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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尾聲

尾聲

元豐七年九月五日,一年一度的秋農宴在湖嶺馬場舉行。

今日的“元豐帝”确切來說是泉碧,面上少了些許陰柔,多了幾分淡然。

她居于上位,擡眸将下面分別坐于兩邊的文武百官挨個瞧了瞧,看到沈子歸的陪行家屬時,勾着嘴角對姜月時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沈子歸不動聲色的擋了擋人,将目光隔絕在外。

馬場上的比賽很激烈,沒上場的人在底下吆喝助威,全然沒注意宴會上的波濤湧動。

範夜來隔着泉碧有三張桌子的距離,看着一個小宦官端着一盤食物緩緩而來,衣袖下的右手動了動。

天氣晴朗無風,甚至有一點燥熱,一些武官耐不住熱,又不好當着皇上的面做出擦汗的粗鄙行為,只能一個勁兒的灌酒水。

不一會兒,竟然醉了好一些人。

賽馬的人中有秦百曉,他遙遙領先,将其他人都甩在了馬後,只有一人和他不相上下,便就是那朱堯順。

奪冠之争如火如荼,衆人都瞪大雙眼瞧着這一幕,看看最終花落誰家。

小宦官已經走到了泉碧身前,秦百曉的馬蹄先踏過去,喝彩聲還未響起,便先聽到了刀戈相見的聲音。

原來那小宦官遲疑的動作被泉碧看在了眼裏,所以在他把盤子砸向她的面中時,先一步将人給一掌擊了出去。

“铿——”

沈子歸和範夜來同時拔刀,前者從後面士兵的腰間,後者從衣袖裏拿出偷偷帶進宴會的刀刃。

踮腳在桌上一借力,沈子歸直取泉碧的項上人頭,對方迅捷一閃,提着桌子扔出去。

範夜來瞅準機會橫刀一劃,剛好卡在了泉碧的手腕上,聽着鐵器的碰撞聲,心下了然,原來她黃袍之下竟然穿戴着甲胄!

泉碧得以機會後退,仰天大喊一聲:“以我之軀,獻吾之身,妖獸起,助我踏平九州!”

話音剛落,天空驟然刮起了大風,烏雲蔽日,昏暗如黑夜。

随即金光刺眼,有形無實體的四大妖獸出現在泉碧身後,在她的指揮下撲向群衆。

範夜來當機立斷,命令秦百曉以及朱堯順帶着大理寺衙門的大家夥一起去城裏通知百姓,讓他們躲在家裏,萬萬不可出門到街上閑逛,違令者,通通抓到牢房裏關起來。

胖魚沒去宴會,就待在平伯侯府姜月時的房間裏,外面全是士兵在驅散人群,那些聲音他都聽在腦海裏,往日裏必定會忽略過去,今日他的聽覺卻十分發達,魚鱗一片一片的震動,腹部裏好似有顆金丹發出紅光。

白途感覺自己要痛死了。

那邊廂的姜月時擡頭看着那些妖獸,心裏駭然,豹紋飛虎,名不虛傳,是一只長着翅膀在天空飛的老虎;而那鬼車鳥,只有一個脖子,脖子上竟然長着九個腦袋,正在噴着大火,房屋頃刻變成了灰燼;

手中的白熾劍發出鳴聲,一直在震動不已,姜月時還未說什麽,它直接飛了出去,與豹紋飛虎纏鬥在一起。

範夜來沒有管那些妖獸,而是始終将刀對準泉碧,和她厮殺在一起。

楚羽得到沈子歸的允許,專門對付那只被自己一手養大的鈴铛蟹,算是一種戴功替罪。

而沈子歸則孤身擒拿那六耳白猿,鄭成淵對抗鬼車鳥。

至于五角龜,一直安靜地待在壇子裏,對衆人造不成威脅。

鳴翠山的趙子恩看着不遠處京城裏的亂象,擡步下山的腳怎麽也邁不出去,他心裏清楚,這一場暴動,最終結束将以一人性命作為代價。

但是倘若他不下山,蒼生将亡……

趙子恩閉了閉眼,握緊拳頭舉步踏了出去,背手在後,瞬息之間就到了湖嶺馬場。

他于人群中找了找,看到姜月時在與豹紋飛虎糾纏,徑直朝她走去。

脖子上一直穿戴着的鐘表突然朝一個方向飛,姜月時随着牽扯略微扭過頭,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師父。

“老頭兒,你怎麽來了?”

趙子恩起先神色複雜的看着她,移開視線又轉了回來,轉瞬語氣欣然道:“來幫你們啊,那個鐘表給為師吧。”

姜月時想也不想就摘下來遞過去,看見師父将鐘表往地上一摔,源源不斷的法力從裏面鑽出來,與趙子恩合二為一。

沒想到這玩意兒還當真是個寶貝,姜月時還未驚喜開口,眼前一黑,從空中無意識地掉落下來。

沈子歸擡頭就看見這一幕,血液凝固,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只能朝着那裏狂奔。

未到跟前,瞧着姜月時被一個灰袍老人接住了。

他快走幾步,橫刀在趙子恩的身前攔住他,神色狠厲:“放下她!”

趙子恩非但沒生氣,反而聽話的将人給沈子歸,見他抱穩,才不急不慢的說:“我是她的師父,接下來交給我,你照顧……好她就行。”

說完也沒去看他的神情,召喚回白熾劍拿在手中,疾跑幾步,傾身向前飛了起來,對着泉碧一劍砍去。

範夜來躲閃得很快,還是被那兇猛的劍氣牽連,不受控制的砸向圍牆。

“對不住啊,範大人。”趙子恩回頭沖他說了聲。

“趙子恩!”泉碧眼睛倏地就紅透了,泣聲喊道,“怎麽?做了這麽多年的縮頭烏龜,現下不做了嗎?”

“泉碧,當年我心軟留你性命,沒想到釀成此等大禍,”趙子恩對白發在空中飛揚,凝氣在白熾劍上,語氣堅決,“今日,就是你魂飛魄散之日。”

女人擡頭哈哈大笑,像是聽到什麽實在有趣的事情一樣,完了,妩媚的瞧了趙子恩一眼,自信說:“天下我即将唾手可得,你,我也要殺了。”

音畢,手中的刀投擲飛出去,被白熾劍哐當攔下,趙子恩沒有絲毫“敘舊”的意思,繃着嘴角步步緊逼。

——跟個大魔頭談屁的話。

沈子歸抱着姜月時卻發現了不對勁,懷裏的人十分冰涼,鼻息微弱,印堂發青。

他不敢托大,急忙将人抱到不遠處的草坪上,邊給她捂手,邊輕聲呼喚道:“姜月時,月月,醒醒……”

眼見脈搏越加虛浮,神色慌張的男人扶她坐着,通過背部不間斷的輸入功法。

“噗……”泉碧摔出去後趴在地上低頭嘔出一口血,感覺到脖頸上的刀逼近,擡起頭看着趙子恩。

這一幕何曾相似,當年她也是這樣被他刀劍相向,只能望着高高在上的他。

“為何……”她咽下淚意,才氣若游絲的說,“還是敗于你的劍下。”

趙子恩冷漠的眼神瞧着她,想了想還是道:“你因我的靈氣而生,這輩子都不可能打贏我。”

“砰——”白熾劍強行将元豐帝裏的靈魂取出,淩厲的穿透過去,黑影于空中緩緩消散。

随着泉碧的死,那些只有形的妖獸突然嘶聲長鳴,然後爆破而亡,成為煙花在空中炸開。

趙子恩找到沈子歸他們時,姜月時無聲的躺在男人懷裏,已經沒有了呼吸。

他靜靜的站着,悲痛沉默的沈子歸卻突然輕輕的放下人,疾步朝他靠近,“砰”的一拳砸過去,趙子恩直着身子,沒有躲開。

紅了眼眶的男人還想再揍,被範夜來死死握住手腕。

“放開我!”沈子歸的眼淚随着這一聲怒吼嘩的就留下來了,沖着趙子恩憤然哽咽,“剛才好好的人,你還我……還我啊!”

他從小性子就淡,倘若被責罵或者丢了什麽重要的物件,根本就不會哭,後來家中的那只老貓死去,他都沒有流淚,因為他覺得死了也是一種歸宿。

但現在他接受不了,胸腔裏太疼了,疼得他眼淚不止,疼得他

——想跟着去了。

明明适才還言笑晏晏的人突然變作了一具冰冷的屍體,你叫他如何能坦然接受呢。

趙子恩手指蜷縮,卻也只是道:“對不起。”

範夜來緊緊抓住沈子歸,擡眼看向這個白發飄飛的老友,問他:“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趙子恩回視他,說:“當年我斬殺泉碧後,修為不升反降,而且隐隐有全部散盡的趨勢,為此我只能将它注射到鐘表裏封起來。姜月時出生那日,鐘表竟然認她為主,我不想去打擾這麽個小孩子的,然而八歲那年她的命數已定,救她就得綁定這個鐘表,為多年後的這一幕犧牲,不救,她就會在那日死去。”

衆人聽完,卻什麽話也說不出,只聞一聲聲嘆息。

都是命嗎?

胖魚不懂,他看着床上毫無聲息的姜月時,沒心沒肺的他此刻感到很難過。

有人會說他在為日後沒有了飼養員而短暫流淚罷了,白途心想都對,要是只是這樣就好了,他可以毫無愧疚的找下一個,總會找到這麽個善良、臭屁、武功高的飼養員的。

可是……

他娘的,心裏怎麽會那麽苦……

房間裏還有一人,就是沈子歸,他已經好幾日沒吃飯了,就這樣雙眼無神坐在床頭,抱着那雙冰冷的手不停的捂,試圖捂熱一點。

強烈的紅光突然從側旁照過來,大地震顫,木讷的男人緩緩轉過頭,看見了一條龍。

龍?

別說他,白途也疑惑,自己正在傷心落淚呢,怎麽體型突然變大,成為了一只龍,而且還在不停的暴漲。

眼見他的軀體即将穿透房頂,沈子歸急忙抱着床上的人出了門,站在庭院裏仰頭,看着那條渾身泛着紅光的巨龍。

白途腦子裏走馬光燈,所有的記憶湧入大腦,得知自己是天帝的那瞬間,簡直是五雷轟頂。

原來他察覺人間有異動,遂孤身前往,沒想到剛落地,被人當蛇給打了,還連帶着剝皮入藥。

醒過來時,只知道自己是大理寺衙門池塘裏的一只魚,往後事情大家便知道。

沈子歸并沒有多餘的神情,打算抱着人回另一個房間,沒成想懷裏的姜月時突然消失,被白途放到自己的龍頭上,男人近乎缺水的狀态,讓他的嗓音十分喑啞:“還給我!”

白途迅速靠近,睜着那只龍眼看着他:“我有辦法可以救活她,你要做的,就只有等。”

“你到底是誰?”沈子歸雖然警惕,卻沒後退。

碩大的龍頭左右歪了歪,未幾,用胖魚的語音說道:“我是天帝,你該信任我的能力。”

說完,龍尾一甩,沖天而去。

沈子歸為什麽不阻止,也許他只能寄希望于渺茫了,只有一點機會都會抓住。

……

來年春日,天意綿綿,萬物複蘇。

枝頭綠芽悄然探出了頭,荷葉間蜻蜓點水,庭院裏的那幾棵枇杷樹已是滿樹青色。

“沈大人,你要回家了嗎?”值班小吏擡頭看見往外走的沈子歸,寒暄道。

“嗯。”男人理了理脖頸間的白色裏衣衣領,修長的手指在陽光下透着暖意。

他略微點頭,轉身繼續朝門外走,擡眼的一瞬間,看見了站在臺階上笑着瞧他的人,頓時僵硬在原地。

“沈大人,好久不見。”姜月時眼睛彎彎,巧笑盼兮。

落日的黃暈從女子身後投射過來,晚風亦然溫柔拂過她的臉頰。

沈子歸方才學會走路似的,終于踏出了那一步,緊接着,幾乎是跑起來抱住那只心心念念的“貓”。

感受着臂膀上的力氣,姜月時快被勒斷了,錘了錘男人的背,嗆聲說:“行了,行了,我要被你勒死了。”

聽着這話,沈子歸迅速放開人,破有點緊張無措的看着她。

瞧着男人的神色,姜月時心一軟,開玩笑道:“沒出息。”

沈子歸眼裏終于有了點笑意:“那你還要嗎?”

姜月時牽着男人的手往外走:“這不是來接你回家了嗎?”

日後的沈子歸再回憶起這一幕,覺得那年的春光燦爛得過分……

全文完。

醋罐

第 31 章 親吻

親吻

“就在京城。”楚羽回答道。

“看來狼妖案不是偶然。”沈子歸想到前不久的韓大人,沉聲說道。

天色已然不早,大家找到一個客棧歇息,決定明日一起上路。

——是時候回京了。

沈子歸沒放開姜月時的手,就這樣牽着人出了門,往客棧走的途中,似是無意的一問:“回家後,讓父母聚在一起吃個飯吧。”

“可以,”姜月時擡頭看着落日,突然想到什麽似的笑起來,目光有點狡黠,“當初你得知要娶我的心情是如何?”

沈子歸語塞,半晌還是打破沉默誠實道:“起初我心裏的确是不悅的,想要找個機會與你和離,可後來——”

“怎麽?”同樣一開始有那個想法的姜月時追着問。

“我卻日日夜夜都在後悔,當初怎麽就在新婚之夜丢下你跑了呢。”男人緊了緊手,喑啞的嗓音似有醺意,愧疚的神情中透着憐惜。

姜月時明白他話裏的意思,然而她此時卻有了捉弄人的興趣。

小手從大手中掙脫出來,低下頭往後退了幾步,沈子歸有些緊張地看向她。

他剛想問怎麽了,那人擡起眼,一副泫然若泣的可憐樣,故意夾着嗓子輕聲說:“敢情你竟然只是饞我身子嗚,虧我把你當我心頭好嗚。”

完了将頭一扭,說什麽也哄不好的樣子。

男人适才繃緊的神經莫名一松,他快走幾步,雙手捧住姜月時的小臉,低頭親了上去。

察覺到懷裏人的僵硬,他的另一只手摸到她的後背安撫,親完也沒讓開,就保持着鼻息交纏的距離,眼睛十分認真地看進那雙此時有些朦胧的眸子裏。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想,別人有的你也要有,不想讓你的婚禮有遺憾。”拇指終于得以觸碰到了那令人無限遐想的側臉,男人邊說邊輕柔地摩挲。

姜月時被他弄得有點舒服,但還是嘴硬道:“反正,這下連親也不可以了。”

說着就要扭頭離開男人的懷抱,表示從此封心絕愛。

——沒成功。

沈子歸一只手扶在她的細腰上,将人重新捉到懷裏锢住,右手按在她的腦後,再度低頭親上去。

已經有了第一次經驗的男人進步飛快,如果說适才是磨嘴唇,現在他已經學會含住那嬌豔欲滴的花瓣吮·吸,舔·弄小巧的貝齒。

姜月時招架不住,只得伸手推了推男人的胸膛。

沈子歸親吻的途中睜開眼,眸色很暗,欲/望驚人,見她緊緊閉着眼睛,眉頭微蹙,才收斂攻勢退開點身子。

“給我親吧,嗯?”男人像一頭開了/葷的獅子,裹挾着貪婪的音色懶而低沉,說着話還要與懷中的人額頭相抵。

他們還是近得過分,姜月時只要稍微一側頭,就會與他耳鬓厮磨,呼吸間全是男人的清冽木香,這樣的局促,讓她臉上發熱,最終還是繳械投降。

“親親親,随你親,行……了吧。”

沈子歸像是得到了某種嘉獎,嘴角上揚着,悶笑一聲,迫不及待地想要享用獎品。

——被小手捂住了。

鼻子氣息溫熱地撒在掌心,姜月時面對他疑惑的目光,盡管感到窘迫,還是小聲說:“嘴皮破了,改日親,行不?”

男人心頭一陣酸軟,握上小手親了親,眼角帶着笑意:“那我們明日再親?”

“嗯。”姜月時當真忍不住想逃跑了,急忙抽出自己的手,不看身後人徑直往客棧走。

走了會兒,待到冷靜得差不多了,剛想扭頭與沈子歸讨論關于那個五行陣,誰料身子突然被人攔腰抱起。

“你幹嘛!”她驚呼一聲。

男人大笑起來,颠了颠人:“帶你去洞房!”

絕了絕了,姜月時在風中淩亂,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這沈大人是個悶騷,平日裏正經得過分,誰想到是個假正經呢。

她緊緊抓住男人的胸前衣服,眼睜睜地看着他把自己帶回了他的房間。

……

“你們二人……這是怎麽了?”

翌日大家圍在一起吃飯,鄭成淵看着姜月時他們的臉色,被那眼下的黑眼圈吓到,指着人說道。

胖魚一尾巴掃在他的背部,語氣裏充滿了不理解:“好歹十七歲了,怎麽跟個智障似的。”

白途自認為給姜月時解了圍,沒想到話沒說完就被提着扔出了門。

事情還真不是他想那樣。

昨晚沈子歸抱着人進了房,一言不說地前往裏屋床鋪,将她放到被褥上後,自己卻轉身來到外室的榻上憩息。

姜月時本來還以為他要來真的,看着他的背影,心下稍松,畢竟她覺得進度過分快了點,還沒做好準備呢。

然而當蠟燭被挑滅後,安靜的房間內,對方的氣息清晰可聞,姜月時也不知為何心跳加速,緊張了一晚上沒睡好,半夜聽到沈子歸的微微鼾聲,才勉強閉着眼睛睡了會兒。

第二日見到男人的神色,才發現他也沒睡好,心情莫名就開朗了。

姜月時想到這兒,一臉認真地對鄭成淵說:“分析了一晚上的案情呢,可辛苦了。”

“原來如此,那當真是辛苦至極,”鄭成淵沒有多想,還十分友好地說,“早膳你們吃什麽?我來請客吧。”

“包子吧。”姜月時現在看他哪哪都順眼,笑着說道。

沈子歸一直不遠不近地貼着姜月時,見鄭成淵詢問的目光,于是開口道:“和她一樣。”

一行人簡簡單單的吃了點,姜月時遞給楚羽一套手铐:“沒辦法,要按照程序走。”

“沒事。”她接過來,甘願成為一個俘虜。

鄭成淵先翻身上馬,扶着楚羽到跟前。

“昨日沒有問清楚,話說那五行陣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姜月時緊随其後上了馬,牽動缰繩靠近他們。

“五行五行,便就是金、木、水、火、土,豢養的五個妖獸也分別是這五個屬性:

“首先就是金,代表着權貴,就是京城裏的六耳白猿;木,象征着忠誠與古樸,想必你們已經去過揚州了,不出所外應該遇到了山神;水,與漁民的生活息息相關,五角龜應運而生;火,時家村的人大多是栉比族人,有舉辦篝火節的習俗,妖獸是那鬼車鳥,每個腦袋都可以噴火,戰鬥力驚人;最後就是土,沙城的依據,我之所以能啓動幻境,主要是靠那鈴铛蟹。”

她說完,姜月時回憶起這一路的奔波,才恍然竟然如此有根據,想到什麽,她問楚羽:“那現下的鈴铛蟹去哪兒了。”

“我也奇怪,啓動陣法時還在沙灘上,幻境消失後也随之不見了。”

沈子歸一直安靜地騎着馬在姜月時的身側,不知在想什麽,半晌沉聲問道:“這個法陣的作用或者影響是什麽?”

“磁力效應,妖魔失智;布陣之人,法術大漲。”楚羽說完,沉默下來,神色看不清楚。

“可有破陣之法?”男人緊了緊手中的繩子,肅然再問。

“以血為築,凡肉為祭;此功已成,蒼生覆滅。”楚羽不敢看小蛇,扭過頭凄然道,“不可破,也不能破……”

衆人臉上說不出來的沉重,姜月時摸了摸自己身下的馬兒,淡淡說道:“在泉碧啓動陣法之前,殺了她。”

“對,當前要務就是趕緊回京,将這一切告訴範大人,到時候再想法子吧。”鄭成淵應和。

“駕!”

一夥兒人抖落缰繩,馬蹄濺起飛泥,渾水揚撒野草,窪地倒映少年郎。

……

範夜來伸手在帕子上擦幹水漬,瞧着秦百曉進了屋,将帕子收起來放到衣襟裏。

“大人,沈兄他們到了。”語氣裏是藏都藏不住的激動,他忍耐朱堯順很久了,沈子歸一回來,看看朱堯順還怎麽浪。

“嗯,”範夜來沒戳穿他的小心思,只是說,“剛好我又有話要對他說,走吧。”

他們到前廳的時候,裏面鬧哄哄的,朱堯順抓着胖魚,對着他一陣啰裏啰嗦,還當他是死鹹魚,拍在了實木桌上,白途委屈極了,死死扒拉着姜月時,說什麽也不肯再與人類玩了。

楚羽已經被沈子歸安排衙役帶了下去關押起來,看到範夜來,上前走了幾步迎上去,雙手抱拳:“子歸,幸不辱命!”

“辛苦,你做得很好。”範夜來抓住他的手,語重心長的對他說道。

他就這樣架着他的肩膀轉過身,大家一一落座,廳堂裏随即響起了說話聲。

姜月時看到沈子歸在彙報案情,側頭看向門外。

——秋天要到了。

庭院中栽着幾棵枇杷樹,果實尚還青綠,葉子已經開始發黃,掉落在青石地板上,映襯着古典建築,別有一番風味。

不知過了多久,她都昏昏欲睡時,會議終于結束了。

沈子歸也不避諱,牽着她的手準備回家,辦差的兄弟們在一旁“喲喲喲”的調侃,尤其以朱堯順最為大聲。

姜月時看着男人的背影,見他習以為常了,于是就沒有說什麽,燙着耳朵和他一起回侯府。

幾個月前,來到大理寺衙門口敲響大鼓的便是那林風,當時他的神志已經不清楚了,但還是斷斷續續地告訴了範夜來他們一些重要的信息。

他本是慧穎公主随身攜帶的一個香包,後來稀裏糊塗地幻化成人,又不可遏制地愛上這個宛如仙女的公主。

在他的陪伴下,因為家人驟然死亡悲痛度日的慧穎公主漸漸展顏,晚上也會很安心,可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皇宮突然起大火,林風要帶她走時,還在擔心鄭成淵這個親弟弟,得知他被宣威将軍帶走,德順帝又殁了,才答應他一起逃出生天。

慧穎公主一面放不下還在後宮的母後,一面愛上林風,與他結婚生子。

不久連母後也熬死了,她打算跟着林風離開京城去尋找鄭成淵,可就在收拾行李的那晚,林風突然心性大變,将慧穎公主咬死。

林風反應過來悲痛萬分,害怕自己也将小女兒咬死,只能求助範夜來他們,說出流落在外的皇子,懇求他們收養自己的孩子,至于他。

——殺了吧。

他早已随着慧穎公主死了。

範夜來沒殺他,只是将他關押在牢房,令人看守好他。

鄭成淵靜靜的聽完,提着那把玄鐵刀找到林風,當看見他本人時,卻怎麽也下不了手為姐姐報仇。

因為林風瘦骨嶙峋,雙手雙腳皆被自己活生生扳斷,牙齒日複一日地啃鐵欄,留下滿嘴的潰瘍以及崎岖不平的爛齒。

他看着這一幕,突然悲從中來,孤寂的身體在黑暗裏站了很久。

醋罐

第 30 章 沙城幻境

沙城幻境

“吱吱吱……”一條小蛇從松弛柔軟的沙灘上游過。

楚羽是一只身長十幾尺、腰圍碗粗的黑色大蟒蛇,她看着剛出生不久的孩子,目光充滿了愛意。

今年過去,她想就可以帶着小蛇一起去皇宮找他的爸爸,一家三口去很遠很遠,乃至沒有任何人類的地方生活了。

楚羽這樣憧憬着,突然察覺到有人闖入了沙城,她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手指撚訣,口中低述:“天地玄黃,陣法通啓!”

都說離得很近,沒想到這麽近,姜月時二人出門左轉不到十步,就已經踏入了死城的範圍。

要說這城當真怪矣,完全是用沙子堆砌的一座城池,通體看下來,竟然沒有一根木頭。

鄭成淵說的沒錯,空城裏沒有一人,反而是肉眼可見的一些白骨。

姜月時走在前頭,看得啧啧稱奇,還不忘跟身後之人八說:“怎麽我們走了那麽久,也沒發現什麽異樣?”

沈子歸眼神跟着随風旋轉飄揚而上的沙塵,聽到此話,看向面前人的背影。

他的目光晦暗,眉毛先是微微一挑,才舒展開來,語氣尋常地說:“是啊。”

姜月時突然停住腳步,臉上閃過一絲訝異,旋即如無其事地轉過頭盯着沈子歸。

“怎麽了?”男人的表情溫柔得過分,為了方便和她對話,還刻意彎下腰。

“砰……”那張帥氣英俊的臉迎接了一個拳頭,小手雖小,可力氣卻半點不弱。

沈子歸下意識捂着火辣疼痛的側臉,震驚的看向姜月時,神情憤懑:“你瘋了!”

“砰——”

這一次的拳頭打在了對方的手掌上,姜月時眉眼壓着,唇角抿緊,任誰來看,都看得出她生氣了。

沈子歸面對她的攻擊連連後退,并不打算和她糾纏,懷疑她的心智被陣法影響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聲說道:“快醒醒!”

姜月時擰開他的束縛,這一次直接朝着他的下三·路踢去,全程面無表情,可勁兒卻絲毫不減。

沈子歸還是持躲避的态度,迅速抓住那只小腳,手腕就搭在她的腳踝上。

他只短暫的握了一下,那人借力而為,騰空而起砸向了他,感受到脖頸上的力道是朝着他的性命而去的,沈子歸終于不再防守,哐當地伸手格擋。

“你到底怎麽了?”偏偏還在不死心地想要喚醒她。

姜月時沒急着跟上去,就在不遠處緩緩站直身子,聞言只是冷眼道:“他看我的眼神不是你這樣惡心人的,你個山寨冒牌貨。”

“沈子歸”呵呵一笑,也不打算再僞裝了,左右扭了扭頭,先是長出了碩長的尾巴,随後從腳底變成了蛇的上身。

“嘶……”伸出來的蛇信子比姜月時身高都大。

楚羽看着這個瘦弱的人類,劺足了勁兒地一甩尾巴。

沈子歸反應過來時,能很清醒的感覺到周圍沙牆退去,變成了一堵堵紅磚砌成的牆,看着面前的那個熟悉卻又陌生的書架,他知道——

這是幻境……

他的頭腦、眼睛都很清明,然而他還是克制不住自己的行為,看見自己推開了那堵書牆,再次目睹了暗室裏的情景。

——再次看見了投射到上面的黑影。

就像記憶裏的一樣,他的冷汗先一步滴落,那種心驚的感覺如實地傳達到了沈子歸的體內,恍惚間,他差點以為這是現實。

他轉過身,機械地和元豐帝對話,只是這一次有所不同了。

站在暗處的元豐帝始終沒有走出光亮,他的聲音像是被蒙在了一個面具裏,聽起來悶悶的,像來是布陣之人從他記憶裏挖出來複刻的,做不到完全還原,留下了一些瑕疵。

沈子歸告辭就要離開,他也沒讓開身子,嘴角突然揚起一絲冷笑,陰柔的面容終于被光亮照見。

“愛卿,”停頓一下,“你不仔細再看看地上的圖畫了嗎?”

已經擡步要走的沈子歸愣住,不信這些人那麽好心,會給他透露出重要的信息,但是萬一……

這個誘惑對他來說太大了,心裏清楚“元豐帝”在故意引他上鈎,可他還是轉過頭朝暗室裏靠近了。

視線移到地上,這一次沈子歸依然沒看清,不是因為其他,而是目光被奪走,他看見了躺在地上的人。

——那是姜月時。

雙腳從未這般沉重過,整個脊背像是在被人一刀刀地淩遲,他自認為清醒的頭腦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就踉跄着撲了過去。

“……姜……月時……”幹澀的嘴唇小聲吐出了幾個字,沈子歸将地上的人抱到懷裏,恢複跳動的心髒太激烈了,響聲震得耳膜鼓動。

顫抖的手撫上她的臉頰,只能感覺到一片冰涼。

——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二人一路同行下四州,姜月時永遠走在前頭,沈子歸只能看見她倔強的背影,以及弧形十分圓滑可愛的側臉,明明人很清瘦,但是臉頰在陽光下有着細小的絨毛,十分像貓貓的側顏。

确定自己的心意後,他每瞧一眼,便肖想一次,渴望觸碰它。

那應該是溫潤細膩的的觸感……

“我……帶你……走……”沈子歸攔腰抱起人,蒼白着臉低頭對懷裏的姜月時輕聲說,“去……找……郎中……”

方才跨出去一步,他突然被一股強大的吸力給吸了出去,眼前風沙太大,他下意識伸手遮擋。

等等……

風沙?

哪兒來的沙,他不是在暗室嗎?

帶着這樣的疑惑睜開眼,沈子歸一時不适應刺眼的光。

“喂!沒事吧,陣法都給撤了,我一直拉不出你,還以為你遭遇不幸了呢。”姜月時懷裏抱着條小蛇,正蹲在他的面前。

沈子歸放下手,這才發現他坐在沙灘上,眼前的人那樣真,語氣那樣活潑。

——她還活着。

姜月時見這人對着自己紅了眼眶,這才發現他的臉色十分蒼白,怔愣一瞬,她毫不猶豫地傾身向前去抱住他,溫然道:“是太冷的緣故嗎,我暖和,給你烘烘身體。”

她像個小火爐,源源不斷地給沈子歸輸送來了熱量,他的雙手亦緩緩舉起,回抱了她。

楚羽站在他們的背後,眼裏閃過一絲羨慕。

“好了,”姜月時重重地拍了拍男人的背,還順便撫摸了會兒,才松開手站起身,“得給你彙報點情況。”

“這沙城幻境是這個女子——楚羽啓動的,我不知道你看見了什麽,但是我呢,遇到了你的山寨貨,被我一眼識別了。”

她伸手将地上的人拉起來,才繼續說:“本來以為和楚羽一番苦戰,沒想到危機時刻,這個小家夥跑出來,我明白擒賊先擒兒的道理,尤其對于一個母親來說,就抓住了他,威逼楚羽解除陣法。”

姜月時摸了摸懷裏的小蛇,擡眼看了看沈子歸的臉色,見他好了很多,心下稍安。

楚羽見自家小孩對這個女子喜愛得緊,剛要為之喜悅起來,突然想到自己的處境,那個笑便就比哭還難看了。

“先離開這兒吧,楚羽,”姜月時自始至終都将小蛇抱在懷裏,不會因為他母親主動投誠而放松緊惕,“我們有事要問你。”

……

鄭成淵和胖魚還待在原地,一人一魚背對背,誰也看不慣對方,像是天生之間就有了一種暗暗的較勁兒。

瞧着姜月時他們回來了,胖魚激動的起了身,豎立在桌上,語氣欣喜:“好快。”

而鄭成淵卻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愕然道:“就那麽簡單?”

姜月時心系沈子歸的狀态,要是以往早就翹着尾巴誇大其詞一番,可現下她沒有心情,于是敷衍道:“不錯。”

楚羽跟在他們身後進了屋,按照她的指示落座,目光一直沒離開孩子。

“我不想用小蛇威脅你,所以将你得知的所有事情都告訴我們吧。”姜月時見胖魚對懷中的小蛇十分感興趣,索性讓他們兩個在一旁玩耍。

沈子歸又恢複了往日裏的那副懶散勁兒,正低垂着眼皮,把玩姜月時腰側的長發。

鄭成淵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秉持着言多必失的原則,猶自倒了杯茶支着耳朵聽。

“你們現在所看到的元豐帝皮囊之下的魂魄,其實完全被泉碧占據了,我曾經與她是交好的朋友,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會陷害我和丈夫。借用元豐帝的身份,她罔顧律法,将我的丈夫楚傑私自關押起來,以此來要挾我,讓我幫他在這個地方做事。”

“我曾經反抗過,得到的卻是楚傑的一只斷臂,那太令人心碎了,于是我只得服從,來到這個叫雲州的地方,只要有人闖入此地,就要打開天地玄黃陣,将那些人活生生耗死在這兒。”

楚羽苦笑一聲:“我知道我罪孽深重,如今被你們抓住把柄,死亡對于我來說,也許是一種解脫,只是在那之前,我希望……可以見上楚傑一眼。”

她的語氣近乎哀求,風情萬種的臉上已經有了幾分滄桑。

姜月時捉過沈子歸的手放到桌上,不讓他再玩弄自己的頭發,眼睛依然看着楚羽道:“我可以答應你這個請求,但是前提是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說。”

“那元豐帝或者說是泉碧,讓你在這個地方如此草菅人命,總得有個理由吧,就沒向你透露出一些信息嗎?比如陣法什麽的。”

楚羽聽到最後幾個字,訝然道:“這你們都查出來了?!”

姜月時掌心下的手指一動,她看向手的主人,對方正巧扭頭看她。

“那個陣法叫什麽?”沈子歸不動聲色的捏了捏她的小手,開口說了目前的第一句話。

楚羽沒注意他們的動作,思量着說:“五行陣,那個陣法叫五行陣,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四個,他們都在為泉碧做事,每年需在期限內上交指定的人頭,用以豢養妖獸。”

“五個?”姜月時驚愕,“還有一個地方是哪兒!”

醋罐

第 29 章 薄情之人

薄情之人

說來也是巧,自從那一夜過後,二人偶遇的幾率是越來越高。

一來二往,在相處中就互相喜歡上了。

端王想要娶她為妻,但是又不能給她身份,薛玲在了解到他是一個王爺以後,且得知了後院裏有正妻以及其他的小妾的情況下,還是毅然決然的嫁了過去。

薛掌櫃不敢對女兒說什麽抗議,就怕她像過去一樣做傻事,更何況一個王爺要納妾,他們這等平民是沒有資格拒絕的。

進入王府裏以後,令薛玲感到意外的是,王妃并不是那般胡攪蠻纏之人,也不是好勾心鬥角之人,哪怕她受寵,也不會在明面上表達出來嫉妒的心思。

恩恩愛愛了兩個年頭,大多數時日,端王的宿在薛玲所在的小院兒,于是在第二年春天到來時,她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

鄭成宗這個名字是端王自己親自取的,成宗成宗,成為人上人,宗親天下,飽含着他對這個小兒子的期望。

後來奪嫡之風越加猖狂,各藩地上的親王甚至私自豢養士兵,其心昭然若揭。

端王從始至終都在扮豬吃虎,不争不搶、靜靜的待在王府裏,待到上頭的幾個兄弟争得頭破血流時,他來一招橘蚌相争,漁翁得利。

當他命人拿下金銮殿牌匾後面的傳位诏書,看清楚上面寫的是哪個皇子的名字以後,曾經的端王也就是後來的德順帝覺得很諷刺。

那個名字是他。

偏偏就是最不受寵的他。

可能是晚年以後,對他感到一點愧疚,所以才選中了他,或者是想将戰火都引到他的身上來,不管是哪一個答案都不重要了,這九五至尊如今可是他。

這樣就夠了。

登基大典結束以後,冊封原王妃為皇後,薛玲則成了人人豔羨的薛貴妃,從此冠寵後宮多年,無一人可以撼動她的位置。

鄭成宗子憑母貴,成為了最受父皇溺愛以及衆人眼中最尊貴的皇子。

鄭成宗的母妃是薛玲,在她的悉心教養之下,自然嚣張跋扈不到哪裏去的。

但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很難說不得意,畢竟他的父親母親是這天下最尊貴的二人。

偏偏薛玲總是讓他不要這樣,要懂得謙卑,不要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叫人輕看了他,免得日後牆倒衆人推。

于是鄭成宗在薛玲的面前就開始僞裝自己,人前一副我很聽話的樣子,人後還是帶着點小孩子的傲氣,不至于刻意去欺負那些不受寵的皇子,但是倘若讓自己不高興了,是個睚呲必報的主兒。

小小年紀就培養出了狠厲的手段。

命運這個東西誰也說不準,就像誰也沒料到昔日榮寵一時的薛貴妃竟然會被打入冷宮,那簡直是個比冷笑話還冷的趣談。

民間百姓是不會相信的,然而事實上,薛玲的确被打入冷宮,連帶着鄭成宗的待遇也一落千丈。

究其原因,無非是薛玲不再漂亮了。

說來年紀也只有二十七八,可色衰卻像是一個老妪。

原來是她的修為沒有了,長時間的和人類混在一起,她早已忘了吞吐日月精華提升自己的事情,以至于生命迅速衰竭,先從表面上體現出來。

她本可以瞞着德順帝,先躲起來一個人重新修煉,然而德順帝太過關心她,所以就偷偷的來看她,這一看,讓他倍受打擊,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他落荒而逃了,并在以後的多個日夜,沒有再來看過她一次。

說是打入冷宮雖然不正确,可待遇卻是差不多的。首先是大量的侍從被撤退,其次是吃穿用度上極度縮減,最後索性将她囚禁在此,哪裏也不許去。

薛玲這一朵花開得早、開得極為燦爛,可也衰敗得極其迅速,雖然她可以重新修煉讓自己恢複原貌,甚至比之前還要美麗,可她的心先一步衰竭了,在明白曾經的耳鬓厮磨、同床共夢不過只是源自一場關于美貌的罪後,太過天真的她想不通,也不願意去想清楚,最終還是在那個凄涼的房間裏抑郁而亡。

德順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批閱奏折,手中的朱砂筆忽然掉到了地上,發出叮咚的聲音。

他緩緩站起身來到了窗邊,目光看向那個院子,就這樣待到了天黑,不曾發過一言,無人知曉他到底是怎麽想的,又想了些什麽呢?

鄭成宗也許是恨自己的母親的,因為在看到他的屍體腐敗後,又變成一堆白骨,他竟然從中感覺到了一點癫狂的喜悅。

他想,母親終究還是把自己給哭死了。

父皇現在總該會來看自己了吧。

他把一切的過錯都怪在薛玲的身上,要不是她,他又怎麽會落到如此凄慘的下場呢。

果然,當他聽到他要被帶去另一個宮殿生活以後,他越加篤定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然而等他看到那個房間以後,簡直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與他曾經生活繁華的房間截然不同。

鄭成宗心想這樣也沒關系,只要父皇還在寵愛他就足夠了。但是這一等,就等了八年,期間只有來送飯的宦官,以及一些來打掃的宮女,除此之外便再也沒有人踏入這個地方了。

他不甘心,想方設法的攔住德順帝的去路,好讓他想起自己還有這麽個兒子。

可德順帝只是冷冷的瞧了他一眼,那眼神裏裹挾着說不出來的恨,只是轉瞬即逝的一點,但鄭成宗還是看見了。

他被這樣的威勢震得擡不起頭,倉促退到旁邊跪下,不敢再放肆。

“一直到德順九年,他開始在衆人的眼中活躍起來,整個人陰沉得不像話,也是在那一年皇宮突變,我父皇一病不起,各位兄弟姐妹接年失蹤或者死亡。最後就是德順十年,如你們所見我一直被他派人追殺,其目的無非是斬草除根,國恨家仇在眼前,如今到了我提刀上馬的日子了。”

鄭成淵說完,三人沉默下來久久沒說話,姜月時想到什麽,放下茶杯突然道:“那你又是如何得知薛玲是妖呢?”

“這……”鄭成淵面色怪異,猶豫着說,“父皇病了後,會總是看着上空呆愣地說一些胡話,比如什麽是朕負了她,我看見你了,原來你是個漂亮的花妖,等等孤好嗎?玲兒,我對不住你……”

“他邊說邊流淚,起初我也沒當真,直到皇宮失火那日,父皇油盡燈枯前對我再三叮囑,這江山不能讓一個擁有半妖血脈的人來坐,我才恍然大悟,那薛玲果真是個妖,而她的唯一的兒子便就是鄭成宗。”

“這樣就說得通了,”姜月時轉過頭看向沈子歸,語氣裏有點激動,“怪不得我初見元豐帝時,脖子上的鐘表瘋狂擺動,但是我一點也沒發現他是妖的身份,如果是半妖的話倒是有這樣的可能。”

沈子歸和她對視着,見她越說越神情亢奮,嘴角也不自覺的上揚:“嗯。”

胖魚見不得這一幕,心裏罵罵咧咧的扭過身不去瞧他們,覺得這男人真的是雙标得很,對着自己兇巴巴,對着那女人卻是眼裏的溫柔都要滿得溢出來了。

姜月時被沈子歸的目光燙得手指微縮,她眼神飄忽着,最終停留在桌子上。

“話說,這裏好像離雲州就是幾步路,是邊界地吧?”沈子歸收起那副逗人的小心思,擡眼看着鄭成淵問道。

“對,甚至不用騎馬。你們要去那裏嗎?”

“不錯。”

鄭成淵眉頭死皺,壓低了一點聲音說:“那是一座死城。”

“什麽意思?”姜月時坐直了身體問道。

“遍地是沙漠,凡是通過這座城的行商路人無一人幸免,全死那兒了。”鄭鄭淵憶起曾經帶着好奇的心思靠近了那座城,被那路邊的白骨骷髅先吓了一跳,當下心裏發毛。

姜月時見沈子歸沉默,于是接着問:“怎麽回事?”

鄭成淵四下打量,确定沒什麽人看他們這裏後,才傾身靠近了姜月時:“聽說啊,聽說只要有人踏進雲州這塊土地,就會陷入一個沙城幻境,完全是被自己的心魔給活生生折磨到死。”

“那麽奇怪?”

“是啊,別不信,這事兒八成是真的,你們如果沒有必要的事就不要去闖了,這麽多年總有人不信邪,最後還不是變成了堆白骨。”鄭成淵苦可婆心的勸道。

“走吧。”姜月時拿起桌上的白熾劍,轉過身往屋外走。

“哎,你們去哪兒?”鄭成淵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招手就叫回他們,“不會真的要去那個地方吧?”

“對啊。”姜月時側頭,滿臉無所謂的說。

“不行,不行,我不是說了很危險了嗎?”情急之下,鄭成淵就要上手來抓住她的肩膀。

沈子歸像是腦後長了眼睛似的,迅速攔住了他的手,目光發狠。

伸到半空還未碰到姜月時一點的手臂,像是被鋼鐵制作的鎖拷緊緊焊住,鄭成淵低聲倒吸一口氣,神色痛苦:“放開,放開,我不碰行了吧。”

沈子歸察覺到前方人即将轉過頭,如無其事地放開手。

“你們在幹嘛?”聽着動靜的姜月時疑惑地問他。

“沒幹什麽,他想與我切磋一招。”沈大人微微蹙着眉,有點可憐。

某人:“……”

盯着那警告的眼神,鄭成淵随即“開懷大笑”:“沒錯。”

悶在鼓裏的姜月時不懂這人怎麽突然呲着個大牙傻樂,她玩·弄着肩頭上的胖魚尾巴,覺得現在真不是啥比試的時候。

“還有正事兒呢。”

沈大人态度十分友好:“我的錯。”

說着沒理會身後之人怨怼的目光,攏身靠近她,帶着點兒哄:“走吧。”

醋罐

第 28 章 百合花妖

百合花妖

薛掌櫃回去後遲遲沒睡着,輾轉反側半晌,總是心緒難寧,于是乎,披着一件長袍草草穿上,腳踩木屐,持着一盞蠟燭前往小女房間。

“玲兒,睡了嗎?”他敲了敲門框,裏面沒有傳來動靜,只能神色讪讪地道,“老爹今日對你說的話不作數,我本意不是那個意思,所以爹爹在這,向你賠個不是。”

天還未大黑,按往日來說,薛玲還需要吃一碗中藥,不應該會早早的熄了燈休息。

她雖然不大愛搭理別人,可是又十分的乖巧,絕對不會有逼她喝藥的這種情況出現。

薛掌櫃在門外等了頃刻,漸漸察覺出了一點不對勁:“女兒,爹就進來了哈?”

他遲疑着推開門,先是被撲鼻而來的血腥味給嗆到,心下随之一涼,不可置信的舉高蠟燭,将裏屋床榻上的人看了個清楚。

“滴答……”

薛玲無力垂在床邊的手腕上緩緩滴出了一滴血。

薛掌櫃不敢眨眼,手瘋狂的抽搐起來,當蠟燭的光移到地面時,那大片大片的紅色刺痛了他的心。

另一只手不受控制的緊緊捂住嘴,他的全身都在顫抖,雙腳好似箍上了兩個重重的沙袋,把他困在此地,怎麽也移動不了。

“玲兒……”薛掌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拔出已經僵硬的雙腿,朝裏屋走去。

腳下踩着滿地的液體,讓步行之人感覺到十分濕滑,意識到那都是女兒身體裏流淌出來的鮮血後,他的雙腿似乎懸空,一直夠不到地,叫人從腳底生出怵然。

其實薛掌櫃腦內一片空,喉間像是被人死死掐住,根本說不出話。

他在看到薛玲手腕上駭然的刀口時,終于反應過來似的噗通跪在地上,泣聲喊道:“來人啊,快來人……”

薛宅頓時亮如白晝,郎中在仆人的帶領下悄然從後門而入。

百合花不知不覺通了靈,在她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時,她竟然附身到薛玲體內,代替她新生。

流了這麽多的血,薛玲在父親敲門進來的一瞬就離開了人世,接下來大夫眼中的奇跡,不過是這副皮囊裏換了個靈魂。

“薛玲”睜開眼,不懂為何衆人圍着她歡呼,更有甚者邊哭邊笑緊緊抱住她,将鼻涕都蹭在了她身上。

她回顧着腦海裏的記憶,明白這個老頭就是薛玲的爹——薛掌櫃。

百合花妖笨拙的學着人的行為,上手拍了拍這個他的背,誰料薛掌櫃哭得更大聲了,她一下不敢動,就這樣僵持着姿勢。

起初薛宅的人都沒發現小姐的異樣,可随着這人表現出來的行為越加怪異,他們只能解釋為是薛玲失憶了。

薛掌櫃便越發愧疚,話都不敢再說一句她不愛聽的,真真将她捧在了手上寵。

花妖從未感受過世間的溫暖,這一家人每日對她的态度她都看在眼裏,再怎麽懵懂無知,也會有報答他們的想法。

薛玲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好,薛掌櫃說不出來的高興,當得知女兒要出門游玩時也答應了。

端王那日刻意躲開王府裏的視線,悄摸着來到一個酒館,青樓他可不敢去,萬一被王妃抓着,那麽他的下場簡直沒有一個王爺該有的樣子。

好不容易坐在一個雅間喝上幾盅酒,大街上突然吵鬧起來,他打開窗子,只探出一個頭稍微撇了一眼,只消一眼他迅速的轉過頭。

是王府的侍衛在尋找他,想來是端王妃發現他沒在王府,特意派人來找。

聽着他所在酒館上傳來的急促腳步聲,端王心裏十分憋屈,可他又抗争不過,于是厚着臉皮從窗子裏跳了出來。

“啊……”

“小姐!”

他跳的時候沒怎麽看清大街上的情景,所以摔下來的時候就砸中了一人。

端王感受到身下的柔軟,慌忙擡起上半身,低頭看去,原來他砸中了一個女子,手正放在人家的小腰上。

丫鬟沒見過端王,眼見他一直沒站起身,只當他是什麽登徒子弟,當即冷眼喝道:“臭流氓,還不快快從我家小姐身上下來!”說着就要上手去扒拉他。

“在那兒!”而王府的侍衛也從窗子裏看到了大街上的自家王爺,指着他喊了一聲。

端王只得趕緊起身,頭也不回的低聲說了一句對不住,就急忙朝大街的巷子裏跑。

“什麽人啊……”丫鬟扶起自家小姐,神情不悅的數落一聲。

薛寧被砸中時,恍若一個鐵餅壓着她,讓她全身都酸痛起來。

她緩緩站起身,擡起手臂時,“嘶”了一聲,原來右手掌被摩擦得出血了。

“站住!”那群漢子一擁而過,追着前方的身影而去。

“呀,怎麽還出血了!”丫鬟滿臉緊張的托住小姐的手,頗有些慌張的說,“都怪那賊子,回家後怕是會被老爺臭罵一頓。”

薛玲看着傷口正在急速愈合,不動聲色的放下衣袖遮住它,擡眼向丫鬟說:“只要你不告訴我爹爹,他自然不會知道。”

丫鬟擔心她的傷口是真的,害怕被家主懲罰也是真的,聽到小姐這樣說,神色躊躇道:“真的可以這樣嗎?萬一被老爺發現……”

“我不會讓他看到的,你不必擔心,照我說的去做就可以了。”短短幾瞬,适才流血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看不出一點疤痕,薛玲擡起左手捂住它,語氣稍微加重了一些。

“是。”丫鬟突然感覺到一陣陰冷,低頭應道。

今日出來游玩的興趣現下也沒了,薛玲往家裏走的途中,腦海裏不自覺的回憶起剛才的那個男子,眉眼十分英俊,扶在她腰間的手大而溫暖。

只是冒出來這麽一個念頭,她頓時感覺臉頰發燙,明明什麽都沒有發生。

往後幾日無事發生,薛玲已經忘了那個男子。

元宵節漸近,薛宅裏張燈結彩,正忙着布置房間,采辦花燈、食物的下人來來往往。

天邊的最後一抹落霞悄然隐入蒼穹,一束煙花綻放在黑夜,絢麗的光倒映在每個擡頭望的路人眼裏。

“看一看,望一望,最新搞來的新玩意兒欸。”

“客官,要不要來碗湯圓兒……”

“這花燈采用的工藝可謂十分繁複,只此一家,你看這……”

“公子,要不要看看這個面具……”

端王終于如願以償的可以上街玩耍了,他抛給商販幾兩碎銀,接過他手中遞來的黑金面具戴上。

行過幾步路,前方便就是衆人放花燈的河流,他随意找了個地兒蹲下,正想缺德的打量別人花燈上的願望,無意間的一轉頭,倒是認出了旁邊的人,正是前不久他撞着的女子。

“那個,姑娘,那日我砸中你真是不好意思,你受傷了嗎?”右手搭在後頸,端王神色有點拘謹,主要是他根本不會與女子搭話。

王府裏除了有王妃,還有側王妃以及幾位姨娘,他個個都不喜,但是人都是他的父皇塞給他的,也不能将他們都給趕出去,只能好吃好喝伺候着。

與尋常百姓那般相遇相知相守的愛情他從未遇到過,也不敢想。

薛玲疑惑的轉過頭,盯着這個戴着面具的陌生男子,她肯定沒見過,于是若無其事的轉過身,還當他是來搭讪的,遂離他幾步遠。

端王驚愕一瞬,随即噗嗤一聲,心想人家壓根不記得他了,搭理都懶得搭理一聲。

雙手伸到腦後,解下了面具的繩子,他拿在手中,就這樣蹲着往側旁移了幾步。

“我沒有惡意,”他瞄了一眼女子手中花燈,見她正拿着毛筆在寫着什麽,才慢慢說道,“只是想朝那一日對你的行為道一聲謙。”

薛玲頗有些不耐煩的扭過頭看了他一眼,卻在看清男子的面容時一下愣住。

“怎麽?”端王笑起來,“你認出我來了嗎?”

理智重新回到腦海,薛玲恍若才找到自己聲音似的說:“嗯。”

“受傷了嗎?”端王轉過頭,看向河面上緩緩向下流動的花燈。

薛玲摩挲了一下手中的毛筆,也不知是怎麽想的,雖然傷口在事發當日就已經痊愈了,她還是細聲說道:“手掌被摩擦傷了。”

“果然,我就說嘛,我當時沖下來的力道太猛,就是擔心會撞傷你。”他神色擔憂的又靠近了薛玲一點,面朝向她說道,“伸出來我看看。”

他的臉那樣認真,薛玲将花燈提在另一只手上,伸出曾經受傷的右手臂。

端王看着眼前那只膚若白玉、細如蔥柳的小手,仔細打量了半響,沒看到什麽傷,連一個疤痕也沒有找到。

“是已經痊愈了嗎?”他擡頭看進薛玲的眼裏,訝異中帶着點好奇。

薛玲沒有眨眼,就這樣與他對視,點了下頭,神情誠懇:“是的。”

“那……”端完嘴角一抽,頗有些尴尬的道,“總之,對不住。”

薛玲見他移開了視線,才低下頭看着手中的花燈,無所謂的說:“沒事。”

說完這一句,兩人相顧無言,橋上站着很多對佳人,有的舉頭看煙花,有的相擁而行。

端王突然想到什麽,再次扭過頭看着她手中的花燈說:“你寫了什麽願望?”

薛玲握了握筆,一臉的苦惱,誠實的說:“忘了。”

視線從花燈移到了面前的女子臉上,在暖黃的燈光映照下,精致的五官沒被削弱了一分,就連蹙眉都很是漂亮。

端王壓了壓嘴角,煞有其事的說:“以後可以慢慢想。”

“你在嘲笑我嗎?”薛玲聳了聳肩,瞥了旁邊的人一眼。

男人眼角彎着,嘴角揚着,怎麽看都是一副笑容,偏偏嘴硬說道:“沒有。”

薛玲沒再說什麽,只是餘光一直沒從側旁的人臉上錯開。

醋罐

第 27 章 蠱惑

蠱惑

鄭成淵還逗留在此地,本意是想報答那二人的救命之恩,誰料其中的一個女子見着他,竟然摸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圍着他轉了起來。

他吓得不敢動,只能用眼神示意不遠處的那個男人:我和那烏鴉精不是一夥兒的,是好人啊。

然而沈子歸默不作聲,只是抱着手站着,目光裏摻着點溫看向姜月時,一副對小孩放縱的長輩姿态。

鄭成淵從那眼神裏琢磨出了一點東西,短短幾瞬,已經明白了決定權掌握在誰的手中。

于是也沒反抗,就這樣坦坦蕩蕩的任人打量。

姜月時轉夠了,歪頭想了一下才說:“鄭成淵?”

面前的人驚訝地挑眉,說話的音量較大:“你認得我?”

“不認識。”然而那個女子搖了搖頭。

“?!”鄭成淵當即感到語塞,神色依然震驚,“那,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姜月時皮皮的性格又作祟了,她略微仰頭,眼睛眯着,一臉的高深莫測:“我一觀人面相,就可以知道他的生平以及名字。”

鄭成淵滿臉狐疑,最終還是遏制不了好奇心問:“竟然如此,那你可知我何時生?年庚多少?”

姜月時像模像樣的掐着手指一算,細眉微蹙,神情凝重,不一會兒滿臉自信道:“乙寅年八月初七酉時一刻生,今年十七歲。”

如果說一開始鄭成淵還抱着看戲的态度,當這一句話說出來後,心下駭然,握着刀謹慎的後退幾步。

“你們到底是誰?”

姜月時觀他的神情不作假,和沈子歸對視了一眼,才又轉頭繼續說:“德順十年,五皇子在宣威将軍的庇佑下逃出皇宮,坊間傳言那個皇子早就死了,現在不是還好好的成長為人了嗎?”

鄭成淵知曉自己面對這兩個人毫無勝算,以為這二人是元豐帝派來刺殺他的,于是拔腿就跑。

沈子歸餘光瞄到,輕抛了一下赤羽劍,電光火時間就攔住了他的去路。

鄭成淵被從天而降的劍擊退數步,他穩住身子不說一話又開始跑,不料肩上攀上來的手臂宛若鐵拷,使他動彈不得。

他握緊刀旋身劈去,被從地上騰飛而起的赤羽劍再次擋住。

見他掙紮,姜月時跟過去,不知為何,語氣裏有點炫耀的意思:“我們沈大人力氣很大的。”

“你們到底要幹什麽?要殺要剮趕緊的!”鄭成淵試圖掙脫出肩上鐵腕的桎梏,奈何連腳下的灰塵都不能牽動一分。

“信,在哪兒啊?”姜月時沒理會他,側頭問沈子歸。

男人的眼眸低垂,認真地看着她,輕聲說:“腰帶裏。”

刻意壓低的嗓音,渾着一點啞,似陰天裏的雨霧,穿騰進了一縷青煙,叫人難辨是非,如夢似幻。

姜月時被成功的蠱惑到了,盡量保持着冷靜:“哦。”

沈子歸對這一幕感到很滿意,然而下一瞬,他就親身體會到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腰間的小手準确無誤的摸到他革帶上的中間,就順着這個位置滑進去,向下探了兩三寸。

手下腰腹的肌肉頓時一緊,偏偏心裏焉壞的姜月時還擡起小臉懵懂地問:“是這兒嗎?沈大人。”

沈大人臉頰繃緊,不是很想說話,最終還是閉了閉眼,妥協道:“在右邊。”

靈活的小手沒拿出來,順着腰側滑過去,摸到了兩張布帛,遂捏着舉起來。

姜月時對着畫上的人看了看,覺得這鄭成淵當真是一比一比例長大的,找的人大體上應該就是他了,只要他不是成長中遇到了什麽“難過”的事突然殘了。

“五皇子,我們是奉大理寺卿範夜來的命令前來尋找你的,不是來刺殺你,而是來帶你回家。”姜月時說着遞過另一張,“如果你還不相信你可以看這,範大人一向與宣威将軍交好,來往書信皆可查證。”

沈子歸見他沒再掙紮,于是放開了手臂,退後幾步來到姜月時的旁邊站住,才不急不慢的解釋道:“我是大理寺少卿沈子歸,如今昏君當道,當年皇宮的事我有所耳聞,如果你的目标也是元豐帝,那我們殊途同歸。”

“我是姜月時,”她說着,指了指肩上不知何時趴着的胖魚,“而他是個打醬油的。”

白途不樂意了,幹癟的身體直立起來,魚鳍叉腰:“我不是打醬油的,我可以識妖。”

韓臨的那個事件他聽說了,要不是那日晚上他識破了那個海螺精真實的身份,沈子歸怕是來不及去幫助姜月時,從而釀成悲劇。

經過這一件事後,他頗有點農民翻身把歌唱的自信,覺得自己不再是吃閑飯的一條魚了。

鄭成淵由最初的錯愕到不可置信,再到看着那條鹹魚姿勢的奇異,一番心理路程下來,回憶起适才姜月時疏通百姓的情景,終于肯放下一點戒心,點頭向對面的二位道:“行,我暫且相信你們了。”

“好,接下來找個安靜點的位置再說吧。”姜月時按耐住胖魚,扶着腰間的白熾劍率先轉過身。

行過幾個拐角,找到了一家尚在營業的食肆,三人落座,沈子歸給姜月時先倒了一杯茶,放到她的面前,才斟了另外一杯給鄭成淵。

“先說我們的目的吧,”他放下茶壺,看着對面的人說,“從德順年間接連發生的幾起捉妖天師失蹤案,到近日發生的妖物失智傷人案,一路追查下來,發現跟一個法陣有關系,于是我們按照上面所畫的地方去查,正在企圖找到一些證據或者迷點,搞清楚是否是元豐帝作為,或者他這樣做的目的。”

沈子歸低頭呷了一口茶,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你還活着,說明了我們現下所做的一切總算是有個着落,是我們對抗元豐帝的資本。”

鄭成淵明白他話裏的意思,決定坦誠說道:“你們有什麽需要問我的,盡管問吧。”

“你所了解的元豐帝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姜月時轉了轉杯口,并沒有看他,只是盯着茶水中的一片浮葉說道。

……

元豐帝鄭成宗的母親是薛氏,雖然她只是一個小妾,可她比當時還只是一個端王的德順帝王妃還要受寵,榮寵一時,盛嬌百媚,藩地上的坊間一直流傳着關于端王與薛氏的愛情佳話。

當然也有很多人在背地裏罵她是狐媚子,是慣會蠱惑王爺的妖女。

端王對薛氏的寵愛一致到了要扶持她成為王妃的程度,但因着端王妃的娘家實力十分雄厚,于是他将矛頭對準了側王妃,搞垮了她的母家,緊接着就封薛氏為側妃。

百姓眼中,這就是真相,可事實上,薛氏并沒有恃寵而驕,對端王妃一直敬重謙卑,該有的禮俗樣樣不落;對比她級別低的姨娘,也不會刻意出手打壓。

成為側妃這件事純屬巧然,當時的側妃幫着另一個王爺在端王府打探消息,可謂是一個卧底,無非是後來暴露了,端王借此機會一鍋将她的母家給端了。

位置空懸,加之端王早有此舉打算,薛氏不能再三拂了他的心意,于是就答應了,更何況她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

那她又是怎麽與端王相識,又成為了他的小妾的呢?

百姓說的沒錯,她的确是一個妖女。

可世間沒有一人知道她的身份,包括與她同枕而眠多年的端王以及日後與她在冷宮相守直至她死亡的兒子鄭成宗。

薛氏本身是一棵百合花,是薛掌櫃送給病弱小女兒薛玲的及笄禮物。

薛玲從出生起,就患有不能醫治的疾病,平日裏只能靠藥延續着生命,全靠薛掌櫃家財萬貫,才能買得起數種名貴的藥材。

她性子內斂,不怎麽愛說話,也不怎麽出門曬太陽,總是倚坐在窗邊,眉眼間攏着憂郁,久而久之直接封閉自我不說話了。

薛掌櫃為了小女兒操心操肺,好幾次與她說話都只能得到一個沉默以後,再好的脾氣也會爆發:“爹爹哪裏對不住你,你就不能為了我們大家振作起來嗎?”

這樣罵完女兒後,薛掌櫃是後悔的,可他又拉不下臉與薛玲道歉,于是只能獨自坐在房間生悶氣,不成想他的女兒在那個夜晚自·殺了。

常人是無法理解薛玲的痛苦的,當發現連家人也無法理解她後,唯一的支撐沒了,她如願以償踏上了去往陰間的路。

美好童年對她而言是很奢侈的,她常常因為疾病躺在床上,耳朵裏聽着鄰居家的小孩聚在一起玩耍的嬉鬧聲,嘴裏卻是苦澀的中藥味。

起初她總是這樣羨慕着,也憧憬着,覺得自己一定會好起來的,也可以和他們一起玩耍,也可以交朋友,也可以上學……

她從一個小孩子長大成了一個小姑娘,再到可以出嫁為人婦的年紀,終日盼啊盼,最終一個願望也沒有達成,反而等來了家人的厭倦。

實木長桌的抽屜裏總是備着一把剪刀,那是用來裁剪上面那盆茂盛的百合花莖葉的,後來成為了劃破纖細手腕的鋒刀。

醋罐

第 26 章 烏鴉精

烏鴉精

二人吃完飯以後,沈子歸再次給姜月時換了一次藥,拆開紗布的時候,雖然傷口看上去還是觸目驚心,可好在皮肉已經開始有痊愈的跡象了。

那個五角龜如今安靜的待在壇子裏,胖魚像貓見着老鼠一樣,滿臉好奇和不加掩飾的想吃,趴在旁邊看來看去。

死魚眼突然被一雙指尖泛紅、細長白皙的小手給蓋住了,頭頂上的人不急不慢地說:“如果你吃了它,那我就讓你再次感受一下流浪天涯的孤寂。”

八月的天,零下幾度的話,讓胖魚冷得一哆嗦,他不敢抗議,扭着身子轉過了頭,不再看壇子裏的烏龜。

沈子歸不發一言的拿過一把剪刀,剪去了多餘的線頭,完了才擡眼看前面的人說:“好了。”

“嗯,謝謝。”姜月時睜開眼,沖對方笑了下,然後輕輕地将衣袖放下來。

男人率先移開了視線,讓侍從把他們的馬從馬廄裏牽到門外。

未時已到,太陽炙熱得像個火球,發出刺眼的光芒,讓人不敢直視,不過兩人都沒有遲疑地上路了。

姜月時擡腳踩在黑鐵馬镫上,不受傷的手抓住馬鞍,一使勁兒就騎了上去。

就是這一瞬間,心口突然絞痛,頭皮發脹,她下意識地捂住左邊心髒位置,淡黑細密眉毛蹙了蹙。

陣痛只有一瞬,随後便沒有什麽異樣了,于是她沒當回事兒,打馬向前。

剛進豫州城,周圍百姓不知為何紛紛驚恐着四處逃竄,舉目看去,不遠處桌椅亂作一團,黑影紅影打得不可開交。

原先面無表情的沈子歸在看到那個黑衣人的正面時,心下震驚的同時,手中的劍已經旋轉着擲飛出去,準确無誤地攔下趙營的劍。

姜月時還未反應過來時,側旁的人已經于馬背上一躍,接住了不遠處空中被撞擊的赤羽劍,姿勢迅捷而流暢,翩若驚鴻影。

刀光一閃,趙營只來得及躲開對方迅猛的一劍,還未看清楚他是誰,沈子歸的攻擊緊随而上。

“砰——”趙營于空中雙腳夾住沈子歸的劍,扭身旋轉,單手一擊地面,借此力道滑出數米。

沈子歸薄唇抿緊,拇指始終放在劍柄中央的那顆嵌進去的寶石上,對方後退,他緊追不舍,半蹲身子,掄出一個弧形劍氣。

趙營退無可退,被這兇猛的劍氣震得飛出去,急忙穩住身體,沉住下壓,右手成爪狀,單膝着地滑了幾步才堪堪停下。

喉間滾動,他将幾欲吐出來的鮮血給咽下去,舌頭一舔牙齒,神色陰狠地擡頭看向他面前居高臨下的人。

“是你!”趙營終于得以看清對方面容,震驚過後,惡狠狠地說道。

“對,是我,”沈子歸提劍橫在他的脖頸,一字一頓道,“當年沒有斬殺你,今日便到此結束吧!”

說着掌心用力,就要取下對方的項上人頭,趙營在一息之間就蛻變成巨型烏鴉,輕而易舉地用翅膀把赤羽劍撩飛出去。

“癡人做夢!”回音在城中久久未消弭,趙營暴露身份後,揮手一扇,衆人都被強風帶着撞上高牆。

原先在馬背上的姜月時都沒有幸免,更何況是普通百姓。

“啊……啊……”

“妖怪!”

“快跑……兒子……”

他們連滾帶爬地跑起來,口中驚恐地喊道,一時間,人群擁堵在城門口,踩踏事件頻頻發生。

姜月時穩住身子後,輕踩在普通人的肩膀,幾個跳躍,去到了城門口。

“慢點兒來!別推搡——”她就持劍站在甬道的中間,朝烏泱泱的百姓說道。

起初那些人還是會經過她身前時,上手去推,但是幾次下來,卻發現這個看上去瘦弱的女子穩重如山。

于是大家不約而同地從她身側形成兩股人流,人群很快就分散開來。

鄭成淵撿起不遠處的刀緩緩站起身,擡頭看見這麽個龐然大物,心裏頓時發毛,敢情他招惹到了這麽一個妖物。

趙營撲騰開翅膀飛高,周圍的帆布都被他牽動起來,發出呼呼的聲音。

滿天的塵沙随之而起,不慎小心就會被沙礫給弄傷眼睛。

沈子歸舉手在眼前擋了一下,微仰頭看空中的趙營,只一眼,像是在确定什麽,手腕一轉,藍光從赤羽劍閃過。

左手擡到半空時,整個人便騰空而起,借助店家鋪子上空的帳篷一蹬,快如疾風,形影難捉。

烏鴉精趙營的眼睛卻看得很清楚,泛着紅光的瞳孔裏倒映着一人,調動翅膀直接拍過去。

沈子歸在空中迅速翻轉,踩上他的背脊,用力刺去時被颠歪。

他随手抓住一片羽毛穩住身體,剛緊了緊劍柄,耳畔突然感知到危險,餘光裏,烏鴉精張大他的嘴,正想要一口吞了他。

“砰——”烏鴉的喙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擊,力道帶着他脖子都彎曲了。

“沒事吧?”姜月時疏通完人群以後,提着自己的白熾劍,對着那個碩大的腦袋就是狠狠的一劈,完了還不忘對沈子歸說這麽一句。

不得不說此刻處境真的十分危急,但是沈子歸卻在看到姜月時說這句話的神情時,以拳相抵在鼻息,像是想到了什麽有趣兒的事一樣,歪頭忍俊不禁。

姜月時整個人沉浸在一種十分熱血的氣氛裏,一時沒注意身後之人,覺得像現在這樣并肩作戰實在是太酷了。

男人像是逗小孩子一樣,低聲咳嗽了一下,走到姜月時的背後,拍了拍她的肩膀,滿臉正經道:“幸虧有你。”

被人誇就忍不住翹尾巴的姜月時頓時挺了挺胸脯,壓下一臉的得意,佯裝淡定:“你是我的夥伴,所以這是我應該做的。”

然而這一句姜月時認為十分酷拽的話聽在了沈子歸的耳朵裏,卻有了另一番意思。

人家只當他是同伴。

嗯。

男人眼簾低垂,手指無聲的敲打在赤羽劍的劍柄,瞥了一眼前方的倩影,卻先注意到了那一抹溫潤白亮的纖細後頸。

碎發俏皮可愛,并不能完全遮住沈子歸的欲望。

腰身盈盈一握,好似含掌可融。

從小到大,只要是他想要得到的,必定會通過自己的雙手獲得。

貪婪一旦開了口,便收不住了,何況他根本就沒有收斂的意思。

沈子歸揮劍砍斷烏鴉精的爪子,眼角藏着點狠。

同伴嘛……

也可以是另一種意思……

姜月時這人手段是比較猛的,在接連朝烏鴉精的眼睛踢了幾腳後,直接對着它的翅膀連接處,用劍氣将它給砍下來。

一時之間,趙營好似成了砧板上被分肢的雞,他憤怒不已,即将掉落地面時,用完好的另一只爪子勾住姜月時的衣領,想要帶着她撞上南牆。

“铿——”

唯一的一只爪子也被沈子歸從中截斷,龐大的身軀徑直撞上牆壁,而姜月時則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土牆承受不住,帶着整個城門轟然倒塌,泥土飛濺中,沈子歸摟進懷中的人,低下頭,背過身,不讓灰塵沾到姜月時一點。

手掌之下是跳動的肌肉,熱量不斷的傳遞而來,似乎被燙到了,姜月時急忙撤回手交叉到腹部,僵硬着軀體不敢動。

沈子歸帶着人平安落地,彎下腰将她放下,直到她站穩了,才撤回一直放在她腰間的手。

“死了嗎?”姜月時稍微退開點身子,看着不遠處倒地的烏鴉精,話卻是對身側的人說的。

“不知道,也許死了吧。”沈子歸握了握手,像是在感受什麽。

“那我去看看吧。”姜月時依舊背着身,徑直朝不遠處的趙營走去。

沈子歸的目光跟随着她,從那一節細長潤白的後頸,游刃到圓圓的後腦勺,再到小巧肉感的耳朵。

逡巡到這兒,男人的喉嚨無聲發緊,已經發涼的手掌似乎再次熱了起來。

姜月時能非常明顯地感受到身後人的視線,但她始終沒有回頭,只是在察覺那道目光飄向耳朵時定格太久,于是有些負氣地捂住了。

沈子歸嘴角上揚,決定不能再逗她了,要不然的話,怕是要羞憤得鑽地裏去。

胖魚躺在一張孤零零的、但是卻又完好的桌子上,負責看守壇子裏的烏龜,鄭成淵不知從哪兒得來了一張凳子,就坐在胖魚的旁邊。

他一眼就看出來,此木偶其實是一只妖怪罷了,擡手在額頭前,仰望了一下戰況,覺得應該沒有什麽大事兒了,才轉過身一臉友好地問胖魚:“喂,他們兩個是什麽關系?”

于途翻了一個身,沒去看和自己說話的這人,只是不耐煩的說:“不關你的事。”

“行吧。”鄭成淵神色讪讪,決定不再去搭話。

姜月時在烏鴉精身上摸了摸,又四處轉了轉,确定他的确死亡了,才擡步往回走。

這一轉身,倒是她先不自在了。

因為沈子歸就在原地等着,哪兒也沒去。

而她朝着他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着心跳聲,譜了一首律動小曲兒。

“死了嗎?”這一次是男人先問。

“死了。”所有的躁動在靠近沈子歸時奇跡地平靜下來,姜月時眉眼彎了一下,“走吧。”

“嗯。”

兩人并肩而行,靠得及其近,襦裙和袍衫的衣裾互相交纏,但誰也沒讓開。

醋罐

第 25 章 鄭成淵

鄭成淵

當年大火燃燒的幾刻鐘前,鄭成淵在一個宦官的帶領下秘密來到了金銮殿,一同被叫到這裏的還有一個身穿勁裝的男人,正是那陪德順帝當年征戰西戎多年的肱骨之臣——宣威将軍。

德順帝纏綿病榻多年,身體早已被藥給喂壞,他費力地睜開雙眼看了小兒子一眼,枯瘦如老柴的手臂握住鄭成淵,遞給他一封傳位诏書。

“成淵,你随宣威将軍離開關外,時機成熟以後,再回到皇宮。”德順帝想要在生命的最後摸一摸這個兒子的臉,可手腕舉到半空就無聲地垂下了。

鄭成淵還沒從父皇驟然逝世的震驚中反應過來,門外突然被一群禁軍包圍住,随後大門從外鎖上,無數染着桐油的幹柴被一并放到屋子上。

随着一只被抛高的火把落地,火光迸發中,只聞禁軍都督大吼一聲:“走水了!”

但是圍着金銮殿的衆多禁軍都沒有任何想要撲滅火的動作,只是一個勁兒的吆喝着:“走水了!”

每一聲都像是急促的催命符,宣威将軍見狀,直接一把将鄭成淵給提起來,想要帶着他沖破重重圍堵,離開這吃人的京城。

大火綿延數裏,引燃了無數的宮殿,濃煙四起中,鄭成淵邊哭邊喊道:“父皇——父皇——”

“快走吧!五皇子,來日我們再回來複仇……”宣威将軍見他一個勁兒的往回拽,只能苦口婆心的勸導一聲。

鄭成淵恍若沒聽到宣威将軍的話,雙手一直向床上毫無生息的德順帝伸着。

“哐當——”紅漆房梁在大火燃燒中終于不堪重負地砸了下來。

那個宦官早已不知所蹤,只有宣威将軍以及他懷中的鄭成淵還在此地逗留。

“失禮了!”宣威将軍無法,緊緊握住鄭成淵的手,将他從一個地下通道裏帶了出去。

這隧道是德順帝早年間為了擺脫皇後的眼線,可以去到宮外的一條路,私下裏命人挖了十幾裏,一直通到宮外的一個森林裏。

宣威将軍疾步如風,好似聽到了追兵的喊殺聲,眼見前方透出來的光亮,心知那裏就是出口了。

“父皇……皇姐……”鄭成淵在宣威将軍的腋下無聲地念道。

心裏像是被人給狠狠地割了一刀,将他的心肝脾肺都給撞碎了,疼得他甚至不能大聲地哭出來,只能像一個沒有家的小動物般,發出一聲聲細碎的嗚咽。

昨日他還同德順帝一起下棋,今日就只見故人的屍體,火光那樣耀眼,也不知道自己的姐姐能否逃生。

他痛恨自己逃兵一樣的行為,仿佛成了一個背叛者,叫他愧疚難當。

這樣的哀痛沒持續多久,宣威将軍帶着他出了隧道口後,追兵随後就趕到了,他們只能像兩個亡命徒一樣不斷地躲避追殺。

哪怕後來逃到了偏遠的地方,雖然沒有了追兵的步步緊逼,可朝廷頒布了通緝令,将他們二人列為了弑君的重犯,途經任何一處,都可以看到城門邊牆上貼着他們二人的畫像。

于是宣威将軍只能帶着這個只有十歲的皇子,前往一個偏僻的村落,正是那時家村。

鄭成淵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一簇簇火焰,那個多年前痛哭的孩童,如今搖身一變,成為了十七歲的少年郎。

他身穿一襲绛紅圓領袍,墨藍綢帶束發,腰間挂着一把黑金玄鐵刀。

骨節分明的手指上,布滿了很多老繭,鬥笠之下的五官深邃,眉眼濃厚,下颌骨線清晰明了。

幾年前宣威将軍逝世,鄭成淵為他披麻戴孝了整整三年,服孝期已滿,他一把火燒了眼前這座生活了整整七年的木屋。

像是要借此來表達某個決心,無論生死,此處非他夢中鄉,魂歸裏。

圍觀木屋變成一堆灰燼,鄭成淵握着手中的刀,沉聲說道:“叔叔,成淵走了。”

話音一落,他迅速轉過身,不帶有一絲留戀地翻身上馬,揚着馬鞭,馳騁而去。

時元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所以體重很輕,時父沒有用多大的力氣就将他舉了起來,他能夠感覺得到在空中騰飛失重帶來的恐懼。

“啊——”

急促而短暫的惶恐,止步于鄭成淵的出現。

他遠遠的瞧着一個孩子被扔了丢出來,于是墊腳在馬背上一躍,在空中接住了孩子,穩穩落于地面。

時母在看到孩子被丈夫抛了出去以後,心跳都恍若暫停了一瞬,看見孩子被人成功救起,方才學會呼吸似的大口喘氣。

時父沒有管這些,只是覺得現下終于沒有了時元這個障礙,再次拖拽着時母往外走。

而時母也終于向命運妥協,這一次沒有反抗他,跟着他朝碼頭方向離開。

時元見狀,掙紮着從鄭成淵的懷裏跳出來,滿臉驚慌地大呼道:“娘親——娘!”

“娘!嗬嗯——不要離開我——”

越是着急,時元就越容易跌倒,可無論他怎麽喊,時母從始至終都沒有回過頭。

他的手掌全被沙礫給摩擦傷了,淅淅瀝瀝的血滴随着他的爬行留下了印記,嗓音因為長久的一直大喊,以至于沙啞不堪,嘴唇上全是皲裂的幹皮。

眼見時母漸漸消失在視線裏,時元無力地垂手,嘶聲喊道:“娘!”

拐角處的人影徹底隐沒在了山際,匍匐在地的時元,胡亂地抓了把沙子緊緊捏着埋下頭痛哭。

身上穿着的粗麻衣服早就被他□□得髒污不堪,心裏的絞痛和恐懼讓他眉眼都皺到了一起。

身側突然傳來腳踩在石頭上的沙礫聲,時元趴在地上沒有動。

“需要我幫你帶回你的母親嗎?”鄭成淵到底看不過,雖然不明白當下發生了什麽。

時元擡起紅腫的雙眼,仰望着這個高大的哥哥,想也不想就朝着他的面前重重地磕頭:“求求你……求求你……幫幫我們!”

只是磕了幾下,時元的額頭就冒出了恐怖的鮮血。

鄭成淵急忙抱起孩子,轉過身帶着他騎上了馬,邊抖落缰繩,邊對懷裏的時元說:“別急,馬上就可以趕上他們。”

時元擦了擦滿臉的眼淚和鼻涕,像個小小的男子漢一樣,緊緊握住身下馬的鬃毛,将第一次騎馬的恐懼都給吞咽下肚。

很快二人就追上了時父他們,鄭成淵驅馬擋住他們的去路,利落地跳下馬後,不發一言地前去奪過時母。

“你誰呀?幹什麽!”時父惱羞成怒,本來就耽擱了好些時辰,現在還遇到個不好惹的家夥。

鄭成淵沒有理會他,只是塞給了這對母子一些銀兩。

“你們拿着這些錢,離開這兒,想去哪就去哪,自由的生活吧。”他用身體擋住時父的視線,對着他們這樣說。

時元哪裏看不出來,人家這是要為他們做主,于是牽住時母的手,帶着點激動對她說:“娘,我們走吧。”

“去哪兒呢,臭小子!  喂!你們給我回來!”時父暴跳如雷,可怎麽也過不去,被鄭成淵牢牢鎖在原地。

時母聽着這一聲暴吼,身體下意識的顫抖一瞬,但是感知到了手中的力量,于是回握住孩子,沒有再看身後的丈夫一眼,舉步離開了此處。

“喂,你沒給我回來!”時父的雙手被鄭成淵禁锢到身後,哪怕使盡渾身解數也不能掙脫開。

“放開我,你誰啊?我要去報官抓你!”無奈,他只能對着這個陌生的男人這樣說道。

鄭成淵沒松手,只是淡淡地說道:“你剛才要帶那個女子去哪?”

誰料時父十分激動,臉漲成豬肝色:“那他娘的是我媳婦兒,關你何事?趕緊的,放開我!”

“所以說,”鄭成淵收下用力,“你要帶她去哪兒?”

時父疼得發出了嚎叫,可力道越來越緊,最終如實說了。

“一個黑衣人找到我,說是出五兩銀子買我媳婦兒去城裏做雜工,我最緊——手頭不寬裕,欠了別人債,再不還,人家就要剁了我的手指!所以,你看,作為家人,适時的犧牲有什麽不對,啊——”

鄭成淵直接用力一扳,神情憤然:“你這還是男人嗎?不說此舉十分有失人道,妻子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奴隸任你買賣!”

他說完這句話,将人狠狠地往地上一推,不顧身後之人的哀嚎,擡腿上了馬,在馬背上道:“日後不要讓我見着你,要不然見一次揍你一次。”

随即調轉馬頭往官路上而去,時父的手臂已經脫臼了,因為疼痛,一時半會兒他也是追不上那對母子的。

進了豫州城,鄭成淵悄然地壓低鬥笠帽沿,低調地找了個小攤坐下,準備吃幾個包子,喝幾口茶後再上路。

起初他的這一張桌子只有他一人,在他吃完半個包子的時候,一個穿着黑色鴉羽鬥篷的男人坐在了他的對面。

到底是習武之人,對于氣息的敏銳能力強于常人,鄭成淵覺得對方肯定是習武功的。

他沒有擡頭,只是不動聲色地握緊了手中的刀。

今日天氣十分悶熱,大街上熙熙攘攘,叫賣聲連連。

“瞧一瞧,看一看,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上好的油紙傘,上好的油紙傘勒……”

一輛雙驅馬車緩緩從鄭成淵的旁邊路過,車輪碾壓過地面,掀起了一片灰塵。

當馬車尾部即将離開他的身側時,對面的黑衣人動手了。

他哐當地一拍桌面,手中的劍已然出鞘,直接橫劈向對面人的咽喉。

鄭成淵将握着的茶杯甩了丢出去,與此同時一推桌子,向下彎腰躲開攻擊。

黑衣人步步緊逼,只是略微側頭了一下,随即雙手握住劍柄向下,被鄭成淵的玄鐵刀架住。

他用力一翻,将對方擊退數步,站直身子問:“何人?受誰驅使?”

趙營将身側的一張凳子扔向前方,随即踩上桌面騰空一躍,口中說道:“生意被你攪黃了,特來此尋你狗命!”

鄭成淵從中劈開凳子,舉刀向上擋下了對方的一擊,聞言,神情厭惡地呸了一聲:“原來私自買賣婦女的,竟是你這狗賊!真是自尋死路!”

趙營收刀下身,風馳電掣間就到了鄭成淵的左手旁,在他以手為掌攻擊了對方的背部時,沒想到自己手臂也被他的暗器中傷。

“七葉刃!”他看着滑過他身側掉落在地的東西,目光晦暗,“沒想到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名門暗器,竟然在你的手中。”

鄭成淵感受到背部傳來的火辣的痛感,語氣嘲弄:“十大詭密之術之一的火焰掌,你不也修行了嗎?”

“事情變得有意思了,”隐藏在寬大的鬥篷之下的人瞧不清楚面容,只隐約看見白得瘆人的下颌一動,“我本意是報複你這等不識好歹、亂管閑事之人,可現在,我對你感到有點好奇。”

随着話音剛落,空中只留一個殘影,浮塵甚至來不及流動,鄭成淵就被趙營一掌擊中,徑直撞上了不遠處的食肆。

“砰——”他只來得及側頭一寸,對方的劍緊随其後就劈了下來。

趙營呵嗤一聲,動作卻絲毫不拖泥帶水,調轉劍頭又刺了上去。

鄭成淵皺了下眉頭,倉促咽下喉間湧上來的鐵鏽味血液,抵手在玄鐵刀後攔下趙營的劍。

借着這一個短暫的緩沖,腳上用力,旋身退後,迅速于空中穩住身子,橫手擋住對方迅猛的三連踢。

到底是因為沒及時調整好姿勢,他漸漸落于下風,又因為要顧及到周圍無辜的百姓,背部被劃了一個深可見骨的傷口,腳步踉跄這短暫幾息,發絲被逼近的劍氣燒灼,鄭成淵心一下就涼了。

“不——”他的仇還未報!

“哐——”赤羽劍從不遠處憑空而來,撞擊開趙營的劍。

兩道聲音幾乎同時響起,他只能閃開身子,要不是他夠快,趙營心想,适才那一擊,怕是奔着他的小臂而來。

醋罐

第 24 章 上藥

上藥

二人回到驿站以後,姜月時拖着受傷的手臂徑直去到另一個房間。

她撕開那一塊已經被鮮血浸染濕透的衣角,由于失血過多,她遲來地感覺到頭暈眼花,屋內只點着一盞蠟燭,燭光映襯在她的臉上,平添了幾分美感。

侍女适才離開的時候,已經給她屋裏燒好了水,按照吩咐送來了醫藥箱。

傷口的血已經不流了,但是膿水卻化了出來,看上去有些恐怖。

拿過一旁箱子裏的剪刀,姜月時用它将右手臂的衣袖全部剪開,她以前在鳴翠山上的時候,沒怎麽受過傷,所以不懂得怎麽處理傷口。

其實她有一個秘密,那就是雖然她有些中二和暴躁,但是她特別地怕疼。

姜月時閉上眼睛,拿過那把鋒利的小刀就要上手割了皮上的腐肉。

“咚咚——”敲門聲突然響起,随後便就是沈子歸的聲音,“我能進來嗎?”

姜月時停下動作,說了一聲“進來吧”。

男人便推門進了屋內,手裏拿着些東西,離近了些,姜月時看清楚原來是一些顏色各異的小藥瓶子。

沈子歸一眼就看見了她手中捏着的小刀,當下也明了她是想要幹嘛。

他不是啥憐香惜玉的性格,但是也見不得自己的同伴受傷,于是坐在床邊的矮凳上,淡淡地說道:“伸手過來。”

“你要給我上藥嗎?”姜月時明知故問,也許是傷口太過于疼痛的原因。

男人嗯了一聲,輕輕捉過她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膝上。

傷口在燭光的映照下看上去觸目驚心,皮肉已經翻了出來。

沈子歸的眼眸暗了暗,嘴角不自覺地繃緊,嗓音亦然低沉:“如果痛就告訴我。”

姜月時這時候不皮了,乖乖地應了一聲,看見他将小刀放在燭火上炙烤一會兒,随後就要上手割掉他手臂上被五角龜汁液污染的黑肉。

“忍忍。”

沈子歸動手前還是多說了這麽一句,沒聽到回答,遂擡起眼皮看了床上的人一眼。

只見她緊緊閉着雙眼,左手握成拳,渾身都在用力,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壓根不敢分神。

沈子歸收回視線,專心着手下的動作,當鋒利的刀劃過皮肉,前面的人忍不住哼了一聲,但也只有這一聲,随後便壓在了喉間,說什麽也不肯露怯。

男人迅速着将腐肉都給刮下來,然後拿過一旁的燒酒淋了上去,他能感覺到膝上的手臂正在激烈地顫抖,但是人始終沒有将手收回去。

沈子歸不知為何,心裏像有一根弦拉緊了,扯得他都痛了起來。

他不敢再看,只是極快地将藥沫給撒了上去,然後拿過一旁醫藥箱裏的紗布給緩緩纏上。

姜月時不知何時就已經睜開了雙眼,盯着他的動作發呆。

“手臂這幾日盡量不要碰水,”沈子歸給紗布打了個結,拿過一旁的一個小藥瓶,說,“這瓶藥是止痛的,如果夜間實在難熬,就可以吃上一粒。”

恹恹的人突然就支楞起來了,恢複了往日的靈動:“不要小瞧我,這一點痛對于我來說算什麽,哼。”

昔日裏必定要嗆回去的男人卻沒有說什麽,只是上手收好醫藥箱,緩緩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箱子我給你還回去,上藥就用我給你的吧。明日可以多睡些時辰,然後再趕路,還有……”

沈子歸轉身走了幾步,想到什麽似的側頭說道:“好夢。”

說完這一句,男人就輕輕關上門出去了。

床上的人起初臉上驚愕,随後,耳朵卻不由自主地紅了。

翌日,雞鳴雀叫,驿站門口鬧哄哄,商隊張羅着人準備啓程,知縣差人來讓沈子歸他們二人前去用飯。

昨日疲勞,這會兒姜月時還在熟睡,沈子歸對着衙役豎指,意思是讓他不要大聲說話。

領着人進了身後的屋子,才對這衙役說:“飯我們就不用了,告訴楊大人以後有機會,一定還會同他吃酒。”

衙役還想勸解,對方直接回了句:“你只需與你家大人說,他會懂的,還有,這封信拜托你親手交到他的手中,關于民女失蹤案有個詳細的說明。”

衙役很識趣兒,當即躬身接了過來,作了一揖告辭離開。

得以沈大人的“寬厚”,姜月時一直睡到午時三刻才堪堪醒來,通體舒暢,覺得手臂的傷都好了三分。

她伸着懶腰起了床,剛打開門被沈子歸吓一跳。

“你站在這兒幹什麽?”姜月時疑惑地問。

男人今日着一件月白袴服,腳上踩一雙皂靴,腰間少見地沒帶着劍,而是墜有一枚通體溫潤的镂空玉佩。

他背對着姜月時沒有動作,只是淡淡地說道:“下來用膳。”

說完這一句就離開了。

姜月時心裏低估:敢情你只是為了叫我來吃飯,就一直等候在此嗎?

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飛快地洗漱完,拿着白熾劍就下樓去了。

臨到上桌前,姜月時這才發現,今日的飯食竟全是清淡的。

喜好吃辣的她耐着性子問:“能否再上些辣味的菜?”

沈大人見人下來了,才拿起筷子來吃飯,聞言只是道:“如果你不想你的傷口發炎感染的話,那我沒什麽意見。”

姜月時略微仰起頭看一下門外,終于不再欺騙自己:今日的沈子歸果真怪也。

她也沒多想,只是走到對面的位置上坐下。

胖魚起初在沈子歸左手邊躺屍,見姜月時下來了,想盡量不引人注意地爬過去鑽她的懷裏,沒想到還是被身後的男人逮住了。

“她手臂受傷了,”沈子歸将盛好的米飯放到姜月時面前,才冷漠地對胖魚說道,“今日你就跟着我吧。”

于途翻平在桌上,一臉的生無可戀,雖然他的确很喜歡待在姜月時的肩上,可她受傷了,他也不是啥胡攪蠻纏之魚。

“那個烏龜還在你的房間嗎?”沈子歸擡眼看了下對面的人說道。

姜月時正在用左手拿着筷子吃飯,其過程真的讓她感到十分地煩躁,聽到這一句話,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沈子歸見狀,站起身來徑直走到櫃臺前,對着掌櫃的不知道說了什麽,随後就拿着一個湯勺,走到姜月時旁邊遞給她。

吃飯費勁的姜月時第一反應卻是心裏罵罵咧咧,覺得自己愚蠢至極,怎麽還要人照顧呢。

她接過來,誠懇地道了謝。

沈子歸将她舒心的神情都看在眼裏,回到自己的座位以後,二人安安靜靜地吃了一頓算得上午膳的飯。

……

豫州,時家村。

時元前不久剛滿八歲,卻已經見證了母親被家暴了五年。

每次時母被時父打了以後,她都會抱着哭泣的時元邊哄邊搖道:“娘真的一點都不疼,真的,所以不要再哭了。”

時父是個賭鬼,能娶到這樣的妻子純屬他的幸運,但也是時母不幸的開端。

他的父母一生為農,勒緊褲腰帶供他上學,可時父不争氣,不管考了多少次多少年,還是連一個秀才也沒撈到。

相比于他,時母的出身算不上多好,但也是在一個屠夫家長大的,相比較還是要有錢得多。

說來時母遇到時父,可乃來是一段孽緣。

年輕時的時父躊躇滿志,豐神俊朗,總是抱着幾本書行走在大街上,不顧及他人的眼光猶自背書。

時母便就是在自家的攤子鋪上,每日瞧着他,漸漸地心生情愫。

時屠夫那時的身體已經不好了,但是沒有告訴自家的女兒,一日幾番詢問之下才得知,原來是小女心有所挂。

其實他看不上那個終日連秀才也考不上的時父,但好在他沒有啥不良的癖好,所以就前往時父家與他的父母提議。

時家父母一口氣答應了,給自家這個不争氣的兒子取了個溫婉賢惠的妻子。

他們給他分了幾畝田,還将今年新建的房屋一并給他,讓他不要再執着于科舉了,好好的種田過日子。

時父認為是父母瞧不起自己,哪怕心有不甘,還是在新的房子裏住了下來。

他對這個新娶的媳婦兒十分滿意,覺得他哪哪都漂亮,什麽都很好。

田間遇着的鄰居總會私下裏嘲諷他,時父都看在了眼裏,每每如此,他都會怒氣沖沖地上去與他人厮打在一起。

回到家裏以後,妻子沒有怪他,只是心疼地給他上藥。

時父扭曲的心理被此舉治愈到了,決定好好地與她過日子,克制一下自己的壞脾氣。

因為打人,他吃了官司,被抓去縣衙裏關了幾個月。出來後卻得知,時母已經有了身孕,于是他勤懇種田,放下了對科舉的執念。

時母回憶起過往,覺得她也是和丈夫一起美滿幸福過一段日子的,要是時間可以一直停留在那時就好了。

可事與願違,時父還是沾染上了不好的習性,比如賭博,比如喝酒。

每每賭博輸了以後,時父就會花很多錢去買酒喝,把自己灌得爛醉,回家以後就失了神志地一直打時母。

起初還會清醒以後對時母忏悔道歉,可後來索性破罐子破摔,只顧自己痛快,啥也不管,活也不做。

那時候的時元還很小,看到父親下手打自己的母親,就會邊哭邊跑去抱住時母,嘴裏話也說不清:“娘,娘,不要打我娘嗚……”

時父只想拿自己的妻子洩憤,可看着兒子這般維護他的母親,于是就開始将怒火轉移到時元身上。

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受傷,時母就将他給藏在櫃子裏,讓他不要出聲,等到時父打完她以後再出來。

時元好幾次都不聽話地從櫃子裏鑽出來,娘倆一起被挨揍。

看到自己的孩子滿臉的淤青和傷口,時母想過帶着他一起逃跑,可他們又能逃到哪裏去呢,她擔心自己去乞讨,兒子卻吃不飽。

再說了時父也不會放過他們,有一次他們逃跑了,但是被時父叫了人抓回來,還當着時母的面狠狠地揍時元。

經過這一件事後,時母心裏再怎麽憋屈也只能忍着,她不敢賭,也不會抛棄孩子自己離去,将苦難盡數丢給兒子一人承擔。

時元都看在眼裏,從小到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自己快快長大,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母親,帶着母親離開這個村莊,去往他鄉自力更生。

可是他的願望沒有被上天聽到,那一天來的太快了,快到他只有八歲,一個只能依靠父母、無能的年紀。

一個穿着黑色鴉羽鬥篷的男人找到他們家,出了足足五兩銀子,說是要購買時母,帶着她去城裏做雜工。

倘若真相真是如此,那時元哪怕心裏對母親不舍,還是希望她能夠逃脫這個家庭的束縛,只要離開這,去哪兒都可以。

可他早早就聽其他交好的小夥伴說,他們家也是遇見了這麽個黑衣人,買走了家中的女子,日後進城去尋,根本沒有人,這麽多年了一直沒有找到。

時元雖然年紀小,可在這樣的家庭裏長大,警惕心是十分地強的,說什麽也不肯放母親走。

早晨間那個黑衣人就交足了定金,只要時父将時母送去灣洋碼頭,就可取剩下的錢。

時父如今滿臉胡茬,神情兇悍,瘦弱如麻杆,在聽到足足有五兩銀子的時候,什麽也不管了,只知道一個勁兒地将時母往屋子外拽。

時母擔心自己離去以後,時元怕是終日難捱,她不忍心兒子生活在時父的魔爪之下,所以說什麽也不肯離開,而時元就緊緊拽住父親的腿,不讓他帶走母親。

“娘——娘親——”

時元的手臂那樣小,身體那樣瘦,可他就是咬牙不松手,因為恐懼,淚流滿面,還在斷斷續續地泣聲說道。

“爹——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啊……娘——”

眼見時母被拖拽出去,時元連滾帶爬地趕緊跟了上去。

時父要留下時元給他送終,所以一直沒敢往死裏踹,可時辰已到,時母還沒被他送去碼頭,他擔心那個黑衣人反悔,于是這一次,直接提着時元舉高丢了出去。

醋罐

第 23 章 五角龜

五角龜

韓臨感受到一股及其怨念的目光,她順着看過去,正好看進了白途的死魚眼裏。

靈魂深處突然湧入強烈的懼意,好似帶着天生的壓制,她匆忙低下頭,手指攪動。

胖魚看進了她的瞳孔,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姜月時“啪”地扔了丢出去:都叫你別吓人家了。

然後扭頭對韓臨說:“快吃吧,不夠我再請你吃。”

她嗯了一聲,接過筷子吃起來,桌上很安靜,沈子歸低頭擦劍,不做他想。

韓臨吃着吃着,眼淚一顆顆地砸進碗裏,關注她的姜月時神色擔憂:“怎麽了?是不是不合口味?”

“沒有……”她斷斷續續地說,“很好吃。”

“那是為何?”

韓臨擡頭将眼淚都擦在袖子上,紅着眼睛苦笑:“只是好久沒人這麽對我了。”

姜月時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是說:“待我們查清楚,你就阿奶一起離開吧。”

“嗯,”韓臨使勁點頭,面上不好意思地請求,“今晚你能陪我一起睡嗎?”

沒等姜月時說什麽,就急忙擺手否定:“還是算了,我怕自己又克到你。”

“沒關系,”姜月時沒讓胖魚再爬上自己的肩頭,“我剛好也有此意,因為要查案,我還想怎麽能不失禮地去你家,看看晚上會發生什麽。”

“真的嗎?”韓臨欣喜起來,才有點活人的氣息。

“真的,”姜月時一臉真誠,還問一直無話的男人,“是吧,沈大人?”

沈子歸手中動作一頓,良久,才配合道:“是。”

“那好,”姜月時見韓臨都吃完了,眼見天色也不早,“走吧。”

白途終于反應過來,自己要和沈子歸一起去驿站歇息,他心裏犯怵,想要跟着姜月時一起去尼莫村。

然而姜月時恍若沒看到他期待的眼神,徑直跟韓臨走了。

……

玄月枝頭挂,波濤海上湧。

沈子歸抱着赤羽劍閉着眼睛枕在床上,胖魚沒敢挨近,獨自在榻上傷心,嘴裏嘀咕:“那海螺妖有什麽好,我還可以給你當枕頭呢,不要我……哼……我才不羨慕……我沒有嫉妒……哼……”

男人并沒有睡着,往日他必定安然熟睡,可現下不知為何,心裏忽上忽下,腦海裏總冒出來一只“貓”的樣子。

多日來,他已經習慣隔壁房間有那人的氣息了。

沈子歸睜開眼,毫無睡意,胖魚的埋怨聲自然悉數聽到了。

聽到某處時,他哐當坐起來,沉着臉快步走到榻前問:“你說什麽?”

“什麽什麽?”胖魚縮着身子,覺得此時的男人更加駭人了。

“白天你見着的那個女子是海螺妖是嗎?”沈子歸語氣突然急切。

胖魚撅了撅嘴:“是啊,所以姜月時那女人被吸引了是吧,哼!”

他終日不是吃就是睡,壓根不知道沈子歸他們白日都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只聽到姜月時要和那海螺妖一起去睡覺,把他抛棄給這個“黑煞神”。

“那鐘表果真是個山寨貨。”

男人低罵一聲,腳步卻有些淩亂地朝着尼莫村狂奔。

胖魚呆愣在原地,渾不在意地說:“急什麽啊?”說完悶頭開始睡覺。

……

“請進。”韓臨先開門緩步走了進去,回頭看着後面的人說了這麽一句話。

姜月時點了點頭,目光跟随着她,望着她點燃了油燈。

适才昏暗的房間立馬明亮起來,驅散了一屋子的寒氣,木架上的烏龜突然激動地撞擊着壇子。

韓臨笑着将它拿出來,放到手心上,轉過身走了幾步靠近姜月時,示意她摸摸看。

姜月時沒摸,因為她個人不喜歡海裏的任何動物的觸感。

韓臨也沒在意,細聲說道:“坐吧。”

姜月時擇了個最近的矮凳坐下,彎腰的一瞬,側旁忽然襲來強勁的壓力,她速度極快地翻身滾向地面,然而右手臂還是被利爪劃了一個大口子。

“何時發現的?”韓臨的神情完全變了,沒有絲毫的自卑敏感,反倒是一臉的饒有趣味。

姜月時站起身子,眉眼冷漠,看也沒看正在絞痛流血的手臂:“我從不信什麽克星那套,竟然事事都與你有關,心裏總要留個心眼兒吧。”

“哦?”韓臨抱着懷裏的烏龜上手緩緩摸了摸,歪頭溫柔地看着它,“我當你是個財大氣粗好騙的人,沒想到還有點腦子,不過嘛,那都——”

“不重要了!”随着尾音的這句話,她将抱着的烏龜一下抛向姜月時。

烏龜起初小小的只有人手掌大,可空中懸飛的這幾秒,身子竟然極速膨脹了幾倍,頭部衍生出五個碩大鋒利的觸角。

姜月時都沒看清這妖物是怎麽在短短的一息之間變成了這幅駭人的樣子,五角鬼就已經伸着利爪到她跟前了。

“哐當——”白熾劍與它的觸角撞擊在一起,摩擦出火星子,随即姜月時側身躲過其他角的鞭打。

沒想到這看上去柔韌有彈性的觸角竟然比鋼鐵還硬!

她心下驚詫的同時,眼裏放光,瓷白的皮膚上被黑色汁液濺了一些。

韓臨背手站在不遠處,瞅着五角龜不能短暫地解決獵物,于是自己就迎了上去。

姜月時抵劍向前,左腳支撐着身體,在對方傾軋過來時,收起力量後腿騰空,墊腳在五角龜蛋頭部,接下了韓臨的這一招。

“明明你可以逃走,不與我們對上,為何非要殺我?”她禁锢住韓臨的手,墨發飛舞,語氣漠然。

韓臨扭身一旋,伸手擒喉,依舊是不急不慢地開口:“因為還差一個女子。”

姜月時後退,劈手格擋,另一只手将白熾劍抛了出去,口中念道:“畫影疾空!”

白熾劍當即平行于空中分散成放射狀的數劍,聽從姜月時的指揮穿向韓臨,被五角龜的觸角擋住。

怪妖感受着角肉被鑽孔的痛苦,猛地一摔頭,将姜月時撞擊了飛出去。

土牆承受不住此等威力,直接被力道擊碎,房梁沒了支撐,自然砸向地面。

姜月時被泥土模糊了視線,只隐約瞧着一個白影從天而降舉着那将要砸中她的橫木。

“沒事吧?”沈子歸輕松地将木頭抛去不遠處,低頭和廢墟裏的人說了聲。

“沒。”姜月時粗魯地抹了一把臉,撐着白熾劍站了起來。

右手臂上的傷口劃得很深,但因為直接麻了,所以姜月時沒注意到,自己的鮮血正在流向劍柄,滑過劍身,似有一道黃光閃過。

韓臨本來勝券在握,可如今的局面給她填了些麻煩。

五角龜站在她的身後,頭上五只觸角在不停的擺動,韓臨側臉安慰了一聲:“乖,再忍忍,今日還可以加餐。”

姜月時冷嗤:“口出狂言。”

韓臨斜睨了她一眼,左右扭了扭脖子,邊說邊變身:“難說。”

适才穿着半臂短衫,下身着襦裙的女子在二人的眼中變成了一個身材颀長、高大強壯的男子。

頭上帶着個海螺冠,衣服也是具有橫紋的貝制樣式,不難看出他原來是個男扮女裝的海螺精。

他還是一副女人的嗓音:“一起上吧,我好盡快收工。”

話音剛落,他的眼中倒映着一枚三面棱形的刀片,韓臨迅速讓開,還是被暗器劃傷了臉頰。

“嘶——”他擦了擦血絲,擡眼看向那個男人,“不講武德啊,兄弟。”

沈子歸垂着眼皮,不發一言再次投擲了數枚暗器,刀片的背後,他提着劍緊跟,對方躲避,五角龜用硬殼悉數擋了下來。

姜月時握了握手,遲鈍地感受到牽扯手臂帶來的疼痛,她臉色發白,襯得眼睛越發烏黑明亮,小巧的鼻頭浸出了些許汗珠,被主人衣袖擦去。

嘗試了一下,手臂果然不能再拿劍,姜月時撕下一片衣角纏上右手,用力将它勒緊,旨在讓它不在流血。

左手雖然不習慣握劍,可勝在靈活可動。

這五角龜從未見過,所以就不能指望着尋求它的弱點,走捷徑斬殺它。

她想到什麽,走到房屋的一角,掀開那層幔簾,床上的“韓阿太”果真只是個稻草人。

幾刻前,疑惑的問題漸漸在心中明了。

原身的韓臨是存在的,只是衆人不知道的是,那個夜晚死的人不止姚玉那個小姑娘,還有背受着罵名的原主。

想來這海螺精也有可能是在為宮中的元豐帝辦事,結合前面揚州案件中提到了黑衣人,這樣的角色在地方都存在,作為元豐帝的眼線和助手。

姜月時腦袋發懵,只是摸索着這點信息,瞧着前方的沈子歸一人對付兩個妖物,忍着不适迎上去。

對付五角龜的途中,她的腦子還在不停地思考,白熾劍刺進了它的身體,姜月時踢在劍口位置重複幾次,才迅速抽出劍。

五角龜順勢而躺,砸向大海裏,撲騰出巨大的水柱,姜月時沒有放棄追擊,想起那個裝它的小壇子,覺得就像個封印似的存在,于是讓白熾劍定住五角龜,自己則去屋裏找那個壇子。

沈子歸每次攻擊都沖着對方的要害而去,海螺精起初還能勉強躲避,可密集如細雨的劍氣中還有快如疾風的暗器,幾個回合下來,身中數傷。

他的武器是尖利不失刀鋒的海螺,左右手各拿着一個,像兩個有利刃的巨錘。

“砰——”沈子歸雙手握劍刺向對方的喉嚨,被韓臨合并錘子夾擊住。

他沒有放松力道,反而運行起全身的能量統統注射到赤羽劍上,藍光驟然迸發,像一個熱烈的火焰。

韓臨胸口一痛,彎腰的一瞬,利劍就刺穿了他的腹部,喉間翻湧,大量的血從內部狂出而上,他來不及吞咽,悉數都噴出口舌。

沈子歸漠然着拔出劍,對方身子随着動作一顫,随即不受控制地直立着跪向地面。

韓臨不由自主地收起錘子,變作人的手臂捂住腹部,口中還在不停地流下鮮血,感受着生命的消失,他卻不怒反笑:“殺了我又如何,等那日到來,妖族終将統治人類。”

“你們,”他顫巍的手指向沈子歸,笑得豔麗又凄厲,“都将成為妖族的奴隸!”

語音剛落,韓臨先是恢複成一個海螺,随後化成了一堆灰燼,随着海風消失在原地。

姜月時找到了那個壇子,将壇口的位置對着五角龜,那怪妖果然被一股強大的引力給吸附進壇子,變成了正常的烏龜大小乖順地待在裏面。

沈子歸轉過身,走了幾步靠近她,先看到了壇子裏的烏龜,視線剛要移開,因着天邊的曙光,他正确無誤地看見了姜月時的右手臂上的傷口。

他眉頭頓時緊鎖,腦袋發暈,身體竟然毫無征兆地向眼前人的正面倒去。

姜月時動作極快地傾身向前,用肩膀支撐住人,左手将壇子舉高,右手臂卻是受傷的。

保持着這個姿勢沒動,語氣壓着暴躁:“明明受傷的是我,你暈啥!”

沈大人在大理寺的刑獄裏不知道審訊過多少個窮兇極惡之徒,面對被一層層剝皮淩遲致死的犯人眼都不眨一下,還能面不改色地押一口茶。何曾像幾日這般憋屈,竟然會暈對方的血。

眩暈只是一瞬,但是沈子歸“重創”的心靈怕是要用短短幾秒的時間來治愈。

醋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