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新的身份
74-新的身份
“放開她!”巳予怒斥!
沈清明出招,柳葉如刀接二連三,手起刀落,猶如刀功極好的切菜師傅,魔蔓一片一片應聲落地。
地上流滿黏稠的紫黑膿水,惡臭熏天,沈清明抱起巳予轉一圈把她安置桌子上後,再一甩袖,接住小柿子,一把塞進巳予懷裏。
急風驟雨從他衣袖裏如注般沖向斷蔓,呼啦啦把那些髒東西掃地出門。
斷蔓一生二二生三,生生不息,越糾纏越殘暴,憤怒地想要殺之而後快。
這東西砍不幹淨不能糾纏,巳予說:“沈清明,你會徒手焠火對不對,既然砍不斷,那就一把火燒了它。”
魔蔓塞滿酒館,火燒火燎确實是個不二選擇,但恐怕巳予精心經營的酒館也會毀于一旦。
沈清明舍不得,巳予舍得:“別讓火勢蔓延。”
“嗯。”沈清明穩穩接住小柿子抱懷裏,流觞甩出一人高的水柱将他們兜頭罩進去。
護魂傘撐開,遞給巳予手中,他說:“有勞林老板撐傘。”
明明自己有手不是?下一瞬,腰間落下一只手,沈清明箍得很緊,不容反抗,更怕巳予不小心掉出結界。
他丢出一豆火,瞬間燎原,林巳酒館化為灰燼,魔蔓終于不再蔓生,等待片刻,火滅了。
巳予毫無留戀:“走吧,去檀柘寺。”
這場雨下得莫名大,仿佛不止沈清明的手筆,更有人火燒澆油讓這場雨變成了一場警告。
雷聲轟鳴,響徹九天之外,比神明渡劫時更驚天動地。
檀柘寺——
佛殿大缸裏的蓮子一骨碌從蓮蓬上滑下落入水中,從水裏冒出一個小小的人兒,趴在水缸邊,用兩只黑漆漆的眼睛打量着周圍。
這陰沉的雨天讓他很不舒服,他總想到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也是這樣,水聲一直瀝瀝拉拉,任憑他怎麽呼救,那個人都無動于衷,連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遑論這場雨裏夾紮着怕人的雷聲,很兇,猝不及防,瞬息萬變,像極了江之遠。
他沒有母親,不知何為依戀,江之遠對他不算多壞,但他很容易翻臉,往往會在他最快樂的時候讓他絕望,在他最絕望時又給他希望。
如此反複無常,以折磨自己的親身骨肉為樂趣。
江之遠發火很可怕,他會先定定地看他一會兒,接着和藹可親地笑着說:“泛兒過來。”
等江泛戰戰兢兢走近,那張笑臉驟然冷卻,變得冷漠又嚴肅,不緊不慢地吐出兩個字:“跪下。”
他從未在趙婉兒靈位前下過跪,偌大的太傅府,容不下一尊靈位,所以江泛總是跪在佛前,忏悔他不知為何的過錯。
每隔幾天,就會有那麽一兩回,江之遠會把他關進漆黑的禪房,讓他面佛思過,而後重重地關上門,他聽到落鎖的聲音,江之遠親自上的鎖,沒有人敢放他出來。
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藻井上方風起雲湧,紅彤彤的,似乎盤懸着兩條龍,每到他困乏之際放雷轟鳴。
天亮了,龍也會随之消失,整個江府,只有他見到過龍,也只有他一整晚聽着轟鳴的雷聲不敢閉眼。
可是每次關完禁閉,江之遠都會給他準備他最愛吃的紅燒肉,那種軟糯的口感,幾乎算得上甜蜜了。
他骨子裏流着趙婉兒的血,天生愛吃甜,為此,他近乎有些病态地隐隐期待被關起來,只有如此,他才可以感受到被父愛,他在說服自己,江之遠記得他的好惡,怎麽不算心疼喜歡呢。
他很小,小到對很多事情都不太理解,卻依然渴望被愛,被呵護。
但在那同時,也體會到了不被愛時的痛苦與難過,以及也許被愛但同時也被憎惡的矛盾,複雜的情緒相互拉扯。
當他再次看到這場跟假山裏極其相似的濕漉漉的大雨,以及跟那間小黑屋裏震耳欲聾的雷聲,從內心生出了無限的恐懼,他也是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并不喜歡給予愛的同時也給予恨意,于是,他趴在缸邊,冒出個小小的腦袋,害怕再次被抓回那座假山裏。
空氣沉悶而潮濕,明明在下着雨,卻沒有變得涼爽,反而更加黏膩,水缸裏的水溫也在不斷升高,也許是因為恐懼,也許是熱的,他有些喘不過氣。從小受到非人的待遇,他的情緒變得很敏感,稍微一點變故就會讓他如同驚弓之鳥。
這口缸正對着門口花壇裏的菩提樹,菩提樹上挂滿紅色的祈福經幡,很奇怪,這寺廟裏一天見不到幾個人,竟然挂了這麽多。
雨打濕那些經幡,靜谧得不見一絲風,經幡重重地垂直我,雨水順着經幡滴下來,滴滴答答的聲音讓他坐立難安。
就在那時,垂着的經幡忽然飄動了一下,連帶着水缸裏也漾起波紋。
有人來了,不止一個。
下一瞬,那四四方方的天空中劃出一道亮光,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摟着巳予出現在菩提樹下,男人懷裏還抱着一個小娃娃。
江泛認得那個男人,當時在假山水底見過。
不知為何,他對巳予幾乎沒有任何戒備心,所以下意識地喊她:“阿巳。”
這不是一個小孩對一個大人的稱呼,算得上冒犯,可惜巳予看不見他,并沒有聽見這一聲呼喚。
但是沈清明能,幾乎立刻,沈清明擡眸看過去,沒有驚訝,除了關于巳予的事,他臉上的表情總是很少,波瀾不驚,沒有任何意外,只是輕輕牽了一下巳予的手,被巳予用一句“佛門清淨地,請自重”堵回去後,慢悠悠地說:“近日壞事連連,總算有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巳予不認為上京城陷入魔化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但願聞其詳:“怎麽說?”
小柿子在他懷裏呼呼大睡,沈清明兜住她抱在懷裏,用下巴指了一下水缸,說:“喏,你心心念念救出來的江泛正趴在水缸裏睜大眼睛看着你呢。”
巳予什麽也不看見,“你诓我呢,水缸裏哪有人。”
沈清明騰出手,彈出一粒小水珠,碰到江泛時,無形無體的小人就那麽現了形。
七八歲的孩子,生的唇紅齒白,只是穿着麻布粗衣,不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孩兒。
他長得很漂亮,是那種讓人能一眼記住的漂亮,眼窩深邃,眼睛又黑又亮,沒有一絲雜質,可是當他那麽溫溫淡淡看向一個人的時候,被看的人,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難過,一如此時的巳予。
她的心髒被抽空了似的,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不敢靠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話,只是輕輕喊了一句什麽。
巳予這一輩子很長,而上一輩子的很多事,她都不太記得了,可是,在這一刻,關于上巳的那段記憶,又湧現出一些新的片段。
零零散散,有一些甚至只是一閃而過而已,巳予再一次感到頭疼,就像每每提到花朝時,那種讓人無法逃脫的疼痛,糾纏着,痛苦不斷加深。
在她與花朝的那段時光裏,他們親密無間,但似乎一直有一個第三個人的影子,一直不遠不近地跟着他們,在河裏抓螃蟹時他在岸邊看着她們的外衫。放風筝時,他在一旁看着,時不時地迸出幾句無關緊要的贊揚或者感嘆,可是那抹人影虛無缥缈,始終只有一個看不清臉的背影。
那是除了沈清明與姜衡之外的另外一個人。
是誰?
巳予不知道,她想不起來,心裏像被挖空了用一塊,有些疼。
可是依着巳予提到花朝時的反應來看,這個一直默默跟在他們身邊的人,極有可能已經死了,只不過,他似乎幸運一點,他轉身投胎,沒有前世的記憶糾纏,也不必為自己的死因執着,他只需要盡情享受今世之陽壽,等待壽終正寝,入下一次輪回而已。
盡管不知他到底是誰,跟自己有什麽千絲萬縷的關系,巳予心裏那股不舒坦的感覺已經演變成了急于剖開真相的急迫。
她問沈清明:“他是誰?”
沈清明以為她高興得不知怎麽表達才好,故而配合道:“他是江泛。”
不,不是,他不是江泛,巳予堅決地搖搖頭:“不是,不是。”
沈清明是很敏銳的,他意識到,巳予并不是高興,而是想起了什麽令她痛苦的回憶,“你想起了什麽?”
巳予沒有回答他,而是自言自語:“你的生辰八字廿二五,我早該想到的,我早該想到的,沈清明,他是寒食,他是寒食!”
一時間,沈清明才忽然發覺,原來不止巳予忘記了很多前塵往事,連他也在日複一日中,逐漸忘記了這些曾經與他一起輪值春日最後卻無聲無息消失的夥伴。
而他向來就是要目送人走,所以,即便那個人是寒食,他也沒有産生什麽情緒上的波動。
他能看見陰魂,便不敬畏生命,不忌憚死亡,不完全理解所謂陰陽永隔真正的含義。
寒食與上巳,都消失得無聲無息,就連塵世間,也很少有他們的痕跡。
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亦或者,遺忘本身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繼而他又想,巳予死的那一次,是否是因為,他曾經想要忘記但沒有真正做到?
因為他恨着,上巳才會以巳予的身份重生,盡管他不願意承認,上巳節神确乎是隕落了,不再被反複提及,不再出現在歷法大會。
歷法大會……
上巳出走歷法,按照歷法慣來的處事之風,怎麽能忍受上巳如此藐視一切它,甚至私自離開,當時他要是追問一句,事情也不會演變成今日這個地步。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如今,他也真正體會了這句話的含義。
可是,繼而他又生出更多的疑問,節神是不會轉世投胎的。
寒食同為節神,死後魂石埋葬于無根之樹,又怎麽會輾轉投胎,還被困在金佛裏?
如果江泛真是寒食,那麽一定是有人把他的魂石偷偷拿了出來。
是誰?
沈清明想到了大道。
江泛自是不知自己前世到底是誰,只是他看着巳予,再看看沈清明,想說什麽,卻忽然住口,大喊一聲:“阿巳,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