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他的記憶
71-他的記憶
他自己靈相都沒長好,随時可能魂飛魄散,巳予不給他逞英雄的機會,撿起掉下的兩枚銅錢一把攥手裏,又摸出一張符,“啪”地貼在小柿子腦門上。
“她留下,我跟你一起去。”不等沈清明反對,巳予就自顧自往樓下走。
沈清明豎起耳朵,沒聽到什麽奇怪的動靜。
剛養出來的軀體需要漫長的時間才能恢複,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他的感知力變得大不如前,他念一句咒語,白光飛到一半,在巳予忽然轉身時戛然而止。
她站在臺階上,淡淡地掃沈清明一眼。
自下而上的目光極其鋒銳,算得上刻薄,沈清明莫名心虛,悄然收回符咒,咽下後面的咒語,竟然結巴:“怎、怎麽了?”
巳予說了句沒什麽,就把目光移開,繼續往下走。
手心裏的銅錢震了一下,巳予陡然變了臉色,她加快腳步,朝門外奔去。
祟氣裹挾着恐懼、焦慮、狹隘、憤怒、敵意與殘暴,所有難以控制與宣洩、與正義對抗的、與所有美好相悖的、醜惡不堪,足以毀滅世界所有美好的醜惡鋪天蓋地。
邪不壓正,亘古不變的真理,可是眼下,祟氣已經完全蓋過浩然正氣。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巳予阖目,卻找不到祟氣的源頭。
沈清明走到她身邊,順手抄起被他扔在一邊的護魂傘。
巳予到刀子嘴,豆腐心,把手裏的銅錢給他兩枚,說:“拿着,保命。”
接過來的瞬間,識海豁然開朗,流觞在黑暗裏脆弱地盤踞着,突然被這一束光照醒,軟綿綿的骨頭裏源源不斷灌進來靈氣,充沛的,幹淨的,不僅包含世人的祈願,還有經過辛勤勞作換去的收成的淳樸之氣加持,比受到民間供奉效果更立竿見影。
它伸一下懶腰,舒展筋骨,修長筆直的劍身下生出九十九枚銅錢結成的劍鞘。
流觞大喜,裸/奔這麽多年,終于擁有了劍鞘,它得意高呼:“啊,我升華了。”
像第一次發現沈清明能聽到它說話時,又驚又喜,高興得恨不得原地轉圈圈。
它在識海裏翻滾,打轉,上蹿下跳,恨不得當場蹦出來,沈清明被吵得腦袋疼,冷聲訓斥:“祖宗,閉嘴,消停會兒。”
“——你叫誰閉嘴?”
是巳予!斷開的識海又重新臉上了!
兩枚銅錢穿針引線,将巳予跟沈清明的識海重新串聯起來。
然而很快,識海裏傳來尖銳的刺痛,巳予眼前猛然一黑,像是走進了某個人的記憶,走馬觀花在她眼前模糊地亂晃。
不是她追尋過的,而是一些跟她甚至沈清明都毫無關聯地片段,猶如開閘的洪水洶湧奔騰,要把人吞沒其中。
江山鎮南悟村。
雨綿綿密密地下了不知道多少天,老黃牛卧在水田裏,滾了滿身泥,土裏積滿雨水,踩上去草鞋上就沾滿泥,重得擡不起腳。
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左手牽着五六歲的孩童,右手提着一包黃紙,撐着傘往對面的山上走,那是一座荒山,沒有林間小屋掩藏其中,也沒有袅袅炊煙飄散,只有茂盛的深不可測的森林,不言不語地注視着對面。
黃紙露在外面的一角被雨水打濕,粘在了一起,巳予認出來,那是清明祭祀的東西。
他們要去祭祀。
孩童許是第一次上山,迷茫地問:“阿父,我們要去哪裏?”
男子的臉色沉重到近乎沉痛,他說:“去祭拜阿祖。”
通往深山老林,本沒有路,而是走得多了,硬生生才出來細小蜿蜒的一條,孩童又問:“他們為什麽不回家住?”
男子解釋說:“他們去了天上。”
凡人忌諱死字,從來避而不談,便用很多隐晦的說法來表達。
孩童不知天上在哪裏,自以為天上大約是很遠的地方,,否則不會從沒見過,他想問的很多,于是一股腦全說出來:“那我阿娘,是不是也在天上,天上是不是很遠,他們回不來是嗎?”
男子的聲音變得沙啞,很輕很輕地“嗯”一聲,說:“很遠很遠。”
孩童似懂非懂,認為這條路就是通往天上的路,“那我們也會去天上嗎?”
雨砸在傘上,震得人心口發麻,懷念不請自來,紮得人痛楚萬分。
男子哽咽道:“會,我們都會去天上。”
孩童剛學認字,最先學會的就是阿祖與阿娘的名諱,他看着墓碑上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模糊的字跡,扭頭問:“住在這裏就可以去天上嗎?”
四周都是茂密的野草,只有這幾座墳頭邊打理得很幹淨,像是前幾天才剛來過,地上的草又冒出新茬,他摘下腰間別着的鐮刀,砍掉延伸過來戳到墓碑的枝桠,後把那兜黃紙拿出來,擺好後點燃,又遞給男孩幾張,說:“給你阿祖燒幾張紙錢。”
孩童天真地問:“燒了他們就會保佑我嗎?”
男子搖搖頭:“燒紙不是為了讓他們保佑我們,而是讓他們知道,就算他們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們也沒有忘記他們,我們一直記着他們,直到我們也去天上團聚。”
孩童遺憾地說:“可是,我都沒見過阿祖。”
他阿父阿母走得早,沒看到他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妻子三年前病逝,一家子就剩他們父子二人。所謂親緣血脈,除了繁衍生生不息,更在于傳承。
家裏祖祖輩輩本分勤勞,言傳身教,雖不是大富大貴,但父母為人處事之道,亦成為他後來安身立命的根本。
男子摸着他的腦袋,“沒見過不要緊,你只要記得,阿祖說過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非者,天報之以殃,無論什麽時候,你要當一個善良的人,懷揣着感恩的心。”
孩童聽不懂,但堅定地點點頭,學着男子的模樣虔誠地雙掌合一舉過頭頂,規規矩矩跪下磕頭。
巳予這才發現,在他們身後,始終站着一個人。
是遠道而來的沈清明。
畫面一閃,追溯到過去的每一年這個時候,他都會來到這裏。
墳頭從一座,變成如今的十幾座。
領着孩子來祭拜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而這一番話,卻始終口口相傳給年幼的小兒,直到他們長大成人,再傳給下一代。
巳予感到一陣鈍痛,悶悶的,讓她壓抑想要用其他的場景來抵消心裏沉積的煩悶,她閉上眼睛,再睜眼時,仍然是各種他站在雨中給人送行的場景。
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人群裏,面無表情地置身于哭鬧聲中,任由人來人往,隔着長街,與舍不得離開的亡魂靜默對視,像是勸慰又像是引道,他說:“走吧,別留戀。”
亡魂離去,他也随之離開。
看來是沈清明的記憶。
很奇怪的,這些閃進來的場面,幾乎無一例外,都如此悲涼。
他可以回避歡快美好的記憶,沉湎于悲怆,仿佛不是如此,便不能清醒。
畫面又是一閃。
落雪天,沈清明把自己關在祁連山下那間小木屋裏,火堆裏溫了一壇酒,手裏擺着上巳沒有帶走的話本,試圖理解她為什麽那麽沉迷其中。
也許是醉了,他撐着頭,斜斜倚在旁邊,微阖着眼,眉頭始終皺着,呓語地呢喃“軟軟”。
任誰看,都是受了情傷在買醉。
可是當那扇門外篤篤響起敲門聲,他眼中濃重的悲傷瞬間煙消雲散。
他起身去開門,神色如常地問外面的人什麽事,就像是,他根本從未如此黯然神傷,也不會為什麽感到難過,從頭到尾,他都是那個冷靜的節神。
看盡生死悲喜,所以克制清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他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只是沒能對來者坦誠自己的心事,謊言圖譜便荒唐地冒出一筆。
巳予想,難道,謊言圖譜上的那些一筆又一筆的記錄,都是這樣來的麽?
她感到難過,沈清明側目看見巳予扭頭沉沉地看着他,眼裏有千言萬語。
接着手被牽住,十指交扣。
巳予斟酌措辭,最後只問:“沈清明,我曾經,讓你很難過是不是?”
沈清明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并無此事,然而看着他忽然想要卑劣一點,于是說:“嗯。”
竟然沒否認。
可巳予沒說對不起。
了空大師說得對,當時已惘然,不管有意無意,她确實對沈清明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傷痛,愧疚與否,都彌補不了,巳予握緊他的手,說:“以後不會了。”
沈清明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
“等等,你看外面。”
巳予打斷他多愁善感。
上京城祟氣彌漫,正在逐漸走向毀滅。
沈清明憂心忡忡,目光從很遠處移到對面的真相小館,一雙猩紅的眼睛從二樓的窗戶裏穿出來,直直地盯着林巳酒館。
對面的人注視了很久,更确切地說,是監視。
在大街上時好奇打量,試圖找巳予坑上一筆錢財的市儈小老板,不會這樣虎視眈眈,像個枕戈待旦伺機而動的猛獸。
皇城之下,沉積百年之久的天子正氣漸漸潰散,酒仙山的森森鬼氣取而代之,聚攏成大片大片的黑雲。
鬼氣哀嚎着,這一座皇城充滿陰怨,生機已失,只剩惡氣濁濁。
那些陰鬼似乎發現了沈清明,越過上京城那座高高的九層國安塔,一股腦奔着林巳酒館沖來,氣勢之大,形成烈烈狂風。
沈清明把巳予往身後一拽,勾手關門,在巳予額間落下一個吻,近乎哀求:“你不要去。”
白色熒光的符文從沈清明指尖飄出來壓在門縫之間,把兩扇門緊緊箍緊。
門外陰鬼撞門,震耳欲聾。
巳予仍攥着沈清明的手,“沈清明,我說過,如果你死我會為你殉情,我說到做到。今天這扇門你要是敢撇下我走出一步,你我再沒有餘地,你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