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生死與共
37-生死與共
這節骨眼,還有心思調情?
巳予真不知該說他恃才放曠還是體不心卻寬。
這事兒不禁想,越想越膽戰心驚,她再瘋也就是賤命一條,沈清明身為節神,萬民擁護,做甚想不開,幹這麽天理難容的事兒。
她一個頭兩個大,攢了一肚子難聽話,張嘴又于心不忍,深呼吸一口氣,琢磨半晌,咽下上不得臺面的腌臜話,像個老母親似的苦口婆心,“沈清明,不為自己也要想想別人,有多少人仰仗你,多少人擔心你在意你,你就這麽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急着去送死?”
巳予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脾氣上來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平息的。
姜衡自覺收了東西上樓,沈清明餘光落着姜衡無奈搖頭的虛影,嘴角吊兒郎當的笑消失殆盡,壓抑了不知多少年的怒火一觸即發,“林老板一直都是這麽幹的,怎麽到了我身上,反而不行了?”
“我什——”她下意識反駁,潛意識裏蹦出個無數個奮不顧身奔向刀山火海的場面,驟然語塞。
火光中,前有邪祟青面獠牙張牙舞爪,義無反顧奔赴戰場的人身後始終有一雙眼睛注視着她的背影,他的手茫然又徒勞地揚在半空,想挽留最終只是沉默地放任她離去。
畫面裏,頭也不回的人是上巳。
目送的人則是沈清明。
多少次?
沈清明究竟這樣眼睜睜看着上巳飛蛾撲火多少次?
風力掀天浪打頭,只須一笑不須愁。
巳予再不想承認,也終于不得不正視她對沈清明情不知所起的那點兒心思,也許都源自于上巳轉世的蘭心絮果。
如果不是上巳珠玉在前,她會對沈清明愛之欲其生麽?
答案是肯定的。
巳予從來心知肚明她是什麽德行,沈清明縱使口是心非,霸道蠻橫,可是他從裏到外透漏出的俠義與擔當,任何時候碰到,她都在劫難逃。
就像是,某種命中注定的羁絆。
四百多年,沈清明恨過她麽?
初見時的劍拔弩張歷歷在目,可沈清明從沒有哪一刻真正刁難過她,反而處處呵護,事事周全……
他把自己當成上巳。
巳予沒有上巳地記憶。
她有自己的名字,用這個名字生活了四百多年。
上巳與沈清明那些人盡皆知但又欲言又止的往事,她一件都不記得。
那些總是無端入夢的零星碎片和在無數個對視的瞬間洶湧的情緒像一把鑰匙蠻橫地企圖撬開她這把在生鏽的鎖。
鑰匙能嚴絲合縫插/進鎖孔,可她這把老鎖頭年久失修,外表斑駁,鏽跡斑斑,轉不動,撬不開,硌得她生疼。
她為沈清明感到遺憾,至于她——
那一瞬間,最洶湧澎湃的情緒,全都指向一個念頭,她想把記憶找回來!
可是,天下之大,找個人尚且大海撈針,找回憶談何容易?
血漬幹涸在那張白皙的臉頰上,沈清明似故意讓巳予嘗嘗無能無力的滋味兒又似決然到根本無所畏懼,雙目含着一汪水,深邃之餘,随時冰凍三尺。
沈清明與上巳情深義重,他同樣擁有這段記憶。
巳予攥住沈清明的手腕,細長的手指發着抖,她太興奮了。
不明緣由的,她深吸一口氣,在亂蹦的心跳聲中,喊他的名字:“沈清明,你還要去殺掉另外三頭兇獸,是不是?”
沈清明不答不要緊,巳予兀自決定,無需沈清明同意,“我與你一起。”
或許曾經你無數次看着上巳獨自置身危險而無可奈何,但這一次,我絕不會重蹈覆轍,讓悲劇與遺憾重演,你要去冒險,那我陪你瘋。
她這樣子,依稀就是那些年固執而又真摯的模樣,只是比起上巳,重生歸來的巳予,骨子裏多了幾分随心所欲的孤勇,上巳尚且聽勸,巳予要做什麽,便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
姜衡放完筆墨紙硯,站在廊下看着對峙的兩人,十分前車之鑒地道:“清明君,你攔不住她的。”
沒了那顆珠子,巳予不怕沈清明一言不合把她關小黑屋,雄赳赳氣昂昂的。
對視間,沈清明率先移開,仰頭看向姜衡,他腰間的竹簫晃得厲害,鼗戊在裏面玩兒命撲騰,想要沖破桎梏。
它沒看清是誰殺了它,但不要緊,殺光所有人,總能報仇雪恨。
肆虐的暴怒變成滔天的恨意,恨不能毀天滅地。
存七情六欲故而為人,除貪嗔癡怨故而成神。
沈清明本是生了副鐵石心腸,沒有機會體會父母之愛,手足之情,跟上巳那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讓他短暫明白人與人之間的羁絆到底是怎麽回事。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很可恥的,沈清明竟然生出“生同衾死同穴”卑劣想法。
事不宜遲,需要盡快解決另外三頭兇獸。
“也罷。”沈清明嘀咕一句。四兇分居窮山惡水。
鼗戊已除,還剩溷逇、蛩炁、夲蛈。
溷逇狡詐,性情兇暴,厭惡善良,巳予這樣憐憫衆生的大善人它最喜歡,一口一個,多少都不在話下。
蛩炁兇狠,衷信全無,好人之言偏不信,壞人之語它全聽,巳予沒半點兒壞心思,首當其沖成它盤中之餐。
夲蛈,形如蜘蛛,身壯似木,魁如高山,猛比窫窳,所困之處,一片荒蕪,寸草不生,只因它個性貪婪,什麽都吃。
溷逇在風雷山,常年雷電交加,一雷之下必死無疑。
蛩炁困于大水泊,泥淖之下,寸步難行,越掙紮越深陷,最後沉入沼中,永不見天日。
夲蛈囿圍食人蹇,四面環山,山壁之上镌刻至理名言,佛道儒三魂日夜誦讀摧磨。
相比之下,斷頭崖的瘴氣不值一提。
沈清明垂目掃一眼巳予,頗為郁卒,被看得人咂摸出一絲破罐破摔的無奈,以及一言難盡的沉默。
巳予救人不戀戰,她沒正兒八經打過架,壯士出征第一回,對手窮兇極惡,勢必一場酣戰,想想還挺刺激。
不知者無畏。
依着巳予的性子,知不知,都是那副沒所謂的樣子,她掀唇想說點什麽,最終選擇靠眼神傳遞要跟沈清明出生入死地決心。
然而生死與共不過是瞬間的想法,找了幾百年才找到的人,怎麽能讓她去送死。
他沖姜衡搖搖頭,慢吞吞吐出兩個字,“不行。”
巳予才不聽:“瘟神,擺什麽要死不活的臉色,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我們一起好過你單打獨鬥,就算我再差勁,等你和姜衡解決掉兇獸,我抓個鬼還不行麽?”
這祖宗太瞧得起自己,也太低估兇獸,沈清明既用兇獸擺陣,一來,江之遠一定深不可測,二來,兇獸惡鬼獨霸一方,鬼氣登峰造極。
若不是利用清明當值,換其他時日,就算沈清明,也未必能壓制得住。
況且,殺兇獸時心要很手得辣,腥風血雨的,沈清明不太想巳予在旁邊圍觀。
這瘟神油鹽不進,巳予拿出殺手锏:“不帶我去,你別想離開我半步。”
方才沈清明正在收尾,鼗戊的屍身才埋了半截,就被巳予幾嗓子吆喝回林巳酒館,這無賴祖宗說得出做得到。
他們之間的小情趣變成了阻礙,偏偏沈清明束手無策,只得妥協。
“——天殺的,誰偷襲老子,放老子出去,老子一定要你祖宗的命。”
巳予突然聽到一聲咒罵,隐隐綽綽的,并不真切,可是語氣活像誰撅了他祖墳一般惡劣。
可是嗓門低沉,跟捂着嘴巴似的,嗡嗡的,像是從沈清明別在腰間的竹簫裏傳出來的。
巳予低頭伸手抓空,竹簫晃晃蕩蕩,叫沈清明摘下握在手裏,寶貝似的護着,“別動。”
還挺兇。
這瘟神臉上沾着血漬,越發不可一世。
巳予縮回手,大約懂了,“看來鼗戊在裏頭罵你。”
沈清明置若罔聞地點點頭:“無妨,罵的越兇,怨氣越重,殺傷力越強。”
這都是什麽野路子?
沈清明這人長得一清二白的,折磨侮辱人的手段可真是一套一套的上不得臺面,“江之遠到底什麽來頭,害得清明君連夜造鬼。”
沈清明收起竹簫,垂眸,深沉道:“算得出來頭的都好對付,算不出來頭的往往是同類。”
巳予跟姜衡聞言皆一怔,他這句話幾乎明示,江之遠不是鬼上身,所以要以四大惡鬼鎖陣,才能困住江之遠。
事不宜遲,姜衡說:“我們走。”
沈清明叫住他:“等等——”
巳予轉身,卻見沈清明一言不發地拿了根繩子捆住姜衡,“……”
“你捆姜衡做甚?”巳予去攔他,“他抓鬼不在行,但他打架很行的,你不是講,二十四節神,他堪稱戰神,你把捆這兒一個人去單打獨鬥,你瘋啦!”
沈清明半真半假道:“沒瘋,讓你同我去是我攔不住你,但驚蟄君是天地生機,他不能有事。”
“沈清明!你松開我!”姜衡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喊他,“如果你不讓我去,你就永遠也別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沈清明在他手上壓下一道黃紙,看着巳予的眼睛,鄭重又克制道:“有林老板生死相随,為了她,我自當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