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殉道
殉道
結香知道這世上從來都沒有誰能護誰一世周全的,是人就都會死去,就都會有軟肋,會受傷。
是強者對于弱者的援手、知己的相惜、愛人的相濡以沫,人性的溫情良善讓這個無理的世界方才有了光。
蕭忍冬的存在也不是來護她周全的,生前他守的萬裏山河,生後她為傩師當以為忠良辯怨。
他先是個将軍,才會是她的愛人。
她亦先是個傩師,最後才是他的愛人。
在官署譯完金匮上的銘文,結香埋在書案上泣淚寫下三千字訴狀,從蕭忍冬少年首擒大将到他成為威震天下的折沖将軍,如蒼穹中升的耀眼将星受亦君王器重,萬民愛戴。
最終又無可避免的被視為熒惑守心,天子嗣絕的不祥之将。千裏奉诏歸京,卻落得殺身祭天的下場。
寫完他那短暫輝煌過又黯然離世的十年,再擡頭時外間天光已經黑透了。
門外走進來了一道黑影,踏進門來,他才将濕漉漉的紙傘收好斜靠在門邊。
“下雨了?”
結香好奇的問,一夜來竟然半點雨聲也未曾聽見。
“嗯,才下不過半個時辰。能找到的魚油只有那麽多夠嗎?”
來人是賀青,懷裏抱着一只男子拳頭半大小的罐子,裏面皆是從梧州成各處收集而來的人魚膏。珍貴無比,尋常只有顯貴之家在守喪之時,才會用小燭臺在棺材前點上一盞,為亡靈引路。
結香上前來接過小罐打開一看,還不足半罐,因冬日冷在裏面凝結成了白色得膏狀。
“有點少,不過将就一些也夠了。”
她面上有憂慮之色。
賀青忙道:“別擔心,積雲還沒回來,說不定她也找到了。”
“嗯。”
結香将罐子放在桌子上,憂心忡忡地望了眼屋外地雨簾。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沒事,就是突然下雨了,好像不太好。”
離起壇還有不到半個時辰,突然就下起了雨。而且這雨在賀青到來之前,她一點都沒有察覺,想要再擇時辰已經來不及了。
“會出事是嗎?”
賀青着急問道:“再擇個時辰可以嗎?”
結香:“來不及了。”
她走到屋中正堂中間取了柱香在蠟燭上點燃,朝方相士的牌位拜了拜。
“我一會便要走了,勞煩大人和夫人為我看好這盞長明燈,不要讓燈滅了。”
但看她剛才臉色現在顯然不是前往陰間去為蕭忍冬翻案的時,原本便不是很支持此事的賀青猶豫道:
“此事就非要做不可嗎?姑娘這一去,倘若出什麽意外回不來了怎麽辦?”
結相抿了抿嘴角,笑道:
“不會的,我是傩師,有天命在身上,哪個小鬼敢拿我,大人不必擔心。”
“可是…..”賀青想要再争辯兩句,出去找魚油的唐積雲也回來了,但兩手空空。
他見狀急忙詢問道:“沒找到嗎?”
積雲難過的嘆了口氣,“最後一些賣了城東的絲綢鋪子老板了,他家老爺夜裏剛剛去世,我實在不好意思同他們搶。”
“沒事,這些夠了。”
結香彎起嘴角安慰兩人,拿了只小燭臺在手往裏面挑油膏。
“這會兒要請夫人和賀大人回避一下。”
她要點燈開壇了,生人不宜靠近,遂讓唐積雲和賀青避出門去。等到一炷香後,也是方相士牌位前的三柱香燃完之時方可進來。
“好,結香姑娘你要自己注意安全。”
積雲擔憂的叮囑了一句拉着賀青出去,将兩扇門嚴嚴實實的合上。回頭看過去兩着燭的屋子看不出什麽異常,也沒有像結香往常送鬼祈福那般響起蚩尤鈴的聲音。
兩人算準了時辰回來,一炷香後剛好是雨停了。再敲門屋子裏面已經沒有了響動,連燭都弱了許多。
“結香姑娘?”
積雲試探性的喚道。
“她可能已經走了。”
賀青低聲開口,伸手輕輕推開門。一眼望去屋內空蕩蕩的,方相士牌位前的三柱香正落下灰燼來。
往內屋走進去,便能夠看見床上的人睡着了。
但是裝扮卻不是就寝的模樣,而是整裝待發像是要遠行的人。窗前的地磚上點的是長明燈,因外間開了門風吹進來,燭火弱了不少,艱難的發着微弱的光。
“大人,去關門。”
積雲推了推賀青,用身子擋住風口,焰火瞬間又盛了起來。聽見屋外響起了關門聲,她才走開找了只罩子将地下的長明燈罩住。
“今夜我們就在這守着,等她回來。”
賀青折身進來,将手中的披風披在積雲的身上,扶着她坐在圈椅中。
兩人也不說話,只是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地下的燈火,連呼吸也很輕,似乎怕驚醒什麽一樣。
良久後屋子響起了一聲抽噎,賀青側首看去,便見積雲的眼睛紅了。
“怎麽了?”
他仍舊是輕聲輕氣的問。
“沒什麽,就是….就是想起我爹娘去世的時候了,那時滿屋子好像也是這樣的味道。”
什麽味道,魚油燃燒的焦臭味,有些難聞又窒息,甚至還很刺眼。
此情此景之下,積雲總是想要掉眼淚,好像自己應該哭出來一樣。
“別怕,沒事的,結香姑娘會回來的。”
賀青站起身,走到積雲的面前抱了抱她,她便順勢埋在他的腰間悶聲落了淚珠。
“大人…..嗚。”
“沒事的。”
他輕聲安慰道,站着便能看見屋內的那盆蘭草的葉片動了動,随後響起了一聲吱呀的響動,像是外面的門被冷風垂開了一樣。
但事實上又不曾有風進來,在他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結香背着自己的包袱走進了夜色裏。
像當初她帶着大黃和蕭忍冬下山而來一樣,走得毅然決然。
寒風肆虐,漆黑深邃的夜色中前路是無盡的黑暗。不像尋常那般的青石板路,雙側鱗次栉比的房屋。而是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像是行走在虛幻之中。
不知腳下是否有路,前方是否有人。又或是萬丈深淵,或是平坦大道。
只從身後有一道光生出,照亮前路。
那是陽間的長明燈發出來的光,能夠為亡靈照亮前往陰間的。
由生向死。
次日,官署裏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不過也算是熟客,門外的差役根本不敢阻攔他,直徑就闖到了結香的院子裏來。
“結香。”
來者是元寧,雖早前幾日遭到結香一頓臭罵,但想娶佳人之心不死。尋了個不痛不癢的借口逗留梧州,而奉旨前來監刑的賀蘭生昨日一早便北上歸京複旨去了。
他送了一程,直到今日一早才返回梧州。回來時辰早剛好碰見魚市開市,特意買了兩條肥碩的鯉魚帶到官署來。
娴熟的扔到官署小竈房後負手便蹿到了結香的門前,不知為何想到幾日未見她有些拘謹,擡手敲門都猶豫了好些。
“結香?”
裏面沒人回應,他試着又敲敲門,順手逮了個路過的差役問道:
“住在這裏的姑娘呢,她走了?”
差役搖頭,“回大人,沒有。昨夜賀大人和他夫人還同那姑娘一起用飯呢,沒聽說要走人的。”
“行了,下去吧。”
元寧揮了揮手,此時門正巧也從裏面拉開,積雲一臉疲相的走出來,看見是這瘟神,打了個激靈就清醒了起來。
“你來幹什麽?”
她不是官門中人,沒那麽怕元寧。以前因為皇帝厭惡傩師還忌憚幾分,自知道他不會拿結香怎麽樣後便更不怕他了。也不講什麽尊卑,對他騷擾結香之事十分的不滿。
“結香呢?”
元寧雖是問,但人已經推開門闖了進去。
“哎你幹什麽!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積雲橫眉怒斥道,攔着不讓他進去。但是元寧人高馬大的,幾下輕巧的就避開了她,直接闖到了內室,看到了已經陷入昏迷的結香。
她的臉色因魂魄離體十分的不好,看着像是重病纏榻一般。身上又蓋着厚厚的棉被,因為積雲和賀青也被她模樣吓到了。又不怕胡來,只能給她多蓋些被子。
如此一蓋,顯得臉色蒼白的人更是虛弱無比。
“結香?!”
“結香你怎麽了?”
元寧着急的往床邊去,但還未靠近就被賀青攔住了。
“大人怎麽沒走,你回來想要幹什麽?”
“本官走不走和賀大人什麽關系,你哪來的權力質問我!還有你們在幹什麽,結香怎麽了?”
元寧也擡出了官架子,他本就是京城官,又是皇帝的貼身侍衛,自然處處都能壓賀青一頭。
一進屋聞見滿屋的焦臭味,他就感覺到了不對勁,何況還擺着祭臺。
于是便想到結香總是對着蕭忍冬的銘文落淚的模樣,觸及到她毫無血色的臉頰心立刻就慌了起來。
“讓開!”
賀青不讓,挺身當在床前,“大人最好不要插手此事,為結香好請你離開!她去一件很重要的事了,不容得人打擾!”
“什麽事能有她的性命重要,賀青你們夫妻看不到她成什麽樣子了嗎?還不送醫館,你們想要害死她嗎?”
元寧毫不客氣地擡手一把推開阻攔的賀青,他本就是文官根本不敵那人的蠻勁踉跄地摔到一旁。
積雲想去拉他,又看見元寧闖到了床邊,衣擺拂到長明燈罩上,她只得奮力撲上前推開他。
“別碰到燈!“
但還是慢了,元寧急切腳步一腳踢翻了床邊的長明燈。他沒注意也不在意,伏在床邊不停的輕拍結香的臉。
“結香….結香醒醒,你怎麽了?”
摸向她的雙手時手指已經有些僵硬了,身子冰冷的猶如從冰窖裏撈出來的一般,連呼吸都沒有了。
“結香…..別吓我…..就為了那個男人你….”
元寧慌亂無措的摸着結香蒼白的臉,想要苛責的話一下都噎在嗓子裏。
“你怎麽那麽傻….他只是個死人,你不知道!”
但結香沒有任何反應,他那般一晃後卻是從鼻腔裏留了鮮血出來,吓得撲上來得積雲尖叫道:
“大人,不好了,結香姑娘她流血!”
賀青趕緊撿起地上的燭臺,還沒重新點燃長明燈,元寧便打橫抱起了結香沖出去。他一把趕緊攔住,質問道:
“大人要帶她去哪裏,你想要幹什麽!”
“我還想問你們夫妻想要幹什麽!”
元寧失控的怒吼道:
“你們怎麽可以眼睜睜看她為一個死人殉情!她還那麽年輕,她生病了你們知不知道!”
殉情?
生病?
賀青和積雲一下懵了,但擔心長明燈滅太久對結香不利,趕緊放下恩怨解釋道:
“大人誤會了,結香沒有殉情。她是魂魄離體,去陰間替蕭将軍翻案了!你放下她,她不能出這個屋子,長明燈不能滅!”
此時積雲也将燈掉了起來,怒氣沖沖怒吼起來。
“你放下她,都是你,燈才滅掉的!”
可是元寧不信,厲聲質問道:
“魂魄離體,陰曹地府,賀大人讀了那麽多年書都讀到狗肚子裏面去了嗎!她現在這個樣子怎麽會沒事,魂魄離體就是死了!她在殉情,你們是傻子看不出來嗎?”
此時結香鼻腔裏的血越流越多,看着猶如服用劇毒一樣。
賀青看見她的臉色,心一下涼了,後之後覺的反應過來。結香即便是傩師,她還是活生生的人,她到底要怎麽樣才能夠魂魄離體。沒有人告訴他們,上次同樣魂魄離體是她在衙門大牢裏重傷昏迷不省人事,快要病死的時候。
“…..積….積雲,結香她可能真的在給蕭将軍殉情,不成功便仁,她沒想過回來的!”
賀青說話的聲音難以控制的顫抖了起來,意識到結香去翻案是真,殉情一樣是真,也是在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