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一些往事
29-一些往事
口若懸河絕氣弦,言如山水動乾坤,巳予不僅嘴皮子利索,還能扮豬吃老虎。
說之前沒有十足把握,七蒙八猜,詐趙婉兒不打自招,沒想到還真詐出來點真東西。
沈清明沒想到巳予膽大包天到如此地步,萬一喊錯人,可不是鬧笑話那麽簡單,而是要人命的。
趙婉兒眼見瞞不過,便索性一股腦全招了,“我的确是趙婉兒,今年十七歲。”
年紀不對。
江泛說過,他母親二十嫁給江之遠,二十二歲生産時殒命。
如果真如她所說,這個趙婉兒還沒有成為江之遠的妻室,甚至與江之遠形同陌路。
這不可能。
巳予難以置信:“坊間傳言你知書達理,可我看你對這瘟神色眯眯的,哪像千金大小姐,分明是個女流氓。”
姜衡扶額,這家夥的關注點還真是清奇。
趙婉兒尴尬地摳手指,支支吾吾解釋自己先前的孟浪行為:“我只是想要試探一下神君是不是正人君子,畢竟江之遠的手段那麽厲害,萬一你們是他請來的人,要把我從江泛的身體裏拉出去,那我的清白不就徹底毀了麽?”
等等,她這句話的意思是——
她不願意從江泛身體裏出來,只是擔心江之遠對她意圖不軌?
照理說,趙婉兒心甘情願嫁給江之遠,就算十七歲的趙婉兒并不認識江之遠,那麽在知道自己日後與他成婚并且有了孩子,怎麽都不該是這種反應啊……
巳予想不通。
難道當初趙婉兒并不是自願嫁給江之遠為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倒也不無可能。
看來民間那些傳聞大多有失偏頗,分明強買強賣,竟被吹噓成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也不知道到底誰在瞎編排。
頂着一張男人的臉哭哭啼啼是非常惹人厭煩的,可是趙婉兒三言兩語間,巳予兀自腦補被迫嫁給一個自己厭惡的男人凄苦生活的可憐戲碼,恻隐之心随之泛濫成災。
她走到趙婉兒面前拉住她的手,一臉憐愛地說:“地上涼,你先起來說話,姜衡,去裏面拿件袍子出來給趙姑娘披上。”
怎麽就心疼上了?沈清明:“……”
不是情敵麽?姜衡:“……”
看着情狀,打是打不起來了,恐怕還要促膝徹夜長談,沈清明給姜衡使了一個眼色。
姜衡回屋取了兩件大氅,巳予跟趙婉兒一人一件。
蠟燭換成新的,巳予開始刨根問底。
此事正如小孩兒沒娘,說來話長。
四十多年前,江之遠出生在皖南一個大雜院,跟着戲班子讨生活,風裏來雨裏去。
因生得白淨秀氣,常常被當成女娃娃,紮小辮兒穿花裙。
江之遠不肯,班主便罰他頂碗跪牆根。從早到天黑。
他喜歡看書,沒爹沒娘的孩子,連口飯都得乞讨,哪有錢上私塾?
便只能拿着戲班子的唱段學認字,唱段上來回來就那幾行字,他學得快,學完就想再學新的,奈何囊中羞澀。
四書五經都有什麽,他并搞不清楚,只是很想要。
一河之隔,對岸便是私塾,日日有那些富家公子哥在吊腳樓裏搖頭晃腦插科打诨。
他太想要了,所以産生了偷的念頭。
沒人引導他應該怎麽當一個善良且正直的人,他并不知道偷是不對的行為。
江之遠太渴望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四書五經了,以至于,他看到河對岸那個比他大兩歲的魏書生抱着一本裝幀精美的詩經睡大覺時,氣得發狂。
他從橋邊繞過去,趁着暮色四合四下無人,把魏書生推下河。
書本掉落在一側,魏書生驚醒呼救,江之遠置之不理,江之遠看着被水沖下去的魏書生,絲毫沒有悔恨,眼裏盡是得意。
他撿起那本書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房裏,他貪婪地吸一口墨香味,嘆息,他終于擁有了一本自己的詩經。
翻開第一頁,他看到:“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好幾個不認得的字。
有些人的惡,或許并不需要任何刺激與起因。
他僅僅是天生的惡者而已。
魏書生枉死,終究成了水鬼,淹死在河裏。
江之遠做惡,卻因為無人看見,逍遙法外。
只是,夜深人靜,他在油燈前打開那本詩經時,總能聽到一個聲音,他在喊:“救救我。”
窗戶上,顯出一道水中掙紮的人影,與那道驀然注視的冷漠交織在一處。
可是當天一亮,他又變成了那個內向沉默的江之遠。
那一年,十九歲的趙婉兒跟随父親趙敬來皖南省親,表舅請來當地的戲班子來助興。
那是趙婉兒第一次見到江之遠。
他穿着戲服,在臺上唱當地赫赫有名的《黃梅戲》。
江之遠身上的書生氣很濃厚,他跟常年混跡戲班子,出入風月場所的那些人不一樣。
他的眼神,尤其無欲無求,仿佛這世上無甚值得他在乎。
趙婉兒聽得入神,下了戲,到花園裏碰面,聽見他在吟“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看來他不僅僅會唱戲,還飽讀詩書,淪落到抛頭露面讨生活,約莫遭遇了什麽變故。
她走過去搭話,一問才知,對方無父無母,是個身世可憐之人。
腹有詩書,又不過分自滿,看着言行舉止,倒是個溫文爾雅之人,趙婉兒便舉薦他進趙府為趙敬打下手。
在給趙敬打下手期間,江之遠表現出色,髒活累活從不抱怨,很快得到趙敬的賞識,舉薦給皇帝,成為典儀。
趙敬誤以為趙婉兒對江之遠傾慕已久,所以幫他改了身份,讓他能跟自己的女兒門當戶對,趙婉兒對江之遠談不上愛,只是他父親手底下沒有出什麽差錯得到重用不說,甚至推舉給了皇帝,進了上京,一定人品貴重。
父親不會看錯人,便應允了這樁婚事。
成婚後,她跟江之遠到了上京。
成婚兩年,一直未有身孕,趙婉兒有些心急,去了寺裏求子,不久就身懷六甲,後來專門去還願,可是寺裏的僧人看着她直搖頭,說這孩子天生帶煞,克父克母,就算生下來也活不長。
趙婉兒不信邪,找大師求護身符,寫下了孩子的生辰八字,以求為孩子延年益壽,可是大師嘆息着說,這孩子注定死于非命。
江之遠得知此事,便給趙婉兒準備了堕胎藥。
趙婉兒不肯喝,夫妻倆僵持許久,靠趙婉兒不吃不喝才換來江之遠妥協。
後來趙婉兒肚子越來越大,身體百般不适,藥石無靈,在生産當日不幸血崩而死,留下一子,起名曰江泛。
江之遠大受刺激,把自己跟趙婉兒的屍身關在一起三天三夜,後來,也不知道趙婉兒到底有沒有入土為安,因為也沒人知道趙婉兒埋骨何處。
又過一年,江之遠帶着江泛回杭州看望趙敬,返上京不到三日,趙敬暴斃而亡。
正是應了那句,天生帶煞,專克祖宗。
唯獨江之遠躲過一劫。
聽到此處,巳予忽然發覺問題:“既然你是十七歲的趙婉兒,又是如何得知這些事的?”
趙婉兒攏了一下衣袖,嘆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我記得自己十七歲,我也知道江之遠那些事。”
沈清明更想知道江泛與那尊佛又是怎麽回事,“既然你知道這麽多,那你知不知道江泛院子裏的假山地下有一個暗道?”
趙婉兒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擡頭,低聲說:“我、我不知道。”
沈清明戳穿她:“你在撒謊。”
趙婉兒又開始摸手指頭,端着可憐的樣子。
巳予護着趙婉兒,不準沈清明審犯人似的:“就算她知道,又不是她做的,你兇她做什麽,有本事你去把江之遠抓來問問他搞這麽多,究竟想幹什麽。”
瘋子想幹什麽,往往無法用常理推斷。
江之遠做下這些,難道真的僅僅只想複活亡妻?
既然處心積慮籌謀這麽多年,為什麽還會出這種趙婉兒根本不認他的差錯?
豈不是漏洞百出?
沈清明琢磨一番,假設趙婉兒所說句句屬實,那麽江之遠一定被什麽控制得了失心瘋。
可又與黃栌看到的江之遠不一樣。
況且,就算他裝得再慈眉善目,身上的邪祟臭氣無法逃過沈清明的鼻子。
問題就在于,江之遠,乃至整個江府,都沒有邪祟的臭氣。
沈清明輕咳一聲,道:“別說你沒去過。”
說着,沈清明抓住她的手,只見趙婉兒手心赫然出現一道柳葉形的亮光,“如果你沒去過,你怎麽會碰到我留在江泛身上的禁制,趙婉兒,別跟我裝無辜,你沒有你說的那麽幹淨。我從來不給人當刀使,你想要公道,我可以給你,但你想借我的手殺人,門都沒有。”
巳予又是一驚,沈清明什麽時候下的禁制?
她怎麽不知道。
沒想到瘟神看着一身正氣人畜無害,背地裏城府頗深。
他也許早就猜到了趙婉兒會來,所以才會在江泛那兒留下禁制。
趙婉兒低下頭,再擡眸時,眼裏已經沒有了恐慌,她仿佛變了個人,“是,林老板聽到的防音咒是我做的,江泛去無名之墓也是我教唆的,那時我剛醒,夜夜夢裏都有人喊我娘親,後來我才知道了那些事,我怎麽還能無動于衷?”
巳予打斷她:“等等,你是說,這些事,都是江泛告訴你的?”
趙婉兒點點頭,“不全是,我後來在書房裏找到一封遺書,是我自己寫的,跟江泛講的那些事基本吻合,雖然我不知道我和那孩子到底算什麽關系,但是,我們有共同的仇人。”
沈清明不關心恩怨情仇,他耷拉着眼皮,有些犯困的樣子,睡眼惺忪,連語氣也懶懶的,他問:“趙小姐,你說江之遠到底中了什麽邪?”
趙婉兒看着那一盞燭火,冷冷地重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到了晚上就會變成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