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上門抓祟

18-上門抓祟

借以清明之日,緬懷先輩,思念逝者,迎接盎然生機。

沈清明承情載意,那份厚重壓在他身上。

古人雲,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登臺,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沈清明便是這般,兩袖清風。

扔過去的銅錢算得上侮辱,沈清明不露聲色,撿起銅板端詳,那上頭沾着蘭草氣息,帶在身上可驅邪避災,他把銅板踹進衣兜,滿面春風道:“多謝林老板慷慨。”

林老板何曾慷慨?

她就是使小性子埋汰人,結果沈清明一反常态,讓她窩火憋氣。

這得是什麽肚量啊?

巳予轉念一想,也是,媳婦兒跟人跑了他都能忍,被扔幾個銅板又算得了什麽?

撒氣不成反添堵,巳予怪聲怪氣道:“沈大仙可真是宰相肚裏能撐船。”

一張破布擋不住馬車裏的火氣,姜衡耳根子發熱,聽一路牆角,不禁感嘆,有緣千裏來相會,酒不醉人人自醉,沈清明跟巳予這對冤家,真是絕了。

下雨天,人總是懶懶的。

雨水紛紛,行人斷魂,家家關門閉戶。

偌大的太傅府,門口竟連個看守的府丁都沒有,黃栌跳下馬車去推門沒推開,習以為常地翻牆進屋,拔開門闩,恭迎三位大仙進門。

巳予看上去孱弱得很,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下。

沈清明如靜夜清光叫人退避三舍。

姜衡橫着眉,不怒自威。

欲渡黃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滿山,這三尊大佛,一個賽一個難搞。

黃栌誰也不敢得罪,林老板,姜大爺的迎進門,輪到沈清明,作揖拱手,喊大仙兒裏面請,至于沈清明到底姓甚名誰,什麽來頭,這不是小卒子該過問的。

沈清明并非刻意端架子,只是歷法有規矩,節神不可自報家門暴露身份。

驚蟄在人間四百多年花名姜衡便是如此。

黃栌不問,沈清明落得輕松,況且剛見面時,巳予一口一個沈大仙,他聽習慣了。

太傅府是個三跨院,前中後裏裏外外将近三十多間屋子,前廳接待客人,中廳宴請好友,後廳全是江泛的地盤。

黃栌把人領到最為人跡罕至的西偏堂屋,沒忘記待客之道,要去三位大仙倒一口熱茶。

不過沈清明沒心思喝茶,巳予亦心急如焚,她想知道江泛是死是活。

沈清明道:“帶我們去見你們那位作死的少爺。”

這可是太傅府,皇帝跟前兒的紅人兒,這麽講話就很難聽。

沈大仙過于直接,以至于,姜衡都為他汗顏,黃栌努努嘴想反駁,卻見姜衡朝他使眼色。

他沒服侍過姜大爺,默契欠奉,十分沒眼力見兒地問:“姜大爺,你眼睛不舒服啊?”

姜衡:“……”

他不是眼睛不舒服,而是拳頭不舒服,摩拳擦掌,想打人。

場面一度尴尬,姜衡輕咳一聲,吩咐:“沙子進眼睛了,你去倒幾杯熱茶,給林老板暖暖身子。”

“哎。”黃栌跑出去倒了茶出來,跟江太傅江之遠撞個正着。

胸前抱着熱乎乎的茶水卻後背一涼,讪讪地喊一聲老爺後,低眉順眼偷看江之遠。

江之遠神色如常,看樣子沒發現他的寶貝兒子不對勁。

黃栌不放心地小聲問:“老爺,您這是剛回來?”

江之遠古怪地看他一眼,說:“讓你好好兒看着少爺,少爺在家睡覺,你在外面打野,看你這個髒兮兮的鬼樣子,像什麽話!”

他臉上很髒嗎?

那一路上,三位大仙怎的只字未提?

還是說因為他是個人微言輕的小卒子所以話不投機半句多?

罷了罷了,看樣子,江之遠當真沒發覺江泛昏迷,不然府上早就雞飛狗跳,哪能這樣安寧祥和?

挨了一頓數落,黃栌頭埋得越發低。

江之遠沒有官架子,在府裏大多時候都和顏悅色,極好說話。

江夫人去得早,生下江泛撒手人寰,只留下這麽一點兒血脈,江泛小時候身體弱,加之長得像他娘親,每每看到,江之遠都會心頭發軟,故而對江泛疼愛到近乎溺愛的地步。

江泛有個頭疼腦熱他都一驚一乍,要知道他撞邪昏迷不醒,那還不得剝了黃栌的皮?

黃栌火急火燎,他看江之遠穿着朝服,知道他要出去議事堂點卯,便想趁機請三位大仙為他家少爺趕走邪靈。

江之遠:“毛毛躁躁的,怎麽,要上茅房啊?”

黃栌點頭如搗蒜:“我真的,十分想要拉稀。”

江之遠微微蹙起眉毛,不過臉上還是和善更多,“你找個大夫瞧瞧,萬一染上瘧疾就麻煩了。”

要真是瘧疾倒好了,黃栌只怕自己死無全屍。

江之遠說完揚長而去,黃栌拎着茶壺折回去,聽到小孩兒咯咯笑的聲音。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怪哉,江家從來沒有孩童,這聲兒像是從他家少爺屋子裏傳來的。

去濉溪路上,趙四娘喊他,險些喊走他的魂,這小孩兒該不會也是鬼剎?

難道就是這東西勾走了他家少爺的魂麽?

小娃娃當了鬼竟也這般壞?

黃栌罵了一路,到西偏堂屋發現三位大仙的臉色一個比一個凍人。

巳予憂心忡忡,沈清明抱着手臂沉思,姜衡眉擰成川。

黃栌結結巴巴地問:“怎、怎麽了?”

那兩人不說話,沈清明當代表,可惜絲毫不懂委婉,直白道:“來不及了。”

黃栌沏着茶,登時吓得摔了水壺。

熱水灑出來濺身上,他不知燙似的,抓着沈清明的肩膀問:“什麽意思,你這是什麽意思,你說清楚!”

當年要不是江泛帶他回家給他一口飯吃,他早就凍死街頭,被豺狼叼走死無全屍了。

被江太傅做成人皮鼓事小,江泛對他有恩。

這位小少爺,雖然愛玩兒,但心地善良,廣施恩惠,好人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接濟流民,布施藥材,這些巳予看在眼裏,江泛是為了她才遭遇不測,無論如何,她都要救江泛。

姜衡拉開黃栌,安撫:“黃栌,你別激動,我們再想想辦法。”

凡事無絕對,巳予都可以死而複生,天無絕人之路,江泛說不定也能找到一條生路。

只不過——

他盯着巳予跟沈清明,有些絕望地想,當年費盡心機瞞住的事,終究要被翻出來了。

西偏堂屋門口種了一片竹林,已然長出新葉。

被雨水洗刷得一塵不染,巳予走出去,順手折下一枝,對黃栌說:“黃栌,走。”

黃栌看出轉圜,喜不自勝:“好。”

沈清明攔住她:“林老板,你打算做甚?”

做甚?她的拿手好戲,驅邪祓禊,恰好竹枝上沾着雨水,正好去将髒東西掃地出門。

沈清明從她手裏奪下竹枝,從懷裏拿出那兩枚銅板,跟巳予說:“有勞林老板再給我一個銅板。”

銅板,黃栌有啊,他兜裏有一把呢,他連忙遞出一枚,沈清明卻沒接。

銅板沾染了陽氣,能夠抵禦邪靈,上巳轉世,巳予拿過的銅錢比之多了浩然正氣,巳予明白他想要做什麽,便掏出一枚遞給他。

沈清明接過銅板,将竹枝穿過中間的孔眼,接着壓一道符紙固封。

太傅府很大,照壁堂屋數不勝數,江泛獨居的後院中間有一個花園。

花園裏有一座假山,魚池裏幾條紅鯉正在游來游去,睡蓮舒展開,葉片上落滿水,紅鯉伸着腦袋在吃新長出的睡蓮葉,見了人吓得倏地躲進假山的石縫裏偷看。

注意到巳予的目光,姜衡問:“你看什麽了?”

巳予搖搖頭:“說不上來,有點怪。”

驚蟄雷霆萬鈞,跟清明和中元不同,對抓鬼不在行,不像巳予,即便失憶,潛意識裏對鬼祟邪靈的反應就是比姜衡快。

沈清明淺淺掃一眼,看出江之遠對江泛父愛如山。

看似不起眼的假山假水,卻是個一帆風順的風水陣,布陣的手法老道,修行至少五十年以上,這樣的人多隐居避世,視錢財如糞土,不知江之遠用了什麽法子請他出山的。

令他費解的事,池底居然壓着幾具魚骨。

這風水陣平時看不穿端倪,每到午夜時分,鬼祟橫行,要不是有護身符壓着八字,江泛要麽夜夜噩夢鬼壓床,要麽陽氣耗盡命喪當場。

修道高人不會犯這樣的錯誤,若不是故意為之,那就是布陣的人原本就知道這底下藏着更加要命的東西。

至于是什麽,連沈清明也說不好,除非掘地三尺。

他把醜話說在前頭:“江太傅愛子如命,只是小心遭有心之人利用,與虎謀皮,害人害己。”

他轉頭看向黃栌,黃栌灌了一後背涼風,擡手摸一把耳後的雞皮疙瘩,說:“我家老爺心地善良,絕對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

沈清明叮囑道:“但願如此,哦,對了,一會兒見着你家少爺,不要輕舉妄動,不要叫他的名字,不要同他說話,更不要跟他有肢體接觸。”

對除巳予以外的人,沈清明的語氣反而更平和,黃栌乖乖點頭,“好。”

跟江泛相識三年,巳予第一次登門。

長廊雕梁畫棟,無人欣賞,越靠近江泛的房間越冷。

黃栌自然沒感覺到什麽,每年這時候到了夜裏都是這樣,刮風下雨,不過今兒這風吹得人心慌。

黃栌也不知道怎的,突然開竅,不肯走在前面,停下指着木廊盡頭說:“那就是少爺的房間。”

他更不敢走最後,悄悄綴在巳予身後,不相信一個竹枝串幾個銅板就能趕走惡靈,“林老板,你這東西到底有沒有用啊?”

話音降落,江泛的房門“哐當”一聲被風撲開,江泛從裏面走出來。

這位昏厥了五六日的小少爺面色紅潤,眼睛亮晶晶的。

哪裏像鬼上身?

鬼上身的人,身上自帶寒氣,陰冷,眼底烏青,印堂發黑,腳跟不沾地,江泛全然不是這樣。

他胸前戴着一塊金牌,上面挂着三顆小鈴铛,走起路來叮鈴铛啷,只有小娃娃才喜歡,江泛十歲以後就沒戴過。

從前他嫌叮叮當當吵得煩,要不是江之遠說這是他娘親最後的遺物,他恨不得找個洞埋起來,怎的又找出來戴上了?

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江少爺平安無事!

江泛活蹦亂跳黃栌喜不自勝,霎時間把沈清明的叮囑抛諸腦後,沖上去抱住江泛,又哭又笑地說:“少爺,太好了,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江泛摸了摸黃栌的腦袋,朝沈清明勾唇,說:“我的小黃栌,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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