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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水中草怪

水中草怪

姜月時見他安靜下來,松開手後退幾步。

“你說你的修為被封在了一個壇子,那你可知那壇子如今在何處?”

山神左右搖了搖,誠實地答:“不知道。”

看着姜月時的眼神,他又立馬補充道:“但我能感應得到。”

“既然能感應到,那我——”說時遲那時快,姜月時摘下山神的一片葉子,“我們帶着你的葉子,四處找尋,應該可以吧,就當是‘指南針’了。”

山神沒有五官,但是他的枝葉顫動,足以表達他的震驚。

沈子歸嘴角一抽,還是說道:“當下只有這個法子了,畢竟你不能離開這裏。”

山神對自己的葉子很愛惜的,傷心時不能控制的除外,他語氣悶悶的:“好吧,你們若是将我的修為找回來,我會遵從約定,帶你們去找假山神。”

道路兩側有很多荊棘叢,從主道延伸向左右的分支小路更是窄小。

知魚山上盛行長松樹,但是矮株植被也不少,不乏一些長野果的小樹叢,比如野味綠油楊梅,帶刺飽滿火棘果。

姜月時依然走在前頭,舉着手中的葉子在空中晃悠了一瞬,果真感受到了左手方位的牽引。

“走這邊。”

天色漸晚,黃昏時刻的太陽半懸天際,與森林融為一體,林間穿透下來的光輝,從刺眼的明黃到微微暗淡無光。

姜月時有點渴,于是解下腰間革帶上的水壺灌了一口,她一個女子,腰帶不是什麽絲織品制作的素錦,而是喜好皮革制作的。

革帶上配有幾個挂鈎,是那胡服傳入中原的服飾。

沈子歸吹燃一個火折子,向前舉了舉,本意是照亮前路,沒成想火光照耀在姜月時的臉上,将那嘴角邊緩緩流下的水珠給看了個清楚。

沈大人腳步一頓,手指緊了緊。

沒察覺的姜月時頗為粗魯地一擦嘴,眼神看向黑夜裏的某處,手上的葉子已經開始不受控制了,總想飛出她的手掌心。

短暫的休息,二人加快步伐朝着前方而去。

“應該就是這兒了。”姜月時伸手扒開草叢,蹲在河邊說道。

此地應該處于山腰位置,壇子被埋在了水底下。

說是河卻也不準确,更像是一個不規則小潭。

小潭的水看上去不深,清透中可以窺見倒挂的月亮,在火光中顯現出青綠。

然而太寒涼了,人站在岸上,都可以直觀感受到迎面沖擊而來的寒意。

姜月時摁住正在瘋狂抖動的葉子,彎下腰準備脫鞋,卻被人一把按住肩頭。

“怎麽了?”她保持着這個姿勢不動,只是略微擡頭問,一縷發絲從耳後滑至頰邊。

沈子歸只看了一眼,便移開目光,将手中握着的火折子遞過去:“我下去,你待在岸邊。”

姜月時一轉眸子,直起身接過來:“辛苦了。”

沈大人動作麻利地脫了上身襕衫,解下腰帶,露出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身材,只着一條褲子。

姜月時眼神飄忽着,勤懇地接過人家的衣服抱懷裏,聞着懷裏散發出的、屬于某人的味道,她迅速轉過頭,少見地感受到了名為“羞恥”的心情。

“噗通——”

聽着聲音,她從容地回過身,提醒水裏的人:“就在我們站的地方垂直向下的泥土裏,如果找不到,要及時出來。”

說完這句,她抱着衣服坐在一塊幹淨的石頭上。

沈子歸一接觸到水面,身子不受控制地戰栗了一下,随後屏住呼吸,蛙泳着向下。

水中有很多水草,稍不注意就會被纏住手腳,使其掙脫不出,溺亡于此。

他看着泥潭中半陷的壇子,知曉就是此物了,用手刨開稀泥,将壇子單手抱在懷裏,雙腳一蹬,就要朝水面浮去,突然被棵水草緊緊勒住左腳,還有往下拽的趨勢。

沈子歸保持着冷靜調轉身體,抽出腰間別着的小刀,對準水草的下半部分莖葉橫切一刀。

束縛沒了,他也沒多想,打算趕緊浮出水面,然而那棵水草再度纏了上來,短短幾息,就恢複了莖葉。

沈子歸待在水裏的時間比姜月時想得還長,疑心人出意外,她趕緊來到水岸邊,舉着火折子對着水面照了照。

她還沒看出什麽端倪,頓時被沖出來的水花澆了一臉。

原來沈子歸發現那棵水草的不同後,便引着這妖物出了水面。

姜月時這時看清了空中的情形,一大株墨綠水草纏在沈大人的腳踝,在空中拉出了長長的莖。

莖比樹粗,看上去堅硬無比,說是莖,恐怕用盤延數米的老樹根來形容更為合适。

沈子歸感受到腳踝處還在增長的猛力,再這樣下去,怕是會給活生生勒斷。

他原先是直立在空中的,這會兒完全倒立,想要用刀插進莖裏,然而刀刃受損,竟然直接被震碎。

于是他召喚出自己的赤羽劍,手指撚訣的同時,口中低吼一聲:“破——”

通身泛着紅光的赤羽劍長至二尺,寬十寸,劍柄由桃木制作,刻有一只酣睡的老虎紋路,柄中鑲嵌着顆純色的紅光琉璃珠子。

以撕開雲霧的戾氣沖向水草,隔空劈出泰山傾塌的威力,劍氣猶如百米穿楊的箭矢,鎖住莖葉,當即震得水草脫落,水波晃動。

水草掉落水中不過瞬息就破水而出,卷水似風,威逼向沈子歸。

沈子歸握住赤羽劍,劈手擋在身前,從不遠處看去,形成了一個火焰光圈對陣墨綠飓風光圈。

這樣下去,比得就是哪一方的氣力先洩,誰就是那個敗者。

然而在場唯一的變數就是姜月時,眼見沈子歸陷入僵局,她從火堆中挑揀出最旺的火把,舉在身前縱身一躍。

水草是個沒有理智的怪物,但是它有痛覺,聽着莖的上端傳來了“滋滋滋”的聲音,它反應過來,是自己的皮肉燒焦了。

發不出聲音的草怪率先調轉方向,攻擊對象選擇了姜月時,然而這一個破綻給了沈子歸可乘之機。他握着劍直直刺向了草怪的腹部,捅穿後,才将劍拔出來。

姜月時看着這怪物頓時矮了些許,找到水草的底根從泥裏面拔出來,徹底切斷上面的根尖,可謂是斬草除根。

龐大的草怪緩慢着歪倒,二人離開河面,适才砸進潭裏。

一層墨綠的霧氣升騰而出,草怪殒命于此。

皇宮金銮殿。

“現下是關鍵時期,你來找我作甚?”

上朝的大殿背後便是皇帝睡覺的地方,元豐帝有要事交代親信時,會在此處議事。

然而現在不需要了,朝會的制度取消,宮殿裏裏外外都是他的人,無須憂心隔牆有耳。

他神情依然陰柔,可那語氣卻是責怪的意思。

站在他背後的人,恭敬地彎着腰,目視着地面,聲音似少年郎:“他們二人出現在揚州,相信不久便會發現。”

“哦?”元豐帝意味深長看着前方,“查出來又如何?”

“定然是改變不了我們的計劃的。”那人通身穿戴着黑色鬥篷,再度鞠了一躬。

元豐帝輕蔑一笑:“得讓水更渾,才能有意思啊。”

少年連忙附和:“我明白了。”

他轉身欲走,卻聽到那穿着明黃祥紋龍袍,腰墜玉珠大佩、腳蹬厚底黃靴的人一字一句說:“寒之,等我功成,你便離開吧。”

“……”少年沒說什麽,這次真走了。

元豐帝終于轉過頭,靜靜地看着門口的背影漸行漸遠。

大理寺衙門。

“鄭成淵?”範夜來皺着濃眉,“不是說當年已經在大火中逝世了嗎?”

“林風說沒死,”朱堯順搖着把小竹扇,神情安逸,“應該不可能有假。”

秦百曉是個對朱堯順作風處處看不慣的,他瞧着對方的坐姿,說話冷冰冰地掉渣子:“那林風受刺激,說話颠三倒四,連自己的孩子都時常認不出來,這種人的話怎麽能信。”

朱堯順合起扇子,神情揶揄:“今日秦兄依然嗆火藥了啦。”

在場的其他人紛紛低下頭,遏制住笑聲。

秦百曉顯然已被調侃過很多次,這會兒還算保持着禮節之數,沒想過往那樣把朱堯順塞馬廄裏,只是翻了個久違的白眼,當做沒聽見。

範夜來咳了一聲,衆人嘩啦整齊地擡起頭看向他。

“皇子流落在外不是小事,我需得和朝中其他大人商議。事情的最終結果出來前,看守林風的人萬萬不可松懈,不要讓他自盡,也不要漏出風聲,聽明白了嗎?”

“是,大人。”

秦百曉走在最後,範夜來想起什麽似的突然叫住人。

“那女嬰現在由誰在照顧?”

“廚房的陳大娘幾月前剛生下個胖頭小子,這會兒奶水正充裕,于是主動将那孩子接了過去,說是暫且由她喂養。”

範夜來放下心來,叮囑秦百曉一句:“你私下得多注意着林風。”

秦百曉眼睛微阖,低聲道:“您的意思是——”

看着範大人突然嚴肅的神情,他止住話頭,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繃着嘴角重重地點了下頭。

“去吧。”範夜來适才神色轉瞬即逝,變作尋常寬厚的樣子說道。

醋罐

第 11 章 它就在你們身邊啊

它就在你們身邊啊

沈子歸站在姜月時的旁邊,聽着她這一聲,低下眼皮,不知所想。

離開此地,找了個食肆,二人要了一碗面。

“我們要不要先去知魚山?”姜月時抽出一雙筷子遞給他,才拿過自己的筷子。

“嗯。”沈子歸将筷子浸泡在裝滿水的陶碗裏,不緊不慢地沖洗。

姜月時吃着面,餘光看到他的動作,看着看着,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盯着他的手。

那雙手細長、骨節分明,掌心和指腹都有不同大小的繭以及——一些疤。

然而吸引姜月時的卻是,對方手中握着的筷子怕是和她使用的不是一個尺寸。

手掌雖大,但是很協調,有一種常年在江湖裏歷練耍劍的力量美。

沈子歸恍若沒看到對面日漸幽怨的目光,低下頭自顧自地吃起了食物。

姜月時對比了一下自己小手。

可惡,暫時輸給他了。

知魚山是揚州城城外最大的一座山,山獨立成峰,周邊環流。

山腳修建了一處牌坊,建築空有一門,拱門上刻有各種花鳥走獸的紋路。

然而最讓人感到詭異的,卻是拱門側邊屹立的石像,石像像一只老虎,卻不是老虎。因為這老虎長着一雙翅膀,皮毛似豹子。

姜月時當即皺緊眉頭,尋思着自己還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石像。

她看了一眼,随即和沈子歸一起跨過了拱門。

上山的路是一條羊腸小道,僅有四尺來寬,只容一人通過,于是姜月時走在前頭。

“你說那山神真的存在嗎?”她随手扒開一枝擋在眼前的松樹枒,頭也沒回地說。

“也許吧。”身後那人打了一個哈欠,總是一副沒睡夠,心情欠佳的樣。

他不高興,那姜月時就十分快樂,她邊走邊看周圍的灌叢,語氣興奮:“要不要打賭?”

“不賭。”

“怎麽,怕輸?”

沈子歸沒被這激将法打倒,不過他有點好奇。

“賭什麽?”

姜月時低頭躲過一只樹枝,鬥志昂揚地說:“就賭那山神是否真的存在吧,我賭存在。”

“我也賭存在。”沈子歸半挑眉毛這樣說。

走在前方的姜月時用及其平緩的語氣道:“行吧,平局。”

這言語上的挫敗,都不及背影上的失落來得明顯。

沈子歸不知想到什麽,偏過頭笑了下。

這是他第二次在姜月時的跟前沒陰陽怪氣地笑,但是遲鈍如姜月時沒見到。

他再擡頭,面色已如常,适才的失态沒去細究。

走在前頭的姜月時終于漸漸意識到什麽了,面對再次擋眼前的松樹枝,她回憶起自從上山開始出現了這樹枝。

不僅全是松樹,而且高度正好到她眼前,還有,她心裏粗略算了下,每隔四尺距離便出現一棵。

這個發現讓她心頭一驚,于是就有點走神,她剛想到什麽似的擡頭,面前再次出現一松樹枝。

松樹枝的松針擺成一個人的手掌狀,然後在姜月時的雙眼中上下揮了揮。

好像在打招呼——

“啊——”姜月時半長着嘴急速後退,手腳僵硬得像個木偶。

聽着這聲短促的尖叫,沈子歸一擡眼,見她正在以極其詭異的姿勢後退。

他站住不動,用肩膀穩穩接住人。

兩人隔着衣服貼在一起,沈子歸這才察覺到此人竟然在抽搐。

他正要開口說話,肩頭頓時一輕。

“¥#%#……”姜月時語無倫次地罵完這輩子學的所有髒話。

然後在沈子歸有點怔愣的目光中,提着那把白熾劍縱身一躍,對着前方那可以變成人掌的松樹枝一通亂砍。

“有你這樣打招呼的嘛,啊?你個爛樹杈!”

這棵樹“舉手”投降狀,言語間盡是讨好:“別打了,別打了,我提醒你三次了嘛,你一直沒理我。”

“你還敢埋怨?我打死你這醜樹!”姜月時已經怒不可遏了。

打歸打,那真氣卻是一點也沒用,白熾劍自然只是相當于一把普通的劍。

白熾劍:“……”我一名劍被你拿來當砍柴刀用。

沈子歸仰頭看天:“……”

如果他不阻止,這小孩童似的掐架怕是要“打個”天昏地暗。

“行了,”他頗為頭疼地站在二者之間,語氣滿是無奈,“再打下去天就黑了。”

姜月時雖然生氣,卻也只是做做樣子,這會兒那點出糗的畫面已經被她遺忘得差不多了。

松樹被迫開啓防禦模式,聽到沈子歸這樣說,渾身炸毛的松針軟綿綿地收起來。

“你既是這知魚山上的妖物,那應該是比較了解這山的吧?”

男人穿着虎紋素錦襕衫,頭戴鳥紋銀冠,腰間革帶上墜着一枚圓形镂空玉佩。

他神情看上去溫和極了,聲音亦如山間清泉,低沉中夾雜着明透,當真配得上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松樹一時看呆了,卻也沒忘了回複。

“是的,我非常了解,公子無論問何事,我都知道!”

沈子歸沒去理會這個樹妖言語中的興奮,只是依然一副儒雅謙遜的樣子:“你可知那山神現下在何處?”

樹妖不知為何突然渾身顫抖,枝丫左右搖擺:“他一直在你們身旁啊。”

姜月時聽到這,頓覺毛骨悚然:“你棵爛樹,盡說屁話。”

“什麽意思?”沈子歸還算冷靜,盡量耐着性子問,“煩請閣下再說明。”

被人類稱呼閣下,讓樹妖感動不已,他的枝丫在空中做出“擦淚”的動作,才激動的喊道:“就是我啊,我就是山神!”

空氣中一時無人說話,只有林中的鳥兒撲騰着飛過。

“我打死你個醜樹,”姜月時握緊手中的劍想再度撲上去,“還敢忽悠我們!”

“好了,好了。”沈子歸拉住人,将跨出一大步的人拉到身邊,語氣中有一點順毛的意思,“你那麽厲害,他定是怕你的,所以不可能說謊話。”

你那麽厲害,你那麽厲害……

姜月時的腦子自動對這一句進行了無限循環,她一時愣住了,少見地,只呆呆地站在沈子歸的身側。

男人餘光将她這一切行為看在眼裏,才轉頭對着樹妖說:“你說你是山神,可有何證明?”

“我是真正的山神!”然而樹妖只是堅持這樣說。

回過神的姜月時抓住話中的漏洞,瞅着他問:“那假的山神又是誰?在何處?”

“我不知道,我——沒見過,”樹妖語氣焦急,“只是聽山上其他的小妖說的。”

“那你能帶我們去找它嗎?”沈子歸上前一步。

樹妖猶豫着說:“我原先真的很厲害的,但是幾年前一個黑衣人找到我,打傷我不說,”他越說越生氣,“還将我的修為全封印起來了,所以我只能待在這裏。”

姜月時一哂:“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幫你解除封印,才能帶我們找那假山神咯。”

“是這樣的沒錯。”這一句話說得很心虛。

“那你告訴我們地點不就好了。”她似乎看穿了樹妖的小把戲。

樹妖卻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嗚嗚,你們如果不幫我,嘤嘤,這整個知魚山乃至揚州城的百姓會有大劫的。”

姜月時沒啥欺負人的惡趣味,她就是性子有點皮,所以也只是耍耍嘴皮子,只要你不是什麽作惡多端的大壞人,她還是願意幫忙的。

“合作的前提,是要坦誠相待。”她面上正經起來,整理着思路開口,“你與我們說說揚州城這幾年的事吧。”

元豐四年,身為知魚山的山神,他坐落在山頂,那是一個可以俯瞰漫山遍野,以及将揚州城內情況盡收眼底的好位置。

山神總是和小妖怪們相約在一起,聽他們講述揚州城裏發生的八卦。

比如誰家生孩子了,誰家的雞被偷了,誰家的漢子鑽青樓裏了……

小妖們語氣诙諧,神情飛揚,将那八卦故事講得天花亂墜、百轉千回,讓山神欲罷不能。

然而這樣平和有趣的生活終結在某一日,那日小妖們久久沒來,山神很擔心,利用地下的“信息網”探尋,依舊沒頭緒。

他急得葉子嘩啦掉,就在這時,一個穿着黑色鬥篷的男人出現在他跟前。

黑衣人全身被鬥篷包裹,就連頭也被覆蓋住了。

“山神是嘛,該下位了。”這是男人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一句決定山神命運的話,他的嗓音聽上去似是個少年郎,可出手缺陰狠至極。

他甚至來不及反應,那個黑衣人轉瞬就到了他的跟前,徑直沖着他的樹冠而去。

黑衣人砍掉了山神的樹冠,讓他不能吸納日月天地的靈氣。

山神感受着巨大的痛苦,利用龐大的樹枝每每橫掃過去,都被黑衣人不留餘力地擋回來。

最終他重創,修為也被封印到一個壇子裏。

随後沒過多久,他再次清醒過來,就已經被安置在山腳。

以前上山的都是些農民,他們來不是砍柴,就是撿蘑菇或者摘野菜。

然而這一次來了很多官府的人,包括知縣。

衙門捕快手中皆扛着麻袋,山神聽到了來自裏面活着的小孩哭聲。

那一聲聲嗆出喉嚨的哭聲,讓山神感到痛心,他憤怒地想要攔住這些人,然而一點用也沒有,只能眼睜睜看着孩子們被擄去了山上。

每年都是如此,山神從哭聲中判斷,那麻袋裏總共有四個小孩子。

後來從小妖們的口中得知,原來山頂有了新了山神,那些孩子是祭品。

“都是活生生的小生命,竟然就這樣——就這樣嗚。”山神說到此處,便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

他的葉子又在嘩啦嘩啦掉,姜月時上前走了幾步,伸出手摸了摸樹幹。

山神恍若感受到了來自“曲徑通幽處”的清涼,這種感覺讓他舒緩很多,滿天飛的松針就不飛了,乖乖回到主人身上。

醋罐

第 10 章 我是袁柳,他是袁峰回

我是袁柳,他是袁峰回

袁柳內心一陣翻湧,差點惡心的吐出來。她使勁的掙脫手,語氣焦急:“你放開我!”

帶疤男下流的嘿嘿一聲,輕輕一用力,就将人帶到懷裏圈起來。

另一個穿着短褐的漢子見狀,笑罵一聲:“得了吧,富貴,人家小娘子嫌你的很吶。”

這個叫富貴的剛想嗆回去,就被懷裏的人猛地一踩腳背,當即讓他痛苦的放開人,聲音像殺豬的嚎叫:“啊啊啊,臭娘們,痛死我了。”

他的“狐朋好友”沒啥同理心,但也見不得兄弟被欺,短褐男率先怒罵:“給我弄死這娘們!”

他身後的其餘兩個夥伴皆是氣勢洶洶的撲了上去。

袁柳踩了人一腳,轉頭就跑,然而她一個小女子,體力速度樣樣不及這幾個漢子,在被抓住的瞬間,她像被一盆冷水兜頭淋下。

短褐男抓住人,高高揚起手掌,就要朝着那細嫩白皙的臉蛋而去,突然一陣劇烈的風吹來,随機手腕被人從後緊緊抓住。

他憤怒的順着手腕去看,見是一個小白臉,頓時不害怕了,嚣張地說:“兄弟,我勸你不要多管閑事。”

說罷他一抽手,第一下沒掙脫出來,再抽,巋然不動,再抽,穩重如山。

短褐男嚣張的氣焰随着空氣中彌漫而起的尴尬,終于偃旗息鼓。

他重新審視起這人,片刻自認為十分仗義地說:“兄弟你看,這不就是不打不相識嗎?”

他說完話,眼神示意站在旁邊看戲的漢子:幹嘛呢,還不趕緊幫忙!

然而在他的豬隊友動手之前,“小白臉”就将他像扔爛白菜一樣,抛去了不遠處的雜草堆。

幾個漢子眼睜睜的看着“首領”在空中畫着的完美抛物線,再看始誦者那雲淡風輕的樣子,大喝一聲:“跑!”

可謂來時風光,去時狼狽。

短褐男見其他人跑了,還沒管自己,也連滾帶爬的站起來落荒而逃。

袁峰回見人都走了,這才松了一口氣,他遠沒有看上去的那般游刃有餘,相反,适才是他迄今最為緊張的時刻。

袁柳從這個男子出現的瞬間,目光便再也移不開。

怎麽會有男人長得比女子還精致,皮膚更是白得反光,像是太陽給他鍍了一層朦胧的光暈。

似是——那話本裏的谪仙。

袁峰回轉過頭,看向袁柳,這是他第一次離她這般近。

他穩住心神,盡量克制地問:“姑娘,沒事吧?”

“沒——沒事,”

袁柳磕巴了一下,發現他的瞳孔很黑,眉毛很密,這樣看人,像是要把你看進去,有種攝人心魄的感覺。

袁峰回放下心來,主動過去扶起了撞歪的桌椅。

袁柳像是他的尾巴,踱着小碎步跟在身後。

好可愛!

袁峰回忍不住這樣想。

“适才多謝公子的出手相助,小女子感激不盡,”袁柳頓了一下,才緩緩看着人說,“我想要報答你,公子你有什麽需要的地方,盡管來找我。”

袁峰回已經全部将桌椅擺整齊,他轉身,眼神有些飄忽的落在袁柳臉上:“不必,我沒什麽需求,剛才的狀況,換作旁人,我也會出手的。”

袁柳內心一涼,盡管知道這是個事實,也不免感到十足的落寞。

她收起心思,淺笑道:“公子以後若是不嫌棄,可來小館品一品那江南一絕的綠芙茶,就當,小女子對恩人的一點報答了。”

袁峰回沒錯過眼前這人那一閃而過的失落,霎時間他懊惱不已,只怨自己不會說話惹了人不高興。

他心裏這般自責着,突然聽到她這麽說,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由于男子臉上的震驚實在明顯,袁柳的心再度一沉,這次強裝鎮定的笑着:“公子不必介意,我的話,你——你就當沒聽到吧。”

袁峰回趕緊搖頭,那點外人面前的雲淡風輕是絲毫不剩了,頗有點慌張地說:“怎麽能當沒聽見?能被姑娘邀約來品茶,在下真是榮幸之至。告辭!”

說完,也不敢看袁柳,鞠了一躬,腳步淩亂的離開了。

袁柳沒注意到男子的異樣,只當這是人家的托辭。

袁峰回一直走到山腳,才倏地變回了松鼠本貌。

他揪着毛茸茸的耳朵反複扇風,似乎是太熱,如果再仔細看,會發現藏在絨毛裏紅紅的耳尖。

……

“袁姑娘,我兒子大福可來信啦?”

“郭大娘,不急,我找找看。”

“嗯,好。”

袁柳在送來的信堆中埋頭翻找,看到某個名字時,就将其抽出來,面上帶笑的遞給前頭的婦人。

郭大娘顫抖着接過來,笑着對袁柳道了聲謝,才珍貴的塞進交領右衽葛布短襖。

一年的期盼就在那信裏了吶。

袁柳今日上身着素羅對襟長衫,下身穿百褶高腰織錦長裙,頭發半挽髻半垂下,獨有一支“行步則動搖”的金釵,上面綴有流光溢彩的玉珠。

袁峰回遠遠看着,覺得自己好似醉了,要不然為何體內那般熱,臉上那般燒,神志那般不清楚。

“公子——你來了,”袁柳一擡頭,發現他愣在原地,才繼續說,“快,屋裏請。”

今日來寫信寄信的人不多,她行在前頭,帶着袁峰回進入到信館裏的另一個包廂。

說是包廂,其實是一個連接後院兒的獨立房間,前頭做了一個避雨觀光游廊,小小游廊兩端皆是砌了青石玉階,順着下去,一端便是栽滿各種瓜果野疏的菜園,另一端則是通往乘涼午憩的涼亭。

涼亭下擺有一張打磨光滑的石桌以及四張圓形矮凳,桌上置着紫檀茶壺和杯盞。

“公子請坐,不必拘謹。”

袁峰回克制着不四處打量這個後院,依着指示坐在左邊的一張凳子上。

他看着那雙玉手在動作優雅的斟茶,挺了挺腰背,心裏萬般設想:待會兒接茶,可萬萬不能碰着人姑娘絲毫,叫人覺得自個兒輕浮。

但有些事兒嘛,你越是避着,它越是上趕着來。

他聚精會神的盯着那杯茶,即将捏着杯子邊沿接過來時,袁柳擔心他拿不穩,于是握住他手腕遞了過去,才有條不紊的收回手。

袁峰回“砰”的猶如燒開的水,這一次從耳根一路“燒”到了脖子,偏偏袁柳是個不通男女之情的稚子,以為是茶太燙,于是又上手握着人。

“公子,莫非是茶太燙,“她摸了摸杯子,才下結論,“這茶,不燙啊。”

然而袁峰回卻開始瞳孔渙散,吓得袁柳趕緊奪回茶杯,招手在他的眼前揮了揮:“公子,公子,是哪裏不适嗎?”

袁峰回看着近在眼前的白皙,終于控制不住的變成了原身。

他跳下圓凳,想都沒想就跑,卻被人一把揪住。

袁柳起初是震驚的,然而還是下意識的抓住他,她直覺這一次放過,恐怕再難見其人了。

袁峰回想掙脫,又怕太使勁傷着她,于是只能龜縮着由女子抱回膝上。

“你——還真是那谪仙啊。”

袁柳想撫摸懷裏毛茸茸的尾巴,又想到其實“它”是個人,于是雙手放平于身側。

松鼠:“……”

“哈哈,我不害怕的,”女子的笑聲比那宮鈴還悅耳,“所以,你可否答應我,能不逃嗎?”

懷裏的松鼠一陣窸窸窣窣,随後那顆腦袋點了點。

一直在注意着它的袁柳豈會沒發現,她也說不清心裏這份心情,雖然對自己心儀的對象是只妖的事實有些震驚,但是好像在喜歡面前,任何規定或者條件,都不能讓她蒙蔽自己的內心。

發現它不說話,于是袁柳猶豫道:“能再變回人身嗎?”

松鼠跳到地上,說變就真變回了真身。

此時他耳朵不紅了,面色正常了,能說話了。

“姑娘你——不怕我嗎?我是妖。”

“不怕,是妖也沒關系。”

袁峰回坐回原位,始終不擡頭看人。

“我叫袁柳,是這信館的老板,公子可否告知我你的姓名呢?”

“我——沒有名字。”他看上去頗有點難過。

袁柳見狀,仰頭想了想,突然道:“要不,就叫袁峰回吧。”

她高興不過一瞬,意識到這樣真的不好,連忙說:“失禮了,我不該這樣輕率的決定。”

“不,我很喜歡,”他迫不及待的接着話頭,神色的欣喜不作假,“我很喜歡袁峰回這個名字。”

就這樣,袁柳每日給人寫信,而袁峰回總是來她的涼亭小坐。

他們的感情像山間小渠融入大山般,我自歸屬于你,你我便是一體,很順其自然。

袁百戶是個眼尖的,發現自己女兒的小心思後,卻也沒阻止她,只是暗中觀察那未來女婿,看看品行如何,這一觀察啊,當真讓他觀察出一點:那男子是妖!

這可如何是好呢,女兒喜歡,但是他又放不下心。這種顧慮直到袁柳帶着袁峰回見他,所有的疑慮便都沒有了。

男子除了是妖的這一點外,樣貌、德行都很不錯。

但是女兒喜歡,他不能做個惡人,替她決定她的幸福,不過他可以做她的後盾,一個無論何時都站在她身後保護她的大傘。

二人生活在一起後,當真幸福美滿,袁老頭兒都看在眼裏,對袁峰回的态度日漸好轉,後來更是抱上了孫子,他那點子疏離才是徹底消散。

只是袁百戶沒有幸福多久便離開人間了,那時他的孫子已經二歲了,所以他算是了卻心願,與世長辭。

……

姜月時認真地聽着男人的話,察覺到有人靠近自己,遂瞥了一眼,又輕飄飄地轉回來。

袁峰回也擡頭看了一眼姜月時旁邊的男子,見她默認的意思,想來是一夥兒的,于是接着說下去。

“早幾年我們小兒還沒出生時,就聽聞了那山神的故事,然而由官府操辦的祭祀活動上用的祭品竟是五歲以下小孩子,我們想着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但是那時阿柳的身子不好,後來又懷孕,這一拖再拖,硬是等到袁老爹逝世,才決定了搬家。

但是沒什麽用啊,昨日官府人員還是找到了我們,還是将小兒帶走了啊。我——我娘子從那時起,便一句話也不說,更不吃一粟、不喝一點水。”

袁峰回說到此處,悲從中來,竟然撲通跪在地上,泣聲說:“所以,請你幫幫我和娘子吧!”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這額頭上已經沒一塊好肉的男人此刻就像是決堤時的最後一塊頑石,終于還是被沖破了。

積攢已久的情緒比他想象得還要洶湧,讓他這七尺男兒在這角落一處狼狽痛哭。

袁柳無神腫脹的雙眼已經擠不出一滴眼淚,但是聽到從未在她面前哭的丈夫竟然如此,她克制不住的壓低聲音,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姜月時及時抓住了還要磕頭的袁峰回,她小小的身體此時好像有巨大的力量,硬是支撐着男人緩緩擡高腰背。

“男兒膝下有黃金,”此時她轉變角色極快,正色地說,“我明白你們的意願了。”

醋罐

第 9 章 揚州知縣

揚州知縣

“理由?”

沈子歸直言:“我覺得這個客棧有問題。”

此時屋裏沒點蠟燭,只有從窗子穿透進來的月光。

他剛說完此話,二人就聽到房頂上的聲音。

那玩意兒好像在咀嚼什麽,吞咽口水的動作極大。

姜月時和沈子歸對視一眼,都讀懂了對方的意思。

先捉住再說!

他們翻出窗子,從兩邊包抄上去。

然後就看見白天的客棧老板嘴裏叼着只雞,那雞還沒死絕,正在撲騰着翅膀,無法發聲的原因是老板咬住了它的脖頸。

“滴答——”

客棧老板放下終于死透的雞,嘴角流下一滴鮮血,他眼睛發紅,四肢迅速膨脹,直接将衣服給撐破,然後在姜月時詫異的眼光中變成了一只豬妖,張着血盆大口朝二人撲來。

沈子歸率先拔劍沖了上去,與豬妖纏鬥在一起。

他本來是想先生擒住,沒想到豬妖壓根不給他這個機會,每一次的攻擊都是沖他命來的。

那麽他便斬殺這妖孽!

姜月時沒有動手,選擇站遠一點看着。

她認為沈子歸對付這個豬妖綽綽有餘,果然,下一秒他就刺穿豬妖腹部,變成一團黑霧消散了。

姜月時毫不吝啬的誇:“好,真是太好了。”

沈子歸看上去想翻白眼,最終還是克制住,嘲諷道:“怎麽?這個時候你的鼻子不靈了?”

“唔,說到這,我也疑惑,不說我鼻子沒聞見,就說脖子上的鐘表也沒有反應,”她摸着下巴,低頭沉思,說,“當真怪也。”

沈子歸對這人的能力就沒抱希望,只是跳下房子,站在地面上頭也不回的說:“走吧,此地不宜久待。”

姜月時心裏有事,心不在焉的跟了上去。

……

揚州,三十裏外。

“求求你,放過我的孩子吧。”頭戴黃色絹斤的婦人央求着面前人高馬大的捕快。

她的丈夫被這些衙門的人揍得鼻青臉腫,還不忘死死拉住他們的腿,嘴裏斷斷續續的喝道:“放下我孩子!”

揚州城的捕快見狀,非但沒有同情,反而暢快的大笑起來:“給爺幾個磕頭直到我們高興了,也許——會好好考慮,哈哈。”

男人皺緊眉頭,沒有絲毫猶豫的下跪,不斷的重重磕在地上。

捕快們哈哈大笑,有個甚至将腳踩在男人的背上狠狠的碾壓。

婦人被一個捕快抓在手中,只是無聲的流淚,卻沒有出聲阻止丈夫的行為。

捕快們痛快了,他們打算帶着“勝利品”回衙門。

三歲的小孩看着自己在這些陌生的大漢中離父母越來越遠,恐懼讓他終于哭起來。

然而婦人和丈夫被其他人緊緊束縛住,面對小兒的哭泣,只能無助的低下頭。

趕了幾日的路,姜月時和沈子歸及其低調的進了城。

大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因此角落裏哭泣的夫婦很容易被人忽略。

但是姜月時不是常人,偌大的人流也沒讓人失去敏銳。

城門旁邊的土牆下有一對穿着講究卻狼狽地依偎在一起的夫婦,看上去不是乞丐,渾身透着股死氣。

二人去到揚州衙門口,沈子歸對着看門的衙役亮出腰牌,對方适才還趾高氣揚的态度立馬一百八十度反轉,連忙彎腰恭敬道:“大人,請進。”

早早接到通傳的知縣老爺趙四海提着衣擺慌忙來到前庭院,帶着讨好的笑容,拱手作揖。

“下官不知少卿大人到來,多有怠慢不周之處,快随我到正廳。”

沈子歸對着衙役黑臉好似是個假象,此時他披上那副翩翩君子的皮,笑着颔頭:“有勞。”

姜月時不動聲色的翻了個白眼。

三人落座,沈子歸居上位,姜月時同趙四海居下位。

“這是?”知縣躊躇着望向沈子歸,再看向姜月時,意思是怎麽稱呼這位呢?

“此人是我高價聘請的小天師,趙大人喚她姜姑娘就成,不必拘謹。”

“哦,原來如此,那好,那好哈。”

秋分剛過,天氣轉涼,可這位知縣大人卻滿頭大汗,神色慌張。

沈子歸見狀,不動聲色的說:“大人,近年來,揚州城內可發生過什麽奇聞轶事?”

“哦,沒有,真沒有,這個揚州城在下官的治理下,可謂民生安定,百姓生活美滿,”趙四海一頓,頗有點驕傲道,“我們揚州城每年納的稅可是四縣中最及時、最多的吶。”

“這樣啊,大人真是功不可沒,我回去後定會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幾句。”

“不敢,不敢,這都是下官的義務。”

趙四海瞧着這位少卿大人起身,連忙站起來,言辭懇切:“沈大人舟車勞頓,不如留下來在這休息,下官還讓後廚準備了豐盛的晚宴,全做一點心意。”

沈子歸靠近他,擡手拍了拍這人的肩膀,語重心長的道:“趙大人的心意我領了,只是在下還有事,就不勞煩你了。”

姜月時行過趙四海身邊時,對着還彎着腰的他輕聲說了句:“大人,晚上不要睡着,不然——”

“走了。”已經走了幾步的沈子歸催促道。

“哦,來了。”姜月時沒說完接下的話,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一直神色慌張,面上讨好,看似老實巴交的趙四海擡起頭,看着門外遠去的兩個身影,表情狠厲的“呸”了一聲。

“來人,随我去後山。”

出了縣衙,沈子歸不在意的問:“你剛才吓唬他幹嘛?”

姜月時裝傻:“诶?哪有,”

她頓了頓,正色道:“此人可不像表面上的那麽簡單。”

現在看來,想要從知縣口中套出些什麽話是不可能了。

沈子歸自然也是這樣想的,但是現在他們除了只有一張标注四個地點的羊皮紙,并沒有旁的線索。

如何查,怎麽查,都是個很大的問題。

他随機攔住一個路人,問:“大伯,您對這座揚州城熟悉嗎?可否給在下介紹介紹,我一路經此處的商人,想要了解一下,說不定未來哪一天就在這做生意了。”

大伯起初被人擋住去路很不耐煩,然他擡頭正要罵人時,被對方的氣勢吓住,遂收起怒顏,語氣依舊不好:“你們外人不清楚,但我可要說一點,那就是,”男人揚起眉毛,指了指城門方向的遠山,“那裏有山神,我們年年都要去祭祀的。”

“哦?山神?難道你們當地如此富有,就是因為那個神?”沈子歸滿臉羨慕。

大伯大笑幾聲,言語間藏不住的顯擺:“小夥子,果然有覺悟,如果你來這兒做生意,那山神也會保佑你的。”

“聽大伯這麽說,那我就真的得好好考慮考慮了。”

沈子歸目送人走遠,才嗤笑一聲:“山神,怕是裝神弄鬼的家夥。”

他說完這句,沒聽見回應,扭頭一看身後,哪還有什麽人。

姜月時趁沈子歸在問路人的時候,看見正午進城時的那對夫婦竟然還在,于是她走了過去。

丈夫臉上滿是青紫,這會兒已經腫起來,額頭上的血跡已經幹涸,留下恐怖的傷口。

婦人蜷縮在男人懷裏,一張秀麗溫柔的臉此刻被紅腫的雙眼奪走視線。

想從生活知足安逸的人口中套話怕是得不出什麽有用的消息,如果此城真的有什麽秘密,找案件牽連者倒是可能獲悉一二。

“被人揍了?”

婦人沒擡頭,依然縮在丈夫的臂彎裏,只有男人擡起充血的眼睛看向姜月時,沙啞的嗓音不影響他的憤怒。

“滾!”

“有仇就報,坐在這裏當什麽縮頭烏龜。”姜月時蹲下來,語氣嘲諷。

當人經歷着巨大的沖擊時,腦子是很麻木的,你溫言問因,他怕是不理你,因為信任系統已然崩塌,然而使用激将法是很能激起人的憤怒的。

“你懂什麽,你什麽都不懂!”

袁峰回自從孩子搶走,因為要照顧妻子,自己就只能一直強撐着不崩潰,可這一刻一點火花就燃燒了他的理智,“你們這些人只會挑弱者下手,就樂滋滋地抱着手像看動物表演一樣,怎麽會懂我們——怎麽會!”

“遭遇了什麽能讓你這麽激動啊。”姜月時混不在乎地挖了挖耳朵。

“說有什麽用,你又不能把我們孩子還回來!”

“不說我怎麽知道,但說了興許能幫。”

袁峰回摟緊懷裏的娘子,更像是走投無路的困獸,開口向這個只見過一面的姑娘說出了他們的故事。

元豐二年。

袁柳是揚州城常備軍袁百戶膝下唯一的孩子,她的娘親去得早,但是袁百戶沒再娶妻續弦。

他愛自己的發妻,也愛自己的女兒。

那年袁柳十五歲。

袁百戶很寵這個女兒,雖然他每年的俸祿不多,但他還是勒緊褲腰,讓孩子上了個私塾。

袁柳也很争氣,雖然女兒家不能考取功名,為家族提高門楣,但是她利用自己學到的知識,開了一家信館。

那時很多的農民都不識字,想要寫信給遠方的家人,需得花費幾日的時間進城,找驿館的人幫忙寫信,再交到來往客商手上,托人送去。

耗費時間精力不說,要價也很高,所以對平民百姓來說,能不寄信就不寄。

後來袁柳開了個信館在城外二百裏處,路程短了,價錢也很便宜,幫忙送信的是袁百戶營裏結交的退役好友,所以還是很有保障的。

袁峰回真身是那知魚山上的一只松鼠,一日他追着掉落的松果一路來到山下,擡頭去看,一眼就看見了人群包圍中的笑靥。

偶爾才能化為人形的袁峰回不明白為啥有人能笑起來這麽好看,但是自從那以後,下山撿松果的次數卻是越來越多。

那天的太陽沒有什麽變化,溫度還是那般高,但是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袁峰回照常撿起故意掉落的松果,定定的看了遠方的那人一眼,轉身即将離開時,突然瞥到幾個壯漢朝着袁柳徑直而去。

他不知為何沒急着離開,而是打算觀望一下。

幾個漢子是鄰村裏有名的惡霸,欺男霸女的事件數不勝數,但是袁柳不知道。

她像平時一樣,細聲詢問此行人,寫何信?寄何人?

男人們沒回答她,只是互相嬉笑道:“這城裏的姑娘果然不一樣,瞧瞧那臉蛋兒,那手腕。”

“都不夠我玩兒的,哈哈。”

“怪不得隔壁村的牛二回去後,總是撺掇他娘,給他娶個這樣兒的媳婦。”

“現在我看了也想啊,哈哈哈。”

“是吧,滋味定然很不錯。”

袁柳再怎麽遲鈍,也該明白這幾個人并非善茬,所以打算不理會他們,閉館不開張。

“诶,小娘子別急着走啊。”其中一個臉上帶疤的漢子抓住袁柳的的手腕,輕浮的說道。

醋罐

第 7 章 時事境遷

時事境遷

“榻上無人卧?”

這會兒的姜月時壓根沒心思和他扯淡,她快走幾步,一把抓住沈子歸的手腕拉着人就往大理寺外走。

“釣魚呢。”

她只是抓着沒一會兒就放開了,頭也沒回的跟旁邊的人繼續說。

“我還差最後一點就基本能知道兇手是誰了,得趕在那人到家之前,确認點東西。”

不知道沈子歸和她想的是不是一樣,總之沒拒絕。

兩人的武功修為都不錯,輕松翻過韓大人的宅子高牆。

他們躲開下人的視線,找到此人的寝屋。

姜月時目的明确的翻找起擺放的鞋子,沒發現哪雙上有紅泥。

咦?

她心想難道判斷出錯了?

韓大人此時正往家裏的方向來,這種緊張刺激的感覺讓姜月時焦躁的出了點汗。

“看這。”背對着她的沈子歸說。

姜月時晃了晃腦袋,走過去蹲在他的旁邊。

面前有一個專門裝衣服的箱子,她看向沈子歸扒拉着的長袍衣擺,那裏有有一點極易讓人忽略的紅泥,還是沾過後留下來的紅印。

沈子歸見對面的人鼻頭翕動,認真的在聞什麽味道,頗有點像貓的樣子。

他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象吓一跳,面上平靜,內心一陣波動,像是掩飾什麽似的,他掩嘴咳嗽一聲,清聲道:“你看出什麽了嗎”

“這紅泥留下的印子味道和侍郎千金房間窗戶上的紅泥一樣,”姜月時蹲着身體,又歪頭思索了一番道,“但是你怎麽發現的?”

兩人雖然初見印象不怎麽樣,但是在某些事上卻出奇的有默契。

“韓大人身為狼妖,想要像普通人一樣考取功名很難,不是說他論題做得不好,相反,他是當年的科考狀元,但是因為種族的關系,他的狀元頭銜被削除,就連做官的資格也沒有。”

沈子歸站起身,目光帶着點諱莫如深:“然而他在接下來的科考中都會進京趕考,且都奪得了狀元,這樣的人才,讓皇上不得不放下偏見,授予他官職。”

他轉頭看向窗外,似是惋惜:“太明顯了。”

同朝為官好幾年,是誰嗟嘆是非?

姜月時将衣服放進箱子,看着他放回原位。

她沒有再說什麽,只是輕聲說了句“走吧”。

二人朝大理寺衙門而去,站在這座莊嚴肅穆的宅邸前,姜月時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來自律法嚴苛下的正義沖擊。

沈子歸對韓大人是敬佩的,但是盡管知道韓大人不知何故喪失心性才傷人,他也沒想過放任兇手逍遙法外。

光是靠目前的證據還不足以抓捕他,姜月時就和沈子歸說了自己的計劃。

然而等她說完,對方卻是一臉不解。

“怎麽?

沈子歸看向她:“為何要做到這個地步?”

“沒什麽,只是覺得自己力所能及之處幫死人道句安息也不錯。”

沈子歸沒再說什麽,只是低下頭笑了一聲。

姜月時以為眼前這人不把自己說話當回事,語氣漸漸不耐煩了:“有啥好争論的,有事辦事。”

剛才的笑好似是錯覺,沈子歸重新換上一副面孔,滿臉假正經的道:“你說得都對。”

這略微欠揍的口氣終于讓姜月時憋屈了好幾天的怒氣爆發了,十分暴躁的說:“我不明白,我是真不明白你們讀書人。”

不等沈子歸說什麽,姜月時又接着說:“罷了,反正辦完事兒我也是要……”

後面的話越來越小聲,沈子歸便聽不到了。

世人常說他殘忍暴虐,旁人道他正義淩然,家人覺得他冷酷無情,朋友侃他兩幅面孔。

這其中真真假假,誰又知道呢。

是夜,子時三刻,平伯侯府。

灰色瓦片上有一只通體雪白的貓,它伸着爪子,正在試圖抓到空中的飛蛾。

适才皎潔的月亮驟然被烏雲遮住,白貓見飛蛾撲走,舔了舔毛發,打算跳下屋頂。

轉頭的一瞬間,面前是一雙泛着紅光的大眼睛。

“喵——”

它來不及逃跑,頃刻就被身後之物撕扯進黑暗。

樹木上栖息的鳥群驚飛,黑影輕松越過幾米高的圍牆進入了一個院子。

姜月時穿戴整齊躺在被子下,盡量讓自己放輕松,雖然閉着眼睛,但是空氣中的氣息逃不過她的鼻子。

她暗喜:果真上鈎了。

就是這一瞬,她感覺到毛茸茸的東西攀上她的脖子。

“哐——”

沈子歸破窗而入,與此同時,姜月時抓住脖子上的手一個翻轉,大力一揮甩出去。

“靠——什麽鬼東西!”

她站穩,內心驚魂未定,脖子上的觸感讓姜月時一時顧不上面子。

沈子歸在伸手看不見五指的黑夜,動作卻一點不受限制,準确無誤的和屋裏的那個黑影纏鬥起來。

他傾身一個掃腿的同時,飛快朝對方靠近。

黑影靈敏閃開,發出一聲聲低吼,可能知道今晚打不過,就想跳窗而跑。

沈子歸豈能讓到手的獵物逃走,縱身一躍,伸手抓住對方的尾巴。

這下徹底激怒了黑影,它“砰”地撞碎窗子,拖着沈子歸去到了外面,然後不斷的旋轉,想要将抓它尾巴的人類給甩出去。

姜月時右手朝房間一角輕輕一揮,尚未完全熄滅的蠟燭轟地燃燒起來,緊接着她拿上床邊的白熾劍跟了上去。

院兒裏的仆人聽着動靜,紛紛掌燈,抄着家夥趕來,整個侯府頓時光亮無比。

姜月時看着這狀況,莫名的覺得剛才那招過于愚蠢。

所謂的黑影無處遁形,竟是一只碩大的狼。

沈子歸早已放開狼妖尾巴,他看清楚這妖物的樣子,收起了斬妖無數的赤羽劍,目光複雜。

這是認出來了,姜月時心想。

然而此時已經完全喪失理智的狼妖再度撲了上去,在空中騰飛的幾秒,身形竟然迅速變大,嘴裏的獠牙被火光映襯着,發出森然的懼意。

一看,那人竟然在發愣。

姜月時一個閃身來到沈子歸旁邊推開他,提劍迎了上去。

十歲那年,她看見河水上淩波而走的撫須真人,盡管很驚奇這樣的絕世武功,卻只是驚訝一瞬,轉過身想的是今晚吃什麽。

走了沒幾步,突然被人從後拎住衣領提起來,徑直飛到了河面上。

她回過神來直接吓哭了。

沒帶過孩子的老頭兒見狀,頗有點無措的撓了撓腦袋,功夫是教不成了,現在當務之急是要哄孩子。

他照樣提着姜月時的衣領給人送回地面,見人依然耷拉着手臂,仰天嚎哭。

老頭兒一邊将自己的胡子主動遞到小徒弟的手中,一邊摸着腦袋想:嗯——該說點什麽呢,嗯——

突然他靈機一動,雙眼頓時矍铄。

“乖徒兒,要不為師教你一招‘障眼法’,保證你以後偷懶躲起來,我絕對找不到你。”

跟着撫須真人,吃飯是個技術活兒,說不定哪天就餓死了,但是最讓姜月時避之不及的就是練功。

練功,練功,練功……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要問為什麽她要跟着老頭兒修習武功,因為她不練——

她會死。

不過最起碼可以休息個一兩日吧。

天天練功的姜月時總是這樣苦苦祈禱。

現在竟然可以有偷懶不被發現的絕技。

她以風卷殘雲之勢擦幹鼻涕,雙眼發光的看着撫須真人,笑容燦爛的喊了一聲:“師父!”

“我學。”

狼妖眼睛發紅的看着來找死的人類,在它以為即将一口吃掉這個狂妄的人時,那個女子竟然無端在空中消失,不只是妖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都瞪大了雙眼,就連沈子歸也微微愣神。

姜月時乘着夜色,在心裏默念着老頭兒教的術語,狼妖晃神的這一秒,就這一瞬間就足夠了。

她提着劍出現在狼妖的背後,利用劍氣狠狠的一劈,對方當即撞向房梁,然而很快嘶吼着扭過身,尾巴朝着姜月時甩來的同時,還舉着有成人高的巨大爪子撲來。

這幾乎是一息,快到姜月時只能勉強穩住身體後退落地。

不知何時沈子歸來到她的身後,輕輕扶了她一把,随後,墊腳飄然向狼妖而去。

姜月時不由輕呼:“好輕功!”

沈子歸沒用劍,是因為他不想殺眼前這狼妖,但是他的拳法也很不錯,拳帶來的拳氣有它的好處,不足以致命,但是生擒足以。

狼妖龐大的身軀在這樣密集如細雨的拳風間,竟然隐隐落于下風,每一次靠近對方,都會被擋回來,使得它傷不了沈子歸分毫。

本就被吞噬心智的它越發暴躁,竟然開始自殘,一次又一次的用鋒利的爪牙撕扯自己的毛發。

不好!

姜月時看着這一幕,焦急的喊了聲:“它要自爆了,得阻止它!”

沈子歸當然也發現了,他抽出腰間形似腰帶的東西,朝着暴走的狼妖扔去,竟是一張泛着藍光的巨網。

巨網牢牢束縛住狼妖,阻止了它的動作,姜月時趁此機會,幾個跳躍來到房梁,蹲在狼妖的耳朵邊,掏出自從下山來第一次亮相的笛子吹起來。

笛子通身青綠,晶瑩透亮,是那上好的琉璃制作而成,是姜月時最為寶貴的玩意兒,比脖子上戴着的“鐘表”還甚。

曲子悠揚綿長,侯府裏的衆人似乎被拉入了一個幻境,他們看見百勝無一敗的将軍坐在城牆上,神情悲恸的吹着這支曲子。

仗勝利了。

城池守住了。

所以為什麽,要那麽悲傷呢。

旁人無法理解将軍的心情,然而這一刻,他們的感受通過這首曲子連在了一起,是如此深刻的體會到将軍那痛苦的情緒。

如果可以,誰會愛戰争?

百勝無一敗,又如何?

我的士兵,我的戰馬,統統犧牲在沙場上!

當我回首軍營生活,勝利讓人欣喜,可與人共享,但內心深處的孤寂,無人知曉。

一首《和安花》落幕,狂躁的狼妖安靜下來,竟然變成了人身,茫然無措的看着沈子歸。

醋罐

第 6 章 八條命案了啊

八條命案了啊

“今天辛苦大家了,案情雖然緊張,但是人也要休息,都回去吧。”

範夜來召集衆人在大堂,比起上級,更像是大家夥兒的朋友,情願自己通宵,也要讓下面的人多多休息。

“明早記得來彙總一下案件跟蹤報告啊。”

姜月時伸了個懶腰,打算坐馬車回去,後脖頸突然發涼,她“嗖”的轉過頭,只看到一個三十歲上下、面容普通但是氣質儒雅的男子正和範大人邊說話邊下臺階。

随着二人的走近,姜月時按住脖子上瘋狂震動的鐘表,蹙着眉問正要上馬車的沈子歸:“那人你認識嗎?”

沈子歸跟随她的視線望過去,淡淡道:“韓大人我認識,怎麽了?”

“你知道他是妖嗎?”姜月時小聲的說。

“知道,”沈子歸出乎意料的鎮定,“但是他為人正直,不搞結黨營私,不貪污腐敗,是朝中少有的清正廉明的官員。”

姜月時還想說什麽,扭頭一看,範夜來和那個韓大人已經到了她的身後。

三人在寒暄,姜月時聞着韓大人身上的味道,心裏篤定道:是狼妖。

不過天下狼妖那麽多,害人的不一定就是面前這人。

她這樣想着,一道讓她心底發毛的眼神閃過。

姜月時擡頭去看,只見韓大人對着她溫雅的一笑,好似剛才是她的錯覺。

……

翌日。

“又有人死了!”

秦百曉整個人都處在一個及其崩潰的狀态,短短幾天,接連着發生了八條命案。

這是大案啊。

“死者是禮部侍郎千金,這怎麽辦,致命傷口還是後頸,根本摸不清楚這妖物什麽時候動手,也沒人見着它的蹤跡,接下來萬一它又犯案呢?”

姜月時聽着這句,覺得他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想原地轉圈。

沈子歸按住秦百曉的肩膀,堅定而有力量:“別急,只要它還在京城,那我們就還有機會抓捕。”

秦百曉仿佛有了支持,雙手使勁揉了揉臉,好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們去侍郎千金房間看看,你随着其他人排查人際關系,封鎖案發地點。”

說完這句話,沈子歸向上方坐着的範大人點了點頭,就和姜月時出去了。

到達宋侍郎宅邸,姜月時他們跟着婢女的帶引,進到死者房間。

宋小姐靜靜的躺在床上,身上的痕跡彰顯着一個事實:

她被玷污了。

發絲淩亂的鋪陳在枕頭上,衣服被撕得粉碎,幾乎看不出完整的樣子,身體等于裸露在空氣中,身上青紫可怖的痕跡更加觸目驚心。

屋裏也許經常點熏香,這會兒哪怕挑滅了,也能聞出來。

宋宅的下人一發現就驚恐着跑去告訴老爺,侍郎夫人一聽描述當即暈了過去,這會兒還沒醒來。

宋小姐長得精致,性子安靜,自幼聰明乖巧,是宋侍郎捧在手裏都怕摔着的心肝寶貝。

這樣一個正值花樣年華,未來光景令人羨慕的女子,此時狼狽不堪的躺在床上。

姜月時看了看她身上的痕跡,就走過去将被子給她拉上。

沈子歸進來只瞧一眼就移開目光,他在房間四處走動,企圖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家具擺放整齊,地面上也沒有任何明顯的腳印,瞧着側邊的窗戶有點歪,他走過去,本來想關上的,突然瞥見窗棂上的一點紅泥。

“你在看什麽?”姜月時走過去,也看到了。

她用手指撚了撚,這麽點兒泥巴不多,但是很顯眼,對于這種大戶人家,下人每天都會清洗掉的,不可能會有疏忽。

她飛快去到宅子觀察一番,發現這宅子裏沒有鋪石子、鋪地板的地方,都只有黃泥和一些黑泥。

而宋小姐房裏的所能見到的鞋子底上沒有紅泥,她抓住死者的貼身的丫鬟問她:“麻煩詳細的描述下昨晚你最後見你家小姐的情景。”

沈子歸不知何時站到了姜月時的旁邊,和她一起聽丫鬟的敘述。

“昨天晚上,我照樣點了熏香,走過去将窗子關嚴實,才伺候着小姐脫衣,等她躺在床上,輕輕的将床簾放下,最後吹滅蠟燭就離開了。”

“你記得昨日你小姐穿的鞋是那雙嗎?”姜月時掃了旁邊的人一眼,繼續問到。

“記得。”丫鬟低着頭,緩緩說。

“還沒洗吧?”

“絕對沒有。”

久久沒說話的沈子歸耷拉着眼皮說:“你怎麽保證?”

丫鬟擡頭飛快看了男人一眼,耳朵紅着,聲音細細的答:“大人有所不知,宅裏的主子們當天穿的衣服換下來,必須等到第二天清洗,撒上香粉烘幹或晾幹。這樣沒衣服洗的那天,就是專門空出來洗下人的,用的水不一樣,所以得分着來。”

姜月時挑了挑眉,只是客氣道:“那帶我們去看看是哪雙鞋吧。”

丫鬟點頭,再次羞澀的掃了沈子歸一眼,走在前面率先進了裏屋。

“就是這雙,還沒來得及送過去呢。”

姜月時接過來,仔仔細細的看了看,确認這鞋子上的确沒有紅泥。

她轉頭和沈子歸對視一眼,似乎都想一起去了。

那紅泥就是外人帶來的。

沈子歸率先移開目光,轉過身朝屋外去,還不忘說了句。

“走吧,算是找到一點有價值的線索了。”

姜月時跟在他身後出了門,仰頭看了看天空,微微嘆息:“是啊。”

回到大理寺,沈子歸去找範大人談事,姜月時無聊的待在池塘邊,因為和大理寺裏的大家來往得還可以,所以她當然也知道自己女子身份已經曝光。

此時再穿着男裝,在大家夥兒的面前晃來晃去,恐怕沈子歸多年來積攢的好口碑會因為她而功虧于潰。

身着一襲綠色長裙的她盯着裏面的鯉魚,不由地心想:

魚,你好胖。

“嘩啦——”

姜月時猝不及防被一條魚弄了一身水,她慌忙站起身,驚恐道:“難道你聽得見!”

“人類,果然不是——不是東西!”

姜月時腦海裏突然傳來這麽一句,她彎腰扒開一片碧綠荷葉,見那條魚直立着,神情看上去憤怒至極。

覺得它這姿勢有點像海馬,姜月時無端想笑,就真的肆無忌憚的大笑起來。

“哈哈哈,還說我,你也不看看自己,都快胖成球了。”

胖魚倒退着劃出一條清晰的水痕,它的魚鳍僵直的伸展着,魚眼瞪大,顯然被這人類氣到了。

它剛通靈不久,每日都會搶魚餌,把自己喂得越來越胖,一邊吃,一邊吐槽給自己投食的人類。

但是從來沒有哪個人類會這麽“貶低”它,它終日聽到的都是“贊美”。

什麽“這魚長得真快啊”;

“顏色真漂亮啊”;

“和蔥姜蒜真般配啊”;

“我很期待它長大的樣子啦”;

“斯哈,真可愛啊。”

胖魚光是腦海一想這些贊美,心裏飄飄然,得意極了。

反應過來的它翹着自己的尾巴,不停的拍水,還飛快靠近姜月時,“噗——”地從嘴裏吐出一股小噴泉。

姜月時早有防備,急忙讓開身子,剛想逗弄這胖魚,聽到有人喚自己。

“姑娘,好興致。”

韓大人說話亦如他的氣質,哪怕是一句平平無常的搭話,都叫人瞧不出冒犯。

姜月時笑着搖了搖頭,謙虛道:“哪裏哪裏。”

她完全沒有想交談的意思,說完就要離開,經過韓大人身旁時,被他一下抓住手腕。

不過很快便放開了,他面上帶着歉意笑了笑,緩緩說道:“我瞧着姑娘一人待着無聊,不如和我說說話。”

姜月時覺得此人與初見時大相徑庭,現在這幅儒雅的皮囊,好似只是層僞裝。

她不覺得沈子歸有對她撒謊的必要。

此時他們離得近,姜月時聞着這人身上若有若無的熏香,轉瞬莞爾一笑:“大人,你要與我說什麽?”

韓大人看着那雙靈動帶笑的眼睛,不動聲色的吞咽口水。

“我們不妨去涼亭下?”他像個克制有禮的君子,語氣小心翼翼,就怕惹姜月時不高興。

“好啊。”

兩人來到石桌旁坐下,姜月時接過韓大人遞過來的茶杯,好似沒注意或者不在意對方的手摸了她一下。

她垂眸喝着茶,沒有放下杯子,而是就這樣看着對面的人,神情有點憂傷的說:“韓大人有所不知,那沈大人将我娶回家,不僅沒洞房,往後更是碰也沒碰我一下。”

姜月時放下杯子,蹙着眉,可憐兮兮的說:“難道我長得很醜嘛?”

韓大人盡管很克制了,但還是忍不住說:“姑娘莫要傷心,沈大人他只是——只是不解風情罷了。”

姜月時勾着眸子,嬌嗔的看他一眼,語氣裏有點引誘的意思:“黑夜帳內冷,榻上無人卧。”

韓大人卻好似沒懂姜月時話裏的意思,只是溫和的笑着搖頭,不疾不徐的問:“最近那害人的妖物抓着了嗎?”

“大人,怎知是妖而非人吶?”她不解的真誠發問。

“哦,”韓大人意識到自己可能說漏嘴了,卻半點不慌張的解釋,“這幾日來大理寺,就是找範大人問問案情進展,畢竟皇上催着。”

姜月時立馬心疼的瞧一眼,關懷的說:“大人辛苦吶。”

韓大人覺得此人當真好忽悠,不過不影響她的美貌。

他緩緩移動石桌上的手,想要碰姜月時的手臂。

“韓大人。”

沈子歸出了房間,沒見着姜月時的身影,他目光逡巡一下,定格在不遠處,朝着涼亭就來。

“您什麽時候來的,也不叫人通知我一聲,有失遠迎啊。”

他面上溫和,語氣平緩。

韓大人起身,溫文爾雅的抱手在前作揖:“剛到,沈大人公務繁忙,哪敢叨擾,咱們改日再會,今日是來找範大人談事兒的。”

“行。”沈子歸讓開身子。

人一離開,他就冷下臉,低垂着眼皮看向姜月時。

醋罐

第 5 章 跟着去

跟着去

早上沈子歸穿戴好衣服,踏出房門,看見對面的人有點愣。

他的屋裏一概不讓丫鬟伺候,什麽都親力親為,而姜月時是壓根不習慣被人伺候,所以偌大的院子裏,除了幹雜事的小厮和幾個掃地丫鬟,基本沒什麽人。

姜月時從包袱裏拿出一身男裝穿好,看見沈子歸的神情,知曉人家只是不習慣這院子裏突然多出一人而已。

她招了招手,言簡意赅的說:“我要跟着去。”

男人沒理會她,只是往大門處走。

走了沒幾步,就被跟來的人抓住了袖子。

沈子歸不耐煩,在他動作之前,姜月時就已經撒了手。

“我要跟着去,可以幫助你辦案。”她說的誠懇,半點也沒有忽悠人的意思。

男人一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樣,他懶得和人周旋,只是微笑道:“姜姑娘,那天晚上我都看清楚了。”

“我只是缺乏一點經驗,但是識妖的能力絕對在你之上,請相信我。”姜月時很能屈能伸,知道此刻應該将自己态度放低。

沈子歸正色起來,語氣有點發冷:“捉妖斷案絕非好玩之事,姑娘何必糾纏。”

姜月時暴躁的脾氣有些時候很得她哥的真傳,不過是間歇性的,所以她很快說道:“我不會給你們添任何麻煩的,如果在辦案中打擾到你們,我自覺滾,行不?”

她生得白,更絕的是那雙靈動的雙眼,這樣看着人的時候,總會讓人不自覺的生出憐愛之心。

然而沈大人是個冷面冷心的,這招對他沒用。

他冷哼一聲,一句話也沒說離開了。

姜月時默認對方允許,于是又跟了上去。

一直到大理寺衙門口,沈子歸被磨得沒脾氣了,只是叮囑一聲:“要是妨礙公務——”

沒等他話說完,姜月時趕緊點頭。

……

“都來了?”論事的廳堂裏上座的人說了這麽一句。

範夜來是大理寺卿,已過不惑之年,留着一臉絡腮胡,聲音渾厚,人高馬大。

沈子歸點了下頭,注意到他的眼神往後看,于是只能無奈的解釋道:“她叫姜月時,是我——我花錢請來的小天師。”

他頗有點不自在,但是剛才在大門口,姜月時讓他這麽告訴衆人的。

大理寺當差的一見人,肯定能認出她是個女孩子,畢竟那纖細的脖子,白皙的臉,想錯認都難。

沈子歸無力的這麽一想,覺得大家看他的目光立馬玩味起來,尤其後腳進來的朱堯順。

“喲喲喲。”聽到這聲,姜月時轉過頭看向此人。

朱堯順猝不及防被人盯着,他的“喲”停在喉間,沒再發出來,只是笑嘻嘻的說:“小兄弟,長得真俊俏啊。”

“是嗎?不過我的聲音不太好聽。”姜月時看上去當真苦惱得很。

朱堯順立馬心疼的“哎呦”了一聲,走了幾步,想要耳語逗弄人,還沒靠近,就被沈子歸扒拉着臉扯開了。

範夜來也立馬佯裝生氣的呵斥道:“小朱你也是,姜小——公子可是子歸請來的小天師,怎可如此沒禮貌呢。”

朱堯順趕緊作揖,态度十分友好:“在下浪蕩習慣了,公子莫生氣。”

已經将他納入暗殺名單的姜月時也十分善解人意道:“無礙。”

衆人一一入座。

“今日辰時一刻,京城東市上的張屠夫一家三口被發現在家中死亡,報案人是對面包子鋪的老板,三個死者脖子後頸都有寬度大小一樣、類似野獸的牙口咬出來的痕跡,除此之外,屠夫和小兒身上還中數刀,道具懷疑是現場遺留下來的殺豬刀。”

秦百曉很快投身到案件中,簡單彙報了一下案情。

範夜來的一字眉皺着,臉色嚴肅的吩咐道:“子歸去現場勘察,百曉叫上仵作驗屍,其餘人負責走訪,搞清楚張屠夫一家與哪些人打交道、有過恩怨,小朱詳細記錄過程!”

此話一落,堂裏的人嘩啦起身,姜月時跟在沈子歸身後往張屠夫家去。

東市大街上出了命案,所有人都大門緊閉,只有幾個乞丐蜷縮在角落。

張屠夫擺的攤子歪倒了,上面的豬肉掉在地上,蒼蠅蚊子圍着打轉一夜,這會兒明顯已經開始腐爛。

屍體已經被一早來的衙役搬回衙門,但是現場用黑墨圈出了範圍。

姜月時一靠近這裏,就被鋪面而來的腐肉味道沖擊,她眉也沒眨一下,閉着眼睛想盡量探尋妖物留在空中的味道。

“咳——”什麽都沒聞到,倒是血腥味辣得嗓子疼。

她轉過頭去看,見沈子歸趴在床邊不知找什麽,半天都沒直起身子。

姜月時剛想走過去,問他發現什麽沒有,突然想到自己說的話,要是打擾他辦案,可就要麻溜兒的滾。

于是她轉身去到其他房間查看,小屋的後門敞開着,直接通往的是一個菜園。

裏面的蔬菜長得很旺盛,但是被踩得慘不忍睹。姜月時看着地裏碩大的腳印,感覺是狼那種生物留下的。

沈子歸拿着手上剛撿到的毛發,就見姜月時過來了,他遞過去,問她:“你覺得這像什麽妖物留下的毛?”

姜月時接過來,對着光亮照了照,又湊到鼻子下聞,肯定道:“狼,是狼妖。”

沈子歸不置可否,剛想說回去看看屍體,就見秦百曉朝這裏奔來,神色慌張的滾下馬。

“大人,宮中三個已經死了的婢女被人在一口枯井裏發現,館伶樓的人也來報案說館中花魁姐姐剛被發現沒動靜了,死者後頸都與張屠夫一樣!”

“轟——”驚雷倏地響徹天地,緊接着暴雨就來了。

沈子歸靜靜的站了幾秒,再擡眼時,雙眸堅定,言辭果敢的說:“走!回大理寺!”

三人來到停屍房,仵作正在縫屍體,見沈子歸,就要停下動作拜禮,對方示意不用,才恭敬的開口:“這三人确認沒中毒,就算捅了那幾刀,也不是死的原因,後頸我看了,的确是妖物所為,它吸食了人的精氣。”

“嗯,”沈子歸早已猜到,只是說,“接下來還有幾具屍體,辛苦你都查驗一下。”

“不敢,不敢。”仵作哪敢擔得起少卿大人的這一句辛苦啊,慌忙彎下腰。

姜月時掀開其他屍體上的布,看了看傷口的樣子,才跟在沈子歸身後出了房,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

接下來他們去皇宮查看那三個死亡的宮女,覺得她們應該是第一起案件,畢竟屍斑明顯,屍體浮腫,看來死了一段時間了。

确認兇手是一只狼妖,比知道是個普通人要簡單很多,那是針對姜月時這種對妖物氣息敏感的人,對于沈子歸他們,因為是妖,那麽搜查的範圍就大了,誰知道這妖會化成哪個人的樣子,嚣張行事。

館伶樓的姐兒看見以沈子歸為首的官府人員浩浩蕩蕩的進來,以往肯定早就柔弱無骨的貼了上去,但是花魁姐姐剛無故死亡,她們現在正心慌呢。

老鸨領着姜月時他們來到死者柳姑娘的房間,就恭敬的退了下去。

“你有沒有聞到什麽味道?”姜月時皺着眉,揮了揮手。

沈子歸顯然聞到了,他“嗯”了聲,才說道:“看來那狼妖在這個房間待得更久。”

“畢竟是館中花魁啊。”姜月時感嘆一聲,疑惑的說,“就是奇怪它的心性,如果是天生殘缺,沒有修煉好心智,為什麽傷人的事現在才暴露?”

沈子歸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你覺得狼妖是不受控的狀态?”

姜月時贊賞的看了他一眼,點頭應和:“對。”

“理由?”

姜月時帶着沈子歸來到柳姑娘的旁邊,掀開被子,床上的人除了後頸傷口滲人外,整個人的衣服被撕得粉碎,但是剛才報案的那些姐兒說了。

“我一推門進來,以為姐姐還在蓋着被子沉睡,走過去掀開就看到她緊閉雙眼,衣服破碎的樣子,我以為是恩客的愛好,又連着叫了好幾聲,察覺到不對,一摸姐姐的脖子動脈,她已經沒有心跳了。”

姜月時摸着下巴,沉思道:“我懷疑那個狼妖受什麽刺激,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才會在吸食了人後醒過來,将被子給柳姑娘蓋上了。”

她這一番全靠猜測的言論沈子歸聽完卻沒有笑,他聯想到什麽,表情一下難看起來。

姜月時以為他煩自己,擺了擺手:“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不做準的。”

沈子歸的臉色沒有好轉,他解釋說:“我以前辦理的案件中,也有這種情況,修煉成人的妖物,它的心智往往跟着成長,所以比起吸食人來提升自己,不如修道成仙,那才是他們追求的。”

姜月時認同他的說辭,也從他的話中察覺到一點“意思”。

“所以你也接手過那種往往善良的妖怪突然害人的案件?多還是少?”

“是,比較少,而且是最近不久前才發生的。”

這就有點讓人毛骨悚然了。

如果大批通靈的妖物在某種“能量”或者“磁場”的影響下,心智遭到反噬,變成只會吸食人的怪物,那麽人類該何去何從。

沈子歸看見下屬往這兒來,開口道:“走吧。”

姜月時跟着人離開館伶樓,前往大理寺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問題:

狼妖選取“食物”是随機的嗎?還是專挑女性下手?但是張屠夫和小兒子又是怎麽回事?

它接下來的目标是誰?

……

醋罐

第 4 章 鬼魅

鬼魅

沈子歸乘着夜色回到平伯侯府,來到自己所在的院子時,站在門外遲遲沒進去。

小厮提着燈籠巡游,突然看見大門邊的黑影,他被吓了一跳,聲音壓在喉間,跌坐在地上。

在他出聲之前,沈子歸走出來,被光亮一照,像個從地獄來索命的修羅。

他沒有看地上的小厮一眼,徑直去到書房裏。

案上堆積着很多文書,沈子歸正要拿起一封,房頂上倏地有人踩瓦片的聲響,他收回手,跟了上去。

一刻鐘前。

姜月時初到侯府,就不加掩飾的破了那個關于自己是傻子的謠言。

丫鬟們對她的态度瞬間恭敬了很多,免了姜月時很多要面對的麻煩。

她正準備脫了繁重的婚服,鼻子突然聞到一股極其臭的味道,像經年未修的臭水溝發出的氣味。

有妖!

她沒有脫下衣服,而是拿着桌上的劍,打開窗子翻上屋頂。

此時的京城站在這裏眺望,家家燈火通明,宵禁被革除,那秦樓楚館的光晃得人眼花。

姜月時站在碧青瓦片上,頭頂的月亮圓得似玉盤,她清清楚楚的看見了黑夜下正在啃食人的鬼魅。

鬼魅這種妖物是那種官道專門用來排污穢的地下水渠邊的苔藓變成,它就只長在臭水裏,幹淨的河流邊反而從不生長,所以它散發的味道很臭。

姜月時正要擡步向前,看見那埋頭的鬼魅“嗖”的轉過身,它的身體籠罩在一張形似漁網的黑霧下,沒有腦袋,只有黑霧中央的兩只泛着紅光的、沒有瞳孔的眼睛,還有一張和身體差不多大小的嘴,嘴裏沒有牙齒,只有一根像海草的舌頭。

可能被打擾了進食心情不好,它的眼睛瞪得極大,能叫人聯想到地底下的岩漿,舌頭突然延伸出數百米,一個晃神就到了姜月時的跟前。

姜月時墊腳後退數米,拔出白熾劍,于空中翻轉向上,再直直向鬼魅的舌頭刺去。

黏液不停滴答的舌頭蜿蜒着纏上白熾劍,下一秒大力一使,拖着姜月時靠近了它。

鬼魅急不可耐的張着大嘴,想要将人類送入口中,姜月時一腳踹在它的眼睛上,還用力碾壓了好幾下。

吃痛的鬼魅把舌頭放開姜月時的劍,臭氣熏天的氣味突然蔓延開來,轉瞬就繞到她的身後,那層漁網不知何時就到了姜月時的身上。

見這個人類在掙紮着撕網,它不會發出聲音,只能用氣味表達自己的興奮。

“臭死了!”姜月時用劍“哐”的撕開漁網,提着劍傾身飛到鬼魅旁邊,高高舉起像刀一樣劈去。

她邊砍邊暴躁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笑!”

手裏的白熾劍越用越熟稔,姜月時掌控到其中的奇妙,身上的功力通通注射到劍身。

鬼魅的氣味突然消失了,它的舌頭被姜月時的劍砍成兩半,舌尖掉在瓦片上不停的蹦跳,斷掉的截面像臭水溝一樣不停的開始噴黑色污穢。

沈子歸跟上來就見這一幕。

姜月時沒注意身後的人,打算最後給這妖物一擊,直接送它下地獄。

“慢着——”沈子歸突然出聲阻止,然而已經晚了。

姜月時将劍刺進鬼魅的舌根,下一秒被爆炸開來的臭氣沖了滿面。

她從書裏學習到的是斬鬼魅舌頭,可以毀妖物的全部修為。

這種低級的妖怪連人身都化不成,就被反噬失去了理智,只要找準要害,還是比較容易斬殺的。

姜月時八歲上山後,除了回到侯府見見家人,多數時間都是待在鳴翠山上,關于妖的所有的認知都來源于撫須真人給的書。

老頭兒給的書是他瞎撿的吧。

她屏住呼吸,歪了下頭心想:要不暗殺他?

沈子歸見人遲遲待着沒動,正要走上前,那人卻突然轉過身。

“這妖我殺的。”姜月時看着月光下的男人假裝不在意的說。

沈子歸一副索然無味的樣子,腔調懶懶的說:“我沒出手。”

他一眼就認出了姜月時的身份,這個時辰,穿着同款婚服、還在侯府房頂上的人,除了今天他娶的那京城人人皆知的“傻子”,不會是旁人。

姜月時這會兒已經緩過了剛才出糗帶來的不适,她心下對這男人的身份存疑。

“你是誰?”她退後一步。

“我為何要告訴你?”沈子歸百無聊賴的瞥她一眼。

姜月時是個說話直爽的人,她聞不到面前這人的身上有任何妖味,脖子上戴着的小型“鐘表”也沒有轉動。

那大概率說明這男人是個人類。

“你穿着打扮非侯府下人,莫非你是那少卿大人?”

話一出,沈子歸當真愣住了,沒想到她的直覺那麽準。

姜月時見他神情,心下明了,這人還真是她那素未謀面的夫君。

身上的胭脂味藏都藏不住,怕是那青樓裏的常客。

老頭兒要找的人就這樣?!

也許是姜月時臉上的嫌棄太過明顯,沈子歸沒理會,只是耷拉着眼皮:“回去吧。”

話音剛落,人就離開了,顯然不想和她多待。

“不拿正眼看人的家夥,”姜月時朝着人離開的方向舉了舉拳頭,“辦完事兒我要休夫。”

一個要和離,一個要休夫的二人回到各自的房間沒睡着,就聽見了從宮裏傳來的悲壯的鳴鐘聲。

這種鐘聲,只能是皇室的人逝世才會敲響。

姜月時穿戴整齊剛開門,就見剛從對面房間裏出來的沈子歸看向她,兩人四目相對。

“皇宮出事了,我們得一起進宮。”沈子歸移開視線解釋了一聲。

“我知道。”就算沒嫁到平伯侯府,在家裏也是要進宮的。

臨到上馬車時,姜月時看見前方的沈子歸在和他的父母說話,神色看不真切,她收回視線,轉身掀簾鑽了進去。

不多時,沈子歸上了馬車,見裏面的人歪頭靠在內壁上睡着了。

他自顧自的走到離姜月時最遠的地方坐下,閉上眼睛沉思。

這一次,宮裏的人又該輪到誰!?

進了皇宮,才知道,太後薨逝了。

靈堂裏跪滿了人,姜月時跟在沈子歸身後依次上了香。

彎腰跪拜時,脖子上用褐色細繩穿戴着的鐘表突然震動起來。

這鐘表裏面沒有刻度,只有中央的一根像分針一樣的東西。

撫須真人第一次來到定安侯府帶走姜月時後,就将這鐘表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除了能辟邪以外,主要的功能是識妖。

方圓五十裏內有妖,鐘表就會抖動,裏面的指針不停的擺動,離姜月時越近,指針就會停止擺動,指向的方向一定有妖物。

她沒聞到什麽妖味,疑惑的擡起頭,盡量不引人注意的打量大堂裏的人。

這些人都是普通人啊。

鐘表還在不停的抖動,裏面的指針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指着大門處。

但是大門處空無一人。

姜月時心想也許是這玩意兒出故障了。

然而一股濃烈的香味突然竄入她的鼻子。

“皇上駕到——”

太監先喊了一聲,堂裏的人撲通跪倒一片,多日不露面的元豐帝在衆人的簇擁下緩緩顯出身形。

姜月時偷偷擡頭看了一眼,就被這皇帝的面孔驚到了。

太陰柔了。

就她所知,元豐帝今年應該有二十七了,但是長相卻像個小孩子,神情像個憐憫蒼生的菩薩。

有一種及其不協調的詭異感。

脖子上挂着的鐘表此時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姜月時卻沒有放下戒心,這皇帝在她那裏劃上了存疑的符號。

她轉過頭看向沈子歸,想要問問他發現元豐帝的詭異沒有,卻見這人眉頭緊皺,牙關咬緊,身側的手死死攥成拳頭。

“喂,你沒事吧?”姜月時覺得他的狀态不對,小聲問了句。

男人轉過頭全然沒了初見姜月時的那副松弛、自信的樣子,他的臉色僵直,像是被什麽可怕的怪物捏住脖子,快要窒息了。

姜月時見狀,靠近了沈子歸,用手直接朝着他的腰部就是狠狠的一拳。

“這皮囊裏是人是妖,扒開一看便知,怕個屁!”

沈子歸被人一拳揍得夠嗆,他回過神來,惱怒的盯着旁邊的人。

“我不是怕。”他收回視線,繼續說,“是怒。”

沈子歸一見元豐帝就想起兩年前在宮殿密室裏的情景,也許當時背着光的元豐帝吓了他一跳,但是聯系起密室裏的場面,才叫他第一次覺得真正的毛骨悚然是什麽感覺。

姜月時聽他說完,一副“哎呀,我就不拆穿你了”的表情,沈子歸索性轉過頭沒再理她。

……

大多數的人離開了靈堂,元豐帝站到棺材旁邊,盯着裏面的人沒動。

“死了啊。”半晌他輕聲說了這麽一句。

掌燈的太監聽着這句話,吓得撲通跪地上。

元豐帝恍若沒看到,他彎腰湊近去,語調慢悠悠的說:“這麽經不住折磨啊。”

“您說我孝順不?母後?”他好像很認真的在問,“您那麽對我,我還是讓您活到這個歲數不是嗎?”

元豐帝繞着棺材走了一圈,才嘆息一聲:“真醜啊。”

說完這聲,風從堂裏穿過,吹動白幡不停搖晃。

太監的腿不受控制的抖動起來,他将頭伏在地面,聽到上面的人說:“新來的?”

他正想回答,卻突然被什麽憑空捏住脖子,随機面色慘白,瞪大雙眼歪倒下去。

元豐帝擦了擦不存在口水的唇角,眉頭微蹙:“啧。”

此時的他表情一點也不僵硬,陰鸷的雙眼微咪,與剛才的表現全然不同。

“麻煩。”

過了會兒,黑暗中的人才吐露這麽一聲。

……

京城裏此時安靜無風,天邊的晨曦漸漸暈染開來,一個賣豬肉的屠戶穿好衣服起床,将攤子架起來。

他的妻子也跟着忙活起來,拉着遮陽的簾布散開,和丈夫一起将昨日宰的新鮮豬肉擡上桌子。

夫妻倆在外面忙活,裏屋的小兒睡得正香。

屠戶拿着刀正要切肉,餘光中閃過一個黑影,他疑惑的扭過頭,看見空無一人的大街上什麽也沒有。

他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就沒在意,舉起手中的刀正要下落,一陣壓迫感極強的風湧向他,沒來得及反應,脖子後頸被咬住,他動彈不得,嘴裏發不出聲音,只能絕望的看着裏屋,手無聲的伸到半空,轉瞬就垂了下去。

太陽還沒升起,餘輝卻爬上雲端。

剛才吸食屠戶的妖物半點不餍足,他搖動着尾巴,鑽進了裏屋。

“啊——”

街上的人陸陸續續多了起來,天大亮了。

大理寺。

“今早的案子,死者是張屠戶一家三口,屠戶妻子身上沒有刀口,但是丈夫和小兒都有。”

大理寺正秦百曉抱着案子大步朝正廳走去,歪頭和旁邊剛複職的沈子歸說道。

他邊和沈子歸說,邊視線往後瞥。

女扮男裝跟來的姜月時看見了,一臉高深莫測的向他點了點頭。

後腦勺似乎長眼的沈子歸不動聲色的摟着秦百曉往論事的屋裏去。

“接下來詳說。”

醋罐

第 3 章 謠言破

謠言破

“不過,”姜文州話鋒一轉,瞅着妹妹問,“你有那心思嗎?沒有,我自會與平伯侯商量,到時候兩家一起上書駁回。”

姜月時不清楚當今聖上的脾氣,只是搖了搖頭:“不,我想嫁。”

“啊!?”

另一邊的平伯侯府也收到了聖旨,沈子歸近日因為一些舉動被革職查辦,不能踏出平伯侯府半步。

他的母親就是平伯侯夫人錢氏,接到聖旨時整個人都傻了。

不是因為兩家在朝堂上發生的不愉快,而是定安侯的女兒有問題!

這京城裏甭管世家閑談的、說書的、唱曲兒的,就連垂髫小兒哼的童謠裏,都離不開定安侯的女兒姜月時是個傻子。

這是人人皆知的事兒!

所以在知道自己引以為豪的兒子要娶這麽個玩意兒時,她是崩潰的,吓得腿軟,差點重新跪了下去,還好眼疾手快的沈子歸拉住了。

“兒啊,這—這可—如何是好啊。”錢氏哭得傷心,捏着帕子搖搖欲墜。

與定安侯不同,平伯侯人很嚴肅,橫眉入鬓,眼神犀利,他知道妻子為什麽而哭,最終也只是微嘆了口氣,看向自己的兒子。

“皇上賜婚,那是天家給的莫大的榮譽,你得受着。”

聽着此話,錢氏壓低聲音哭得更肝腸寸斷了。

沈子歸從接到聖旨到現在,面上一直不顯,讓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生氣呢,還是不在乎呢。

“我知道。”他向父親點了點頭。

說完這句話,轉身進了自己的院子,這一去就待了一整天,晚上用飯時,侍從推門一看,屋裏哪有什麽人。

沈子歸回到書房整理了一下最近搜集來的線索,等到天黑,沒有絲毫猶豫的躲開眼線去到了外面。

逍客樓是這京城裏的銷金窟,無論是宮裏的達官顯貴,還是兜裏揣個二三兩的“爺”都愛往這裏鑽。

樓裏的姑娘經柳香“姑姑”調教,有的唱得一首好曲兒,有的彈得一手好琴,有的是個通情達理的解語花。

人流量大不是它的的特點,買賣消息、掩人耳目才是它的特別之處。

沈子歸像往常一樣來到一個包廂,沒讓姐兒跟着進去。

屋裏圓桌旁坐着的人見他來了,面上先笑起來:“幾日不見,你怎麽憔悴這麽多,聽聞你要娶妻了,怎的還不高興?”

後面一句頗有點看戲的意思,沈子歸神情不渝:“這福氣給你要不要?”

朱堯順趕緊“哎”了一聲,打趣道:“那姜月時可是個傻子,娶過來你想——”

他停頓下來,剩下的話沒說,但沈子歸清楚。

一個傻子,随便弄個意外殺了,別人也不會懷疑什麽的。

“你當大興法律不存在?”沈子歸坐在桌子旁,猶自給自己倒了杯茶,無所謂的接着說,“我犯不着對無辜的人動手。”

知道他不齒這種行為,朱堯順趕緊應和道:“你說的對,傻子嘛,翻不起什麽海浪。”

“對了,你托我找的。”他從寬大的袖袍裏拿出一封信件一樣的東西遞給對面的沈子歸。

作為大理寺主簿,這個官職品秩雖然不高,但是所有中央以及地方呈交上來的案件記錄、來往文書都要經他之手進行整理記檔。

要想知悉某個案件的具體詳情,找他必然沒錯,當然前提是要得到大理寺卿的允許。

“七年前的案件你查它幹嘛?”朱堯順歪過腦袋去看,疑惑的問。

沈子歸快速浏覽了一下檔案,沒有理會這人,在看到某處時,神色突然凝重起來。

“德順九年,皇宮裏突然爆發多起宮女死亡案,以及很多起捉妖天師失蹤案,也是在那一年太子暴斃,多位皇子接連無故死亡。然而這些案件,最終以一只妖獸——六耳白猿所犯草草結局,詳細審訊筆錄呢,仵作驗屍報告呢,這些都沒有。”

朱堯順聽他這麽說,也感覺疑惑極了,但是德順九年,他們二人都還在為科舉埋頭苦讀,只是參加了宮裏的吊唁擺了,根本不清楚其中的始末。

那段時間,死的人很多,整個京城裏的人都盡量不出門,終日惶恐不安。

本來他們只需審判遞給他們的案子,查清楚,再将犯人關押入獄就行了,但是沈子歸上臺後,在接手了很多起由妖物導致的命案後,明銳的察覺到其中隐隐約約也許是宮裏的那位參與或者放縱的。

“範大人也許有所了解。”朱堯順見他皺着眉頭沉思,突然想到什麽說。

“嗯,”沈子歸放下檔案,揉了揉眉頭,“那六耳白猿真的被斬殺了嗎?”

“你懷疑那妖獸還活着?”朱堯順摸着下巴,一副驚訝的樣子,“不可能,當時的監斬官可是範大人,他怎麽會作假。”

沈子歸也覺得自己魔怔了,如果連自己的上司都不信任,那他做的這一切将完全沒有立足之地。

“行,”他站起身,打算先回去,“我走了。”

朱堯順點了點頭,還不忘補刀:“成親時不要忘了幫我看看嫂子的姿色怎麽樣。”

沈子歸轉過頭,打量了他一下,才半挑眉說:“我不介意日後與她和離,給其找個下家。”

朱堯順聽懂了,笑罵:“滾啊,再漂亮我也不至于到那個饑渴的地步!”

走到門邊的人渾不在意的揮了揮手下了樓。

……

很快就到了姜月時出嫁的日子,她坐在凳子上,由孫氏拿着把桃木梳給她挽髻,銅鏡裏映照着她的面容。

她原先的眉毛是有點英氣的,孫氏為了讓她顯得秀麗溫婉一點,就用眉筆描出了彎彎似柳葉的黛眉。

作為侯府千金,她有資格佩戴九龍三翟的珠翠冠,利用金累絲工藝的金翟簪子豎着插入發髻,珠結是雙串珠鏈從金龍尾巴末梢垂下來的飾物,鳳冠兩側皆有,而在口圈周圍有很多翠鳥、翠草,利用鳥的羽毛點翠上去的,随風搖曳,頗具光彩。

就這樣一個鳳冠,壓得姜月時差點哼出聲,因為實在太重了,而身上裏一層外一層的紅色绫绮對襟大袖袍服亦然不輕,在看到肩頭上要披的霞帔綴滿了很多珍珠和紅綠寶石,她頓時更想哀嚎了。

在孫氏和其他小丫鬟的攙扶下,姜月時勉強不摔倒進入了轎子。

厚厚的轎簾将外頭的風聲都給削弱幾分,她将素羅紅紗蓋頭放置于膝上,聽到轎側旁的小窗子被人敲了敲。

她掀開垂幔,見是孫氏。

“去了若是有什麽傷心事都寫信告訴爹娘,再不濟直接回來,我們會想法子。”

孫氏的眼睛很腫,摸着女兒的面頰,遞給了她一大袋沉甸甸的包袱。

“好。”姜月時乖乖地應下了,舉手碰碰了母親的額頭,“我不是軟柿子,你也不要哭了。”

“起——”

轎夫吆喝着擡起轎子,姜月時輕聲說了句:“回去吧,別擔心。”

路過繁華大街,衆人唏噓。

“那少卿大人真慘啊,娶了個傻子。”

“哎呦,要我說,破蓋配爛鍋,絕配!”

“哈哈,小點聲兒。”

“就是不知道長得怎麽樣?”

“一個傻子,怕是哈喇子都收不住。”

“這少卿大人倒黴喽。”

姜月時原先因為孫氏心情有點莫名的低落,這會兒靠在轎子內壁,聽得津津有味。

到了平伯侯府,身着紅色婚服的沈子歸牽住姜月時的袖子,帶她過火盆,進了正廳,全程面目表情的拜了堂,和新娘進入新房後,人就離開了,誰也找不到。

丫鬟們看着靜坐在床上的新娘,都以為少夫人是個傻子什麽都不懂,所以索性抓着把瓜子靠在門邊閑聊。

“咱們小侯爺生得玉樹臨風,怎麽偏偏娶了這麽個玩意兒。”

“是啊,平白敗壞了小侯爺名聲,煩死了。”

“瞧她那——啊——”還想罵人的丫鬟突然被人從後捏住手腕,疼得她尖叫一聲。

另一個一看原來是她們剛才議論的“傻子”,她立馬躬身,恭敬的說:“少夫人。”

姜月時不知何時摘了紅蓋頭,走到她們身後聽這二人放了幾個“屁”,終于聽不下去了。

“繼續說啊。”她微笑着。

被她捏住手腕的丫鬟疼得臉色發青,急忙連聲道歉:“是奴婢膽大妄為,奴婢罪該萬死。”

“啊——”

姜月時丢開人,轉身坐在凳子上,以一種狂放不羁的姿勢,語氣依舊很友好的說:“那怎麽辦,我反正是不高興了。”

有眼色的丫鬟們撲通跪在地上,不停的磕頭,嘴裏不停的說“奴婢錯了”。

姜月時等二人磕得差不多了,才懶洋洋的拖着嗓音說:“行了,都下去吧。”

不到一個時辰,滿侯府的人都知道了。

姜月時不是個傻子!

除了在逍客樓的沈子歸,他心情不痛快,在和朱堯順吃酒。

“你的禁足解除了?”

“是,剛成親就下來聖旨了。”

“還是原職?”朱堯順示意不喝了,将捏着的扇子啪地展開。

沈子歸“嗯”了一聲,談起其他事情:“近來皇宮裏有什麽異樣嗎?”

朱堯順神色少有的嚴肅起來,壓低聲音說:“皇上已經不上朝了?”

“什麽意思?”

“就是取消了,”他滿臉不解,“所有的奏折一概由太監收攏再上交給皇上,反正皇上就是不露面。”

沈子歸捏着瓷白杯盞邊沿,映襯得他的手指十分修長,但是這樣好看的手卻青筋暴起,他覺得一個植根于宮裏的計謀正在迎來它的“破土”,時機成熟,天下必定大亂!

“哐當——”朱堯順被沈子歸的神色吓到,不小心撞翻了酒瓶。

席間安靜極了,落針可聞,倒出來的酒水順着桌子滴在了地板上。

沈子歸回過神來,他躬身撿起地上的酒瓶,放回原位,好像一點也不在意朱堯順剛才失禮的舉動。

朱堯順表面上看是個浪蕩的公子哥,但是既然可以坐到大理寺主簿位置一定有他的過人之處。

所以他只是失态一下,馬上又恢複了那副輕浮的樣子,笑嘻嘻的說:“我又不是今天才認識你。”

沈子歸當然明白,所以他壓根不在乎,只是說:“等我明天去大理寺衙門,這件事越早查清楚越好。”

朱堯順看着人離開,才自嘲的扯了下嘴角,低聲說:“算什麽啊。”

他選擇和沈子歸一起查案時,是被他的說辭打動,現在這副樣子算什麽,想要跟上他,還遠遠不夠啊。

醋罐

第 2 章 撫須真人

撫須真人

孫氏吃喝都在東廂房,累了就趴在姜月時的床邊,任憑定安侯和姜文州怎麽勸都沒用。

那些心滿意足的“豺狼”抱着心愛的骨頭離開了,侯府頓時安靜得落針可聞,連風吹過檐隅的呼呼聲都可以聽見。

孫氏睡着了,房間裏的下人暫時沒在。

“嗬嗯——”

床上的人被五花大綁住,露出的手腕、腳踝沒一處好肉,皆是可怖的淤青。繩子并不緊,全是床上的人不受控制地掙紮導致留下的。

倘若他們不這樣做,小小的姜月時會在人稍不留神時跳進庭院中的池塘,或者一次一次的咬自己的手背。

孫氏本就淺眠,聽着這聲,慌忙擡頭看去,這一看,讓她差點驚得暈厥過去。

床上的人除了剛才那一聲嘤咛,便再也沒發出任何聲音,胸膛更是沒有起伏,面容像摸了鉛粉般煞白。

“侯爺——嗚”孫氏右手捂住嘴,直挺着脖子後退,眼淚無聲掉落,泣聲喊道,“月月!”

定安侯疾奔而來,哐當地踹開門,走到夫人身旁,将她遞給緊後趕來的姜文州,才來到床邊,小心翼翼地觸碰姜月時脖子脈搏。

冰涼的肌膚下只傳來了寂靜,再無鮮活跳躍的響動。

他一下癱坐在地上,因為太過于震驚,渾身僵硬,臉上甚至有種木掉的感覺。

姜文州見狀,和母親依偎着靠坐下,一時間,屋裏誰也沒說話。

恍惚中,他們呆滞的目光映襯着個灰色影子,那個影子似乎一下就到了床邊,風馳電掣間,定安侯擒住那人的手腕往後一甩,對方竟巋然不動。

“你誰?!”定安侯雖然不能撬動其人分毫,卻也不會放他靠近女兒一步。

“撫須真人是也,”趙子恩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藥丸,“再晚一步,令嫒可就真的無力回天了。”

定安侯短短一息之間根本來不及考慮,只是放開這個道士的手腕,見他給女兒喂了進去。

趙子恩退開身子,雲淡風輕地說:“你再摸摸她的脈搏。”

不用這穿着破爛的道士說話,因為大家已經看見了姜月時微微起伏的胸膛。

定安侯和夫人對視一眼,都瞧見了對方眼底強壓着的淚水,然後面對着趙子恩撲通跪下。

“仙人救了我小女,我們感恩至極,适才的失禮還望您不要往心裏去,不管您想要怎樣的答禮,我們都盡數于你。”

趙子恩被這架勢吓了一跳,言辭有點緊張:“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禮,快快請起。”

地上跪着的二人未動,于是趙子恩只能說:”那顆藥丸只能暫時護住她的心脈,若想保住性命,需得随我上山修養。”

定安侯擡頭恭敬地問:“何時歸?”

“無定數。”

這意味着他們可能幾年見不到女兒,也有可能是幾十年或者一輩子。

孫氏接受不了,身子搖搖欲墜。

“待她身子穩定些,我會讓她下山探望你們,夫人不必太過傷懷。”趙子恩只能稍加寬慰。

“只要她還活着就好。”

定安侯用肩膀穩穩支撐着夫人,低頭和她說了這麽一句,将她冰冷的手牽到自己膝上與其十指相扣。

……

鳴翠山,碧泉自石縫裏流淌而過,鳥群倏地驚飛。

姜月時提着一壺剛從集市上打來的酒,晃悠悠的走向不遠處的小木屋。

“老頭兒,不來我就自個兒喝了啊。”她頭先探進去,見裏面沒人,于是轉身坐在木板上一副馬上要将酒喝空的架勢。

小木屋被四根粗壯但是短小的柱子支撐着,離地面有點距離,姜月時喜歡坐在前端擺腿。

“咻——”

風吹動姜月時的衣角,一看懷裏哪還有什麽酒。

一直待在樹上的撫須真人搶到酒後,旋身飛到屋頂上,急不可耐的猛灌幾口。

“哎呀,唯有這酒可解我心中苦悶。”他喟嘆了一聲。

姜月時笑了一聲:“苦悶?你身上日漸增長的肥肉嗎?”

“唉你說你這孩子,為師如此俊美,身材也是上乘好吧。”

撫須真人仰躺在屋頂上,用只手半支撐着腦袋,眼睛看向浩渺的藍空裏。

他總是穿着一身破爛的灰色長袍,白發披散着,有的打了結,鼻子下留着兩股長長的胡須,咋一看上去當真有點仙風道骨的樣子,可開口說的話氣勢長虹。

“江湖之大,大到可以包羅萬象,容納海川;江湖之小,小到容不下一屍一骨,一念一間。”

撫須真人仰頭飲盡辣嗓子的燒酒,将酒壇子放下,右手攜着勁風一揮指向了東方:“那裏,是人人膜拜的京城,也是你的家,而京城的那邊又是怎樣的江湖?”

姜月時剛過及笄之年,從上山到如今,基本在侯府和鳴翠山之間來往。

她對老頭兒口中的江湖很憧憬。

今日的撫須真人不太像平常,他一直舉着手向東方,突然意有所指說:“平伯侯有個優秀的兒子。”

說完這句姜月時不懂的“迷語”,他縱身一躍下了屋頂,穩穩落于地面,不牽動一絲塵土。

“你不是一直向往江湖嗎,那大理寺裏的少卿大人身邊有很多趣事兒,跟着他,你能窺見真正的江湖。”

撫須真人伸手想摸姜月時的頭頂,被人躲開了,尴尬地改用拍肩膀。

“意思是我可以下山了?”他的不肖徒弟斜睨着他說。

“是的,”撫須真人退後幾步,擡手召喚出一把通身發着白光的劍,劍鞘上刻着繁複的古老紋路,劍柄用暖綠的玉石制作,在陽光下折射出流光。

“這把白熾劍是為師送你的一點心意,當你能真正禦劍和它心意融合,會有想不到的驚喜。”

姜月時接過劍,目光一直沒移開,臉上的喜歡藏都藏不住,還年少青澀得很。

……

“小姐回來了!”

“快去通知侯爺和夫人!”

姜月時剛到侯府,就被大家圍住了,熱熱鬧鬧地說個不停。

孫氏正在東廂房閑坐,聽到下人通傳,急忙放下手裏的刺繡,直接提着裙擺跑了幾步。

見到女兒眼眶立馬紅了,頗有點急促地上來捉住姜月時的手。

“月月回來啦,回來就好——嗯——”

話沒說清楚,倒像是激動過頭不知如何訴說。

姜月時知道母親性格,她抱住孫氏,二人誰也沒說話,只是靜靜地依偎在一起。

良久她拍了拍母親的背,才放開人,看着她說:“爹爹上朝還沒回來?”

“照理說往日必定下朝歸來了,”孫氏用帕子捂了捂眼睛,才繼續說,“怕是有事耽擱了。”

說完她牽住女兒的手,低頭看着摩挲了一下,才帶着人往正房去。

“張管家,讓廚房準備飯,都做些小姐愛吃的雞菌、鴨脖。”

“欸,我都記得,這就下去吩咐下人。”張管家也算是看着姜月時長大了,心裏對她也疼愛的緊。

他面上慈祥的轉過身,正想往廚房去,遠遠瞧見定安侯朝這裏來,後面還跟着個面白無須的太監。

“夫人,侯爺回府了。”他開口叫住要進屋的孫氏。

定安侯走到夫人身旁,對着姜月時點了點頭,卻沒說一句話。

宅裏一群人撲通跪在地上,公公展開手中拿着的聖旨,面無表情的宣讀,尖細的嗓音在院裏響起。

“定安侯這麽多年為着這大興王朝可謂是鞠躬盡瘁,小女姜月時更是自小聰慧,朕覺得與平伯侯的兒子兼大理寺少卿沈子歸很是般配,特許喜結良緣,擇日完婚。欽此——”

滿院子裏的人都沒說話,定安侯恐怕早已料到此事,他面上雖然恭恭敬敬的,內心卻焦灼一片。

他本想給女兒物色個好人家,或者是姜月時中意的,好彌補這些年當爹未盡的職責。但是元豐帝近來越加獨斷專橫了,眼裏容不得沙子,更不允許有人違逆自己的命令。

早朝一個都察院的監察禦史因為上書參了皇上,說他近日不理朝政,太過寵信宦官,甚至将批紅權給太監,是國家之不幸,是君主之責。

此話在宮殿響徹沒幾秒,這個官員就被抓入刑部大牢,經歷挑筋刮骨之苦活生生給痛死了。

“定安侯,接旨吧。”已經不耐煩的公公朝前遞了遞聖旨。

姜月時跪在父親後面,不引人注意地扯了扯他的衣裾,定安侯直起上半身,擡手接過聖旨。

眼睛恨不得看天上去的公公一離開,定安侯起了身,面色愧疚地朝女兒說:“爹爹什麽都為你做不了。”

孫氏委屈地靠上丈夫的肩膀,聽到此話用帕子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害怕自己哭出聲讓女兒更加煩躁。

姜月時卻內心詫異,怎麽她前腳剛到侯府,後腳聖旨就到了,但現在不是糾結此事的時候。

她笑了下,安慰父母:“如今聖命難為,我自前去,父親母親不必擔心,畢竟我師從扶須真人,那家人為難不了我。”

然而這一句安慰作用甚微,反倒讓定安侯和夫人越發愧疚。

迄今為止,大多時候,她都待在山上,與父親母親聚少離多。

定安侯和夫人多年來一直耿耿于懷,認為沒盡到自己的責任,讓女兒吃了很多苦。

姜月時從來沒把這件事情放心上,但沒想到當年的事對父親母親影響這麽大。

她不擅長安慰人,嘴裏說來說去都是那幾句話,這種場面當真把她為難住了。

就在這時,一個穿着緋紅窄袖圓領袍、頭戴呂金虎紋冠的男子踱步進了庭院。

“少爺。”張管家走了過去,躬身接過姜文州手中的劍。

“文州,快過來。”定安侯見着人揮了揮手。

姜月時飄忽着眼神,小聲地說:“兄長。”

姜文州沒着急說話,抱着手臂圍着小妹轉了一圈,才神情嫌棄道:“你這麻杆身材硬是一點沒變。”

姜月時不滿地努了努嘴,卻不敢頂撞上去。

“大名鼎鼎的沈大人要娶一個侯府傻千金這事兒在坊間傳得紛紛揚揚,要我說,”姜文州背着手彎腰低頭看小妹哂笑,“是那小子的福氣。”

“哥——”姜月時感動地喊出聲,沒想到毒舌老兄站在自己這一邊。

“打住,我只是看不順眼那家夥。”姜文州直起身,一臉幸災樂禍。

姜月時:“……”

醋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