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永生咒

永生咒

傩師想要殺死一個人會比想象中的更容易,更難以讓官府察覺。這個人包括他們自己在內,離魂闖陰間九死一生。

這是結香沒有和賀青還有唐積雲當面說的,她在方相士的牌位下留了書信。

信中所言雖不至于說是殉情殉道不再回來,但其意思也相差無幾。告訴他們保持長明燈三日不滅,倘若自己沒有回來就派人去姑婆山通知一個叫初西的人,叫他來帶自己回家。

元寧将她送到醫館後大夫也并未瞧出中什麽毒來,只是檢查了一下病人的身體便叫回來準備後事。

他們在官署中除了那封信件什麽都沒有找到,連結香到底怎麽變成那樣子的都不知道。

賀青在察覺到她的真實意圖之後慌亂了一陣,但是回到官署時已經冷靜了下來。他堅持将結香放回房間中,在床前重新燃上長明燈,等待三日之期。

而小院另一邊,積雲因此事內疚自責,哭昏過去醒來時還是念念不忘,埋怨昨夜不應該是走太遠,不應該放結香一個人在房間裏。

她抱着賀青的腰身失聲痛哭,沙啞着嗓子喊道:

“大人,我們不應該讓結香姑娘去的!我們早該想到,她一個人去給将軍翻案就是不可能回來的!”

“對不起,是我疏忽大意了。在這陽世,聖上尚有幾分明君之風都難以為将軍翻案,她一個人怎麽面對那些牛鬼神蛇。”

賀青這話一樣落在窗外路過的元寧耳中,他回頭愣愣的看眼緊閉的房門,抓緊了手中的兩只燭臺。

再回到結香屋子時,裏面點滿了長明燈。油膏是他動用手中的權勢從各州府緊急調來的,原本毫不在意燈火熄滅的人,在大夫也束手無策之後為結香燃起了整個房間的燈火。

只願她不要怕黑,亡靈能夠一路有燈火向伴。

但是結香看不見了,在白日裏他第一次弄滅了長明燈,腳下那條幻境之路的燈火便就熄滅了。

起初她還并未察覺,因為穿過了黑暗行至漫漫黃沙之中,烈日當空,身陷火焰山般。能夠看清楚眼前的黃沙,卻看不清到腳下的燈火。

直到又複行至于黑暗中,她才發現腳下沒有路了。舉目四望揭是一片漆黑,感覺不到任何方向,連前後也分不清楚。

結香睜大了眼睛想要去尋找一絲光亮,以為積雲和賀青只是沒有照顧好長明燈讓它快要熄滅了。但總會及時的再添上魚油的,可是找了很久都沒有。

沒過多久她就将自己轉懵了,分不清來時的路。眼睛越盯着黑暗中去找尋越是痛,只是将眼睛閉了起來。憑借着直覺選擇一個方向,拉緊肩膀上的包袱直行去,但很快就碰到了釘子。

選錯方向施了逆行,魂魄裏的氣息會盡數倒流,阻止已經進入陰間的亡魂走回頭路。結香的手腳立刻就變得酥麻無力起來,胸口絞痛,腦海痛苦的閃現一陣一陣白光。

她趕緊換了方向,手腳并用往前行走。但還是錯了,全身如同被抽去了力氣一般摔在地上。

最後沒有辦法只能一遍一遍的試,直到試出正确的方向身上的氣脈才盡數通暢過來,而嘗試遭遇陰氣侵嗜的後果就是陽間的身體出現不适。

身體冰冷僵硬,氣血從鼻腔裏流流出,如中了劇毒一般。

然而選對方向并不意味着一直就能沿正确的方向走,很快行不過數十步,結香的胸口又劇烈的絞痛了起來。

她又連忙掉頭,但走了幾步症狀并沒有減輕,反而是手腳的酥麻感更甚了。幾次嘗試下來之後,卻是成功的再次失去了方向。

“蕭忍冬,你還在嗎?”

結香腿軟無力摔了下去,伏在地上痛苦的□□。她在心底大聲的喊起蕭忍冬名字,像是當初在梧州求他救自己一樣的虔誠,一樣的渴望。

因為現在他們在同一個世界裏,她相信只要他在,自己一定就能夠感受到他。

而蕭忍冬也能夠聽見她的呼喊,為她指出正确的方向。

“蕭忍冬,你一定要等我!等我!”

等她去到酆都神殿救他,為他翻案,還他一個清清白白的身世。

沒一會兒祈禱像是靈驗了一番,結香匍匐埋在地下的眼睛看見從頭頂落下了光亮下來,瑩瑩透亮又有這幾分清冷,像月光像鬼火,就是不像是那長明燈昏黃的燈火。

“蕭…..蕭忍冬是你嗎?”

她擡起頭,發現頭頂竟然是一只手掌。

沒有身軀手腳,只有光禿禿的一只手掌,在指尖燃着微弱的磷火,卻足以照亮方寸之間。

火光在從她的前方而來,只能從前往後照亮。

是陰間的燈火,與陽間所不同。陽間的長明燈滅了就再也照不亮陰間的路,即便點滿整屋的燈火也沒有用。

滅了就是滅了。

“蕭忍冬,你你怎麽了?”

結香喊着眼淚問道,以為那是蕭忍冬。

以為自己來遲了,他早就被審判受完刑,整個身子就只留下了這麽一只手掌。

因為它惦念着故人,所以在此等候。

手掌無法說話,從頭頂落在了結香的眼前。修長的手指不像女子那般纖細,倒是有幾分男子手指骨節分明,淩厲的模樣。

生得很漂亮,但是斷了小指頭,其餘的手指結成蓮花舒瓣的模樣。在指尖上燃着一簇一簇的磷火,看着像是一柄燭臺一般。

結香看着那手掌有些眼熟,尤其是那跟斷指。

她記得自己的師父也有根斷指,從第二只指骨處被斬斷。在寬大的手掌上留下短短的一節根部,像是麥田被割去麥稈留下的麥茬。

被斬去的是傩師的天命,留下的只是她作為凡人的□□。見過那根斷指後不久寒鴉就去世了,留下的衣缽被唯一的弟子結香所繼承。

“……師父?”

結香恍然開口喊了一句,往前而去想要為她照亮的手掌微頓複有前行。

“師父,是您嗎?”

是她的,結香斷定緊跟上前擔憂的詢問道:

“師父,您怎麽會變成這樣?”

人死了會前往陰間,亡魂走黃泉路,過惡狗嶺,途徑十三冥站。最後到達還魂崖,飲孟婆湯遁輪回。一生所作善惡,辨明辯清,惡者惡報,善者善終。

但不是所有亡魂都能夠走到還魂崖,入六道輪回的。

生前作惡多端,犯下大罪的惡靈,在這裏就已經被惡狗撕咬啃噬殆盡,連是去到酆都神殿接收神官審判的機會也沒有的。

而這只是手掌就是惡狗撕咬剩下的殘魂,游蕩此間等待故人,或是等候再此向前世所害之人忏悔贖罪。

但是這些殘破的亡魂永遠都不會等到贖罪的機會,只能生生世世的困于此地,忍受着兇殘的惡狗随時從四面八方撲來撕咬的煎熬。

“師父,如果是您,您回過頭來看我一眼。”

結香哽咽道,已經猜測到寒鴉為什麽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助纣為虐,殘害忠良,生不會有善終,死不入輪回。

寒鴉死時全身筋脈盡斷,在姑婆山後的山林中挂了幾乎半年之久。結香等到師父約定回山之日未見人,獨自一人前往深山中尋找。

發現時屍體已經腐爛生蛆,軟乎乎的血肉吧嗒吧嗒的從樹上掉下來,落在她的腦袋上。

這樣的場面寒鴉生前和結香說過了很多很多遍,叫她不要害怕,發現自己的屍體後就地掩埋起來。不用超度,不用立牌,就在地上刨一個坑将屍體掩埋,讓血肉歸于泥土便可。

她按照師父的吩咐掩埋屍體,一個人回到了傩堂中才失聲痛苦出來。哭完後穿起了傩師的雲袍,帶上青鬼面具成為了新一任傩師。

沒有人知道老傩師去哪裏了,但是姑婆山有了新傩師。當新傩師出現時,村民便會默認老傩師已經去世了。

此時走在前面的手掌聽到了結香呼喊,确實是停了一瞬又自顧往前走。

雖然很短暫,但結香還是發現了,她小跑上前去追問道:

“師父當年故意在梧州趙家的陣法裏留下陣眼,讓蕭忍冬的魂魄逃出來的是不是師父早就彌補當年的錯誤了是嗎?”

手掌無法回答,只能停頓了一下繼續往前走。

結香會意:“師父當年為什麽會和厲勝天在一起,一百年前您不但是傩師,更是一國最高法師。您明知殺害蕭忍冬祭天此舉不忠不義,為什麽還要做?”

她從趙家那數只傳至百年的金匮便知,師父早就後悔誅殺忠良的事了。

因為那金匮貴重,不但用金絲楠木鎏金而制,又要在內側刻上銘文非有兩三年不能做成。而銘文又将蕭忍冬生平如實記述,無半分抹黑捏造,花費如此大的功夫怎麽會是想要殺忠之人做的事。

不若便該像是厲勝天那般肆意在史書上去抹黑造謠,将蕭忍冬塑造成一個不忠不義的奸臣逆賊才是。

但死寂的惡狗嶺依舊只有結香一個人的聲音,偶爾從黑暗中傳出兇狠的犬吠。

“師父,您也後悔了是嗎?”

縱使回答不了自己的問題,結香還是忍不住的問。緊緊盯着前面的手掌,它以為師父留下銘文,留下陣眼,為自己照亮走出惡狗嶺,應該是早就後悔當年的事了。

但寒鴉根本不後悔,她只是有點可憐那個少年将軍,和他那在宮門之外,大雪寒風中擡棺為他收屍的夫人。

她不能将他屍體還回來,把那個女人裝進棺材裏拉回了姑婆山。

這些往事随着她的死去,永遠的塵封在了一百年前。

但她一生喪失良知所求的東西在那個女人的身上活了下來,她是無憾的。

現在她不能說話,卻能夠讓結香看看那寶貝的東西。

在停頓了片刻後,手掌跳回結香的跟前,攤開了做舒瓣的手指。裏面密密麻麻的都是銘文,在磷火之下發着螢光。

“…..師父,這是…..是永生咒?”

肉身歸土,靈魂不滅,人神共存。趙甲宜能夠帶前世記憶轉世輪回的用永生咒,生前師父從不讓碰的東西,在死後親手捧到了她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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