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 Archive

第 68 章 -為你殉情

68-為你殉情

背靠着梳妝臺的邊沿,硌得有些疼。

沈清明注意到了,用手墊在她後腰。

這樣一來,巳予往前投懷送抱,往後便靠在他掌心又成了欲拒還迎。

進退兩難,屬于另外一個男人的霸道氣息越逼越近,巳予難得緊張地舔了一下唇縫。

沈清明守株待兔,伺機而動強取豪奪。

巳予變身缺水的魚,臉頰緋紅。

不知是胸腔裏的氣憋得,還是臊的,或許都有,仗醉行兇不要緊,白日宣淫難為情,巳予連大聲喘息都不敢。

生怕一不小心,那喘息變了調,成了別的什麽羞人的調子。

這個吻持續了很久,久到巳予快要溺死時,沈清明才大發慈悲松開她。

巳予大口大口呼吸着,起伏得厲害,被蒙住的眼睛發了紅,既生氣又情動。

她發着抖,一雙手分開抵在沈清明胸口,忍了又忍,終究受不了這委屈,罵道:“裘馬輕狂,放浪形骸,登徒!”

沈清明側頭用下巴在她手上蹭了一下,說:“還有呢?”

還有?這人倒是自知那散德行罄竹難書,“閑茶浪酒,戲蝶游蜂,無恥!”

新鮮詞兒,沈清明湊近,幾乎貼着她的下唇,沒親下去,但距離很近,只要稍微一動,兩唇便會貼在一起,他的聲音帶着笑意,“聽起來不壞,林老板罵人這麽文雅的麽?”

似有若無的接觸,溫熱的唇若即若離,像羽毛輕掃,掻得人心癢。

巳予往後退一寸,沈清明就往前進一分,再粗俗的話說不出來,罵來罵去就那幾句,她詞窮,搜腸刮肚,生硬地擠出幾個詞:“裸袖揎拳,輕浪浮薄,下流!”

沈清明一一認下:“佛祖沒有教師太遵從本心順應人性麽?男歡女愛人之常情,師太何必介懷,師太你聽,你心跳得好快。”

巳予煞風景:“心不跳就死了,放開我。”

沈清明不放:“我才知道,原來我在林老板心裏這樣壞。”

“……”倒也沒那般不堪,不過是氣急,專門撿難聽的詞來刺激人,巳予反思話說重了,結果聽見那厮幽幽地補了一句:“那怎麽辦呢,誰叫師太遇人不淑,偏偏心悅這麽個混賬。”

巳予将将恻隐的心忽而堅硬如鐵:“你可真厚臉皮,誰心悅你了?”

她再口是心非,沈清明也不會信了,靈位上刻着未亡人,足以說明一切,巳予愛她愛得要死,“是,是我心悅你。”

心漏跳一拍,沈清明這都是什麽路子,他明明是個超級騙子,謊言譜數以萬計,磐石都撬不開他的嘴,為何突然坦誠得有些難以招架。

“砰砰砰”,這下,心跳是真的變快了。

巳予有過很多追求者,在遇到沈清明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就是心若堅石無情無義的冰山,任何甜言蜜語都是花言巧語,任何攻勢都是投其所好,她沒覺得心動,反而十分負擔,找各種理由拒絕不成,避之不及甚至逃之夭夭,誰知一朝枯木逢春,竟也會因為聽到一句表白而心動欲還。

在風雷山沈清明迫切地提出跟他試試,轉瞬反悔的事巳予沒忘,她說:“沈清明,一碼歸一碼,在風雷山是你無賴反悔,我——”

“是,我是無賴,我反悔了,那時我想的很多,自以為是為你周全,但是我看到你在河邊放河燈,為我流淚我心都碎了,什麽都顧不得了,天譴也好,或者什麽劫難也罷,我都要要把你帶在身邊。”沈清明以退為進,叫巳予沒有辦法再苛責。

她想沈清明。

很想很想。

所以擁住他,吻他,任由他做他想做的,可是卻不能就那麽不管不顧地在一起,“沈清明,事已至此,我不想騙你,我在乎你,心悅你,但是同樣也懷疑你。在沒有搞清楚這件事之前,我一輩子都不會心安理得,你死過一次,能活着回來,說實話,我很高興,但是在高興之餘,我又會忍不住怪自己,如果花朝因你而死,沈清明,我沒辦法面對你,更準确地說是面對我自己。”

她把話說明白了,心裏反而松了一口氣。

仇恨不能磨滅,只能化解,而她,在一邊愛着沈清明的同時一邊懷疑他,甚至會不斷責怪自己,她沒說謊,在檀柘寺清修,禮了幾天大乘佛法,雖然離得道相差十萬八千裏,一句放下倒是放在了心上。

放下的第一步,就是對沈清明說出心裏話。

原本以為沈清明死了,那麽就算花朝的确是為他而死,就算她愛着沈清明,人都死了,又能怎麽樣呢?可沈清明還活着,她不能明知道真相,還任由花朝死得不明不白,還能跟沈清明花前月下。

如果是那樣,她對不起花朝,那不是個人。

風雷山巳予的反應原來是因為想起了什麽,“沈清明跟她十指交扣,“軟軟,我真的不知道我和花朝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我不會叫你為難。”

他怎知——

光是要控制自己不那麽喜歡沈清明就已經讓她難以呼吸,遑論別的!

抉擇,之所以艱難,大概是因為結果本身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離開沈清明,是游魚離開水,飛鳥沒了翅膀。

忘記花朝,便是要日日受着良心的譴責。

可是,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她會讓所有人快樂,唯獨對自己殘忍,畫地為牢,以繭作縛,困住自己的同時,也不讓別人來拯救。

巳予捧起沈清明的臉,拉向自己,主動吻上他,一觸既分:“為不為難不是你說了算,沈清明,不管今天發生什麽,你我之間的關系,在真相大白那天之前,就只能是這樣。”

不清不楚。

沒名沒分。

不會像上巳跟清明那樣,正大光明,成為人人豔羨的佳偶。

巳予跟沈清明,這能這樣。

在不見天日的幽閉空間裏短暫溫存。

這或許刺痛了他,巳予察覺到沈清明脖子僵住了。

你看,心裏話并不好聽,甚至直白得殘忍,光是聽一聽就叫人掃興。

巳予一個人徘徊過很久,她懷疑沈清明做過的事,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沈清明光是想想,又要心碎了,哪還有心思做什麽,他把巳予摟進入懷裏,一遍遍地說:“軟軟,對不起。”

要追究的,不止風雷山反複無常的過錯,更有後來把自己置身危險中的自作主張,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既要要算賬,那就把那些在意的難堪的一次說個清楚,“從風雷山出來,你為什麽要把我弄走?”

沈清明又沉默下來,見他不答,巳予要摘掉腰帶,被他按住。

好,她也有無法言說的事,不要緊,巳予吸了一下鼻子,換下一個問題,“後來,你來過酒館,我看見你變成了一個老人,又是怎麽回事,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做了太多夢,有些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了空大師說,已經發生的事,不必執着。

她勸過自己很多次,這些天,聽着經文入眠,醒來與木魚青燈古佛為伴,仍然參不透佛法,成不了得道高僧,她在意沈清明,無法看着他受傷難過死去。

沈清明依舊沉默。

巳予垂下手,問:“是不是不能說?”

沈清明感到為難,他張了張嘴,沒辦法給巳予一個聽上去完美無瑕的謊言,也不能坦坦蕩蕩地講出真相,千言萬語,到最後,歸根究底,只有一句對不起。

“我明白了,沈清明,我只問一次,我說過的話,也不會再說第二遍,你想清楚,我可以跟你做親密的事,因為我很在意你,你看得出來,我也不再否認,但是,在風雷山說的話也是真的,既然你做了選擇就要承擔後果,如果你今天不想說,就永遠也別說了,而我,也不會與你分享我的喜怒哀樂,我們,就只是只能保持這種榻上關系。”

她話說得有點重,但句句肺腑。

舍不得是真,心有怨氣也是真。

他們彼此喜歡,互相把對方擺在最重要的位置,但卻不能交心。

沈清明無奈地喊她:“軟軟。”

巳予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間,說:“如果真的是你殺了花朝——”

她停頓着,斟酌措辭,“我會殺了你為她報仇。”

沈清明的手加重了力道,狠狠地箍住她,連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不是憤怒,而是心甘情願接受巳予的審判。

“好。”他說。

巳予抓住他的衣襟,貼上他的唇,在交錯的呼吸間,因為看不見,所以不知道沈清明發紅的眼眶,也看不到沈清明明顯顫抖的手,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說:“我們之間,前世今生,折騰了不知道幾百年,全天下的人都道我是個薄情寡義的負心之人,抛棄你一走了之,如果我殺了你,更要背負一世罵名,但我不得不殺了你,可是為了我的千古名聲,沈清明,我想,我會為你殉情。”

他們是怎麽吻在一起的,誰也想不起來,只是那股子刻在倆個人骨子裏的瘋勁兒跟倔強瘋漲,□□噴薄而出。

相互慰藉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沈清明抱住她壓瓷實,在算不得柔軟的榻上滾一圈,巳予啞聲道:“沈清明,讓我看着你。”

沈清明摘掉她眼前束縛,帳內昏暗,沒有很刺眼,巳予幾乎是迅速就看清了那一張總是不茍言笑的冷冰冰的臉,此刻分明情動,雙唇櫻紅,鼻尖覆蓋着薄薄的一層汗,眼睛裏充斥着一層水汽,亮晶晶的。

巳予溺斃在他深情的眼睛裏,扔下矜持,主動蠱惑:“沈清明,我想擁有你。”

四顆櫻桃

第 67 章 -雲雨巫山

67-雲雨巫山

這個吻,與其說缱绻,更多的是掠奪。

沈清明得寸進尺,帶着一股子瘋勁兒,一寸一寸,攻城掠地,銜住巳予下唇,虎牙的齒尖磨着那薄薄的一層,最終猶如毒蛇咬住獵物穿破脆弱的脖頸,一口見血。

“嘶——”

刺痛。

巳予輕“唔”一聲,沈清明用他低醇微啞的嗓音道:“疼?那我晚點再心疼你。”

因為此刻不想停。

被咬破的地方滲出血珠,毒蛇吐信,貪婪地卷走那一抹殷紅。

沈清明變了神色,眼睛裏驚濤駭浪波濤洶湧,他說:“巳予,你好甜。”

嘴唇破了,碰一下都疼,強烈的刺痛與沈清明的蠱惑快要把巳予逼上另一條絕路。

“嗯。”巳予嗚咽着,近乎嗫嚅地喊他的名字:“沈清明。”

夏日正午陽光毒辣,百姓在家裏歇涼,唯有長街上林巳酒館門口,一雙人影糾纏。

甄相聽着衣料摩擦出的細微聲響,以及巳予壓抑的輕喘,不自覺紅了耳尖。

沈清明把巳予的臉按進自己懷裏,蠻橫地對甄相說:“進去,今天不準出來。”

甄相下意識照做,推門進屋,走到一半反應過來,他又不是我老板,看上去二十出頭,竟然一點都不尊老愛幼,對着他吆五喝六!

他轉過頭,只見沈清明單手勾腿抱起巳予,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巳予驚呼着:“沈清明,你混賬,放我下來。”

“你都叫我混賬了,我不混一點兒,豈不辜負。”沈清明單手穿過她的腿彎,巳予怕摔倒下意識勾住沈清明脖頸,因為這個動作,沈清明嘴角上揚,笑得開懷。

甄相:“……”年輕真好,打情罵俏的畫面也這麽賞心悅目,殊不知,這兩位的歲數足以當他祖宗。

驀地,他抖了抖後背冒出的雞皮疙瘩,搖了搖頭:“咦惹,肉麻。”

沈清明一腳踢開林巳酒館的大門。

刁蠻的小娃娃跟着乖乖進門,她從門縫裏跟他對視一眼,而後,無情地關上了大門。

為什麽會從一個小娃娃身上看到那種奸計得逞的笑?

……怪瘆人的。

沈清明真的很急。

萬一巳予真出家,他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盡管預感到巳予只是在開玩笑,吓唬他,或者刺激他,他依然無法自拔地去想象萬中之一的可能性z

夏天連風都是熱的,蟬藏在梧桐樹裏長鳴,屋子裏彌漫着燒紙過後的氣息,有些悶。

沈清明進門把傘胡亂仍在桌上,在看到滿地的金元寶後心疼得無以複加。

他拉着巳予的手,拿鑿锉的手心磨出的繭子還在,幾個白色堅硬的凸起橫在柔軟的掌心中,看着有些可憐,沈清明撫過去,巳予的手心有些癢,她想收回來,沈清明不讓。

巳予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曾經沈清明說一句風吹竹林的聲音很好聽,她就在法雨堂後院種了滿院子的竹子,過後卻嘴硬說是自己想吃竹筍不想去遠處尋。

所以,當沈清明用那種充滿驚喜又感動的表情看她的時候,她第一反應是,糟糕,忘記把靈位藏起來了,那上頭堂而皇之刻着沈清明的名字,再編不出別的理由搪塞。

真的很丢臉,很難為情。

她做這些事,并非是為了讓人感動。

救人,也不是為了讓人感激。

只是她想這麽做,就做了而已。

沈清明湊得很近,連呼吸都擠着巳予,胸口起伏得厲害,鼻尖擦着鼻尖,只要稍微低下頭,就能吻到她,可是,他只是親昵地用腦袋拱了拱,說:“謝謝你給我折的金元寶,我很喜歡。”

巳予的兩只手都被他抓着,手指抽動一下,沈清明抓過去讓她環住自己的腰,重逢後不是第一次親吻,在無數個巳予以為的夢裏,以及那個醉酒後的深夜,唯有這一次,誰都清醒着,卻又一起沉溺其中。

他們之間擁抱或者親吻,都是刻在記憶,烙在骨頭裏的,互相都是對方的啓蒙,精進的動力。

空氣黏膩,巳予看着坐在一旁抱着糖葫蘆啃上面糖衣的小柿子,“上樓。”

以前,上巳總喜歡坐在沈清明的腿上,雙手抱住沈清明的臉頰,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從上往下,盯着看他,眉毛、眼睛、鼻梁,最後俯身在他唇上淺淺落下親吻。

沈清明并不是急色的人,但架不住心上人挑逗,故而上巳從唇上移開,在他耳邊很小聲地用氣聲喊他的名字時,通常都會變得很兇。

一開始只是純情又甜蜜的吻,在經過一日的忙碌與奔波,終于在日薄西山歸于平靜,他們享受着來之不易的溫存,大部分時間都會膩在一起。

有時候,他會把上巳圈在他懷裏看書,盡管他看的書,上巳通常都興致缺缺。

可是她還是會安靜地靠在他胸口,聽窗外蛐蛐叫,興許有時候會有兩只打架。

那時候她會更加興趣盎然,而冬日時,萬籁俱寂,窗外只有落雪的聲音,上巳就會打幾個呵欠,懷裏抱着一個柔軟的小毯子,睡過去。

沈清明不會因為上巳分神而生氣,因為上巳偷偷藏起來的那些話本故事,他同樣沒興趣,但願意跟她一起度過時日。

累了擡眼能看到彼此,放下書叫喚一個親吻,是他們常做的事。

沈清明的定力很強,以至于上巳的一大樂趣便是看沈清明失控。

外人眼中的上巳與清明,一個熱心過了頭,一個冷漠過了頭,兩個人天差地別不是一路人,仍然走到了一起。

只有上巳知道沈清明的心有多軟。

也只有沈清明知道,上巳其實也是需要被保護的。

沈清明所有的溫柔悉數給了她。

所有的沖動與瘋狂也給了她。

他們是彼此的初戀,是彼此情窦初開的萌動,而沈清明那些無意之中的依戀舉動,也都是上巳一點一滴養出來的小習慣。

上巳跟巳予,她們根本是同一個人,誰也不是誰的替身。

雖然性格不盡然相同,但下意識的反應,都叫沈清明動情難以自制。

一句上樓是默許,更是邀請,沈清明當場就瘋了。

沈清明再次把她抱起來的時候,巳予在他胸前捶一拳,示意:“小豆丁!”

男人又低低地笑,巳予:“她是不是我燒給你的那個娃娃?”

沈清明揉一下她的頭,說:“你總算認出來了。”

“可是——”也沒人說,燒個娃娃下去真的會變成活蹦亂跳的小孩兒啊,真這樣,冥王殿不得亂套了?

她還挺為包閻王感到為難呢,那眉頭緊鎖的樣子實在可愛,沈清明抱着她湊上去要親她,被她往後仰頭躲開,學舌:“小兒不宜。”

沈清明這時才說真話:“她不算小兒。”

豆芽菜似的,怎麽不是小兒,巳予說:“你別想诳我。”

“沒诓你,小柿子是一股妒氣。”至于是誰的,他沒直說,彼此心知肚明,巳予突然激動,“等等,你先放我下來,你是說,她是我的妒氣?”

沈清明不放,也沒點頭,就聽見巳予又說:“你還叫她小柿子,那麽親熱,叫我就叫林老板。”

“……”名字不就是人叫的,再說,小柿子這名字也不是他起的,沈清明不知她在氣什麽,“你平翹音不分?”

看看,還是原汁原味的沈清明,什麽突然開竅根本就是幻覺,他還是直得令人發指,巳予惱火:“你不分,你全家都不分,這位施主,貧尼要跟佛祖告你孟浪。”

一言不合又急赤白臉,沈清明直覺說錯話,可像個情窦初開的毛頭小子,明知該順着毛哄幾句,話到嘴邊硬生生變成了:“師太與我共犯,可我在家,師太出家,明知故犯,佛祖是會重罰還是偏袒?”

他一口一句師太,卻沒半點兒該受的禮儀,勾腿摟腰把人抱瓷實,徑直上樓。

輕車熟路走近巳予那間屋子,沒去榻上,而是把人背對着放在梳妝臺,接着雙手撐在桌沿邊,把巳予半圈在懷中。

那是一個居高臨下的審視的姿勢,虎視眈眈,連沈清明眼裏都不在是戲谑,而是某種流動的欲念,深切的渴望。

巳予清晰地看到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強裝鎮定道:“誰與你是共犯?你別污蔑人。”

他抓起巳予的手貼在自己胸口,說:“現在是了,師太非禮我。”

這無賴,巳予抽手反被按住,沈清明俯身吻下來,一路輾轉,帶着羞人的細碎聲響,咕咕哝哝的,大事不妙,他動了情,認了真,發了性,失了智,滿腦子都是雲雨巫山,再顧不得什麽青天白日,“軟軟,軟軟,軟軟。”

那一聲聲,滾燙的喘息灌入耳朵,巳予感覺整個人都燒起來,全身的血液都往臉上沖,她一定是臉紅了,明明該拒絕的,她卻鬼使神差摟住了沈清明的脖子。

受到了鼓勵,沈清明手往下,按在巳予腰間。

巳予終于找回來一點理智,用同樣喘息的聲音,制止:“不行。”

“不行?”沈清明眼眶發紅,明顯在忍,不可置信地重複:“不行?”

巳予偏過頭,呼吸交錯,她看向窗外搖曳的樹影,說:“光天化日,你——”

霎時間,眼被蒙住,是她的腰帶,沈清明咬着她的下唇,掩耳盜鈴地說:“軟軟乖,這樣就看不見了。”

四顆櫻桃

第 66 章 -動了凡心

66-動了凡心

沈清明變了。

死過一次,即便沒死透,竟也脫胎換骨。

他的嘴角始終含着淺淺的笑意,哪還是高臺之上孤傲立,目光寒冰冷似霜的高冷節神,分明是個浪蕩的無賴。

巳予擡手就要打人:“你我非親非故,再者我一個無名小卒可不敢随便跟清明君攀親戚,親哪門子的夫。”

沈清明回憶着,學巳予的語氣:“‘他是我的良人’,這不是林老板親口說的麽?林老板說都說了,還不興我這個正主對號入座?”

禍害遺千年,這沈姓瘟神不僅沒死透,竟敢藏起來聽牆角,好生不要臉。

好在他見好就收,懷柔似的,重新把巳予拉進懷裏,滿是心疼道:“軟軟,你瘦了。”

廢話,食不下咽,夜不安枕,能不瘦麽?

誰害的啊,他還有臉提!

巳予不會承認自己曾為這混賬傷心欲絕,甚至自作多情地給他燒了不知道多少紙錢。

多年來為驅邪的庫存最後一股腦全用在了沈清明身上,“別叫我軟軟,我不是你的軟軟。”

近在咫尺,沈清明那雙多情地眼睛盛滿湖水,仿佛寧靜的夜晚倒映着點點星光,輕易叫人沉淪。

他大約知道自己那副樣子最讓人難以抗拒,故意利用美□□惑。

甄相看着旁邊瞪着大眼睛的小娃娃,不着邊際地想,這小娃娃該不會是林老板跟這詐屍的骨肉?

啧,驚天大瓜。

看着娃娃最多也就三四歲的樣子,這幾年倒是沒在林巳酒館見到,許是這兩人兩情不慕,故而分隔兩地。

甄相自以為理清了真相,小心翼翼地說:“那個,林老板,既然你丈夫已經回來了,你看能不能讓他入土為安,你就把這個靈位撤了吧,實在是影響生意。”

撤什麽,上回沒死成,這回正好讓巳予親自動手。

這時候,巳予才不得不承認,男女在力量上存在天然的懸殊,她不是普通女子,并且靈力正在不斷增強,在沈清明緊緊箍住她的腰時,她還是動彈不得。

說不過就只會用強,這混賬!巳予低頭一口咬在他白皙的脖頸上。

深深的血痕觸目驚心,沈清明沒松開她,也沒喊疼,一聲不吭,不知在忍還是天生骨頭硬,鼓勵巳予:“你咬吧,只要解氣就行。”

解氣?巳予原本不生氣。

他能活着當然最好。

不為自身計,而是為世人感到幸運。

禮敬祖先,慎終追遠,如果沈清明不在了,思時之敬何去何從,人世間又會變得多麽無情無義。

他在漫長的人類繁衍中,具有無可替代的重要意義。

巳予怎麽會希望他死呢。

說來奇怪,此前無數次做夢,夢夢都有沈清明。

民間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巳予朝思暮想,自從沈清明“死”後,竟一次也沒出現在她的夢裏。

可見傳聞不可信。

她明明想得緊,“沈清明,你很得意是不是?”

太陽越來越毒辣,正午時分,石板曬得熱氣騰騰,腳底下快燒起來,空氣中熱浪滾滾,沈清明擁住她,在她耳邊低語:“你心悅我,惦記我,舍不得我,我當然得意。”

這厮究竟哪裏來的自信!

沈清明有些哽咽:“可是軟軟,我更怕看到你哭。”

巳予否認:“別蹬鼻子上臉了,我憑什麽會為你哭。”

“當時情況危急,若我不那樣做,上京城必然遭殃,所以就算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這樣做。”沈清明做事情,很少解釋什麽,他光是聽到巳予死過一次,就已經心痛得無以複加。

靈相一點點碎裂,創劇痛深,她也這麽疼過麽?

“當時我把大道一起扯入裂縫後,本該魂飛魄散,可是軟軟,是你把我拉了回來。”

他進入了一個幽閉昏暗的世界,周遭變得很靜,沒有一絲光亮,也沒有一點聲響。

仿佛天地初開時的混沌之中,他的意識變得虛無,他遺憾地感到自己正在消亡。

清晨落在草地的露珠,在日出後,悄無聲息地蒸發。

他會像清晨的露珠,靈相變成肉眼無法捕捉的細小顆粒,被風吹散,最後歸于塵埃。

當他在風裏打了幾個轉,在意識徹底消散前,他聽到了那一身哀切的,稱得上悲痛的,甚至可憐無助的祈求,“沈清明,你回來好不好。”

像是随着激流飄逐的枯葉被不知何時倒在河裏的樹枝勾住,他停下來,四處張望,那點聲音不斷在耳邊回響。

“沈清明。沈清明。沈清明。”

沈清明在那一扇門前徘徊着,悄然回首,只見巳予雨氣咽愁緒,卻寄人間雪滿頭,已經邁進去的腿就那麽生生地轉了回來。

守着一個無望的希望,那種自我煎熬與甚至無數次想要放棄最後自我唾棄掙紮的滋味兒,他曾經經歷過,所以舍不得讓巳予經歷。

沈清明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習慣,比如抱着巳予時,會用臉貼一下巳予的耳側。

這是一個近乎依戀的動作。

他很懂得利用巳予的弱點,以及自己的優勢。

一貫強勢雷厲風行的人忽然示弱,對一個人表現出依戀,是很難抗拒的。

尤其前緣未了,他們之間遠遠不止幾個月萍水相逢而已,跨越幾百年的羁絆就那麽輕易地畫地為牢,困住了巳予。

“是你把我喚了回來,你想怎麽樣都可以。”沈清明發誓,空泛而又慎重,卻不失真誠,沈清明到底和普天之下只會花言巧語的男人不一樣,他有讓巳予信以為真的本事。

巳予想刁難沈清明麽?

當然要。

可是真要想什麽損招讓他痛苦,她自己先要舍不得。

心軟,是她最大的弱點。

沈清明分明拿捏住了這一點,所以才敢說出這麽猖狂肆無忌憚的話。

牙印深深,血跡清明,巳予在上頭揉了一把,說:“施主,貧尼造業,苦不是苦,樂不是樂,都是執念,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沈清明聞言,眼睛裏波瀾起伏,難以置信地晃動着,“軟軟,你——”

“貧尼法號了了。”巳予打斷他,“施主,貧尼遁入空門,前世因今世界果,昨日原緣,今日孽,宿命注定,佛言,淨心守志。可會至道。譬如磨鏡。垢去明存。斷欲無求。當得宿命。貧尼已經看破紅塵,還請施主體諒。“

沈清明:“……”

他大受震驚到有些驚慌,巳予旋即面帶淺笑,一副原諒衆生的模樣,“一切皆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施主,不必執着。”

“……”進不了巳予識海,佛學禪語信手拈來,有那麽一瞬間,沈清明當了真,只是清修之人無欲無求又怎麽會大悲大恸大動怒在他脖子上咬下一口。

“頓者,頓除妄念;悟者,悟無所得。請問師太在哪家禪院清修?”沈清明沒松開人,反而用力摟得更緊,如同揉進骨血一般,發了性,“我去給師太捐香火。”

說着一本正經的話,手上的動作卻沒含糊,巳予芳心大亂,那雙手并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輕輕地按了一下她的尾巴骨,叫她立刻挺直脊梁骨,警鈴大作。

沈清明哪裏清明,分明渾濁得很,比那黃河之水有過之而無不及,隔着衣料肌膚相貼,節氣亂串,巳予亂了呼吸,沈清明故意咬着她的耳骨,用那把善于撩撥人心的嗓音道:“師太心跳好快,紅塵滾滾,色不異空,看來師太向佛的心不誠。”

這厮!忒不像話,不成體統,不講武德!既一口一個師太,卻又纏得那樣緊。

明明沒有真正出家,巳予卻毫無征兆地産生了一種悖德地羞恥感。

四目相對,巳予在他胸口砸下一拳:“你閉嘴。”

抓住破綻,沈清明蹭着她發燙的耳尖,說着下流的話,“師太,要不要背着佛祖跟我偷個情?”

“……”不過就是去冥王殿走了一遭,這瘟神到底跟誰學了油嘴滑舌的四六不靠。

無恥不過,正色也不過,巳予橫豎拿他無法,“沈清明,你講這種話,也不怕侮辱了佛祖的耳朵。”

“佛祖大度,且男歡女愛乃人之常情,佛祖自然不會怪罪,況且我本不是佛門中人,不歸佛祖管教,倒是師太,動了凡心,可怎麽是好?”

沈清明勾着她的下巴,卻忽然轉過頭,對甄相說:“非禮勿視,你轉過去。”

甄相:“……”

我都看半天了你才想起來還有人?

但他不敢反駁,畢竟這詐屍看起來不好惹。

沈清明沒忘記身邊還有個小娃娃,“小豆丁,你也轉過去。”

小柿子龇牙:“憑什麽?”

沈清明大言不慚道:“少兒不宜。”

她就是模樣小,沈清明瞧不起誰呢,她氣鼓鼓地叉着腰:“我不!”

“聽話。”沈清明哄她,“等會兒去給你買糖葫蘆。”

一根糖葫蘆成功收買小柿子,但妒氣使她仍不情不願,沈清明催她:“快,我我當着你的面親她,她會難為情。”

“……”巳予瞠目,當着孩子面說什麽虎狼之詞呢,“無—”恥字沈清明趁機吻住她,唇舌交融,巳予的反抗都沒于齒間。

四顆櫻桃

第 65 章 -謀殺親夫

65-謀殺親夫

切。

真晦氣。

長得像也就罷了,居然還這麽心有靈犀。

兩個互相對對方嗤之以鼻,哼,誰要跟她一樣了?

巳予沒想到這小娃娃唇紅齒白古靈精怪的,水靈靈可人疼,居然脾氣這樣壞。

小柿子單純煩接近沈清明的女人,一看這女人挺大歲數可真不懂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如此不知檢點,公然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一大一小的人兒吹胡子瞪眼,偏生那壞心眼的沈姓瘟神抱臂旁觀,全然沒有說和的打算。

不是他不想,而是真的左右為難。

小的這個都動辄號啕掉金豆,那一嗓子水漫金山寺,太難哄。

大的一時沒反應過來,只當他詐屍還魂,等察覺出他根本沒死,指不定扒皮抽筋,不如誰也不幫,置身事外。

殊不知,反而引火燒身,這不,這厮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讓互相看不順眼的兩人迅速統一戰線。

小柿子氣鼓鼓道:“瘟神!你說了不會拈花惹草的,她是誰?不就是眼睛大了點兒,皮膚白了點兒,嘴唇紅了點兒,你就走不動路了?看你那個沒出息的樣子,就那麽稀罕?”

啧,這小家夥,雖然脾氣很大,說話倒是十分中肯,巳予的虛榮心得到巨大的滿足。

小柿子可不是吃素的,在冥王殿這一個多月,她已經快騎在包閻王腦袋上當新一屆冥王殿霸主了。

明知她只是一縷妒氣,包閻王還是把她慣得無法無天。

于是乎,沈清明發覺,包閻王之所以對她百依百順,是因為害怕。

他身體力行,把小柿子當姑奶奶伺候。

就算是因為沈清明,也不至于如此,他可是閻王爺,誰敢冒犯,除非不想活了。

他實在想不通剛正不阿的閻王爺為何殷勤,故而每次看到他放任小柿子在冥王殿為所欲為時,都會用探究且意味不明的眼神審視包閻王。

沈清明的眼神,就算只是那麽輕輕瞟一眼,都會讓人有一種刀鋒刮過臉頰的刺痛,包閻王一開始還能假裝看不見無視,時日長了,沈清明的靈相長回去,那種被注視的灼燙感幾乎讓他無處可躲。

鋒利而強勢,淩厲而尖銳。

挂在牆上也不耽誤他快速攫取目标的動向,以長久、淡漠壓迫。

不出三天,包閻王繳械投降。

沈清明可是個醋壇子,就算是個小娃娃,憑借那張臉,包閻王也避嫌,何況只是妒氣而已,漂亮的臉蛋之下就是一團棉花而已。

用得着看賊似的盯着他?是不是有點太欺負人,有本事把人喊回去寸步不離地看着啊。

包閻王氣不過:“我說,你總這麽直勾勾看着我作甚,難不成還怕我對小娃娃動什麽心思,你把心揣回肚子裏,我就是怕她要什麽我不給,又大鬧冥王殿,當年——”

他倏地住嘴,沈清明恨不得當場從畫上走下來,那個虛影晃了晃,眼神變得更加鋒利,“又?當年?”

沈清明捕捉到兩個關鍵詞,重複道,“你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

包閻王想跑,可是那小娃娃擋在門前,跟沈清明裏應外合:“小黑老兒,他話還沒說完,你跑什麽?”

這位上巳節神即便投胎轉世,一縷妒氣進冥王殿,還是這麽強勢護短。

包閻王幹脆攤牌:“當年花朝君香消玉殒,上巳君大鬧冥王殿,生死簿上同名的人全被她撕了。生死簿不能撕的呀,你不知道上巳君脾氣有多壞,我說一句不行,她就直接用她那把扶風劍劈開了地府大門,那一陣風,把十八層地獄的惡鬼放出去,我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他們抓回來。”

“上巳很溫柔,她從不亂發脾氣。”沈清明先辯解一句,繼續問:“後來呢?”

溫柔?包閻王不敢茍同,“哪有什麽後來,她翻遍地府沒找到花朝君,就亂發了一頓脾氣,你進來的時候看到冥河只剩下一半的界碑沒?那就是上巳君劈的。”

“……上巳這麽做一定有她的理由。”沈清明說。

包閻王目瞪口呆,聽完真的沒有人想要為他說句話嗎?

他也沒怪上巳大鬧,而是害怕再來一次,畢竟那一次花了将近六十年的才把一切歸于原位,他還無緣無故挨天道懲罰,抄了一萬遍《道德經》。

到現在他聽見那句“道可道”都惡心想吐。

包閻王老神在在道:“人一死,塵歸塵,土歸土,有什麽放不下的,上巳君這人就是太……哦,算了,說她壞話你不愛聽,我不說了。”

生死簿上沒有名字,死後自然不會來到冥王殿,沈清明問:“那你知道節神死後會怎麽樣嗎?”

包閻王賊頭賊腦地壓低聲音:“聽說啊,我只是聽說,據說節神死後魂石都會埋在無根樹底,靈相破,煙消雲散,根本沒有投胎轉世一說。”

“無根樹?”沈清明疑惑,“在哪?”

包閻王攤手:“我哪知道,我只管冥王殿的事兒。”

沈清明也不為難人,說:“所以,你才那麽怕她?”

怕?包閻王是絕不可能承認的,“我怎麽會怕,我就是為了冥王殿的安寧,安寧你理解吧,那句話怎麽說來着,哦對,家和萬事興,萬一鬧起來,總歸是我怠慢。”

那不就是怕。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江之遠一席話歷歷在耳,或許他确實與花朝之死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那麽上巳恨他負氣出走,也可以解釋得通。

但江之遠一直在暗示一件事,無論花朝之死,還是發生在上巳身上的事,都是一場陰謀。

而他,殷切希望沈清明翻出真相。

這些年,他恨上巳一走了之,恨上巳抛棄他,因而,沒能發現從前那些屬于上巳的職責,正在悄無聲息地歸在他身上。

江之遠提到寒食、天穿,這些節神曾經風光無限,最後一個個隕落,沈清明看淡生死,一直只當只是一場宿命的輪回。

人注定要死,無論早晚,這是天地平衡法則。

可萬一,這一切不是輪回,而是某個心懷叵測的人為不可告人的私欲故意為之呢?

他掠奪了花朝的性命,取代了花朝職責。

他因為記恨着上巳,所以從來沒有細想,也沒有察覺,在他走向尊神的沿途,都是曾經與他并肩作戰的那些節神的亡魂。

沈清明問:“老包,你知不知道上巳從地府回去之後,發生了什麽?”

時間過去太久,而那些事又并非發生在自己身上,他當時光顧着抄《道德經》,無暇關心歷法有沒有嚴懲上巳,但是沒過多久,沈清明火燒百裏桃林他倒是記得很清楚,“你這太醋壇子自己心裏沒數麽?也不知道柴道煌那老兒給你倆綁了多粗的一根紅線,方圓十裏有人多看你家那位一眼,你就恨不得提刀來見,我哪敢關心她啊。”

“沒有十裏。”沈清明想了一下,嚴謹地給出一個新的數字:“最多五裏。”

“有區別嗎?”老光棍包閻王不想聽他秀恩愛,“行了你,反正後來就聽說她跟驚蟄跑了,這事兒也大約是真的,要不然,驚蟄那暴脾氣,怎麽能一聲不吭背黑鍋呢?這又不是什麽有臉面的好事,再不濟,為自己的名聲,怎麽也得反駁幾句吧。”

問題就在這裏,沈清明笑自己糊塗,竟真的相信那些荒唐的鬼話。

姜衡見到他時那根本不是搶了朋友之妻的心虛分明是回避,害怕他追究真相,亦或是,害怕他和巳予碰面。

見沈清明的神思已經飛到九霄雲外,巳予伸手在他眼前晃一下,說,“喂,被誰勾魂了啊?”

“嗯。”沈清明回神,“就是想到一些事。”

巳予還在記頭七之仇,“那你想吧,我走了。”

沈清明拉住他,手落入陽光中,瞬間變成半透明的狀态,他忙收回來,但僅僅是一瞬,巳予卻發現了端倪,他的手是熱的。

那雙總是冰冷的,沒有任何溫度的手,居然是溫熱的。

她猛然反應過來,天氣熱,她以為是自己的體溫,抱在一起的時候沒察覺,這會子突然發現不對勁,他裝模做樣大白天撐一把傘,只有鬼才怕太陽,所以她沒多想。

但是鬼怎麽會是熱的呢?

巳予看看沈清明牽着地小孩兒,才發覺這衣服也很眼熟,怎麽好像——

那天燒給沈清明的那個小娃娃。

巳予:“……”

真是大白天活見鬼,怪不得這小家夥跟她長得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原來根本就是她自己。

這可怎麽是好,上巳的記憶沒找回來,又冒出來一個小跟屁蟲。

巳予:“沈清明,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有死?”

沈清明老實巴交道:“是。”

好,很好。非常好。

這明明是一件高興事,但——

既然沒死,為什麽瞞了她這麽久?還是說,看她為他傷心難過特別有成就感?

好一個沈清明!

巳予捏拳,骨頭清脆響動,她咬牙切齒,朝天喊一句:“我刀呢?誰看見我刀了!”

沈清明不知死活,對號入座:“找刀幹什麽,難道你想謀殺親夫?”

四顆櫻桃

第 64 章 -小娘子啊

64-小娘子啊

她瘦了。沈清明心疼不已。

陽光照在水面上晃了眼,刺得他眼眶發紅。

沈清明勾腰抱住她,一把傘下,兩道心跳,此起彼伏。

想着念着,終于又能抱到她。

沈清明前幾日剛能從畫上走下來,靈格尚未完全修補好,靈相不穩,不能見太陽。

他成天茶不思飯不想,害了相思病,包閻王看不下去,扔給他一把傘,讓他想得緊就去找,別做出要死不活的樣子,叫人心煩。

沈清明拿了傘跑得比誰都快,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林巳酒館人去樓空。

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他一回來,上巳已經走了,只剩下空空蕩蕩的法雨堂。

悲劇重演,沈清明不舍離去,在“沈清明之墓”前站了三個時辰。

盡管有傘庇佑,靈相還是因為強烈的陽光而變得透明,為長遠計,他不得不返回冥王殿。

包閻王看他臉比自己還黑,哪壺不開提哪壺,“怎麽,她是不是以為你詐屍害怕不要你了?我就說過你這樣跑出去很吓人,再歡喜得意你都會吓一跳的。”

巳予那膽量,天塌下來,她都不帶眨眨眼的。

沈清明把傘扔到一邊,愀然不樂:“她不在,我沒見到她。”

原來如此,包閻王不怎麽誠心地安慰他:“哦,這樣,那沒事,興許出去玩兒了,這時節,正是人間好風景,西湖你知道吧,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說得我也想去了。”

“……”還吟上詩了,沈清明煩道:“你今天很閑嗎?”

包閻王白天去給沈清明買三神,最近整個冥王殿都快被他掏得一幹二淨,無論是常住民還是新來的都被他搜刮了一遍,甚至連十八層地獄都沒放過,名副其實成了鬼見愁,累得氣都沒喘勻,又被那個小娃娃拉着去冥河劃船。

他堂堂一個閻王爺,為了活命,誰都得給他三分薄面,偏偏這個小柿子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倫綱常,不知……他是誰,才敢把他當小厮船夫使喚。

收完三神回來,這小豆丁就吵着要看花,包閻王喊鬼差給她摘回幾朵彼岸花,她嫌不好看,非說上頭有鬼魂。

都到冥王殿常住還怕鬼,包閻王心裏嘀咕,嘴上哄着她去釣魚。

冥河哪有魚,包閻王打算用障眼法哄小豆丁玩兒。

誰知碰上幾個不長眼的水鬼,追着魚鈎跑,包閻王沒想到她力氣那麽大,竟把水鬼纏在絲線上一棍子撅起來邀功,“包黑子,你看,我幫你抓到一只鬼。”

不是怕鬼麽?

這又是唱哪一出?女人心海底針,小娃娃也不為過。

小柿子來勁了,不到一個時辰,河邊就綁了七八十個水鬼,各個滿臉幽怨,嗚嗚咽咽地哭得他腦袋疼。

這麽折騰半天,等到小柿子玩兒夠了,天已經黑了。

正事兒還沒辦,新死鬼排起長隊等待審判,他今晚要挑燈夜戰沈清明個沒良心的竟然說他很閑,包閻王一肚子怨氣,“我很閑?我陪着你那個小姑奶奶玩兒了一整天。”

這麽一說,沒看見大的,看看小的也好,沈清明囫囵找了一圈,沒看到人,緊張兮兮地問:“人呢?”

包閻王沒好氣:“誰啊,你那個小娘子啊,喏,蓋着你那張破紙睡着了。”

“小娘子”這個稱呼微妙地戳中沈清明的心思,他不再遷怒包閻王,而是在小柿子身邊坐下,輕輕撩開一下那張紙,看着熟睡中的小人兒。

跟巳予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睡着的表情都一模一樣,右手托着臉蛋,明明很纖弱,臉頰上卻依然有肉,吹彈可破的,被她撐地鼓起來一坨,沈清明沒忍住戳了一下。

小娃娃不高興地動一下,張嘴就罵:“瘟神,別吵我睡覺。”

沈清明被罵也高興,勾唇無聲地笑了,包閻王瞠目結舌,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沈清明嗎?跟癡漢有什麽區別。

他看不下去,冥王殿也不要了,主要是自己在這裏很多餘,于是抄起生死簿驚堂木來到冥河邊找了塊大石頭夜審鬼剎。

第二日,照舊沒看到人,到了晌午太陽毒辣,曬得他化了,在陰涼處躲到太陽落山也沒見到人,回到冥王殿,包閻王還沒開腔,小柿子先嚎啕不止。

因為沈清明又變成了半透明的狀态,身上還散發着焦糊味。

她吓壞了,哭得可傷心了,撕心裂肺,抽抽搭搭地問:“瘟神,你是不是快死了?”

包閻王可是逮着機會逗人,而且還是一箭雙雕,“他本來就死了啊。”

沈清明哀怨地朝包閻王翻一個白眼,包閻王裝無辜:“你瞪我幹什麽?你要不是死了,怎麽會來我這冥王殿。”

小家夥收住眼淚,有些困惑,指着自己,說:“那我也死了嗎?”

她只是巳予的妒氣,沒有心竅,許多事根本無法理解,何況生死本就是很深沉的概念,一個心思健全的人都不一定能完全參透。

包閻王說:“不,你沒死。”

小娃娃徹底糊塗了:“那你呢,你死了嗎?”

包閻王說:“我也沒有。”

小娃娃一聽,誰都沒死,只有沈清明死了,瞬間哭得越發傷心了,無論怎麽勸都停不下來,這小丫頭跟水做的似的,眼淚不斷往外冒,不一會兒,沈清明的衣衫已經被她哭得濕透,而那始作俑者再次溜之大吉。

第三日,沈清明剛把傘拿起來,小柿子就攔在他面前,說:“你去哪?”

她直覺出去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沈清明會被曬壞,最後徹底消失。

只要一想到沈清明死了,她又想哭。

沈清明說:“我出去一下,很快回來。”

小柿子不讓,給她扣帽子:“你騙人,你肯定是想去找別的女人,跟別的女人鬼混。”

雖然知道她是巳予,但小孩兒模樣說這種大人的氣話,沈清明又忍不住勾唇笑起來。

實在太可愛了。

他解釋說:“沒有別的女人,我真的很快就回來。”

既是妒氣,自然疑神疑鬼,她不信,叉着腰,說:“男人的嘴,騙人的鬼,你當我小孩兒呢,我要跟你一起去,否則你敢出這門兒,今晚就別想回來。”

這刁蠻的語氣,沈清明真的很想看大的巳予說這種話的表情。

這一大一小碰面,會是什麽修羅場,光是想想都好笑。

小柿子不高興道:“你笑什麽?”

沈清明搖搖頭:“沒什麽,走吧,帶你一起去。”

小娃娃一看,他這麽問心無愧,又覺得沒意思,“算了,我才不去。”

沈清明由着她,不過他真的很快就回來了,依舊沒見到人。

後來幾天,沈清明都會去林巳酒館,沒有久留,小柿子沒事找事,“你回來得這樣快,是不是心虛?”她這樣說。

“我明天跟你一起去,看看外面到底有什麽好,讓你每天這樣往外跑。”

他現在就是個廢人,識海能進去,流觞虛弱地盤在裏面,化成一灘無用的水,他的識海,變成了一口幽深且無波的井。

他不知道去哪裏找巳予,只能一日一日到林巳酒館守株待兔。

可見皇天不負有心人,巳予真的出現了。

她身上的橘光有些燙人,還有讓沈清明很陌生的檀香味,這個味道——

沈清明想岔十萬八千裏,心有餘悸地試探:“軟軟,你、出家了?”

活着的時候張嘴就知道氣人,死了講話也這麽刻薄,不過就是瘦了點兒,哪至于形銷骨立?跟青燈古佛為伴,不過是這幾天在禪寺吃了幾天素齋,餓瘦的。

真這麽難看麽,巳予摸摸自己的臉,也沒那麽明顯,就是胸變小了,她叉腰:“我都沒嫌棄你是個死鬼,你還敢有意見?”

突然,從沈清明身後蹦出一個小娃娃。

動作神情跟巳予如出一轍,比巳予還要兇巴巴:“壞女人,你放開他!”

沈清明牽住小娃娃的手,訓人:“不許兇她。”

小柿子一看沈清明竟然還維護巳予,氣鼓鼓的,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瞪得溜圓,張嘴就在沈清明手上咬了一口。

沈清明由着她,一臉寵溺。

巳予:“……”

她看看小娃娃,再看看沈清明,這厮沒招惹狐貍精,倒領回來一個小祖宗,“沈清明,她是誰?”

小娃娃生氣道:“我還想問你是誰呢!”

嘿!巳予無言,沈清明居然很開心地笑起來,從沒有這麽舒心過,極其暢快似的,仿佛心裏的郁卒都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從今往後只剩歡愉坦途。

夠邪門的。

巳予後退一步,眯起眼睛看沈清明,跟她四百多年裏見過的鬼剎都不一樣,哪有這麽綽約多姿的死鬼啊。

沈清明喊她:“軟軟,你不覺得她特別像一個人麽?”

巳予撩眼:“誰?”

沈清明抵唇:“你。”

巳予:“……”

先是見到她喊軟軟,現在又找了個這麽個娃秧秧說像自己,沈清明還真是把替身白月光那一套玩兒明白了。

大小兩個人互看不順眼,默契嗆聲:“誰和她長得像!”

四顆櫻桃

第 63 章 -愛生憂怖

63-愛生憂怖

民間有個說法,亡魂會在死後第七天回家。

家裏人要在亡魂回來之前給他準備一頓飯,準備好必須回避,否則亡魂會記挂家人不能投胎轉世。

巳予只會釀酒,除此之外,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于是去對面真香飯館端回一桌招牌菜。

剁椒魚頭、農家一碗香、毛氏紅燒肉、小缽子甜酒,不知道沈清明愛吃哪一樣,按照巳予喜好擺上桌。

擺完就要上樓回避,走到一半又折回來徑自在桌邊坐下。

她可以對所有人大方,唯獨沈清明不行。

名為占有的私欲野蠻生長,她做不到看沈清明忘卻前塵,反正她命長,即便轉世為人,也得記着她,等長大了再續前緣。

姜衡放縱她胡鬧,人死了就什麽都不沒有了,留在世上的人瘋一點情有可原。

最終,巳予到底沒能等來沈清明的亡魂。

菜涼透了,巳予坐在一角,看着那三支筷子安安靜靜地擱在箸石上,心涼下半截,她親手釀的酒,沈清明也沒能喝一口,她獨自飲下一壇,罵那厮無情無義。

每日借酒消愁,消沉半月,迎來小滿。

小滿小滿,江河漸滿。

入夏後,姜衡比春日裏更忙,夏日雷暴多雨,他要配合夏日節神四處放雷。

巳予一多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偏偏選一個暴雨傾盆的日子往外跑。

姜衡不在,黃栌不放心,悄悄尾随,看見她沿着安寧河走了一段兒,便拐去了酒仙山。

酒仙山,沒有酒仙,而是成片的墓地。

黃栌以為她想尋短見,沒想到,巳予只是在山腳下打量了片刻,就又原路返回。

入土才能未安,可是沈清明屍骨無存,猶如一縷青煙飄散人間,安大約是安不了了,但巳予想給他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弄個衣冠冢。

酒仙山上風上水,可惜無論是山上的桃樹下還是臨河谷的柳樹邊都沒個寬敞地兒,沈清明留在林巳酒館的那些家夥事兒,麻雀廟可沒地兒擱。

巳予于是突發奇想,他死在林巳酒館底下,不如就地取材,幹脆以林巳酒館做冢。

一個多月過去,上京城風調雨順,不過,以防萬一,短時間內,巳予不打算離開這裏,然而這傷心地如今成了沈清明的衣冠冢,他們三個大活人進進出出實屬駭人,便提出要去上京五十裏外坨坨山中的檀柘寺清修。

不同于天龍寺和少林寺,檀柘寺藏于深山老林,名不見經傳,幸而巳予曾經和了空大師了空大師有一面之緣才得知清淨地。

了空大師雖是個半盲,但事事洞若觀火,她拿金佛無法,姜衡也解不開禁制,她想求大師救出江泛。

求佛需心誠,三個人走了一天一夜,一路從陽關大道走到山間小路,在山林裏蹒跚将近三個時辰,從天黑走到天亮,雞鳴時到達檀柘寺。

這不是一件傳統意義上的寺廟,香火味很淡,除卻大殿中央擺着一尊不大不小的釋迦牟尼,再找不出半點兒禮佛的痕跡。

寺裏只有了空大師一人,他帶發修行,手腕上時常挂着一串佛珠,慈眉善目的。

大師平日鋤地種菜,比閑雲野鶴還要清閑。

巳予跟姜衡兩個人對歲月的感知并不那麽強烈,黃栌是個普通人,看到了空大師滿頭白發,但沒有老人斑,皮膚也沒有松弛得厲害,腰背挺直,跟常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完全不同,“師父高壽?”

了空大師垂下目光看他手裏的金佛,有些沉重地說了一句“造孽”,才回答黃栌的話:“不記得了,不亂于心,不惑于情,心外無物,都不重要。”

黃栌沒有慧根,不懂禪意,懵懵懂懂地“哦”一聲,不好意思地摸一下腦瓜子,說:“聽不大懂,我讀書少。”

佛講拿起與放下,參透卻要半生不止,了空大師笑笑問:“施主何故總是抱着這尊金佛不放?”

黃栌不知道,他醒來就抱着,

四顆櫻桃

第 62 章 -小祖宗欸

62-小祖宗欸

包閻王一把年紀,都快吓出毛病來了。

審完一批陰靈小鬼,打發去地獄後,累得驚堂木入定,剛眯眼就聽見冥河裏異動。

掐指一算差點從四平八穩的太師椅上摔下來。

死人進冥河後,會被岸邊的鬼差勾上來拉到冥王殿審判,無罪者拉到奈何橋邊喝下孟婆湯,無牽無挂地去投胎轉世,有罪者下地獄受刑。

冥河上頭一回飄進來節神的魂魄,多吓人啊。

回到冥王殿,包閻王哆哆嗦嗦把河燈放在那張威嚴的審判桌上,點燃三支香插進小香爐裏,太師椅後挂着一副畫,畫上只有一張白紙,他振振有詞,念了一句什麽咒語,白紙上赫然出現沈清明的身影。

完了完了完了。

看清是誰,包閻王如臨大敵,能出現在這張紙上的,那是真死了,“哎喲,祖宗,你怎麽死了啊?”

“我沒死,只是靈格碎了,靈魂無處依附不能在陽間飄蕩,只能來找你。”沈清明本以為就此離開人世,誰知被巳予那一聲勾回人間,借着那一盞燈,飄到冥河。

包閻王:“到底出了什麽事?”

沈清明不答反問:“老包,你可知大道?”

天道是萬物法則,而大道則是萬物産生之本源,先天一炁,空,故而大。

天道是德,大道為道,道生萬物,德養萬物,本質上,天道是大道運行産生的法則,随着天道運轉,大道徹底彌散在時光的洪流中。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包閻避之不及,朝身後鬼鬼祟祟瞄了幾眼,低聲說:“這話我也是聽來的,大道造就萬物,最後反而被天道取代,一直心有不甘,一縷殘魂在人間四處飄蕩,故而才會有世間之孽。”

沈清明側目:“殘魂?”

包閻王振振有詞:“是啊,但我也是道聽途說,畢竟這麽多年,誰也沒見過大道,不過世間之孽确實很多,看我這十八層地獄就知道了。說遠了,你搞成這個樣子知道來找我了,可真是為難人。”

沈清明意味不明地沉默半晌,不知在想什麽,忽然說:“老包,你把香爐挪開點。”

河燈被被香爐擋住視線,他有點不高興。

包閻王以為燃香熏着他了,苦口婆心:“祖宗,要把你從救回來,得熏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從畫上下來,你且忍忍吧。”

沈清明思索了一會兒,退而求其次道:“那行,你把河燈拿得離我近一點兒。”

一個粗制濫造的河燈有什麽好看的?連蠟燭都是最劣質的白蠟,燃得快,風一撲就滅了,沈清明堂堂尊神,見過多少好東西啊,怎麽就稀罕這麽個破爛玩意兒了?

包閻王左看右看,沒看出個所以然,把河燈挪到沈清明跟前,又惴惴不安:“你為什麽突然提到大道,難道你就是被他打死的?”

還挺敏銳。

沈清明說:“就是随便問問,你怎麽那麽多心?”

不是他多心,而是沈清明就不是閑聊的人。

雖然歷法和天道井水不犯河水,但歷法成天抱着算盤算計來算計去,天道怎麽也不找他算算幾世能抓到大道溜走的那一縷殘魂,“你說話可真不好聽。”

“你不是第一個這麽說的人。”沈清明動一下,差點把自己從牆上扯下來,包閻王把太師椅往後推了一點,卡住畫軸。

沈清明徹底不能動了,滿臉幽怨,“老包,你有辦法補靈格麽?”

“我頭回見到靈格碎成這樣還能活命的,咋不疼死你呢?”包閻王刀子嘴,說完兀自補一句,“法子倒是有,只不過,需要費些銀錢,而這些銀錢,還必須得你本人出。”

從來只有他幫鬼收錢,沒人給他燒紙。

沈清明兩手空空,“我沒有銀錢。”

心酸勁兒,包閻王用下巴指一下河燈,說:“那這河燈是誰給你送來的,我想辦法讓你給她托個夢,給你燒點下來。”

當時他沒答應給巳予燒紙錢,巳予會願意給他燒麽?

沈清明鮮有與人打交道,哪有什麽人會給一個節神燒紙錢呢,包閻王就坡下驢,“實在不行,我再想想別的辦法,也不是非得要銀錢才能辦。”

什麽法子竟然有商有量的?

沈清明道:“老包,你怎麽賊眉鼠眼?”

包閻王理不直也氣壯,驚堂木一拍,燭火晃了兩下,他不怕燙似的,在火尖上掐了一把,說:“沒有銀錢可不得做賊麽,人死後身體腐爛,精神、意識和思想卻沒有随之消散,你的靈格破損,要用三神來補,他們變成鬼要這些東西也沒用,不如物盡其用。”

說得簡單,要是真把這三樣抽走,即便投胎轉世也會落個癡傻,誰願意白白讓出來?

包閻王計上心頭:“我要是想要,誰敢拒絕?”

這是要明着搶,沈清明不同意:“不行,靈格的事我再想想辦法,你別操心了。”

冥王殿是最泾渭分明的地方,是非對錯就得弄個一清二白,包閻王氣道:“你想辦法,你還能想什麽辦法,人都把你弄死了,你還不是只能往我這兒藏麽?”

說話間,審判桌上突然掉下來一個金元寶,“咯噔”包閻王吓了一跳。

他撿起金元寶,問:“這是?”

話音未落,又是叮叮當當一陣兒,不一小會兒,金元寶已成山。

沈清明哪裏知道怎麽回事,只是心裏不可抑制地隐隐生出一絲不可思議的期待。

巳予惦記他,想着他,念着他。

下一瞬,奢望就成了真。

小葉紫檀的靈位穩穩當當落在香爐前,兩行大字清晰可見:沈清明之靈位,未亡人巳予。

包閻王眉毛皺成川,十分迷茫,“你什麽時候成親了?還是你就喜歡名字中帶‘巳’的?”

不管沈清明喜歡不喜歡,反正他包閻王不喜歡。

他拿出生死簿,一言不合查人戶口:“巳予,我查查她的陽壽。”

結果從頭翻到尾,也沒找到這麽個名兒,他費解地看上畫上的人,“為何查不到她?難不成是個假名字?”

沈清明笑了一聲:“你那上頭有我名字嗎?”

包閻王說:“當然沒有,二十四節神生死定數不歸我管。”

沈清明似乎心情很好,死了竟然還能笑得花枝亂顫:“嗯,那不就結了。你把我的靈位擺近點兒,讓我看清楚。”

包閻王:“……”他是突然死了靈魂出竅靈格又破了,所以瘋了?

“哪個死鬼不是不願意承認自己死了,就連自殺的人看到自己的墳墓都難以接受,你倒稀奇,對自己的靈位這麽感興趣。”

包閻王嘀咕着,卻予取予求,把靈位轉過去正對着沈清明,聽見那人炫耀似的說:“老包,我有銀錢了。”

他都看見了,用得着再炫耀一次麽?

以前他怎麽沒發現沈清明這麽虛榮!

就算頭七,他也沒見過一次燒這麽多金元寶的。

沈清明才來一天,都快成冥王殿首富了。

既然有錢了,那事兒就好辦了。

後來幾日,冥王殿每天都會收到很多銀錢,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先是一間小竹樓,後來是林巳酒館,再後來就是一個三跨院擺件兒……

偌大的冥王殿都快塞不下了,沈清明看着面前一排靈位,心情飄飄然。

包閻王收了三神回來差點沒走進來,好不容易穿過快把人淹沒的金元寶之海,又被突然蹦出來的一個半大點兒的女娃娃吓得魂飛魄散。

“這是什麽東西?”

他回來之前,沈清明已經跟這娃娃玩兒半天了。

靈格破損,他虛弱得很,時常犯困,正在閉目養神被一聲石破天驚的“負心漢”驚醒。

小娃娃叉着腰站在審判桌上,指着靈位大喊:“瘟神,裝什麽睡,你給我起來!”

她穿得像個小吉祥物,頭上紮着兩個羊角辮,上頭挂着兩個小雪球,胸前的紐扣還是銅錢縫出來的,分明就是縮小版的巳予。

真稀罕。

沈清明笑着應聲:“小家夥,你看錯地方了,我在這。”

小娃娃轉頭,看見畫上的人一動不動,哇地就開始哭。

沈清明無法,想哄嘴又笨,想抱一下又無能為力,最後還是突然掉下來一串糖葫蘆,才讓她終于住嘴。

小娃娃吃完糖葫蘆,伸手:“還要。”

沈清明哪來的“還要”,靠問題轉移她的注意力:“你叫什麽名字?”

“小柿子。”小娃娃說着,爬上太師椅,繼續追着要,“我的糖葫蘆呢?”

沈清明騙她:“你看到那滿地的金元寶了嗎?糖葫蘆就藏在那裏面,你去找找。”

小柿子不哭了,從椅子上蹦下去,撲騰進滿地金元寶,認認真真地找起來。

最後當然沒找到,不僅沒找到,還累得在半路睡着了,直到包閻王回來把她吵醒。

沈清明想沖小柿子招手發現自己還動不了,于是只能動嘴喊她:“過來。”

小柿子個子小小,整個人埋在裏頭,只有一雙眼睛在外面滴溜溜地轉。

她把金元寶扒拉開,自己爬上審判桌,一屁股坐上去,左看看又看看,倒是規規矩矩沒碰上頭的香爐,撿了個金元寶在手裏把玩着問:“沈清明,你的新相好呢?”

包閻王目瞪口呆,什麽新相好?

話說回來,這女娃娃長得怎麽有點眼熟,像、像、像誰呢,哦對,像沈清明家那位寶貝上巳節神。

包閻王靈光乍現,這豆丁難道是沈清明的閨女?

也沒聽說他們有個孩子啊,再說,哪有孩子敢直呼生父名諱,沒大沒小。

包閻王掐指一算,不是人不是鬼,就是——一股嫉妒之氣。

“……”合着,這是那位未亡人燒來的小冤家。

沈清明哄她:“沒有新相好。”

小柿子不信:“真的?你別騙我。”

沈清明發誓:“當然是真的。”

小柿子又問:“那你說,你最喜歡誰?”

沈清明看了一眼包閻王,才說:“巳予。”

小柿子滿意道:“那還差不多。”

“……”有那麽一瞬間,包閻王覺得自己是多餘的,甚至懷疑沈清明之死根本就是他們在玩什麽奇怪的情趣,虧他還操碎了心,東奔西跑去收買三神,他卻在他屋裏談情說愛。

啧啧。

包閻王不爽:“你能不能讓你媳婦兒別燒了,我這冥王殿都快成你家的了,你看看,哪還有我立足之地。”

沈清明特煩人地挑一下眉:“那很難辦,畢竟她真的很在意我。”

這愛戀的酸臭,就連沈清明都難逃一劫地散德行。

看來得趕緊把這祖宗送回陽間去才能六根清淨,包閻王煩道:“別貧了,來,三神給你,趕緊補補,補好了去找你那個未亡人。”

四顆櫻桃

第 61 章 -巳予買醉

61-巳予買醉

沈清明死了。

翌日天仍會亮,太陽照舊東升西落,甚至沒有為他下過一場雨。

廚子張、打荷李跟周小二下落不明,巳予給上京百曉生一大筆錢,托他幫忙打聽這三人的下落。

上京百曉生路子縱然野,卻只走得通人間的路。

巳予擔心他們三個人被江之遠那個瘋子給害死了,屍首異處,魂飛魄散。

跟百曉生交涉完,回酒館的路上,她去買了幾塊小葉紫檀木,又找來一些木工的家夥事,鑿子木锉之類擺上桌,一邊雕一邊問姜衡:“昨日那人是誰?”

姜衡看她神色如常,反而更惴惴不安,事無巨細說明柳中元的身份,“他是柳中元,七月七中元日,普度衆生,鬼門大開,這是給地下的鬼剎放風,所有鬼剎都要離開冥界,接受考校,有家的可以回家,無家可歸的就四處游蕩四處覓食,柳中元就會為他們超度赦罪。他跟沈清明關系很是親近。”

手裏的活計沒停,她眼也沒擡道:“嗯,看得出來,我擔心周小二他們已經遭遇不測,閻羅殿……算了,你請他幫忙去找找罷。”

姜衡應了聲:“好。”

立夏,暑氣漸濃,屋裏悶悶的,有些潮濕,他開一下窗,歇在房梁上的麻雀受驚撞上屋檐上的鈴铛,引得巳予倏地撩眼,怔怔地看了許久。

“善惡到頭終有報,江之遠做的惡事,到此為止。”這一次,她要斬盡殺絕,不會再給江之遠作孽的機會。

說完這句,巳予繼續雕手裏的木頭。

第二日清晨,寫滿江之遠罪狀的陳情表散落在上京城大小角落。

牆倒衆人推,民憤激昂,人皇震怒,下令徹查。

江之遠失蹤被認為是畏罪潛逃。

在巳予安排證人佐證,江之遠坐實罪名,更牽扯出這些年賣官鬻爵藏污納穢草菅人命,樁樁論罪當誅。

于是抄家,沒收一切家産,府丁沒為官奴親近者流放,江之遠僞善的面具終于徹底粉碎。

深淵一戰,黃栌始終沒有露面,江家沒落,跪了一地的府丁裏亦沒有見到黃栌。

兩日後的一個傍晚,黃栌抱着假山地下那尊金佛出現在林巳酒館。

林巳酒館閉門謝客,林老板忙着傷心,哪有心思做什麽生意。

黃栌等了半晌,躊躇着進門,看見林老板正在屋子裏買醉。

她一手端着一只酒壇,一手抱着一個——靈位在懷裏。

這是誰死了?黃栌伸頭看靈位上的字——沈姓瘟神之靈位。

原來是沈大仙啊。

真是世事無常。

昨兒才活蹦亂跳的人怎麽說死就死了呢?

黃栌猛地意識到,不對啊,他為什麽會認為這是沈大仙?

他根本就不認識沈清明,為何稱人家作大仙?

怪哉,甚怪矣。

繼而,他又覺得自己心裏空落落的,好像忘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

至于到底是什麽,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恍惚間,他甚至不記得自己為何來找巳予,只是一睜眼就躺在假山底下,懷裏就抱着這個金佛,腦子裏唯一的念頭就是來林巳酒館。

巳予醉醺醺的,惺忪地瞅一眼黃栌,又拿起木锉撩,吹掉靈位上多餘的木屑渣滓,勾完予字的最後一筆,二話不說,名貴的小葉紫檀就進了火坑。

黃栌悄悄轉動眼珠,看到那只火盆裏還剩下幾張沒燃盡的黃紙邊角。

林老板醉得稀裏糊塗,竟把黃栌看成了周小二,指着牆根櫃子說:“去,給我拿一疊黃紙來。”

黃栌把沉甸甸的金佛放在桌子上,乖乖去拿黃紙。

剛一掀開櫃門,裏面的東西就撲簌簌往下掉。

伸頭一看,竟然是一櫃子的金元寶。

不過全是黃紙折出來的。

他撿起來放回去,沒放穩又掉下來一堆,幹脆不撿了,問:“林老板,要不要幹脆全燒了?”

這話提醒了巳予,她雙眼迷離,不知道在思考還是醉狠了沒聽清,半晌,板着臉有些不情不願道:“我讓他給我燒紙他都不答應,我燒給他做甚,好讓他在底下風流快活嗎?”

黃栌一聽,這是不燒的意思,于是默默把一地金元寶往櫃子裏撿。

但實在太多了,于是提議:“要不要找個麻袋裝着,不然還會掉出來的。”

巳予撐着腦袋,走路都東倒西歪,活脫脫一個醉鬼,她走到櫃子邊蹲下,撿了兩個金元寶揣手裏重新回到火盆邊。

金貴的小葉紫檀燒的煙也沒比路上随手撿的木棍好到哪裏去,照樣熏得人想要流淚,巳予眯起眼睛,在火盆邊蹲下,一邊朝裏面丢金元寶,一邊念念有詞。

“負心漢沈清明,給你金元寶只是不想你再底下挨欺負,你要是敢去跟那些莺莺燕燕胡搞,我就——”她想了想,腦子不太清明,找不出合适的威脅的話,只好轉了個彎,說:“我就給你燒一個大房子,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說着,又轉過頭問黃栌:“周小二,你會紮紙人麽?”

黃栌反應了半晌才發覺周小二是在叫他,他搖搖頭,說:“不會。”

術業有專攻,他只會照顧人,紮紙人那都是喪葬人士擅長的,他沒那本事也沒膽子去搶人家的生意,只不過最近東西南北四家喪葬用品的老板不約而同全跑路了。

萬一林老板真想要燒個紙人給人家,都沒地兒買去。

巳予說:“我會。”

既然會還問他做甚?

黃栌不跟醉鬼一般見識,哄着她說:“會會會,林老板最厲害。”

巳予把手舉到面前,拽了一下空空蕩蕩的紅線,忽然問:“你們為什麽都叫我林老板啊,我明明不姓林,嗯——我想起了。花朝姓林,林花朝,你沒見過她,我也沒見過她,哦不對,我見過,夢裏見過。”

黃栌一聽,林老板都已經開始胡言亂語說胡話了,這是真醉了。

姜大爺去哪了?

他可搞不定林老板,于是進進出出裏裏外外開始找姜衡,未果,回來時,看到巳予拿出一個很精致的布娃娃,像過年時的福娃,她正把一張寫了自己名字的黃紙往娃娃上貼。

這就是林老板所謂的“會”?

黃栌咂摸兩下,想着要不還是先把林老板打暈,要不指不定要怎麽撒酒瘋呢。

可是他只敢想想,不敢真的動手。

巳予貼完,就順手把娃娃扔進了火盆裏。

嘴裏咕哝着:“你要跟別的女鬼好,我就給你燒個第三者。”

黃栌大開眼界,林老板這是為愛發狂,已經癫到要給地下的人燒個三妻四妾過去麽?

只是拿自己的名字當第三者,咋想的?

女人的心思太難猜了,黃栌哄道:“林老板,要不你先休息,你還想燒什麽,我來燒。”

幸好,這時姜衡回來了。

黃栌大喜過望:“姜大爺,您總算回來了。”

姜衡先是看了一眼桌上的金佛,才緩緩地掃視了一眼旁邊又哭又笑的巳予,問:“你怎麽來了?”

江家滿門遭查,黃栌如何躲過一劫?

注意到姜衡審視的目光,黃栌主動投誠:“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只記得當日來林巳酒館請林老板出手去救我家少爺,後來的事我全都不記得了。”

“嗯。”姜衡将信将疑,對巳予喝得爛醉如泥已經習以為常。

他用安神符把人穩住,有條不紊地收拾亂七八糟的物件,一件件擺好。

黃栌摸着後腦勺搭話:“林老板看起來心情不好。”

“是。”姜衡的反應很平淡,跟那日在酒館門口阻攔巳予去救人的姜大爺判若兩爺,黃栌又問:“到底誰死了啊,林老板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

可不是受刺激了麽?

每天這屋裏都煙熏火燎,火盆裏始終飄着幾縷青煙。

這兩天她一動不動坐在那裏折元寶,折滿屋子都堆不下。

她說的大房子,也燒了不少,黃紙糊的竹樓,跟林巳酒館差不多的木樓,還有那種敷衍似的在紙上畫出來的三跨院。

燒完就去雕靈位,雕了也沒擺上,徑直扔火盆裏,目前為止,已經燒了三四個靈位。

每一個靈位上的名字都不一樣。

起初正兒八經刻着沈清明。

到後來就瘟神、混賬、負心漢亂寫一通。

倒是未亡人那幾個字,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巳予。

姜衡根本開不了口勸她節哀。

她不哭不鬧反而擔心,傷心難過發洩出來會更好,可是巳予這反應不僅沒有好轉,反而越演越烈,她開始買醉,以酒麻痹自我。

其實姜衡根本不相信沈清明會那麽輕易就死了,但若是沒死,他又怎麽會眼睜睜看着巳予要死不活似的自我折磨呢?

沈清明就做不到對巳予無動于衷。

冥王殿——

河燈四處飄蕩,幽幽地穿過冥界碑,乘着一陣陰風,進入冥河。

接着就看見包閻王垂死病中驚坐起,匆匆拿了個鈎子跑出來,站在奈何橋上,勾走河燈,嘴裏不斷重複着:“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端着碗喝孟婆湯的陰鬼們齊刷刷地停下來,這是誰啊,包閻王竟然親自出來勾人?

包閻王寶貝似的捧着河燈,就差跪下了:“祖宗,你怎麽來了?”

河燈裏,一道紅色的虛影從河燈裏飄出來。

包閻王這輩子沒見過這麽破爛不堪的靈格,一時間淚眼婆娑,小心翼翼捧着河燈回到閻王殿,留下身後一群小鬼莫名。

嘶,那道殘影,怎麽看着那麽像他們敬重的清明君呢?

四顆櫻桃

第 60 章 -我的良人

60-我的良人

朝朝東邊升,暮暮西落下。

柳中元左等不來,右等不到,正想幹脆沖下去看看,一道閃電劃破黑夜,落在他面前。

姜衡回來了,還有……

他看着站在姜衡旁邊一言不發表情漠然宛若剛死了丈夫的傷心女子,驚得合不攏嘴。

她、她、她不就是老沈家那口子麽?

我的天吶。

她怎麽會跟姜衡在一起?

原來他們說上巳跟姜衡跑了這事兒是真的!

柳中元想不通,為啥啊,老沈長得那麽好看,人是冷淡了點兒,但正是這樣,榻上的反差大了才帶勁兒啊,雖然老姜也不差,但——

那句話怎麽說來着,朋友妻不可欺。

姜衡怎麽這樣!

柳中元顱內拉扯一番,對沈清明的同情油然而生,朋友挖他牆角,戀人背叛,好不可憐。

虧他還沒事兒人一樣臨危受命鞍前馬後,換了他早就大殺四方,作得誰也別想好過了。

沈清明竟然還能放他們兩個成雙入對。

啧啧啧,真是、真是宰相肚裏能撐船。

他在姜衡跟巳予之間來回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才終于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做這種天理不容的事兒的人又不是他,他心虛個什麽勁。

柳中元尴尬支吾,硬着頭皮道:“那個什麽,上巳君,好久不見。”

巳予丢了魂,沒了神,壓根沒聽見柳中元的話,她慢慢往前走。

前有铿然忽變孽龍飛,雷雨四山黑,而今做成豐歲,稚童與白翁談笑,上京城燈火通明,唯有她,前路漫漫,永無歸路。

天下太平,萬物安寧。

天與地無恙,山河俱在,唯有沈清明,身形俱滅,消散人間。

沈清明。沈清明。沈清明。

齒間的苦味越來越重,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巳予仰起頭,月朗星稀,她想,還沒和沈清明一起看過星星呢。

深淵消失,在上京城從沉睡着蘇醒時,變回林巳酒館。

了無痕跡,猶如一切不過是一場痛苦的噩夢,夢醒了,物是,人卻非。

柳中元看巳予不理他,轉頭問姜衡:“怎麽只有你倆?老沈呢,該不會是你搶走上巳,他跟你生氣了啊,不過我說啊,也該生氣,朋友妻不可欺,你怎麽能對上巳下手呢,上巳的眼光也忒差,要麽喜歡脾氣冷的,要麽喜歡性格暴的,像我這樣的多好啊,不過,我不喜歡上巳那一款,有點兒太……端着了,我看着她經常自慚形穢,覺得自己配不上神明的身份,以及天下百姓的供奉。”

他喋喋不休,聒噪個沒完,開幾句玩笑,姜衡不僅沒笑,反而瞪了他一眼。

啧,搶別人媳婦兒還這麽理直氣壯,柳中元深以為恥,還要打圓場,“哎喲,你倆別生氣,我開玩笑的,老沈也是,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我去把他喊回來。”

柳中元念出沈清明那句文绉绉的密文:“煙雨清明,煙花上巳。”

密文順利連通,卻雅雀無聲。

這厮翻臉不認人,請他幫忙的時候怎麽不這麽冷淡呢?

柳中元在心裏唾罵沈清明,一邊锲而不舍地用密文喊他。

“老沈,你人呢?”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愛一個人就得成全她,這幾百年你都過來了,這節骨眼生什麽氣,快出來,你把靈相都摳出來了,我可是擔心得很。”

“其實我看老姜似乎也沒那個意思,上巳對老姜也并沒有那麽熱絡,你要是真那麽喜歡就去争取啊,我精神上支持你。”

“你別悶聲不說話啊,屬于悶葫蘆的啊,這些年一提上巳你就這個德行,有什麽話說出來就會好受很多的。”

“還不理我啊,唉,怎麽說呢,人生就是這樣,世事無常,大腸包小腸,你也別太往心裏去。”

“節哀。”他實在不知道該說點什麽了,口不擇言冒出這一句,而在他喋喋不休都沒有回應的密文裏驟然有了動靜,“你也節哀。”

柳中元一愣,這聲兒是……“上巳君?”

巳予應道:“嗯。”

柳中元不解:“你這話是何意?”

她的表情和語氣都十分平靜,仿佛只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無幹系的話,“看你這麽擔心他,應當關系很好,你節哀,沈清明——他死了。”

柳中元又是一驚:“什麽?”

巳予卻不說話了,姜衡攔住他,用眼神制止他追上去,柳中元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沈清明是二十四節神唯一跻身四尊的存在,世人戴愛,鬼剎敬重懼怕,他怎麽會死?

可是姜衡只是黯然慘淡地搖搖頭。

巳予自顧自地走到安寧河邊,這一日的心驚膽戰與這一城百姓全然無關,他們不知道自己陷入沉睡,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來,日落了,風裏夾着青草的香氣,左鄰右舍地便相邀着走出家門。

夜幕四合的上京城熱鬧非凡,清明過後,大街小巷人來人往,歡聲笑語不絕于耳。

安寧河将上京城一分為二,河南岸楊柳依依,河北岸酒旗紅燈。

隔着幾步一座飛架南北的石橋,孩童在橋上瘋跑,橋下的石凳下有人在下象棋,還有臨河而立,突然詩興大發的讀書人在吟:“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吆喝聲飄得老遠——

“糖葫蘆,好吃的糖葫蘆,又酸又甜的糖葫蘆。”

“草風車,草風車,好看好玩兒的草風車。”

“祈福河燈便宜賣,姑娘,買一盞河燈,能将你心裏的話帶去給你相見的人。”

連糖葫蘆都是又酸又甜的,所以人生注定悲喜交加。

花朝死了,她早就沒有可以一起玩草風車的人了。

至于河燈——

巳予停在攤位前,問:“如果他已經死了呢?”

老板沒聽清:“什麽?”

巳予固執地重複:“如果他已經死了,還能聽到我對他說的話麽?”

老板看她身上髒兮兮的,臉上沾着灰塵和血漬,只當她是個胡言亂語的瘋子,“人死一場空,當然聽不見了,這是河燈,又不是閻王爺,哪有那本事,去去去,別耽誤我做生意。”

是啊,人死一場空。

什麽也沒有了。

打轉許久的眼淚終于啪嗒一聲砸在手背上,燙得她慌亂地擡手去擦,卻怎麽也擦不幹淨。

她蹲在地上,把腦袋埋在膝間,一遍一遍地重複:“沈清明。沈清明。沈清明。”

滿腔彌天恨事,透骨酸心,滿目崩心,她哭得太可憐,引來路人側目圍觀。

河燈老板備受指責,說他欺負無辜小姑娘,就該浸豬籠。

老板冤枉:“我真沒欺負她。姑娘,這樣,我送你一個河燈,你別哭了行不行。”

巳予聞言,抽噎哽咽,還是問:“他死了,就真的聽不到了嗎?”

老板只好違心地說:“能聽到,不信你試試,姑娘,快別哭了,去把河燈放了回家去吧。”

“真的?”

老板趕緊說:“真的真的。”

這時一個孩子圍上來,指着蓮花樣式的河燈說:“娘親,我想老祖母,我要跟老祖母說我想她。”

婦人給了兩個銅板,孩子舉着河燈高高興興地往河邊跑,身後是她娘親的叮囑“你慢點兒跑,當心摔着”。

小女孩頭也不回地說:“知道啦。”

巳予跟過去,看小女孩虔誠地捧起河燈許願,煞有介事地說:“老祖母,其實我知道這個河燈你收不到,但是我還是想讓你知道,囡囡真的很想你”。

你瞧,連小孩兒都知道,老板是騙人的。

巳予捧着河燈,看着上面淡粉色的花瓣中冉冉而生的那一豆燭火,竟就這麽生出了不切實際的妄想,或許真的只要足夠虔誠,願望就真的會被神明聽見而實現。

可是她的神明墜落了。

為了拯救這一座城池。

他連自己都救不了。

如何能聽見凡人的祈願?

河燈放入河中,照亮那一片水域,小女孩看到一條紅色的鯉魚搖着尾巴蹦出來,她覺得那是她的老祖母,于是想喊她娘親來看,一回頭看見巳予站在她身後,紅腫着雙眼,很傷心似的。

她站起來走到巳予面前,輕輕牽住了她,那雙眼睛幹淨純粹,連聲音也脆脆的,“姐姐,你也想老祖母了嗎?”

老祖母死的時候,她懵懂不知,可是當她撲過去抱住那個疼愛的她的老祖母,老祖母只是冰冷的躺在那裏,再也沒能回應她的時候,她就忽然明白了死亡意味着什麽。

死,就是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回應了。

無論說什麽做什麽,再多的想念,再多的悄悄話,都不回得到任何回音。

一把火後,連那不言不語的人不存在。

當時她真的很傷心,以己度人,看到巳予哭得雙眼通紅,她便以為巳予同她一樣,每到這時候,就會格外懷念自己的老祖母。

巳予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很想他,可卻不是老祖母,而是——

她沒有說話,沉默地走到河邊,用火石點燃中間的蠟燭,在心裏說了一句話。

小女孩歪着頭,說:“姐姐,娘親說過,願望要大聲說出來才會實現。”

她一定是備受寵愛長大的孩子,天真又單純,大聲說出來不過是家人為了實現她的願望而撒的謊,可是就算巳予大聲說出來,沈清明也不可能聽到了。

小女孩鼓勵她:“姐姐,你快說呀。”

起風了,河燈被風推遠,小女孩着急道:“快,姐姐,要來不及了。”

巳予哽咽着,看着那一點粉色的光在河中央飄飄蕩蕩,她決定天真一回:“瘟神,你回來好不好……”

小女孩有些奇怪:“姐姐,你怎麽叫老祖母瘟神?”

巳予搖搖頭,說:“他不是我老祖母。”

小女孩:“那他是誰?”

河水拍岸,驚濤陣陣,巳予鬼使神差道:“他是——我的良人。”

小姑娘童言無忌道:“啊,他死了嗎?那姐姐你豈不是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

紅線搖曳,不知是識海還是幻聽,虛空中莫名,冒出一句否認,“不是寡婦。”

巳予怔然地看向安寧河,只有随波逐流的河燈,和冰冷的水聲。

一聲一聲,痛徹心扉。

四顆櫻桃

第 59 章 -他真死了

59-他真死了

他的語氣帶着一絲僥幸,卻又仿佛意料之中,故而也有得意的成分。

不是江之遠,更不是趙婉兒。

那聲音俨然變了個人,拖着慢悠悠的調子,居然給沈清明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怪,也很模糊,就那麽不上不下卡在心頭,莫名窩火。

蒙上眼睛後,巳予似乎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她先發覺淵壁之上的水似乎瞬間封凍住,那人睜開眼時,眼睑與空氣的細微摩擦都盡收耳中。

他說話時盡管語調雕刻出萬年不化的冰山,不管春夏秋冬如何變幻,不管朝代怎麽更疊,他就在那裏,不來不去,不言不語,看着世人哭與笑,生與死。

一個心懷叵測的邪魔外道,竟然擺出唯有神明才會睥睨衆生的姿态。

真可笑,他大約不曉得,神明睥睨之餘,從不會冷眼旁觀,即便他們不被允許過多人世。

為了保持清醒,時刻提防某個事件失去控制發生偏離,進而影響陰陽平衡,不得不冷漠。

說話者不在乎任何偏離與失衡,甚至十分期待這一刻的到來。

天旋地轉,颠倒衆生,從裏到外,改頭換面,因為帶着決然的仇恨,故而意圖徹底完成一次大清洗。

巳予沒有摘掉白布,輕輕拽了一下紅線,沈清明的手便輕輕握住了她。

“軟軟,別怕。”他附耳說。

那人維持着坐看雲卷雲舒,靜聽花開花落,任憑潮起潮落的自在語氣,說:“怕什麽?我有這麽可怕嗎?再說,我又不打算殺她,清明君還真是護短。”

不是錯覺,而是那底下真的變了一個人。

一個鬼咽不下,獸靈困不住,雷霆斬不斷的人。

江之遠肉/體四分五裂,他便以寄生趙婉兒,打不死,嚼不爛,不斷死而複生。

天塌地陷,鈴铛轟然墜落。

沈清明眉心緊鎖,短短一瞬,對方脫胎換骨,宛若新生。

那些鬼氣改頭換面變成了一種難以分辨更難捕捉的祟氣,被他悉數納入囊中。

從前沈清明并未仔細留意“江泛”的長相,這時,隔着缭繞的雲霧,他認真地觀察了片刻,沒看出個所以然。

而“江泛”則抱着手臂任他看個夠,“雖然我也對這幅皮囊不滿意,但終歸要比那把固執的老骨頭好很多,清明君覺得呢?”

沈清明自然不會理會他這種無聊的問話,“你到底是誰?”

“哦,忘了自我介紹。”“江泛”笑着,思考着,“寒食、天祝、天穿,我到底是誰呢?啧,有點麻煩,我也經常為我的身份感到困惑,死了的神明有什麽好記的,或者你們可以叫我——大道。”

照耀乾坤大道光,神明隐見不相妨,非凡非聖能回向,始信三天日月長。

沈清明撩眼,看他目空一切,沒有把任何人放在眼裏。

初分大道非常道,才有先天未後天。

天道初成日,大道早就彌散,不複存在,沈清明篤定他根本是危言聳聽。

深淵裏的陰氣不複存在,鈴铛落地,碎成兩半。

陰鈴碎,生不祥。

盡管沈清明從來不信邪,可當看着三獸靈終于擺脫控制朝他撲來的時候,他竟然前所未有地産生了一種完蛋了的預感。

布陣時他千防萬防,就怕萬一出現纰漏,上京一城将徹底毀于一旦,特意請來柳中元護陣,可是,他已然察覺到,連同他在內的這一片地方,正在緩緩陷落,最終沉沒。

三獸靈對他的靈相發起攻擊。

在深淵之底的萬鬼窟中設下結界陷阱,是從奪命蛛身上得到的靈感,以縱橫交錯之處作為陣點,層層把手,牢不可破,天地之間,江之遠無處可逃,只能束手就擒。

可是那些鬼剎落入陣線的縫隙中,沉積的怨氣以及鬼氣居然在須臾間轉移到了另外一個人身上。

有什麽人動過他的陣線。

亦或者,提前告知了——大道。

暫且稱之為大道罷。

沈清明仍不敢确定拿他到底什麽來頭,直覺他想要做的也絕非報襁褓遺棄之仇這麽簡單。

陣法颠倒,沈清明抓鬼除邪的陣法竟意外成為氣吞山河的元兇。

裂縫正在逐漸變大,地塌陷得越來越大,猶如傳說中只進不出的貔貅,沒入時便頃刻化為烏有。

沈清明全盛時期尚且勉強才可與之對抗,遑論靈相脫體,本體不知所蹤,靈格正不斷被三獸靈蠶食,殘破不堪,根本無力應戰。

陰陽相克。

沈清明為神明,卻行陰差,本身就是一件不斷消耗自己靈相的差事。

是以,他的靈魂與靈格才會截然相反。

一個盛白入雪,一個紅比罪孽。

靈格上的怨氣比任何地方都要更加沉重,對獸靈來講,恰好能飽餐一頓,靈力大漲。

朝廷裏有一種審犯人的手段謂之滾釘板,把木板上釘出一手長的鐵釘,整個人按在上頭滾一圈以證清白。

沈清明此刻便猶如鐵釘板上滾了幾圈,千瘡百孔的疼。

而那些要命的痛,通過紅線,一點點滲透進巳予身上,她後背出了一身薄汗,手心水淋淋的,終于不在隐忍。

什麽狗屁大道,欺負她不上算,竟然騎在沈清明的脖子上撒尿。

沈清明能忍,巳予忍不了。

鬼剎正在源源不斷往裂縫裏蹦,每蹦一回,大道的身影就變得更加虛無。

大道無形。

他正在靠颠倒沈清明布下地陣法變得更強。

巳予蒙着眼睛,故而并不知道以“江泛”軀體自稱大道的人究竟是個什麽模樣,她只是感受從幾步開外傳來的類似一縷白煙的氣息。

她慢慢地轉過頭,秋風劍頂部那一串銅錢閃了兩下,作離弦之箭源源不斷飛出去。

這些年,巳予不知道從多少人手裏拿到過銅錢,而所謂萬人錢并非指一萬個人,而是一個寬泛的量詞,托姜衡的福,這些銅錢變成巳予的護身符,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外圓內方,正好天人合一,這些銅錢跟着巳予久了,心有靈犀,巳予想哪兒,它們打哪,例無虛發,很快,啃噬沈清明靈格地三獸就被銅錢釘在了山壁之上。

沈清明終于得以喘息,可僅僅是那一聲微弱的呼吸聲,巳予也聽得十分難過。

隔着一層布料,沈清明更是連個實體都沒有,巳予竟看到沈清明那一抹殘破不堪的靈格竟然朝她笑了一下,識海裏,沈清明說:“軟軟,我總算和你共苦一次。”

靈相破損有多痛,巳予已經不記得了。

她對痛的感知本就遲鈍,幾百年刮骨療毒似的折磨早已對任何傷害習以為常,然而卻在沈清明這句話中,舌尖迅速泛出苦味。

她不怕疼,但讨厭苦。

沈清明在虛空中擡了一下手,巳予眉心被揉了一下,他說:“我不疼,別皺眉。”

實際上,靈相就是個虛影,看得見,摸不着,他的手落下來,就像憑空起了一點小風,吹得散下來的幾绺碎發,搔得有些癢。

越發如此,那苦意更甚,讓巳予有些難以忍受,沖得雙眼含淚,眨一下就要溢出眼眶。

這種急速沖破理智湧上心頭的難過有些莫名,以至于巳予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麽如此難過。

又不是生離死別。

大約是真心其實在很多時候都意味着心甘情願地自我奉獻與犧牲,所以她才會不自覺地想要流淚。

大道悶聲看了半晌,耐心終于售罄。

亦或者,他其實不太看得慣這種生死相随深不可測的羁絆,或者幹脆無法理解兩個毫無血緣的人竟然互相想為對方去死的愚蠢想法。

總之,他露出一個算得上輕蔑的笑,甚至像幹脆卸下僞裝懶得裝爛好人的反派,慢悠悠鼓掌,卻并不是贊賞,而是匪夷所思道:“清明君,我說過,我并不打算殺上巳君,你大可不必表現得如此悲壯多情。”

什麽手段對他都是隔靴搔癢,暫時不能把他怎麽樣,怒氣到了一定階段,殘影擋在巳予面前,視死如歸。

劇烈的地震中,沈清明每走一步,他身下的亮光顏色就加深一分,直到他重新走回陣眼中心,亮白的陣網泛起觸目驚心的紅,而那靈格徹底碎了,融進了陣眼中。

大道略作遺憾:“清明君此舉可真叫我為難,上巳君,我有點心疼你了。”

巳予眼睜睜看着紅色的靈格徹底融化,一點點滲入陣眼中,徹底地跟陣眼融為一體。

“瘟神!”

沈清明的聲音在識海裏,變得微弱:“軟軟,我沒事。”

信他就有鬼了。

秋風劍一掃,三枚銅錢的亮光合為一體,變成一個巨大厚重的銅錢柱,從天而降,把大道框進入了銅錢的方眼裏。

巳予屈指收緊,銅錢柱中間的孔/眼慢慢內縮。

大道被勒得喘息不能卻依然在笑,“上巳君,我說過我不會殺你,因為我從頭到尾的目的只有一個。”

她拆下眼前的布料,先是确認了一眼沈清明的靈魂無恙後,才走到大道面前。

他的面相已然變了,跟“江泛”那股子吊兒郎當的樣子格格不入,就算生死關頭,依然面不改色,倒是夠鎮定,就是不知道在秋風劍鎖斷他的喉管時他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大道不知怎麽窺探到她的想法,笑着說:“我說過了,我不會殺你,因為我要殺的,是你的心上人,沈——清——明。”

他一字一頓,在驚人的亮光中,巳予下意識閉了一下眼睛,再睜眼時,銅錢柱碎,沈清明的靈魂被一道快速閃電的光一把推入地陷的裂縫中。

深淵裏,回蕩着一句呢喃般永別的似的:“軟軟。”

地上的陣眼那驚心的紅正一點點消逝,一點點彌補了那裂縫。

指尖的紅線倏然斷了,識海裏黑洞洞的,她一遍遍地喊着沈清明,卻再也沒能得到回應。

姜衡趕到時,就看見巳予手貼在石像的臉上靠在石像懷裏,如同行屍走肉。

“阿巳——”

在看到姜衡的一瞬間,巳予終于回過神來,沒有歇斯底裏,沒有哭天搶地,她只是平靜地說:“姜衡,沈清明死了。”

四顆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