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秉燭夜聊
39-秉燭夜聊
重逢到現在,時日屈指可數,卻仿佛一起同甘苦共患難經歷過不知多少年。
先前巳予并沒有太多大顯身手的機會,單是失憶便讓她頗受掣肘,遑論她動辄捧着心口随時要厥過去的孱弱身子骨,沈清明對巳予究竟有多少能耐一無所知,甚至當她弱不禁風,一吹就倒。
上回在林巳酒館她三下五除二抽出黃栌身上的厲鬼,根本不需要旁人幫忙就讓那鬼徹底死透,看上去不費吹灰之力。
說起來,竹枝錢串子本就有他加持,以至于他壓根沒對巳予的靈力抱有任何幻想。
可溷逇連雷嗔電怒都不怕,這可比厲鬼難對付得多,就連他都不敢貿然行動,巳予究竟為什麽能做到輕松自在,完全不當回事的樣子?
天道跟歷法聯手,先後用将近一百年的時間,苦心孤詣造出四座天牢。
後來,派沈清明跟端午他們四人聯合圍堵,布陣設法,費了不知道多少力氣用陷阱才勉強控制住四獸。
真論單打獨鬥,沈清明未必能占多少便宜,搞不好就是橫死,巳予竟然一點兒都不怕。
上巳在面對棘手的對手時,都沒有這般神态自若。巳予這做派,絕不僅僅是孤勇兩個字可以一概而論的。
世間事皆有因果,難道僅僅只因為上巳的使命刻進骨子裏,就讓她能做到如此地步麽?
那一年,他外出歸來柳樹林人走茶涼,匆匆趕到法雨堂,更是人去樓空。
關于上巳離開的理由,他想了很多。
上巳的眼界與格局,是要比其他節神高出許多的,她心懷大義,對朋友仗義,對蒼生憐憫,對情人體貼,唯獨不把自己當回事。
不愛己,如何愛蒼生?
沈清明無數次想問,又無數次沉默。
上巳和他的理念完全相悖,不可調和。
沈清明常常安慰自己,算了罷,她對自己不好,那他就給她雙倍的喜歡與疼愛。
即便如此,上巳還是選擇離他而去。
殘忍又絕情。
失憶的巳予跟上巳那股子勁兒不謀而合,如果她想起一切,會不會再一次抛棄他,重演當年的悲劇……
沈清明有些矛盾。
他無時無刻不希望跟上巳重修舊好,可又怕巳予想起一切後對他不屑一顧。
他怨怼巳予不記得他們之間的過往,這四百多年,他流連人間,尋找她的蹤跡,曾經一起走過的地方,忍着心痛,忍着恨意,忍着想要把她找出來問清楚到底為什麽離開他的沖動,自我折磨一般一遍遍故地重游。
可是上天入地不見她。
沈清明多愁善感地想,她不想見自己。
所以藏得那樣深。
萬萬沒想到會以這樣機緣巧合的方式重逢。
盡管她變成了巳予,一個根本不記得他到底是誰的人。
在濉溪時她看自己的眼神,陌生而嫌惡,沈清明實在沒辦法維持風度,口是心非惡語相向,心裏比誰都難過。
他自問不是個大方的人,憑什麽他四百多年來受盡相思之苦,而她卻“左擁右抱”逍遙快活?
沈清明當然想知道真相,可他的身份注定不能随心所欲刨根問底,只有讓他堕入地獄,失去神明的身份,他才有找尋真相的權利。
他要違背天道與歷法,成為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去解開當年的心結。
至于巳予——
他們十指相扣,吹着風雷山的狂風,睜不開眼,說不出話,無聲對視中,識海裏兩道心跳此起彼伏,分明鼓噪,卻顯得格外靜。
沈清明沉沉地喊她的名字:“巳予。”
勾着耳尖發癢,巳予蜷一下手指,接着聽見他問:“死都不怕,這世上,有你害怕的東西麽?”
扪心自問,不怕死麽?
當然怕。
花花世界多美好,活了四百多年七情六欲都沒能一一體驗,沒滋沒味,靠話本裏那些虛構荒誕的故事延挨度日,好容易遇上一個讓自己心動,哪舍得死。
可是,這個人牽着她的手與她并肩而立,還怕甚?
巳予沒和什麽人談過感情,要是換做旁人,定然信手拈來講一句讓人心旌蕩漾的情話,可是她沒有把握住天賜良機,反而不合時宜地示弱,“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但是沈清明,我更怕無窮無盡的歲月無邊無際的孤獨。”
偏巧,沈清明就吃這套。
這四百多年,她也很孤獨麽?
沈清明的手很涼,和他這個人給人的感覺一樣。
巳予的手沒好到哪裏去,她身體不好,手腳就算夏天也是涼的,可是,當這兩只冰冷的手握在一起,卻慢慢地從手心蹿起一股令人心安的暖意。
沈清明承認,巳予跟上巳,她們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兩個人。
比如此情此景上巳絕不會講這些似是而非的軟話,可是巳予不一樣,她講得臉不紅心不跳,讓沈清明心如刀絞。
他竟然在某一瞬間,恨過她,怨過她,把她想得不堪入目。
沈清明,你怎麽能?你怎麽敢!
當年滔天的怒火讓他沒能深想,後來人人都道上巳跟驚蟄背叛酒友私奔,他竟然曾經信過那些鬼話。
又是一個六十年,天幹地支一次輪回,他也沒能找到上巳。
那天他喝了酒,走到他們在深山老林裏偷得浮生半日閑的竹屋,這間他來過無數次卻從沒有一次正視過它的名字的屋子,它叫做藏憶。
近乎自虐一般,他走進去,不小心碰掉上巳經常握在手裏把玩的懸珠,看到珠子裏,他們之間的一點一滴。
上巳曾經深深愛過他。
而他懷疑過。
自我懲罰的,那天他在大雨中站了很久,從天亮到天黑,又從天黑到天亮。
手下握得更緊,緊到巳予幾乎有些痛,沈清明的安慰有些像賭氣:“上天是公平的,孤獨的不止你一個。”
巳予輕輕晃一下他的手,搖頭:“不,瘟神,我從不想要這種公平。”
這幾乎要算一句情話了。
識海裏,沈清明似乎是笑了,很短促,轉瞬即逝,但巳予分明聽到了。
“那就一起。”沈清明指着逐漸變大的入口,“你看,那就是溷逇,天打雷劈渾不怕,自在躺在天地間。”
這頭巨獸,長得既如狗又像熊,腦袋圓圓,支棱着耳朵,肚大如山丘。
身上一塊一塊的,板結成堅硬的石頭,縫隙裏長滿苔藓,腳底下黑黢黢的,躺在那兒跟一座山似的。
歸毀鏡戴上,看盡溷逇殺戮無數,罪孽深重,這樣的怪物,不必手軟,巳予摩拳擦掌,“看樣子皮很緊實,瘟神,我們去給它松松。”
風風火火的性子還真是上頭,沈清明把人拽回來,暧昧地撞進自己懷裏,“等等,它在這裏頭風吹雨打練就一身銅牆鐵壁,連天雷都拿它毫無辦法,你還想給它松皮?”
那怎麽辦,來都來了,可不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何況二對一,他們更有勝算,趁它熟睡,正好去把它剝皮抽筋。
巳予蹙眉:“不打怎麽知道不行?”
“轟隆隆——”
風聲鶴唳,閃電劃破夜空,群山起伏,四下無人。
似曾相識的畫面,一個畫面閃進腦海,仿佛也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上巳跟驚蟄跟這頭兇獸在昆侖山狹路相逢。
這東西刀槍不入,上巳喊驚蟄引雷,于是一路火花帶閃電,圍着它一頓亂劈,不知道打到什麽地方,那東西突然倒地不起,他們二人才得已脫險。
一閃而過的畫面裏,沒有沈清明。
巳予擡眸看向沈清明,居然在他臉上看出手足無措的焦躁。
那個畫面并非空穴來風,巳予在他手心撓一下,說:“瘟神,我似乎跟它有過一面之緣,恰好知道它的死穴。”
“嗯。”沈清明的聲音被風吹散,讓她感覺透心涼,“是他的眼睛。”
他知道!
那發什麽愁?
志怪話本裏講溷逇的眼睛不能見光,所以它把眼睛藏得嚴嚴實實,耳朵異常敏銳,百裏之外的風吹草動都能聽見。
看沈清明苦大仇深的,話本裏講的約莫有幾分可信,那可真是難辦。
縱然知道它的死穴是什麽,依然拿它毫無辦法。
從古至今,沒人知道它的眼睛長在什麽地方,無論什麽時候,都沒露出來過。
節神對山間兇獸自然如數家珍,巳予為自己沒能提供有效的信息而感到遺憾,可是沈清明不以為意,因為沈清明沒指望她能幫上忙。
這事兒挺讓人挫敗,沒有記憶的人偏偏自尊心很強。
沈清明攔住她,皺着眉問:“你什麽時候見過溷逇?”
巳予不知該如何解釋,胡亂回一句“大約在夢裏”引得沈清明越發氣急,情急之下,她又慌忙找補:“似乎,是上巳跟驚蟄遇到過。”
沈清明的眉頭皺得更緊。
他從來沒聽上巳提過溷逇,這四頭兇獸不僅令歷法頭疼,天道也束手無策,誰要是能從這四獸中虎口脫險,都能吹噓上一陣子,可是無論是驚蟄還是上巳,都對此事只字未提。
可巳予既能說出溷逇的死穴,恰恰佐證确有其事。
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
沈清明手下攥得更緊,巳予的手骨都快斷了,她卻沒有喊沈清明松開,而是任由他發洩,聽見他問:“你想起什麽了麽?”
等等——
巳予發現什麽,沈清明這是在氣她沒想起來跟他有關的事麽?
關鍵,想起來什麽,由天不由她啊,她也不想的,這不是“觸景生情”麽?
這瘟神,吃起醋來還真是不分輕重緩急,這會子是計較她先想起來什麽的時候麽?找出溷逇把眼睛藏在哪裏才是重中之重啊。
高貴冷豔的清明君,竟然是個醋壇子,誰聽了不笑話兩句。
可是一想到他這個反應背後的緣由,巳予便笑不出來了。
她鬼使神差地想,以前真的這般不知檢點跟人亂來,才讓沈清明沒有安全感,胡思亂想,生了個多愁善感的性子?
巳予被自己的推測震驚得發愣,一肚子的揶揄都說不出口,她很心疼沈清明,甚至愧疚于沒能多想起一些關于沈清明的片段,一時間,舍不得說出那句“是”。
她該怎麽讓沈清明高興一點呢?
來不及想了,風把他們的聲音吹向遠方,溷逇摳一下耳朵,翻身,醒了。
他坐起來地動山搖,身上的大石塊“咚咚咚”往下掉,跟山體滑坡似的,那東西在地上轉了個圈兒,仰頭看天。
剎那間,巳予忘了呼吸,它分明沒有眼睛,卻好像跟她四目相對,緊接着,溷逇朝着他伸長雙臂一把将她扯進風雷山。
沈清明伸手只撈到一片渣滓,晴空霹靂之下,回蕩着凄絕呼喚:“巳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