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你有點吵
69-你有點吵
暮色四合。
夏夜濕潤粘膩,被褥尤顯多餘。
巳予枕着沈清明的臂彎,靠在他懷裏。
長發散在兩側,沈清明卷了一縷纏在手指上玩。
巳予睡着,他就一直維持着把巳予圈在懷裏的姿勢,手麻了也不敢動,生怕弄醒她。
林老板最煩擾她清夢,脾氣不可小觑。
時隔幾百年,再次同床共枕,巳予心裏怎麽想,沈清明摸不準,反正他挺激動的。
那日從風雷山出來,歷法突然出現在密文裏。
——“清明。”
近千百年裏,節神聽從歷法之命令,成為世人安身立命的依靠。
春耕、夏種、秋收、冬藏,農人以節氣安排農事,進而觀察出高粱、稻谷、粟米的生長規律,饑荒就此消失,農人經過辛勤勞作,不止溫飽,甚至勤勞致富。
春暖花開,秋雨寒霜,人們逐漸發現立春後便是春,小滿便水多,冬至大雪紛飛,日複一日掌握應對自然環境變化的法則,更好地生存繁衍。
天人合一,歷法以天地運行與自然物候變化創造出節神,蘊含着因時、因地制宜的自然規律,故而讓人們認識并且順應自然,達到可持續生存目的。
天道虛無,歷法卻是與世人與自然最緊密的存在,故而在人們心中有着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
他創造了二十四節神,然而包括沈清明在內,他們沒人見過歷法的本體。
一年一度的歷法大會上,從來只聞其身不見其人。
沈清明只見過他的靈格,就像包閻王所說,那道像白霧一樣的虛影,巋然不動地盤坐在一面鏡子前,手裏握着一把算盤。
那把算盤跟民間算賬的算盤大不相同,外觀上通體翠綠,珠子比盤架顏色更深,并不大,也就兩搾長,那道虛影比尋常高大許多,算不上多麽雄壯,卻會讓人莫名安心。
算盤珠子,不是上二下五七顆,具體是多少,沈清明也沒看清過。
他的手很大,始終保持着壓着一半的姿勢,無論什麽時候都變過。
關于這一把算盤,也有過很多猜測。
因為露在外面的上二下三,他們絕大多數認為這一把算盤一共六十顆珠子,而歷法記年六十一個輪回,因而最讓人信服的說法是,這把算盤是為了記錄天體運動跟記年的。
沈清明不那麽認為,只是他很少與人争辯什麽,即使不認可,他也只是默默在心裏存疑,能夠看得見的不是真相,看不見的才是真相。
歷法在試圖掩蓋什麽。
沈清明始終懷揣着這個猜測。
然則回顧這些年歷法對他說過的話,卻又在反駁他那些不怎麽光明的猜測。
“民神異業,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災禍不生,所求不匮。”
用通俗的話來講,就是神明盡職庇佑百姓,百姓禮敬而不亵渎神明,兢兢業業,所以神明可以賜予百姓更好地收成,而百姓再以這些收成的一部分祭祀神明先祖感謝庇佑之恩,那麽人神井然有序,災禍不會發生,生存所需也不會缺少。
“履端于始,序則不愆;舉正于中,民則不惑;歸邪于終,事則不悖。”
确保歷法節氣運行的起點,便不會破壞年月日的次序,以中氣糾正月位,百姓就不會被迷惑,而經過潮汐的月滿盈虧的變化,用閏餘補位,那麽所有的變故都會被悄無痕跡地補氣而不會悖論。
歷法總是理智的,并且不斷地觀察、計算一點點小的誤差可能造成的錯亂,然後一點點修複,直至複位,如此周而複始。
他事無巨細,必須毫無錯漏,事實證明,在歷法出現後的很長一段歲月間,災禍确實少了很多,世界正在朝着更井然有序的方向發展,而歷法也在一步一步,成為更加尊貴的神。
歷法是不會有錯的。
這個想法幾乎刻進了骨子裏,讓二十四節神唯歷法馬首是瞻。
沈清明也不為過。
虔誠忠實的信徒又是什麽時候是生出懷疑的呢?似乎沒有一個明确的标志性的起點,或許從上巳離開他,或者更早一點,從花朝之死。
他無法回答巳予,不是他想隐瞞,而是他這一段記憶久遠到有些模糊,但是對歷法的不滿卻日益加劇,同樣更多的疑問随之冒出來。
歷法至今已經成為加無可加的尊者,二十四節神井然有序,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人人臣服,沒人想要取而代之,沈清明想不通,他想要操控或者做什麽的理由,以至于困惑之餘,不得不時刻警惕。
歷法自然沒有露出任何馬腳。
在無名之墓看到本該滅絕但被人養在陣法裏面的兩頭怪物時,歷法首當其沖,成為被他懷疑的那個人,因為自始至終,在沈清明心裏,歷法就不可信。
所以,他才會選擇擊殺四獸,公然判離歷法,以求真相。
從柳中元出現阻攔他前往風雷山,他的計劃就已經暴露了。
他知道歷法會來阻止,可是沒想到的是,當歷法真的出現,卻不是為了阻止,而是——
歷法的聲音,像是忽然起了一陣風,輕盈,缥缈,遙遠得像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呼喚。
“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複舊常,邪祟作亂,百姓與神明都受到了驚擾,災禍接連發生,你想擊殺四獸平息上京之亂,夲蛈出逃,行蹤不明,清明,巨獸成龍,天地将陷入浩劫,我知道你在賭氣,你想知道真相,在你解決完上京之亂,我會告訴你。”
夲蛈出逃?
偏偏在這個時候……
沈清明第一時間懷疑是歷法在撒謊,只需要一去便知,沈清明趕到食人蹇,佛道儒三魂已散,徒有四壁,地上荒草叢生,沒有任何生命活動的跡象。
夲蛈早就逃走了。
沈清明找到碎裂的魂石,上面沾滿青苔,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
夲蛈性情殘暴,一旦出逃,必然大開殺戒。
如果它不甘心跑出來的,一定會伺機報複。
而沈清明,作為抓它的第一人,必定會成為目标,可是,夲蛈既沒找沈清明,更沒有大開殺戒,而是人間蒸發,銷聲匿跡。
與此同時,上京城東南西北分布的四家喪葬用品店鋪一夜之間消失。
沈清明的計劃,便是以這四處作為陣點,每一處安置一頭獸靈,眼下徹底被打亂,他被迫調整方案。
他放出靈相,以自己的靈魂與三獸為媒,這樣做就能控制獸靈,就算沒有陣點,也能按照他所思所想去操控布局,但這樣做是有風險的。
風險就是,一旦失控,兇獸會反噬他的靈格。
他活了一千多年,這幅皮囊沒了靈相的支撐,迅速萎縮成一個年邁的老者。
巳予看到的風燭殘年的老人不是幻覺,那就是靈相脫體的沈清明。
這具身體,最終也成為陣眼的一部分,他躺進棺材裏,埋在深淵裏那座石像之下。
巳予以林巳酒館做他的衣冠冢,陰差陽錯,倒是歪打正着了。
大道……
思來想去,似乎只剩下這一種可能。
大道那一番話,一直在挑撥離間,不止是上巳、姜衡與他之間,更是節神與歷法之間。
不管出于什麽目的,沈清明堅信,無風不起浪,蒼蠅不會無緣無故去叮無縫的蛋,歷法并不像他在世人與節神之間表現得那麽大公無私。
可是他的私心又會是什麽呢?
難道是除掉,成為這世道中唯一的神?
天道在乎制衡,而歷法講究順應規律。
他們之間看上去南轅北轍卻又殊途同歸,每每提到天道,歷法與有榮焉的語氣難道都是裝出來的麽?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猜測,如果都是真的,那麽他也真心希望,巳予不會被攪進這一趟渾水中,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當一個行善積德的自由人,而不是處處守着規矩事事受到約束的看似光鮮亮麗其實只是一顆随時可能會被替代的釘子。
愛之,則為之計深遠。
縱使吃一塹,沈清明也不會長一智,巳予不會接受這種為她好或者為她犧牲的自作主張,而他便也不會把自己的打算對巳予講。
既然道理都是假的,那就推到重砌。
如果世道是爛的,那就打碎再建。
這一切的前提,是巳予可以不愛他,但必須活着。
懷裏的人動了一下,醒了,開腔嗓子卻啞,她的手很輕地搭在沈清明胸膛上,那裏正一起一伏,心跳得很快,“瘟神,你很吵。”
沈清明有些冤枉,他盡力克制了,手臂快要失去知覺,連翻身都不敢。
巳予沒睜眼,抹黑在他身上亂摸一陣,沈清明眼底掠過一抹幽深,握住她的手,用同樣低啞的嗓音,“別摸了,再摸我又——”
“篤篤。”
“篤篤篤。”
急促的敲門上想起來,小柿子在門口喊:“瘟神,外面有鬼,我害怕。”
巳予倏地睜眼,徹底醒了,她卷一截被子坐起來,擋住自己。
沈清明身上斑駁的痕跡映入眼簾,巳予有些心虛地想,這麽激烈的麽?看不出來自己還挺野。
床頭沒找到衣服,掃視一圈看到遠在梳妝臺邊。
“……”再坦然也不能旁若無人不着寸縷在沈清明眼前晃,她擡腳踹人反被捏住腳踝,沈清明心領神會,“我去給你拿。”
這厮臉不紅心不跳地翻身下床,堂而皇之地袒露姣好的身材,大大方方地走過去拿衣服。
觸目驚心!
巳予:“……”
他後背也都是血印子。
“……”太那啥了一點,巳予羞憤難當。
看她表情青紅相接,沈清明又低笑着附身在她唇上碰一下,才穿好衣服去開門。
小柿子立刻撲到他身上,哇哇大哭:“哇,瘟神,外面好多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