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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他撒謊了

38-他撒謊了

全身而退談何容易,光是進四獸圍困之地,堪比蜀道之難。

姜衡憂心忡忡,不是不信沈清明的本事,而是當年之事尚未有明确定論,他實在擔心沈清明任意妄為捅出天大的簍子最後覆水難收。

他自知無法阻止沈清明,這一道符能壓他一時,若是沈清明以為就此便能困住他一世,那也太小瞧他了。

戰神之名不是白叫的。

上可九天攬月,下能五洋捉鼈,姜衡出馬,一個頂倆。

等沈清明一走,便可以掙開束縛,緊随其後。

光是看鼗戊就知道另外三頭兇獸絕不好對付,巳予左右琢磨,她身無長物,就好收集些寶貝,她有一只看似平平無奇巴掌大的口袋,據說是用饕餮皮做的,巨能裝。

歸毀鏡、奔晷琉璃盤一股腦全塞進去,再裝上姜衡畫的一沓不知道什麽符,這還不夠,扶風劍時靈時不靈,她壓根不指望,她原有趁手的武器——一根竹鞭。

細長的一根,被她盤得油光水滑,極其珍貴但又随意地挂在賬臺後的木架子上。

沈清明看她摘下來的時候,表情有些難以言喻的微妙。

巳予感到被嫌棄了,瞬間鬥志昂揚,兇巴巴地為自己這根打過妖收過鬼的竹鞭鳴不平,“你那是什麽眼神,瞧不起我的大寶貝?”

她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完全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竹子性陰,生長在沒有陽光潮濕的地方,陰氣強烈,竹鞭更是埋藏在土中不見天日,最容易招惹陰氣。

竹節中空,火燒時噼裏啪啦的爆裂聲可驅邪化煞,巳予手裏的竹鞭有些來歷,那是很多年前,他們難得一同出任務時巳予沒有法器,沈清明順手折來送她的。

那一戰之後,沈清明沒見她再拿出來過。

本不是什麽名貴的東西,他一直以為上巳早就順手扔在了戰場,沒想到她不僅完好無損地保留着,甚至不告而別沒有帶走法語堂裏的一事一物,唯獨帶走了這根鞭子。

沈清明收斂笑意,先不提自己跟這跟竹鞭的淵源,而是伸手找她讨要,巳予遞過去,看着他咬破手指,塗在竹鞭之上。

紅色的血跡剛沾上便驟然金光閃閃,鞭身一圈赫然顯出密密麻麻的符文。

這根竹鞭其貌不揚,跟着巳予走南闖北,經常被人當成破爛,在沈清明的加持下搖身一變,不僅能披荊斬棘,還能揮斥方遒,號令群鬼,嗚呼哀哉。

沈清明不知哪裏學來的手段,無論巳予多火冒三丈,他都能百煉鋼化層繞指柔,讓她偃旗息鼓,還會不動聲色讓她自我反省,方才是不是反應過激,心懷愧疚。

這瘟神真是黑心肝兒,這是吃定她,捏圓搓扁,好不過分!

做完這一切,沈清明拎着竹鞭的一頭遞還給她,“給你,不秋草。”

人天解種不秋草,欲界都為無色花。

這名字,沈清明還是真……瞎講究。

不過,不秋草就不秋草罷,比竹鞭聽着舒服。

拿人手短,巳予看着自己的寶貝煥然一新,哪還有方才質問的騰騰氣勢,再一看他狼狽的模樣,頓時軟了心腸,從懷裏摸出一根帕子丢給他,別別扭扭地說:“把臉擦幹淨再走。”

她不擅長說軟話,眼下當着姜衡的面,更覺羞赧。

說完吊兒郎當走到姜衡邊兒上,跟要出遠門的長者不放心叮囑自家小孩兒似的語重心長,“姜衡,你就在酒館,萬一有什麽變故,也好有個照應,要是我們都出去,趙婉兒那邊出事,我們反而措手不及。”

他們誰也不可能聽誰的安排,個頂個兒的主意正,偏偏還都覺得自己思慮周全,事無巨細,勉強答應也是面子功夫。

姜衡猜到沈清明的用意,他把自己當退路,前有解禁锢術被奪命蛛咬埋下隐患,他沒什麽立場怪沈清明自主主張任意妄為。

反正任何時候,任何人阻撓,都不會影響沈清明的決定,更不會耽誤沈清明按照他的計劃推進,沒必要做無謂的抗争。

畢竟他自有打算。

姜衡揣着一肚子想法,任命地應一聲:“嗯,你不要莽撞,打不過不要硬拼,我給你的保命符帶好,打不過就跑,你的小命比什麽都重要。”

其實,巳予對自己這條命不甚在乎,不然怎麽會哪裏危險去哪裏作得天翻地。

姜衡打心眼裏擔心她,她不是沒良心的混賬,這時候頂嘴惹人不痛快,于是難得聽話點點頭:“你放心,我一定會平安回來。”

手帕是巳予随身帶着的,沾着淡淡的荔蘭的味道,上面繡着一枝柳條。

她或許不知道,自己這些不起眼的小習慣完完全全就是上巳,沈清明無法将她跟上巳分開,可是矛盾的是,他又确乎知道,巳予不止是上巳,經過幾百年的磨砺,她擁有了另外一種生命力。

沈清明到底沒舍得鼗戊的血髒了帕子,珍重地踹進前襟裏,轉身去後院洗把臉,挂着未幹的水珠,雲淡風輕地經過互訴衷腸的巳予跟姜衡,催道:“說完了麽?天快黑了。”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巳予手癢,把不秋草塞進袋子裏系腰上,拍拍姜衡的肩,說:“我們走了,你看家。”

這祖宗不知腦子裏演那一出呢,看那表情,約莫是“夫妻雙雙把人殺”的戲碼,那止不住的興奮快要溢出眼簾。

合着之前說自己不能殺生看見一只鬼跪地求饒都要好心放走,全是在韬光養晦呢?

姜衡兩眼一黑,心說,完,白叮囑了。

真見真章時,巳予那性子,就不可能認輸,更不可能跑。

可是——

她的命,是花朝用自己的命換來的,姜衡看着巳予的背影,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一個根本不記得花朝到底是誰的人,跟她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

只有等到巳予真正想起來一切的時候,她才會明白自己這條命究竟背負着什麽期望。

花朝希望上巳永遠快樂,沒有任何負擔地活下去,不必為歷法出生入死,不必承受世人的祈願,不必成為選擇後被抛棄那一個,悲劇收場。

風撲着門口的燈籠輕輕地晃,巳予跟沈清明一起消失的畫面與很多年前的許多幕重疊在一起,姜衡耷拉着臉,苦瓜似的,他守着一個秘密四百多年,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

沒到時辰,出了酒館,往海棠花溪走去。

風雷山還是大水泊,去哪都一樣,巳予不在乎但滿腹疑問,既然沈清明去斷頭崖是為了殺掉鼗戊,而鼗戊并不知道是沈清明下的黑手,那沈清明究竟為什麽要現身,又為什麽火燒荔蘭谷?

荔蘭太稀缺,難得找到卻被沈清明燒了個一幹二淨,別的不提,這件事不問清楚梗在心裏難受。

月上柳梢頭,剛入春,蛐蛐藏在剛冒出新芽的草叢裏叫喚,螢火蟲在河邊柳樹下萦繞,不遠處傳來狗吠,不知咬路過的行人還是到了夜裏就冒出來的野鬼。

蟲鳴鳥叫在阒靜的夜,會讓人感到孤獨。

巳予偷瞥一眼那人,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引得沈清明終于回頭正眼瞧她一眼。

“?”

“???”

面面相觑,各懷心思。

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飛了,放在心尖上在意的人,沈清明做不到放着不管。

他問得簡單明了:“為何嘆氣?”

巳予轉着口袋上的流蘇,牛頭不對馬嘴道:“悟已往之不谏,知來者之可追。”

“……”矮牆邊,沈清明停下腳步,拉住巳予,追問,“等一下。”

她不是遮遮掩掩的性子,說些無關緊要的,約莫不知道怎麽說,既然如此,沈清明替她開口,“林老板,有話不必吞吞吐吐,不妨直說。”

這可是他自找的。

巳予停下手上多餘的動作,一雙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生怕錯過一點細枝末節。

那眼神,帶着一絲審視和質問的意味,“在斷頭崖,你明知道我專程去找荔蘭,為何故意放火燒掉跟我作對?”

“放火?”沈清明重複着,一臉難以置信,“我何時放過火?”

頭頂上的謊言圖譜慢悠悠地爬出幾行字,巳予有些失望。

他撒謊了,他不肯承認。

照在她眼裏的光被風吹滅,巳予垂下目光,再一擡眸,發現那幾行字閃爍着縮了回去。

這又是什麽情況?

幾百年頭回遇到。

巳予:“……”

她眼花了,還是謊言圖譜在鬧鬼呢!

巳予揉一下眼睛,再次看過去,幾行字在沈清明頭頂上捉迷藏似的,一會兒蹦出來,一會兒藏起來,

他娘的,逗她玩兒呢?!

瘋了,巳予擺手:“沒什麽,走罷。”

沈清明攔住她:“巳予,你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是你去過斷頭崖?”

我何止去過,還被你一巴掌拍回上京了呢。

但那真是沈清明麽?

巳予有些拿不準,畢竟謊言圖譜失靈,她沒辦法辨別沈清明到底在撒謊還是真的一無所知,他前科累累,又總是神态自若,很難看出他在講真的還是借故騙人。

大敵當前,巳予不想太咄咄逼人,“你當我胡言亂語,那幾扇門,哪一扇開了?”

沈清明面色凝重,巳予決心息事寧人,“擺出那副臉色作甚,還要我哄你不成?”

沈清明的表情越發難看。

四獸作的惡,一輩子難以贖清,困一隅以無盡歲月折磨,這是天道和歷法的共識。

它們困在結界裏,普通人看不見,妖魔鬼怪進得去出不來,沒人自尋死路随便亂闖。

沈清明要明知故犯,與天道歷法為敵,

見他出神似的撒癔症,巳予喊他:瘟神?”

“嗯。”沈清明應一聲,猶豫間,握住巳予的手,“巳予,你知不知道我們要去做什麽?”

時辰到。

風雷山晴空霹靂直下,那方寸之間,溷逇巨大的身軀形成一座山丘,它在電閃雷鳴中沉睡,雷霆猶如隔靴搔癢,它渾然不動。

山門大開。

風來得同樣猛烈,睜不開眼,巳予回握住沈清明,踩着轟鳴的雷聲尾巴,扯出一個無所畏忌的笑容,淡淡地吐出三個字:“我不怕。”

四顆櫻桃

第 37 章 -生死與共

37-生死與共

這節骨眼,還有心思調情?

巳予真不知該說他恃才放曠還是體不心卻寬。

這事兒不禁想,越想越膽戰心驚,她再瘋也就是賤命一條,沈清明身為節神,萬民擁護,做甚想不開,幹這麽天理難容的事兒。

她一個頭兩個大,攢了一肚子難聽話,張嘴又于心不忍,深呼吸一口氣,琢磨半晌,咽下上不得臺面的腌臜話,像個老母親似的苦口婆心,“沈清明,不為自己也要想想別人,有多少人仰仗你,多少人擔心你在意你,你就這麽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急着去送死?”

巳予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脾氣上來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平息的。

姜衡自覺收了東西上樓,沈清明餘光落着姜衡無奈搖頭的虛影,嘴角吊兒郎當的笑消失殆盡,壓抑了不知多少年的怒火一觸即發,“林老板一直都是這麽幹的,怎麽到了我身上,反而不行了?”

“我什——”她下意識反駁,潛意識裏蹦出個無數個奮不顧身奔向刀山火海的場面,驟然語塞。

火光中,前有邪祟青面獠牙張牙舞爪,義無反顧奔赴戰場的人身後始終有一雙眼睛注視着她的背影,他的手茫然又徒勞地揚在半空,想挽留最終只是沉默地放任她離去。

畫面裏,頭也不回的人是上巳。

目送的人則是沈清明。

多少次?

沈清明究竟這樣眼睜睜看着上巳飛蛾撲火多少次?

風力掀天浪打頭,只須一笑不須愁。

巳予再不想承認,也終于不得不正視她對沈清明情不知所起的那點兒心思,也許都源自于上巳轉世的蘭心絮果。

如果不是上巳珠玉在前,她會對沈清明愛之欲其生麽?

答案是肯定的。

巳予從來心知肚明她是什麽德行,沈清明縱使口是心非,霸道蠻橫,可是他從裏到外透漏出的俠義與擔當,任何時候碰到,她都在劫難逃。

就像是,某種命中注定的羁絆。

四百多年,沈清明恨過她麽?

初見時的劍拔弩張歷歷在目,可沈清明從沒有哪一刻真正刁難過她,反而處處呵護,事事周全……

他把自己當成上巳。

巳予沒有上巳地記憶。

她有自己的名字,用這個名字生活了四百多年。

上巳與沈清明那些人盡皆知但又欲言又止的往事,她一件都不記得。

那些總是無端入夢的零星碎片和在無數個對視的瞬間洶湧的情緒像一把鑰匙蠻橫地企圖撬開她這把在生鏽的鎖。

鑰匙能嚴絲合縫插/進鎖孔,可她這把老鎖頭年久失修,外表斑駁,鏽跡斑斑,轉不動,撬不開,硌得她生疼。

她為沈清明感到遺憾,至于她——

那一瞬間,最洶湧澎湃的情緒,全都指向一個念頭,她想把記憶找回來!

可是,天下之大,找個人尚且大海撈針,找回憶談何容易?

血漬幹涸在那張白皙的臉頰上,沈清明似故意讓巳予嘗嘗無能無力的滋味兒又似決然到根本無所畏懼,雙目含着一汪水,深邃之餘,随時冰凍三尺。

沈清明與上巳情深義重,他同樣擁有這段記憶。

巳予攥住沈清明的手腕,細長的手指發着抖,她太興奮了。

不明緣由的,她深吸一口氣,在亂蹦的心跳聲中,喊他的名字:“沈清明,你還要去殺掉另外三頭兇獸,是不是?”

沈清明不答不要緊,巳予兀自決定,無需沈清明同意,“我與你一起。”

或許曾經你無數次看着上巳獨自置身危險而無可奈何,但這一次,我絕不會重蹈覆轍,讓悲劇與遺憾重演,你要去冒險,那我陪你瘋。

她這樣子,依稀就是那些年固執而又真摯的模樣,只是比起上巳,重生歸來的巳予,骨子裏多了幾分随心所欲的孤勇,上巳尚且聽勸,巳予要做什麽,便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

姜衡放完筆墨紙硯,站在廊下看着對峙的兩人,十分前車之鑒地道:“清明君,你攔不住她的。”

沒了那顆珠子,巳予不怕沈清明一言不合把她關小黑屋,雄赳赳氣昂昂的。

對視間,沈清明率先移開,仰頭看向姜衡,他腰間的竹簫晃得厲害,鼗戊在裏面玩兒命撲騰,想要沖破桎梏。

它沒看清是誰殺了它,但不要緊,殺光所有人,總能報仇雪恨。

肆虐的暴怒變成滔天的恨意,恨不能毀天滅地。

存七情六欲故而為人,除貪嗔癡怨故而成神。

沈清明本是生了副鐵石心腸,沒有機會體會父母之愛,手足之情,跟上巳那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讓他短暫明白人與人之間的羁絆到底是怎麽回事。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很可恥的,沈清明竟然生出“生同衾死同穴”卑劣想法。

事不宜遲,需要盡快解決另外三頭兇獸。

“也罷。”沈清明嘀咕一句。四兇分居窮山惡水。

鼗戊已除,還剩溷逇、蛩炁、夲蛈。

溷逇狡詐,性情兇暴,厭惡善良,巳予這樣憐憫衆生的大善人它最喜歡,一口一個,多少都不在話下。

蛩炁兇狠,衷信全無,好人之言偏不信,壞人之語它全聽,巳予沒半點兒壞心思,首當其沖成它盤中之餐。

夲蛈,形如蜘蛛,身壯似木,魁如高山,猛比窫窳,所困之處,一片荒蕪,寸草不生,只因它個性貪婪,什麽都吃。

溷逇在風雷山,常年雷電交加,一雷之下必死無疑。

蛩炁困于大水泊,泥淖之下,寸步難行,越掙紮越深陷,最後沉入沼中,永不見天日。

夲蛈囿圍食人蹇,四面環山,山壁之上镌刻至理名言,佛道儒三魂日夜誦讀摧磨。

相比之下,斷頭崖的瘴氣不值一提。

沈清明垂目掃一眼巳予,頗為郁卒,被看得人咂摸出一絲破罐破摔的無奈,以及一言難盡的沉默。

巳予救人不戀戰,她沒正兒八經打過架,壯士出征第一回,對手窮兇極惡,勢必一場酣戰,想想還挺刺激。

不知者無畏。

依着巳予的性子,知不知,都是那副沒所謂的樣子,她掀唇想說點什麽,最終選擇靠眼神傳遞要跟沈清明出生入死地決心。

然而生死與共不過是瞬間的想法,找了幾百年才找到的人,怎麽能讓她去送死。

他沖姜衡搖搖頭,慢吞吞吐出兩個字,“不行。”

巳予才不聽:“瘟神,擺什麽要死不活的臉色,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我們一起好過你單打獨鬥,就算我再差勁,等你和姜衡解決掉兇獸,我抓個鬼還不行麽?”

這祖宗太瞧得起自己,也太低估兇獸,沈清明既用兇獸擺陣,一來,江之遠一定深不可測,二來,兇獸惡鬼獨霸一方,鬼氣登峰造極。

若不是利用清明當值,換其他時日,就算沈清明,也未必能壓制得住。

況且,殺兇獸時心要很手得辣,腥風血雨的,沈清明不太想巳予在旁邊圍觀。

這瘟神油鹽不進,巳予拿出殺手锏:“不帶我去,你別想離開我半步。”

方才沈清明正在收尾,鼗戊的屍身才埋了半截,就被巳予幾嗓子吆喝回林巳酒館,這無賴祖宗說得出做得到。

他們之間的小情趣變成了阻礙,偏偏沈清明束手無策,只得妥協。

“——天殺的,誰偷襲老子,放老子出去,老子一定要你祖宗的命。”

巳予突然聽到一聲咒罵,隐隐綽綽的,并不真切,可是語氣活像誰撅了他祖墳一般惡劣。

可是嗓門低沉,跟捂着嘴巴似的,嗡嗡的,像是從沈清明別在腰間的竹簫裏傳出來的。

巳予低頭伸手抓空,竹簫晃晃蕩蕩,叫沈清明摘下握在手裏,寶貝似的護着,“別動。”

還挺兇。

這瘟神臉上沾着血漬,越發不可一世。

巳予縮回手,大約懂了,“看來鼗戊在裏頭罵你。”

沈清明置若罔聞地點點頭:“無妨,罵的越兇,怨氣越重,殺傷力越強。”

這都是什麽野路子?

沈清明這人長得一清二白的,折磨侮辱人的手段可真是一套一套的上不得臺面,“江之遠到底什麽來頭,害得清明君連夜造鬼。”

沈清明收起竹簫,垂眸,深沉道:“算得出來頭的都好對付,算不出來頭的往往是同類。”

巳予跟姜衡聞言皆一怔,他這句話幾乎明示,江之遠不是鬼上身,所以要以四大惡鬼鎖陣,才能困住江之遠。

事不宜遲,姜衡說:“我們走。”

沈清明叫住他:“等等——”

巳予轉身,卻見沈清明一言不發地拿了根繩子捆住姜衡,“……”

“你捆姜衡做甚?”巳予去攔他,“他抓鬼不在行,但他打架很行的,你不是講,二十四節神,他堪稱戰神,你把捆這兒一個人去單打獨鬥,你瘋啦!”

沈清明半真半假道:“沒瘋,讓你同我去是我攔不住你,但驚蟄君是天地生機,他不能有事。”

“沈清明!你松開我!”姜衡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喊他,“如果你不讓我去,你就永遠也別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沈清明在他手上壓下一道黃紙,看着巳予的眼睛,鄭重又克制道:“有林老板生死相随,為了她,我自當全身而退。”

四顆櫻桃

第 36 章 -反目成仇

36-反目成仇

前後不過四五個時辰,哪門子的好久不見?

不過若是按照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算法,确實好久。

巳予不由得多看沈清明兩眼。

鼗戊低眉順眼圍着他打轉,孫猴子見了如來佛似的,老實巴交。

好不怪哉。

立春博愛,端午霸道,中秋慈祥,四尊這些奇聞轶事,巳予聽得最多的就是沈清明。

一說他風流倜傥貌勝潘安,又言他百戰百勝天下無敵,沈清明與鼗戊那一戰家喻戶曉,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

即便有誇大其詞的成分,但關在斷頭崖失去自由,全拜沈清明所賜,它嫉惡如仇,再見到他沒有大打出手已屬勉強,怎麽還能心悅誠服歸順?

無論如何,鼗戊既對沈清明畢恭畢敬,巳予喜聞樂見。

滿坑滿谷的荔蘭近在眼前,還等什麽?

翻山越嶺兩三個時辰,走累了,喘口氣。

她一屁股坐地上,一邊漫不經心摘粘在身上紮她肉的草籽,一邊笑眯眯地沖沈清明揚下巴,“你在這兒正好,把它弄走,我拔幾根草就走。”

鼗戊匍匐在地,仰着頭,龇着獠牙,從沈清明身後繞一圈,抻着腦袋擋在他面前,怒號着,山谷回蕩着猛獸震懾獵物時的咆哮,拔地搖山。

搞什麽?

隔得沒五步遠,吼那麽大聲做甚!

震得她快聾了,巳予搓着耳朵瞪一眼沈清明,敢情這棒槌根本不是來幫她的。

臨走前摟着她卿卿我我,翻臉不認人!

混賬!巳予手握竹枝錢串子,經過一路舟車勞頓,幹枯的竹葉摧枯拉朽掉得一幹二淨,只剩下枯枝一根和細小的枝丫凄慘地挂着三個銅板,“瘟神,看來你要跟我作對。”

沈清明擡手将鼗戊的腦袋摁了回去,接着徒手變出一張符,輕輕一晃,符迅速燒起來,他看着巳予,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把那張燒着的符丢進荔蘭谷。

火勢從他身後燎原,成片荔蘭頓時化為灰燼。

凄厲驚恐的哭聲裹在熊熊燃燒的火焰裏,那哭聲裏夾雜着嗚咽與低鳴,好像在說“好疼”,生生拉扯着巳予血骨,叫她熱血沸騰,渾身難受。

她确實肉疼。

一谷荔蘭,不知能救多少人,趕走多少邪祟,竟這樣糟蹋了,簡直暴殄天物。

一場大火,燒毀黃粱美夢,巳予氣得不輕,厲聲喝斥:“沈清明,你幹什麽!”

這火有靈,燒光這一片荔蘭後,便不再往前,“嘁”地滅了。

沈清明捉住她的手,仍笑着,用不着四六的語氣說:“林老板沒聽過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只有燒幹淨,才會長得更旺盛。”

荒謬!火燒眉毛等什麽春風,她看是沈清明抽不知哪門子邪瘋!

天下之大,唯這一處有荔蘭,為今之計,又該上何處尋?

那一瞬,巳予的怨氣纏上竹條,一股劍氣油然而生,扶風劍再現。

疾風在吼,摧磨山林,狂妄刺激,鼗戊差點被吹跑。

只有巳予跟沈清明,在狂風巨浪之中巋然不動,連衣擺都沒起任何波瀾。

“林老板,做甚生這樣大的氣。”沈清明笑着,輕輕握了一下巳予的手,扶風劍氣潰不成軍,倏地散去,只剩竹枝孤零零支棱在半空中,三個銅板挂不住,終于接二連三掉落在地。

巳予感受到來自沈清明不動聲色的壓迫。

先前扶風劍出現在她手裏時,噬人佛吓得直哆嗦,堪稱法力高強,一品靈器,但在沈清明面前不堪一擊。

她忽然察覺到眼前的沈清明似乎有一點不一樣,具體哪裏不一樣,又說不上來。

正在胡思亂想時,沈清明朝她飛來一,猝不及防,來不及躲已經一飛沖天。

巳予:“……”

眼前一片白光,“咚”,頃刻間,一個屁墩摔在林巳酒館沈清明沒收起來的竹榻之上。

嘶——

梆硬的,屁股差點開花!

巳予一股腦爬起來,破口大罵:“好你個瘟神,我跟你沒完!”

姜衡正在未雨綢缪,擺着筆墨紙硯畫符,被巳予嗷一嗓子吓得手一抖,一筆畫歪,他扭頭見巳予從竹榻上蹦下來,莫名:“這麽快?”

被沈清明一掌直接甩出斷頭崖,能不快麽?

姜衡不知畫了個什麽符,突然桌案上簇起一豆火苗,頃刻間把桌上的符紙燒得一幹二淨,巳予看見火就一肚子氣,“你們節神是跟火過不去麽?動不動就畫符起火,怎麽,你打算燒了林巳酒館,從頭再來?”

嚯,這個火氣,看她兩手空空,姜衡便知巳予此去無功而返,鼗戊本就很難對付,打不過實屬意料之中,“不打緊,再想別的法子,你看,我正在研究一種新的符,燒了兌水裏喝掉,也能驅邪避祟。”

聞言,巳予瞥桌上那一攤黑灰,問:“你打算大張旗鼓告訴上京城百姓,江太傅是個邪祟,還不止,鼎鼎大名的江公子身體裏其實裝着他親娘,他家仆人黃栌身上被種了傀鬼術,随時招來陰邪作祟,讓大家都來林巳酒館拿符紙救命?”

姜衡:“……”

邪祟之說,是不能大張旗鼓宣揚的,否則巳予也不必大費周章以林巳酒館作掩護。

一旦百姓人人自危,勢必天下大亂,為歷法與天道所不容。

遑論,江之遠隐藏多年,深得人皇寵愛,在沒有十足把握拿下他之前,韬光養晦為上策。

姜衡深為處境發愁:“其實就算我們不出手,清明君身為四尊,上古兇獸哪個不是他鎮壓的,區區一個江之遠,根本不在話小,我們要不還是別摻和了罷。”

不知為何,自從沈清明出現,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一直壓在心口,讓他喘不上氣。

巳予不懷疑沈清明無所不能的靈力,只是他與江泛也好,江之遠與趙婉兒也罷,無甚私交,做起事來可能更得心應手,不會被感情所累,但正因如此,才需要巳予在其中周全,要是沈清明一個不高興,蓋棺定論,連累江泛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那可真是回天無力。

反正,各自為政,沈清明要做他節神該做的,巳予也要做她巳予要做的,總歸都是救人,殊途同歸。

巳予記恨那一掌之仇,“沈清明?他做他的,我幹我的,我巳予想幹什麽,難不成還要看他眼色不成?”

不是才一眼萬年,怎麽就跟冤家似的,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姜衡問:“你們吵架了?”

上哪兒吵去?

想起沈清明那個笑容,巳予格外煩躁:“跟誰吵架?沈清明?他一個高高在上的節神,我一個市儈開酒館的怎麽敢跟他鬧脾氣。”

聽聽,分明就是鬧別扭,這兩人可真沒安分的時候,姜衡道:“清明君不善言辭,但總歸不會害你的——”

“停,打住!”巳予打斷他,“我就是被沈清明一掌拍回來的,不僅如此,他還放火燒了荔蘭谷,一棵不剩,居然還舔着臉說什麽春風吹又生,我打的他娘胎裏又生。”

越想越氣,站起來拔腿往外沖,猛地撞上一個堅硬的胸膛,疼得眼冒金星。

啧,真是流年不利,命途多舛,誰啊,突然冒出來,沒長眼睛啊!

再定睛——

沈清明!

這瘟神還敢來!

巳予橫眉冷對:“沈清明!”

她兇完一句,視線才緩緩落在沈清明身上,他身上沾滿血漬,從左臉順着脖子往下滴,沈清明平複着喘息,問:“你喊我做什麽?”

巳予忘了呼吸,“你受傷了?”

沈清明搖搖頭,“不是我,是鼗戊。”

“你殺了它?”沈清明有足夠的本事殺掉這頭兇獸,只是——

閻王叫你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同樣,鼗戊困于斷頭崖,死期未到,沈清明這是要幹什麽?

身為節神,定然不會如此不知輕重,莽撞行事,可是,他卻擲地有聲地說:“是。”

是。

是?

沈清明瘋了麽?!

這般兇獸,死了便是最兇的厲鬼。

等等——

巳予猛然意識到什麽,狠狠地皺着眉:“沈清明,你的陣法,該不會就是殺掉兇獸成厲鬼,跟江之遠對抗?”

“是。”又是一句肯定的回答。

巳予越發暴跳如雷,“瘋子,歷法和天道會如何懲罰你不說,身為清明節神,你難道不知道這樣會遭到反噬?一旦這些厲鬼失控,它們會來追殺你,或者就是至死方休的怪物,死了不更要命,沈清明,我看你一點兒也不清明神,而是徹頭徹尾的大糊塗神!”

都這時候了,她還計較什麽被一掌拍出斷頭崖,沈清明說江之遠與虎謀皮,他現在做的事和江之遠有何分別?

沈清明那雙手沾着血,想摸一摸巳予的臉,最終還是縮了回來,他看着巳予發紅的眼眶,竟然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晴光映雪似的,照得人睜不開眼。

巳予徹底失去理智,火氣騰騰燒得人無法喘息,“沈清明,什麽時候了,你竟還笑得出來?”

沈清明笑得越發恣意,連胸腔都在起伏震蕩,極其滿足道:“林老板關心我,難道不是天底下最讓人得意的事?”

四顆櫻桃

第 35 章 -好久不見

35-好久不見

沈清明青燈伴古佛打坐一宿,天蒙蒙亮将要出門。

走到門口剎住腳,折回來,轉頭看一眼巳予的房門,反應過來時,人已經在人房門口。

敲門前萬分踟蹰,念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醒人走茶涼,恐別有幽愁暗恨生。

他未雨綢缪,卻忘了擾人清夢,同樣令人搓火。

雨終于停了,天霧蒙蒙的,沒有放晴的意思。

把人喊醒又不講話,沒聽到下樓的腳步聲,巳予郁悶得瞪着門口翻身下榻,開門撞見沈清明木樁子似的杵在門口,沉沉地注視她,支吾其詞。

氣氛陡然尴尬,巳予開腔嗓子啞得不像話,她咳一聲,搓着鼻尖甕聲甕氣地問:“何事?”

剛睡醒的人頭發散在兩側,眼角印着一道不深不淺的壓痕,看樣子保持一個姿勢睡得很沉,興許做了個好夢。

她睡眼惺忪卸下白日裏鬥志昂揚的勁頭,看人的眼神毫無防備,清純地勾引,沈清明心旌搖晃,想摸摸她的臉,又怕孟浪冒犯,隐忍着說道:“我出門一趟。”

巳予下意識追問:“去哪?”

節神都是忙碌的,即便不當值,瑣事也不沒斷過,尤其沈清明這樣人狠話不多的,更是案牍勞形,每一次出任務,上巳都會用這種依依不舍的眼神看着他,卻從未講一句挽留的話。

同為節神,沈清明自問沒有那般高風亮節,比起成為受萬民敬仰的節神,他更想跟上巳歸隐山林或者游山玩水。

貪欲,嗔怪,癡纏,怨憎,不該有的,沈清明都在日複一日中,悄然長出來,不斷左右他的言行。

巳予的眼睛大而圓,顧盼神飛,沈清明又想摸摸她的臉,并且這麽做了。

他的手很大,微涼,手指纖長,在巳予錯愕的眼神中,捧着她的下颌,耳尖卡在他兩指尖,帶一點強制的意味,迫使巳予仰起頭跟他四目相對。

他力氣很大,掐得巳予有些疼,她想搡開沈清明,沈清明突然俯身,鼻尖幾乎貼在一起,他的聲音比沸騰的水更燙人,“林老板,你這個樣子看着我,會讓我誤會你在挽留我。”

哪個樣子?

她連鏡子都沒照爬起來沖到門想聽聽這喪門星究竟有什麽大事非要這麽早鬧她不可,不知自己到底哪副尊容。

沈清明的模樣,顯然按捺不住情動,巳予心髒突突地跳,夢境與現實交織,光影颠倒,分明該徹底醒透反而越發朦胧酣然。

——上巳神君,你要不要跟我試試?

巳予絞盡腦汁接不上那個夢,沈清明撥雨撩雲勾魂攝魄,不管上巳如何回應沈清明的深情,都不妨礙巳予當一回耽于美色的昏君,敢作敢當,若是沈清明真欲一走了之,她确實有些舍不得。

巳予是個坦率的人。

坦率,但有心機。

矛盾又合理,她想要表現哪一面,全看人下菜碟。

這會子,把矯情做作全推給沈清明故意勾引,她大約知道自己的眼睛很難讓人拒絕,所以盈盈一笑,滿月彎成新月,用前所未有的嬌嗔語氣說:“不是誤會。”

言下之意,我千真萬确在挽留你。

沈清明眼底掠過一抹幽深,巳予察覺到危險,下一刻,唇被咬住。

齒間厮磨,輾轉,強勢入侵。

巳予吃痛,在他胸口砸下一拳,沈清明退開,用那把明顯變調的嗓子,先斬後奏地問:“我可以吻你麽?”

這登徒子!吻完了才問,給她說不的餘地了麽?

混賬!

天吶,巳予忽然反應過來,她還沒來得及捯饬自己呢,蓬頭垢面的,不成體統,她按着肩膀把人推出去關上門,靠在門板上兀自臉紅。

啧。

煩人。

瘟神做這些事信手拈來,怕是跟上巳纏綿過不知多少回。

旖旎散去,沈清明失笑,也不是第一次,怎的羞成那副模樣……

意猶未盡但時不我待,正事緊迫,他摸着門框,低聲道:“我去去就回。”

還留什麽,眼不見為淨,趕緊走。

無辜的門板挨下一枕頭,接着一句羞憤的“快走”悶悶地傳進沈清明的耳朵。

可愛。

沈清明忍不住嘴角上揚。

人一走,巳予便抻着一張棺材臉,站在廊邊看一眼後院的獨苗苗,心生一計。

問沈清明布個什麽陣法他神秘兮兮三緘其口,巳予便不問了。

他幹他的,巳予幹巳予的,井水不犯河水。

斷頭崖下頭有個荔蘭谷,不過,遠在千裏之外不說,裏頭瘴氣叢生,關押着一頭兇獸——鼗戊。

這東西人臉虎軀,豬嘴獠牙,性情殘暴,作惡多端,見人就瘋。

一旦碰上,至死方休,這兇獸只進不退,熱衷鬥狠,要不是姜衡在場,巳予不僅暴脾氣還是個硬骨頭,就憑那點兒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靈力,不死也要成廢人。

此外,斷頭崖得名如斯,只因越過那座山崖就要斷頭,荔蘭谷位置随着季節跟時辰變化,并不固定在某處,尤其難找。

天地間是一個巨大的陰陽命盤,下震上乾為下下之象。

天之飛鳥失機落入囚籠之中,即便奮力而飛不可騰起,故只能守着本分過活,切不可妄想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斷頭崖不是什麽好地方。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可憐見的,姜衡哪能放心,他要跟巳予一起去。

巳予醜話說在前頭:“你留在家裏以備不虞,況且你身中奪命蛛之毒,萬一在斷頭崖你突然發瘋要殺我,簡直比鼗戊還危險,我又打不過你,豈不是會死無全屍!”

姜衡:“……”

話糙理不糙,中毒這事兒,确實挺讓人無奈又苦惱,他随時可能發癫,實在左右為難。

“已外浮名更外身,區區雷電若為神。山頭只作嬰兒看,無限人間失箸人。”

姜衡交給她一句咒,“若我失控,你且念這一句,便可阻我萬鈞雷霆。”

“不行。”聽着不是什麽好話,巳予拒絕,“你別去了,你要真不放心,多給我畫幾張符,再不濟,我可以喊沈清明幫忙。”

鼗戊可不是随随便便幾張符就能鎮得住的,四大兇獸之首,獨孤求敗。

囚禁在斷頭崖,心生怨氣,對闖入者,必做魚死網破之鬥,兇險萬分。

巳予偏偏生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就算真要命,也不會縮回腦袋服軟認輸。

鼗戊囚于斷頭崖,沈清明功不可沒。

這對宿敵相見,恐怕分外眼紅。

好在,鼗戊不是沈清明的對手,要不然也不會被困住。

姜衡妥協,“遇到鼗戊,不要硬碰硬,我給你幾道保命符,見到它趕緊跑。”

事沒做完,沒有上趕着找死的道理,要說此前巳予不顧一己之身,如今碰上沈清明另當別論。

沈清明對她如此只當她是上巳,她還沒讓沈清明認識真正的巳予,沈清明還沒為她死去活來,死了多可惜。

她沒活夠,不會亂來。

巳予揣好保命符,順手裝好合二為一的珠子,讓姜衡大顯神通送她從天而降。

鼗戊躺在山頭睡大覺,忽然間,風馳電掣,電閃雷鳴,它警惕地坐起來,只見閃電下鑽出一個人。

巳予剛站穩,隔着朦胧的瘴氣,與那一雙猩紅的眼睛對上視線,互相一怔。

點兒這麽背,一來就撞上鼗戊。

鼗戊大約也沒想到竟然有人敢大搖大擺出現在它面前,好久沒有活動筋骨了,正好松快松快,它咆哮一聲,便要對巳予下口。

真兇殘。

無冤無仇,上來就你死我活。

她不是來找它打架的,巳予抽出竹枝錢串子,那葉子已經枯了,卷起來,銅錢串在上頭凄慘無比将落不落。

拿這麽個東西對付上古兇獸?

太小瞧它了!

鼗戊目如鷹隼,認出她是誰,頓時鎖定巳予頸部,虎視眈眈。

它後退一步,蓄力,一個箭步往前沖,結果被破破爛爛的竹枝狠狠鞭笞,一道手指深的傷口從左額貫穿到右唇。

這臭娘們兒!

它發誓,一定要欲一口咬斷巳予的頸骨磨牙。

巳予記着姜衡的話,眼看着鼗戊朝她氣勢洶洶沖過來,她立刻捏出一張保命符。

可是,這符怎麽用來着?

糟糕,完全忘了問,白拿了這麽多張。

打是不可能打得過的,巳予十分有自知之明,可是——

回身望去,後面是萬丈懸崖,前面如狼似虎,四面楚歌,全是絕境。

那句話怎麽說來着,書生有路勤為徑,不,不是這句,是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橫豎一死,不如轟轟烈烈。

她轉頭毫不猶豫跳下懸崖。

鼗戊:“……”

斷頭崖也敢跳?

磨牙棒沒了,它擦一把臉上的血漬,站在懸崖邊,看一眼深不見底的山谷,十分不爽。

失重的感覺沒能持續很久,巳予閉着眼,等待落地成盒,保命符瞬間燒起來,她身下一輕,再一睜眼,落在一團棉花上。

巳予:“……”

合着,保命符是這麽用的!

姜衡這保護人的法子還真是別出心裁。

斷頭崖谷底別有洞天,猶如蓬萊仙境,霧裏看花。

鼗戊呢?巳予打量着,不敢放松警惕。

嗯?

她深吸一口氣,聞到荔蘭的味道。

可前方哪有路?

不怕,縱使無路可走,她以竹枝做劍,自當披荊斬棘。

跋山涉水幾個時辰,終于!

漫山遍野的荔蘭在眼前鋪開,巳予閉上眼睛,呼吸着荔蘭有些嗆鼻的香氣。

“嗷嗚——”

是鼗戊!

巳予睜眼,瞧見那頭兇獸旁邊伫立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臉上沒有絲毫波瀾與旖旎,聲音更歲弊寒兇,雪虐風饕,“林老板,好久不見。”

四顆櫻桃

第 34 章 -表白心跡

34-表白心跡

沈清明:“……”

這還是那個善惡分明,嫉惡如仇的上巳節神麽?

倏地,識海裏傳來巳予斬釘截鐵地否認:“我本來就不是上巳。”

是與不是,不是她否認或者承認就可以改變的,事實如此。

這事兒且聽下回分解,眼下,巳予只想想要搞清楚一件事,“他們到底是一夥兒的還是拆夥了另說,有一點可以肯定,複生趙婉兒是江之遠的目的之一,然而目前趙婉兒還住在一男人的身體裏,他肯定會有進一步的行動,至于趙婉兒,她到底是妄執還是你诳她來着?”

“本君從不騙人。”沈清明大言不慚道。

話音剛落,頭頂上謊言圖譜便筆走龍蛇,出賣沈大仙的口是心非。

巳予:“……”

酒館裏太亂,沈清明莫名局促,一擡袖子頓時窗明幾淨纖塵不染。

殘垣斷壁一洗而空,換成一水兒的金絲楠木桌椅,貴氣逼人,快閃瞎巳予的眼。

她雖講究,倒不至于驕奢淫逸倒奢靡的地步,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用慣這些名貴物件兒,還怎麽習慣黃栌賠來的東西?

沈清明分明心懷鬼胎,巳予偏偏沒出息地愛不釋手,“瘟神,這些你的障眼法,還是真的?”

真真兒的,比真金還真。

全是柳樹林裏閃送的,沈清明的全部家當。

看得姜衡心裏直嘀咕,清明君這是要在林巳酒館常住了?居然連家都搬來了,果不其然,下一瞬,沈清明端起紫砂茶壺靠在桌邊,說:“布陣沒個十天半月完不成,可能要叨擾林老板數日,區區小禮,不成敬意。”

算不上叨擾,抓鬼除祟本就是她分內事,咦,不對勁——

“你是說,你要住這兒?”巳予忽然反應過來,頓時兩眼一黑,她這酒館平時都不上鎖的,主打一個随性,堅定相信路不拾遺的良好作風生生不息,主要還是無甚可偷。

賬臺裏碎銀幾兩,要是誰看得上,拿走權當做善事。

剩下座椅凳,不方便帶走。

至于後廚鍋碗瓢盆或者下酒菜,壓根不值錢。

她店裏最值錢的就是她這雙手。

如此,天晴時讓人進來歇涼,下雨時招呼人躲雨,林巳酒館夜不閉戶。

沈清明這些個擺件兒,可不是區區小禮,動辄以千計的名貴桌椅堂而皇之擺在酒館,不說糟蹋不糟蹋,簡直就是遭賊。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還讓她怎麽睡安穩覺?

然而,她轉念一想,反正下雨的日子她都夜不安枕,春日裏這幾個節氣,驚蟄過了便是春分,清明之後到谷雨,都是陰雨纏綿的日子,她也很難睡好,晚上正好聽動靜打發度日。

私心裏,還是想享受一把達官貴人的富貴日子。

問題是,巳予根本沒做好這麽早就同居的準備,就算是天仙,早上起來的樣子也不會好看到哪裏去,況且她什麽德行自己最清楚,不高興了就要拿人開刀,要是讓沈清明看見她迎來送往的“夜叉”模樣,還怎麽讓人怦然心動非她不可嘛。

啧,煩人。

巳予指着自己一畝三分地,有些舍不得卻十分為難道:“沈大仙,您看,我這兒呢,廟小,容不下您這尊大佛,您要是實在想住下呢,只能我出去住了。”

沈清明油鹽不進,旋即變出一張竹榻,靠在屏風之後,賣乖弄俏道:“我不占地方。”

巳予嘴硬耳根子卻軟,沈清明巧舌如簧持續軟硬兼施,“驚蟄君被奪命蛛咬傷,原以為不打緊,但奪命蛛的毒性比想象中兇狠,如果他再被奪命蛛控制做出什麽事,以林老板的目前的實力,約莫打不過的。”

廢話,二十四節神裏頭的戰神,除了四尊,沒人打得過。

春節剛過,端午和仲秋又遠水救不了近火,最主要的事,巳予那點兒人脈全是市儈同行,哪能跟三尊攀上關系,只能纡尊降貴勉為其難同意沈清明在酒館住下。

一通折騰下來,已是後半夜。

各自回房。

巳予躺在軟榻上,碎成兩半的珠子放在枕頭邊,她聽着雨水順着雨鏈滴進缸裏的聲音,本以為憂心忡忡諸多煩惱該輾轉半宿,卻眼皮越來越沉,很快進入夢鄉。

上巳和沈清明的故事究竟怎麽開始的?

短短兩日,巳予在心裏好奇過無數次。

依着沈清明這種半天踹不出一個屁寡言少語的性子,恐怕連告白的話都不會講一句!

可是夢裏的沈清明,真的很不一樣。

春神雖然怕冷,但上巳很喜歡下雪天。

晨起開門見到白雪覆滿山,放晴後,天地間銀裝素裹亮晶晶的,檐流不滴,紅梅傲骨任花凍,這般清孤不等閑的意境,可惜天凝地閉無處可去,只能在坐窩,白白浪費大好的日子。

那一年冬至,記不清究竟幾夕何年,總之連續下了好幾日的大雪,神醫病了,她重傷拖了多日未愈,在法雨堂躺着靜養,坐在窗邊看着青竹變瓊枝,聽大雪和小雪講起長白山。

她從未去過長白山,說每年冬日,天賜長白山百裏林海雪原,千年積雪萬年松,火山雖休眠千萬年,卻造就風情天池,而那半山腰,無數個冒着熱氣的溫泉湯池像一顆顆鑲嵌在雪白中的碧玉。

“半山腰有個湯池,療傷效果奇佳,可惜被黑龍霸占着,輕易進不去。”

上巳躺了大半個月不見好,花朝一聽哪裏坐得住,話沒聽完拉着人直奔長白山,結果在山腳下撞見沈清明與那條龍撕搏。

黑龍盤踞在山頭,龍尾垂在半山腰,對峙。

山谷間回蕩震天巨響,它在發怒。

黑龍被沈清明打得有些凄慘,聲嘶力竭嚎一聲卻并未對他造成任何威懾。

面對巋然不動地對手,它嚣張示威完,決定識時務為俊傑。

否則還能怎麽辦,實力相差懸殊,打又打不過,趕也趕不走。

身上的傷口隐隐作痛,黑龍不知道為什麽惹來沈清明這尊大神,委屈又不甘心道:“不知道清明君造訪有何貴幹?”

沈清明站在另外一座山頭,負手而立,輕輕一躍便到黑龍面前,直逼龍頭:“借龍君湯池一用。”

世人多惦記這口湯池,不論五行,不忌鬼祟,只要入這湯池便可延年益壽,靈力大漲,可是,這池子,每泡一次,底下就會沉積入水者的罪孽,最後報應在黑龍身上,它如何能幹?

個中因果,沈清明不想知道,他只是隐匿住光芒。

即便如此,那壓迫感和存在感依然十分強烈,黑龍被他看得心慌,萎靡不振道:“清明君想要什麽不是如同探囊取物,何必征詢我的意見?”

沈清明神情冷漠:“龍君莫非以為我不知,這湯池以龍君的龍涎為藥引,沒有龍涎,我搶這湯池有何用?”

講得好聽是借湯池,惡果确實它來承受,到底誰吃虧啊,這偏心眼兒的神君,黑龍冷哼一聲:“清明君有本事就來我嘴裏拿。”

沈清明眼神驟變,聚着星河山川的瞳光煥出騰騰烈火,如同火山噴發,蓄勢待發,他仗勢欺人道:“看來,龍君想逼我動手。”

山頭的積雪開始融化,黑龍耷拉在半山腰的龍尾因為變燙的山體左右搖晃,尾巴掃過山間的樹木發出窸窸窣窣的一陣混響,混響形成風浪,風暴襲擊。

沈清明生生挨了幾爪,胸口滲出血來,滴在雪白的山巅,仿佛綻放的紅梅,而他屹立在風中紋絲不動。

黑龍拿身體盤踞着山體,像裹着一根滾燙的石磙,灼燒着它身下的龍鱗,很熱,很燙,使不上力,沈清明手持流觞,揮劍而下,當即斷掉一根龍爪。

黑龍甩着長舌,不知道沈清明為什麽突然刁難,只是它确實不是清明君的對手,他要的東西,向來唾手可得,無畏賠上性命。

它咆哮着吐下一口龍涎,飛天而去。

沈清明縱身一躍,劃破寥寥繁星的夜空,消失在長白山。

花朝興奮地說:“沈清明把黑龍打跑了,阿巳,走走走,我們去泡湯。”

上巳凝視着沈清明消失的那處,良久搖搖頭,說:“我要去見他。”

折回法雨堂,沈清明正站在門口等她。

心中的猜想怕要成真,就算是有同門之情,沈清明究竟為何做到這個份兒上?她心中有氣,喊人時兇巴巴的,“沈清明!”

沈清明走近,被她沾着滿身涼氣撲了滿懷,情急之下,顧不得胸口的傷,将上巳裹進自己的鬥篷裏。

大雪紛飛,吹得法雨堂屋檐上的鈴铛铛铛作響,上巳聽見自己的心跳比那鈴铛還劇烈。

沈清明亂了方寸,她貪戀溫暖忘了推開。

那雙眼睛太深情,從前她竟然沒發覺,沈清明一直是用這種眼神看向她的。

擔憂、心疼、心悅,還沾着欲念。

上巳昏了頭,明知邁出這一步便回不去了,明知道答案,她還是問:“沈清明,你去長白山做什麽?”

沈清明竟然突然狡猾起來,他從上巳的反應判斷出她并不讨厭自己的接近,幹脆又含蓄道:“上巳君,要不要跟我試試?”

他說試試,試什麽?上巳踮起腳尖,跟他四目相望——

“林老板……”呃,夢被打斷。

巳予醒了。

天亮了?巳予歪頭,碰到冰涼的珠子,刺得醒了瞌睡,她仿佛眼花,怎麽瞧着破珠子竟然自然長在一起?

再定睛,确實合二為一,就是中間那道裂痕十分明顯。

見鬼,巳予徹底清醒。

門外立着一道颀長挺拔的身影,是沈清明!

這七早八早的,他來幹什麽?

四顆櫻桃

第 33 章 -抓住內鬼

33-抓住內鬼

黃栌哪敢跟她走,要不是看到那一沓黃紙的份兒上,他肯定一步不帶出林巳酒館的。

江泛雖然嬌生慣養但不娘娘腔,可你看,這會子甩手翹着蘭花指走出得分外妖嬈,多麽驚天地泣鬼神。

少爺雖然轉了性,但到底是自家少爺,黃栌心裏嫌棄也不敢嘴上嘀咕,一路上乖乖鞍前馬後,撐傘擋風小心伺候,不敢怠慢。

人一走,餘下三人便可打開天窗說亮話,姜衡正色,畢竟尊卑有別,先問尊神的意見,“清明君,有何打算?”

沈清明有顧慮,他看得出來。

擡眸卻不睜眼對視,一會兒看昏暗的天,一會兒瞧淩亂的地,囫囵轉一圈,吞吞吐吐含糊其辭,渾然不見半分殺伐果決,最後以沒想好搪塞。

急脾氣全靠不争氣的身骨壓制火氣,這節骨眼,快刀斬亂麻才是正道,依她所見,一不做二不休,引蛇出洞,誘敵深入,找出要害,各個擊破,殺得江之遠措手不及。

巳予自知失憶,沒有來路,不知歸處,也許這輩子注定活得不明不白,說她管得寬也好,閑得慌也罷,還是那一句,仗劍一長笑,出門游四方,沒遇上便罷了,既然撞見,這樁事,她管定了。

沈清明約莫不想巳予摻和進來,個中緣由不必較真,她自由打算。

打鬥過的酒館裏,沒剩一張能坐的椅子,狼藉中,巳予從地上撿起一個沒摔爛從賬臺後滾到大堂中央的酒壇,問:“清明君,可知這是什麽酒?”

這或許是他們相識以來,巳予第一次正兒八經,不帶任何調侃揶揄的語氣,也不是為了故意作弄的尊他一聲清明君。

沈清明聞言擡眸看向她手中的空壇子,地上無處下腳,他揮揮衣袖,掃走滿地碎渣,走到巳予面前。

酒壇空置許久,百年不止,酒味散盡。

沈清明到底非同凡響,時間再久遠,他依然能聞到酒壇裏殘留着荔蘭味。

一個人死了,軀體腐爛,靈魂出竅變成鬼,鬼若死了便成聻,聻死為希,希死成夷。

夷之大,無法計量。

沈清明将其理解為空。

當希望慢慢彌散,最終變成無形的空。

然而輪回并沒有因此停止,夷死為魁,魁死為魆,魆死為魉,魉死無形。

而後天道之下,大道為公,謂之,無形生道,道生一,一生二,三生萬物。

正邪不兩立,正邪從來此消彼長,正氣與穢氣同存亘古不變。

在上巳還在歷法時,民間常以荔蘭作湯洗濕濁、穢氣,自從上巳離開後,荔蘭銷聲匿跡,再無此物,世人于是改為菖蒲作劍,懸以辟邪。

菖蒲可竅醒腦振奮精神,沒人知道它驅的不是真正的邪祟。

再有桃枝、葫蘆之類層出不窮,久而久之,就連沈清明都快忘了這份獨屬于上巳的氣味。

巳予不肯承認她是上巳,卻無時無刻不在用行動證明她們根本是同一人的事實。

若是此刻,沈清明還任務上巳抛棄他跟驚蟄私奔,那簡直蠢到家。

上巳不告而別,究竟有什麽隐情?

他長久地沉默着,直到巳予在他手背碰一下:“沈清明,你撒什麽癔症?”

不行,這件事遠比想象中複雜,絕對不能讓巳予摻和進來,沈清明收回神思裝作若無其事,故意問:“拿只酒壇子做甚?”

貓兒變成狐貍,狡猾得很,巳予眯起眼睛:“林巳酒館,春打桃花,夏釀青梅,秋香丹桂,冬藏臘梅,一年四季,一位難求,他們只知道我這酒好喝,沒人知道這裏頭兌了荔蘭,你都沒聞出來?”

說起這事,巳予顯得很得意,“荔蘭可以驅邪,只是氣味太特殊又霸道,會殺掉酒之甘醇,很多人聞到就皺眉,所以我才用了些花裏胡哨的法子掩蓋氣味,沒想到反而陰差陽錯倍受追捧,我本意并非賣酒,天子腳下不太平,我來這兩年,倒還算相安無事。”

她沒邀功。

一來,林巳酒館名聲大噪,生意興隆,奈何麻雀廟小,以至于她難以登上上京首富。

二來,得益于荔蘭酒驅邪避祟立竿見影。

荔蘭跟上巳休戚相關,上巳死後,九州荔蘭随之枯萎。

巳予重生歸來,荔蘭才慢慢複蘇,以往随處可見,如今成了稀罕事兒,機緣巧合采到一株,刻在骨子裏的記憶即刻血脈覺醒。

漸漸,巳予發覺,她與荔蘭之間或許有契約一般的關聯,別人不能碰,碰一下就死,滴幾滴她的血就又奇跡般複活。

拿血供養的,大多帶點邪性,巳予警惕有人以此想要自己的命,然而幾百年來安然無恙,顯然是她想多,于是放寬心,邁開腿,大幹一場,可惜荔蘭嬌得很,又成了精,折下來蒸提入酒,姜衡碰過,那味道就會變成難以下咽的苦味。

只能巳予親力親為。

她身體嬌弱,做不到廢寝忘食,正因如此才奇貨可居,讓人念念不忘。

林巳酒館的規矩,一位客人最多一壇,多了不賣。

買到一壇喝完往往意猶未盡,抓心撓肝,隔日便又來了。

如此,全是回頭客。

有本事的人,為人古怪些是可以理解的,巳予性子冷淡,講話刻薄,不招人待見,奈何手上是有真功夫,反而成林巳酒館最大特色。

這并不耽誤滿城激蕩着不像話的風言風語。

沈清明意味不明地“嗯”一聲。

巳予言下之意甚為明顯,她要在酒上做文章,黃栌身上傀鬼術注定未來十幾天,上京城将滿城風雨,由得邪祟興風作浪太被動,最好是百姓人人有自保之法。

買賣都是姜衡在管,她鮮有過問,對酒窖裏剩多少庫存心裏沒數,轉頭問姜衡:“還剩多少壇?全城布施會不會差強人意?”

賣都供不應求,免費送還不搶破頭,姜衡搖頭:“陳酒沒有庫存,就上個月剩下那些,根本杯水車薪。”

難辦。

不知道沈清明葫蘆裏賣什麽藥,巳予問:“瘟神,你那陣打算撒什麽魚餌,确保江之遠一定咬鈎?”

趙婉兒就是現成的魚餌。

問題在于,他并不完全相信趙婉兒,“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趙婉兒是個不可控的變數。”

“你是說——”沈清明打斷她,“你可看到她手腕上的抓痕?”

不提還好,一提,巳予才想起來,在江府沒看清,趙婉兒送上門時她完全沒顧上,這會子後悔不疊,但沈清明既然問,必定了然于胸,“是什麽?”

沈清明正色:“我看着像小孩兒的手印,拇指只有我手三分之一大,江泛那具身體纖細,胳膊比正常男人細一圈,如果是個成年人,不可能握不住,所以,跟她争執的,是一個小孩兒。你覺得會是誰?”

巳予詫異道:“你覺得是江泛?”

沈清明說:“我覺得是不是不重要,事實如此,我先前那句試探,她沒正面回答,也就是說她不願意。一個妄執,竟然也信了江之遠的那套把戲,以為真能重生為人,自己都變得不人不鬼了,還要許諾別人天長地久,人就是這樣可笑。”

流觞不會撒謊,也因為它的鋪墊,巳予完全相信了趙婉兒的話,殊不知,流觞看的未必是真,說不定就是趙婉兒跟江之遠演的一出戲。

虧得跟她一起同仇敵忾,終究是真心錯付,巳予義憤填膺,連腳步也踉跄,“她來這兒就是為了演戲?”

不知是假意投誠還是她與江之遠确有嫌隙,總之,沈清明對她存疑,順便出言戲谑,“林老板一片善心,可別遭人利用才好。”

說到此處,沈清明忽然抓住姜衡的手,道:“驚蟄,幾百年不見,你畫符的本事見長。”

巳予又是驚愕失色,“瘟神,你什麽意思?”

從他們回到林巳酒館,酒館裏一舉一動,盡在沈清明掌握之中。

除了他們,林巳酒館別無外人。

而他們之中,只有姜衡給巳予和趙婉兒拿衣服時進過裏屋,他的嫌疑最大。

先前趙婉兒和黃栌都在,給姜衡面子,現下沒外人,有些事必須要說清楚。

姜衡絲毫不慌,反而生出如釋重負的輕松,他看着沈清明,說道:“還真是什麽都瞞不過清明君。”

巳予更是不解:“真是你幹的?為什麽這麽做?你說清楚。”

她受了沖擊,眼眶紅紅的,若是姜衡給不了合理的解釋,除了一句老死不相往來的氣話,似乎也沒什麽可以威脅到他。

這麽多年的同甘共苦,讓她接受姜衡并沒有那麽正直,甚至心懷鬼胎,确實強人所難,她寧願相信有隐情,可姜衡只是搖搖頭,說:“是我做的。”

姜衡不是不肯說,而是連他自己都雲裏霧裏,進屋時猛地眼前一黑,一個聲音在他腦子裏蹦出來,不斷地重複着,慫恿他去黃栌身上刻下傀鬼術符。

他跟中邪似的,在最後一筆畫完之後幡然清醒——

他無法相信自己竟然在一個凡人身上畫了傀鬼術,于是先簡單用震鬼符先壓制住,拿了兩件大氅出來,心裏卻惴惴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一個神明,難道也會中邪麽?

細數起來,往常不是沒有過,被噬人佛咬過跌落神壇的大有神在,可是在濉溪一戰,噬人佛并未傷他分毫,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如此反常。

巳予跟沈清明說話時,姜衡一直在走神,有些坐立難安地想,難道這就是歷法對違背者的懲罰?

可是他并未講出當年的真相,為什麽會這樣……

巳予難以接受:“為什麽,你究竟為什麽這麽做?”

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春雷響,萬物長。

驚蟄時,一候桃始華,二候倉庚鳴,三候鷹化為鸠,他是天地萬物的生機,姜衡看着自己的雙手,這雙手跟巳予一起救過很多人,如今終究一着不慎,沾上罪孽。

姜衡給不了巳予想要的答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如何給巳予解釋。

沈清明扯開姜衡的衣領,看到被他用火燎過的地方再次紅腫起來。

蜜蜂蟄過似的,腫起來能看到中間傷口處凹下去,拇指蓋那麽大,巳予陰沉着臉,“又腫起來了?”

姜衡點點頭:“嗯,不過不疼。”

沈清明說:“是不疼,但你中了蛛毒,毒素深入五髒六腑。”

這話跟不治之症無甚區別,巳予深深地剜一眼沈清明,道,“所以,姜衡是因為中毒才會在黃栌身上畫傀鬼術?”

沈清明點點頭:“嗯,可以這麽理解。”

巳予高興不已,語氣近乎縱容:“甚好,姜衡沒變壞,都是奪命蛛的錯。”

四顆櫻桃

第 32 章 -非分之想

32-非分之想

歸毀鏡之下看,厲鬼四仰八叉倒在地上,胳膊是胳膊,腿是腿。

惹巳予,活該四分五裂。

鬼死了,黃栌回神,茫然看着自己黑黢黢的雙手,跟在鍋底蹭過似的,他看看“江泛”,再看看林老板,稀裏糊塗地問:“我剛剛中邪了?”

巳予趁着黃栌清醒的工夫,把人薅到自己面前,從頭到腳仔細端詳。

黃栌被她看得心裏發毛,顫顫巍巍地問:“怎、怎麽了?”

“怎麽了?”她反問一句,“你不是最怕鬼,不在屋裏睡覺,上哪兒招了個邪祟回來,把我這酒館弄得雞飛狗跳。”

目光所及之處,九張桌子,十幾把凳子,以及雅座間的屏風和賬臺後用于擺設的空酒壇碎了一地。

餘下三人作證,除了一張桌子跟兩扇門,其餘的都是林老板咎由自取,但無一人敢站出來主持公道。

黃栌“啊”一聲,後知後覺道:“哦,讓我賠是吧?”

說完,他又悄悄瞅“江泛”,酩酊大醉錯過趙婉兒一番驚人自白,這會兒壓根不知道那張他伺候了十幾年的面皮底下早就物是人非,住着江泛的親娘。

無論是小少爺,還是江夫人,總而言之都是主子。

左右看主子眼色,倒也沒差,趙婉兒知道黃栌膽子小,便沒吓唬他,配合着演江泛,撐着下巴道:“看我做甚,你惹出來的禍,林老板既要賠償,便從你工錢裏扣。”

工錢是小,人命是大,黃栌沒忘記為什麽來林巳酒館,他可不是傻子,換做以前的江泛肯定不會對他這麽冷漠無情,這反應更印證他家少爺不對勁的事實,他撲通跪倒在地,抱着巳予的腿哭道:“大慈大悲活菩薩,救救我家少爺罷,他真的鬼上身了。”

趙婉兒:“……”

當面說什麽鬼上身,好不尊重她這個邪祟。

“江泛”到底什麽性子,沒人比黃栌更了解,然則大男人哭哭啼啼實在聒噪,巳予忍住把他打暈的沖動,問:“別哭了,說,你方才不好好兒在屋裏睡覺,跑哪兒去惹了個厲鬼回來?”

黃栌比巳予更想知道。

他唯一的記憶就是被巳予灌下半壇梅子酒,後來徹底醉死過去,什麽戊己庚申都沒印象。

地上的厲鬼看上去死得很凄慘,除了巳予打出的致命傷,脖子上一圈深色勒痕意味着他生前遭遇過勒頸,斷手上沾滿泥濘,指甲縫裏黑漆漆的,全是血漬,看樣子是被連拖帶拽掙紮留下的痕跡。

不明緣由,單從死法上看,格外凄慘,但死都死了,還要折活人的陽壽便是不對。

罪孽無法抵消,各恕各的罪。

所幸黃栌看不見,他要看到厲鬼長成什麽鬼樣子,怕是要直接吓暈過去,哪還有心思操心他家少爺撞鬼的事兒。

可是厲鬼已經徹底涼透,就算沈清明也不能把那七手八腳縫起來再拼個活鬼出來盤問,只能從黃栌身上下手找線索。

身有符咒加持,竟然還能被厲鬼找上,不可謂不邪門。

一時間,都不知該感嘆厲鬼不怕死,還是那符畫得太水,巳予伸手拽出那一張黃符。

巳予過目不忘不會記錯,一筆之差,符勢走向不知什麽時候從驅邪變成了招鬼。

誰幹的?

竟能悄無聲息進到林巳酒館!

反了天了。

這厮當她林巳酒館是城門樓子呢?!

巳予拿着竹枝錢串子在屋裏逡巡一圈,沒找到哪裏有穿牆破洞的痕跡……

如此,便只剩下兩種可能,一則這畫符的人跟沈清明一樣能不着痕跡穿牆破土,二來家賊難防。

這三人中,趙婉兒最可疑,但她從進門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沒有機會下手。

那麽只剩沈清明跟姜衡有嫌疑。

這時候,按照她護犢子的德行,沈清明首當其沖是最該被懷疑的,可是姜衡先前言行古怪,要是巳予直接認為是沈清明做的,那就太不分青紅皂白了。

她是個直接且單刀直入的人,從來不會讓猜忌梗在心裏作祟。

她把那一節符咒拽出來,讓沈清明跟姜衡看清楚。

兩個人的反應出奇地一致,先是沒什麽表情地垂眸,而後眉間微微蹙起,異口同聲:“是傀鬼符!”

好,很好,兩個人都認識。

證明都會畫,兩個人一個比一個鎮定,姜衡沒有半分猶豫開始罵街:“在凡人身上施這種邪術,真該碎屍萬段。”

沒有一個人能同時經受住南來北往的鬼上身,姜衡義憤填膺,咒罵之絕然,絲毫沒有自我詛咒的惶恐,看樣子不是他。

至于沈清明,他比姜衡淡定多了,只要不碰感情,他向來理智又克制,“碎屍萬段倒不必,只是他敢做初一,我們就做十五。”

說話間,他擡手對着黃栌輕輕一揮,衣服不翼而飛,只剩下一條亵褲打底。

黃栌萬萬沒想到,起承轉合竟遭到扒衣之辱,臉都紅了,又不敢指着沈清明的鼻子罵,只能無助地看向自家主子,祈求主子能給他公道。

然而他主子自身難保,哪敢張嘴為他說話。

沈清明雖然為人冷冰冰的,也不是吃飽了撐的故意刁難人,只是他從來不喜歡多做解釋,簡言之,人狠話不多,立竿見影之前,很難預料他到底意欲何為。

掀黃栌衣服時沒猶豫,等黃栌真衣不蔽體時,沈清明又十分多餘擡手擋住巳予的眼睛,別別扭扭地講:“非禮勿視。”

非什麽禮,巳予從來不拘小節,撥他的手,抱着手臂問:“你把人剝個精光要做甚?”

黃栌被四雙眼睛自上而下矚目,手矜持地護住胸前兩點,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裏看才好,低着頭裝鹌鹑。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要被公開處刑,誰叫他就是個人微言輕的下人,随便什麽人都能給他臉色看,這就是底層人的命運。

等級面前,談何尊嚴?

他十分有自知之明,雖然委屈,卻不敢妄動,靜候發落。

沈清明沒晾他太久,沉聲命令:“轉過來,背對林老板。”

黃栌很瘦,跟沈清明那副軀體有着本質區別,巳予剛想說又沒什麽可看,話到嘴邊又兀自咽回去,原來衣服上的黃符不上算,黃栌背上刻着一張巨大的傀鬼符,覆蓋整張背。

巳予:“這是——”

沈清明豎起十指抵在唇前,“噓。”

阒然間,半空中出現一支毛筆和一個硯臺。

硯臺裏,是紅色的朱砂。

黃栌見識了什麽叫真正的筆走龍蛇,沈清明提筆蘸墨,在一句冷漠的“閉眼”之後,冰涼的筆尖在他身上游走。

七筆八畫,落筆成符,沈清明倒要看看,是刻進皮裏的傀鬼符厲害,還是他這至此一家別無分店的抓鬼符更勝一籌。

來一個抓一個,來兩個抓一雙。

黃栌眼皮抖得不成樣子,他臉上花紅柳綠的,跟巫師做法似的煞是駭人,沈清明念一句咒語,符咒筆跡閃一下光後,倏地消失。

巳予在識海裏問:“你畫的什麽?”

沈清明:“他引鬼我抓鬼,看誰厲害。”

又是抓鬼符又是隐身咒,這瘟神的花樣還真多。

聽那語氣甚為得意,這厮打算抓了策反怎麽着?

沈清明把衣服丢給黃栌,說:“趕緊穿好。”

“哦。”黃栌乖乖穿衣服,看着情狀,趙婉兒猶豫道:“那,接下來怎麽辦,我不敢回太傅府,江之遠到了晚上獸性大發,我清白難保。”

清白兩個字說得含糊又小聲,黃栌沒聽清,但是聽到江之遠的名字不由得心驚,難道江之遠已經知道江泛中邪的事?

完了完了完了。

一切終究還是朝着最壞的方向發展了,他還回什麽太傅府,直接上樓跳河自盡一了百了幹淨痛快。

穿衣服的動作變得緩慢,拖延時間一般,黃栌整個人都不好了。

鬼要抓,壞人要除,好人也要救,除了找了個人來承裝他的妄執,十惡不赦的事,江之遠恐怕不止做了這一樁,巳予一想,趙婉兒的擔憂不無可能。

無論是趙婉兒還是這具身體,都不該遭受不明不白的侵犯,她問沈清明:“瘟神,你有沒有什麽,能保護‘江泛’……屁股的法子?”

堂堂四尊,哪裏來的那種東西?

沈清明嘴角一抽:“沒有。

巳予滿是懷疑:“又不需要你給什麽法器,這不是看你神通廣大,竟然這點小忙你都不願意幫,我真是錯看你了。”

沈清明難堪道:“你當我是什麽人?”

說話間,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巳予又嘀咕:“姜衡,你那兒有沒有守身如玉咒之類的?”

姜衡清心寡欲,鮮有跟人打交道,更不可能會這種咒語,他摸摸鼻子搖頭,“沒有,照我說,根本不用緩兵之計,江之遠既然作惡多端,只要逼出邪祟後交給人皇處理就行,我們不必過多插手。”

沈清明平靜道:“我怕的是,這件事不止邪祟那麽簡單。”

姜衡挑眉:“你的意思是——”

他看向沈清明,兩個人無聲交換了一個眼神後,姜衡了然。

這是他們共事多年的默契,巳予沒跟上,有些不爽道:“你倆暗通什麽款曲呢?到底怎麽回事,說清楚。”

垂在一側的手悄然握緊,沈清明最終只是搖搖頭,說:“沒什麽,林老板說的那東西我和姜衡都沒有,我可以給你幾道符,必要時,可以救你一命。有勞你回府拖住十天半月,我需要布置一下陣法。”

趙婉兒點點頭,接過沈清明的符紙,道:“好,黃栌,我們走。”

四顆櫻桃

第 31 章 -巳予發飙

31-巳予發飙

已經死了的人想要回到人間,需要一個盛裝鬼魂的容器,否則遇到太陽便會魂飛魄散,可并非什麽人都能當容器,非是血親或生辰八字完全一致不可。

奔晷琉璃盤按圖索骥,找的其實是這具軀體之下,被趙婉兒擠走的生魂,剎那間,巳予在腦海中将所有細節串聯起來。

江泛生在陰時陰歷,命中帶煞,是陰陽陣的上乘之選。

江之遠為複活趙婉兒病急亂投醫,或許受人蒙蔽或許主動為之,以江泛做籌碼,換趙婉兒一命。

這就是沈清明對黃栌說的那句“與虎謀皮,害人害己”,原來他早就看出來了。

不過巳予想不通,江泛已死,宿主的年紀又與趙婉兒不符,那趙婉兒如何能借助其重返人間?

看來,趙婉兒這具軀體,或許就是解開謎團的關鍵。

趙婉兒耷拉着腦袋,她一睜眼就變成了一個男人,自己都雲裏霧裏,根本搞不清楚宿主姓甚名誰,仍是那句:“我不知道。”

聞言,沈清明輕輕掃她一眼,趙婉兒吓到似的,連忙擺手,“我沒騙人,我真的不知道。”

趙婉兒占據這句身體後,宿主的意識至此消失,她不太有可能知道真相,而江之遠更不可能主動告知,這句“不知道”确實有幾分可信。

沈清明沉吟半晌,撐在桌面,以一種壓迫的姿态,看着趙婉兒的眼睛,直直地說道:“你不是人。”

巳予睨他,講得什麽廢話,活生生一個鬼上身,當然不是人。

趙婉兒愣住,臉上有震驚,也有不解。

氣氛焦灼,三道視線聚集在他身上,沈清明觀察着她的反應,很快又道:“你也不是鬼。”

巳予:“……”

這瘟神做甚?

神神叨叨的,盡說些廢話,犯什麽病?

趙婉兒呆如木雞,姜衡一臉凝重,巳予擰着眉,費解:“瘟神,你到底想說什麽?”

要除邪祟,就得先搞清楚邪祟的來歷。

她到現在連趙婉兒是什麽都沒看出來,這幾百年大善人都是怎麽當的?

沈清明把玩着桌上兩顆栗子,耐心十足地解釋道:“江之遠一心想要趙婉兒複生,背後又有高人指點,不會連個像樣的容器都找不到,而讓他心愛的妻子住在一個男人的身體裏,如果他沒有特殊的癖好,只說明一件事,他根本沒辦法複活趙婉兒。”

越解釋越稀裏糊塗。

姜衡不明所以,趙婉兒更是莫名,“可是——”

她有趙婉兒的記憶,如果她不是趙婉兒,還能是誰?

巳予看着趙婉兒的臉,忽然明白了沈清明話裏的意思,“你是說趙婉兒只是江之遠的妄執,所以才能裝在一個跟她八字完全不相符的身體裏。”

沈清明點點頭,“嗯,但是目前江之遠到底在搞什麽名堂,不得而知,恐怕還得勞煩趙小姐跟我們裏應外合,不過,這意味着,除掉江之遠時,你就會消失,你願意麽?”

他可不是商量的語氣。

比起鬼祟,妄執更難控制,尤其——

趙婉兒似乎在某種刺激之下,生出了自主意識。

真正的江泛又該何去何從?

這事兒比救一個中邪了的活人要棘手許多,早就進了陰曹地府的人輪不到她操心。

道理歸道理,巳予辦事從來不管天道酬勤,只講問心無愧。

江泛的遭遇她不知道便罷了,既然知曉了,就不會讓他死得不明不白。

反正大鬧地府也不是頭一遭,輕車熟路罷了。

眼下情況尚不明朗,姜衡比任何人都不想節外生枝,捅破天,把事情鬧大對現在的巳予來說沒有任何好處,韬光養晦才是正道。

個中緣由不方便明說,不怕別的,就怕沈清明發癫。

陡然雷聲四起,邪祟最怕打雷,雷電無情不長眼,劈上不死也要半條命,趙婉兒吓得鑽到桌底,巳予在姜衡胳膊上輕掴一掌,讓他別吓唬人。

真冤枉姜衡了,他可是規規矩矩連個屁都沒放呢,只是在密文裏問沈清明該如何處置江泛而已,難道這也不興說?

密文裏的話,巳予也能聽見。

和在識海裏傳音不一樣,窺探不到私密的想法,這一點,巳予很滿意。

可是,姜衡為什麽要鬼鬼祟祟?

巳予輕咳一聲,在密文裏問他:“你怕趙婉兒聽見?”

姜衡猛地回頭,莫名心虛,心說,我是怕你聽見。

沈清明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他想将錯就錯,讓江泛歸回這副身軀裏。

只是,原主将丢失掉自己真正的身份,永遠冠以他人之姓,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成為将成為可憐的犧牲品。

無可奈何,但被叫了那麽多年江少爺,對他來說,何嘗不是最好的歸宿?

巳予聽完,面色凝重,不知是反對還是在思考,沈清明輕笑一聲,調侃:“怎麽,看林老板魂不守舍的樣子,舍不得?”

“……”

有甚舍不得的?

她只是覺得,就算是神明,也沒權利決定別人的命運。

江泛到底以什麽身份活着,應該由他自己選擇。

而不是沈清明一句最好的歸宿,更不是她的意願來主宰。

巳予把趙婉兒從桌子底下薅出來,“江泛”長得文靜秀氣,不算不學無術,只是對之乎者也不甚感興趣。

她一直覺得,“江泛”自由随性,應該去游山玩水,去見識更廣闊的山與海,而後當一個潇灑的說書人。

因為“江泛”很會講故事。

上京城的話本來來回回就那些,無甚新意,很多故事,包括節神間那些家長裏短,都是“江泛”給她講的。

期許與寄望這回事,想讓他成為什麽樣的人往往意味着強迫。

巳予有什麽資格決定他未來該是什麽樣子呢?

這張臉,這個靈魂,應該有屬于他自己的人生。

那真正的江泛呢?

他的委屈和冤屈,又該向誰追讨?

巳予看着沈清明,鄭重的,深沉的,用前所未有的懇求般的語氣,說:“沈清明,我想讓他們都活下來。”

幾百年,她做過的善事,救過的人,數也數不清,從來沒有這般為難過。

世上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故而寄希望于神明。

巳予眼眶發紅:“我不想讓他們死。”

“哐當——”

一聲巨響,兩扇木門飛旋。

裏頭的人沖出來,雙眼瞳孔只剩眼白,一張臉比李逵還要黑,頭發蓬亂,像雞啄過,他攥着拳,風風火火沖到四人面前,一拳砸碎了四方桌。

好好兒的人說瘋就瘋,巳予收回眼淚,發火:“黃栌,你發什麽癫?”

這些家夥事,都是請當地最有名的工匠,雕了三個月才做完的,就此毀于一旦。

兩扇門,上好的檀木,十兩。

一張桌子,紫檀,二十兩。

這倒黴玩意兒,她得賣三十壇酒才能掙回來,巳予擒住趙婉兒,跟她算賬:“這是你的人,砸壞的東西,記得照原樣賠給我。”

坊間說的沒錯,林老板愛財如命,火燒眉毛了,想的居然是碎銀幾兩,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別的不敢說,趙婉兒,哦不,“江泛”窮得只剩下錢了,她點點頭:“沒問題,打壞多少都算我的。”

巳予磨牙,歪頭笑得恣意:“哦?這可是江少爺說的。”

咻咻咻——

竹枝錢串子原是為了對付趙婉兒,眼下換了對象,正好看看沈清明加持過的新法器到底有什麽靈通。

大雨落着,巳予卻一改往日頹唐,握着竹枝垂手而立,雄姿英發,對着黃栌飛出一招披星戴月,從頭到腳,發狂的黃栌便被釘在了原地,不動了。

趙婉兒:“……”

這竹枝威力不可小觑,她暗自慶幸,當時沒有跟巳予起沖突,不然可能早就歸西了。

說時遲,那時快,黃栌猝不及防,生生挨了一悶棍似的,眼花缭亂,頭昏腦脹,艱澀地轉動腦袋,才看到打他的是什麽。

就一根竹枝,怎麽就跟要了命似的,天靈蓋都要給他掀出十裏地。

趙婉兒吓得牙巴骨打鬥,忙不疊藏在了沈清明身後,嬌滴滴道:“郎君,林老板好兇。”

兇麽?

才不,他甚至覺得巳予打輕了。

黃栌懵了一瞬,陡然間,眼裏更紅,快要滴出血來,沈清明見勢不對要去幫忙,巳予不讓,既敢在她的地盤撒野,必須要好好讓他見識見識林老板的厲害。

不管是什麽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要打得他滿地找牙。

巳予冷聲道:“你倆誰也不許幫忙,我要親自教訓這不知好歹的東西。”

世道不太平,雖然一年四季有節神當值,但誰家沒鬧過幾回鬼?

巧了,林巳酒館沒有。

就算夜叉到了林巳酒館都得繞道走,難道碰到個不怕死的,巳予要一震雌風,想趁她病要她命,下輩子罷。

歸毀鏡上臉,再看黃栌,那張熟悉的臉只剩下森森白骨,氤氲着惡鬼的氣息,正張牙舞爪朝她撲來。

正好,巳予手癢,還沒打過瘾呢。

一馬當先,竹枝橫掃千軍,打在黃栌胸口,他吐出一口黑血。

二龍戲珠,左右開弓,卸掉兩條胳膊,讓他螳臂當車,白費力氣。

三陽開泰,先打頭,再攻擊下盤,下手快準狠,渾不像個孱弱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根本就是殺人不眨眼的女刺客。

黃栌被打得嗷嗷叫。

因為變成了厲鬼,所以在鬼吼鬼叫,哀鴻遍野,格外凄厲,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太慘無人道了。

被吵得耳朵疼,沈清明:“……”

似乎,确實不怎麽需要幫忙。

姜衡捂眼,巳予難得大開殺戒,還真是有點不忍卒讀。

趙婉兒咽下口水,悄悄從沈清明後面移到了姜衡後面。

林老板是個醋壇子來的,萬一回過神來,要她的命可怎麽是好,盡管可能也沒幾日好活,但是偷得浮生半日閑,混得一日是一日。

眨眼的功夫,黃栌已經被巳予打成了篩子,而這酒館裏,也一片狼藉。

巳予甩一下腦袋,數一下壞掉的桌子椅子,對趙婉兒說:“江少爺,一起三百兩,謝謝惠顧。”

四顆櫻桃

第 30 章 -醋味十足

30-醋味十足

仿佛某種暗示,沈清明不由得側目,“趙小姐的話別有深意,但我這個人最不喜歡猜,你想說什麽就直說。”

巳予對他不近人情的問話方式頗有意見,勃然道:“瘟神,趙小姐是受害者,你能不能有點同情心?”

林老板叱咤風雲,一碰到弱者就想當活菩薩,上頭到失去基本判斷力,沈清明深深為她地處境擔憂,但他向來不會講軟話,連關心都生澀,“林老板的同情心倒是不少,這世道照舊破破爛爛,有因為林老板的同情心就變好了麽?”

巳予:“…….”

這張嘴,反正留着講不出幾句好聽話,遲早讓姜衡一雷給劈啞。

沈清明接腔:“他不敢。”

巳予拳頭梆硬,十分想打人。

過剩的同情心過去時常讓她身陷囹圄。

難道就因為被欺騙過,吃虧不讨好,所以因噎廢食,什麽都不管了麽?

巳予做不到。

她從來認得清血淋淋的世道。

好事做不完。

壞事除不盡。

壞人抓不完。

然則這世上,也并非非黑即白,在黑與白交織在一起的縫隙裏,總有人願意回頭。

人各有志,巳予知道她能救的只是很小一部分,連一半都算不上。

做好人有什麽代價?巳予沒計較過,世道的确不古,人心從來叵測,可人人計較得失,人人冷漠無情,這世間又有什麽滋味兒?

她不是上位者,可終究比尋常人多了傍身的一技之長,為平頭老百姓做點善事理所應當。

沈清明作為受人景仰的節神更應該如此。

然而他竟然認為同情心是錯?這瘟神思想很有問題,“沈清明,我同情心多還是少,是我的事,輪不到你來評價,上位者保護弱者,理應如此,你可以不做,也沒有資格指責我用什麽方式做事。這點分寸感,尊神還是能守住的罷?”

尊神……

一生氣就六親不認的毛病不知跟誰學的。

姜衡幫沈清明解釋:“阿巳,清明君不是那個意思。”

那他到底幾個意思?

巳予越想越火大,“上位者眼睜睜看着受害者受苦還能無動于衷,如果尊神都是這般冷漠無情,那這個神,不尊也罷。”

身為清明節神,沈清明要做很多事。

其中,傳承孝道是最重要的任務,久而久之,他甚至會陷入自我懷疑,究竟是祭祀孝道催生出沈清明,還是因為他的誕生才有了後來的種種……

上位者必須守住本心與自己的位置,若他真跟巳予一樣同情心泛濫,怕是什麽也做不了。

可憐又無奈的事,他原本見的太多。

巳予對沈清明這種不分青紅皂白一視同仁的冷漠嗤之以鼻。

趙婉兒這事兒往遠了不說,當下之局面,即便不是什麽是非判官,也必須要主持公道的。

根據他們的推測,再加上趙婉兒的那一番真真假假的證詞,江之遠那厮不是中邪也是差不離是個瘋子。

反正,不管邪祟還是瘋子,人人得而誅之。

巳予說風就是雨,抓着趙婉兒的手道:“走,我與你去收拾江之遠。”

“嘭——”門倏地合上,沈清明攔住她的去路,道:“林老板,你的同情心也要适可而止,江之遠是什麽來頭尚且不得而知,你就這樣貿貿然拉着趙小姐去找他,恐怕會幫倒忙。你有沒有想過江泛怎麽辦?他還在被壓在假山的金身之下,不得超生。”

趙婉兒強顏歡笑道:“林老板,郎君講得甚有道理,還是從長計議。”

郎君……叫得真親熱,巳予恨不能掀桌:“既然趙小姐來了,就請把黃栌一并帶走。”

趙婉兒一愣,這林老板怎的生了個小孩子脾氣?

方才還跟她同仇敵忾要一起去手刃江之遠呢,怎麽說翻臉就翻臉?

她在沈清明跟巳予臉上來回琢磨,意識到這個家好像誰說了都不算,姜衡沉默,沈清明冷漠,巳予脾氣忽好忽壞,可真要比較起來,沈清明能從江府全身而退,靈力一定更勝一籌。

審時度勢,趙婉兒朝沈清明撲過去,泫然欲泣裝可憐:“郎君,奴家真的無處可去,江府我是不敢回的,江之遠一到晚上就會變成怪物,萬一他獸性大發,那我的清白不是糟蹋了麽。”

兩遍了,巳予終是忍不住,問:“江之遠晚上到底什麽模樣?”

趙婉兒眨眨眼睛,要哭不哭的:“白天正人君子,晚上對着我要這樣那樣,簡直就是臭流氓。”

陰陽向北,山南水北,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就容易滋生邪祟,像噬人佛這樣的常年就生活在陰溝裏,等着人翻船,一旦被他們抓住機會,就會寄身于人,而後橫行霸道。

在江府,沈清明并未察覺到有邪祟在江之遠身上,難道是他的感覺出了錯?

他對萬物的感知,是歷法的恩賜,與生俱來的。

邪魔外道,全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除非——

寄身在江之遠身體裏的,不是什麽邪祟,而是堕落的神明。

白日裏如常人一般,到了夜裏就會性情大變,沈清明不僅眉頭緊皺,想起一件事來。

從前,野仲、游光兩個惡鬼,邪氣沖天,常在人間作怪害人。

後來天道想了個法子,既然除不掉兩個惡鬼,那便為己所用,以其驚天之力,以暴制暴,以毒攻毒,壓制其他鬼魅作祟,謂之夜游神。

只是最後夜游神始終未能擺脫鬼剎身份,二十四節神誕生後,便沒人再提及這兩兄弟。

不管此前多風光,一旦被天道遺棄,便會被世人遺忘,天道不會篡改記憶,但随着記得這些人逐漸離開人世,這些名字也随之長眠地下。

真正的離開,往往都是不動聲色的,就像當初上巳不告而別。

這兩件事放一塊兒想就變得別有深意。

天道可以抛棄夜游神,那歷法是不是也如法炮制?

可是,上巳生而為神,與那兩個鬼剎不可混為一談,為何落地如此境地?

他實在想不通。

巳予不知道自己前世的身份,卻沒忘記前世的使命,依然為了多救一個人而奮不顧身。

可是,憑什麽呢?

沈清明攥拳,心裏升騰出難以釋懷的憤慨。

若是上巳真被歷法除名,他只怕會做出比火桃林更瘋的事。

注意到沈清明的目光,巳予小聲問:“瘟神,你怎的了,這幅表情,要吃人似的。”

他搖搖頭,連語氣也變得生硬,“無甚,只是想起一些無關緊要的往事。”

往事——

巳予自覺閉嘴,八成又是與他那個心上人有關。

說來奇怪,在潛移默化間,巳予仿佛已經接受自己就是上巳的事實,但又堅定地認為死而複生便各自為人,她是她,上巳是上巳,一來二去,提到上巳心情就會微妙而又暴躁。

她潇灑四百多年,遇見一個沈清明變得婆婆媽媽。

兩個想法在她腦子裏打架,一個講她被沈清明美色所惑失去自我矯情做作,一個講愛就是這樣沒有辦法,占有欲才是人之常情,不要壓抑本性,大膽地矯揉造作勇敢追愛……

愛情使人矯情。

這太不巳予了。

說好的淡泊明志,寧靜致遠,這會子鼻尖泛酸惺惺作态做甚?

過于酸臭。

巳予對自己這副姿态不忍直視,都怪沈清明太煩人。

長得一副薄情寡性的,實際是個癡心一片的癡情神仙,誰不煩?

趙婉兒仰着臉再次确認道:“江之遠真不是好人,三位大仙,你們會幫我的吧?”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沈清明心情有恙,格外煩躁地瞥了趙婉兒一眼,實在受不了她頂着一張男人的臉行為舉止卻似嬌滴滴的女人,簡直辣眼睛。

沈清明:“這要看你值不值得。”

巳予一聽,當場不樂意。

沈清明這是何意?

他還要報酬不成?

給他錢,他也沒地兒花啊。

上巳怒視沈清明,企圖用眼神壓迫沈清明承認錯誤,做好事應該不求回報,不應該有企圖心,結果趙婉兒竟然趁機拿走一顆她的栗子。

“啪——”

她一拍桌子,惡霸似的。

趙婉兒心髒突突直跳,看林老板這兇神惡煞的表情,顫顫巍巍道:“怎、怎麽了?”

巳予表情認真地說:“誰讓你吃我栗子了?”

趙婉兒大約沒想到林老板竟然還護食兒,不是自诩濟世救人,是個心腸柔軟的大善人?吃她兩顆栗子竟然還要斤斤計較,她沉吟着正要縮回手,巳予自暴自棄一般随意地一擺手,不情不願地哼一聲,道:“算了,吃罷,反正也不是給我的。”

沈清明緩慢地轉過臉,看着巳予反應過來,林老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竟然是在分吃醋!

只不過,自己吃自己的醋是個什麽操作?

真可愛。

他忍不住翹起嘴角。

趙婉兒哪還敢吃,她不人不鬼,按照沈清明的話講,就是個邪祟,比起這些,她更想吃點生魂什麽的。

冷靜下來,巳予想起另外一件事,“當時黃栌來找我,奔晷琉璃盤所示,江泛的生魂在濉溪,既然真正的江泛已經死了,那你這具身體,到底是誰?”

四顆櫻桃

第 29 章 -一些往事

29-一些往事

口若懸河絕氣弦,言如山水動乾坤,巳予不僅嘴皮子利索,還能扮豬吃老虎。

說之前沒有十足把握,七蒙八猜,詐趙婉兒不打自招,沒想到還真詐出來點真東西。

沈清明沒想到巳予膽大包天到如此地步,萬一喊錯人,可不是鬧笑話那麽簡單,而是要人命的。

趙婉兒眼見瞞不過,便索性一股腦全招了,“我的确是趙婉兒,今年十七歲。”

年紀不對。

江泛說過,他母親二十嫁給江之遠,二十二歲生産時殒命。

如果真如她所說,這個趙婉兒還沒有成為江之遠的妻室,甚至與江之遠形同陌路。

這不可能。

巳予難以置信:“坊間傳言你知書達理,可我看你對這瘟神色眯眯的,哪像千金大小姐,分明是個女流氓。”

姜衡扶額,這家夥的關注點還真是清奇。

趙婉兒尴尬地摳手指,支支吾吾解釋自己先前的孟浪行為:“我只是想要試探一下神君是不是正人君子,畢竟江之遠的手段那麽厲害,萬一你們是他請來的人,要把我從江泛的身體裏拉出去,那我的清白不就徹底毀了麽?”

等等,她這句話的意思是——

她不願意從江泛身體裏出來,只是擔心江之遠對她意圖不軌?

照理說,趙婉兒心甘情願嫁給江之遠,就算十七歲的趙婉兒并不認識江之遠,那麽在知道自己日後與他成婚并且有了孩子,怎麽都不該是這種反應啊……

巳予想不通。

難道當初趙婉兒并不是自願嫁給江之遠為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倒也不無可能。

看來民間那些傳聞大多有失偏頗,分明強買強賣,竟被吹噓成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也不知道到底誰在瞎編排。

頂着一張男人的臉哭哭啼啼是非常惹人厭煩的,可是趙婉兒三言兩語間,巳予兀自腦補被迫嫁給一個自己厭惡的男人凄苦生活的可憐戲碼,恻隐之心随之泛濫成災。

她走到趙婉兒面前拉住她的手,一臉憐愛地說:“地上涼,你先起來說話,姜衡,去裏面拿件袍子出來給趙姑娘披上。”

怎麽就心疼上了?沈清明:“……”

不是情敵麽?姜衡:“……”

看着情狀,打是打不起來了,恐怕還要促膝徹夜長談,沈清明給姜衡使了一個眼色。

姜衡回屋取了兩件大氅,巳予跟趙婉兒一人一件。

蠟燭換成新的,巳予開始刨根問底。

此事正如小孩兒沒娘,說來話長。

四十多年前,江之遠出生在皖南一個大雜院,跟着戲班子讨生活,風裏來雨裏去。

因生得白淨秀氣,常常被當成女娃娃,紮小辮兒穿花裙。

江之遠不肯,班主便罰他頂碗跪牆根。從早到天黑。

他喜歡看書,沒爹沒娘的孩子,連口飯都得乞讨,哪有錢上私塾?

便只能拿着戲班子的唱段學認字,唱段上來回來就那幾行字,他學得快,學完就想再學新的,奈何囊中羞澀。

四書五經都有什麽,他并搞不清楚,只是很想要。

一河之隔,對岸便是私塾,日日有那些富家公子哥在吊腳樓裏搖頭晃腦插科打诨。

他太想要了,所以産生了偷的念頭。

沒人引導他應該怎麽當一個善良且正直的人,他并不知道偷是不對的行為。

江之遠太渴望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四書五經了,以至于,他看到河對岸那個比他大兩歲的魏書生抱着一本裝幀精美的詩經睡大覺時,氣得發狂。

他從橋邊繞過去,趁着暮色四合四下無人,把魏書生推下河。

書本掉落在一側,魏書生驚醒呼救,江之遠置之不理,江之遠看着被水沖下去的魏書生,絲毫沒有悔恨,眼裏盡是得意。

他撿起那本書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房裏,他貪婪地吸一口墨香味,嘆息,他終于擁有了一本自己的詩經。

翻開第一頁,他看到:“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好幾個不認得的字。

有些人的惡,或許并不需要任何刺激與起因。

他僅僅是天生的惡者而已。

魏書生枉死,終究成了水鬼,淹死在河裏。

江之遠做惡,卻因為無人看見,逍遙法外。

只是,夜深人靜,他在油燈前打開那本詩經時,總能聽到一個聲音,他在喊:“救救我。”

窗戶上,顯出一道水中掙紮的人影,與那道驀然注視的冷漠交織在一處。

可是當天一亮,他又變成了那個內向沉默的江之遠。

那一年,十九歲的趙婉兒跟随父親趙敬來皖南省親,表舅請來當地的戲班子來助興。

那是趙婉兒第一次見到江之遠。

他穿着戲服,在臺上唱當地赫赫有名的《黃梅戲》。

江之遠身上的書生氣很濃厚,他跟常年混跡戲班子,出入風月場所的那些人不一樣。

他的眼神,尤其無欲無求,仿佛這世上無甚值得他在乎。

趙婉兒聽得入神,下了戲,到花園裏碰面,聽見他在吟“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看來他不僅僅會唱戲,還飽讀詩書,淪落到抛頭露面讨生活,約莫遭遇了什麽變故。

她走過去搭話,一問才知,對方無父無母,是個身世可憐之人。

腹有詩書,又不過分自滿,看着言行舉止,倒是個溫文爾雅之人,趙婉兒便舉薦他進趙府為趙敬打下手。

在給趙敬打下手期間,江之遠表現出色,髒活累活從不抱怨,很快得到趙敬的賞識,舉薦給皇帝,成為典儀。

趙敬誤以為趙婉兒對江之遠傾慕已久,所以幫他改了身份,讓他能跟自己的女兒門當戶對,趙婉兒對江之遠談不上愛,只是他父親手底下沒有出什麽差錯得到重用不說,甚至推舉給了皇帝,進了上京,一定人品貴重。

父親不會看錯人,便應允了這樁婚事。

成婚後,她跟江之遠到了上京。

成婚兩年,一直未有身孕,趙婉兒有些心急,去了寺裏求子,不久就身懷六甲,後來專門去還願,可是寺裏的僧人看着她直搖頭,說這孩子天生帶煞,克父克母,就算生下來也活不長。

趙婉兒不信邪,找大師求護身符,寫下了孩子的生辰八字,以求為孩子延年益壽,可是大師嘆息着說,這孩子注定死于非命。

江之遠得知此事,便給趙婉兒準備了堕胎藥。

趙婉兒不肯喝,夫妻倆僵持許久,靠趙婉兒不吃不喝才換來江之遠妥協。

後來趙婉兒肚子越來越大,身體百般不适,藥石無靈,在生産當日不幸血崩而死,留下一子,起名曰江泛。

江之遠大受刺激,把自己跟趙婉兒的屍身關在一起三天三夜,後來,也不知道趙婉兒到底有沒有入土為安,因為也沒人知道趙婉兒埋骨何處。

又過一年,江之遠帶着江泛回杭州看望趙敬,返上京不到三日,趙敬暴斃而亡。

正是應了那句,天生帶煞,專克祖宗。

唯獨江之遠躲過一劫。

聽到此處,巳予忽然發覺問題:“既然你是十七歲的趙婉兒,又是如何得知這些事的?”

趙婉兒攏了一下衣袖,嘆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我記得自己十七歲,我也知道江之遠那些事。”

沈清明更想知道江泛與那尊佛又是怎麽回事,“既然你知道這麽多,那你知不知道江泛院子裏的假山地下有一個暗道?”

趙婉兒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擡頭,低聲說:“我、我不知道。”

沈清明戳穿她:“你在撒謊。”

趙婉兒又開始摸手指頭,端着可憐的樣子。

巳予護着趙婉兒,不準沈清明審犯人似的:“就算她知道,又不是她做的,你兇她做什麽,有本事你去把江之遠抓來問問他搞這麽多,究竟想幹什麽。”

瘋子想幹什麽,往往無法用常理推斷。

江之遠做下這些,難道真的僅僅只想複活亡妻?

既然處心積慮籌謀這麽多年,為什麽還會出這種趙婉兒根本不認他的差錯?

豈不是漏洞百出?

沈清明琢磨一番,假設趙婉兒所說句句屬實,那麽江之遠一定被什麽控制得了失心瘋。

可又與黃栌看到的江之遠不一樣。

況且,就算他裝得再慈眉善目,身上的邪祟臭氣無法逃過沈清明的鼻子。

問題就在于,江之遠,乃至整個江府,都沒有邪祟的臭氣。

沈清明輕咳一聲,道:“別說你沒去過。”

說着,沈清明抓住她的手,只見趙婉兒手心赫然出現一道柳葉形的亮光,“如果你沒去過,你怎麽會碰到我留在江泛身上的禁制,趙婉兒,別跟我裝無辜,你沒有你說的那麽幹淨。我從來不給人當刀使,你想要公道,我可以給你,但你想借我的手殺人,門都沒有。”

巳予又是一驚,沈清明什麽時候下的禁制?

她怎麽不知道。

沒想到瘟神看着一身正氣人畜無害,背地裏城府頗深。

他也許早就猜到了趙婉兒會來,所以才會在江泛那兒留下禁制。

趙婉兒低下頭,再擡眸時,眼裏已經沒有了恐慌,她仿佛變了個人,“是,林老板聽到的防音咒是我做的,江泛去無名之墓也是我教唆的,那時我剛醒,夜夜夢裏都有人喊我娘親,後來我才知道了那些事,我怎麽還能無動于衷?”

巳予打斷她:“等等,你是說,這些事,都是江泛告訴你的?”

趙婉兒點點頭,“不全是,我後來在書房裏找到一封遺書,是我自己寫的,跟江泛講的那些事基本吻合,雖然我不知道我和那孩子到底算什麽關系,但是,我們有共同的仇人。”

沈清明不關心恩怨情仇,他耷拉着眼皮,有些犯困的樣子,睡眼惺忪,連語氣也懶懶的,他問:“趙小姐,你說江之遠到底中了什麽邪?”

趙婉兒看着那一盞燭火,冷冷地重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到了晚上就會變成另一個人。”

四顆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