給巳予:“你先下來,我讓流觞先把生魂送出去,我們去無名之墓找你那位江少爺。”
伸到一半的手聽到這句“你那位江少爺”又縮了回去,巳予轉頭對姜衡道:“姜衡,扶我一下。”
沈清明:“……”
姜衡:“……”
巳予催道:“快點兒,我腿麻了。”
在沈清明的死亡凝視中,姜衡不情不願給巳予當拐杖,巳予跳下玉棺後取下了追魂鈴。
生魂飄蕩容易引來惡靈撲食,抓一個江泛一波三折,巳予再不想發生任何變故,勾着追魂鈴搖晃三下。
動作一氣呵成,沈清明跟姜衡沒來得及阻止,那些生魂便一縷青煙似的,鑽進了鈴铛裏。
追魂鈴不僅能感知生魂,還能暫時将生魂鎖進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如果宿主靈力低微會遭到惡靈攻擊。
沈清明伸手,不容置喙道:“給我。”
清明與驚蟄兩位節神護法,就算生魂意圖反噬也無甚可怕。
常言道患難見真情,巳予實在想體會一次,“咔嚓”,追魂鈴重新戴上手腕,她故意把卡扣弄壞,扮豬吃老虎:“哎呀,卡扣壞了,取不下來了。”
姜衡:“……”
這兩人分明郎情妾意,不如幹脆幹柴烈火一把點燃早死早超生,偏偏你來我往互相試探,也不知道在矯情什麽。
沈清明一擡袖子,巳予生怕他故技重施,再把自己圈進結界裏遇到踹人不眨眼的壞小孩,她一臉警惕:“瘟神,你想幹嘛?”
素白的手指抱着手臂,活像怕人侵犯的黃花大閨女。
那張臉,在珠子烤的有些紅,身上淋了雨,濕漉漉的,又有些可憐。
沈清明抿唇隐住笑意,說:“好了。”
身上熱烘烘的,沈清明手起手落間,濕衣服已經幹了。
沈清明的體貼不動聲色,卻震耳欲聾。
巳予忘了講一句多謝,全身心壓抑心裏那股子再次洶湧的躁意。
太沒出息了。
誰讓沈清明雄姿英發,不問潘安,可不是色字頭上一把刀!
巳予動一下,就聞到自己身上殘留着跟沈清明相似的氣味,情暖生香,四百多年的老臉紅成十月的柿子。
美人臉紅多生動,誰都要多看幾眼。
姜衡沒人可兒女情長,四百多年沒見過巳予這般嬌羞婀娜,權當她身體不适,關心成搗亂:“阿巳,你不舒服嗎?臉跟猴子屁股似的。”
巳予:“……”
姜衡一向這般拙口鈍腮的嗎?
怪不得一直孤家寡人,嗓子難聽,講話還棒槌,叫人蹭蹭冒火。
沈清明竟跟着湊熱鬧,問:“林老板可是身體不适?”
林老板不僅身體不适,心情更不适,她擺一擺手,無話可說道:“死不了,不是要去無名之墓,還不快走?”
一路無話。
沈清明先前提醒莫要高聲語恐驚地下鬼,到了墓地,流觞撞了幾回倒在地上,沈清明渾然不心疼,一句“再來”頓時地動山搖。
巳予:“……”
說好的輕手輕腳呢?
她忽然福至心靈,意外察覺沈清明在生氣。
只不過,氣什麽?
姜衡站在一側,添油加醋問沈清明需不需要他引雷,巳予陰差陽錯品味出一絲助纣為虐的意味。
這兩位不愧是春神中的最佳拍檔,沆瀣一氣起來群鬼生畏。
沈清明擺擺手,示意不必多此一舉。
“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咒聲落,鬼門大開。
姜衡:“……”怪不得說不用,原來是為了在巳予面前開屏
沈清明還真不是為了開屏,念咒語逃不過歷法,此事牽扯甚多,疑點重重,他暫時不想讓人知道,驚蟄引雷搞不好人盡皆知,思來想去,念咒勉強算上策。
他走在前面,姜衡殿後,巳予走在兩人間。
追魂鈴沒動靜,巳予忍不住問道:“江泛還在嗎?”
“不知。”沈清明言簡意赅,“有人來過了。”
巳予:“誰?”
墓裏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遞過來一只手,巳予吓了一跳,沈清明在識海裏出聲:“是我。”
巳予躊躇着,緩緩把手遞過去。
沈清明的手很大,能把巳予的手全包進去,她任由沈清明握着,有些不合時宜地心猿意馬,但是很快,沈清明的話讓她徹底沒了亂七八糟的心思。
“那兩頭怪物跟陰陽陣都被轉移了。”
水池不過只是普通的水池,幾個水鬼正在游泳,見了沈清明鑽出來跟見了閻王爺似的,鑽進更深的水底。
前後不到一個時辰,若不是背上傷口隐隐作痛,沈清明都懷疑自己在做夢。
墓裏靜悄悄的,回聲繞梁,沈清明牽得用力,她輕輕動一下,沈清明稍稍松開一些,她趁機在他手心畫了幾筆,旋即沈清明便聽到了江泛與小男孩兒的對話。
“瘟神,你聽到了嗎?”
沈清明沒見過但聽過:“嗯,你畫的是邪祟間盛行的鎮宅仿音咒,因以模仿神明之音導致諸神名聲受損,後來天道牽頭将咒音圖紙銷毀,你怎麽會畫?”
巳予在奪命蛛巢穴裏說很眼熟,如果巳予潛意識裏的熟悉感來自于上巳,那上巳又是什麽時候學會的,為什麽他從來不知道?
姜衡驚悚:“阿巳,你什麽時候學了仿音咒”
什麽仿音咒,巳予聞所未聞:“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覺得眼熟,畫出來後聽到了那段對話,你說那個小男孩兒是不是踹我那個?”
仿音咒記錄的聲音旨在蠱惑人心。
不入流的咒文竟然重出江湖,思及那兩頭不該出現偏偏出現如今又莫名其妙失蹤的水怪,沈清明用指尖摩挲自己的手心,呼吸沉稠。
“這件事越來越複雜,有點失去控制,我去水底看看。”魚又開始甩尾巴,巳予在黑暗中抓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瘟神,你別走,我怕黑。”
第 14 章 -天煞孤星
14-天煞孤星
那一年百裏桃林化為灰燼的景象歷歷在目,沈清明心如止水,姜衡做不到他這般寵辱不驚,一步三回頭生怕昨日重現。
“不會把整座山點着吧?”
姜衡憂心忡忡,要真縱火燒林,沈清明位高權重天不怕地不怕,他無依無靠,這幾百年疏于打理個中關系,恐怕落個看守哈巴河的凄慘下場。
沈清明心中有數,奪命蛛巢穴在濉溪下游八十多裏的一處山坳裏,周圍茅草叢生,密林參天雖遮天蔽日,裏頭九曲回腸,洞口一潭深水隔絕,火勢燒不到山林。
奪命蛛鸱視狼顧,所居巢穴亦兇險萬分。
山坳旁邊便是陡峭的萬丈懸崖,底下常年瘴氣彌漫,每年春天驚蟄過後,崖底鬼哭狼嚎經久不息,慘叫綿延到深夜,十分瘆人。
當地人管這片地方叫斷魂崖。
崖邊不相适宜地長了許多桃木,煙花三月懸崖孤景,攝人心魄,故而經常有些活膩味的來找新鮮成為奪命蛛的盤中餐。
噬人佛腹地正巧長了一株桃木,看樣子有些關聯,或許早有勾結。
山林裏,越人跡罕至,越滋養陰邪。
除了奪命蛛,斷魂崖盤桓着許多妖物,奪命蛛吃肉飲血,它們撿剩,沈清明一把火燒了奪命蛛,這些飛禽走獸只敢東躲西藏不敢露面,否則天打雷劈就要一命嗚呼。
從某種程度來講,亦算得上殺雞儆猴。
惡貫滿盈,最終斷子絕孫,全然罪有應得。
伴随着轟隆的雷聲,山坳裏火紅一片,一股癢意漫上來,沈清明低頭一看,一只拇指蓋那麽大的蜘蛛正在咬他的腳踝。
他甩出一片柳葉,小蜘蛛命喪當場。
姜衡側目:“清明君又殺生了?”
沈清明夷然自若道:“驚蟄君想要度化我還是超度它?”
這刻薄勁兒,沈清明究竟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姜衡百思不得其解,搖搖頭表示都不太想,言歸正傳道:“這些桃木看上去有些年頭,不知害了多少人命。”
沈清明:“誰能管得了上趕着找死的?”
興許江泛也跟這些好事之徒一般,清淨日子過夠了,專挑沒人的地方思考人生,才會遭此劫難。
正如沈清明猜測這般,約莫半月前,江泛來過斷魂崖。
他早聽說斷魂崖邊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一直想一賞芳澤,苦于其父江之遠管束頗嚴,只等他外出辦事才找尋到機會。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斷魂崖邊桃木料峭寒枝,江泛撲空。
山路難行,有錢能使鬼推磨,一路上江公子都在琢磨要不要找人來修一條上山棧道以便邀約巳予四月來賞花。
這位少爺對巳予一見傾心,再不能忘懷,後來上京城無論哪家大家閨秀在他眼裏都是庸脂俗粉,唯有林巳酒館老板出淤泥而不染,是朵長在他心尖兒上的嬌花。
黃栌自小服侍江泛,将一切看在眼裏,自家少爺一往情深,再鐵石心腸都融化了,唯有巳予無動于衷。
要不幹脆果斷拒絕,別拖泥帶水,偶爾還收些小玩意給他家少爺一些渺茫的希望,要不然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黃栌認為林老板該為他家少爺負責。
結界裏度日如年,他一邊為江泛祈禱,一邊譴責巳予乖僻邪謬,昏昏欲睡之際被一陣地坼天崩的動靜吓得精神抖擻,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卻只聽到兩聲鹧鸪啼。
巳予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覺得很熱,像掉進了火堆裏似的,她在識海裏喊了幾聲瘟神沒得到回應,不知沈清明是在裝死還是終于良心發現從她識海裏出去了。
熱得不對勁,渾身冒汗,竹榻燙得根本坐不下去,她起身去屋外,一開門,熱浪差點将她撲倒。
遠處雪山融化,竹林旁的溪水裏夾着冰塊兒,仿佛一夜之間從隆冬到盛夏。
不止盛夏,珠子裏簡直成了火焰山。
看這情狀,約莫是哪裏着火。
太熱了,再這樣下去,她就會虛脫而死。
巳予磨一下自己的齒尖,思索該怎麽從珠子裏出去。
想起在洞穴裏看到的類似符文的那些蜘蛛網,屋裏有紙筆,她折回去,落筆前又遲疑,沒有記憶就很麻煩,看着很熟悉,偏偏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事情一樁接着一樁,巳予忽然生出找回記憶的渴望。
她沒記憶,但過目不忘,每一個蜘蛛網描一個點,最後用平滑的線條把這些點連起來,似曾相識的感覺越發強烈。
看起來少了一筆,沈清明說他燒掉一個,東北方位補一點,連上後,怪異的直覺達到頂峰,巳予皺着眉,仿佛這般就能想起來一切。
最後一筆連上,耳邊響起江泛和小男孩的聲音。
小男孩:“哥哥,我迷路了,你能帶我回家嗎?”
江泛:“你家住哪裏?”
小男孩委屈:“我不記得了,哥哥能先帶我回家嗎?我好餓,我想吃飯。”
江泛心軟,猶豫片刻,最終答應:“行。”
對話戛然而止,耳邊回蕩着小男孩歡快而滿足的笑聲,巳予驚覺,這小孩兒莫非就是一腳把她踹進墓地水池子裏的那位?
小孩兒的聲音都差不多,巳予不敢篤定,只是生出濃烈的預感,這聲音十之八/九是那位心狠腳辣的主。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要是真過了七日,生魂變成死魄,她真就欠了江泛一條命,一輩子遭受良心譴責,本就夜不安寐,約莫将徹底輾轉難眠。
迫在眉睫,火越燒越旺,連雪山山頂都燃起了火焰。
巳予在門口徘徊,眼瞧着火舌逼近,即将撲向竹樓,情急之下,一句“阊門煙水晚風恬,落歸帆”脫口而出,霎時間,風起雲湧,扶風劍浴火重生,涅槃一般直沖雲霄。
雲光不再叆叇,烏雲相撞,雷聲轟鳴,扶風劍扯出幾道閃電,大雨傾盆而下。
澆滅山火,巳予站在大雨中,雨水順着臉頰流下,她擦了一把,看扶風劍扶搖直上,勢要捅破這爛天爛地一般。
它劈開了山,劈開了雲,劈開了黑漆漆的天。
一束光漏進來,巳予又聽見了沈清明和姜衡在說話。
沈清明:“禁锢術解了,先去把棺材裏的魂送回去。”
他們本來要去無名之墓,念及噬人佛肚子還有生魂,便轉道先來濉溪。
姜衡推開玉棺看了一眼,沒見到江泛,“江泛呢?”
沈清明的聲音既不風光霁月,也不電閃雷鳴,仿佛夏日裏陣雨将落未落的沉悶之感,“那位少爺看見林老板喜不自勝跑了,我們追出來到了無名之墓沒見到人,後來在水池底下發現了陰陽陣,陣法裏有東西逃出,江泛成了替死鬼,被壓在了陣裏。”
依照沈清明的能耐,要把江泛從陣法裏摳出來不算難事,只需要召喚一個無家可歸又不能轉世投胎的陰靈來補位,再适當給點兒好處,燒點香火,讓他泉下能挺直腰杆。
此等好事,多少鬼鬼争前恐後。
姜衡再度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清明君為什麽不補陣,難道是嫉妒江泛與阿巳?”
“我試過了,煞氣太重,壓不住。”沈清明被質疑仍然心平氣和,只是說出的話不似看上去那般淡定,“再者,江泛八字中無一元神,五行嚴重失衡,天煞孤星的命格,有甚值得本君嫉妒?”
還能有甚?
憑巳予寶貝似的揣着江泛的生辰八字,就夠讓他喝上幾壇老陳醋的,都不消說成日圍着巳予打轉,還能讓巳予為他出生入死,拖着病體來救他小命,他就不信沈清明這醋壇子真能心無旁骛。
騙鬼呢吧?
鬼都不信。
沈清明沒騙人,當時他在陰陽陣底,發現陣裏少了東西後,第一時間喚了陰靈補陣法,誰知野鬼補進去就被打得鼻青臉腫趕出來。
來來回回補了七八次全是無用功,換了陰時陰歷的仍不得其法。
更可氣的是,生陰靈進陣,裏頭的東西伺機而動,幸而沈清明眼疾手快擒住,歃血為咒暫時壓下了。
“咔嚓!”
碎裂的聲音。
很輕微,可以忽略不計。
沈清明踧踖着摸出珠子一瞧,上頭赫然出現一道明顯的裂痕。
好端端的珠子,怎的就裂了,還燙得驚人,要不是他不怕煙熏火燎,早把這燙手山芋扔出二裏地。
沈清明眼看着自己的寶貝珠子碎成兩半,狂風巨浪卷着巳予穩穩落在玉棺上。
“……”
巳予這輩子大概就不知道老實兩個字怎麽寫,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只要一個不遂心如意,必定作天作地,攪和得所有人都沒安生日子。
姜衡正要轉運玉棺就見巳予從天而降,手腳不麻了,腦子卻是木的,啞着嗓子喊一聲:“阿巳?”
先是熱的滿頭大汗,又淋了一場大雨,本就病骨支離越發雪上加霜,粥粥無能,巳予癱在玉棺上,跟泡在熱水裏的面條一般軟綿綿的。
沈清明先是很輕地皺了一下眉,看巳予沒回應姜衡才上前探鼻息。
誰知剛一伸過去,那人就詐屍一般睜開眼,攥住沈清明的手腕,商量不像商量,威脅不像威脅地說:“瘟神,你再關我一下試試!”
第 13 章 -過于荒唐
13-過于荒唐
沒了記憶的人并非一無是處,巳予自知一推就倒,可對細枝末節洞若觀火,陰差陽錯之下,她看出些門道。
一把火燒得了無痕跡,沈清明放火時心無雜念,覆水難收才擔心辦了壞事,“我燒了一個。”
巳予盯着看了片刻,仿佛産生了某種共鳴,難以言喻,沈清明問:“是什麽?”
巳予搖搖頭:“不知道,我也說不清楚,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沈清明回憶着,他與上巳未曾與奪命蛛交過手,在此之前,他從未與奪命蛛狹路相逢,否則不會讓它活到今日。
上巳記挂着在意着很多人,也有許多沈清明不曾知道的故事,他們是最親密的戀人,有時候,沈清明卻并不完全懂她。
他多愁善感裝大度,語氣卻酸:“許是你與什麽人曾來過此地。”
巳予沉吟道:“約莫如此。”
沈清明又開始陰陽怪氣:“故地重游,林老板可要憶苦思甜,回憶一番?”
記憶如離弦之箭一去不回頭,巳予心忖,這瘟神好好兒的尊神長了副大小姐脾氣,一言不合就甩臉色,當真難伺候。
巳予想到經常來林巳酒館的那只小貓,她好好喝伺候,碰一下便叫喚。
她經常拿小魚幹逗貓,學以致用,用話逗人,“夜黑風高,夜深人靜,正是回憶往昔時光的大好時機。”
頭頂上的蛛絲“铮”地斷了,姜衡沒防備摔在地上。
“哐當。”
巳予掩面擋住塵土飛揚,沈清明面無表情地把人從地上拎小雞兒似的提溜起來,根本不給人喘息的餘地,像半刻也不想在這裏多呆似的,說:“走罷。”
蛛絲怎麽就斷了?
姜衡四仰八叉砸下來,眼冒金星,手腳吊久了早已麻木,這會兒又麻又痛,好不酸爽,他有些小人之心地想,沈清明是不是真故意吊着他呢?
兩條腿抽筋,支棱着,活像個僵硬的人彘,他眼底出現兩抹烏青,發絲淩亂,雞啄過似的潦倒模樣,跟街邊乞讨的乞丐沒什麽兩樣。
奪命蛛咬的那一口,雖不致命,但毒性強,他嘴唇都黑了,比地獄裏的吊死鬼沒強多少,實在不忍卒讀。
巳予壓根沒認出來眼前這人是姜衡,審視片刻,與姜衡四目相對,才試探地喊他一聲:“姜衡?”
姜衡:“是我。”
那把嗓子廢了,公鴨似的,活像在耳朵裏拉鋸子,嘎吱嘎吱的,噪而啞。
如果說沈清明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嶺之花,那姜衡就是冬日裏熱乎乎的爐竈,沒人不喜歡。
可這幅尊容的姜衡,巳予有點難以接受。
巳予:“嗓子壞了就別說話了,你連我識海,瘟神,奪命蛛死了嗎?要不要我去補刀?”
沈清明垂着眼睑,不說話,存在感很強,壓迫感油然而生,他的聲音冷冷的,仿佛置身事外,“你們先走,我善後。”
沈清明在其他事上不拘小節,唯獨在感情上,他的占有欲簡直令人發指,不可理喻,這醋壇子約莫又在為巳予識海的事兒不高興。
“要走一起走。”姜衡頂風作案,引得沈清明跟巳予同時朝他看了一眼。
很快,巳予又轉頭觀察沈清明,這瘟神腦袋上那張謊言譜方才不知為何又冒出一筆。
所以先走這句也是口是心非?
那他原本想說的是什麽?
巳予心下一動,使壞:“姜衡,你怎麽還沒連?”
說着她看向沈清明,他板着臉,手中飛出一道劍氣,奪命蛛當場斷腿。
謊言譜再添新紀錄,這倒稀奇,原來心裏想的事兒不說出來也算撒謊,新鮮事。
那沈清明頭頂上那瀑布似的紀錄,都是這樣生出來的嗎?
超級大騙子的印象冰消雪融,巳予情人眼裏出西施地想,沈清明分明是個口是心非的小可憐。
姜衡才不連呢。
沈清明在巳予識海裏紮根,人家兩個人濃情蜜意,想在識海裏調個情還得顧及他這個第三者,好不尴尬。
姜衡胡扯:“我不太方便。”
“唰——”老實人撒謊,巳予故意繼續刺激,“你有什麽不方便的,我又不嫌棄你。”
沈清明聽不下去,終于耐心告罄,二話不說把巳予收進了珠子裏。
巳予:“……”
沈清明刺激不刺激不知道,反正她挺刺激的,真正意義上的故地重游。
沈清明:“既然不走,那就一起解決掉奪命蛛。”
他大步流星朝巢穴深處走去,末了,用密文催促:“速來。”
姜衡:“…….”
梅開二度,巳予輕車熟路,只是珠子裏變了光景,春日已過,大雪皚皚,藏憶竹樓炊煙袅袅,巳予進門,依舊是那幾件物什,那只被她拿走的竹蜻蜓還在木架上放着。
她摸了摸自己腰間的布袋,她拿走的那一個竹蜻蜓不在。
跌出珠子那時沒顧上查看,以至于巳予無法判斷是珠子裏的東西帶不出去還是她帶出去又被吸進來才物歸原主。
無端遼闊的夢如約而至,這一次,夢裏仍是她跟沈清明,裏頭那些事,一次比一次荒唐。
到了冬日,這些春神總是懶洋洋的,沒什麽精神,上巳尤甚。
不願意出門,成日跟花朝在南風裏燒一爐大火,兩個人窩在一起講各自都看了什麽不像話的民間話本,說起來,上巳看話本就是因為花朝。
花朝流連凡塵,最喜歡民間那些愛恨情仇,青梅竹馬破鏡重圓,先婚後愛虐戀追妻。凡此種種,如數家珍,她最喜歡帝王斷袖的戲碼,上巳看過一次欲罷不能。
要在沈清明面前看這些,上巳還是有些難為情的,南風裏就成了她的秘密花園,長久地跟花朝厮混,看得面紅耳赤,偶爾開一開姐妹間那些閨房裏的玩笑,互相罵對方不要臉。
她在沈清明面前端得厲害,故而沈清明多次提出要跟她連識海,她都不肯。
不是不願意,只是滿腦子巫山雲雨,怎麽好見人?
這天,她獨自在南風裏烤火,手邊擺了一壇酒跟一本《卿卿與我共雲雨》,沈清明跟中元送完鬼剎,回到住處不見人,成日泡的熱池裏頭也不見蹤跡。
他外出時,上巳從不肯在家呆着,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南風裏。
沈清明匆匆趕到,門開了,上巳以為風撲的,不以為意,仰頭喝了一口貓兒醉,話本裏,那一句“酒力漸濃思春蕩,鴛鴦繡被翻紅浪”兀自上頭,擡眸卻見沈清明出現在榻邊,她以為做夢,忘了矜持,嗓子發黏地喊他:“沈清明。”
那雙眼睛彌漫着水汽,下蠱似的,叫人神魂颠倒。
舌尖相抵,勾纏,熱而軟,沈清明聲音變了調,喚了一聲:“軟軟。”
上巳愣了一下,有些糊塗,她性子強硬,自覺跟軟不沾邊,沈清明竟喊她作軟軟。
情到濃處,不知該怎麽表達喜歡,便掏心掏肺,見了最肉麻的話來傾訴情意。
沈清明從來寡言,外人鮮能從他嘴裏聽到幾句軟話,連對上巳也吝啬,一朝露了心思,她激動不已。
于是乎,情動難自制,再不能發乎情止乎禮,從一句“軟軟”開始,全都亂了規矩。
含笑帷帳裏,輕暖自生香,汗流山枕。
下沉,墜入湖底,憋着一口氣。
沈清明的吻前所未有的強勢,攫取呼吸。
追逐,糾纏,攻城略地,不留餘地,城門失守,上巳雲鬓已亂,分明是她喝了酒,醉的卻是沈清明,紅梅枝顫,搖搖欲墜,鳳狂龍躁,上巳輕把人推,連指尖都在抖。
“沈清明。沈清明。”
漸聞聲顫,沈清明抄起見了底的貓兒醉,說着漫無邊際的話,“去年桃花釀酒不香,跟我連識海好不好?”
上巳暈乎乎的,可能因為酒,可能是別的什麽,她也分不清是什麽,只知道芙蓉帳暖,她無法拒絕沈清明,于是說:“好。”
果然,上巳只有醉時,才是軟乎乎的,什麽都能一口答應。
沈清明名正言順闖進他朝思暮想的識海,不再耳語,等了那麽多年,終于如願以償,必然要盡興。
識海相連,《卿卿與我共雲雨》玉爐冰簟鴛鴦相擁再無處可藏,沈清明只訝異了一瞬,便忍不住唇角上揚,“原來你每天都在想這些名堂。”
上巳又羞又惱,作勢羞赧要打人,魚水相歡,早已叫人酥了骨頭軟了筋骨。
哪裏是打人?分明像調情,沈清明攥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指縫摩挲着指縫,缱绻着,躁動着。
“我沒有。”她急着否認,識海裏無端冒出更令人臉紅心跳的畫面,沈清明傾身相擁,吻她的唇,把那些口是心非吞吃入腹。
探索幽深,除了一腔孤勇,還要十成耐心。
沈清明壞心眼兒地調/戲人:“祓稧邪祟,祭祀祈福,高貴無比的上巳神君,竟這般不正經,每天腦子裏都在想這些見不得人的東西,軟軟,原來你一直在假正經。”
這厮,連就連了,居然還敢窺探!好不無恥!
上巳氣狠了,不肯出聲,沈清明惡趣味上頭,哪會放過她。
窈窕婆娑,逍遙姿縱,沈清明終于換成她喜歡的耳語:“我的軟軟害羞了,不敢高聲卻暗自皺眉。“
一字一句像一根穿了針的線,翻覆間,留下密密麻麻的痕跡,比在識海裏更叫人難耐,上巳實在臊得慌,似祈求更似嬌嗔,叫他不許胡說。
沈清明抱住她,笑得開懷,“只有我見過你這般模樣,我且不會與旁人講去,不生氣好不好?”
“嘩啦——”
上巳鑽出水面,夢醒了。
可是那些場景卻揮之不去,火苗輕晃,巳予老臉一紅,罵了一句:“見鬼。”
奪命蛛老巢,小奪命蛛吃完自己親爹,正在互相殘殺。
為了活命,畜生從來不講倫理,想到陰陽陣裏無辜喪命的百姓,沈清明沉聲道:“妖邪不除,永無寧日。”
他焠了一團火苗,看一眼一臉菜色的姜衡,“驚蟄君,手麻了,雷可劈得準?”
當然,他也不用手布雷,“嗯,清明君打算一把火燒了奪命蛛的巢穴?”
沈清明:“驚蟄君每年堅持不懈喚醒奪命蛛這種陰毒的妖物,真是勞苦功高。”
姜衡嘴角一抽,沈清明刻薄一句,焠的火苗在手心越燒越旺,“驚蟄君,準備起雷。”
流觞劈開火苗,散作滿天繁星,咒語落下,驚雷四起,厮殺中奪命蛛倏地停下,只見漫天大火從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它們撲來。
那火苗長了手,在它們四散逃開時,将它們拖入火場中。
“啊——”
奪命蛛意識到自己即将斷子絕孫,試圖掙脫紅線,可惜越纏越緊,最後被活活絞絲。
大火蔓延。
連同那些蛛網和奪命蛛的屍身,一并葬身火海。
從此,塵歸塵,土歸土,奪命母蛛最終跟它的丈夫一起,化為灰燼。
巢穴傾塌,他們在火光中轉身離去。
第 12 章 -親吻手指
12-親吻手指
涼的,幹燥的。
遺世獨立,與那些嬌養的花兒不同,沈清明的指尖沾着青草的氣息,像風吹過麥芒,一浪又一浪。
麥芒紮在心尖兒,猶如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不知來生,歲月無盡,四百多年古井無波,一朝蕩漾覆水難收。
巳予一緊張就想舔唇縫,舌尖輕易碰到沈清明的手指。
巳予:“……”
沈清明的目光淡淡的,沒什麽變化,似乎沒有察覺到,抑或着渾不在意。
巳予慶幸之餘又兀自琢磨,沈清明那麽機警,不會沒有察覺,約莫怕她難堪,所以體貼得沒有出聲。
他該不會以為她是個浪/蕩不正經的女人?
她在心裏來回瞎琢磨,已然忘了沈清明在她識海裏安營紮寨,一閃而過的念頭都無所遁形,遑論她已經琢磨了幾個來回。
果然,下一刻,沈清明就跟她肚裏蛔蟲似的,說:“我不會這般以為。”
“……”巳予虎軀一震,又羞又惱,堪比嗔怪,“你怎麽又來偷窺我?”
沈清明理直氣壯反問:“林老板不想?”
不想嗎?巳予沉默着,當然不想,什麽秘密都沒有了,那些見不得人的想法都被別人聽去,她還怎麽見人?
她也要面子的。
只不過,一來而去,她習慣沈清明時不時在她識海裏冷嘲熱諷,真把他轟走,又有些……舍不得。
人真是賤骨頭,得到了就想要更多,何況她還沒有得到呢。
沈清明接着又體貼地補一句:“聽到我也不告訴別人。”
遲遲吾行。
巳予把話憋了回去,換一句沒這般矯情的,她擅長把缱绻打散,“……要不你還是先出去會兒,等我叫你再進來?”
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沈清明掩唇笑,配合巳予要面子,“行。”
奪命蛛豎起耳朵,警惕地勘查洞穴裏的情況,姜衡還吊在網上,它拿一條腿戳了一下姜衡的屁股,姜衡頓時無語,要吃就吃,不帶騷擾的,他對兩條腿以上的東西都不感興趣,看到就想吐。
說不去不怕人笑話,作為叫醒蟲子的春神,姜衡居然怕蟲。
奪命蛛一條腿沒收回去,就被一條紅繩纏上,掙紮幾下未果,眼睛紅得快滴出血。
巳予擔憂道:“這條線看起來不是很結實,奪命蛛看起來力氣很大,不會繃斷吧?”
沈清明耐心解釋:“這是月老的紅線,系上就化為無形,無人能解,扯不斷的。”
紅線還能這麽用?
巳予想起什麽,又問:“這世上真有月老?”
月下老人翻奇書定姻緣,兩人各懷鬼胎,沒能磨合出心有靈犀的默契,沈清明用古怪的眼神看她一眼,問:“你見過媒婆麽?”
媒婆到處都有。
真說起來,差不多兩百還是三百年前,記不太清了,有個地紳看上她,請了媒婆來說媒。
對方天花亂墜誇一頓,講地紳家兒子如何如何雲雲。
那家兒子巳予認得,媒婆說他老實,老實是老實,卻是個癡傻,如同三歲小兒。
媒婆還說他踏實顧家,傻乎乎的吃喝都得有人伺候,根本出不了門,可不是顧家?
最讓巳予忍不了的,媒婆居然說他相貌周正,巳予心說,相貌是周正,可肩膀歪斜不正,沒走幾步就得摔倒。
巳予見識了媒婆這張嘴,私以為,她們大都滿嘴信口開河,誇大其詞,無一句可信之言。
媒婆頭頂上謊言譜蹭蹭直冒,筆走龍蛇,要不是巳予慧眼識珠,恐怕就要被忽悠得與那位少爺喜結良緣了。
前車之鑒,巳予對媒婆沒什麽好印象。
沒想到沈清明居然會跟這樣的人有交集,怪不得謊言譜長得瀑布似的,看來是臭味相投。
大眼睛容易暴露心事。
巳予臉上一颦一蹙盡收眼底,沈清明自覺觸了逆鱗,囫囵搜尋一圈不知哪裏講錯,只能一句一句試探。
“月老是專門管那些媒婆的事官,與二十四節神不同,他們為天道辦事。”
巳予一聽,嚯,好家夥,不僅是媒婆,更是媒婆的頭兒。
“……哦,這樣。”巳予反應平平。
黯然神傷的模樣,沈清明咂摸片刻,忽然說:“要不我也給你纏一根?”
巳予不知道哪裏表錯意,讓沈清明誤會她羨慕奪命蛛,尚未來得及抒情,沈清明又風馬牛不相及地哄:“又不高興了?”
她不高興了嗎?
沒有!
好吧,她承認,确實有一點。
不多,真的只有一點。
一點點而已。
不是羨慕,絕對不是。
她就想知道月老有沒有給沈清明安排過什麽門當戶對的姻緣。
作為天之驕子,哪裏需要安排什麽勞什子的相親,可萬一有人好管閑事,想要拉沈清明脫離苦海呢?
況且,沈清明憑那一張臉就不缺女人,或許,巳予福至心靈地想,也不缺男人。
畢竟,龍陽之好算不得什麽開天辟地的新鮮事。
民間畫本,巳予最愛的就是這些節神們的愛恨情仇以及那些荒唐的事情,尤記那一出“将軍為他斷袖,分桃示愛”的好戲,将軍喜歡的,就是沈清明這一挂,清湯寡水的。
兩個男人的愛情故事驚心動魄蕩氣回腸,不過,沈清明強勢又霸道,什麽男人才能駕馭他?
首先,姜衡肯定不行,其次……她認識的人不多,維持長久穩定關系的更少之又少,拉郎配陷入僵局。
越想越天馬行空,以至于,沈清明本想裝作沒聽到,可是再不阻止,這人就快要給他憑空編排出三宮六院了,他忍無可忍。
沈清明頗為無奈:“林老板,大敵當前,你能不能有點上進心?”
啊,光顧着瞎琢磨,忘了瘟神還在識海裏沒走,巳予:“……”
沈清明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一句一句反駁:“另外,我有必要澄清一下,我不是斷袖。”
我也沒說你是啊,巳予在心裏找補:“……”
沈清明翻舊賬:“還有,沒想到林老板學富五車,涉獵廣泛,先前孟浪了。”
學富五車?沈清明絕對是陰陽怪氣諷刺,巳予:“……我不是,我沒有,你別瞎說。”
沈清明的腰纖細勁瘦,巳予揩油似的悄悄移動兩寸,聽見他應了一句:“我盡量。”
這冤家!巳予氣得眯眼,突然,小拇指被什麽纏住,輕輕扯了一下,沒等巳予察覺出是什麽,已經不見了。
巳予:“瘟神,我手上剛剛有東西。”
“嗯。”沈清明波瀾不驚地應一句,渾不在意似的。
巳予試探:“你弄的?”
她仍板着臉,沈清明不甚了了:“都給你了,為什麽還不高興?”
嗯?巳予反應過來,紅線管姻緣,沈清明給她系上了,“瘟神,另一頭呢?”
仿佛是個刁鑽到難以回答的問題,沈清明半晌沒有應聲。
她并不擔心沈清明撒謊,反正說不說她都能看出來真假,她只是想知道的是沈清明的态度。
進度有度,一寸還是一丈,且要看人眼色行事,誰知沈清明卻不答。
他先是沉沉地看了巳予一眼,繼而在心裏後悔沒把巳予關進珠子裏再對付奪命蛛。
奪命蛛一腳挂在紅線上,另外五只腳胡亂地揮舞。
腿上的齒輪鋸子氣勢洶洶要對紅線下手,吊起來把自己甩了一圈,葫蘆似的轉個沒完。
不一會兒,就被轉得暈頭轉向。
“吱吱吱。”
它生氣了,抓耳撓腮,紅線系上就消失了,無形勝有形,奪命蛛不知是什麽糾纏着自己,反正它解不開,只能掙紮着,被吊在半空中,掙紮時,另外一側的腿也被紅線纏住。
左右都是陷阱,無論哪一腳先落下,都難逃被纏住的命運。
沈清明對付妖邪向來不留餘地。
直到奪命蛛六只腳都被纏上,沈清明才露面。
他手裏拿着流觞劍,對着奪命蛛的腹部就是一刀,那聲音冰冷刺耳,“恩将仇報?”
奪命蛛只覺得肚子被人剖開了,呼呼灌風,疼得失去知覺,在心裏後悔不疊,早知道先把姜衡吃掉還能提升道行,也不至于被人開膛破肚一命嗚呼。
巳予咂摸兩下,心情複雜。
沈清明似乎在撒氣,無辜的奪命蛛成了替罪羊,只不過,這火來得莫名,不合時宜的,巳予有些忍俊不禁。
沈清明擡起流觞,閃着白光的劍尖在地上劃出一道弧線,緩緩的,所以看上去格外輕慢,“看來尊駕并不把二十四節神放在眼裏,無視天道歷法,想必不怕死後下地獄。”
地獄十八層不入輪回,奪命蛛作惡多端,六條腿上沾滿鮮血,洗都洗不幹淨。
就算不殺驚蟄,它也未必有什麽好下場,搏一搏,或許還能有條出路。
奪命蛛掙紮着,無形的線旋即硬生生扯斷一條腿,濃漿四濺,惡臭熏天。
“嘔。”上巳有點上頭,她在暗道裏逡巡一圈,覺得那些蛛網有些眼熟,仿佛某種神秘古老的符文,沈清明挑眉:“蛛網有問題?”
那感覺說不上來,似曾相識,但想不起來在哪裏看到過,巳予:“有點眼熟,是不是少了一個?”
第 11 章 -舊情重燃
11-舊情重燃
小奪命蛛們躍躍欲試。
這将是它們蛛生第一次進食,居然能吃到節神,簡直祖墳冒青煙。
小蛛們支棱着新生的六條腿,歡快地奔跑在進食路上,跑到一半殺出個程咬金。
一個女人,聞起來很甜的女人。
血是甜的,臉黑得羅剎似的,不過沒關系,好吃就行。
仔細一嗅,哎呀,真香,從來沒聞到過的清甜氣息,小蛛們忽然興奮,沒想到被母蛛轟出來還有這種好事,涎水長流,你争我搶,殺紅了眼。
這一場生死厮殺,唯有最後的勝者才能開疆擴土,成為唯一的霸主。
奪命蛛,自出生起,便不是你死就是我往,出世第一斬,先殺父母手足,而後人生,見血封喉,見人便要命。
巳予的血是致命吸引,小蛛們争先恐後意圖獨占“鳌頭”,可是巳予身邊那位,比羅剎還要可怖。
手中長劍散發着刺目的光芒,與這黑漆漆的山洞格格不入,高下立現,獵物與獵人之間存在某種共鳴,神與邪祟之間不共戴天。
仇敵之間劍拔弩張,惡戰一觸即發。
“吱吱吱。”
“吱吱吱。”
小蛛們叫喚着,推诿着,不敢為人先。
沈清明還沒出手,巳予被它們叫得煩了,擡手甩出一道劍氣。
飛光掠過了無痕,十幾只小蛛瞬間開膛破肚,橫死半路。
玉面羅剎手段殘忍,比母蛛跟兇殘。
縮在後頭小蛛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想出生就去見閻王爺。
龍之九子,各有不同,蛛生百子,各有千秋,有惜命的就有不怕死的。
一只小蛛趁亂吐絲,倒挂,從後方發起攻擊,然則沈清明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剛猥瑣吊到一半就被一片竹葉割斷蛛絲。
它跌落在地,縮在黑黢黢的殼子裏保命,卻被沈清明一劍斃命。
這雙惡煞!
奪命母蛛生完孩子,悲傷地吃着自己的丈夫,不禁悲從中來,沒想到那群不争氣的小蛛竟然去而複返。
它怒吼一聲:“吱!”
小蛛們餓得前胸貼後背,看母蛛居然背着它們吃獨食,瞬間化身逆子,沖進蛛窩将其父分而食之。
母蛛氣得七竅生煙,滋哇亂叫,可沒人理它,小蛛們殺紅眼,兇性深入骨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眼看着小蛛們啃光自己的祖宗,痛不欲生。
它分明捕獲到二十四節神,小蛛們放着大補不吃,跑回來與它謀食,難道蛛網破了,姜衡跑了?
奪命蛛歷經千辛萬苦爬出窩,六腳并用,飛奔着,“咚咚咚”,仿佛要把這巢穴夷為平地。
巳予聽得心驚肉跳,問:“地震了?”
沈清明極淡定地說:“奪命母蛛來了。”
什麽玩意兒?
奪命母蛛?
光聽名字就已經毛骨悚然,巳予:“奪誰的命?”
不知出于什麽心态,沈清明忽然靠近,幾乎貼着巳予的耳骨指着上頭的人,道:“奪那位你認為很重要的人的命,反正事不關己,我們要不要先跑?”
不是——為什麽要用商量的語氣?
他是以為姜衡聽不見就為所欲為麽?
巳予:“……”然則,姜衡聽見了。
姜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清明這厮那朵白蓮花終究長成了黑心肝的王八蛋,心腸之歹毒,令人發指。
巳予擡眼瞪沈清明一眼當作回應。
見她不理會自己,沈清明無所不用其極,竟然在識海裏撓了巳予一下。
有點癢。
隐秘的,被調戲的感覺。
巳予凝神,試圖止住抓心撓肝的癢意,可惜無用功。
沈清明那低沉的嗓音穿針引線,帶了鈎子似的,“搏君一笑,別不高興。”
沈清明當然在開玩笑,巳予聽得出來,故而不可謂不訝異。
這瘟神原來這般不正經的。
巳予問:“你打算怎麽救姜衡?要不幹脆把奪命蛛吸進珠子裏,一勞永逸。”
她并不曉得沈清明那顆珠子有什麽講究,對沈清明來講意味着什麽,只道神通大顯,不拿來鎮妖除邪可惜了。
上一瞬風光霁月,下一瞬旋即變了臉色,沈清明兇巴巴地反問:“你當它是什麽?”
不就是顆珠子咯?
難不成是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境,拿來跟人私會的?
藏憶——似乎也不無可能。
巳予:“……”
在此之前,沈清明用這顆珠子幹嘛,偷情啊?!
巳予:“不用珠子你打算跟奪命蛛硬拼?”
沈清明:“你覺得我打不過?”
姜衡:“……”
先前才跟姜衡說散靈水讓他靈力受損,到了巳予面前死要面子,姜衡懷疑那厮為了在巳予面前孔雀開屏故意吊着他呢。
真正的,字面意義上的吊着。
沈清明說完這句,慢條斯理摸出一支毛筆,在天地玄黃四個方位畫了幾筆。
這四百多年來,巳予開酒館,見得都是市井之徒,除了姜衡,鮮有研究過什麽陣法,當沈清明在鬼畫符,“這是做甚”
奪命蛛織網後,時不時會拉扯一下确認網的穩固性,為了防止獵物逃走,它們會将獵物捆起來,所以姜衡才會被困。
沈清明打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它給姜衡一張網,他還對方一張網。
與其說是網,不如說是陣法更為準确。
天羅地網陣。
從上到下,只要奪命蛛進入陣中,就算它有一百條腿,也都能給它五花大綁捆成粽子。
它吊着姜衡,沈清明就吊着它,慢慢折磨,讓它親眼看着自己斷子絕孫。
巳予仰着臉不知是感嘆還是嘲諷:“瘟神,你這手段都有點邪門。”
沈清明臉色不改:“不然,林老板有更好的法子?”
你厲害,你行,你上,巳予揚一下下巴:“您請,您請。”
她側目,沈清明那張臉,好看得無可挑剔。
說起來也很奇怪,自重生起,巳予對家長理短那些事兒興趣盎然,唯獨沒對什麽人有過缱绻的想法,偏偏碰上個沈清明,看起來是個道貌岸然拒人千裏之外的高貴節神,還時不時端出不可一世的四尊架子,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打得她措手不及之餘,甚至産生了點兒不該産生的心思。
巳予:“……”
這可怎麽是好?
說好風花雪月随便看,半世浮生任逍遙的呢?
真上頭。
沈清明眯起眼睛,似打量,又似探尋:“林老板,有話想說?”
巳予自言自語嘀咕:“問你你也不好好回答,我還不如問姜衡。”
沈清明似乎是笑了。
很輕。
爽朗的,發自內心的愉悅,所以很勾人。
巳予看他一眼,意味深長。
沈清明被取悅到了,那點兒悲憫和慈悲冒出來,他說:“先救姜衡,我們的事,來日方長。”
又來了。
貓爪子在心口抓了一把,癢着疼。
沈清明的聲音帶一點鼻腔共鳴,掀唇的動作随意而不羁,沒有刻意雕琢過,格外襯他超然的氣質,以及随性刻薄幾句的性子。
只有真正的強者才能随心随性。
沈清明當之無愧,是絕對的強者。
八字還沒一撇,甚至墨都沒磨開,巳予卻生出了情人眼裏出西施的與有榮焉。
四百多年一動不動的凡心,竟在一來二去中冰消雪融産生了松動的跡象,巳予驚覺,難道從前清心寡欲是因為從前那些示好的沒有沈清明那副皮囊跟那把嗓子?
她可真是個膚淺至極的人啊。
巳予在心裏自我鄙夷了一番,問:“我是不是得先讓開?”
她很有自知之明,論戰鬥力,她就是一根不可雕的朽木,不可能錦上添花,更別提雪中送炭,不過沈清明似乎真的心情很好,因為他嘴角再次浮現似有若無的笑,雖然離巳予很近,卻沒有任何輕浮登徒的行為,他示意巳予抓住自己的胳膊,說:“無妨,跟緊我。”
姜衡聞得這你侬我侬一眼萬年的架勢,怕是過不了幾天,這兩人就得舊情重燃。
沈清明講那一句耳力驚人并非調侃,雖然他不想打擾這兩人互訴衷腸,但奪命蛛正氣勢洶洶,揮舞着七嘴八舌朝他們沖來。
“清明君,奪命蛛來了。”
聞聲,巳予擡頭看了一眼姜衡,卻見那蜘蛛網正在劇烈顫動。
沈清明自不必說,比姜衡對細微的聲音更敏銳,奪命蛛來得比想象中慢。
産後虛弱,食物吃到一半被搶,想必一肚子怨氣。
更何況,姜衡與奪命蛛算得上宿敵,沈清明雖然是個神明,但沒有封閉七情六欲,貪嗔癡怨他樣樣都有,甚至因為承載人們的夙願,要比尋常人的感情更激烈幾分,所以,占有欲更強,吃起醋來,十裏開外都是酸味。
他要是幫姜衡解決了奪命蛛,必定要收取一些好處,對他來說,最介意的莫過于上巳。
即便上巳到底是不是跟姜衡私奔還有待商榷,可是姜衡講巳予就是上巳,不管有沒有哪些糟心的過往,沈清明都不願意看見姜衡在巳予身邊打轉。
密文連着,沈清明開門見山道:“驚蟄,我幫你殺宿敵,你離上巳遠一點。”
姜衡糾正:“她不是上巳,清明君,我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沈清明寸步不讓:“我當然明白,不然我為什麽叫她林老板。”
姜衡不以為然:“巳予沒有上巳的記憶。”
沈清明一副心甘情願無怨無悔的姿态:“我會讓她想起來的。”
那些記憶對巳予來說,想起來未必是開心的,想到歷法,姜衡滿腹憂心:“如果她不願意呢?”
私心講,姜衡并不希望巳予想起來,可若是真發生了,還是得有應對之策。
沈清明想,他最在意的,莫過于上巳背叛與否,可當知道上巳死過一次,連這一點,都變成了可有可無的細枝末節。
密文裏,沈清明的聲音堅定又沉悶,沾着四百多年的遺憾與不甘,“那我就讓她重新喜歡上我。”
“梆梆梆。”
奪命蛛到達戰場,沈清明抓起巳予的手摟上自己的腰,瞬移,隐匿進洞頂黑暗裏。
沒人知道奪命蛛長什麽樣,因為見過的人都死了。
巳予先看到一雙猩紅的大如鬥的眼,六條腿枯松樹枝似的盤踞在半空,幾瓣嘴翕動着,背部隆起幾塊碩大的石塊長滿青苔,腹部鼓鼓的,似乎有一道裂痕。
“瘟神——”
她一張嘴,奪命蛛幾瓣嘴翕動得更厲害,它聞到了陌生的氣息。
情急之下,沈清明伸手貼進巳予的唇,近乎耳語:“噓,別出聲。”
第 10 章 -餘情未了
10-餘情未了
君有纏綿意,系在紅羅襦,沈清明與上巳之間,原不是認識二字可以概括的。
青梅竹馬,天作之合,人人豔羨。
後來諸多蹉跎,魂斷沒人知。
認錯時理直氣壯,這會子有機會為自己辯駁,沈清明卻只冷冷地掃了懸在半空的姜衡一眼,旋即垂下眸子,意味不明地否認:“不曾。”
“你——”巳予還想說什麽,沈清明卻打斷她,“林老板,我有事要忙。”
巳予一時語塞,沈清明關了識海,嘴角掖成一條平直的線,嚴肅凝重,宛如新婚之夜被妻子戴綠帽子的倒黴丈夫。
他有意讓姜衡多吊片刻,良久,才沉聲問:“驚蟄,咬你的奪命蛛是公是母?”
姜衡哪知道,他還沒看清長什麽樣就被四腳朝天挂網上了。
那東西咬他一口後跟家裏着火似的跑了,姜衡四腳朝天,連它朝哪兒跑的都沒看到。
四通八達的巨型暗道,微光,不是很亮,但足夠姜衡看清洞頂有些什麽。
成千上萬的蜘蛛網,網下全是蛛皮,一張比一張大。
他一度懷疑奪命蛛有收集破爛物什的怪癖。
沈清明也盯着牆上密密麻麻的蛛網看,不知琢磨什麽,半晌沒出聲。
姜衡:“我不知道如何分清公母,只是咬我一口拔腿就跑,清明君看到洞頂上這些蛛皮了麽,奪命蛛名聲在外,多少人聞風喪膽的毒物,出手就要人命,不網幾具骸骨震懾闖入者反而挂這麽些皮做甚?”
沈清明哼哼:“我又不是它,怎知它要做甚。”
敵意明顯,姜衡明白,一日不解開與巳予之間那些不像話的傳聞,這醋壇子這輩子都要陰陽怪氣,雖然談話的時機不對,不過吊在半空只等人來救,他只有嘴能動,也該說點好聽的,哄救命恩人開心。
千頭萬緒,千言萬語,該從何處說起,姜衡想,上巳之死不能說,那就說點別的。
可是,上巳之死是一切的起點,不提根本開不了口,最後姜衡斟酌着另辟蹊徑,他解釋道:“其實,我和巳予現在只是朋友而已。”
夠撇清關系了吧?
“只是”說明程度到此為止;這麽多年只是朋友,沒有進一步發展的可能,他一直把巳予當自家小妹,跟花朝無甚區別。
君子坦蕩蕩,沈清明非小人卻常戚戚,本就不怎麽愉悅的心情頓時越發陰沉,他雞蛋裏挑骨頭:“這麽說,你們以前不只是朋友?”
凡塵四百餘載,頭回見到這般上趕着給自己找不痛快的。
沈大仙這清奇的腦回路與理解能力,姜衡快跪了。
多說多錯,姜衡沉吟着,不知該繼續還是及時止損。
沈清明騰在半空,挑着眉随手撈起一根蛛絲,扯了兩下,五成力道,足以力拔千鈞,蛛絲紋絲不動,沒有斷裂的跡象。
看着細而軟,卻韌性十足,他扯一把,那線驟然收緊,姜衡喘不上氣。
“……”報複來得這樣快麽?
姜衡有些郁悶:“清明君,其實有些語氣詞大可不必過度解讀。”
沈清明反問:“驚蟄君的意思是,你們之後可能不止是朋友?”
陳述句,還是追着給自己一刀。
“驚蟄君”的尊稱叫姜衡虎軀一震……沈清明一直這般蠻不講理麽?
上巳那狗脾氣,跟沈清明這麽多年,居然相安無事恩愛如初,要不是親眼見到上巳為了沈清明作得上蹿下跳無法無天,姜衡都要懷疑上巳根本沒愛過沈清明。
然而轉念一想,這倆人都是硬骨頭,一個嘴硬心軟,一個口是心非,簡直絕配。
姜衡怪自己多嘴,萬一把沈清明氣走,就沒人救他了。
為何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姜衡兀自反省了一陣兒,就是嘴欠。
正所謂,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遑論這兩人百轉千回久別重逢,搞不好随時破鏡重圓。
到時,他就是那個多做怪的醜人,以防萬一,還是少提巳予為妙。
沈清明沒糾結姜衡的回答,開始查看那些蛛皮的情況,自己蛻的皮總不至于寶貝似的保護起來,除非對它來講有什麽特別的意義。
蛛絲纏得很緊,輕易無法撕開。
不過不妨事,撕不開用燒的,一個響指簇起一豆小火苗。
沈清明處理這些事兒總是瘋得很。
比起冬日裏那些不近人情的寒冬臘節,沈清明是這些妖怪最痛恨的節神。
而他一向對這些怪物嗤之以鼻,根本不會為自己留後路手下留情。
點了火,網燒成灰燼,只一瞬,那皮就掉下來。
沈清明嫌惡地拎起來一看,蛛皮背面有一條不太明顯的細線。
是雄蛛。
看來,巢穴裏的這只是母蛛。
驚蟄已過,雷聲下,萬物複蘇,奪命蛛應該在地面活動,為什麽會跑回巢穴裏。
除非正是繁殖期。
母蜘蛛在繁殖期間因無法捕獵會吃掉公蜘蛛,但在繁殖結束後,因為雛蛛無法捕食而選擇被吃。
奪命蛛吃掉孩子他爹,還要留張皮做紀念,不知是深情還是薄情。
沈清明:“根據蛛皮判斷,巢穴裏這只,應該是母蛛。”
姜衡不明所以,公和母有什麽區別,反正他已經被挂了,“母蛛又如何?”
沈清明淡淡地說:“也就是,它只是标記你,它正在吃自己不知道第多少任丈夫,暫時不會來吃你。”
吃什麽?
丈夫?
天,自然界這些動物之間的愛恨情仇驚得姜衡漏雷。
驚蟄君從來只叫醒這些沉睡的動物,此等炸裂淩亂的關系,他甚少涉獵,不知道專司死鬼之事的清明君從何得知這些隐秘又吓人的秘辛。
“轟隆隆”,劈在巢穴裏,金光乍現。
沈清明皺眉,“就算它不吃你,也用不着這麽激動,你這樣把它招來會很難辦。”
還有清明君頭疼的時候?
他可是二十四節神中,無所不能的戰神,怕什麽?
沈清明不吝賜教,為姜衡答疑解惑,“實不相瞞,遇到一點小狀況,我不小心沾了洗靈水,靈力散了七八成,約莫打不過奪命蛛。”
打不過,那就不打,姜衡最煩跟腳多的東西打架,仗着腳多,完全預料不到下一步,太被動,“那,有勞清明君先把我放下來,我們偷偷溜走。”
沈清明:“我試過了,蛛絲扯不斷、砍不斷、燒不斷,也就是,驚蟄君還得挂一會兒。”
姜衡盡量把沈清明想的更仁慈一點:“清明君是想等靈力恢複?”
誰知道沈清明不領情,“不,我是在等奪命蛛生産。”
他正說着,姜衡忽然發現掉落的蛛皮裏包裹着一具骸骨,沈清明也看見了,也就是,奪命蛛在生産前會先捕捉好獵物哺育小蛛以免自己被吃,而姜衡就是小蛛們的那道菜。
不是,再等一會兒,奪命蛛生完孩子吃完丈夫就得來吃他了,敢情網上挂的不是他沈清明就事不關己讓他高高挂起是吧?
姜衡為小命發愁:“要不,我再搖搖人?”
二十四節神之間相互千裏傳個音不是難事,只需要記住對方的密文,比如,驚蟄的密文是初驚蟄,鹁鸠鳴怒,綠楊風急,再比如沈清明的是煙雨清明,煙花上巳,又比如……
和他交情不錯的霜降,密文是什麽來着?
蛛毒發作,姜衡警覺,糟糕,滿腦子昏昏沉沉,模模糊糊念一句,自己都不知道喊了什麽,可是沈清明愀然不樂,仇人似的問:“你想喊誰來救你,上巳?”
姜衡猛然醒了,想起他喊出的那一句,不僅是沈清明的密文,也是上巳的密文。
只是後來,這句密文再也得不到上巳的回應,而他與沈清明之間也不共戴天。
想到上巳,就不免想到花朝,姜衡悲從中來,“我忘了她不是上巳。”
話音剛落,沈清明藏起來的那顆珠子就從他兜裏蹦了出來。
“啪”地摔在地上,滾了幾圈,停在了牆角。
炸雷四起,妖風亂刮,巳予伸頭看窗外,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一股力量拔火罐似的,把她拽了出去。
竹樓不見了,又進了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洞。
這是,從珠子裏出來了?
巳予從地上爬起來,擡頭一看,挂半空的不是姜衡又是誰?
旁邊還站了一個面色鐵青的沈清明。
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微妙,暗流湧動。
看見她,沈清明那張本就不怎麽和風細雨的臉簡直算得上兇神惡煞。
巳予撿了珠子,忘了找沈清明算賬,先關心姜衡:“姜衡,你怎麽樣?”
姜衡哪知道重生的人還能被密文喊出來,沈清明那眼神跟刀子似的,一刀一刀,淩遲似的,割姜衡的血肉。
姜衡心說,別救我了,還不如死了算了。
“吱吱吱。”
“吱吱吱。”
有什麽東西來了。
成千上萬的腳步震耳欲聾,狹長暗道霎時窾坎镗鞳,巳予扭頭看見一雙雙猩紅的眼,擰着眉,“怎麽這麽多蜘蛛?”
這可不僅僅是蜘蛛,而是奪命蛛。
母蛛産下兩百多只小蛛,放出來進食,都不必上網,地下有個巳予當靶子。
雖不厚道,姜衡還是忍不住慶幸。
有巳予當前,沈清明不想出手也得出手。
他看得出來沈清明對上巳餘情未了,即便巳予沒有上巳的記憶,性格也大相徑庭,可是長得一模一樣,不看僧面看佛面,沈清明不會看着巳予成為小蛛盤中餐。
這麽一想,他就心安理得穩穩當當挂在上頭,可惜他看不到下頭的情況,要是好心人能幫他翻個面兒,讓他隔空觀戰,看四大尊神大戰奪命蛛幼崽,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反正正主在場,姜衡又想刺激一下沈清明,便煩人地喊了一句:“清明君,有勞幫我翻個面。”
沈清明不耐煩地啧一聲:“翻過來做甚?”
難不成想看巳予?
沈清明亂吃飛醋。
姜衡也不敢刺激太狠了,老實道:“想看清明君如何制服奪命蛛。”
沈清明倏地閃現,眨眼功夫已經到巳予跟前。
跟姜衡的密文仍連着,他不顧風度嗤道:“驚蟄君耳力驚人,哪兒用眼看。”
巳予不知為何看人臉色,但莫名心虛,主要賴沈清明陰晴不定,動辄拉個長臉,誰借他大米還了糟糠似的,煩人。
她那點拿不出手的微弱靈力與術法,在這兩個大神跟前她就是光屁股打燈籠——獻醜。
早點打完這一場,還得解決江泛被李代桃僵壓陣的事兒,巳予朝沈清明扯了個不鹹不淡地笑容,局促道:“瘟神,要不,你再把我收進珠子裏?”
第 9 章 -人參會跑
9-人參會跑
珠子裏別有洞天,高山流水下,大片竹林間坐落着一間竹樓。
別有深意的名字——藏憶。
藏起,埋葬,兩重讀音,兩重涵義,不知取自哪一重。
不管哪一重,一進便知。
既來之,則安之,沈清明把她關進來,想必坦蕩到無事不可對人言,她不請自入。
竹茶幾,竹桌椅,竹物架上放着一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兒,紙鳶、陶杯、竹蜻蜓。
擡腳往裏走,拿起竹蜻蜓,熟悉感撲面而來,巳予開始犯困。
神志不清一般的,巳予遲來地為失憶感到痛苦。
她罵了幾句,不知為上天玩弄她的命運,還是為沈清明把她關起來,可惜沒持續太久,因為很快她就徹底昏睡過去。
郁結于心的煩躁在夢襲來的那一剎那煙消雲散,在潛意識裏與各種來去如風無法捕捉與留下的瑣碎記憶你來我往争鋒相對。
冗長的夢,帶着苦澀的沉悶的痛苦,沾着鹹鹹的不知是海風還是眼淚的味道,以及巳予沒見過的卻讓她心髒隐隐作痛的人。
花朝的身體每況愈下,精神一年不如一年,上巳勸她找神醫開個藥方,花朝卻不以為意,笑着說自己沒事。
她天生愛笑,愛玩愛鬧,不願意拘着,到了春日,漫山遍野的跑。
小孩子心性最不藏事,愣是瞞得滴水不漏,要不是看見她偷偷藏起沾了血的手絹,上巳都要相信了她的鬼話。
花神又不必打打殺殺,不大可能受重傷,上巳想不出為什麽她會吐血。
她神色如常,事無巨細,一絲不茍得宛如變了個人。
歷法諸神都當花朝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唯獨上巳不以為意。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雖是一句貶義,卻有幾分道理。
一個人是不會輕易改變的,花朝沉不住性子,常常因貪玩忘了任務而被責罰。
那些糗事,細數起來,十個指頭都不夠用。
桃花節時,她在溪水裏跟上元抓螃蟹忘了時辰,滿坑滿谷的人到了桃花山卻只見光禿禿的桃林不見一朵花,惹得怨聲四起,不得不以閏月延長花期。
櫻花開的時辰倒是沒忘,只是自己玩兒得比賞花的人更盡興,在櫻花樹枝頭飛來飛去,得意忘形洩出神體,把踏春的人全吓出了毛病。
如此這般,不勝枚舉,她向來插科打诨,忽然勵精圖治可不是轉了性。
花朝貪玩,可是自司職以來,所有花期全都記錄在冊,她開始給上巳講,紅梅早争春,迎春性子急,玉蘭三月俏……
急切得三天講完一年,大有“一日看見長安花”的架勢,交代後事似的,上巳聽得臉色越發凝重,趁着花朝去杏花谷,拿着那條帶血的手絹找神醫問病因。
神醫只看一眼,便連嘆三口氣:“天命如此。”
這句話,對歷法節神來講,無異于宣布死刑。
天命不可違。
一旦開始,回天乏術。
她被歷法抛棄了,正在一點點消亡。
可是上巳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花朝頑劣,正因如此,世間開花才別有生趣。
年複一年,花謝花開,若是都在同一日,那不過是一場無趣的輪回。
因為有花朝,即使人們知道終有一日花會開,卻不知道哪日哪時,便會對此産生期待。
期待,意味着生命力。
世間才會更有盼頭與生機。
未知才是值得探索的,按部就班就只能當一只被蒙住眼睛的拉磨的驢。
這是花朝存在的意義。
可是,歷法不再需要她了。
沒有理由,無論功過。
上巳要與歷法抗争一次,她不要花朝死,“神醫,只要能救花朝,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神醫看着天,長久地沉默,最後說:“數九臘八,長白山野生人參長得最好,花朝君氣數已盡,只能死馬當活馬醫,試試以氣補氣。”
長白山,北之又北,仲秋伊始開始下雪,如今已至深冬,雪蓋了一層又一層,白茫茫的幾座山連成一片,分不清何處是山何處是水。
上巳是跟花朝同屬春神,冬日靈力微弱,遭遇邪祟容易遇險。
當然,這些對上巳來講,并不會讓她退卻。
只是,長白山人參長了腳,滿山林裏亂跑,很難挖到。
她還是去了,義無反顧。
北風呼嘯,長白山暴雪連天。
上巳從山腳追到山頭,又從山頭跑到山尾。
人參真的長了腳成了精。
追了三座山頭,上巳追不動了。
大雪綿延,茫然無際,她什麽也看不見了。
雪盲。
可是她聽到了人參鑽土的聲音,瞎着眼追上去,卻一腳踩空,跌進了天池裏。
哪裏是人參,不過是想要她命的邪祟。
長白山的風淩厲狠毒,上巳吹了三天三夜,早就冷透了,失去了知覺。
“砰——”破冰跌進天池,她比水還冷,連魚都搖着尾巴不敢靠近。
失去意識之前,她還在遺憾沒能為花朝挖到一只人參。
這山裏的精靈,它們真的會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來的,睜眼時,在沈清明那間名為藏憶的林間竹樓裏。
沈清明站在她面前,神清冷漠地看着她,沒有一句溫情的話。
“上巳,你永遠這樣自作主張,是不是就算讓你去死,你也會毫無後顧之憂?”
她心軟的神,做則傾盡全力,從不顧一己之身。
沒有人參花朝就快要死了,意識到這一點,上巳心灰意冷:“沈清明,這就是我,這麽多年,你還沒有接受這個事實麽?”
沈清明與她從來不是依附與被依附,他們的強勢與倔強勢均力敵:“我知道你死性不改,上巳,既然這樣,如果我為了什麽人奮不顧身時,你最好也不要難過。”
他出口傷人時從不嘴軟,看似傷害的是上巳,其實自己也不好受。
丢下這句話,沈清明就走了,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上巳都沒在見到他。
花朝聽說了這件事,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勸上巳給沈清明一個臺階,上巳越發心疼,明明什麽都沒做錯的人卻要道歉,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不會原諒他。”
上巳這樣說,“他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經歷過那麽多戰役,我以為他最了解我,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質疑我,我就是這樣的,既然他接受不了,那也沒必要強人所難。”
花朝嘆了口氣,說:“那你知不知道沈清明去執行秘密任務了?”
秘密任務,意味着十分危險,一旦發生意外就是死路一條,為了保證歷法正常運轉,一旦節神崩逝就會找個人來頂替。
一顆心咚咚得跳,她在識海裏喊沈清明,卻杳無音信。
上巳忽然想起來,沈清明曾經讓跟她連識海,而她因為不想自己那些見不得人的想法暴露出來而拒絕,也就是如此,她無法聯系到沈清明,所以擔驚受怕。
又過了幾天,寒食來探病,神秘兮兮得說:“不知道這次去執行秘密任務的是哪個倒黴蛋,據說已經快死了,歷法正在商量應對之策。”
什麽?
上巳垂死病中驚坐起,沈清明這是打算一別兩寬?
“沈清明!”她喊一聲,夢卻戛然而止。
一切都散了。
不知道這個夢有幾分真實幾分虛幻,巳予在識海裏喊沈清明:“瘟神——”
那頭,沈清明把珠子往胸前一揣,二話不說去找姜衡。
地下頭什麽都有,髒得很,但孕育出的那些花花草草,長出的果實又十分甜美。
沈清明講究到令人發指,連鞋底都要不染纖塵,與上巳分開幾百年,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性情大變,蟲獸的巢穴也說鑽就鑽,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這是姜衡見到沈清明時的第一想法,要是他知道沈清明剛從臭水池死人窟裏出來興許能震驚得當場劈出幾道雷。
“驚蟄,你怎麽樣?”
姜衡:“不太好,我好像被奪命蛛咬了。”
沈清明正要說什麽,傳來巳予的聲音。
他不情不願似的應了一聲,“你醒了。”
看來,他知道那珠子會讓人沉睡,那這個夢呢,是不是也是他在操控?
巳予想要求證什麽,問:“長白山的人參會不會跑?”
聽到這個問題,沈清明想到了一些不甚愉快的往事,語氣變得冰冷:“你為什麽這麽問?”
還能為什麽?
當然是想驗證這個夢到底有多荒誕啊,巳予說:“就是想起一些事。”
“是嗎”
聽上去,似遺憾,又夾雜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巳予十分在意。
如果她是上巳,沈清明不希望她想起那些事嗎?
過了片刻,巳予聽見沈清明說:“會跑的。”
巳予拆竹榻的手一頓,心想,完了,這夢居然有一成真。
自從夢醒,她心裏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落落的感覺。
太不對勁了。
夢裏不是她與沈清明,而是上巳,是他的軟軟,那是沈清明的回憶。
自欺欺人似的,巳予甩了甩腦袋,強行将自己從這個夢裏拉出來,“你找到姜衡了嗎?”
她問。
其實她更想問,那時你真的去執行秘密任務了嗎?
那現在的你,是換了芯子的沈清明,還是那個因為上巳奮不顧身去救人憤怒而争吵的沈清明?
“嗯。”沈清明的反應很冷淡,他大概知道巳予想知道更多,所以長久地沉默。
巳予握着那只竹蜻蜓,說:“瘟神,我們是不是曾經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