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狗仗人勢

6-狗仗人勢

到底都是哪些人在造謠沈清明高貴冷豔的?

這厮分明巧舌善辯,不折不扣俨然一登徒子。

巳予拿他的話堵人:“非親非故可是沈大仙親口說的。”

沈清明應對如流:“林老板分明極力與我撇清關系,我若攀關系豈非糾纏,還是說,林老板期待與我發生點什麽?”

聽聽,聽聽——

尊神就可以指鹿為馬颠倒黑白嗎?

再者,不是你沈大仙先肉麻兮兮的喊她軟軟,後來又深情款款喚她尊稱的?

這會子在這兒裝得人五人六,既點燈還放火,分明打着公雞下蛋,蠻不講理!

清心咒已經難消心頭之火,換成一句“世上萬物般般有,哪能件件如我意”以求四大皆空,我佛慈悲,嗚呼哀哉。

深呼吸——

吐出一口晦氣,重新做人。

沈清明聽者有意,怨念頗深:“順着不行,逆着你生氣,林老板,你可真難伺候。”

這話講得暧昧。

他的語調很慢,每一句都帶着鈎子,勾勾纏纏,絲絲入扣,耳朵發癢心泛酸。

手背上似乎殘留着琢玉般微涼的觸感,巳予打了個抖,悄悄紅了耳尖,換成兇巴巴的語氣掩飾內心生出的莫名情緒,“你哪只眼睛看我生氣了?”

九曲心眼兒到了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根直腸,沈清明拱火一般,答得真誠:“兩只。”

這下,不止拳頭硬了,心腸也硬了,巳予:“……沈大仙似乎有眼疾,建議盡早看大夫,以免贻誤病情。”

沈清明竟然認真思考了片刻,說:“我會參考林老板的建議。”

巳予被堵得啞口無言。

這厮是當慣了尊神,凡事都要占上風?

可是他頭頂上的數又沒變化,說明并不是在故意氣人,而是認為真的有必要。

“……”跳梁小醜竟是她自己!

沈清明到底什麽路子?

完全不按套路出牌,該真誠的時候敷衍,該敷衍的時候真誠……

亂無章法,無從下手。

巳予:“……”

巳予:“”

越想越無語。

光朱靈烏照亮墓地,巳予低頭看見方才硌她腳的,竟是一根白骨。

有點怪異。

巳予打算撿起來看清楚被沈清明一把拉住,“做什麽?”

“這好像不是人骨——”

沈清明打斷她:“所以你想撿回去作紀念?”

這人真的太欠打了,巳予:“…….你閉嘴。”

這一潭死水,屏息時竟能聽到水聲。

阒然中,爆出尖銳的笑聲,在墓裏蕩漾幾圈,變成驚悚的調子,叫人心亂如麻。

是江泛。

江泛最怕鬼魅邪祟,三更半夜跑到墳地狂笑不止,不是瘋了就是傻了。

這聲音飄飄忽忽的,根本分不清方位,巳予隐隐擔憂,“你确定能抓到江泛?”

沈清明盯着前方虛空看了一會兒,道:“不太确定。”

光朱靈烏的亮光在墓穴裏熒熒的,跟鬼火無甚兩樣,巳予嘀咕:“答應的到快,我以為你多大本事。”

沈清明:“怎麽,神仙必須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刻板印象!對齊一下信息,二十四節神一半兒以上不會打架。”

巳予不鹹不淡地“哦”一聲:“多謝你。”

沈清明笑笑:“不客氣。”

坐樹無言,巳予再次許願,等救出姜衡,無論如何也得再問問能不能把沈清明劈成啞巴。

波光微蕩,大水池像一個巨大的八卦陣,中間有一條蜿蜒的小路将水池一分為二,中間有一黑一白兩個石臺。

她和沈清明站在蜿蜒的小路上,從這頭望到那頭,不過二十裏路,走起來卻沒有盡頭。沈清明現身,魑魅魍魉退避三舍,小鬼們議論的聲音不絕于耳。

“是清明君。”

“真的是清明君,他竟然來這種地方。”

“是不是來救我們的?”

“別傻了,這地方,進來就出去了,誰叫咱們貪心呢。”

“那你說清明君來做什麽?”

“不知道,還帶了美嬌娘。”

“長得不錯,就是脾氣太大。”

嗡嗡的,蒼蠅似的。

煩人。

巳予不耐地啧了一聲,沈清明手指間飛出幾片竹葉,議論聲才歇下去。

狗仗人勢的感覺還不錯,剛誇完就垮掉,沈清明在識海裏讨人嫌:“林老板別只顧着做生意,閑暇時多看看書。”

這又是抽哪門邪風,巳予:“?”

沈清明游刃有餘道:“狗仗人勢不是這麽用的,你是人不是狗。”

開門做生意哪有省油的燈,巳予那嘴皮不說三寸不爛起碼不是吃素的,笑眯眯地回擊:“真是謝謝您嘞,沈大仙不提醒,我都不知道我竟然是個人。”

輪到沈大仙語塞,更确切地說,巳予聽到了一絲沉重的嘆息。

約莫氣得不輕。

巳予心滿意足,交戰多回,總算扳回一城。

水上“啪啪”作響,打眼望去,只看見魚尾沒入水中。

明明相差十萬八千裏,巳予偏偏想起當年姜衡背她穿過大海之底的場景。

又黑又冷,姜衡殺出重圍時,身上到處都是被水怪鬼魅咬出的傷。

不知道這一池水下,藏着什麽牛鬼蛇神。

吃過人的畜生臭氣熏天,越深入臭味越濃厚,沈清明蹙眉,他聞不到江泛生魂的味道了。

“嘩啦啦——”

有什麽在水底加速游蹿,沈清明腳步一頓,巳予警惕道:“怎麽,有情況?”

不對勁,沈清明朝巳予伸出手,說:“跟緊我。”

他的手寬而大,骨節分明,手掌心橫卧着一道傷疤。

突兀,所以觸目驚心。

彳亍着,巳予伸出手,被她一直攥在手裏的香灰珠脫手,骨碌碌滾到了沈清明腳底下,碎成齑粉。

沈清明意識到踩到了東西,往後撤了一步,那只手卻沒收回去,他問:“是什麽?”

巳予假裝不在意地在他手心拍了一下,終究做不到心無旁骛地跟他牽手,“護身符裏的香灰珠。”

不太吉利。

巳予一臉複雜,沈清明問:“江泛送的?”

和風霁月的語氣,宛若從狂野民間志怪話本變成了陽春白雪的山水畫,巳予生不起來氣,“嗯,反正已經碎了,那就碎碎平安。”

說完,眼皮立刻重重跳了兩下。

他們之間本來只有一步之遙,沈清明有意放慢腳步,聽到這句離家出走似的往前沖出幾步,又猛地走回來,質問似的:“他還送你早生貴子呢,你也要跟他生一個?”

剛剛還好好的,突然跋扈,巳予沒跟上他的節奏,莫名其妙:“什麽早生貴子?”

沈清明心氣不順道:“你不是寶貝似的揣着呢麽?明知故問。”

“我什麽——瘟神,小心!”反駁的話變了調,巳予大喊一聲,“砰”,龐然大物沖出水面,毫不客氣撲向沈清明。

巳予倒吸一口涼氣,蹦出水面的東西龍頭魚身,像個發育失敗的怪物。

沈清明閃身躲開,魚尾巴一甩就要拍在巳予臉上,幾乎同時,沈清明瞬間位移擋在了她面前,“咚——”

沈清明挨了一尾巴,壓住悶哼,聲音不穩,“沒事吧?”

巳予搖搖頭,再一看兩個石臺不見了。

水開始上漲,沈清明見勢不妙,江泛不見了,提議先退出去。

可哪裏還有退路,墓穴的門早已經消失,前路攔着一只怪物,更何況——

“嘔!”沈清明吐出一口血。

巳予呼吸急促,“瘟神,你受傷了!”

沈清明不以為意,抓住巳予的手開始往對岸跑,他的速度很快,巳予有一種被他拽飛的錯覺。

根本沒有盡頭,她跑不動了。

水已經沒過小腿,跑起來越發吃力。

水面反着亮光,怪物追來了,它躲開沈清明,徑直朝巳予撲來,撞散兩只相牽的手,叼住巳予向深處游去。

巳予嗆了一口水,發現叼她的這頭跟襲擊沈清明的完全不一樣。

這頭那一頭恰恰相反,龍身魚頭。

同樣都是怪物。

不是螭吻,而是水怪。

水淹沒了去路,沈清明撈了一把涼水,眼睜睜看巳予消失在自己面前,眼底猩紅一片。

墓裏何止陰氣和祟氣,邪氣妖氣沖天,簡直五毒俱全。

那麽多地方不跑,為什麽偏偏選這鬼地方,沈清明對那位素未謀面的江少爺充滿怨念。

“咚——”

水面蕩漾起漣漪,震蕩越來越重。

力拔千鈞。

有什麽正在一下下撞擊沈清明站立的這條小路。

一下。

兩下。

三下。

可這條路堅如磐石,不為所動。

沈清明看清水裏的東西,猛然,沈清明記起一件事。

黃河三尺鯉,躍門成真龍,蛟族心胸狹隘,嫉妒成性,撞毀龍門山,洛水外洩,洪水肆虐,民間疫病四起,百姓流離失所。

蛟族背上永世詛咒,陰作魚頭龍身,陽成龍頭魚身,拘泾渭之中,陰陽兩隔,永無繁衍之可能,直至消亡。

蛟族無輪可回。

水裏的,正是被詛咒的四百多年前應該死絕的蛟族,為什麽會出現在無名之墓?

只有一種可能,有人在暗度陳倉。

二十四節神歸屬歷法,歷法之上,天道為大。

蛟族背負着天道的詛咒,究竟是誰敢冒此大不韪,偷偷将它們藏在這裏。

撞擊絡繹不絕,空氣中彌漫着詭異的氣味。

蛟到了交尾期,能聞到彼此的氣味,渴望真正結合卻又觸碰不到,故而極其狂躁。

識海裏,巳予久久沒有回應,沈清明顧不得水有沒有問題,縱身而入。

甫一進去,沈清明就意識到不對,這是洗靈水。

縱然是四大尊神到此都無法顯得了神通。

所以才能讓這倆怪物在這裏藏了這麽多年。

巳予被魚頭叼着在水裏轉圈,身有千斤重,本就孱弱的身骨快要四分五裂。

黑洞洞的,睜着眼睛什麽也看不見進水還難受,巳予幹脆又閉上了。

水深處寒氣侵骨,戰鬥力底下不服不行,巳予閉着的眼睛又睜開。

她想到姜衡說過她的血可以除祟氣,不曉得對付怪物行不行得通。

死馬當活馬醫,反正她是不可能低聲下氣喊沈清明來救她的,做不來做小伏低的姿态。

擡起手腕對準魚牙紮進去,血冒出來,殷紅一片。

魚頭怪被刺了一下,松開她,甩着尾巴在水裏蹦跶了幾圈,像失智的人終于清明終于不再拼命撞牆。

血一旦開始流,就止不住。

巳予暈暈乎乎往水底沉,深且黑,意識昏沉時胡亂喊了一句什麽後,再次閉上眼睛。

水裏真冷啊。

巳予想過幾百種死法兒,唯獨沒想過自己會淹死。

她見過水鬼,渾身濕濕答答,邊走邊流湯,冷飕飕的,她最怕冷了。

啧,煩人。

好端端的,居然要當水鬼了。

巳予充滿遺憾,死在無名墓中,這輩子是不可能有香火了。

真可憐。

她自怨自艾一番,等待沉入池底,可也就一瞬間的事兒,她被一股神秘力量拽了上去,連意識也一并扯醒。

是沈清明。

他怎麽下來了,巳予張嘴嗆了一口水,差點吐了,于是乖乖把話憋了回去。

巳予不會游泳,姜衡救她與深海之底,便再不許她碰水,連河邊兒也不讓去。

眼看着沈清明化身浪裏白條,不僅有些羨慕,要是她會水,就能自己游出去了,哪用欠沈清明人情。

終于上岸,迷迷瞪瞪間,巳予聽到一聲沉稠的嘆息,像竭力壓制着怒氣。

在水裏看不出她在流血,出來後,血腥味才透出來,被水沖過,很淡,但沈清明還是聞到了,低頭發現巳予的小臂正在不斷往外滲血。

沈清明陰沉着一張臉,比包公還難看:“魚怪弄的?”

怪物也不能随便背黑鍋,巳予搖搖頭:“不是,我自己弄的。”

那包公臉愈發黑了幾分,教訓脫口而出:“嫌命長?”

說完,謊言譜又來一筆,巳予:“……”

怎麽個意思,我受傷他心疼啊?

巳予被這個結論肉麻個夠嗆,沒消下去的雞皮疙瘩又冒了出來。

龍頭怪還在苦苦掙紮撞牆求偶,可惜魚頭怪咽了幾口巳予的血已經沒有世俗的欲望了。

這時,消失的江泛再次出現,聲音穿過深水傳來,他在喊:“阿予,阿予,我在這裏等你,你快來呀。”

砰——

沈清明甩出一個劍氣,流觞飛出,撒氣似的在水面亂劈一氣,水花四濺,下雨似的,在巳予逐漸瞪大不知所措的眼神中,徑自将人攔腰抱起。

巳予從沒和異性這般親近過,心跳快飛出嗓子眼,驚呼着掙紮着,想要拜托這般局促尴尬地局面,“瘟神,你幹嘛?”

沈清明垂着眼,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手上的力道很重,重得巳予的骨頭都要斷了,五髒六腑擠在一起。

巳予皺眉,搡他:“沈清明,疼。”

沈清明的聲音落下來,紮在心口上,剜掉一塊肉似的。

“死都不怕——“他頓了一下,艱澀而又震怒:“你還知道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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