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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暗室

暗室

姜月時接過來侍女手中遞來的名冊,簡單地翻看起來,察覺到沈子歸也在看,于是稍微傾斜角度,确認他也能看到才凝神翻起來。

尼莫村的人在這幾年間,大多搬到了外縣外鄉,個別住戶則是遷移到了城裏。楊碩手下胥吏還特別标注了受害人現下居所處,姜月時決定先從冀州城裏的這些人問起,看看能不能找到點線索。

“大人,驿站傳來的一封信。”衙役從門外本來,躬身遞過那封信。

除了信外,還有一個包袱,楊碩接過來,看到上面的寄信人是大理寺卿範夜來,擡眼看向沈子歸:“想來是送與沈大人的。”

沈子歸接過來打開,果真瞧見:子歸親啓,他二話不說,就攬目閱讀起來。

信裏只有寥寥幾句,除了讓人找人外,還特別寫了句:家中萬安,盼歸。

他斂眸,打開那個不大的包袱,裏面有兩張布帛,一張上面畫着一個看似十歲左右的男童,想來這就是信中所說的鄭成淵了,另一張則是宣威将軍留下的一些字跡書。

德順十年,皇宮爆發大火,傳聞一個十歲左右的皇子鄭成淵在宣威将軍的庇佑下逃出來,多年來,元豐帝一直派人找尋幼弟,未果。

事實如何,大家都默契地沒談論,只當那個皇子早已與奔波中逝世。

從範夜來的信中來看,鄭成淵想必還活着。只是七年過去了,人的外貌早已不似當今。

這畫中的人還是他小時候,現在得憑五官來找人了。

沈子歸整理好包袱,站起身同楊碩告辭。

兩人前往當年的受害者家屬居所,然而獲得的信息和楊碩所說無差,都說是自家女兒和韓臨見過面或者說過一句話後,在第二日,人就憑空消失了。

姜月時随便挑了個小攤坐下,撂下白熾劍在桌上,叫老板上了兩碗混沌,還給胖魚上了盤小蝦。

“說吧,是時候整理下你查到的案件迷點了。”她開門見山地直接表示。

沈子歸正有此意,沒急着抽筷子,手指無聲地敲打着桌面,緩緩道來當年的事。

元豐五年,沈子歸考中進士二甲,直接被授予官職大理寺少卿,穿上那一身飛禽緋紅官服的當日,心裏的激動難以言喻。

豪情壯志的他上任後,大刀闊斧地裁減了手下衆多冗官,将每一樁遞到衙門的案件都要徹查清楚。

然而随着調查的深入,前方似乎有一座看不到的高牆,他怎麽也跨不過去。

那會兒捉妖天師在京城可是個香饽饽的職業,可在他上任後的月餘裏,竟然頻繁發生天師失蹤案。

一日他終于找到一點可用的線索,追着通體黑色的烏鴉精來到皇宮金銮殿上方。

烏鴉精到這兒後憑空消失,直覺告訴沈子歸不要再向前了,可他還是躲開衆多的侍衛視線溜進了殿裏。

元豐帝今日想來是留宿在了哪個娘娘寝宮裏,沈子歸心下稍緩,認真查探起內部結構。

高至天花板的書架成一字型排開,十分有氣魄,但是沈子歸卻在看到書架底下流出來的一點鮮血時感受到森然的寒意。

他推開這一座書牆,發現後面直接通往一個暗室。

暗室的情景這一輩子他都忘不了,寬大的房間裏,只有兩側燈具上的燭光照明,牆壁上滿是撒上去的不規則褐色血跡,地上躺着很多很多的天師以及一些修為極低的小妖。

捉妖天師腹部被剖,裏面的場景觸目驚心,他們的眼睛空洞,個個皮包骨,只剩下一個高高的顴骨凸起,臉色呈現灰白,手指上有很多針眼。

沈子歸控制不住地捂住嘴,受到這樣的視覺沖擊,他的腦子卻清醒得過分,看見了屍體身下地板上一個形似法陣的圖畫,正要仔細去看,卻先看到了從背後投射到暗室裏一個颀長的黑影。

黑影不知道靜靜地看了他多久,悄無聲息地站在他的背後,沈子歸冷汗從脖子緩緩流進潮濕的衣領,他嗖地轉過身,看不真切背光的人,直到那人走了幾步,他這才看清。

“沈卿,這麽晚了,來找孤有何事?”元豐帝面上正常,像是沒看到暗室裏的情景。

沈子歸抱手在前,如實說:“臣正追查一只害人的烏鴉精,誤闖此地,可那狡猾的妖物早已遁走,臣無能,望皇上責怪。”

元豐帝“哼”了一聲,摸了摸下巴,答非所問:“這暗室裏卿都看見什麽了?”

“臣什麽都沒看見。”

“行,下去吧。”元豐帝一揮手,轉身沒再看他。

沈子歸點頭,握着腰間的劍匆忙出了金銮殿。

他邊走,心裏越加荒涼,臨到大理寺衙門,直接找到範夜來向他闡述了這件事。

然而範夜來卻一點也不震驚,他驚訝出聲:“難道大人你都知道?”

“不知,”範夜來只簡單披了件深衣,他攏了攏,才道,“但能猜到。”

沈子歸靜默不語,就聽到範夜來繼續道:“你還未入仕前,德順九年爆發的那場兇案,想必都有耳聞。也是突然爆發多起天師失蹤案,随後推出一只六耳白猿草草結案。我作為斬監官,親眼看見了那怪物果真死了,可最近京城裏又頻發案件,我多次上書建議徹查,可皇上充耳不聞,之後索性拒絕了我的上奏。”

“既然跟皇上有關系,那不是按照國法嚴辦他嗎?”沈子歸到底年輕,說話很沖動。

範夜來聽着這句大逆不道的話,急忙四處看了看,才小聲呵斥:“這種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沈子歸雖然不服氣,卻也不是倔強的人,明白範夜來這是為了自己好,當下也只是道:“那如今該如何?”

範夜來嘆氣,眉頭緊鎖:“我也不知道了,皇上膝下沒有儲君,親王這類早就沒了個幹淨,他是鄭氏天下唯一的血脈了。”

是啊,殺了如今的皇上,龍椅上誰來坐?

但是要任憑他如此犯科做奸下去嗎?沈子歸做不到,範夜來亦然,大興王朝不應該就這樣凋零下去。

于是沈子歸私下就去查有關書籍,看看有沒有詳細記載那法陣到底是什麽,相關宗卷裏有沒有哪些皇子還留存于世。

然而宮裏的那位像是從他踏出金銮殿開始,就一直派死士追殺他,眼見多次都不能成功,竟然開始動平伯侯府。

沈子歸無法,只能暫停手中的追查,但是他還是被革職查辦,那是個對他的警告。

一日祭祀典禮上,萬人膜拜在天子腳下,元豐帝踩着蔓延千裏的紅綢一步步登上基臺,從宦官手中接過火把,點燃鼎裏的聖火,挺直腰背,聽欽天監監正的念詞。

範夜來就是趁此機會,秘密前往沈子歸所說的那個暗室,裏面的死屍都被移走了,牆面上的血跡尚存,地上黑漆漆地,只勉強看清一個圓圈,圈上四方寫了四個地點,旁的便看不清了。

他将這些記在腦子裏,回去後剛用毛筆畫出來,他的妻子就受到了攻擊,于是只能收起來,沒敢再畫下去。

沒想到元豐帝警惕心這麽重,時刻派人看守着那個暗室。

妻子沒受多大的傷,只是從胭脂鋪裏出來後,馬兒受驚,她從馬車裏摔出來,擦破了手臂。

範夜來和沈子歸通過此事,都猜測,元豐帝之所以不痛下殺手,無非是怕狗急跳牆,而他現在還沒有能力對付他們而已。

傷了他們不要緊,但他若是殺了沈子歸的親人或是範夜來的妻子,那麽為了報仇,這個皇上他也不必坐了,天下主改名換姓又如何。

還有一個原因,元豐帝不願意鬧大,怕是同夥或者下屬正在為他辦事,要是牽扯進他們,心有餘而力不足。

“但是範大人怎麽突然給你圖紙了?”姜月時早早吃完了混沌,疑惑地問。

沈子歸和她對視了一眼,很快就移開視線,語氣淡漠:“我想是因為京城狼妖案,他也察覺到妖物是受什麽磁場影響才會如此。”

“這麽說來,”姜月時見胖魚吃飽喝足仰躺在桌上,想了想接着道,“範大人完全靠賭,賭那個磁場的産生跟那個法陣有關系,所以才派你下四州。”

“對,”沈子歸轉了轉茶杯,低垂着眼皮,“倘若如此,就是關乎天下人的存亡了,無論範大人還是我,都會有人站出來的。”

姜月時右手撐在桌子上,兩指捏在下巴,歪頭沉思:“這法陣到底什麽個來頭?圖紙上只标了四州,我們從揚州而來,那裏舉行奇怪的祭祀活動,祭品是四個孩子,這次到冀州,又是四個女子,到底以什麽為依據,根本沒有思路。”

“光是查案沒用,我覺得如果能跟兇手接觸,才能套出點有用的信息。”

沈子歸說完這句,突然瞥到韓臨的身影。她神色緊張,一直躲在一張攤子幡簾背後打量這裏。

“韓臨在你背後。”

姜月時疑惑地扭頭,果真瞧見了不遠處的韓臨,想都不想就招手讓人過來。

“你上街幹嘛?”她示意韓臨坐,提着呼呼大睡的胖魚塞到自己肩頭。

韓臨局促地握着手,低聲說:“抓點阿奶吃的藥。”

白途全程眼睛都沒睜一下,找了個舒适的位置又睡起來。

姜月時沒管他,笑了下說:“想吃些什麽,我請你。”

韓臨擡頭看了她一眼,猶豫再三,才說:“可以嗎?”

“當然。”

“那……就和你們一樣。”

姜月時喊了聲老板,讓他再上一碗混沌。

胖魚聽到這裏,突然擡起頭,以為是給自己叫的,被姜月時壓住,傳聲給他:別動,吓着人家。

白途十分生氣,不是給自己點吃的就算了,我長得如此可愛,還會吓着別人,我倒要看看是哪個小子。

醋罐

第 21 章 憑空消失

憑空消失

雖然姚二叔表面上對着女兒總是一副嚴肅的樣子,但是他從來沒說過不允許姚玉交朋友。

其實他心裏不是這樣想的,可說出來的話卻變了個味道。

看到姚玉委屈到哽咽,嘴裏的煙也沒吸一口,窗外的雨聲還是很大,姚二叔像是妥協般說道:“爹我不是阻止你交朋友,只是不能一聲不哼地待在外面很久,我——”

他說到這兒感到一陣難以啓齒,可也不能讓父女間的隔閡越來越大,于是接着說:“我只有你這個親人了。”

姚玉心裏一揪,她擡起手擦幹眼淚,扭頭看着姚父:“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

對于姚二叔來說,說出這句話實在是讓他心裏別扭,當下也只是站起身子,又是那副兇巴巴的樣子。

“以後回家不要太晚就行或者給我通知一聲。”他将煙鬥摁在牆壁上一陣磨,直到它磨滅,才頭也不回地往寝屋走,“睡覺。”

姚玉少見地感到舒心,抿着嘴唇:“嗯。”

因着韓臨的主動,兩人迅速成為無話不說的好朋友,白天姚玉要跟着父親去海上打魚,傍晚時分,就和韓臨一起漫步在海灘上。

“啊,”她突然被韓臨潑了一點海水,涼意席卷全身,邊笑邊報複回去,“接招。”

韓臨靈活地躲避開來,站在一旁叉着腰哈哈大笑,夕陽從她背後照射而來,留下一個倩影在地上。

姚玉也被她的笑容所感染,露出一口亮亮的牙齒,晚風吹拂,厚重的劉海不再束縛着她。

姚二叔遠遠地望着,說不清心裏的滋味,大概是欣慰中又夾雜着點淡淡的嫉妒。

女兒和他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自己卻從未注意到她的異常,他一律沉浸在亡妻的悲痛中,忘了還有個小家夥也需要治愈。

“這樣也挺好的。”姚二叔低喃一聲,轉身鑽進屋子幹活兒去了。

晚霞隐入蒼穹,韓臨帶着渾身濕噠噠的姚玉往自家房子裏走,面上愧疚:“我好像玩得太高興了,以至于沒發現你竟然感冒了。對不住。”

“阿嚏——”姚玉等這股勁兒過了,才細聲說,“不怪你,我好久沒這樣暢快地笑了,有點貪戀這樣的感覺。”

韓臨把人帶到裏屋,拽過一旁幹燥的粗布放到她的頭頂,轉身往竈房走去:“你自己先擦幹頭發,我給燒水,待會兒你洗個熱水澡。”

“嗯。”姚玉應下。

韓臨蹲下身拿過架子上的火鐮時,腦子突然一陣暈眩,頭皮發緊,戰栗一瞬,這種令人惡寒的感覺快到只有息間。

“今晚要不你就在這裏歇下吧。”她如常地擦燃火星,将幹柴放到火裏,“我出門去你家跟姚二叔說,順便給你帶回來幹淨的衣服,行不?”

姚玉雖然得到父親的允許可以盡情地交朋友了,但是留宿的話怕是不怎麽答應。

可她看着韓臨期待的神情,于是只能順着她了:“行吧。辛苦你跑一趟了。”

“我很快就回來。”韓臨打開門,側臉說了這麽句就離開了。

姚玉有些忐忑,現在是夜裏一更了,不知道姚父會怎麽回答。

一炷香的功夫,韓臨就面上紅潤的跑回來了,懷裏抱着姚玉的衣服。

“放心,一切妥當,姚二叔說你在這兒玩你的,但是可不要給主人家添麻煩哦。”

姚玉松了口氣,關心道:“不用跑嘛,我就待在這兒又不去其他地方。”

“也是,給你。”她将衣服遞給姚玉,将熱水倒進一個寬大的木桶,拉上隔間的布簾,“快去洗澡吧,待會兒着涼了。”

吃過飯後,兩人躺在那張小床上嘀嘀咕咕地說着話,姚玉眼角的喜悅壓都壓不住,她從來沒體會過這種感覺,光是和好姐妹躺在一起,竟然就會催生莫大的快樂。

如果說以前是蹉跎歲月,那現在她對未來滿是憧憬,明天對她來說似乎有種誘惑,泛着甜蜜的香味,勾着人向前。

“我明日得——”韓臨扭頭正要說話,見姚玉揚着嘴角睡着了,她笑了笑,低聲道,“晚安,好夢。”

……

翌日曙光從紙糊的窗子投射進屋子,海鳥撲騰着翅膀鳴叫,波濤洶湧着撞擊岩石,漁民們吆喝着抛錨,揚帆起航。

韓臨給陽光照到,率先睜眼醒過來,她原先是側着身子睡的,這會兒面朝外面。

姚玉已經沒在床上了,猜想她是先出去了,于是韓臨也不急,打水給自己洗漱後,又伺候着韓老太洗臉。

她端着水盆出門,對着周圍喊了聲:“姚玉。”

沒有人回應,也許是先回家了。

韓臨這樣想,簡單地和阿奶吃了點早食,準備提着籮筐上山采些野生蘑菇。

去的路上偶遇了姚二叔,他今日也要上山砍柴。

“姚玉還在睡嗎?”他望向韓臨說,神情有些不好意思,“這孩子不像話,怎麽能在主人家偷懶呢?”

“我以為她回家了,”韓臨瞳孔漸漸放大,終于意識到什麽,“二叔,姚玉你沒看到嗎?”

“說什麽呢,她不是一整晚都和你待在一起嗎?”姚二叔笑了笑,帶着點長輩的嗔怪,“小臨還跟我開起玩笑了,以前見着可是話也不說一句的。”

“不是,”韓臨肉眼可見地慌張了,”昨晚的确一直在一起,但是今早醒來時她就沒在了,我以為她回家了,才沒通知我。”

上山的路口來來往往的都是人,有耳朵尖的停下步伐,背手在一旁看着,聽八卦的也不急着上山了,歪頭聽着。

姚二叔見她焦急得都要哭出來了,才知道韓臨不是在開玩笑,而是姚玉真的憑空消失了。

到底是大人,他強迫着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抓住在場的其他熟人:“大伯,你叫上其他人一起,姚玉失蹤了,讓大家一起找。”

韓臨聽着這句直接繃不住,眼淚刷的就下來了,姚二叔心裏是有些責怪她的,就轉身去找自家女兒了,沒有同她再說一句話。

滿村子的人在姚二叔的號召下,都願意幫忙,一些人上山,一些人下海,總之沒放過小島上任何一個角落。

可任憑衆人怎麽呼喊,怎麽掘地三尺,姚玉這樣一個大活人就是消失了。

韓臨将自家屋子的前前後後都翻過了,就是找不到一絲蹤跡。

一天下來,眼見搜尋沒結果,姚二叔只能進城報官,楊碩就住在縣衙後院,聽着動靜,當即穿着衣服前往正廳,和其他人商議過後,召集衙役前往尼莫村查找人。

人沒有找到,楊碩只能按照流程,開始進行人際關系排查,枯燥乏味的審問。

當問到韓臨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民女韓臨拜見知縣。”

“嗯,你說說昨晚事發前都和姚玉幹了啥,吃了啥?”

韓臨俯首在地,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昨日的情景。

“……就是這樣,醒來後,床側空無一人,我只當她是回了家,就沒放在心上,不想正巧遇見要上山的姚二叔,一問之下才知,姚玉并未歸家。”

姚二叔徹夜沒睡,他的眼睛紅腫,想來是背地裏哭過了,當下神志有點不清,聽着韓臨面無表情地說這句話,抄起一旁的實木矮凳就哐地砸去。

“我一個好好的女兒,想來聽話乖巧,前一日還在好好答應我,說是,說是——”姚二叔一個四十歲的漢子泣不成聲,“要當我唯一的親人,現下就……”

他被一幹人等牢牢抓住,掙紮着想要沖上去,不成只能像個孤魂野鬼般垂着腦袋,悶聲痛哭。

韓臨被飛快的凳子砸住腦袋,力道帶着她歪斜下去,然而馬上就爬起來跪直身子,蒼白的臉上流下一股股恐怖的鮮血。

“啪——”楊碩一拍驚堂木,肅言道,“此事沒有終結前,不得妄自動手!”

呵斥這一聲,楊碩又溫言勸道:“本官知曉姚二叔你的心情,可兇手沒定,你這樣私自動手,是會蹲牢獄的。”

姚二叔面如死灰地坐下地上,淚水又開始洶湧地流,小聲喊到:“玉兒啊,我的孩子,嗬嗯,我的孩子。”

“你也不要太過傷心,她的身體至今未找到,說明還可能活着呢。”旁人不忍,只能這樣寬慰道。

之後的幾日乃至幾年,姚二叔從一開始地滿懷希冀到最後的絕望,他的女兒從來沒找到,他甚至欺騙自己,姚玉可能去了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在那裏她很自由,很快樂就足夠了,他真的一點都不難過的,只要她還活着。

真的。

姚二叔雙鬓花白,看了最後一眼這座居住了幾十年的房子,心裏這樣祈禱過無數遍。

從女兒消失到如今已經三年了,他恍若一下蒼老了十歲,雙腿風濕帶來的疼痛最終讓他決定離開這個小島,去到一個沒有海風、海鴿,沒有姚玉生活氣息的地方。

“姚二叔搬走後,島上的居民也開始遷移,也是因為這些年間發生的詭秘失蹤案。”楊碩招手讓侍女撤下飯菜,才看着沈子歸說。

“意思是,自從姚玉失蹤後,每年都會發生這樣大同小異的案件是嗎?”姜月時詢問道。

“是,”楊碩神色凝重起來,“問題是,在每一樁案件中都會牽扯進韓臨這個女孩子進來。”

“那你們怎麽不下令逮捕?”沈子歸喝了口茶問。

楊碩忽嘆了口氣:“證據不足啊。”

看到他們二人疑惑的眼神,楊碩接着道:“除了第一起案件,往後的受害者家屬提供的口供,竟然是自家孩子與韓臨見過一面或者是說過話,更有荒謬者,是因為年齡相仿,你說這——光憑這些怎麽能逮捕韓臨呢。不過是大家人人相傳,把她當克星對待罷了。”

“嗯,那個,”姜月時想了想,對知縣說,“你能給我們一份戶籍名單嗎?只要尼莫村的。”

“當然可以。”楊碩點頭,差人去檔案房拿。

醋罐

第 20 章 姚玉

姚玉

姚二叔今日剛從海上打魚回來,他放下滿滿的一籮筐肥魚,拍了拍身上的海水,才掀簾進入了屋子,往日他回來,必定會聽到竈房處傳來女兒姚玉說“飯馬上好了,稍等一下”。可今日屋裏冷冷清清,火沒有生,姚玉也沒在。

他倒是沒怎麽上心,只當女兒有事出門耽擱了。

臨近夜晚,天空下起了驟雨,姚二叔聽着海浪的波濤聲,眼見姚玉還沒回來,他開始擔憂了,舉着油燈站在房門口四處張望,打算待會兒她再不回來,自己就得出去找她了。

雨聲嘩啦,落在地上,濺起一片灰塵,姚二叔滄桑疲倦的眼裏漸漸走出一人。

姚玉打着一把陳舊陌生的油紙傘滿臉喜悅地出現了,擡頭發現光亮,才驚覺原來是姚父,不知為何她的神情閃過一絲慌張,怯生生地說:“阿爹,我回來了。”

姚二叔适才擔心的神情都隐藏個幹淨,他繃着嘴角,滿臉嚴肅地一扭頭:“進來再說。”

姚玉懷着忐忑的心情進入屋裏,突然聞到一股香味,她循着味道望去,一眼看見了竈臺上溫着的醬魚焖飯。

她低頭沒再看,心裏驀然感到對父親的一點愧疚,哪怕其實她覺得自己并沒有做錯什麽。

姚二叔将油燈放到高高的木架上,才坐到木匠打造的長椅上一端,示意姚玉也坐下。

“為什麽晚歸?”他餘光裏将女兒緊張的神情都看在眼裏,自認為十分平和地一問。

“我有個朋友約我去她家玩?”姚玉手指互相攪動,說話的聲音很小。

姚二叔拿過一旁的煙袋,低頭搓煙:“哪個朋友?”

“韓老太家的韓臨。”

“……”姚二叔将煙草裝進煙鬥,吸了一口,才慢慢說,“那麽說,幾日前因為你叫人救了山上的她後,她就纏上你了?”

姚玉倏地擡起震驚的眼,不敢相信這是父親說出的話,她辯解的聲音很大:“阿爹你怎麽能這樣說,難道我交個朋友都不行嗎?你不是知道我……”

說到後面她一陣哽咽,委屈怎麽都止不住。她的母親去的早,小時候,島上的孩子見到她總是會欺負她沒有阿娘,罵她是沒有娘的東西。

每每如此,她都會捂住哭泣的眼回家,本以為會得到姚父的安慰,可等到的只有苛責。

他總是說,你要堅強些,你沒有了阿娘,我亦然沒有了妻子,但是我還是堅持着生活向前,從未哭過不是嗎?我們兩個要相依為命,一起向前走。

話雖沒錯,可姚二叔忘了,對于一個處在七八歲的孩子,她已經能記事了,正是需要父母好好關愛的年紀。

姚玉認為他不愛自己的母親,可有一日晚上,她做了噩夢醒來,下意識就往姚父在的寝屋跑,臨到門口卻傻傻站住,因為從門縫裏看見了父親正在抱頭哭泣,嘴裏反複念到母親的名字。

她側過身靠着牆壁緩緩坐下,聽了一夜父親的痛哭。第二日,姚父還是嚴肅倔強的摸樣,姚玉開始理解了父親,卻也封閉了自己,變得沉默寡言,從來不違抗父親的命令。

随着年齡的增長,她身上揮之不去陰郁的氣息,幾乎沒人主動找她交朋友,總是靜靜地跟在父親身後打魚,回到家後順從地進入竈房做飯。

然而一切的轉折都起源于幾日前發生的事,她路過韓老太家聽到裏面傳來“砰”的一聲,憂心韓老太,她就站在屋外敲門,可木門遲遲不動,反而裏頭的韓老太的哼聲粗重。

她情急之下就推門進去,就看見韓老太從床上滾下來了,姚玉扶起人,韓老太說什麽也不肯上床躺着,嘴裏一直哼哼唧唧,神情十分激動,手裏一陣比劃着什麽,一會兒指空空的房間,一會兒指向後山。

姚玉猜了半晌,想到什麽就問:“是不是你孫女韓臨上山了,但是現在都還沒回來,是讓我叫人去救嗎?”

韓老太使勁兒地點頭,手緊緊抓住她的肩膀。

“我知道了,阿奶,我這就叫上我父親他們一塊上山找人。”她回握了韓老太的手,“我扶你上床,你好好等着就是了,不會有事的。”

姚玉給韓老太蓋上被子,自己就快跑出了房間,找到海灘邊的姚父,告訴他這件事,時近黃昏,要是不能下山來,晚上就會出沒野獸,那是十分危險的。

姚二叔果斷地抄着家夥,叫上一旁的其他漢子,大家集群而上,舉着火把開始在山裏搜尋起了人。

“韓臨……”

“韓臨,你在哪兒?”

姚玉跟着上了山,率先發現了疼暈過去的韓臨,她的腳上有個很大的捕獸夾,鮮血流了一地,浸濕了枯葉,怪不得下不了山。

“阿爹,她在這兒!”

她不敢輕舉妄動,因為怕動作不對,弄嚴重就不好了。

姚二叔将火把遞給女兒拿着,在另一個漢子的幫助下,蹲下身将韓臨背了起來,小心翼翼地下山。

他将人徑直背到她家,放到空出來的小木床上,讓姚玉回家去拿常備的醫藥,自己則蹲下來給韓臨處理傷口。

韓老太不能說話,也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看見孫女腳上的鮮血,眼淚一個勁兒地流,哪怕腿腳不靈活,還是掙紮着下了床,在一旁幫助姚二叔。

“您也不要太過擔心,我看了,沒傷着骨頭,修養幾日就好了。”姚父對她說了句,然後拿過藥沫撒在韓臨的腳上,再輕輕纏上透氣的紗布。

他将人的腿放回床上,提着醫藥箱就要離開,見女兒的神色,他沒有說什麽,只是略微一點頭就回家了。

姚玉留了下來,将竈房的火燒起來,還給韓老太做了點飯,确認韓臨沒發燒,才給人家的門嚴實,往自家的屋子而去。

第二日得到姚父的應允,她将做的飯放到食盒裏,提着往韓老太家來。

韓臨已經醒來了,看見阿奶費力地下床想要給自己做早餐,嘴裏一陣幹澀,還是勸道:“不用,阿奶,待會兒我就可以下床自個兒做。”

姚玉剛進門,就聽到了她的話,她面上還是陰郁,話卻是關心的意思:“若是不嫌棄,你與阿奶就吃我送來的粥吧。”

韓臨暈倒之前最後看到的人就是姚玉,知曉是她救了自己,蒼白的臉上微笑起來:“昨日真是謝謝你了以及你的阿爹。”

她與姚玉是全然不同的性格,整個人陽光開朗,哪怕此時狼狽地躺在床上,也叫人移不開視線,不像姚玉一樣,長長的劉海遮住眼睛,勾着腰走路,一點都不自信。

她似乎被這無形的光給刺激到指尖蜷縮,嘴唇蠕動,小聲地說:“不客氣。”

韓臨聽到了,她半支撐起身體,不好意思地笑笑:“能幫我拖過那張小桌子嗎?”

姚玉聽話地将四腳矮桌子搬到韓臨的床上,然後一一拿出食盒裏的飯菜,是兩碗黃米粥還有一碟幹魚肉絲,一碟爆炒蘑菇。

“看着就十分好吃,真是太感謝了。”韓臨接過筷子先遞給韓老太,自己才端着粥喝起來。

兩張床是合并在一起的,所以韓老太也很方便撚小菜吃。

“哇,”韓臨吃了一口那碟蘑菇,眼睛放光,“怎麽會這麽好吃?你也太會做了吧!”

她的表情那樣真,雖然誇張,但是姚玉的內心不受控制地咕咕冒着暖意,嘴角牽動。

“笑起來也很好看诶。”韓臨吃着東西,也不忘歪頭去瞧姚玉,“多笑笑啊。”

姚玉上揚的嘴角平緩下來,她用手捋了捋頭發,好讓它遮住自己的神情,然後匆匆說了句:“晚上我會再來給你們送飯的。”

韓臨喝完粥,捏着筷子想了想,終于記起來她就是姚二叔家的女兒,回憶裏,她總是低着頭跟在姚父身後,沒見着和旁人親近。

酉時一刻,姚玉端着一個漆木長形方盤來了,裏面有兩大碗冒着熱氣的雞排面,上面的肉看着色澤誘人,點綴的幾片小青菜更是平添幾份美味。

韓臨迫不及待地接過來,全然沒有一點疏離,這種自然的感覺讓姚玉感到輕松,于是就拿過一旁的凳子坐下,看着她們吃。

“你的廚藝好,人又長得漂亮,”韓臨故意說話只說一半,果真瞧姚玉看向她,才幽怨地道,“好想和你交朋友,但是怕你嫌棄我。”

姚玉震驚了,怎麽她這樣陰郁的人也可以讓人羨慕,還想和自己成為朋友,她擺了擺手,依舊小聲道:“我沒有你說的這樣好。”

“啊?”韓臨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解地說,“可是我看見的就是這樣優秀的你啊,謙遜有禮,懂進退,心地善良……總之有很多我學不來的優點。”

這可把姚玉為難住了,她從來都是被那些孩子謾罵讨厭的存在,姚父也從來沒誇贊過她,以至于面對這樣直白的示好,她竟然無措得面紅耳赤。

韓臨心下詫異,莫非自己說了什麽羞恥的話嗎?還是說她太過純真了,要是後者——

她沒有笑,只是從中感知到了一點悲傷。

醋罐

第 19 章 被胖魚賴上了

被胖魚賴上了

“這樣嚴重的刑事案件,大理寺卻沒收到任何消息或者求助文書,”沈子歸給自己的黑色壯馬投喂了一把幹草,才接着說,“要麽是縣裏瞞而不報,要麽是有人中途攔截了信,使文書遞不到京城。”

姜月時給自家白馬梳理了下鬃毛,又給它吃了個紅彤彤的蘋果,才一拍馬背騎了上去。

“事實如何,還得問問冀州知縣。”

行過五裏,通過南門,繁榮的城景舉目望盡,很是熱鬧,摩肩接踵的人群穿梭在各個街道,飯館小二肩頭搭着抹布,揚手在門口招攬客人,殺雞宰魚的屠戶把砧板剁得哐哐響,頗有點一家比一家強的架勢。

姜月時他們的馬拴在了城外,這會兒步行在大街上,她邊走邊打量,覺得很是新奇。

“要死了。”

她的耳朵裏突然聽到這樣一句話,可沈子歸神色正常,顯然只有她聽到。

“我活着逃出去必定宰了你喂豬!”

姜月時順着耳音看過去,瞧見側邊的賣魚老板正要揮着手中鋒利的刀砍下去,砧板上是一條十分肥胖的灰色鲫魚。

見着這魚的一瞬間,姜月時的動作更快,等她反應過來,她已經擒住了老板的手腕。

“幹嘛?”老板黑沉着臉,嗓音粗犷。

“買魚,”姜月時沒動,只是點頭示意了一下砧板上的肥魚,“就要這只,沒宰過的。”

老板見人不是來挑釁的,面色有所緩和,開口就是天價:“二兩銀子。”

擺明了是看見姜月時穿着不凡,但是氣質稚嫩,瞧出來可能是哪個富貴人家不谙世事的小姐,就想要狠敲一筆。

姜月時一咬牙:“成交。”

她接過來包裝在油紙袋裏的胖魚,先離開這個攤子,走了幾步,找到一個人少的小巷,直接将魚傾倒在地上。

沈子歸全程沒發一言,靜靜地看着她的動作。

“要死,人類,我也要宰了你。”白途左右掙紮,就是直立不起來,依舊躺在冰涼的石板上。

姜月時抱着手緩緩蹲下,很是樂見其成:“你睜眼好好瞧瞧救你的大爺是誰。”

白途的死魚眼看向說話的人,等看清楚時,更加憤怒了,嘴裏罵罵咧咧:“竟然是你!多日前在大理寺池塘裏說我胖的人類,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不如讓我被宰了炖肉湯吧……”

說着說着,他悲催地躺平,魚鳍魚尾伸展成一個大字形:“啊,我真的好慘啊,怎麽所有人都要吃我。”

姜月時倒是先不愉快了,瞅着魚說:“我買你花了二兩大銀,你還先不滿上了。”

白途兩眼望天,一臉的生無可戀:“曾經我以為,大理寺的大家都很愛我,才會每日誇獎我,可後來被夥夫抓去上了砧板,我才知道,這統統都是我一人的自作多情!他們背刺了我,我很是悲痛啊。”

姜月時摸了一把他的皮膚,頓時被黏糊糊的觸感給整不适了,于是邊擦手邊問:“那你怎麽逃出來的?”

白途的魚鳍佯裝惡狠狠地一拍地面:“要不是我敏銳地躲開夥夫的菜刀,再一個輕松地跳躍,去到了窗外,費勁地躍入池塘,從水裏一直游到外面的河流,本以為自此一生自由,不成想被那賣魚老板捉了去,真是氣死我了,等我修煉成龍,我要一口救吞了他。”

他這一番義憤填膺的真誠發言完畢,稍微擡頭看去,就發現适才圍着他轉的兩個人類竟然全然沒顧他,起身離開了。

“喂喂喂,等等。”他一個鯉魚打滾豎立起來,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

姜月時今日着一件緋紅窄袖長衫,外頭搭着輕薄的白色紗裙,顯得整個人精神又好看。她走了沒幾步就被胖魚纏上了,她不解地轉過頭:“跟着我幹嘛?”

胖魚少見地矜持道:“你們不帶我走?我這樣一個行走的美食,別人都會把我當食物的,你忍心我成為他人桌上的盤中餐嗎?”

“啥,你在說什麽屁話,”姜月時更加疑惑了,“我不是已經救你出來了嗎?”

白途就是想找個飼主而已,好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見說不過,于是打算強行賴上,它瞄準姜月時的肩頭,魚鳍閃動,很快跳了起來,然而中道被截,被一直沉默的男人毫不費力地逮住了。

怎麽,她是你家小娘子啊,時刻關注着她。

胖魚本是無意吐槽,可男人看它的眼光突然陰森起來,緊接着它就被扔了出去,成了地上一坨悲慘的魚。

說也說不過,打也打不贏,白途這次真的流出了幾顆眼淚:“嗚嗚,我又不能修煉成人,逢人便要吃我,好不容易遇到你們,卻也要抛棄我離去。”

兩人靜靜地看着他,沒有任何動作,白途餘光瞥見,內心更加凄涼了,戲也真了三分:“慘啊,太慘了,我可怎麽活啊……”

姜月時見它哭得傷心,仰頭想了想,遂點頭:“好吧,胖魚你可以跟着混吃混喝,但是不能妨礙公務,要不然……”

她靠近白途對他說完了接下來的話:“那個男人看到沒?大理寺少卿大人,慣會審訊犯人,脾氣火爆得喲,不小心就會被他活生生地剝層皮。”

死魚眼瞪大了些,連姜月時都這樣說,看來那個什麽大人果然很可怕。

“我知道了。”胖魚不動聲色地靠近她,一副我很乖的樣子。

“不過,”姜月時實在忍不住了才說,“可以變成一條幹魚嗎?你這樣濕噠噠的,影響我們小隊的隊容。”

胖魚又想瞅人了,思及自己此時的處境正是寄人籬下于是硬生生地憋住了,他在地上滾了滾,立馬變成了一條幹癟無味的鹹魚。

姜月時見狀,轉過身跟在沈子歸身後前往縣衙,走着走着,背上突然一沉。

“我走得太慢了,跟不上你們,”胖魚在她的肩頭找到一個舒适的位置,繼續說道,“我很輕的,而且也沒有味道。”

前方的男人聽着動靜扭過頭來,胖魚縮了縮,緊緊扒拉着姜月時,然而沈子歸只是看了眼就熟若無事地移開視線。

冀州縣衙可比揚州大多了,門子早早地打聽到今日那京城裏來的沈大人到了此地,将事告訴了知縣,知縣通知人去打理好驿站,自己則等候在衙門口。

“下官楊碩拜見少卿大人,久聞大名,今日所見,果真不凡。”楊碩拱手向前,恭恭敬敬地作揖。

沈子歸亦然拱手,回了一揖,謙遜道:“哪裏哪裏,唐突拜谒貴府,還望知縣莫怪才是。”

楊碩爽朗一笑,側過身子,伸手引路:“沈大人莅臨寒舍,是下官我等的福氣,請進,午宴已備,就差貴客了。”

行過幾步臺階,深深庭院光景一覽無餘,樓臺水榭樣樣不缺,假山清泉亦然不少,穿過辦事的大廳,就是衙門的人員辦公居所處。

中央有六部,地方有六房,賬房的書吏走路的途中都是抱着個算盤在撥珠子,糧房的夥計正在忙着催繳今年的賦稅……

他們見着楊碩都是簡單地一點頭示意一下就過了,都專心在自己的職務上,而楊碩對這種局面顯然是滿意的,也難怪,這座城能有今日的繁華盛景了。

擺宴的地方不遠,姜月時接過侍女遞過來的木屐穿上,見她要接過自己脖子上的一坨鹹魚,就笑了笑說:“這武器很奇怪是吧。”

侍女一聽,哪能不明白,原來人家肩上的不是什麽累贅,而是個工具,她收回手,欠身安靜地退下。

胖魚的死魚眼全程沒眨一下,裝死得還挺像回事兒,任誰來看,這都像個鹹魚挂具。

酒過三巡,沈子歸才揀起個話題,手上依舊漫不經心地剝蝦:“今日清晨我們從尼莫村過來的,聽聞了村子裏的一些事兒,在下有些疑惑想問問楊大人。”

楊碩放下喝空的青柚酒盅,眉間蹙成一團,想到什麽似的問:“大人你們是接到了我們冀州縣衙呈交上去的文書了嗎?”

“沒有。”沈子歸沒想隐瞞,誠實地說。

楊碩的失望轉瞬即逝,他回到先前的話題,沒有再問什麽。

“如你們所見,那尼莫村果真詭異,每年都會無故失蹤四個女子,還都是未出嫁的,我們原先的捕快不多,為了找人,就又雇傭了大批的衙役,可人至今未找到,案件卻頻發,也沒有任何可以追蹤的線索。”

沈子歸将面前剝好的脆嫩小蝦推到姜月時右手邊,接過侍女遞過來的濕錦帕緩緩擦拭手,餘光瞄到她動筷吃了,才接着道:“不瞞知縣你說,我們此行路過這裏就是為了解決這樁案件的,還望你事無巨細地同我們說清楚。”

楊碩眼睛一亮,表情驚喜:“那為何剛才你說沒接到……”

“的的确确沒收到,相信大人你心中也清楚,是有人從中攔截了你們的書信。”沈子歸打斷他,放下拭手的帕子,不忘向他解釋,“因為不止冀州城,連京城這些年也突兀地爆發了多起命案,一路追查下,我受大理寺卿的命令前來徹查清楚,企圖找到蛛絲馬跡。”

“原來是這樣,”楊碩如釋重負,卻又一臉沉重地說,“一切都要從那個叫韓臨的女孩子說起……”

聽到這個名字,埋頭吃飯的姜月時眼皮輕輕一跳。

醋罐

第 18 章 詭異的村子

詭異的村子

冀州,尼莫村。

浩瀚缥缈的大海上,霧氣騰飛,天際總是籠罩着陰雲,海灘上擱淺着很多艘船只,皆是破爛腐敗的。

小島離冀州城中心五裏遠,島上房屋粗略估計在三十幾戶,可大多都是些空房,裏面主人早已離開這裏多年,寥寥的幾戶人家,也都是一些念舊的老人罷了,落後荒涼的景象與繁榮的城中心格格不入。

姜月時和沈子歸各自牽着一匹馬靠近了小島,村口一條泥濘小路旁邊有個豎着固定的石塊,上面模糊寫着什麽歡迎到尼莫村幾個字眼。

沈子歸趕路時都會認真規劃路線,他低頭看潦草的圖紙,确認這裏就是目标地點了。

範夜來給的羊皮紙不知他從哪裏得來,內容雖然粗糙,可勝在标注明确。

“尼莫海上月,煙波島中闕。”他輕聲念到上面的字。

“應該就是這兒沒錯了。”姜月時點點頭,率先牽着馬進了村。

居民房屋沿着一條貫穿整個村子的小路建立,風吹日曬加上沒有人保養,腐朽的像個垂暮老人,靠着地面的幾根粗壯的柱子才勉強站穩身子,蘆葦覆蓋的屋頂早被掀飛,木板上增生了很多野生木耳以及四處跑動的小昆蟲。

沙灘上有很多海螺貝殼,海鳥争相奪食,姜月時他們走了半響,才看見一個老爺爺,他站在一艘尚完好的小船裏正在彎腰收網。

“爺爺,你家裏人呢,只有你一個人嗎?”姜月時提着裙擺小跑過去,蹲下身子問。

老人聽着句話,遲鈍了半會兒才慢慢擡起頭,滿是皺紋的臉上本是僵硬無比,可看清了姜月時的面孔,他哆嗦着手指,嘴裏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說什麽。

姜月時凝神聽,只隐約聽到什麽“快跑,跑。”她面上疑惑,耐着性子問:“爺爺,你說什麽?”

誰料老人直接丢下手中拿着的漁網,枯瘦的雙腿從船只裏邁出來,神情十分憤怒,他邊上手推姜月時邊神經質地重複:“跑,快跑……”

姜月時順着力道倒退幾步,左腳邁開一定距離穩住身體,還是好脾氣地問:“島上發生什麽事?”

老人像是突然定住,灰濁的雙眼盯着姜月時,更像是透過她在看某人,良久,一滴清淚滑下,只剩皮包着骨頭的手臂爆發出巨大的力氣,捏得姜月時生疼。

“跑……快跑……孩子……”沙啞的嗓音像是被塞了很多稻草,艱難地從縫隙裏吐出來,木讷的臉上此時十分急切。

沈子歸待在原地,覺得不對勁,就上手拉開老人。

“我們辦完事兒就走,您別擔心。”姜月時揉了揉手臂,笑着對老爺爺說了一句。

老人不知聽沒聽見,他又恢複了面無表情的樣子,看也不看他們徑直走到自己屋子關上門。

姜月時見狀,與沈子歸對視一眼,指了指其他緊閉的房屋,小聲說:“村子很詭異。”

“嗯,”男人不知為何也配合着她的語氣小聲說,“待會兒去敲門問問其他人。”

姜月時嘴角微揚,看上去很滿意現在的合作關系:“那先從第一家開始吧。”

兩人快走幾步,敲響了一間看起來有人居住的屋子,然而姜月時等了半響,屋裏主人就是遲遲不肯開門,于是她試探着問:“有人嗎?我們路過此處,想要讨杯水喝。”

回應她的是一聲粗粝暴躁的吼:“滾——”

姜月時眼皮動了動,沒再接着湊上去,和沈子歸前往其他人家。

然而那些人不是朝着他們怒罵就是扔東西,姜月時也終于在此刻發現了異樣。

整個村子,目前為止,他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女性。她心下疑慮重重,擡手扣響了一間用土壘成的屋子。

木門不嚴實,可以勉強窺見裏頭的樣子,幾乎在姜月時動作後,屋子主人就咔嚓松了門闩。

“有事?”對方竟然是個看上去在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她門縫半合,眼神不友善地盯着陌生人問。

姜月時幹咳幾下,神情虛弱,牽強地笑道:“就是趕路途中好幾日沒喝水了,可否來你家讨杯喝。”

韓臨沒急着讓開身子,眼睛将姜月時掃了一遍,看見她的臉色實在憔悴,又警惕地瞥了她背後的男人,才退開幾步,淡淡道:“進來吧。”

堂屋左邊嵌進去的一部分,是只擱得下兩張小小木板床的寝屋,右邊用石頭堆砌了一個竈臺,伶仃的幾樣廚具擺在靠牆的木架上。

“随便坐,”韓臨雖然稱不上熱情,但沒有适才那麽戒備了,“我給你們燒水。”

姜月時克制着眼神,掃了一眼地上,家裏好像總共才有兩只凳子,于是她拖過一張四腳矮木凳,正要遞給沈子歸時,對方示意不用,就握着劍倚在門邊。

她也不客氣,禮貌地坐下,等韓臨燒水的間隙,她扭頭看了看寝屋。

果然,其中一張床上面躺着一個人,因為有幕簾的關系,瞧不大清楚。

她斟酌着開口:“家裏只有你一個人嗎?”

韓臨将裝滿水的提壺放到竈臺上,聞言只是道:“床上躺着的人是我阿奶。”

“打擾了。”姜月時滿臉愧疚,看上去天真至極。

“她是聾啞人,聽不見。”韓臨想了想還是解釋了一聲。

“……”

“我叫姜月時,你呢?”她想了想,還是得先介紹下自己。

“韓臨。”對方語無波瀾地答。

空氣裏很安靜,只有水壺中的水發出的滋滋聲。

姜月時不知道此時該說什麽,只能閉着嘴,收攏分叉坐的腿。

倚着牆的沈子歸掃了眼她的坐姿,又輕飄飄地移開視線,沒成想姜月時恰好扭頭看他,将他看好戲的眼神捕捉到。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暴躁地反擊回來,只是淡淡地扭過頭沒再看。

沈子歸原先重心在右腳上,站姿落拓不羁,這會兒突然站直身子,盯着那人的後腦勺半晌,人家就是恍若沒感受到。

男人握着赤羽劍的手緊了緊,心口好像被一只狡黠的貓給撓了一下,不痛,牽引起了一片兵荒馬亂。

韓臨見水燒開了,倒進兩個硬木方形杯子裏,姜月時順從地接過來:“謝謝。”

輪到沈子歸時,他不着痕跡地把持着杯子,沒碰着人一絲一毫。

他沒急着喝,雖然在自己眼皮底下燒的水,但是也避免不了別人會動什麽手腳,然而他一看姜月時,那憨憨已經享受地喝上了。

“……”沈子歸不動聲色地捏了捏眉心。

韓臨拖過僅剩的一張矮凳坐下,也給自己倒了杯水淺淺地啜。

姜月時嘗了幾口,由衷贊揚道:“這水有種回味甘甜的味道,哪怕沒煮茶喝,我也是願意喝它個幾大碗的。”

韓臨被誇,雖然不至于得意,但是肉眼可見地放松下來彎了彎嘴角。

到底是女孩子,姜月時見狀,說話的語氣都輕了三分:“雖然冒昧,但我還是有點好奇,村子裏只有你一個女性嗎?”

那人上揚的嘴角僵持住,随後徹底耷拉下來,眼神頓時冷漠了些許,沉默地握着杯子。

姜月時以為等不到答案時,韓臨目光空洞地開口:“都死了,都被我害死了。”

她的臉色漸漸煞白,像個機械木偶一樣只知道木讷地重複:“都是被我害死的,我是罪人,我是罪人……”

姜月時有溫度的手掌覆蓋在她的手背上,韓臨被這暖意刺激得微微晃神,不聚焦的瞳孔望向那濃黑的眼睛裏。

“冷靜,別急。”女子神情關切,讓她多年來備受謾罵的心裏湧入一股熱意。

“嗯,”韓臨點頭,局促地掙脫開手,也許在這一瞬間,她第一次有了傾訴的念頭,繼續說道,“村子裏過去幾年裏,每年都會發生四起未出嫁女子無故失蹤案,年齡都在十五歲左右。”

她苦笑一聲:“你們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我十七歲了卻一點事都沒有,或者不離開這個村子呢?”

韓臨放下已經冷卻的水,看向寝屋的人,眼神既溫和又悲涼:“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沒有被兇手抓走,也許我就是那個兇手吧,因為那些失蹤的孩子或多或少都跟我見過面或者說過話,村裏人都認為我害死了他們的女兒,每個人都罵我克星,想要我給他們女兒贖罪,可官府也沒證據,所以我才茍且偷生下來。至于離開,”

她頓了頓,滿是無力:“我的阿奶卧病在床,我走了,就沒有人照顧她了。”

姜月時放置空杯在竈臺,突然瞄到廚具架是上有個透明玉制圓壇子,裏面有只手掌大小的烏龜。

韓臨說完這些,感覺心頭舒坦了不少,瞥見她的視線,順着看過去,語氣溫柔:“圓圓是我在大海裏撿到的,這麽多年過去了,它倒是光吃不長。”

“很可愛,”姜月時笑着,突然想到什麽,問,“你有想過離開這裏後去哪裏,幹什麽嗎?”

這個問題像是十足地困難,韓臨低頭沉思了好久,才愣愣地搖了搖頭。

姜月時站起來,扶着腰間的白熾劍:“可以好好想,慢慢想,外面世界很有趣。”

沈子歸打開門,先踏了出去,她緊跟其後,扭頭跟後頭的人道別:“我們得到縣衙去一趟,就先走了。”

韓臨看着歷史久遠的大門嘎吱緩緩閉合,将陽光悉數都隔絕在外,适才溫暖的房間立馬冷得人想逃離。

她靜靜地坐着,讓寒意包裹全身。

醋罐

第 17 章 口水怪講故事

口水怪講故事

“啊,真的好香。”鐵鼎完全一副沉醉的樣子,猶自對着屋頂就是一通掉口水。

銅鼎距離姜月時越近,口水越加控制不住,腦海裏漸漸模糊,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只想對着那寶貴藥材咬一口解饞。

“弟弟,待會兒你想生吃還是煮熟吃?”鐵鼎十分自信地一拍胸脯,已經對獵物勢在必得了。

銅鼎蹲下身體,拿開一個瓦片,眯眼看下面的人,還不忘回答哥哥:“生吃吧,原汁原味。”

鐵鼎哈哈大笑,快走幾步,正要從那個窟窿裏跳下去,突然被人從後拽住耳朵,他懸在空中,頭也不回地說:“別抓我啊,放心,我先下去絕不會一口吞掉的。”

“我沒抓你啊。”銅鼎就蹲在哥哥的左手邊,還奇怪他怎麽飛起來了。

鐵鼎“嗯?”了一聲,想到什麽冷汗刷拉就滾下來了,他張大着嘴往提着自己耳朵的手看去,只見手白皙細長,順着手臂看去,一張沐浴着月光的臉笑得格外燦爛。

“要吃什麽,同我說說。”女子笑嘻嘻地,手上卻逐漸加重力道。

鐵鼎飄忽着視線,歪了下腦袋,決定先裝傻:“吃什麽?”

“對,吃什麽?”

“沒什麽啊,對吧弟弟。”

銅鼎正彎着腰貼着屋脊遁走,突然被叫了聲,他幽怨地轉過身,陰郁的臉上牽扯出一個笑:“對,我們其實正在讨論明天該找些什麽東西填飽肚子呢。”

“哦,”姜月時沒放下鐵鼎,就這樣揪着他的耳朵,“我知道你們想吃我對吧?”

“沒有,沒有,”鐵鼎極力搖頭,打死也不會承認,“絕對沒有的事!”

“那你們掀開我房子上的瓦片想進來幹嘛?”

銅鼎想跑是跑不成了,兩手交叉在身前踱步回到鐵鼎的身旁,一副認錯的好态度。

姜月時見狀,将他哥哥在空中輪了一圈,鐵鼎頓時感覺天旋地轉,轉了沒一會兒他在空中的哀嚎戛然而止,是姜月時停下了動作,她放開口水怪,挑了個地兒掀袍坐下。

“被你們吵醒,現下也睡不着,給我講故事吧,”她索性直接枕着手臂躺下,擡頭看着凄凄的夜空,“得是所見所聞,要是瞎編,我就把你們丢進火爐給融化了。”

鐵鼎當下暈乎乎,銅鼎還是憂心哥哥,伸着兩只小短手扶住他,因為他話少,而且記憶也還沒哥哥多,所以只能讓他來說。

“我就揀個發生在揚州城的故事吧。”鐵鼎不敢将不滿表現出來,怕姜月時真的将他們放到火爐燒,那生命也到此了。

五十年前,彼時江湖上第一劍仙趙子恩落敗于一個初涉江湖的毛頭小子,他心有不甘,于是前往須彌山閉關修煉,這一煉,就是十年,出關之日,山腳的百姓就看到此生難以忘記的壯景:滿山綠葉猶如洪濤,卷着勁風襲上天空,遮雲蔽日似鴻雁。

趙子恩閉關的地方是一個靠近河流的山洞,他睜開雙眼時,明顯感覺到自己又進入更高的一個境界了,呼氣間,似乎夾雜着山泉的清涼,腹中一陣灼燒過後,就只剩下吞雲吐霧的舒暢。

他緩緩從石頭上站起身,一眼就察覺離自己腳邊一尺處的蘭草通靈了。

想來是受自己氣運影響,她強行提前開七竅,主動吸食他的真氣。

趙子恩只看一眼就準備下山,身後的蘭草突然急切地抖動,然後在空中就幻化成了人。

她身上不着片縷,只有瀑布似的長發遮羞,墊着腳走路,像是壓根不會,但是很快就跑到趙子恩身前攔住他。

趙子恩迅速移開目光,冷漠道:“既然修煉成人,就再接再厲得道升仙。”

蘭草組織着語言,搖頭晃腦地想了一下,才有學有樣地說:“名字——我——想要——”

趙子恩明白她話裏的意思,依然扭頭不看人說:“就叫泉碧吧,這是你的名字。”

蘭草眼睛頓時亮得似晶瑩的葡萄,話也說得利索了:“喜歡。”

趙子恩沒什麽表情,閃身就繞過了泉碧,背着手下山去,他準備去挑戰當年的那個毛頭小子,挽回當年的尊嚴。

泉碧速度也很快,迅速跟在了趙子恩身後,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明目張膽地打量着他。

馬上就要到山下了,趙子恩終究看不過,右手揮掌,拂過竹林,葉子在他的手操控下漸漸凝聚成型,成為了一件碧綠長衫,再一揮,衣服與泉碧合二為一,貼身至極。

“不要跟着我,”他站住不動,微微側頭,“你是自由的,想幹嘛都成,只要別傷人就行,倘若有一天,你心性變壞傷了凡人,我有責任來處死你的。”

這樣的言辭泉碧卻沒當回事兒,她的心思都在身上漂亮的衣服上,低頭撫摸的同時,期待地問:“怎樣我才能一直跟着你呢?”

“沒有那樣的事,”趙子恩擡步往前走,後方卻設下了一個屏障,“不論現在還是未來,我都只會是一人。”

泉碧見他走,立馬就要跟上去,卻被一道無形的牆阻攔在原地,她懊惱地上手捶,嘴裏喊道“等等”  ,可那道背影卻原來越遠,不帶有一絲留戀。

後來趙子恩重回巅峰,無人再能撼動他的地位,已經沒有人可以成為他的對手了,一日他行過五堰橋,橋上躺着一個男人,旁邊跪着一個易容的妖,她正趴在男子上方低頭在頸間不知道在幹嘛。

妖聽着動靜,擡起頭轉過身,趙子恩清楚地看見了男子毫無聲息的臉,脖子上的傷口以及妖嘴邊的鮮血。

不論誰來看都會認為妖在吸食地上的男子 ,趙子恩亦然,他當即拔出白熾劍,劍直取妖的腦袋。

妖急忙讓開身體,輕松地幾個跳躍,站在橋上欄杆上,語氣激動:“我……不是這樣……”

眼見趙子恩絲毫沒認出她,泉碧旋身變回本來的樣貌,手伸在身前擺動,神色慌張:“不是這樣……我……”

趙子恩冷着臉,語氣漠然:“我說過,只要你傷人,我必定取你性命。”

泉碧不知為何睜大雙眼,躲開攻擊:“沒有,沒有……害人。”

趙子恩傾身向前,步步緊逼,橫劈一劍,劍氣當即把泉碧振飛出去,她撐着手剛要擡起身子,脖子上就架着一把泛着森然的劍,只要她一動,利刃就會割破她的喉嚨。

“我是想救他的,”她擡起脆弱的雙眼,蒼白地解釋,“我沒有害人。”

趙子恩有須臾的遲疑,可他回頭看向地上的那個男子,顯然已經斷氣了,這一次他沒有再猶豫,五指成爪在泉碧的腹部,随着轉動,利用法術生生取出了她的妖丹。

妖丹是一朵盛開、泛着月白光澤的蘭花 ,趙子恩引着放到自己腰側的布袋裏,完了沒看地上的人一眼,轉身墊腳飛走了。

泉碧咬着下唇,臉皺成一團,意識漸漸飄遠,深切體會到死神的靠近,可她像是心有怨念。

她不懂,那個男子明明被毒蛇咬了,她想要救他,所以就想給他把毒液吸出來,可在咬破皮肉時,泛着熱氣的鮮血像是吸引她,美味得讓人甘願受其蠱惑。

當那一滴熱血滑進腹部,她便再也控制不住,瞳孔倏地變成了紅色,手指指甲瘋長,緊緊握住男子的手臂,口下一直在大口大口地汲血,反應過來時,一切都晚了。

泉碧知道自己犯錯了,趙子恩這樣對她都是她的報應,可她不承認,倘若她是帶着壞的念頭吸食了男子,她便可毫無怨恨了,可她本意是好的啊,哪怕她不碰男子,他也會死的。

她不甘心!他為什麽那麽冷血,難道他心中的蒼生不包括自己嗎?

憑什麽就要這樣認命死去,憑什麽啊。

我要活……

泉碧雙眼開始失明了,耳邊的風聲漸漸遠去,她心中一陣凄涼,終于忍不住哭起來。

她邊哭邊爬起來,只知道往前走,不知過了多久,身體終于堅持不住倒了下去。

當她再次醒來,她雙眼恢複,看得見事物,聽覺也及其敏銳,可她擡手卻看不見自己的手,這才發現她在一個亂葬崗,皮肉被烏鴉、野狗全吃了。

趙子恩留下了她的一縷魂魄,她才不至于灰飛煙滅,可那又如何呢,泉碧低垂着眼,喃喃道:“這點仁慈施舍給狗,狗都不要。”

她呆站了幾秒,目光漸漸狠絕,就原地坐下,靠周圍及其稠密的陰氣開始修煉詭谲的魔道。

“之後呢?”姜月時越聽越興奮,揚起身體坐直。

鐵鼎卻怎麽也不肯說了,只道:“我不知道了。”

姜月時掄起拳頭佯裝要打,鐵鼎縮着頭,顫顫巍巍地說:“因為泉碧不久便消失在亂葬崗,趙子恩江湖上傳聞死了,至于死因,可能是昔日的仇家,也有可能是被泉碧報複的。”

鐵鼎說完話,突然幸災樂禍:“想當年我們兄弟偷雞被趙子恩抓到,差點就一命嗚呼了,好在現在他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砰——”鐵鼎的嘴還是迎接了遲來的拳頭,他捂着臉不可置信地轉頭,質問道,“為何還要打我?”

話語裏滿是委屈,然而姜月時恍若沒聽見,又要揍一拳,銅鼎替哥哥擋了。

“偷雞不對,該打;泉碧誤傷人,是事實,開脫不了;趙子恩沒有坐視不管,也留有你們生機,這樣的人我敬佩。”姜月時站起身,背對着口水怪,看那深空中的圓月,笑了下,才說,“我師父就是他。”

鐵鼎頓時明白這是踩到天雷了,怎麽能當着徒弟的面罵人家的師父呢,四只短腳噗通跪下,還拉着銅鼎一起。

悔恨的語言震耳欲聾,哪怕他們一句話也不說。

“罷了,”姜月時忽然感嘆,“冥冥之中必有天意吧。”

說完沒有理會那兩只口水怪,徑直回屋裏睡覺去了。

隔壁房間的沈子歸松開一直握着的赤羽劍,盯着虛空中的眼睛緩緩閉上。

醋罐

第 16 章 斬首示衆

斬首示衆

揚州北城門外,貼牆站着一對夫婦,正是那袁峰回、袁柳二人。

來往客商絡繹不絕,販夫走卒挑着扁擔叫賣連連。

姜月時遠遠瞧着人了,正要說話,懷中抱着的小兒突然掙紮了一下,稚嫩的嗓音喊道:“爹,娘!”

袁柳聽着這一聲,想都不想就朝那裏跑去,袁峰回亦然跟在妻子身後。

姜月時将小兒遞過去,就站在一旁,扭頭看沈子歸,就見那些小孩子在網裏像蕩秋千一樣,個個面上帶有喜色,适才差點被抓去當祭品的恐懼全然忘了個幹淨。

男人面部表情地将孩子放到地上,沒理會他們的期待,徑直将網收了起來。

“那,你看——”袁峰回額頭上的傷已經結疤了,他面上躊躇,不知道拿什麽報答恩人,只能将全身的銀錢都給姜月時。

她沒接,只是後退一步,淺笑道:“錢我就不收了,因為我有事拜托你們。”

袁峰回拿着錢袋的手一頓,見對方神情不作假,于是也不扭捏,将錢收起來,正色說:“不管什麽事,只要我們能做到一定會做。”

“你不必如此緊張,”姜月時指了指沈子歸旁邊的三個小孩,“就是我們還有急事,只能希望你們能給這幾個小兒找到他們的父母。”

“沒問題,”袁峰回摟住妻子,溫柔地低頭看了她一眼,才肯定道,“你們去吧,我會送他們回家的。”

“行。”

兩人告辭後,直奔趙四海所在的地方。

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王定遠,他正趴在地上死死抓住趙四海的腿,就是不讓他走。

和趙四海一起上山的胖子則是被老仆牢牢抱住,柔弱無骨的小妾慌亂地躲在門後,只探出一個腦袋盯着看。

動靜很大,不一會兒就聚集過來一幫看戲的人群,事不關己地站在不遠處。

“王定遠,你給我放開!”趙四海憤怒不已,本來按照計劃,他帶着美妾和那個傻胖子早已遠走高飛,沒想到王定遠來得很快,就是不準他走。

周圍有百姓,所以他還不能直接讓人弄死他,早知當年下毒直接往死裏下,省得出現今日之事。

他想到此處,心裏一橫,就想拿着手中提着的皮箱朝王定遠的頭上砸去,反正死人就不能說話了,由他編造故事不就行了。

“你想幹嘛?”姜月時快速幾步上前握着他的手臂,一眼掃過去。

趙四海恍若見到鬼,沒敢朝下砸,側着臉,一副讨好的姿态:“沒幹嘛啊,姜姑娘會錯我的意思了。”

姜月時沒跟他廢話,捏着他的手腕直接咔嚓扭脫臼,趙四海立馬疼得叫聲,臉色灰白。

胖子見狀,掙脫開老仆的束縛,像一個大熊一樣朝姜月時撲來。

沈子歸上前用一只手掌抵在他的胸前,用了三分力一推,對方竟然絲毫不動,他眼眸微斂,多用了幾成力才将人推去幾米遠。

“幹爹,”胖子一個打滾站穩身體,滿臉羞怒,“你們放開我幹爹!”

沈子歸眉頭微蹙,待那小子到跟前,曲着手臂鎖住他的脖子,語氣陰冷:“別動。”

胖子像是壓根不害怕自己踏出一步,脖子就會被這個錦服男人折斷,像頭蠻牛一個勁兒地往前沖。

沈子歸伸腳在胖子的兩腿之間,手上用力,直接将人擒住壓在地上,另一條腿彎曲着跪在他的背上。

胖子此時全身都不能動,嘴裏還一直嚷嚷道:“幹爹救我!”

趙四海因為手腕疼痛本就煩躁,聽着這一聲,直接扭過頭不去看他。

胖子一下沮喪着臉,竟然也像鬧脾氣似的低下頭猶自委屈。

姜月時看了王定遠一眼對着他點了下頭,才轉身面對着臺階下站着的衆多百姓。

她食指遽然指向天空,狂風四起,沙土飛揚,左手掌搭在右臂,順着向上貼在食指上,閉着眼睛默念了一聲:“現!”

随着聲起,适才一片晴朗的天空突然黑沉下來,原來是一個帶着翅膀的巨型白貓,姜月時低聲說:“吾乃上古戰神。”天上的那白貓撲騰着翅膀也發出一聲恢弘的話語,所說內容和姜月時一樣。

所有人都在擡頭看着這神奇壯觀的一幕,只有沈子歸看了一眼天空上的白貓,就側頭看着姜月時,她的手指纖細,在這樣的光線下竟然白得反光,念詞的下巴小小的,殷紅的唇一張一合,靈動的雙眼裏盡是專注。

“收——”姜月時沒注意到沈子歸看她的眼神,覺得展示差不多了,就恢複了晴空的湛藍。

她看向百姓解釋說道:“我不是山神,也不是上古戰神,我是個破有點修為的人。”

“這招法術只是一招障眼法,那知魚山的豹紋飛虎根本不是什麽山神,都是趙四海夥同別人對你們的一場巨大的騙局,而趙四海現在正準備拿着錢財跑路,那山上的廟宇地下還有大量的黃金。”

百姓們一下蒙圈了,還沒從剛才的現象回過神,又聽趙四海準備逃跑,他們一下蜂擁上去,抓住他的衣袍質問:“知縣,這都是真的嗎?你告訴我們啊,啊?”

“假的,不要被他們這些人蒙蔽了。”

其中膽子大的,直接奪過那個皮箱子哐當打開,裏面有大量的金元寶還有衣服、日用品。

是個人也能看出來,這是個外出的行李。

“那你收拾行李想幹嘛,要逃跑嗎?啊?”

姜月時餘光瞄到那個小妾,直接靠近她,将人強行摟着往外走,帶到衆人的面前,問她:“你說,趙四海是不是打算帶着你去其他縣城生活,而且再也不回來了?”

小妾緊張地揪着淺紫色短衫,想要求助趙四海,可是姜月時對着她的耳邊小聲說:“不說真話,我就把你拿去喂老虎。”

“是的,今日老爺從山上回來時帶來了很多的金錢,還說要帶着我離開這裏,再也不回來了。”小妾哆嗦着身子,小珍珠滴滴答答,“我只知道這些啊。”

趙四海的衣袍早已被群衆給撕扯成東一塊西一塊,聽到心愛的小妾什麽都說了,兩眼一閉,惡狠狠道:“是啊,所謂的山神根本不存在,那些小孩子被送到山上,你們猜怎麽着,先是一刀割破喉嚨,待鮮血全部放幹後,屍體全部丢到山的背陰面,給野獸做了盤中餐,哈哈。”

他眸光像碎了毒的蛇瞳,蠻狠地推開抓他衣裳的人,突然想到什麽,神色及其自信地道:“還不出來嗎?”

以為他有幫手,姜月時全神貫注地盯着,但是一盞茶功夫過去,空氣中彌漫着一絲難言的尴尬。

不用她動手,百姓們率先撲了過去,騎在他的身上洩憤般暴打。

“我的兒啊。”

“嗚嗚,這都什麽事兒啊。”

孩子被抓去當祭品的家庭再也繃不住了,不約而同地軟坐在地上,大聲哀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前仰後合。

姜月時沒有阻止他們的行為,不一會兒,趙四海就被揍得鼻青臉腫,家頃刻被砸破,男人們見到東西就使勁兒地朝地面扔去,把家具統統毀壞。

王定遠在老仆地攙扶下穩穩站住身子,覺得差不多了,才朗聲道:“諸位聽我一言。”

此時的百姓就像一鍋螞蟻,四處奔走,吵吵嚷嚷,壓根沒把王定遠的話聽進去。

“砰——”姜月時右手平行一揮,恍若間似有鳥翅的影子在空中一扇,剛才一溜煙兒往住宅裏跻身的人被強勁的風帶着後退開來。

“縣丞在說話。”她挑着眉毛,向那些怒目的群衆解釋一聲。

“咳,”王定遠掩嘴咳嗽一聲,才挺直腰杆說,“事已至此,趙四海罪孽深重,我提議将他斬首示衆,各位有異議嗎?”

“沒有,殺了他!”

“斬了他,斬了他……”

他們舉着手中無形的武器,勢必要戳穿趙四海的脊梁骨,連他的骨灰都要揚了。

姜月時見此,低聲和王定遠說了句:“山上廟宇地下有金銀珠寶,到時候你派衙役全搬下來給受害人分發補貼吧。”

“姑娘費心了,下官無以為報,你有什麽需要的盡管說。”

姜月時搖搖頭說:“沒有。”

二人轉身離開,落日留在天際的霞光随着星辰的出現而隐沒,小攤店主正在忙活着收攤,不知哪家後院兒裏還傳來了一聲聲牛羊叫。

找了家還在營業的客棧,簡單地吃了些晚膳,敲着梆子的更夫吆喝道:“二更到,入定!”

姜月時回到自己房間和着衣物躺在床上,白熾劍放在身側,疲憊來得快,她緩緩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咱們真的要去做嘛?”

“膽小鬼,那身體是用上好的靈丹妙藥喂出來的,吃下去必定修為大漲,說不定我們還能一步上天,幻化成人。”

客棧小兒套開燈籠罩,吹滅裏面的紅燭後,又左右看了看,确認沒什麽異樣,才哐當關上厚重的黑漆大門。

兩只口水怪就在這時出現了,外形像四腳方鼎,先說話的是銅鼎,後說的是鐵鼎。

銅鼎聲音稚嫩些,猶如一個八歲小男孩,而鐵鼎正處在尴尬的變聲器,他膽子較弟弟大,經常捕獲一些肉食先自己享受一口,剩下的都要回去分給弟弟吃。

白天他們幾乎不出現,都躲在富家大宅的鬥拱裏,美其名曰:沾富貴。

晚上就是他們的捕食時刻,尤其三更夜,人們已經統統熟睡了,想要進廚房偷吃食物輕而易舉。

銅鼎瞧了哥哥一眼,兩只把手就是他的耳朵,轉了轉才怯怯道:“可是咱們不是約定過不傷人的嗎?當年的事——”

“我記得,”鐵鼎打斷他,伸出韌性極好的手(腳)摸了摸平平的下巴,“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樣一個行走的靈藥材,以後怕是再難遇到了,再說,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江湖上也沒他的蹤跡。”

他越說越激動,撫掌道:“肯定死了!”

銅鼎還是很憂郁,或者說他天生就長得很憂郁,方鼎正面被雕刻出紋路,他的五官應運而生,如此扁平的畫像還是能看出他的神色。

鐵鼎隐隐有種熱血的感覺,全然沒注意弟弟,自個兒先走上臺階,迫不及待道:“走走走,哥哥帶你去吃肉。”

表面穩重的銅鼎見他高興,也不說什麽掃興的話了,踏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兩妖輕松地越過客棧,聞着香甜迷人的味道攀上屋頂,自認為腳步十分輕地踩上姜月時頭上房梁瓦片。

醋罐

第 15 章 截胡,搶回孩子

截胡,搶回孩子

姜月時來到正堂,扭轉了一下匾額下方的太師椅,随着椅子的轉動,地板就像粘連在其上一起似的移開,下方露出一個四寸左右正方形的凹槽。

凹槽裏有一根細長短小的鐵柱,柱子套着一根銀線,她将銀線從底部一直順着牽引出來,聽到後院的沈子歸傳聲說可以了,于是起身将椅子擺回原位。

沈子歸看着适才一望無際的竹林就像兩道沉重的鐵門,緩緩移向側旁,顯現出一條三尺寬、幽深寂靜的林間小路。

兩人踏了上去,擡頭終于得以看見明朗的藍空,空中浮浮沉沉,無數道細長的光芒中,塵埃生動地游動。

一直順着這條小道而去,途中沒有旁的支路,還看見了用來關押孩子的鐵籠,不久便聽到了那些押送孩子的衙役說話聲。

“沒想到這樣的好差事落在我們身上。”

“那不是我們應得了嗎,也不想想我們為了百姓做了多少奉獻。”

“說的也是哈哈。”

姜月時走近了,便看見四個衙役肩上皆是扛着一個不大的麻袋,麻袋一直在動,裏面也傳來一聲聲細小的嗚咽。

她墊腳縱身一躍,輕松去到四個漢子的前頭,然後轉過身,冷着眼道:“放下那四個孩子。”

衙役們先是愣住,随機面面相觑了一眼。

“哈哈哈哈哈,”像是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一樣,這些人笑彎了腰,其中一個光頭甚至拍着自己肚子,“就你?”

姜月時非但不惱,還笑了起來,一副天真的樣子點頭:“對啊。”

光頭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眼淚,直起身,戲谑道:“有本事來搶啊。”

姜月時右腳貼着地面往前滑了半圈,左腳半彎曲就騰空而起,一息之間就到了光頭面前,用手臂橫在身前把人直接壓到地面,另一手提着麻袋拎起來。

她半蹲着身子,對着光頭笑了聲,然後就毫不客氣地沖着那張坑坑窪窪的臉揍了一拳。

“現在有本事了嗎?”

光頭怒不可遏,剛想擡起手,就被這個姑娘的雙腿牢牢桎梏住,他滿臉憤懑,頭突然擡起來想要撞擊他前方的姜月時。

“砰——”

光頭還沒完全擡起身,臉又被狠狠地揍了一拳,力道帶着他不受控制地再次躺在了地上。

姜月時保持着動作,擡頭友好地問其餘人:“是一起上,還是識趣地将孩子放下。”

三個漢子對視一眼,眸光一轉,不約而同地轉過身想要抱着孩子往後逃跑,可惜沒機會了,在他們做出選擇時,一直在後方的沈子歸,速度快到只看見殘影留在空中,風馳電掣間就将他們肩頭上的麻袋奪了回去。

衙役們見狀,知道自己遇到了高手了,不是他們所能對抗的,提着躺在地上鼻青臉腫的夥伴,話也不說就朝着山下跑了。

姜月時這才放下袋子,解開繩子,正眼看到裏面的一個不足五歲的小男孩嘴裏塞着粗布,眼裏有淚,雙手被鐵铐摩擦出了淤青。

“別怕,”她将孩子抱了出來,取出他嘴裏的布,“你的父母在山下等你。”

小男孩雖然小,但是他也知道這些人可能是來救他們的,聽到姜月時的這句話,委屈便再也遏制不住了,一下撲進她的懷裏。

姜月時摸了摸他的頭,很快就感覺到了衣襟處的濕潤,她轉頭看向沈子歸,只見他眉頭皺着,但還是沒推開那些像小動物一樣鑽他懷裏的孩子。

她輕笑一聲,覺得這種場景莫名地和諧。

“下山吧,”她抱起小男孩,詢問他,“要我再牽一個孩子嗎?”

沈子歸眼睛盯着衣袖上晶瑩剔透的鼻涕,像是在做什麽心理準備,才答話:“不用。”

姜月時還當真疑惑了,人只有兩只手,怎麽來抱三個孩子呢,下一秒直接愣住,只見男人将三個孩子放到以前用來抓狼妖的藍網裏,輕輕松松地提在一只手上,絲毫不覺得吃力。

好吧,是她低估他的能力了。

……

“你不能走,趙四海!”

王定遠暈了過去沒幾分鐘便醒了過來,還記得自己答應的事,慌不擇路地下床,彎腰穿鞋時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定神穩了穩身子,才快速起身,馬不停蹄地朝屋外而去。

一直在屋外伺候的老仆聽到開門聲,欣喜地叫了聲:“老爺,你醒了?”

“嗯,”王定遠點頭,提着衣裾大步向前,“你不必跟來。”

日夜相處,老仆早已清楚不過主子的言行,知曉當下他是想要去攔住趙四海,勸阻是沒有用的,所以他只能跟着去,以防萬一發生不好的事,他還能用這幅破身體擋一擋。

“我跟去吧。”

王定遠沒時間,就也沒再說什麽。

老仆行在主子的腳後,擡頭看見西邊落日餘晖盡數撒在他佝偻的背上,因為王定遠的身子早已被毒藥給侵蝕壞了,哪怕他好好按時吃飯,肉是不增反減,肩胛骨高高地凸起,像兩座小山丘套着一件寬大的衣袍。

到底要怎樣的結局才能配得上這一路的颠沛流離呢,老仆不知道,他只是在這一瞬間意識到,主子的日子可能真的所剩無幾了。

鼻頭一陣陣發酸,渾濁幹澀的雙眼怎麽也克制不了淚意。

說來王定遠并沒有救過他的命,他怎麽就哪怕沒有月錢,死活也要照顧他呢。

老仆被雇傭來當縣丞的管家已經很多年了,那時揚州城還沒有這種荒謬的祭祀活動,城裏百姓擁戴王定遠比知縣還甚,理所當然地生活要順利得多。

後來天空忽然顯現出一只巨大的飛虎幻影,全身被金光籠罩,宛若山神現身。

“以小兒之軀獻吾,吾必護佑衆生,財源滾滾來,凡身平平安。”

說完那句氣貫長虹的話就隐身于天際,趙四海第一個站出來,驚呼一聲:“山神顯靈了!”

城中百姓堪堪從震驚中回過神,聽到知縣的話,紛紛附和,跪在地上朝着飛虎的方向磕頭:“山神顯靈了!”

“山神顯靈了——”

那日徹夜狂歡,第二日城門旁張貼昭示的公示欄下就出現了一紙公告:每年十月中旬前後,幸運兒将被送往知魚山山頂,完成祭祀後,人間享富貴。

那張紙貼了沒過幾日就被乞丐撕走用于廁紙,可內容傳播之廣,偏僻的鄉下村裏都知悉了。

縣衙上召開會議,王定遠知道這件事後,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言辭犀利道:“無稽之談!”

趙四海坐在上方,捏着新得來的綠茶享用,聞言慢悠悠地放下杯盞,和顏悅色道:“王大人別急,這是衆心所向,我也沒有法子啊。”

“作為一州知縣,怎能被妖言所蠱惑,”王定遠站起身,語氣有些焦急,“不行的,趙大人,我們得阻止這種傷天害理的祭祀!”

趙四海哐當砸了杯子,黑沉着臉色,憤然道:“我才是這揚州城真正的父母官,我都是為着百姓着想,要不這知縣位置你去坐罷!”

說完甩了一下袖子,轉過身不看堂下衆人。

王定遠一時被堵得語塞,他擡眼四處看了看其他人,俱是一副默認的姿态。

“趙大人,下官是不會妥協的。”良久他才吐露這麽句話,然後沒理會旁人,徑直往衙門外走。

他步行到家只有寥寥幾步路,可往日不曾出過汗,今日卻大汗淋漓,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堪堪到門前臺階就暈了過去。

老仆正在提着木制掃把在清理庭院中的落葉,不經意間地轉頭,就看見了這一幕。

他慌忙丢了掃帚,大步朝門口跑去。

“老爺,你怎麽了?”搖了搖人,王定遠不但沒醒,臉色卻突然發青,手更是冰涼得不似活人。

老仆頓時心驚膽戰,跪到地面匍匐下身子,将王定遠背起來就步履蹒跚地往屋裏去。

他将人放到床上,只能自己去叫郎中,因為這個家裏只有他一個仆人。

郎中在他的帶領下進到裏屋,只看一眼,就迅速掏出銀針封住王定遠的心脈。

“大人這是中毒了。”

“那——可有——”

“我看看,”郎中閉着眼睛感受指下脈搏的浮動,“這毒毒性兇猛,直接要了他半條命。”

他放開手,拿出醫藥箱中的筆墨寫了張方子:“按照上面寫的去抓藥,煎服,一日三次,一次一碗。這樣也只能保住大人半條性命,毒是解不了了,浸入骨髓了。”

老仆接過單子,哽咽道:“那些卑鄙小人,怎能如此狠心腸。”

郎中認識王定遠,當下也只能嘆氣:“沒有法子了。”

“我知道,”老仆塞給他診金,“辛苦。”

他送走人後,親自去抓了藥回來煎熬,完了倒在一個陶碗裏,小心端着進了屋。

王定遠已然醒來,靠坐在床頭正在發呆,他對自己的身體再清楚不過,看見老仆進來,也沒說什麽就接過了藥湯。

中藥尚還冒着熱氣,握在手中有點發燙,但是這樣的疼痛卻叫王定遠有點依戀。

适才郎中的話他聽到了一些,但是他像是不願接受一般緊緊閉着雙眼,好似這樣,就可以當作大夢一場,醒來時身子還是康健的。

“主子,藥涼了。”老仆輕聲提示。

“嗯。”王定遠擡碗一飲而盡。

之後的幾日裏,王定遠一直沒有踏出房間半步,天氣炎熱,也會讓老仆緊閉窗子,像是懼怕那明亮的日光。

老仆的兒媳前不久剛生下了個胖頭小子,他心裏對孫子想念得緊,可也不敢松懈下來回家。

兒子從信裏得知他的情況,于是就帶着妻子和小孩一起從鄉下趕到城裏看他,順便讓他抱抱孫子。

一家幾口人聚在庭院裏的一個涼亭裏有說有笑,王定遠蒙頭睡在床上,像是沒有察覺。

“喂,你們幹嘛?”

“住手,快住手!”

安靜的庭院突然闖進了一夥人,正是揚州捕快。

他們二話不說,直奔着老仆的孫子而去,粗魯地搶過來就要離開。

老仆兒子率先反應過來,緊緊抱住捕快的手臂,說什麽也不放手,對方不耐煩,其餘漢子直接抓住人一通猛揍。

妻子見狀,撲倒在丈夫身上想要替他擋下攻擊,捕快絲毫不手軟地擡腳。

“住手!”

王定遠喘着粗氣來到涼亭,遠遠地就呵斥了一聲。

他靠近抱孩子的捕快,伸手就要去夠,對方閃身躲開。

“給我孩子。”王定遠沉着嗓音道。

“別為難小的了,大人,我們不過是聽從知縣的命令罷了。”那個捕快面對縣丞還算尊敬。

“砰——”

王定遠拿過石桌上的瓷杯砸向地面,然後拾起其中很是尖銳的碎片指着自己脖子。

“回去告訴趙四海,帶走這個孩子,那今日,我便血濺揚州城!”

捕快見那碎片劃上脖子,血絲立馬冒出來,怕事情鬧大,于是将孩子遞了回去。

這些人敗興而歸,老仆立馬上前奪過碎片,泣聲道:“老爺,趕緊放下。”

王定遠順從地放下碎片,沒看那孩子一眼,轉身又将自己關起來。

老仆讓兒子帶着他們回鄉下去,自己則堅定了要用一輩子去報答,報答王定遠今日的壯舉。

前面就是趙四海的住宅了,老仆從回憶裏脫離出來,快步跟上主子。

他要陪王定遠走完剩下的荊棘路。

醋罐

第 14 章 縣丞王定遠

縣丞王定遠

下山的路上,雖然山神不舍,但是他還是留了下來,因為他有自己的使命和責任。

姜月時和沈子歸沒異議,接下來的事就得靠他們倆了。

從袁峰回那裏得知,每年的十月中旬就是四個“祭品”的上山之日,但具體是哪一天還不知。

現下當務之急,就是逮住那個趙四海再說。

二人輕功都不錯,比起趙四海他們,肯定先下山。

那些孩子不知被抓了關在哪裏,于是姜月時決定先去知縣的房間查看一番。

縣衙正堂是趙四海處理民事糾紛的地方,側旁的一個類似耳房的房間便就是他的寝屋。

外表看上去寒酸,窗子上糊的紙不僅褪色,還生出了紙絮。

姜月時蹲在圍牆上,正在想怎麽才能不引人注意地進去,沈子歸已經站到了正門口,舉起了大理寺少卿的腰牌。

“奉當今聖上的旨意,貴衙門涉嫌多樁違法案件,特來查案。”

看門的衙役顯然被這氣勢鎮住,愣愣地讓開身子。

沈子歸就這樣大搖大擺地進去了,姜月時還疑惑怎麽趙四海已經起了疑心,還這麽不戒備。

待進了院子,便明了,因為人去樓空,除了一些夥夫、混吃等死的胥吏,基本主事的縣丞、典吏等人那是逃得叫一個幹淨。

沈子歸去了後院,姜月時則從正堂繞到裏屋,這房間不像是有人住的樣子,桌椅堆積着厚厚的灰塵,窗簾徑直垂到地上,蛛網爬滿房隅。

怪不得從外面看那麽破敗,敢情壓根沒人住,只是裝裝樣子擺了。

靠窗的長條木桌上有一些公文、書籍,姜月時認真地翻閱起來,其中一張沒燒趕緊的書信吸引了她的目光。

信封中用語晦澀,寫着什麽“虎已熟,局已定”。

姜月時皺着眉頭,表示讀不懂。

“知縣大人呢?”

“吉時已到,該上山了。”

“什麽!趙大人今年不上山。”

“不行,怎麽能行,趙大人,趙大人!”

前堂突然熱鬧起來,姜月時放下手中的信件,快步出了屋子。

沈子歸剛好從後院出來,見着姜月時,無聲地搖了搖頭,意思是沒找到那些孩子關押在哪裏。

姜月時斂下目光,沒有說什麽,徑直去到了前堂。

剛才鬧哄哄的人群是一些光着膀子的壯漢,被衙役擋在了門外,不讓進來就大聲地吆喝。

沈子歸走過去,問其中一人:“大哥為何這般憤怒,莫非是那趙大人欠了工錢?”

漢子只當沒聽見,繼續嚷嚷着,于是沈子歸從衣襟裏拿出一錠銀子塞到漢子手中,友好地問:“可否借一步說話?”

漢子從來沒見過貨真價實的白銀,被這沉甸甸的重量差點壓彎了腰,他将銀子揣到腰間布帶,眼神謹慎地看了看周圍,才和沈子歸來到房下一角。

“公子你不知,那趙四海答應我兄弟幾個,每年擡上山的公差交給我們,酬勞少得寒酸哥幾個就不計較了,然而這年時辰已誤,他卻遲遲不露面。”

漢子拖着一口濃重的鄉音倒苦水,神情看上去憋屈極了:“我們窮人就靠這點工錢來接濟家裏,沒了這差事,你叫我拿什麽養家嘛,我媳婦馬上就要臨産了,老娘更是纏綿病榻……”

沈子歸全程端着溫和的面孔聽完了,事後還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漢子的肩,問出自己一直想問的:“那大哥你可知那些孩子被安置在哪個房子?”

“嗯?知道知道,穿過正堂,背後有一條通往後山的小道,跟着上去就是個破寺廟,寺廟地下開鑿了通道,可以通往關押那些小孩子的牢房。”

“大哥的孩子被抓去當祭品也沒關系嗎?”

姜月時內心仿佛有團火在燒,說出來的話卻冷得掉渣。

“這個嘛,雖然孩子被當祭品很可憐,但是官府也補償了不菲的銀錢,不過這——這不是最重要的啊哈,你們外鄉人是沒看到,但我們可是親眼目睹了山神降身于揚州城上空!他告訴我們:只有犧牲,才能創造財富,福氣是慢慢積累的,未來我們的光景會越來越好!”

這種堪稱巫術的洗腦,已經深入人心,姜月時感到一陣無力感,漢子的這幾句“豪情壯語”擊碎了她一直堅守的某種信仰。

沈子歸察覺姜月時的狀态不對,讓漢子可以離開後,才走到她的旁邊,低聲問:“怎麽了?”

姜月時搓了搓臉,勉強地笑了笑:“我算是明白老頭兒這次讓我下山的目的了,待在象牙塔太久,以為全天下都是烏托邦呢。”

沈子歸安靜一瞬,才哂笑:“你在說你是井底之蛙嗎?”

姜月時正在感傷的內心突然被人澆了盆冷水,她半擡眼,神情兇狠:“信不信我殺了你!”

“難說, ”沈子歸轉過身,一臉少年意氣,“待一切塵埃落定,我們比試一場。”

随着他擡步跨過門檻,月白繡金長衫在離地面三寸之間停頓一息。

今日他沒戴冠,只是插着一只玉麒麟簪子,簡樸得像個書生。

姜月時瞥着那只簪子,手指藏在背後無聲地撚了撚,旋即跟了上去:“行啊,到時可別求饒。”

後院是一片竹林,林中三兩石凳,旁的便看不出了,所以适才沈子歸才會無功而返,可那漢子沒必要說謊話,于是只能仔細再找找。

他依次扭動這些石凳,然而沒發現什麽機關。

竹林茂密到讓縫隙小如針眼,常人根本通過不了,姜月時傾身向前,想飛到竹林上空,看清路況,可任憑她真氣洩盡,也飛不到頭,恍若一張巨大的屏風擋在身前,窺探不了對岸。

這竹林當真怪也,想來是個什麽陣法,明白這個原理,姜月時便找起了陣眼。

竹子堅硬非常,用手根本扳不斷,于是她就用白熾劍隔空一劈,這一劈非但沒劈斷,反倒不知觸碰了什麽機關,地面開始劇烈晃動。

姜月時想運功飛起來,但是底盆不穩,壓根動不了,沈子歸亦然。

暫且這樣沒什麽危機,可這種動蕩更像是要把人活活給耗死在這兒。

饒是沈子歸都對這種奇怪的陣法沒轍。

就在他想一拳撞擊地面時,震蕩突然停了。

“這機關的按鈕在屋內,此地很是危險的。”

一個提着衣擺的男人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來,嘴裏有責怪有擔心。

男人看着已過耳順之年,步履不穩,嘴唇發紫,身子孱弱至極,可那衣冠穿戴整齊,陳舊卻幹淨。

他身後跟着個家仆,年齡亦然不小,腰已經佝偻,還要喘着氣跟上主子,手伸到半空:“老爺,慢點兒。”

“下官乃揚州縣丞,聽聞京城裏的少卿大人來此,有失遠迎。”

縣丞王定遠來到沈子歸跟前,重整衣袍,扶正發髻,拱手作揖,态度恭敬。

沈子歸上前扶住他的手,正色道:“王大人快快起身。”

他不動聲色地把了一下王定遠的脈搏,才放開人。

“少卿大人,你問何事,下官皆悉數告知,就連這竹林的機關我亦可奉告,可——事成之後,下官有事相求!”

王定遠直起身,淩然風骨,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君子風範,哪怕他瘦骨嶙峋、時日不多。

沈子歸眼睛看着他:“王大人說的話我怎麽敢信?”

家仆聽着這句,眼眶濕潤,哽咽道:“大人他為官幾載,公正廉明,為了百姓真真可謂鞠躬盡瘁,他還是唯一一個主張取消用孩子當祭品的官員,可竟遭人下毒,身子日漸不加,還要勸說百姓不要受那巫術蠱惑,大人他嗚——”

他說到此處,撲通跪在地上,掩面哭泣:“是個好官啊,我都看在眼裏,所以哪怕後來大人已經拿不出支付小民我的工錢,可我還是願意照顧着他的起居,沒人的話——大人晚年不該如此,不該如此啊。”

這以頭搶地的哭聲,壓抑又凄厲,從始至終,王定遠都站得筆直,不讓人看出他背後的心酸。

他滿腔的報複,随着那杯毒酒都給送下肚,咬牙硬撐的這幾年,耗盡的是他那副軀體,可靈魂亦然站得筆直,默默扛着這揚州城。

他曾在趙四海怕得罪權貴時,毅然站出來,要求仵作驗屍,給那位豆蔻年華的農家小女一個公道;

他曾将自己的俸祿盡數拿出給街邊乞讨的小兒;

他曾力排衆議要求官府人員上繳部分錢財,籌集用來赈災;

他曾孤身前往別縣借糧,遭土匪搶劫一空,打斷雙腿;

他曾——

可他怎麽也沒想到,受他百般庇佑的百姓有朝會站在自己的對面,指責他擋了他們的財路,砸了他的房子。

王定遠沒有沉浸太久,他擡頭看向竹林:“這機關在地下埋了一根引線,一直牽到正堂的座椅下方,打開木板,松了套頭的引線,竹林自會打開。”

沈子歸點頭,為剛才的唐突道歉:“失禮了。”

“無礙,”王定遠補充,“那趙四海的家在東邊的富庶一帶,家中有個小妾深得他喜愛,所以定會去那兒帶上小妾逃路,而這一年的小孩子被他安排另一波人擡上了山,你們現在跟上去定能攔截住,救回那四個孩子。”

他雙腳正在打顫,臉色蒼白,襯得嘴唇越加烏黑,家仆見狀,連忙上來攙扶住。

“下官會前往趙四海的家拖住他,給你們争取時間,”王定遠眼前一片昏花,只能勉強站住不倒地,“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姜月時從腰間挂着的一個布袋裏拿出一枚丹藥,遞到王定遠的身前:“大人,這個可以讓你好受些。”

六旬老人沒有絲毫懷疑地接過來吃下去。

“下官別無所求,只是希望你們能救回那四個孩子,處決趙四海,肅清縣衙不良風氣,還揚州百姓一個清明的世道!”

王定遠說完最後一句話猛烈地咳嗽起來,嘔出一口黑血,身子佝偻着突然往地面倒去,沈子歸及時攙扶住,兩指放到他的鼻下。

“只是暈過去了,你帶他下去休息吧。”他對那個老仆說。

醋罐

第 13 章 豹紋飛虎

豹紋飛虎

“這壇子打不開啊?”

姜月時他們二人制服草怪後,乘着夜色回到了山腳。

山神激動不已,為了不掉葉子,就只能扭動“腰肢”,姜月時餘光看到了,皺眉說:“你別這樣,快看看這壇子怎麽打開。”

沈子歸湊近看,上面有兩條畫着奇怪圖紋的黃色封條,他正思考,眼睛裏出現一只小而纖細的手,毫不猶豫地揭開封條。

他想都不想先挺着身子後退幾步,離姜月時遠遠的。

山神興奮之餘看到壇子被打開了,也幾個瞬息就移至幾尺外。

姜月時瞧着他們的行為,心想:真是大驚小怪。

褐色壇子兩端窄小,中間圓潤,壇口被一個木塞子堵住,姜月時邊吐槽邊伸手拔出。

“咻咻咻——”

壇子裏面頓時鑽出大團黑色霧氣,臭味熏天的同時,沖了姜月時滿臉。

黑色霧氣升騰到空中,形成一個倒挂的水珠樣式,就像人死後被陰間使者勾走的魂魄。

“幽靈!”姜月時瞪大雙眼,沒想到黑漆漆的一坨竟是這妖物。

幽靈有形沒體,可以附身到任意事物上,是很不好打交道的類型。

不過這玩意兒幹啥都全憑心情,心情不好,附身到人類上四處幹壞事,心情好的時候,就會安安靜靜地待在亂葬崗等着交朋友。

姜月時雙手做出戒備狀态,目光如炬,只要這幽靈敢攻擊她,她就要還回去。

然而這幽靈托着長長的尾巴,飄向了山頂,全然沒在乎現場的狀況。

“快,給我壇子。”山神不知何時又回來了,伸着胖粗的枝幹讨要。

姜月時一個眼神掃過去,随機笑眯眯地上下抛壇子,話也不說一句。

山神的心跟着壇子上下起伏,做小伏低的态度:“姜姑娘,姜小姐,姜大爺?”

後面一句明顯小聲了很多,沒想到姜月時側着臉,懶懶地說:“叫什麽?”

“姜大爺?”山神試探着一問。

“嗯,繼續叫。”

“姜大爺!”

“嗯,想要這個壇子嗎?”

“想!”山神的樹枝像人的手臂一樣交叉在身前,一副懇求的可憐樣。

“哈哈,不錯,很好。”姜月時高興了,停下手中上下抛的壇子,一下丢向上空。

山神的枝幹一下延長伸到空中綿軟地接過來,再将壇子倒挂在樹冠的位置,不過幾息,原先消失的樹冠迅速生長出。

姜月時見狀,拍了拍手,打算選個幹淨的地兒先休息一晚,明日再出發。

沈子歸隐形人做得好啊,人家不知何時已經生起了火,火上架着一只野雞,伸手在跟前安逸地取暖。

姜月時瞥見了,盡管心裏罵罵咧咧,面上還是帶笑地坐過去,語氣親切:“這野雞真大!看上去很不錯啊。”

伸手取暖的人搓了搓手,眉眼舒展:“想吃嗎?”

這言語裏充分顯示着自己身為飼主的權利和任性。

姜月時此時餓得前胸貼後背,沒注意這句話裏微妙的感覺:“想吃啊,不過竟然是你烤的,我心胸寬廣,只要一只雞腿就可以。”

沈子歸當真忍不住淺笑起來,火光将他的神情映襯得很清楚,他看上去很放松舒卷,全然沒了平日裏的假正經。

姜月時瞧一眼就想自戳雙目,她是不會承認剛才的這一幕帥到她了。

烤雞在高溫下發出滋滋滋的聲音,是油脂在融化,随着沈子歸翻動木棍一端,正在充分感受大火的淬煉。

子時一刻,蒼月高懸,星似花點綴,叢林幽深寂靜,偶爾才聞一聲蛙鳴。

他将摘來的整片蕨草放在地上,才拿過已經烤得外焦裏嫩的野雞取下來,放到蕨草上,然後包裹起來遞給旁邊在吞咽口水的人。

姜月時看着他的步驟,以為要拆下一個雞腿給自己,早早等候在此,看着眼前突然出現的整個野雞,她一下愣住。

“怎麽了?”沈子歸疑惑一問。

“莫非你是想要在我接手時又端回去戲耍我?”姜月是略微仰起臉,神情鄙夷。

少見地,沈子歸耐心地解釋:“我不餓。”

這都不明白,姜月時就是個傻子了,她十分識趣兒地接過來,态度翻轉:“适才開玩笑,沈大人真是菩薩在世,造福我等平民,真是讓小民我感激得涕淚橫下——”

“行了,閉嘴吃吧。”造福子民的沈大人不耐煩了。

“好勒,都聽大人您的。”姜月時腆着臉說,端着烤雞乖乖地在一旁享受。

幹柴在火堆裏發出滋啦的聲音,姜月時吃完滿足地靠着一棵大樹睡着了,而沈子歸看了看山神的狀态,才走到她的對面坐下閉眼休息。

翌日的陽光從山的東面悄然散射出來,青山與綠水逐一顯形,鳥雀牛羊叫聲連連。

晨間起了露珠,蛛網上、綠葉上都有,經曙光喚醒,刺眼而晶瑩剔透。

一滴露珠率先滑下綠草,滴落在泥土,被壓彎的草葉在空中彈動一下,抖落更多的星芒。

姜月時揉了揉眼睛,才打着哈欠站起來,火堆已經只剩下灰燼,而沈子歸不見蹤影。

她踱步來到山神面前,被這亮色晃了眼,一夜之間,山神枝葉由先前的奚落,到如今的茂盛繁密,樹冠高達幾丈深入雲端,她竭力擡頭,只覺一陣眩暈,根本看不到盡端。

“喂,山神。”姜月時對着樹喊了一聲,

然而就是這一聲,粗壯的大樹竟然瞬間消失,留下一片空地。

姜月時瞪大雙眼,随機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但是她閉眼再睜開,眼前的這一切就是真實發生的。

“這——”她震驚地倒退幾步,差點被身後什麽東西絆倒,同時還聽到孩子的聲音。

“呀,你差點踩到我了。”

姜月時慌忙墊着腳往前跳幾步,才轉過身。

前面站着個高至她膝蓋的小孩子,說是孩子卻不準确,因為這“孩子”白發披散沒束,眉毛白密,胡子亦蒼白。

“不認識我了,我是山神啊,山神。”

面容蒼老配上一口稚嫩的同音,讓姜月時收到嚴重的視覺沖擊。

山神穿着靛藍色對襟直領褂子,露出裏面的青色大襟短襖,下身着一條齊腰寬大縛褲,腳上蹬一雙白底黑色布鞋,總之給人一種又富又窮的感覺。

姜月時捂住額頭,語氣無奈:“不能變回樹的本體嗎?”

山神興高采烈地答:“當然能變回去,但是我得帶你們上山找假山神啊。”

“好吧。”

姜月時妥協了,正要叫沈子歸,就見人拿着塊白色錦帕不急不慢地擦幹淨手上的水珠,瞧着臉上微濕的墨發,想來是去河邊洗臉了。

“他是?”沈子歸看着突然出現的“老孩子”一愣。

姜月時抱着手往山上的路走,邊走邊漫不經心地答:“山神啊。”

山神跟在她的時候肯定地“嗯”了一聲,接着一個高高的跳躍,就竄到了她的前面帶路。

“你不是說你有很多朋友嘛?”姜月時看着他的背影說道。

山神能恢複修為很高興,對他們很感激,就認真地回複:“都離開啦,小妖們都走了。”

雖然是笑着說的,但是姜月時沒再調侃,只是擡頭看雲端:“以後還會有的。”

山神重重地點頭,随手将路邊歪倒的蘑菇扶正。

……

“到了,就是這兒。”

經過半個時辰的爬山,他們一夥三人到達一處廟宇前。

廟宇占地不大,屋頂是硬山式,瓦片是燒制的緋紅陶瓦,看上去很陳舊,想來建立了很長時間了。

大門采用雙扇紅漆榆木,兩葉門上均有推拉的鐵挂鈎,挂鈎上側是一個銅身兇相。

姜月時伸手推開大門,将裏面光景一覽無餘。

木制長條供桌上有鼎香爐,裏面插着幾根未燃盡的香,香爐兩側則擺有兩根粗大的酒紅蠟燭,這會兒正燃燒,火焰搖曳。

供桌上方置有一座金身銅像,像挂正是山腳的那個石像,銅像的底座刻有幾個字:豹紋飛虎。

豹紋飛虎就是山下人一直祭祀的“山神”。

“既然是官府組織的,那跟知縣定然脫不了幹系,”姜月時圍着轉了一圈,頗有點失望的意思,“我還以為這豹紋飛虎是怎麽一個厲害的家夥兒呢,怕是知縣忽悠百姓的。”

沈子歸在房間每個角落都搜查一遍,也看不出什麽破綻,這一趟上山,除了解救山神,倒是一無所獲。

“那現在我們就得先——”

姜月時說到一半就被人拉着躲在了銅像後,她還沒來得及問,就聽到門口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于是又一把将山神扯了過來。

“那些人還沒來?”其中一個身着圓領藍袍深衣的胖男人說。

“怎麽可能比我們快,我們可是抄得最近的小路。”趙四海提着衣服跨進門檻,斥責他。

胖子撇了下嘴,雖然不服,語氣還是恭敬的意思:“全部搬走嗎?”

趙四海跪在地上,敲了敲木板,找到一個縫隙扣開,低聲罵人:“你傻啊,能全帶走嗎?我們可是要逃命。”

胖子被罵,态度還是谄媚:“您說的是。”

他說完跟在趙四海身後下去,原來供桌前方木板下有個地窖。

姜月時屏住呼吸,沒敢出聲,只是露出一只眼睛,仔細盯着。

不一會兒,就聽見一陣叮叮當當,趙四海先探出頭,四處查看一番,才搬着一個碩大的皮箱子出來,後頭的胖子緊接着搬出一個木箱子。

兩人肩扛着這巨大的箱子,安安靜靜地離開了此地,向山下而去。

姜月時探出身子,走幾步掀開木板跳下去,随手打開地窖裏的一個箱子,差點被黃燦燦的金元寶閃瞎眼,厭惡不加掩飾:“貪官害人不淺。”

沈子歸表情如常,目視前方:“看來還得從知縣入手,我們要趕快下山阻止他們跑路才成。

“嗯。”姜月時提着山神的衣領下山,“揚州城的百姓受這奸人蒙蔽,得讓真相大白,才能杜絕這種風氣。”

“話說那黑衣人什麽來頭啊?”她覺得問題遠遠沒有看上去那麽簡單,查了那麽久,不可能只有表面上的這點東西。

沈子歸只是言:“不知道,但真是此行的目的所在。”

“也對,快下山吧,肚子好餓。”

山神聽到吃飯眼睛都亮了:“我也。”

姜月時敲了一下他的腦袋:“沒你的份。”

醋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