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來世種花

來世種花

于神來說他們并不認可結香傩師的身份,她是千百年來第一個避開了擢選,而由上一任傩師認定的繼承人。也就是第一個由于人選出來的傩師,在神不知道的情況之下獲得了天命。

這是寒鴉對于神權的挑戰,對于三界規則的蔑視。

她以為為什麽傩師身負天命,在人世帶行神權為民消災祈福,但卻要以為一生孤苦無依,斷情絕愛為代價。既有天命那傩師便也是神,憑什麽也要和尋常人一樣經歷生老病死,轉世輪回。

所以向神質問,想要脫離輪回得到永生。但傩師終究只是凡人,随着年歲的增長,所謂的神權逐漸開始耗損年輕的生命力。愛人分別永訣,病痛衰老無可阻擋得襲來,她不再執着于向神祈求賜予傩師特赦永生。

而是在宣治十年遇見了時年還只是一個小小翰林修撰的厲勝天,科舉仕途出身,滿身的書卷氣。卻有一個和他氣質完全不相符,野心勃勃充滿攻擊性的名字。

和這個名字相匹的是他對于權勢狂熱執着,王侯将相寧有種乎,一介白衣游走各方權勢間。歷經三十年踩着白骨鮮血爬上國相高位,權傾朝野,把持少主。

寒鴉和厲勝天是一樣的人,不僅于秉性相投一個癡迷于權勢,一個狂熱于永生。連身份都是十分的契合,國相把持朝政,弄權指點江山。國師代天命受皇權,左右一國之君,更合乎民心之列,肆意操控。

國師神權淩駕于皇權之上,數百年如此。

但國師的把戲必須依靠強大的政治勢力才能得以生存,所以寒鴉和厲勝天一拍即合成為最可靠的政治盟友。求長生、求權勢在一百年前的朝堂上呼風喚雨。

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誣陷誅殺忠良,絲毫不心慈手軟。

但越是瘋狂,所遭遇執念的反嗜越厲害,不過須臾十年寒鴉便以異忽尋常的速度衰老而去。她對于永生咒最後一個獻祭的活人是蕭忍冬,一個天賜的将星,八字全陰之人。

只是最終一生所求的長生并沒有實現,雖然她竊取到了永生咒,卻并不能真的像神一樣不死不滅,甚至也無法作用在自己身上。

而是将它試驗到了厲勝天和當初在承天門前見到的那個女子身上,不過厲勝天還是沒有逃過生老病死。但卻意外能夠保留前世的記憶轉世,對于寒鴉來說并不是一無所獲。

逐漸的随着傩師身上的詛咒靈驗,凡人生老病死的降臨,她不再将長生做為自己的執念,而是妄想布下永生咒讓世人即便不能肉身永存,靈魂也能永存。

但是計謀被神察覺失敗了,在臨死前她擅自将天命給了結香。

對于結香的感情,寒鴉很奇怪,說是可憐她也是厭惡她,所以讓她變成了和自己一樣的人。

只是重塑了結香的肉身,封存了她的記憶,不叫她記得自己的殺夫之仇。變成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叫她師父。

直到在惡狗嶺看見那縷生魂,數百年來未曾改變的容顏,仿佛歲月在她身上停滞了一般。那一刻寒鴉才知道原來自己真的做到了,她重新燃起了野心,讓結香背誦永生咒。并能夠去完成自己的未競之志。

只是她已經失去了開口的機會。

而結香盡管并不能領會她真正的意圖,但是對于高高在上的神,自诩公正無私無欲一樣是嗤之以鼻的。

因為他們在用殺孽來懲罰一個征戰沙場的将軍,說那是他的孽,他的債。

可她不認、不服這樣無理蠻橫的審理懲處。穿過被烈焰烤的滾燙的懸橋,從鐵索上蕩到白骨山前去救蕭忍冬。

但烈焰形成堅固的屏障,帶着灼熱的氣流,一靠近便就會被彈開。結香嘗試了數次不管從什麽方向都被強大的氣流震回懸橋之上,她正欲爬起來再試。阿鼻獄頂的懸塑神像,突然像一座大山一般朝她的方向押過來。

結香以為獄頂的神像松動砸下來了,手腳并用的爬起來躲開。但神像移動速度很快,怒睜開低垂的雙眼逼視她。

“你想要救他,問問獄中那些鬼魂同不同意!你這個竊取了天命的女人,和你的師父一樣是個小偷!”

結香絲毫不畏懼眼前的似怒目金剛般的神像,奮力争辯道:

“我師父不是!”

神像的怒吼聲從四面八方穿透而來,“你竟還是願意叫她師父,你不知道她殺了你的丈夫不知道她為了求長生,獻祭了多少無辜的性命?你的丈夫也祭品,而你是她的實驗品!寒鴉作惡多端,竊取永生咒企圖擾亂三界秩序,其心可誅!”

結香當然知道寒鴉殺害蕭忍冬的事,只是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從前尚且以為是因為權力鬥争,現在才知道是為了長生成為了祭品。

她是恨的,即便想不起一百年前的記憶來。

可看見這些神對于自己蔑視,對于永生咒的緊張,想起寒鴉生前病痛折磨的模樣,傩師換取天命的代價,才明白為什麽她一輩子的執着。

“是嗎?”結香譏笑道:

“神君知道她為什麽不擇手段的追求長生嗎?傩師背負你們的天命在人間的代價是用自己的生命換取的,而你們對于此不聞不問!明明做着同樣的事,神卻享受人間香火,永生不死不滅。而我們卻要忍受生老病死,怨念嗔癡!”

神像:“你們是人,肉體凡胎怎可永生!”

結香駁斥道:“人為何不能永生,神君告訴我!是你們害怕人,害怕人一旦得到永生不死不滅就會威脅影響到你們的地位!你們是神從不會憐惜人類的犧牲,人間落難,瘟疫蔓延、殺戮四起伏屍千裏的時候你們在哪裏,可是曾看見了?你的百姓在苦苦哀求神靈顯靈的時候,你們又在哪裏?”

神像:“這是三界定律,福禍命中所定!你師父一生執念癡念太重,所以迷信失智!觸碰禁忌,破壞三界秩序,企圖讓人神兩道陷入混亂中!”

“秩序,神君所謂的秩序是什麽?”

結香譏笑道,指着玄鐵囚鏈上被冤魂噬咬的蕭忍冬質問。

三界所謂的衆生平等,而人卻要雙膝跪在地下向上蒼,向神靈祈願。而他們可因為不認可一個傩師的身份,選擇漠視人間的苦難。

一切不過是強者制定的游戲規則,他們害怕游戲規則被打破,威脅到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否則人為什麽只有匍匐在神像之下才能得到垂憐。

“你和你師父一樣!”

神像怒睜的雙眼突然垂下眼皮,從結香面前退離,重新回到獄頂之上。是一座數百丈高的石像,鑲嵌在石壁之上,擡頭只能遠遠的看見神像的下巴。

結香見它退了回去,跑到石壁下繼續争辯道:

“我和我師父一樣不一樣又如何,神君只看到蕭忍冬的殺孽,可曾看過他守的千裏山河,萬家百姓!”

她從包袱裏掏出賀青繪制的千裏江山圖,一展在神像前,不知它垂目向下的模樣可否看見。

其實也不用看見,人陽間種種行徑神本就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然而他并不所被他守護的人認可,他只有消了殺孽才能夠轉生。”

神像聲音重新複歸于平靜,所謂的殺孽并曾冤枉蕭忍冬。阿鼻獄中都是他曾經斬下的亡靈,幾乎全都是曾經在戰場厮殺的敵軍。怨氣比尋常的鬼魂都要重,只有煉獄中的白骨化成清澈的池水,陰魂散去才算是洗清了業障。

在阿鼻獄來說無所謂善與惡,殺孽就是殺孽。游戲規則就是那麽簡單,殺人就是殺人。

“我不認,他沒有罪!”

結香鼻子一酸噙着淚大喊,她沒有辦法反駁,确實沒有人認可他的。在史書上他是大奸臣通敵叛國,數百年之久也沒有人曾記得他做過的事。

而于敵國來說他是殺神,是劊子手。他殺過的敵軍亡魂依舊仇恨着他,恨不得撕碎他拆骨入腹。

過了很久神像都不曾再說話,阿鼻獄中重歸于岩漿的噴湧和鬼魂撕咬蕭忍冬的尖叫聲。結香回過頭看了一眼,收起手中的畫軸才知道憑借着自己微弱的力量根本無法為蕭忍冬翻案。

酆都神君對人間的事了若指掌,她曾已為可以為蕭忍冬翻案的證據根本不重要。

蕭忍冬打下了多少疆土,守護多少百姓也不重要,重要的沒有記得他了。記得他的只有等待複仇的刀下亡魂,生前無法敵過他,死後卻能夠讓他償還殺孽。

所謂的一報還一報便是如此。

她知道自己無法改變游戲規則,看見神像下通往獄地的小道毫不猶豫的走了下去。來到獄底烈焰旁已經有白骨化水,渾濁不堪,似乎永遠也沒有清澈之時。

踩着白骨一點一點往上爬,手腳一碰上便就被灼熱的骨頭燙傷,冒出陣陣白煙。有些惡臭分不清是結香燙傷的,還是白骨上面的。

越往上爬屍骨的溫度越高,屍骨燙得無從下手去抓,結香好不容易快要靠近蕭忍冬的時候失足摔了下去。臉頰被向着半空中伸出來的白骨劃傷,從眼腳向下颌劃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她是傩師,又是魂魄本就異常冰冷的鮮血像是比阿鼻獄中更熾熱的岩漿一樣滴落在白骨上,融化了白骨。

“…..蕭忍冬!”

但結香并未發現,摔下屍骨後立刻爬了起來,用手背胡亂擦了一下臉頰爬向蕭忍冬。在最終接近堆積如山的白骨頂時,她一下拽住他垂下來的雙腳借勢站起來抱住他的腰,哭着喊他的名字。

“蕭忍冬,對不起我救不了你!”

“對不起!”

聽見她的哭喊聲,數次昏迷過去的蕭忍冬睜開沉重的眼皮,擔憂看着身下的擡起臉頰。

“我沒事的,你怎麽那麽傻,魂魄離體那麽危險,回不去了怎麽辦?”

“那我便不回去了,蕭忍冬我陪着你好不好。這個世界太沒有道理了,下輩子不要做将軍了。只做一個平平凡凡的書生,讀讀書,種種花好嗎?”

結香噙淚哭着又笑着,眼中盛滿了難過。她踮腳湊上前去吻眼前的人,因為他被鐵鏈掉着雙臂,她踩在頭骨上要非常非常用力的才能親到他的唇,雙手摸上他的耳朵和脖子。

她這個樣子,十八地獄之上的神殿上數雙眼睛不自覺都避開了殿前的菱花陰鏡。

“神君,要不要去把她抓上來?”

最終還是有鬼差忍不住問出了聲。

酆都神君瞟了眼菱花陰鏡,“不必了,叫陰司官來準備去陽間尋找下一任傩師。”

阿鼻獄烈焰可燒裂天命困結香身上的陣法,不須有多時天命将能夠重新回到他們的手中。而神像下那條通往獄地的小路是特意引誘她前去的,酆都神君篤定她牽挂蕭忍冬一定會下去。

卻不知結香也感覺到了不适,身上的封印逐漸被解開,腦海開始跟走馬燈似的閃現一百年前的記憶。她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借親吻親之機在蕭忍冬身上下了永生咒,用力拽着他被烈火燒的緊剩無幾的衣服,流淚不停的叮囑道:

“蕭忍冬,你一定要記得我,一定要記得我!”

話音才剛落下,結香全身如同被抽去了力氣一般跌在蕭忍冬的腳下滾到了獄底。

“結香!”

蕭忍冬想要去救她卻動不了,奮力蓄積起全身的力氣掙脫玄鐵拘魂鏈。甚至在極度的慌張和憤怒中将周圍的冤魂全部吸食進了體內,雙目漲紅,臉上青筋暴起不複适才的虛弱之狀。

俨然像是一只入魔失智的惡鬼,瞬間掙脫鐵鏈的束縛。揚起掌風将腳下累累白骨震得粉碎,化成粉末漂浮在岩漿之上。

他蹿下獄底去撈陷入昏迷的結香,卻被神殿上趕來的酆都神君搶了先手。

蕭忍冬一下就被激怒了,嘶聲怒吼道:

“放開她,否則我揚了你的神殿!”

酆都神君抓着結香的脖子,絲毫不畏懼他。

“你敢!”

神君對陣惡鬼,從前的蕭忍冬是不敢的,因為他只是一只流竄的孤魂而已。而現在他覆手可揚起萬丈赤漿,火燒陰間。

“你看我敢不敢!”

他當真是半分畏懼都沒有了,甚至連結香的話也不聽,瞬間引起身後的紅浪翻滾的岩漿沖上酆都神君。在岩漿即将落在他們身上之際,趁酆都神君擡手躲避時一把将結香搶回了懷裏。

她撐着最後的意識睜開眼皮時已經完全認不清出眼前的人,赤目血口,臉上滿是橫肉比于身後的石壁過之而無不及,連身體也在數倍膨脹。

完全不是剛才的他了,結香腰身被他蠻橫的力氣箍得生疼,眼淚吧嗒掉出了眼眶。

“蕭忍冬,不可以!”

她還認得他的,眼淚落在熾熱的身體上,讓發狂失智的蕭忍冬有了一絲理智,但他還是揚起了滾熱的岩漿沖上神殿,頓時整個地府火光沖天。他像是從地底蹿出來的野獸一樣,抱着結香逃離了酆都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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