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他撒謊了

38-他撒謊了

全身而退談何容易,光是進四獸圍困之地,堪比蜀道之難。

姜衡憂心忡忡,不是不信沈清明的本事,而是當年之事尚未有明确定論,他實在擔心沈清明任意妄為捅出天大的簍子最後覆水難收。

他自知無法阻止沈清明,這一道符能壓他一時,若是沈清明以為就此便能困住他一世,那也太小瞧他了。

戰神之名不是白叫的。

上可九天攬月,下能五洋捉鼈,姜衡出馬,一個頂倆。

等沈清明一走,便可以掙開束縛,緊随其後。

光是看鼗戊就知道另外三頭兇獸絕不好對付,巳予左右琢磨,她身無長物,就好收集些寶貝,她有一只看似平平無奇巴掌大的口袋,據說是用饕餮皮做的,巨能裝。

歸毀鏡、奔晷琉璃盤一股腦全塞進去,再裝上姜衡畫的一沓不知道什麽符,這還不夠,扶風劍時靈時不靈,她壓根不指望,她原有趁手的武器——一根竹鞭。

細長的一根,被她盤得油光水滑,極其珍貴但又随意地挂在賬臺後的木架子上。

沈清明看她摘下來的時候,表情有些難以言喻的微妙。

巳予感到被嫌棄了,瞬間鬥志昂揚,兇巴巴地為自己這根打過妖收過鬼的竹鞭鳴不平,“你那是什麽眼神,瞧不起我的大寶貝?”

她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完全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竹子性陰,生長在沒有陽光潮濕的地方,陰氣強烈,竹鞭更是埋藏在土中不見天日,最容易招惹陰氣。

竹節中空,火燒時噼裏啪啦的爆裂聲可驅邪化煞,巳予手裏的竹鞭有些來歷,那是很多年前,他們難得一同出任務時巳予沒有法器,沈清明順手折來送她的。

那一戰之後,沈清明沒見她再拿出來過。

本不是什麽名貴的東西,他一直以為上巳早就順手扔在了戰場,沒想到她不僅完好無損地保留着,甚至不告而別沒有帶走法語堂裏的一事一物,唯獨帶走了這根鞭子。

沈清明收斂笑意,先不提自己跟這跟竹鞭的淵源,而是伸手找她讨要,巳予遞過去,看着他咬破手指,塗在竹鞭之上。

紅色的血跡剛沾上便驟然金光閃閃,鞭身一圈赫然顯出密密麻麻的符文。

這根竹鞭其貌不揚,跟着巳予走南闖北,經常被人當成破爛,在沈清明的加持下搖身一變,不僅能披荊斬棘,還能揮斥方遒,號令群鬼,嗚呼哀哉。

沈清明不知哪裏學來的手段,無論巳予多火冒三丈,他都能百煉鋼化層繞指柔,讓她偃旗息鼓,還會不動聲色讓她自我反省,方才是不是反應過激,心懷愧疚。

這瘟神真是黑心肝兒,這是吃定她,捏圓搓扁,好不過分!

做完這一切,沈清明拎着竹鞭的一頭遞還給她,“給你,不秋草。”

人天解種不秋草,欲界都為無色花。

這名字,沈清明還是真……瞎講究。

不過,不秋草就不秋草罷,比竹鞭聽着舒服。

拿人手短,巳予看着自己的寶貝煥然一新,哪還有方才質問的騰騰氣勢,再一看他狼狽的模樣,頓時軟了心腸,從懷裏摸出一根帕子丢給他,別別扭扭地說:“把臉擦幹淨再走。”

她不擅長說軟話,眼下當着姜衡的面,更覺羞赧。

說完吊兒郎當走到姜衡邊兒上,跟要出遠門的長者不放心叮囑自家小孩兒似的語重心長,“姜衡,你就在酒館,萬一有什麽變故,也好有個照應,要是我們都出去,趙婉兒那邊出事,我們反而措手不及。”

他們誰也不可能聽誰的安排,個頂個兒的主意正,偏偏還都覺得自己思慮周全,事無巨細,勉強答應也是面子功夫。

姜衡猜到沈清明的用意,他把自己當退路,前有解禁锢術被奪命蛛咬埋下隐患,他沒什麽立場怪沈清明自主主張任意妄為。

反正任何時候,任何人阻撓,都不會影響沈清明的決定,更不會耽誤沈清明按照他的計劃推進,沒必要做無謂的抗争。

畢竟他自有打算。

姜衡揣着一肚子想法,任命地應一聲:“嗯,你不要莽撞,打不過不要硬拼,我給你的保命符帶好,打不過就跑,你的小命比什麽都重要。”

其實,巳予對自己這條命不甚在乎,不然怎麽會哪裏危險去哪裏作得天翻地。

姜衡打心眼裏擔心她,她不是沒良心的混賬,這時候頂嘴惹人不痛快,于是難得聽話點點頭:“你放心,我一定會平安回來。”

手帕是巳予随身帶着的,沾着淡淡的荔蘭的味道,上面繡着一枝柳條。

她或許不知道,自己這些不起眼的小習慣完完全全就是上巳,沈清明無法将她跟上巳分開,可是矛盾的是,他又确乎知道,巳予不止是上巳,經過幾百年的磨砺,她擁有了另外一種生命力。

沈清明到底沒舍得鼗戊的血髒了帕子,珍重地踹進前襟裏,轉身去後院洗把臉,挂着未幹的水珠,雲淡風輕地經過互訴衷腸的巳予跟姜衡,催道:“說完了麽?天快黑了。”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巳予手癢,把不秋草塞進袋子裏系腰上,拍拍姜衡的肩,說:“我們走了,你看家。”

這祖宗不知腦子裏演那一出呢,看那表情,約莫是“夫妻雙雙把人殺”的戲碼,那止不住的興奮快要溢出眼簾。

合着之前說自己不能殺生看見一只鬼跪地求饒都要好心放走,全是在韬光養晦呢?

姜衡兩眼一黑,心說,完,白叮囑了。

真見真章時,巳予那性子,就不可能認輸,更不可能跑。

可是——

她的命,是花朝用自己的命換來的,姜衡看着巳予的背影,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一個根本不記得花朝到底是誰的人,跟她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

只有等到巳予真正想起來一切的時候,她才會明白自己這條命究竟背負着什麽期望。

花朝希望上巳永遠快樂,沒有任何負擔地活下去,不必為歷法出生入死,不必承受世人的祈願,不必成為選擇後被抛棄那一個,悲劇收場。

風撲着門口的燈籠輕輕地晃,巳予跟沈清明一起消失的畫面與很多年前的許多幕重疊在一起,姜衡耷拉着臉,苦瓜似的,他守着一個秘密四百多年,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

沒到時辰,出了酒館,往海棠花溪走去。

風雷山還是大水泊,去哪都一樣,巳予不在乎但滿腹疑問,既然沈清明去斷頭崖是為了殺掉鼗戊,而鼗戊并不知道是沈清明下的黑手,那沈清明究竟為什麽要現身,又為什麽火燒荔蘭谷?

荔蘭太稀缺,難得找到卻被沈清明燒了個一幹二淨,別的不提,這件事不問清楚梗在心裏難受。

月上柳梢頭,剛入春,蛐蛐藏在剛冒出新芽的草叢裏叫喚,螢火蟲在河邊柳樹下萦繞,不遠處傳來狗吠,不知咬路過的行人還是到了夜裏就冒出來的野鬼。

蟲鳴鳥叫在阒靜的夜,會讓人感到孤獨。

巳予偷瞥一眼那人,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引得沈清明終于回頭正眼瞧她一眼。

“?”

“???”

面面相觑,各懷心思。

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飛了,放在心尖上在意的人,沈清明做不到放着不管。

他問得簡單明了:“為何嘆氣?”

巳予轉着口袋上的流蘇,牛頭不對馬嘴道:“悟已往之不谏,知來者之可追。”

“……”矮牆邊,沈清明停下腳步,拉住巳予,追問,“等一下。”

她不是遮遮掩掩的性子,說些無關緊要的,約莫不知道怎麽說,既然如此,沈清明替她開口,“林老板,有話不必吞吞吐吐,不妨直說。”

這可是他自找的。

巳予停下手上多餘的動作,一雙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生怕錯過一點細枝末節。

那眼神,帶着一絲審視和質問的意味,“在斷頭崖,你明知道我專程去找荔蘭,為何故意放火燒掉跟我作對?”

“放火?”沈清明重複着,一臉難以置信,“我何時放過火?”

頭頂上的謊言圖譜慢悠悠地爬出幾行字,巳予有些失望。

他撒謊了,他不肯承認。

照在她眼裏的光被風吹滅,巳予垂下目光,再一擡眸,發現那幾行字閃爍着縮了回去。

這又是什麽情況?

幾百年頭回遇到。

巳予:“……”

她眼花了,還是謊言圖譜在鬧鬼呢!

巳予揉一下眼睛,再次看過去,幾行字在沈清明頭頂上捉迷藏似的,一會兒蹦出來,一會兒藏起來,

他娘的,逗她玩兒呢?!

瘋了,巳予擺手:“沒什麽,走罷。”

沈清明攔住她:“巳予,你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是你去過斷頭崖?”

我何止去過,還被你一巴掌拍回上京了呢。

但那真是沈清明麽?

巳予有些拿不準,畢竟謊言圖譜失靈,她沒辦法辨別沈清明到底在撒謊還是真的一無所知,他前科累累,又總是神态自若,很難看出他在講真的還是借故騙人。

大敵當前,巳予不想太咄咄逼人,“你當我胡言亂語,那幾扇門,哪一扇開了?”

沈清明面色凝重,巳予決心息事寧人,“擺出那副臉色作甚,還要我哄你不成?”

沈清明的表情越發難看。

四獸作的惡,一輩子難以贖清,困一隅以無盡歲月折磨,這是天道和歷法的共識。

它們困在結界裏,普通人看不見,妖魔鬼怪進得去出不來,沒人自尋死路随便亂闖。

沈清明要明知故犯,與天道歷法為敵,

見他出神似的撒癔症,巳予喊他:瘟神?”

“嗯。”沈清明應一聲,猶豫間,握住巳予的手,“巳予,你知不知道我們要去做什麽?”

時辰到。

風雷山晴空霹靂直下,那方寸之間,溷逇巨大的身軀形成一座山丘,它在電閃雷鳴中沉睡,雷霆猶如隔靴搔癢,它渾然不動。

山門大開。

風來得同樣猛烈,睜不開眼,巳予回握住沈清明,踩着轟鳴的雷聲尾巴,扯出一個無所畏忌的笑容,淡淡地吐出三個字:“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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