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人參會跑

9-人參會跑

珠子裏別有洞天,高山流水下,大片竹林間坐落着一間竹樓。

別有深意的名字——藏憶。

藏起,埋葬,兩重讀音,兩重涵義,不知取自哪一重。

不管哪一重,一進便知。

既來之,則安之,沈清明把她關進來,想必坦蕩到無事不可對人言,她不請自入。

竹茶幾,竹桌椅,竹物架上放着一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兒,紙鳶、陶杯、竹蜻蜓。

擡腳往裏走,拿起竹蜻蜓,熟悉感撲面而來,巳予開始犯困。

神志不清一般的,巳予遲來地為失憶感到痛苦。

她罵了幾句,不知為上天玩弄她的命運,還是為沈清明把她關起來,可惜沒持續太久,因為很快她就徹底昏睡過去。

郁結于心的煩躁在夢襲來的那一剎那煙消雲散,在潛意識裏與各種來去如風無法捕捉與留下的瑣碎記憶你來我往争鋒相對。

冗長的夢,帶着苦澀的沉悶的痛苦,沾着鹹鹹的不知是海風還是眼淚的味道,以及巳予沒見過的卻讓她心髒隐隐作痛的人。

花朝的身體每況愈下,精神一年不如一年,上巳勸她找神醫開個藥方,花朝卻不以為意,笑着說自己沒事。

她天生愛笑,愛玩愛鬧,不願意拘着,到了春日,漫山遍野的跑。

小孩子心性最不藏事,愣是瞞得滴水不漏,要不是看見她偷偷藏起沾了血的手絹,上巳都要相信了她的鬼話。

花神又不必打打殺殺,不大可能受重傷,上巳想不出為什麽她會吐血。

她神色如常,事無巨細,一絲不茍得宛如變了個人。

歷法諸神都當花朝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唯獨上巳不以為意。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雖是一句貶義,卻有幾分道理。

一個人是不會輕易改變的,花朝沉不住性子,常常因貪玩忘了任務而被責罰。

那些糗事,細數起來,十個指頭都不夠用。

桃花節時,她在溪水裏跟上元抓螃蟹忘了時辰,滿坑滿谷的人到了桃花山卻只見光禿禿的桃林不見一朵花,惹得怨聲四起,不得不以閏月延長花期。

櫻花開的時辰倒是沒忘,只是自己玩兒得比賞花的人更盡興,在櫻花樹枝頭飛來飛去,得意忘形洩出神體,把踏春的人全吓出了毛病。

如此這般,不勝枚舉,她向來插科打诨,忽然勵精圖治可不是轉了性。

花朝貪玩,可是自司職以來,所有花期全都記錄在冊,她開始給上巳講,紅梅早争春,迎春性子急,玉蘭三月俏……

急切得三天講完一年,大有“一日看見長安花”的架勢,交代後事似的,上巳聽得臉色越發凝重,趁着花朝去杏花谷,拿着那條帶血的手絹找神醫問病因。

神醫只看一眼,便連嘆三口氣:“天命如此。”

這句話,對歷法節神來講,無異于宣布死刑。

天命不可違。

一旦開始,回天乏術。

她被歷法抛棄了,正在一點點消亡。

可是上巳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花朝頑劣,正因如此,世間開花才別有生趣。

年複一年,花謝花開,若是都在同一日,那不過是一場無趣的輪回。

因為有花朝,即使人們知道終有一日花會開,卻不知道哪日哪時,便會對此産生期待。

期待,意味着生命力。

世間才會更有盼頭與生機。

未知才是值得探索的,按部就班就只能當一只被蒙住眼睛的拉磨的驢。

這是花朝存在的意義。

可是,歷法不再需要她了。

沒有理由,無論功過。

上巳要與歷法抗争一次,她不要花朝死,“神醫,只要能救花朝,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神醫看着天,長久地沉默,最後說:“數九臘八,長白山野生人參長得最好,花朝君氣數已盡,只能死馬當活馬醫,試試以氣補氣。”

長白山,北之又北,仲秋伊始開始下雪,如今已至深冬,雪蓋了一層又一層,白茫茫的幾座山連成一片,分不清何處是山何處是水。

上巳是跟花朝同屬春神,冬日靈力微弱,遭遇邪祟容易遇險。

當然,這些對上巳來講,并不會讓她退卻。

只是,長白山人參長了腳,滿山林裏亂跑,很難挖到。

她還是去了,義無反顧。

北風呼嘯,長白山暴雪連天。

上巳從山腳追到山頭,又從山頭跑到山尾。

人參真的長了腳成了精。

追了三座山頭,上巳追不動了。

大雪綿延,茫然無際,她什麽也看不見了。

雪盲。

可是她聽到了人參鑽土的聲音,瞎着眼追上去,卻一腳踩空,跌進了天池裏。

哪裏是人參,不過是想要她命的邪祟。

長白山的風淩厲狠毒,上巳吹了三天三夜,早就冷透了,失去了知覺。

“砰——”破冰跌進天池,她比水還冷,連魚都搖着尾巴不敢靠近。

失去意識之前,她還在遺憾沒能為花朝挖到一只人參。

這山裏的精靈,它們真的會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來的,睜眼時,在沈清明那間名為藏憶的林間竹樓裏。

沈清明站在她面前,神清冷漠地看着她,沒有一句溫情的話。

“上巳,你永遠這樣自作主張,是不是就算讓你去死,你也會毫無後顧之憂?”

她心軟的神,做則傾盡全力,從不顧一己之身。

沒有人參花朝就快要死了,意識到這一點,上巳心灰意冷:“沈清明,這就是我,這麽多年,你還沒有接受這個事實麽?”

沈清明與她從來不是依附與被依附,他們的強勢與倔強勢均力敵:“我知道你死性不改,上巳,既然這樣,如果我為了什麽人奮不顧身時,你最好也不要難過。”

他出口傷人時從不嘴軟,看似傷害的是上巳,其實自己也不好受。

丢下這句話,沈清明就走了,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上巳都沒在見到他。

花朝聽說了這件事,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勸上巳給沈清明一個臺階,上巳越發心疼,明明什麽都沒做錯的人卻要道歉,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不會原諒他。”

上巳這樣說,“他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經歷過那麽多戰役,我以為他最了解我,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質疑我,我就是這樣的,既然他接受不了,那也沒必要強人所難。”

花朝嘆了口氣,說:“那你知不知道沈清明去執行秘密任務了?”

秘密任務,意味着十分危險,一旦發生意外就是死路一條,為了保證歷法正常運轉,一旦節神崩逝就會找個人來頂替。

一顆心咚咚得跳,她在識海裏喊沈清明,卻杳無音信。

上巳忽然想起來,沈清明曾經讓跟她連識海,而她因為不想自己那些見不得人的想法暴露出來而拒絕,也就是如此,她無法聯系到沈清明,所以擔驚受怕。

又過了幾天,寒食來探病,神秘兮兮得說:“不知道這次去執行秘密任務的是哪個倒黴蛋,據說已經快死了,歷法正在商量應對之策。”

什麽?

上巳垂死病中驚坐起,沈清明這是打算一別兩寬?

“沈清明!”她喊一聲,夢卻戛然而止。

一切都散了。

不知道這個夢有幾分真實幾分虛幻,巳予在識海裏喊沈清明:“瘟神——”

那頭,沈清明把珠子往胸前一揣,二話不說去找姜衡。

地下頭什麽都有,髒得很,但孕育出的那些花花草草,長出的果實又十分甜美。

沈清明講究到令人發指,連鞋底都要不染纖塵,與上巳分開幾百年,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性情大變,蟲獸的巢穴也說鑽就鑽,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這是姜衡見到沈清明時的第一想法,要是他知道沈清明剛從臭水池死人窟裏出來興許能震驚得當場劈出幾道雷。

“驚蟄,你怎麽樣?”

姜衡:“不太好,我好像被奪命蛛咬了。”

沈清明正要說什麽,傳來巳予的聲音。

他不情不願似的應了一聲,“你醒了。”

看來,他知道那珠子會讓人沉睡,那這個夢呢,是不是也是他在操控?

巳予想要求證什麽,問:“長白山的人參會不會跑?”

聽到這個問題,沈清明想到了一些不甚愉快的往事,語氣變得冰冷:“你為什麽這麽問?”

還能為什麽?

當然是想驗證這個夢到底有多荒誕啊,巳予說:“就是想起一些事。”

“是嗎”

聽上去,似遺憾,又夾雜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巳予十分在意。

如果她是上巳,沈清明不希望她想起那些事嗎?

過了片刻,巳予聽見沈清明說:“會跑的。”

巳予拆竹榻的手一頓,心想,完了,這夢居然有一成真。

自從夢醒,她心裏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落落的感覺。

太不對勁了。

夢裏不是她與沈清明,而是上巳,是他的軟軟,那是沈清明的回憶。

自欺欺人似的,巳予甩了甩腦袋,強行将自己從這個夢裏拉出來,“你找到姜衡了嗎?”

她問。

其實她更想問,那時你真的去執行秘密任務了嗎?

那現在的你,是換了芯子的沈清明,還是那個因為上巳奮不顧身去救人憤怒而争吵的沈清明?

“嗯。”沈清明的反應很冷淡,他大概知道巳予想知道更多,所以長久地沉默。

巳予握着那只竹蜻蜓,說:“瘟神,我們是不是曾經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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