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花朝複生
70-花朝複生
“兄長——”
因着這一句,姜衡追出九天之外。
參天巨樹拔地而起直沖雲霄,龐大的樹幹延伸出遮天蔽日的枝桠,古老而深遠,自天地誕生之初,便在這無窮無盡無邊無垠的曠野靜觀滄海桑田人間百态。
物候變幻莫測,春時荒漠,夏而沼澤,山林茂密,再成深淵,姜衡站在樹下,仰望,審視,心裏充滿不安。
眼皮狠狠跳了兩下,他一把按住躁動,又聽見了那一聲“兄長”。
猶如長埋地下終于得以再次相見的失而複得的感嘆。
心跳變得飛快,姜衡踩着滿地婆婆丁,看遠處鋪着漫山遍野的映山紅若有所思,猛然間,一只紙鳶闖入視線,它拖着長長的尾巴飛在萬裏晴空。
與多年前無數個無憂無慮的春日相嬉重疊在一切。
他看得入迷,紙鳶卻忽然不見,消失在巨樹之後。
沿着紙鳶消失的方向追尋,與萬花叢中的那道人影不期而遇。
她穿着緋色衣衫,上面繡着大朵大朵的桃花,手裏拿着紙鳶的轉軸,紙鳶落在不遠處,正随着她的動作一點點挪動。
霎時間,姜衡幾乎心髒麻痹,快要停止跳動,連呼吸也急躁,他急切地想要跑過去看看她到底是誰,然而一擡腳卻又害怕她不是自己想的那個人。
舉步維艱,手心濕得能擰出水來,猶豫躊躇之際,粉衣女子驀地轉過頭來,姜衡屏住呼吸,一雙眼睛瞪得如銅鈴。
是花朝!
她沖姜衡甜甜一笑,眼睛藏不住天真,臉上洋溢着喜悅,她嬌俏地喊姜衡:“兄長,你怎來得這樣慢,風那麽大紙鳶都被吹壞了,我不管,你得賠我一個。”
“你——”姜衡陷入長久地怔忪中,“你……”
隔着幾步的距離,近到可以看清對面臉上的所有細節,姜衡仔細端詳着,額間、眉眼、鼻梁跟下唇,沒有半分改變,她就是花朝。
擅蠱人心故稱妖。
讓人後脊發涼鬧毛病而為鬼。
鬼作亂降災才成祟。
此三者,皆非眼前人。
她是花朝。
千真萬确是花朝。
四百多年,他用了很多辦法都沒能修複碎裂的魂石,他以為再也長不出魂魄見不到花朝,可是,她竟然,活着麽?
姜衡發着抖。
他說不出話,亦或者,時隔太久,以至于,再次見到花朝,竟然有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局促和近鄉情怯的茫然。
花朝把紙鳶一股腦扔給姜衡,嫌身上的外衫礙事,一并掀了扔給姜衡,急不可耐道:“兄長,你幫我拿回去,我要去找阿巳去河裏摸魚。”
姜衡的表情有些失控,情難自禁地朝花朝了幾步,竟有些顫顫巍巍。
花朝奇怪:“兄長,你怎的了?作甚失魂落魄的,難道你終于良心發現,決定要跟沈清明搶阿巳了?”
姜衡從來不想搶上巳,撞上花朝濕漉漉的目光,他哽咽地否認:“沒,你們去哪裏摸魚,我跟你一起。”
花朝不讓,“沈清明見到你就亂吃飛醋,你不許去。”
她說完,歡快地跑遠。
是日有所思的蠱惑麽?
有那麽一瞬間,姜衡意識到,這大約只是一場虛妄的幻覺,亦或者某個高深莫測,真到讓他無法看出漏洞的騙局。
可花朝活生生在他面前活蹦亂跳,于是他忘乎所以,希望這是真的。
無牽無挂來到這世上,唯與上巳花朝情同手足,他無論如何都要護着。
只不過,一個人孤軍奮戰,勢單力薄,很多時候有心無力,他沒辦法違抗歷法,更不能逆天而行與天道作對,所以,只能茍且偷生。
漫山遍野的映山紅回蕩着那串無憂無慮的笑聲,姜衡跟上去,翻過一小片丘陵,溪谷裏流水潺潺,急促地流淌着,伴着姜衡失控的心跳。
溪谷裏的人察覺到他的存在,把手舉到唇邊沖他喊:“兄長,快下來幫忙。”
姜衡不自覺邁出一步,走到一半,忽然停住腳步,對自己說:“姜衡,清醒點,她不是花朝,都是假的騙你的,你清醒點。”
可是花朝催他:“兄長,你快一點,魚要跑了!”
急切的,歡快的,心無城府,姜衡嘆一口氣,終是沒忍住應道:“哎,就來。”
霎時,溪谷裏數以萬計的孤魂野鬼傾巢而出,紛紛往姜衡身上撞,想要奪走他的身體,把他的靈相擠出去一般。
蜂擁而至,靈相被撞得亂晃,撕裂般的疼痛裹挾着他。
姜衡雷霆萬鈞,吃過苦,受過傷,從未承受着如此折磨,強烈的暈眩讓他産生了想要嘔吐的感覺,他渾身冒汗,站不穩,一瞬間跪倒在地,艱難喘息。
“唰唰唰!”陰魂不散,不肯放過姜衡,仍此起彼伏讓他身體裏撞。
“唔。”姜衡悶哼一聲,擡手想要甩出幾道符,卻生生地被拽回去,很冷,他像掉進了一個冰窟窿,意識逐漸渙散,連節氣都沒辦法驅散瘋狂的鬼障。
這種撕裂的痛楚持續了很長時間,久到姜衡快要徹底失去意識,那股陰冷的潮濕的刺骨的寒冷從尾巴骨爬上心頭,重重疊疊把他往深淵裏拽。
驚蟄節氣被糾纏的陰怨糾纏覆蓋,最終潰散,靈相晃了晃,在劇烈的拉扯中,猶如一根承受不住千斤之重的麻繩,轟然斷裂。
不止陰氣,而是裹挾着除了正氣以外的所有糟糕恐怖的千萬邪惡不斷地你争我搶,在涓涓流水中瘋狂嘶吼。
滅頂的疼痛讓他兩眼一閉,徹底閉上眼睛。
參天巨樹從根部蔓延出細長的一條,在薄薄的土層裏穿梭,像聞味而來的蟒蛇,從姜衡倒下的地方一躍而出,那根變成了一張大嘴,一口吞下地上的人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新鑽回土裏。
黑屋彌漫,幽暗中,一雙猩紅的眼倏然睜開。
那巨樹發出了一個類似飽嗝的動靜,直沖雲霄,比鼓聲還響。
風猛烈地刮着,從那張嘴裏噴出來,滿地映山紅拔地而起,霎那間生機成為寸草不生的荒漠,沙子緩緩流動,黑霧中,走出一個人。
他一身白衣,皮膚白成雪,連頭發也是白色,孱弱卻邪性,眉眼間淡漠之餘,微微上翹的眼角更是竟顯鬼魅,堪堪擡一下手,漫天風沙停了呼嘯,黑霧散去,可随之而來的是饑腸辘辘的呼嘯。
那人漫不經心地一招手,一只黑鳥落在他肩頭,叽叽喳喳在他耳邊絮叨幾句,不知說了什麽,旋即往枝桠深處飛去,消失在視線裏。
林巳酒館——
小柿子抱着沈清明大腿不撒手,巳予穿上衣服,腰間隐隐作痛,一夜悱恻過度,她一陣發虛,消耗的體力經過一晚沒得到恢複,反而酸得厲害,動一下便要四分五裂的架勢。
反觀沈清明,神清氣爽,精神抖擻,哪有半點兒虛弱的樣子?
不公平。
巳予忿忿不平,雙腿下地時居然在發抖,走兩步竟然踉跄,真是奇恥大辱。
沈清明眼疾手快,一手拎着小柿子,閃身到巳予身邊,攙住了她。
“慢點,小心。”沈清明說。
現在知道關心了,是誰喊疼了還不肯停!
兩個人一起犯的錯,确實沒辦法只怪沈清明一個,巳予收拾起亂七八糟的心情,沒有開口的欲望,可是哭哭啼啼的小家夥忽然瞪大眼睛指着她脖子上的痕跡,“你被蚊子咬了麽?”
沈清明臉皮奇厚無比,光看好戲,半點兒沒有要解圍的意思。
“呵呵。”巳予哼兩聲,皮笑肉不笑地說:“嗯,很大一只蚊子,半夜還嗡嗡叫,我真想一掌拍死他。”
小柿子不敢相信:“這麽大的蚊子?”
咬一口得多疼啊。
巳予腰間的銅錢閃了一下,像是感應到什麽而蠢蠢欲動,又似乎在引導巳予前往某個地方而用力拉扯着。
“這是?”沈清明緊鎖眉頭。
小柿子又興奮地喊:“巳予,你的銅錢會發光欸。”
巳予撈起來在指間盤繞兩下,銅錢劇烈震顫,铮然掙斷串起銅錢的絲線。
猝不及防,兩枚銅錢落地,先後砸在木質地板上,卡進木頭的細縫裏。
小柿子低頭要撿,巳予那一句“別碰”已然太遲,剛一碰到,軟乎乎的手就被上頭崩裂的如同罡風的一道利刃之氣割破。
“給我看看。”她抓起小柿子的手,露出白乎乎的棉花。
小家夥自己也愣住了,她怎麽沒流血呢?
沈清明摸着她的腦袋說:“沒事,別怕,縫一下就好了,我的手心裏也是棉花做的。”
巳予又去看沈清明頭頂,消失的謊言圖譜再次出現筆走龍蛇,謊話信手拈來,哄人的手段從善如流,這人真是左右逢源。
小柿子天真地說:“是嗎?”
沈清明點點頭:“當然是真的,來,我幫你縫上,再去看看外面是鬧什麽鬼。”
分明第一次登堂入室,但他一擊即中,準備無誤找到了針線匣子。
雖然知道這是布娃娃,但是肉眼看着跟水靈靈的小孩沒有區別,沈清明一針下去,巳予都跟着揪緊心。
他面無表情地穿針引線,小柿子也沒覺得疼,所以表情輕松,目不轉睛盯着手掌心看,只有巳予緊張兮兮,感到肉疼。
一氣呵成,縫完後熟練地打結,剪短線頭,再吹一口仙氣,小柿子的手心又光光溜溜。
哪裏學的這些?
巳予自慚形穢,她都不會女工,針線匣不過是擺設而已。
沈清明擡眼見巳予咽一下口水,又有些好笑,趁着小柿子端詳自己的手,傾身過去在她唇上偷香。
“……”巳予一陣心動。
道貌岸然的沈姓瘟神放好針線匣,才正色:“你倆就在此地不要動,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