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天煞孤星
14-天煞孤星
那一年百裏桃林化為灰燼的景象歷歷在目,沈清明心如止水,姜衡做不到他這般寵辱不驚,一步三回頭生怕昨日重現。
“不會把整座山點着吧?”
姜衡憂心忡忡,要真縱火燒林,沈清明位高權重天不怕地不怕,他無依無靠,這幾百年疏于打理個中關系,恐怕落個看守哈巴河的凄慘下場。
沈清明心中有數,奪命蛛巢穴在濉溪下游八十多裏的一處山坳裏,周圍茅草叢生,密林參天雖遮天蔽日,裏頭九曲回腸,洞口一潭深水隔絕,火勢燒不到山林。
奪命蛛鸱視狼顧,所居巢穴亦兇險萬分。
山坳旁邊便是陡峭的萬丈懸崖,底下常年瘴氣彌漫,每年春天驚蟄過後,崖底鬼哭狼嚎經久不息,慘叫綿延到深夜,十分瘆人。
當地人管這片地方叫斷魂崖。
崖邊不相适宜地長了許多桃木,煙花三月懸崖孤景,攝人心魄,故而經常有些活膩味的來找新鮮成為奪命蛛的盤中餐。
噬人佛腹地正巧長了一株桃木,看樣子有些關聯,或許早有勾結。
山林裏,越人跡罕至,越滋養陰邪。
除了奪命蛛,斷魂崖盤桓着許多妖物,奪命蛛吃肉飲血,它們撿剩,沈清明一把火燒了奪命蛛,這些飛禽走獸只敢東躲西藏不敢露面,否則天打雷劈就要一命嗚呼。
從某種程度來講,亦算得上殺雞儆猴。
惡貫滿盈,最終斷子絕孫,全然罪有應得。
伴随着轟隆的雷聲,山坳裏火紅一片,一股癢意漫上來,沈清明低頭一看,一只拇指蓋那麽大的蜘蛛正在咬他的腳踝。
他甩出一片柳葉,小蜘蛛命喪當場。
姜衡側目:“清明君又殺生了?”
沈清明夷然自若道:“驚蟄君想要度化我還是超度它?”
這刻薄勁兒,沈清明究竟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姜衡百思不得其解,搖搖頭表示都不太想,言歸正傳道:“這些桃木看上去有些年頭,不知害了多少人命。”
沈清明:“誰能管得了上趕着找死的?”
興許江泛也跟這些好事之徒一般,清淨日子過夠了,專挑沒人的地方思考人生,才會遭此劫難。
正如沈清明猜測這般,約莫半月前,江泛來過斷魂崖。
他早聽說斷魂崖邊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一直想一賞芳澤,苦于其父江之遠管束頗嚴,只等他外出辦事才找尋到機會。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斷魂崖邊桃木料峭寒枝,江泛撲空。
山路難行,有錢能使鬼推磨,一路上江公子都在琢磨要不要找人來修一條上山棧道以便邀約巳予四月來賞花。
這位少爺對巳予一見傾心,再不能忘懷,後來上京城無論哪家大家閨秀在他眼裏都是庸脂俗粉,唯有林巳酒館老板出淤泥而不染,是朵長在他心尖兒上的嬌花。
黃栌自小服侍江泛,将一切看在眼裏,自家少爺一往情深,再鐵石心腸都融化了,唯有巳予無動于衷。
要不幹脆果斷拒絕,別拖泥帶水,偶爾還收些小玩意給他家少爺一些渺茫的希望,要不然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黃栌認為林老板該為他家少爺負責。
結界裏度日如年,他一邊為江泛祈禱,一邊譴責巳予乖僻邪謬,昏昏欲睡之際被一陣地坼天崩的動靜吓得精神抖擻,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卻只聽到兩聲鹧鸪啼。
巳予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覺得很熱,像掉進了火堆裏似的,她在識海裏喊了幾聲瘟神沒得到回應,不知沈清明是在裝死還是終于良心發現從她識海裏出去了。
熱得不對勁,渾身冒汗,竹榻燙得根本坐不下去,她起身去屋外,一開門,熱浪差點将她撲倒。
遠處雪山融化,竹林旁的溪水裏夾着冰塊兒,仿佛一夜之間從隆冬到盛夏。
不止盛夏,珠子裏簡直成了火焰山。
看這情狀,約莫是哪裏着火。
太熱了,再這樣下去,她就會虛脫而死。
巳予磨一下自己的齒尖,思索該怎麽從珠子裏出去。
想起在洞穴裏看到的類似符文的那些蜘蛛網,屋裏有紙筆,她折回去,落筆前又遲疑,沒有記憶就很麻煩,看着很熟悉,偏偏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事情一樁接着一樁,巳予忽然生出找回記憶的渴望。
她沒記憶,但過目不忘,每一個蜘蛛網描一個點,最後用平滑的線條把這些點連起來,似曾相識的感覺越發強烈。
看起來少了一筆,沈清明說他燒掉一個,東北方位補一點,連上後,怪異的直覺達到頂峰,巳予皺着眉,仿佛這般就能想起來一切。
最後一筆連上,耳邊響起江泛和小男孩的聲音。
小男孩:“哥哥,我迷路了,你能帶我回家嗎?”
江泛:“你家住哪裏?”
小男孩委屈:“我不記得了,哥哥能先帶我回家嗎?我好餓,我想吃飯。”
江泛心軟,猶豫片刻,最終答應:“行。”
對話戛然而止,耳邊回蕩着小男孩歡快而滿足的笑聲,巳予驚覺,這小孩兒莫非就是一腳把她踹進墓地水池子裏的那位?
小孩兒的聲音都差不多,巳予不敢篤定,只是生出濃烈的預感,這聲音十之八/九是那位心狠腳辣的主。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要是真過了七日,生魂變成死魄,她真就欠了江泛一條命,一輩子遭受良心譴責,本就夜不安寐,約莫将徹底輾轉難眠。
迫在眉睫,火越燒越旺,連雪山山頂都燃起了火焰。
巳予在門口徘徊,眼瞧着火舌逼近,即将撲向竹樓,情急之下,一句“阊門煙水晚風恬,落歸帆”脫口而出,霎時間,風起雲湧,扶風劍浴火重生,涅槃一般直沖雲霄。
雲光不再叆叇,烏雲相撞,雷聲轟鳴,扶風劍扯出幾道閃電,大雨傾盆而下。
澆滅山火,巳予站在大雨中,雨水順着臉頰流下,她擦了一把,看扶風劍扶搖直上,勢要捅破這爛天爛地一般。
它劈開了山,劈開了雲,劈開了黑漆漆的天。
一束光漏進來,巳予又聽見了沈清明和姜衡在說話。
沈清明:“禁锢術解了,先去把棺材裏的魂送回去。”
他們本來要去無名之墓,念及噬人佛肚子還有生魂,便轉道先來濉溪。
姜衡推開玉棺看了一眼,沒見到江泛,“江泛呢?”
沈清明的聲音既不風光霁月,也不電閃雷鳴,仿佛夏日裏陣雨将落未落的沉悶之感,“那位少爺看見林老板喜不自勝跑了,我們追出來到了無名之墓沒見到人,後來在水池底下發現了陰陽陣,陣法裏有東西逃出,江泛成了替死鬼,被壓在了陣裏。”
依照沈清明的能耐,要把江泛從陣法裏摳出來不算難事,只需要召喚一個無家可歸又不能轉世投胎的陰靈來補位,再适當給點兒好處,燒點香火,讓他泉下能挺直腰杆。
此等好事,多少鬼鬼争前恐後。
姜衡再度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清明君為什麽不補陣,難道是嫉妒江泛與阿巳?”
“我試過了,煞氣太重,壓不住。”沈清明被質疑仍然心平氣和,只是說出的話不似看上去那般淡定,“再者,江泛八字中無一元神,五行嚴重失衡,天煞孤星的命格,有甚值得本君嫉妒?”
還能有甚?
憑巳予寶貝似的揣着江泛的生辰八字,就夠讓他喝上幾壇老陳醋的,都不消說成日圍着巳予打轉,還能讓巳予為他出生入死,拖着病體來救他小命,他就不信沈清明這醋壇子真能心無旁骛。
騙鬼呢吧?
鬼都不信。
沈清明沒騙人,當時他在陰陽陣底,發現陣裏少了東西後,第一時間喚了陰靈補陣法,誰知野鬼補進去就被打得鼻青臉腫趕出來。
來來回回補了七八次全是無用功,換了陰時陰歷的仍不得其法。
更可氣的是,生陰靈進陣,裏頭的東西伺機而動,幸而沈清明眼疾手快擒住,歃血為咒暫時壓下了。
“咔嚓!”
碎裂的聲音。
很輕微,可以忽略不計。
沈清明踧踖着摸出珠子一瞧,上頭赫然出現一道明顯的裂痕。
好端端的珠子,怎的就裂了,還燙得驚人,要不是他不怕煙熏火燎,早把這燙手山芋扔出二裏地。
沈清明眼看着自己的寶貝珠子碎成兩半,狂風巨浪卷着巳予穩穩落在玉棺上。
“……”
巳予這輩子大概就不知道老實兩個字怎麽寫,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只要一個不遂心如意,必定作天作地,攪和得所有人都沒安生日子。
姜衡正要轉運玉棺就見巳予從天而降,手腳不麻了,腦子卻是木的,啞着嗓子喊一聲:“阿巳?”
先是熱的滿頭大汗,又淋了一場大雨,本就病骨支離越發雪上加霜,粥粥無能,巳予癱在玉棺上,跟泡在熱水裏的面條一般軟綿綿的。
沈清明先是很輕地皺了一下眉,看巳予沒回應姜衡才上前探鼻息。
誰知剛一伸過去,那人就詐屍一般睜開眼,攥住沈清明的手腕,商量不像商量,威脅不像威脅地說:“瘟神,你再關我一下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