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舊友重逢
76-舊友重逢
話落間,廊下突然掉下來一只拇指大的蜘蛛。
攀在一條細細的絲網上,正一點點重新往上爬。
民間有個說法,微風驚暮坐,臨牖思悠哉。蛛從梁上落,疑是故人來。
了空一邊撚佛珠一邊低聲誦經,梵音低吟,巳予屏住呼吸,沈清明表情淡漠,黃栌後脊發涼,四雙眼睛緊緊盯着佛殿。
幾個腳步交錯在一起,不止一個人在裏面,靜默須臾,門緩緩開了。
看清來人,懸着的心重重落了回去。
姜衡換了一身不常穿的白色長衫,外面那層薄紗襯得他猶如畫中仙,跟平日裏圍着賬臺打轉,游走在市井生意場,穿梭于紙醉金迷中的姜老板大相徑庭。
很亮眼,也很突兀,可他本就是神明,巳予想,這沒什麽奇怪的。
神明就該五鶴西北來,飛飛淩太清,她喊:“姜衡。”
姜衡簡單應一聲,“我把他們帶回來了。”
他讓開一步,巳予看到地上整整齊齊躺着的正是廚子張跟周小二他們三個,三人面容蒼白,緊阖雙目,眉心緊緊皺在一起。
三個人手背壓着手背,上頭有一條朱砂線。
朱砂常被用來驅邪,然而巳予卻感覺此刻透着一股子邪氣。
巳予意味不明地說:“終于把他們找回來了。”
“何止。”姜衡說,巳予這才看到他身後站着一妙齡女子,“你看她是誰。”
一副富貴人家千金大小姐的打扮,發間挂着一只點翠珍珠穗步搖,羅裙上繡着的卻不是時興刺繡樣式,反而是看不太懂的符文點綴在裙擺邊,有點像當時在奪命蛛巢穴裏看到的彷音咒的走勢,但遠比其更加複雜,饒是巳予過目不忘,一眼看過去并不能完全記清楚。
巳予看不到她的臉,因為她故作神秘,臉上罩着一張面具,面具上也刻着相同形狀的符文,越看越像彷音咒。
她恨自己沒能全然恢複記憶,故意猜不出此人的身份,更辯不出那詭異的符文到底是不是就是彷音咒,而姜衡,語氣裏是給予驚喜的期待。
可惜巳予并沒有認出她是誰,亦或者心裏已經有了猜測,但并不想相信那是真的。
太奇怪了,她遲遲沒有上前,也沒有追問姜衡她是誰。
巳予的脾氣秉性,說簡單也簡單,她很多時候,都很好看透,大方,善良,對任何人都彬彬有禮,救人時不計後果,被人誤解時随風而去。
姜衡卻以為,這樣的人是最難猜,也很難接近的,關于自我剖析與拆解的,那極少的一部分,她從未表露過內心真正的想法,喜歡或者讨厭,想要還是拒絕,沒人能猜得到。
從前在歷法時就是如此。
姜衡總說,上巳看起來對所有人都很好,也會為了天下事傾盡所有,可是,永遠無法有人真正了解她,或者知道她想要什麽。
直到沈清明出現,他才否定這個想法。
一個蘿蔔一個坑,一個秤砣一杆秤,這大約就是所謂命定之人的契合。
他們中,姜衡沒有,花朝沒有,寒食也沒有。
他們可以一起同甘,上巳卻不會讓他們跟自己共苦。
只有沈清明可以。
只有沈清明走進她的世界,得到了她的心,能夠左右她的悲喜,掌控她的情緒。
她天生善良,卻又性子涼薄,更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姜衡認為,上巳對花朝好,只不過是一種投桃報李的怕落人口舌面子上的回應而已,未必有幾分真心,直到花朝之死,才讓他認清上巳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天生神格,卻長着一顆柔軟至極的凡人之心。
她善良到讓所有人自愧不如,甚至偶爾經常會認誤解她很虛僞或者故作姿态,但她也從不會為自己辯解,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可是,姜衡不明白,當初鬧得天翻地覆,為何人站在她面前,她卻全然無動于衷?
姜衡對林花朝說:“花朝,摘下面具,讓她看看你。”
那女子緩緩摘下面具露出一張天真爛漫的臉,笑意盈盈,眼睛彎彎的,比月牙還好看,親親熱熱地走上前拉住巳予的手,喊她:“阿巳,我回來了。”
巳予如遭雷擊,表情失控,結巴道:“花朝,你是花朝?”
林花朝挽着巳予的手腕,揚一下下巴,指了指沈清明,道:“你怎麽還沒把他踹了?”
眼前的人一颦一簇都是當年的模樣,淡定如斯沈清明蹙眉,語氣冷如冰窖,“你是誰?”
林花朝噗嗤笑一聲,開玩笑的語氣算得上嬌嗔:“阿巳,你看,自古男兒多薄幸,幾百年不見,竟就忘了我是誰。”
久別重逢,無數次夢裏出現的那張臉,無數個感到哽咽難過的瞬間,都在這一刻湧上來。
明明比起弄清楚花朝為什麽死,她更想讓花朝活過來,可她真的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時,不是該高興麽?為何如此惴惴不安。
所有她在乎的,曾經忘記的,正在一點點想起的那些故人,全都出現在她面前,她卻忽然害怕了,她有很多想問的,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她往後退了一步,有些生硬地甩開林花朝的手。
林花朝的笑容凝固住,從鼻腔裏逸出一聲輕哼,“這是怎的了,見着我不高興啊,那我可有點傷心了呢。”
巳予仍然沉默,林花朝往前走了一步,巳予便又後退兩步,撞進沈清明懷裏。
他輕輕握住巳予的手,在識海裏對她說了一句:“別怕。”
林花朝見狀,又笑了,她抱起雙臂,一臉打量,揶揄:“阿巳,過分了啊,有異性沒人性,我可要吃醋的,哦,忘了,沈清明才是個大醋壇子。”
沈清明面露不悅,花朝不學無術咋咋呼呼的性子他一向敬而遠之,奈何上巳與花朝“蜜裏調油”好得穿一條褲子,那時礙于上巳的面子,他從不會當衆駁斥花朝,更不會對她總是恣意妄為不守規矩提出微詞,時至今日,他早不是那時的沈清明。
巳予摸到一片冰涼,餘光落下,只見流觞在他手心蠢蠢欲動,沈清明動了殺機。
不對勁。
巳予眯起眼睛,往姜衡後脖頸看去,曾被奪命蛛咬過的地方已經徹底痊愈,幾個月中,他沒再失智發瘋,但——
在那隐隐綽綽的衣料底下有一筆青色的痕跡,乍一看,同樣像極了某種神秘古老的符文。
雨越下越滂沱,地上的血漬全被沖到龍頭砸出的坑裏。
雷聲小了,甚至不見蹤影,風卻大了起來,刮得猶如寒冬臘月,屋檐上的劇烈搖晃,晃得人心惶惶,黃栌一擡頭,發現林老板信誓旦旦要去追殺的龍正趴在佛殿屋頂上,朝廊下伸着腦袋。
老天爺啊,吓死小黃栌了。
以前怎麽沒發現這世上真的有龍呢,自從少爺中邪後,離奇的事兒一樁接一樁。
如來寶仗降魔相,慈悲威怒震十方,他念一句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佛詩求菩薩保佑,再一看,了空大師也在喃喃自語。
看來大師也怕死呢。
黃栌腰板又硬了幾分。
烈風肆虐,刮得人皮膚發疼,像是誰在發脾氣,巳予在識海裏問:“瘟神,是不是你?”
沈清明沒避諱:“是。”
這是真氣壞了,就因為別人說他一句醋壇子?這氣性真大,可巳予總覺得,沈清明兩袖清風什麽都不在乎,不至于被人說兩句就受不了大發雷霆,沈清明幽幽地接腔:“可是她在挑撥我們之間的感情。”
巳予發現了,榻上之郎與閨中密友是無法和平共處的,她甚至努力回想,幾百年前,這兩人是不是也是這樣互相看不順眼又不得不礙于她的情面互相忍受對方,可是心裏無數次想要掐死對方。
鬼使神差地,他想,難道花朝之死,就是因為這種滑稽的原因?
沈清明又否定:“不是。”
可是他只能否認,說不出到底為什麽,甚至還自知理虧,認為自己可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殺死了花朝。
是了,巳予不得不承認,她之所以在看到花朝時感到不安,都源自于,在無數次的夢裏,花朝都在祈求巳予殺了沈清明為她複仇,而她也信誓旦旦,聲稱會這樣做。
果然,花朝露出了一個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清明,目光落在護魂傘上,忽然發出一個短促的笑容,“看來,清明君也不是無往不利,這是被誰傷了,竟然用上了護魂傘。”
沈清明自然不可能回答她的。
事實上沈清明根本不相信她是花朝。
魂石碎了,不可能重生,這是歷法對衆節神說的。
魂石是節神的根本,沈清明之所以能死而複生,也是因為他的魂石完好無損,盡管靈相有損,但假以時日,他就能恢複成無所不能的沈清明。
巳予這才發現,原來,她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高風亮節,最起碼,她并不想在如此被動的情況下,橫在沈清明與花朝之間,更何況,她的傾向性已經十分明顯。
可是下一瞬,姜衡的話卻讓她徹底崩潰,他說:“花朝,你為保護阿巳魂石盡碎,可是,阿巳好像并不是很想看到你。”
江之遠說過同樣的話,她曾經執着想要知道的真相,竟然就這樣輕而易舉出現時,她才發現,她原來是難以接受的。
巳予:“你是說,花朝是因我而死?”
姜衡搖搖頭:“不,花朝不是因你而死。”
巳予懸的心稍稍放下,就聽見他又不鹹不淡地說:“她是因為沈清明而死。”
這是姜衡第一次直呼其名,以往對沈清明的尊稱終于打破,他仿佛也在此刻徹底撕下僞裝,将自己的真正的态度攤開來給人看。
風停了,流觞也黯淡下去,沈清明的聲音猶如蚊吶,“你說什麽?”
姜衡說:“那一年,歷法為天道分庭抗禮,天道讓世人生出信仰,四尊橫空出世,歷法為人祭奠稱道。可是,沈清明,你知不知道,你是踩着上巳、花朝跟寒食的節氣,才成為至高無上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