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極致侮辱

17-極致侮辱

佛頭山下雨随風,暴雨砸在頂棚上,馬車裏充斥着沉悶的噪意。

懊惱随之而來,沈清明怪自己魯莽孟浪。

正人君子?沈清明不過是用了十成定力才沒讓那些不成體統的反應暴露。

巳予的反應意料之外,他一時摸不清,巳予的笑容裏,好奇與揶揄到底哪個更多。

沈清明用一種尴尬的,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的目光注視着巳予,巳予抓着橫梁,馬車上下颠簸,她端着四平八穩的表情回視,宛若對峙。

良久,沈清明抿了一下唇,手指在膝蓋上摩挲兩圈,輕咳一聲後,一字一頓道:“你就當我柳下惠罷。”

他從不自诩是什麽正人君子。

要不是依着巳予不肯承認自己就是上巳,甚至在被錯認時氣急敗壞,沈清明絕不會維持什麽沒用的風度。

相連的識海足矣證明巳予就是上巳,遑論,相隔千裏,他聽到了巳予的召喚。

那日上巳醉酒後,沈清明如願跟她連了識海,後來卻沒敢在裏面說話。

上巳酒醒後斷片,将一夜荒唐忘得一幹二淨,反而惦記着,此前沈清明為連識海的事兒,跟她鬧過幾回不大不小的別扭。

沈清明第一次産生連識海的想法,是上巳在除夕夜,被年獸打傷卧床不起的時候。

“不連識海,你遇到危險怎麽辦,我都沒辦法第一時間去救你。”

年獸發狂只是意外,節神在非當值月靈力微弱,受點傷稀松平常,上巳不認為有什麽大不了,敷衍過去後,沈清明便沒再提,卻一直耿耿于懷,愀然不樂。

直到有一日,上巳剪下自己的一绺發絲綁在沈清明的無名指上。

女子送男子頭發,寓意結發,她在哄沈清明高興。

沈清明很好哄,上巳講幾句好聽的,就能相安無事,但是他擅長裝蒜,故意問上巳意欲何為,上巳不肯說。

她臉上浮現出得逞的笑意,極暢快似的,跟沈清明十指相扣,壓住那一節頭發,神秘兮兮的,念了一句不知什麽咒。

上巳職在祓禊祈福,為民除祟,她并不擅長制符,冗長的咒語,跟繁雜的圖案,她多看一眼都嫌煩,故而,沈清明沒有多想,權當她在玩什麽情趣,配合她一般,在她手背落下一個吻。

直到中元那日——

中元,鬼門大開,不分善惡,不分德行,沈清明守祈福的河燈遇到一只不知死活的水鬼,把他扯進水裏,撞在暗礁上,後背刮出三拃長的傷。

怕上巳擔心,便去找藥神開藥浴泡湯,才将脫了衣裳卻倏地一下從湯池裏一/絲/不/挂瞬移至上巳房中。

突然冒出的人吓了上巳一跳,她紅着臉說話都結巴:“你、你、你、你怎麽不穿衣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堂堂清明尊神,竟這般孟浪,簡直、簡直……成何體統!”

沈清明,盤靓條順,在節神中的氣質獨一無二。

他分明是清冷的,那張臉,總是面無表情,誰能想到衣料底下藏着令人臉紅心跳的姣好身材,寬肩窄腰,胸肌好看而不誇張,兩條人魚線沿着肌理走勢分布。

上巳視線往下,有些焦灼地舔一下唇縫,沈清明抄起簾子擋住乍洩的春光,忽然想明白明白那日上巳往他手上纏的什麽。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沈清明卻沒有很高興,他神情嚴肅,張嘴教訓人:“上巳君,從哪裏學來的歪門邪道?”

花朝帶來的話本裏沒有這種劇情,上巳想象失敗,怨氣沖天:“什麽歪門邪道?這叫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喊你三次,你就會出現在我的面前。這樣就算我遇到危險無論你在哪裏,都能出現保護我,沈清明,是你要跟我心意相通,滿足你,你還反過來教訓我,講不講道理?”

這根本是單方面召喚術,哪裏心意相通?

沈清明不依,作勢要剪自己的頭發給上巳也綁一個,她卻不肯。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沈清明不依不饒,“上巳君,你這樣,很不公平。”

上巳絕不就範,反駁得有理有據:“萬一我正在沐浴時你把我喊了去,豈不孟浪?”

沈清明看看自己袒露在外的胸肌,學舌:“那上巳君在我沐浴時喚我來,就不孟浪了麽?”

上巳理不直氣也壯:“清明君,你怎麽既要又要,可真難伺候。”

那時他們還沒住在一起,偌大的天幹地支,上巳居正北法雨堂,沈清明住在正南柳樹林,南轅北轍,中間遍布着大小節神的居所,以及天道手下老派神仙,沈清明這般光着身子,人還沒到,恐怕流言已經滿天飛。

上巳學符咒向來是個半吊子,學這一手時,純粹想着哄沈清明高興,從小妖那裏聽到一半自以為青出于藍就興沖沖跑了。

故而只會呼來不會喚去,沈清明只能自求多福,他裸着,為難道:“上巳君,那你說,這般我得怎麽回去?”

上巳才不管,兩手一攤,“清明君英明神武,自己想辦法。”

沈清明要膽敢把自己的胴體給其他人看,就別想再進她法雨堂的門。

最後沈清明傳言,喚小厮千裏送衣,那小厮嘴上沒把門兒,一路上盡是熟人,逢人就說,以至于沈清明人還沒出法雨堂,他跟上巳颠鸾倒鳳戰況激烈,上巳君看似溫婉柔情,榻上竟如此狂野,嗚呼哀哉。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上巳清白不保,以至于第二日衆神點卯散場時,她聽到霜降問驚蟄她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隐,要不要請神醫開藥治治。

上巳莫名,輾轉幾日,才知外界編排她如何如何,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沈清明哄了大半個月,她才不情不願地跟他回去。

沈清明跟上巳、驚蟄與花朝,同為春神,自小一起長大,秉性相近,但他一直都知道,其實上巳跟他在很多事情上的認知大相徑庭。

他曾經懷疑過的。

關于上巳對他的感情。

對待邪祟,沈清明主張強勢鎮壓,謀亂者殺之而後快,而上巳堅持度化。

沈清明認為人性本惡,不喜歡與人打交道,而上巳常常把“人之初性本善”挂嘴邊。

一開始,上巳當值時,她都會很開心,可是後來,她就沒那麽開心了,也不常笑了。

她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冷靜,越來越疏遠。

剃頭挑子一頭熱,沈清明無數升起這個念頭。

可是,當上巳抱着上巳,她的手圈住自己的腰,靠在他頸窩,小聲地喊他的名字,他真真切切感受着上巳的愛意。

愛生憂怖,自信如厮,沈清明也會患得患失,年少時,上巳是他的夢,後來,上巳是他的港灣,再後來,上巳走了,便成了他的執念。

巳予與上巳,大抵只有一分相似。

可她們确乎是同一個人。

上巳消失了四百八十年,天幹地支歷經八次輪回,他的神力越來越強,可是與他一起長大的春神一個個消失不見。

比起上巳為什麽離開,他更想知道,既然巳予就是上巳,為什麽她的靈力會那麽微弱。

人活一口氣,神以元神為生,上巳作為節神,究竟為何落到如此境地。

一旦産生了探尋真相的念頭,懷疑的種子就此生根發芽。

他什麽德行,自己最清楚,一旦一頭紮進愛河裏,什麽理智都抛諸腦後,在弄清楚來龍去脈之前,必須要克制自己保持清醒。

可是,巳予在生氣啊。

哄一下,前功盡棄,放着不管又舍不得。

他好生為難,承認“柳下惠”沒能讓巳予高興,她平時順着別人話茬也這麽欠揍麽?

啧,煩人。

她兩眼一閉,幹脆眼不見心不煩。

濉溪回上京估摸着至少一個時辰。

昏頭昏腦的,從昨夜折騰到,巳予硬撐一口氣,馬車裏算不得高床軟枕,到底比動辄血池火坑強,她撿一個軟墊抱在懷裏,撐在橫梁上睡意朦胧。

在珠子被詛咒一般的昏迷不算數,她連續多夜無眠,難得睡個好覺。

全然未覺頑固多年的沉疴舊疾無醫自愈,她只當自己累極。

畢竟四百多歲,不服老不行。

馬車晃得厲害,好在木梁結識,睡着了靠着還有點軟和。

一路無夢,到江府大門口,巳予被黃栌勒馬聲“籲”醒,怪哉,怎麽木梁軟乎乎的?還有點熱,像人的肩窩。

巳予:“……”

沈清明的鼻息打在她鼻尖,熱烘烘的,而她的手貼在沈清明的胸前。

難道在做夢?不然為什麽會無知無覺位移到沈清明那一邊……

她閉上眼,再次感受,鼻間全是沈清明的味道,呼吸交錯,心跳聲此起彼伏。

巳予咽下口水,莫名緊張。

沈清明沉甸甸地擒住她亂摸的手,語氣跟手一樣冷,“林老板既然醒了,麻煩讓讓。”

巳予:“……”

這男人翻臉翻書還快,行,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不蒸饅頭争口氣,巳予掀開簾子撩眼看了一眼江府巍峨繁華的門樓,明知即将一場惡戰,還是不分輕重地對沈清明橫眉。

她從腰間摸了兩個銅板,在沈清明錯愕的眼神扔給他懷裏,說:“給,肩膀借我靠的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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