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意外冷戰

44-意外冷戰

沈清明的反應十分古怪。

他不是敢做不敢當的人,卻跟逃避似的,不敢正眼看巳予,仿佛花朝之死,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隐情,并且這隐情中,還有他推波助瀾的結果。

棋盤已經亂了,巳予過目不忘,一粒一粒複原。

再看原來頹勢盡顯的對弈局勢豁然開朗,她舉一子堵上沈清明黑子的去路,殺出一片後撿出來一數,險勝對方一子。

“無妨,我本就不記得的事,無需你抱歉。”巳予寬慰一句,反而叫沈清明心如刀絞愈發難受,“清明君有沒有聽過一個民間說法,若是一個人撞了邪,就得吃百家飯,挨家挨戶要幾粒米回家煮熟吃下解煞。”

“這其實不算訛傳。”節神并不是萬無一失的,世間千萬事,每一樁都要管,就算成千上萬的神仙也忙不過來,只要不出大的纰漏,确保陰陽平衡,便算盡了節神仙之職,“但很多人認為有損自身陰德,即使知道是善事,也不願意施舍半分,人性本惡。”

人性本惡?看來這位尊神對世人意見頗大。

對弈繼續,巳予殺掉沈清明大半棋子,他竟然絕處逢生,占據先機。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果然沒錯。

一進一退間,沈清明磨刀霍霍殺到她家門口,巳予舉棋抱臂為難,無處下手,開始耍賴:“你這人好勝心挺強,就不能讓着我?那我的故事也沒什麽好講,總之就是我剛清醒時,似乎有什麽禁制在身,長得非常模糊,如果需要解開禁制,就需要集萬人錢。姜衡那氣節,想必清明君是知道的,他好面子,凡事講究體面,怎麽可能為五鬥米折腰?故而他才會提出開酒館,哪裏是為謀生,分明是為了給我解禁。”

沈清明意會。

銅錢外圓內方,天地人和,可扭轉乾坤,化解煞氣。

而流通多地,輾轉多人之手的銅錢,稱之為萬人錢,萬人錢上陽氣旺盛,可以壓制陰邪之物,酒館的客流量大,确實是收集萬人錢的不二之選。

從見到巳予第一面,沈清明就注意到她腰間別着一個銅錢串。

跟閨中女子的時興的精巧打扮格格不入,原以為林老板愛好別致與衆不同,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在他以為巳予這幾百年享樂人間的同事,她其實吃了很多苦。

一個節神,隕落重生,被人忘卻,失去靈力,還要用這樣的法子阻止邪祟侵蝕。

苦痛之所以是苦痛,不是旁的,而在于它折磨人的肉/體,更蹂/躏人的心靈,身心難逃這種壓抑跟矛盾的束縛,在無盡的時間裏,一邊憎惡,一邊悔恨。

承受者帶報複的詛咒,祈盼施予者同他一樣,飽受折磨,不得善終。

沈清明是一個節神,除了承載世人的祈願,傳承美德之餘,天然具有可以使人變得幸運跟不幸的念力,謂之,神谕。

生而為神,便要摒棄雜念。

窺一點而知全貌,起初圍繞在巳予身上的那團虛影不知何時散了,沈清明仿佛這一刻才真正看清巳予的長相,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從內而外散發着病态,只有那一張臉還算好看,但白得跟張紙似的,沒辦點兒血色。

那一刻,沈清明忽然意識到,巳予經歷的所有不幸,或許都源自于他。

夜深人靜痛苦時,沈清明恨上巳對他無情無義,便希望她同樣痛苦。

觸景傷情想着念着想再她一面時,便又期待着那個負心薄幸的人偶爾會想起他。

于是,好的、壞的,幸運的、不幸的,悉數都在巳予身上應驗。

在無人問津的幾百年裏,她背負神明的詛咒,踽踽前行的同時,妄圖以自己孱弱的身軀拯救世人于水火,連個回報都不想要。

講出來都不會有人相信這世上竟有這樣的傻子。

多麽荒誕可笑。

比起巳予的不自量力,更可笑的是他沈清明。

心口壓着波濤洶湧的憤怒,沈清明情緒失控,他看着面前對他做了什麽一無所知的人,捏着一枚棋子狠狠攥在手心,再也無法壓抑住內心對自己的鄙夷,把無辜的棋子絞碎成齑粉。

“對不起。”他說。

千言萬語如鲠在喉,最後落地生根,也只能是輕飄飄的三個字,不足以讓他原諒自己的所作所為,更無法開脫他那些見不得光的腌臜想法。

巳予不知沈清明百轉千回的這一句歉意從何而來。

一本書放在櫃子裏塵封太久,剛打開時,陳舊的濕氣撲面而來,紙張泛黃,字跡模糊,就算是作者都未必知道上頭寫了些什麽內容,可是巳予卻讀懂出沈清明眼裏近乎深沉的東西。

激蕩的愛意油盡燈枯似的漸漸淡去,繼而演變成退卻跟虧欠。

這并不是巳予想要的。

“為什麽道歉?”她問。

巳予并非什麽都要求一個結果的人,否則,也不會這麽“渾渾噩噩”相安無事過了幾百年才想起來追憶往昔。

過去是羁絆,或許會讓兩情更深,亦或者從此一別兩寬永不相見。

沈清明鑽入牛角尖,巳予拽他不出。

上巳是個什麽人呢?

無論遇到什麽難辦的差事都一聲不吭,就算要她的命也會義無反顧,她像個沒有牽挂随時赴死的戰士,若不是機緣巧合看到懸珠裏那些她偷偷記錄的與沈清明有關地瑣碎又無趣的點滴,興許,他一輩子都會懷疑上巳對情意。

一顆心給出去,便赤誠又純粹,不計較誰給的多,誰付出少,公平那回事,她很少在乎。

這樣的上巳沒人配得上。

沈清明也不行。

風雷山沒有四季物候變化,只有生生世世無窮無盡的風雨交加。

風從曠野刮來,蒼穹間雷電交加,某個小土坡上的矮樹猛得一照,宛如山林裏的鬼魅,叫人膽寒,極端的陰影籠罩。

竹屋裏氣氛焦灼,沈清明有些無法面對巳予那雙眼睛,站起來走到窗邊,九天之下,唯有明月長久,揚走手裏白棋的粉末,他像是做了一個什麽決定,有些遺憾地說:“很多。”

複而又補了一句,“所有。”

巳予聽出他話裏的訣別,越發不解,明知他并不是因為這件事突然多愁善感,她還是借題發揮道:“作甚苦大仇深,跟你來風雷山是我自願的,要麽并肩凱旋,要麽牽手殒命,就當殉情,我沒怪你,你怎麽自己反省上了?”

他們來到風雷山,不是為了鬥狠,更不是為了在天地間博一個善人的名頭讓世人贊頌,而是為了替枉死者伸冤,讓作惡的人受到應有的懲罰。

一切選擇自願,而那選擇可能造成的後果巳予自負,從沒想過怪罪在沈清明頭上!

沈清明有悔,當時一頭腦熱,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

巳予沒想過拒絕,沈清明有這樣一種強烈的預感。

他做錯了很多事,他怎麽能沒收到任何懲罰,就輕易享受巳予給予他的在意與歡喜?

風從他的心裏狠狠肆虐,卷起積攢多年的蒙塵,終于露出熱烈的本色,可是他羞于拿給巳予看一看,于是狼狽地反悔:“林老板,那句話,我收回。”

有什麽東西掉了,哐當一下,緊跟着沈清明的話音,砸在地上,在這句話與巳予的回答之前的間隙拉長。

突如其來的動靜吓她一跳。

她站起來走到門邊,地上躺着“藏憶”,兩個字凄涼地躺在地上,“憶”字蓋上一層土,不見天日,像某種不吉利的暗示。

巳予的心情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糟糕。

卸下平和的僞裝,她的目光跟說辭一樣具有攻擊性,“收回?哪句話,是你對不起我這句,還是讓我跟你試試這句?”

在沈清明印象中,上巳從沒有咄咄逼人的時候,巳予看似在笑,實際算得上冷,哪怕是熊熊火焰都頃刻熄滅,沈清明出爾反爾這一出,實在惹惱了她。

溫情不再。

沈清明聽了巳予的問話,垂下眼睑,他們之間隔着一個方桌跟一副棋盤,卻仿佛隔着無法跨過去的鴻溝。

棋盤旁邊的油燈被風吹得晃動,映在巳予黑亮的瞳孔裏,猶如一場燎原的大火,燒掉所有在那之上的東西時,也燒掉所有前塵往事。

那一豆火苗終究是被風撲滅,巳予那雙眸子也暗淡下去,許久之後,她從鼻腔裏逸出一個短促的笑聲,說:“行,如你所願。”

講完這句,本該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偏生被困在這方寸之間,出不去,離不開,不得不大眼瞪小眼。

不過幾日而已,巳予無法得知沈清明為什麽突然反悔,或者是前路兇險他不想感情成為拖累,亦或者千帆過盡,他終于發現原來上巳跟巳予根本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不管哪一種,不管是不是有隐情,對巳予來說,沈清明要撇清關系,那麽從此他們泾渭分明。

可是明明提議與反悔的都是沈清明,他竟然還要做出一副受傷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她:“還要下棋麽?”

一場春夢還沒開始就戛然而止,哪有心情下棋?

她才不要接受什麽我為你好這種自以為是老氣橫秋強加的好心。

“不下。”她拒絕得幹脆,沈清明有張張嘴,躊躇着,不知是想游說,還是說點別的什麽,總之,巳予懶得猜測他的意圖。

在幾聲打破尴尬的悶雷之後的寂靜之後,她狠心道:“沈清明,你收回那句話意味着,我不會再考慮你的感受,你也不能随便關心我。”

沈清明活該。

自作自受。

可是巳予不顧自己死活的樣子竟是已經顧及他感受之後的結果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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