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榆木不可雕

榆木不可雕

地府,終年陰暗潮濕不見天日,唯一的光亮來源于漂浮在山野神殿中的磷火。

此類磷火與陽間屍骨所化不同,而是生前作惡無法轉世的殘魂。有的是被惡狗嶺的惡狗吃剩下的,有的是從十八地獄地下漂浮上來的。

失去入六道輪回的機會,最終化作磷火成為了陰間唯一的光亮,照亮亡魂前行的路。

而發狂的蕭忍冬從阿鼻獄中揚起萬丈紅岩赤漿,所經之處皆瞬間化為焦土。衆鬼四處逃竄,羁押的鬼差自顧不暇尋找地方躲避。

只見火光中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掀起漫天的塵土,遮天蔽日。四肢肌肉橫生,恍若粗壯的百年老樹幹。面目猙獰,不斷從喉間發出嗚嗚的嘶吼聲。

和阿鼻獄中所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顯然蕭忍冬的身體成為了一個容器,吸食進去的鬼魂在裏面不斷地膨脹變大,無限度地撐大他的身體。

他在漫無目的四處逃竄,抱着結香像是誇父一般,不過他是不敢向着光亮的地方而去,只能往最黑暗的地方鑽,這樣就能夠躲避酆都神君的追捕。

對于身體力驟然生出的似要毀天滅地的力量他是有些害怕的,因為無法控制不斷膨脹的身體,無法控制抱住結香的力量勒碎了她的五髒六腑。

蕭忍冬如枯木一般的手指牢牢地抓着纖細的腰身,很快原本還能夠撐着眼皮安撫他的皆香就已經失去了意識。虛軟的身子懸挂在粗壯的臂彎裏,脆弱得像只秋風裏堪堪要飄落的黃葉,仿佛下一刻就會掉落下來歸入泥土中。

跑了不知多久終于逃出了那沖天的火光中,鑽進了黑暗中。借着微弱的磷光能夠看見眼前是一座從天而降,矗立于路間的巨大石壁。

蕭忍冬将懷裏的結香小心翼翼的放在巨石上,想要開口卻發現說不了話了,發出來的聲音皆是內體亡靈的嘶吼聲。

嗚嗚咽咽,如泣如訴,間歇嘶鳴起來的嚎叫穿破悶沉的地府從陽間的山谷深澗破地而出,變成急促呼嘯的狂風聲。

昏迷之中,結香聽見嘶吼聲,奮力逼迫自己從混沌中醒來。睜開眼看見的便是那張無比醜陋猙獰的臉,赤目鑲嵌在臉上膨起的肌肉中。像在阿鼻獄中怒斥她的酆都神君,可是神君不會落淚的,而蕭忍冬會。

“別怕,我沒事。”

她伸手去摸那張臉,冰冷的淚珠從高高的顴骨上落下,滴落在她圓潤的下巴上。

像野獸般嗚嗚鳴叫的蕭忍冬看見結香眼下的微光,驚喜的止住了嘶鳴。但很快他的眼睛就被結香身下暈出來的鮮血吓得手足無措,慌亂的用手指捂住她咕嘟咕嘟冒血泡的腰。

她又受傷了,被蕭忍冬鋒利的手指刺穿了身體。

他被體內的怨氣控制,身體不斷的在膨脹。長成巨人誇父一般,無法控制身上的力氣,無意捏碎了她的五髒六腑。想要再用手捂住她腰身的血洞,一用力捂住反倒是咕嘟咕嘟地冒着血泡。

氣血翻湧上胸腔,從喉間嘔出嚴着嘴角留下,染紅了結香黑白相間的雲袍。

見狀他只能慌亂地撤開手,傻傻的呆愣在原地。直到結香的手掌再怎麽用力也夠不上他的臉頰,蕭忍冬才嘗試着去捉住她纖細的手腕。

“蕭忍冬,不要被體內的怨氣控制了!”

結香撐起地爬起來,拽着他巨大的手掌。張開雙臂才勉強抱住蕭忍冬像枯藤般伸長出來的手指,小小的人在他的指尖變成了小貓般大小。

他想要将她攏到手掌心裏的,可是迅速膨脹起來的胸腔完全遮擋住了眼睛。他根本不見結香在哪兒,只能夠感覺到小指頭癢癢的,她冰涼的呼吸掃在上面。

像是山間的清風,纏繞在指尖。

他也不敢再碰她,害怕無意傷害到她。平地矗立,身軀長成和石壁一般高。才看見原來的石壁是一座地藏王菩薩石像,他無意中抱着結香闖到了蓮花臺。

此處正是傳聞中地藏王菩薩頌經超度鬼魂的地方,只是不見真身于何處,空留一座蓮花寶相臺。

他和石像一樣高大的身軀已經難以看見腳下,此時酆都神君已經帶着鬼差追趕趕而至,十萬陰差整齊列陣于蓮花臺下。

“蕭忍冬還不伏法!”

酆都神君率兵逼近,聽見他的怒斥聲。看着石像晃神的蕭忍冬轉過身來,遲疑了一瞬曲下膝蓋往地下跪去。

他看不見結香如何了,再大的怒氣、不甘也化作了無能為力悲切。他想要求那些主宰陰陽生死的神君救救結香,看看她的傷勢,但又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開口從喉間發出的只有體內冤魂的嘶鳴聲,配着他那張猙獰的臉,龐大的身軀絲毫感覺不到他已經退縮不敢往前了。

誰能曾想不久前他還口出狂言要揚了酆都神君的神殿,才過多久他就慫了。

但是他龐大的膝蓋還沒有觸到地下,就被突然響起的怒斥聲呵住了。

結香從蓮花臺上跑了下來,撐着虛弱的身體一直爬到蕭忍冬垂眸就能夠看見她的地方,站在亂石之上奮力地朝他大喊。

“蕭忍冬,你給我站起來!我不管你為了什麽,不可以跪!我沒事,你不要擔心!受再重的傷只要要我陽間的身體不死,我就不會死!”

但是她會變成活死人,倘若魂魄受到重傷或是無法回去的話。可是她不怕,所以她不許蕭忍冬下跪。

但結香的話在酆都神君眼裏完全是挑釁,是教唆,煽動蕭忍冬拒捕認罪。

他同樣呵斥道:

“蕭忍冬還不跪下,不想釀成大禍就快俯首就擒!你不要執迷不悟,一步錯步步錯!”

結香:“蕭忍冬,你沒有錯!不要跪!”

她轉身看着怒目圓睜的酆都神君,力争辯解道:

“他到底何錯之有,他生前是個将軍,戰場上不殺人如何保家衛國!蕭忍冬犯下的殺孽是為了守護他的國家,他的百姓!難不成他身為将軍要眼睜睜的看着山河破碎,百姓流離失所嗎?如果忠君愛國也是錯,神君告訴我什麽才是對?”

面對質問酆都神君神色卻是一絲波瀾圍起,結香的話當然是對的,忠君愛國當然無錯。這是蕭忍冬在犯下重孽後任然能夠有轉世機會的原因,但是他的功并不能抵他的過。

“你身為傩師慧根竟是如此的愚鈍,于你大邺國蕭忍冬戰功赫赫,保家衛國的将軍。你看見了他守的國,守的家。可曾看見烏沙、朝東等無數被戰亂牽連無辜喪命的百姓,數以萬計死在他刀下的将士。你為他申冤,誰來為那些人叫屈?”

人世之間王朝興衰從來都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無論蕭忍冬處于什麽樣的原因發起一次次的進攻防守,只要殺了人就是他的殺孽,到了陰曹地府是要還的。

不僅是對于他而言是如此,所有人都一樣。只要犯了殺孽,是惡是善都要償還。用他們的靈魂在煉獄中煅燒,平息獄中怨氣,化解獄中的累累白骨。

有些人進去了也許還能夠出來得到轉世再入輪回的機會,有些罪孽深重難以化解的,直徑就燒成了灰燼,剩下星星點點的磷火。

酆都神君對于結香很失望,從前因為寒鴉強行将天命放在她身上。讓原本一個平凡的女子成為了傩師,她沒有經過任何的考驗和擢選。

還有便是近乎一百年了,她一點都沒有長進。她所能看到的永遠都只有她的丈夫,她的國。這對于神來說是不允許的,神和傩師的斷情絕愛,無情無欲。

一旦有了感情,他們就會有選擇有立場,有想要維護的人。

所以結香成為不了傩師,即便僥幸得到永生,她也成為不了神。

她依舊不認酆都神君的話,因為再陽間她曾向皇權下跪,而皇權對她回以狠厲的耳光。

現在她再也不要向神權下伏首,她擡起倔強的腦袋,回頭轉身看向半屈膝的蕭忍冬。

“蕭忍冬,我不要你為了我向他們下跪!倘若你認為自己生前所做當真為錯,認為你自己罪孽深重,你可以伏首認罪!可我依舊堅信你無罪,你身為一個将軍做到了你所該做的!”

結香擡手直指酆都神君還有他身後的數十萬陰兵,憤慨而笑。

“既是如此,神君選擇那些戰亂中枉死的生靈,那我便選擇蕭忍冬。神君有神君的廣仁博愛,我有我的道義。我不能茍同神君,所以我絕不認為蕭忍冬有罪!”

酆都神君:“榆木不可雕也!”

其實在嘴上嚴厲的斥罵結香,他又何曾不為她的這份孤勇而生有幾分欽佩。

只是作為萬鬼之宗,酆都大帝永遠只能矗立于神殿之上。對于結香的謬論他不能去認同,因為一旦開出先列放過蕭忍冬,在三界運行千萬年的秩序将瞬間崩塌,像結香這樣的人将前仆後繼而來。

正是因為所謂的情所謂的義,善惡難以明辨。所以才需要如此冰冷無情的條例來規範三界衆生,不過是一報還一報。

結香也知道自己難以說服酆都神君,無法為蕭忍冬脫罪。可是仍舊想要他知道身為将軍,他沒有罪的。

“蕭忍冬,我相信你,你沒有罪,不要跪!”

她嘶啞的聲音大聲的喊,與石像齊高的蕭忍冬身軀停止了膨脹,鬼差從下往上抛去鷹爪鈎鈎住他的肩膀,數百跟鐵鏈交纏像是天羅地網一樣網住巨大的身軀。

蕭忍冬還是說不了話,但是他聽見了結香的話,看見她在酆都神君面前為自己據理力争的倔強。身體內的冤魂一齊壓向他的雙腿,不斷蠱惑着他結香要出事,只要跪下認罪他們就會放過她。

但在結香奮力地哭喊中蕭忍冬屈下地膝蓋還是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和石像站得一樣的高。

站起來的那一刻,雖然離得很遠很遠,但他還是看見結香含着笑意卻泛濫着淚花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從不曾讓她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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