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焰尾04
江洲漓仔細看了做過标記的地方,突然面色變得有些沉重,她蹲下來,左手撩着右邊的袖子不讓垂到地上,右手伸出去輕輕拿起散落在地上一根大約一寸左右長的紅色毛發。
估摸着是因為顏色奇怪,那些搜查的官兵沒有多想,當是枯木的紋理給無視了。
正沉思着,突然感覺到背後有疾風劈來,她猛的将毛發握進手心裏攥緊,再順勢往左邊一滾,左手接下了那重重的一掌。
同時也看清了站在自己後邊妩媚妖嬈的年輕女子。穿着華服,妝容精致,雙手似笑非笑的随意把玩着發尾。正是剛才她瞥見的躲在樹幹後的人的裝束。
江洲漓當即明了巫馬定瀾沒有發現她的緣由,同時也察覺到耳旁另有氣息在波動。反應過來有詐卻已經來不及,想來應該是趁着自己接下女子那一掌時,她的同伴就已經落到她的身後,伺機而動。
腦袋被人從後邊猛地重重一擊,眼前突然一黑,江洲漓只來得及勉強把咒語給念出來,甚至來不及懊惱自己的大意,就暈倒在地失去了意識。
頭痛伴随暈眩,這是江洲漓醒來後的第一感覺,她忍不住翻了個身,然後去觸碰自己的腦袋,感覺到被紗布裹了一圈,柔柔軟軟的。
意識也因為刺痛感慢慢回籠,她本是在石山尾探查,躲過了一個女人的偷襲後,因為大意被人從背後重擊……
被偷襲之事是真的,那是誰救了她呢?驚訝之餘,江洲漓慢慢睜開了眼睛。
頭頂是牙色的綢布蚊帳,仔細看還繡着祥雲紋,身下躺着的床榻也舒适溫暖,散發着淡淡的檀木熏香。再環顧房間內的裝飾,典雅精致,雕花彩漆,可見主人家絕非是尋常的小老百姓。
她掀開被子想要下床,發現衣服也已經被人換過了,只穿着素白的裏衣。
扶着床沿穿好鞋子,慢慢走過去打開門。門沒有被上鎖,門口也無人把守,清風一陣拂面,竹影斑駁的庭院瞬間映入眼簾。
“姑娘,您醒了!”帶着驚喜語氣的聲音從左手邊的回廊傳來。
江洲漓聞聲看過去,那兒站着一位大約十三四歲年紀的小丫環,杏眼圓臉,手中正端着青花瓷碗。怕是這處府第的下人,她皺了皺眉,随後又揚起淺笑道,“你是?”
“奴婢杏子,是王爺派奴婢來照顧姑娘的。”小丫環笑意盈盈的回答,甚是惹人喜愛。
“王爺——”
除了巫馬定瀾,江洲漓不做他人想。那是不是說明他又回去過石山尾?那他有沒有看見什麽,江洲漓思考着這個可能性,小丫環卻沒再給她細想的時間。
“姑娘還是快些回去躺着吧,怎麽只穿了件裏衣就出來了呢,這還在病着,要是再受了涼就不好了。”杏子急急忙忙的把手裏的瓷碗端進屋裏,又趕緊出來催促她回房去。
江洲漓随她進去,但是不願意再躺下,“睡久了會感覺渾身都懶懶的沒有力氣,我坐一下就好了。”
杏子見無論她怎麽勸說,江洲漓都不願意躺下,也只好屈服了。轉身從屏風上拿了衣裳伺候她穿起,“這是新買的成衣,估摸着有些地方可能會不合身,姑娘請先将就一下,王爺已經差人去請繡娘了。”
江洲漓點點頭,她本就沒有所謂的什麽講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留下來多久,當然不會在意這些。但還是禮貌的道了謝,“那就麻煩你家王爺了。”
“奴婢先伺候姑娘趁熱把藥喝了吧。”見江洲漓對自己雖然疏離,但非常有禮,杏子圓圓的眼睛眯笑成了一彎明月,“早上王爺已經來過一趟,見姑娘還沒有醒就進宮去了。這會兒應該已經下朝回來,可能是在書房,奴婢待會讓人去告訴王爺一聲,就說姑娘醒了,王爺肯定會很高興的。”
江洲漓淺笑,當然不會告訴她,自己和巫馬定瀾沒有任何關系,何必說什麽會高興不高興的話。但總歸她現在是在平王府這地方,橫豎都逃不開要見見巫馬定瀾,無論他有想法也好,他有企圖也罷。
喝了藥,又喝了幾口清粥稍稍填了下肚子,在和杏子閑聊的時候,江洲漓了解到距離自己被擊暈,已經過去了将近一天,是巫馬定瀾親自把她帶回來的。
趁着杏子收拾東西離開,她在房裏随意找了找,沒有找到自己換下的髒衣物,果然也不見事發時,自己緊握在手中的那根毛發。
本來也就不抱什麽希望,沒辦法,只能等着巫馬定瀾來了問問。若是他收着也就沒事,只盼着不要是來回搬弄時,給不小心弄丢了才好。
被擊中的腦袋還有些輕微的抽痛,江洲漓靠在窗邊的矮榻上懶懶的坐着,等杏子去喚巫馬定瀾過來,但等了才一盞茶的功夫都不到,她竟然又感覺困頓了,吹着涼風半眯起眼來,昏昏欲睡的。
等巫馬定瀾跟着丫環走進偏院,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美人打盹圖。
女子眉目如畫,青絲如瀑,支着如藕般的皓腕靠在窗臺上假寐,睫毛彎彎輕顫着,似是睡得不安穩。
他把江洲漓救回來後,就直接交給了丫環照看。因為近來公務繁忙,他也沒有太得閑暇的時間,所以今早抽了時間匆匆來了回,也因為見人還沒睡醒,就又匆匆走了。卻沒想到昨日那個看着長相平凡的女子,清洗幹淨一番後,竟如此貌美如花。
她為何要掩飾起驚世的容貌?為何要不聽勸誡再回石山尾去?她在石山尾遇上了什麽?又為何只是受了傷,但卻不曾如其他人般丢了性命?
巫馬定瀾心裏有諸多的疑惑和不解,但面上依舊不動聲色。
杏子自然也是見到了江洲漓這副模樣,感嘆豔羨之餘,正在猶豫着要不要去叫醒她。而江洲漓原本就只是淺眠而已,對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早已有所察覺,睡眼惺忪的醒來,擡起頭,明眸水潤的看向門的方向。
許是在家中較為随意,巫馬定瀾換了身尋常的便衣,淺紫色錦長衣,又玉冠束發,看起來有些書生卷氣,溫潤親近了許多。
只是開口依舊又冷又硬,“你先下去吧,沒有我的允許不要讓任何人進來偏院。”
“是,王爺。”杏子知道巫馬定瀾是在同自己交代,也知道這是他有話要與江洲漓說,不太方便讓自己聽到,于是福了福身,就退出到院門外去。
杏子這一利索的離開,整個院子裏就只剩下巫馬定瀾和江洲漓兩個人了。
兩人算得上是完全的陌生人,相顧無言的,氣氛有些微妙,沉默得過于安靜,倒顯得像是刻意造出來的壓抑感。
江洲漓慢慢從矮榻上起身。等到巫馬定瀾走進房間裏,就慢慢走到他的面前,扯了抹微笑挂在唇邊,然後盈盈下拜,“見過王爺,多謝王爺的救命之恩。之前沒有認出來王爺的身份,還請王爺見諒。”
巫馬定瀾頂着那張冰山臉點了點頭,表示已經聽見她的話,但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桌自旁坐下,悠然自得的給自己斟了杯茶,“還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姑娘。”
“江氏洲漓,青城人士。”巫馬定瀾沒開口,江洲漓也就沒落座,直直的站在一邊答複他,并沒覺得這個回答有何不妥的地方。
豈料巫馬定瀾轉頭過去看她,平靜的一字一句的重複道,“你剛才說,你叫江洲漓?”
江洲漓疑惑,巫馬定瀾似乎有點在意她的名字,但她不明白有什麽值得在意的地方,就借着這個話反問道,“正是,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麽不妥的地方?”
“江姑娘的名字有沒有改過?”巫馬定瀾擡頭看着她,眼裏滿是認真。
江洲漓不太懂他什麽意思,但還是沒有絲毫猶豫的搖了搖頭,“水州洲,水離漓。這是我滿月的時候,家母為我所取,一直沿用至今,從來沒有改過。”
巫馬定瀾抿了口茶,錯開江洲漓探視的眼神,同時也覺得自己确實有些大驚小怪了。
剛才是一瞬間聽見這個熟悉的名字,有些太過于詫異,所以才沒克制住問出來。但現在只要是稍稍一想,他都覺得荒唐。
李靖川已經去世百年,和他一個時期的人怎麽可能還活着,“還請江姑娘不要介意,本王只是突然記起來在某本看過的書裏,有位姑娘和你同名同姓而已,有些驚訝。”
“原來如此,那還真是挺有緣的。”
江洲漓淺笑着感慨了一聲,但不難聽出來語氣比方才疑惑時的緊張要放松了許多,“能讓王爺如此記憶深刻的書籍,若是有機會,我也一定要找來看看才好。”
巫馬定瀾做了個請她入座的姿勢,“自古以來就有言傳,說是青城的女子容貌也傾城無雙。本王過去覺得那不過是文人墨客誇大其詞罷了,直到今日見了江姑娘才發現,果真是名不虛傳。青城女子不僅容貌傾城,還心思細膩。”
“王爺過譽,實在是愧不敢當。”江洲漓佯裝羞澀的低下頭,也借此掩飾眼中一閃而過的深思。青城如今什麽樣她并不清楚,無論巫馬定瀾這番話是不是想試探她,她都應該要小心謹慎點應對。
她心裏已經做好了打算,但巫馬定瀾卻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一樣,沒有再繼續關于青城的話題。剛才提及好在就真的只是恰巧說起而已,這雖讓江洲漓疑惑,但也松了口氣。
第 13 章 焰尾03
清波山雖然名字叫清波,但要到了地方看了才能知道,卻是真的很名不副實。
舉目望去,廣袤原始的森林,纏纏綿綿的覆蓋住方圓十多裏的範圍。
山嶺的坡度低矮又平緩,完全沒有山的巍峨的高度;山麓下亂石雜陳,黃沙遍地,也沒有水的福澤溫潤。
幾眼看下來,讓人只覺得是荒涼得略顯大氣而已,哪裏擔得起清波之名。
時近五月,雲城已經隐隐有要步入夏日的勢頭,天空是萬裏一片蔚藍色,日頭也熱烈。
江洲漓不太識路,在清波山的外圍轉悠了好大一會兒也沒找到地方,有些後悔沒讓樓初心跟來了。
抹了抹額際流下的汗水,又眯着眼睛擡頭看了看刺眼的陽光,最終不得已決定還是先停下休憩會,等等看有沒有人路過。
到路邊的綠蔭下找個幹草垛坐下,就一直坐到午後開始昏昏欲睡了,耳邊才終于傳來人說話的聲音。
江洲漓睜開眼睛,朝聲源的方向看去。只見三個穿着打扮像是樵夫的中年男人,頭戴着竹質的大鬥笠,各挑着兩捆幹枯的木柴從道路前方的拐角處有說有笑的走過來。
等三人快到跟前了,她趕緊起身,迎上去兩步開口喊住他們,“敢問三位大哥,這石山尾要怎麽去?”
樵夫們詫異的停下步子回頭,似乎是才因為聽見聲音而看見她,各個的神情都很訝異加怪異。
三人相互間眼神來回交彙了好幾遍,其中的高個子男人被推着硬着頭皮站出來問道,“姑娘是要去石山尾?”
江洲漓果斷的搖搖頭,“我不是要去石山尾,只是聽說最近一段時間這附近不□□定,就想着還是問個明白的好,免得路過時走錯了,會遇上危險。”
“原來如此,出門在外确實是該警惕一些的好。”
三人表現出了然的模樣,也相信了她的說辭,臉上的神情都松懈下來,回頭指着左手邊的岔路口,“從這裏過去第一個路口右轉,再往前前走一兩裏地看見的林子就是了,官府已經派人給圈了起來,姑娘可要看清了路不要走錯了。這地方呀,看着就是不能安定了……”
“多謝三位大哥的指點了。”
江洲漓失禮的打斷他們的絮絮叨叨,擡起左手輕輕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
照着那三個樵夫說的,她走了沒多遠就遇到了岔路口,然後右轉。
又走了一裏多路,已經很接近目的地了,江洲漓正想着是不是要多這些,慢慢摸索過去不被人發現才好,誰知很不巧的恰逢幾個帶刀的捕快換了班要回城去,見到這段路上竟然還有人在走,當即大喝一聲,“你是什麽人!”
突然聽見這吼得中氣十足的聲音,江洲漓被驚吓了一大跳。擡起頭看去,心裏想着真是好晦氣,但嘴上卻放軟了語調急急的回話,“各位官差大哥不要生氣,我只是路過而已,沒有其他的意思。”
“路過的?我看你就是個不怕死的!”領頭的捕快走上前來,圍着她轉了兩圈仔細的打量,“這石山尾不用我多說你也知道近來發生了什麽事吧?竟然還敢一人來這裏轉悠,案子不會和你有關系吧?”
“沒有!沒有!”江洲漓連忙擺手推脫,面上也跟着做出驚恐的樣子,“我真的只是路過……只是路過的……沒有要去石山尾,我也怕死的。”
“我說頭兒,你就別虎着臉吓唬人了,沒看見這小姑娘都急得快要哭了嗎?哈哈哈!”
跟在後邊的小捕快們放聲大笑起來,“雖然說這裏死的都是年輕的男人,但也指不定哪天女人都收了,這小娘子應該還不至于那麽膽大,敢獨自來這地方,應該确實是路過的。”
那捕頭看了半天,也确實沒看出來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柔柔弱弱的一個姑娘家,殺人放火怕是真的很難做到。但就這樣什麽都不說的話,周圍那麽多手下看着,面子上似乎又有點挂不住。
所以,江洲漓最後還是接受了這捕頭強行施加的幾句訓斥,“這地方很危險,可不是鬧着玩的,姑娘家的還留在家裏相夫教子、洗衣做羹的好,非出來添什麽亂!”
看戲的小捕快們也很配合的附和他,“捕頭說的是,小姑娘可要當心了,別把命給留在這破旮旯角了。”
“多謝官差大哥的好意提醒,我一定會留意的,我一定……”
江洲漓伏低做小,恭恭敬敬的送走了這群不速之客。接下來她遮遮擋擋的前進,循着路上的腳印和馬蹄的痕跡,還算順利的到了石山尾。
林子外隔幾米就站個官差,還經常有隊伍來回走動巡邏。
江洲漓遠遠的看了會兒,摸清楚他們走動的規律和時間後,就悄悄的從林子後邊繞了個大圈,找到一處灌木密集而官差又看守松懈的地方,扒拉開鑽了過去。
這一整片大林子統稱石山尾,江洲漓鑽進來之後發現,真的就是個普通的松樹林,但裏邊松樹的長勢很好。有些年歲比較久的,樹幹大的甚至要有三兩個人合抱才能圈起來,她就躲在一棵松樹的樹幹後。
林子裏有好幾個地方,都被人為的做上了不同的标記,還用木樁架着攔起來。
仵作正在和他的上司做報告,幾人不時蹲下來在地上比畫着什麽,或是指着那些标記的位置交換意見。
江洲漓也沉思着琢磨起來,身後卻突然傳來讓她不得不正視的駭人壓迫感。她慢慢的轉過身去看,對上一張年輕俊逸的帥氣面容。
來人比她高了不少,她需要仰起頭才能對視。來人的神色不是非常好,渾身上下環繞着濃重的煞氣,陰沉得像覆了層秋霜,而接下來開口說的話也是沒有溫度和感情的冷硬,“你是什麽人,躲在這裏做什麽?”
江洲漓暗暗打量了一下這個男人。身上穿着佩戴皆屬上乘,渾身還由內而外散發着一種逼人的王者貴氣,想來身份地位不低。
而從他能神不知鬼不覺的站在自己身後這一點來看,功夫身法定然也不會差,或者應該說極好。
打量完畢,心知這位不是個好糊弄的主,暗嘆今天出門沒看黃歷。
但面上還是扯了抹微笑,盡量放柔聲線,“我初來雲城,聽說清波山附近的景色秀美,所以想來看看。路過的時候看見有官差在這裏,就好奇的過來,想偷偷看一眼發生了什麽事,沒有別的想法,我馬上就離開!”
“聽說?聽誰說的?”男子緊盯着她的眼睛,好似要看進去裏邊。
江洲漓搖了搖頭,面上保持着微笑,“我也不太清楚,鬧市裏人來人往的,只聽見了聲音也沒看見說話的那個人。”
男子依舊冷着臉,只是眉頭在聽了她的話後微不可覺的皺了皺,然後便轉身大步往仵作在的方向走去,只留了一句,“快點離開這裏吧。”
江洲漓順從的往外走,但豎起了耳朵聽着動靜。身後有人輕喚了一句王爺,然後是方才那個冷冷的男聲接起話。她在心中稍一琢磨,瞬間了然了他的身份,巫馬定瀾,當今皇上的第三子。
路途中聽過不少關于這位王爺的消息,挺傳奇的一個人。
生母段貴妃早逝,只留下一個同胞的弟弟,他在十二歲時被送往衛華國去做質子。
三年後歸來,然後自請上戰場去建功立業。因着用兵如神,屢屢打得勝仗,被賜予了神武将軍的稱號,并早早的封為平王,搬出皇宮獨居。
年前,巫馬定瀾率軍與北漠狼族那一戰,再次不負衆望的取勝,讓北漠朝廷簽下了騰雲之盟,承諾願和本朝締結百年友好的條約。
傳聞班師回朝那天,全城的百姓都自發的出城五裏夾道歡迎。
那講述此事的人,說起這個的時候,字裏行間全是對巫馬定瀾的贊揚和歌頌。
在今日之前,江洲漓或許還會覺得是其誇大其詞了,但現在嘛……
餘光突然瞥到對面的樹幹後,有衣袖一閃而過,她警惕的頓住腳步,定睛看去卻又沒了任何的異樣。
那一下子雖然速度很快,但江洲漓可以很肯定自己沒看走眼,到底是什麽人躲在那裏?為的什麽目的?巫馬定瀾連自己都能發現得了,應該沒理由不知道對面藏了人才對呀。
她走了一小段路,在離林子很近的一處茂密的灌木叢中躲了起來。
待到傍晚時分,道路的方向終于傳來馬蹄聲,想着應該是官差收工回城了。江洲漓這方才睜開眼睛,拍了拍粘在衣裳上的草屑站起來。
走回石山尾,傍晚正是倦鳥歸林的時候,寂靜的林子裏卻鴉雀無聲,隐隐散發着不尋常的氣息。
第 12 章 焰尾02
趙炎匆匆走進來,語氣急切,“爺——”
蓮臺坐懷?巫馬定瀾合上正在翻閱的《錦城李氏家族轶事雜記》,随手将書籍遞給進門的趙炎,“這本書是從哪裏找來的?”
趙炎已經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的又給咽回了肚子裏。他一頭霧水的接過巫馬定瀾遞過來的書籍,随意翻開看了幾頁,然後有些不解的擡頭看巫馬定瀾,“王爺,錦城李氏家族,這個不就是新任狀元郎李濟正的家族嗎?至于這書籍的來處,就是下面的人在街上随手收來的。”
巫馬定瀾默了一會兒,吩咐道,“派人去把他找來。”
“爺是說李濟正?”
“嗯。”
“是!”趙炎也沒問緣由,轉身就要出去,卻又突然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于是皺着眉停下來悶聲開口,“爺,剛才巡邏隊的人來彙報,說石山尾又發現了一具新屍體,身份已查明,是住在附近的獵戶。”
巫馬定瀾疲憊的揉揉眉頭,連續幾日都沒有好好休息,他的嗓子已經有些沙啞,“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趙炎看他這樣,張了張嘴想開口,卻又覺得此刻無論說什麽都無非是幾句蒼白無力的安慰罷了。抱了抱拳便風風火火的轉身大步跨出書房。
李濟正還未正式任官,只是斬獲了三元及第的才子頭銜,有了狀元爺這個稱號。正值春風得意馬蹄疾之際,突然被人傳喚到平王府,他心裏其實是非常忐忑的。
名滿天下的平王誰不知道?但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感到疑慮。
傳言,平王年初戍邊歸京後,恰逢皇帝正在為石山尾的殺人案件煩惱,而京師府尹又久久都破不了案,所以皇帝便下诏委派給他全權負責處理這個案子。
如今案件前前後後已經拖了近半年,還是沒有絲毫的進展,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趨勢。他不得不猜想,難不成是案子和自己牽扯上了什麽關系?所以平王才會找他來問話。
李濟正跟着家丁走進府裏,微低着頭跨過堂屋的門檻,餘光瞥見堂上有一人端坐着,趕緊執手行禮,“草民李濟正,見過王爺。”
他還未通過吏部任職,并無官職在身,自稱一聲草民合情合理。
“李濟正是吧?坐。”看到渾身書卷氣息濃重的青年走進來,巫馬定瀾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他并未刻意掩飾或釋放自身的氣息,但其久經疆場帶來的殺伐決絕的煞氣,還有上位者與生俱來的霸氣,還是展露無遺。
李濟正頂着駭人的壓力,戰戰兢兢的在太師椅上坐下,接過丫環遞來的茶水連着抿了兩口平複緊張不安的心情,也不敢随意的左顧右盼。
可他等了好大一會兒,還是沒有聽見巫馬定瀾開口問他話,李濟正有些奇怪,壯着膽子擡起頭,恰好與巫馬定瀾四目相對。
巫馬定瀾比他想象中的要年輕許多,還十分俊美。
“很好奇本王找你來的目的?”巫馬定瀾像是同友人交談一樣,随口問道。
“是。”李濟正也實誠,說完還趕緊低下頭,很不敢和巫馬定瀾那好似能一眼看穿自己所想的眼睛對視。
巫馬定瀾悶笑一聲,也沒有為難他,把擺在桌上的書籍遞給身後的丫環,然後拿過去給李濟正看,“認識嗎?”
李濟正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心裏思索的是,難不成平王是想要考考自己這個新科狀元合不合格?他十分疑惑的接過書籍,只是看了一眼封面就擡頭去看巫馬定瀾,“回王爺,草民認識。這是草民祖上傳下來的家族轶事簿。”
“你不看看裏邊的內容嗎?”巫馬定瀾玩味的注視着他。
李濟正沒有遲疑的搖了搖頭,眉間帶着幾分苦澀,“這本雜記早些年被經商的叔父拿來刊印發布後,就在大街小巷廣為流傳了。草民也是自小就熟讀,所以裏面具體寫了些什麽,已經能倒背如流。”
“哦?”巫馬定瀾挑挑眉,“那不知道可否請狀元爺給本王講講裏面蓮臺靖川的故事。”
雖話說出來是詢問,語氣卻不容置喙。
既然已經能說出故事的名字,自然也應該能過了才對,分明看了就能一目了然的故事,還特意要自己來說一遍?
李濟正能三元及第,榮登金榜,肯定不能是什麽非常愚鈍的人,所以腦子轉了轉,大概就猜到巫馬定瀾的這個舉動,應該是想從他這裏知道些書上沒記載的內容。
于是稍稍回憶了一下後,就斟酌着開口,“蓮臺靖川是雜記裏收錄的第二個故事,傳言也是因為這個故事,先祖才萌生了寫家族轶事雜記的念頭。靖川是本家直系的第七代家主,仙逝距今已經有好幾百年。
故事說的是靖川家主少年時,因為一心向佛,所以感化了彌勒佛坐下的蓮臺認他為主,以致于身形和神情都變得和彌勒佛相似。後來還是有幸得到第六代家主的舊友,吳大人引薦來的一位女高人解救,取出了滲入心頭的彌勒佛玉佩,靖川家主最後才得以痊愈。”
“那有沒有其他的記載,說明那江洲漓後來的具體去處?”巫馬定瀾也不拐彎抹角,直接道明意圖。
江洲漓就是李濟正說的故事裏的女高人。
巫馬定瀾都已經這樣示意了,他也很快就明白過來,巫馬定瀾這是在為石山尾的詭異案子煩惱,病急亂投醫了。
知道沒自己什麽事,李濟正就放下心了,“如此荒誕的故事,是真是假還不知道,即便就算是真的有高人的存在,又哪裏會輕易的就讓人知道她的去處呢。”
李濟正說的話不無道理,巫馬定瀾沉默了一下沒有說話,也不知是在失望還是在思考。
松懈下來,李濟正心中忽然有個念頭一閃而過,他努力想了想,抓住思緒憶起了另外一件可能和巫馬定瀾問的有關聯的事情。
“說起這個故事的真假,前兩年族裏給老祖先修建陵園的時候,有大規模遷過墳。那時候就傳出過說彌勒佛玉佩真實存在的言論,說是陪葬在靖川家主的墓中,因為被心頭血浸染過,是通紅的。有好些人親眼所見,但後來族長下令不許談起,也就不了了之了。”
巫馬定瀾慢慢的擡起頭,墨眸深深的直視着他,直看得李濟正手腳都不知道要往哪裏放,感到頗為不好意思了,薄唇才輕啓。卻是說出了一句讓李濟正懊惱無比,恨不得把方才多管閑事的話收回去,再抽自己幾耳光的話。
“馬上聯系李家現任的家主,準備好開棺,本王要去查驗真假。”
李濟正眼睛瞪得老圓,“王……王爺是說,開棺查驗?”
“狀元爺的耳朵似乎不太好使呀。”巫馬定瀾也沒有和他廢話,直接放下茶盞起身,大步款款的走出了堂屋,留得李濟正看着他修長的背影越走越遠,怔住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古語有言,逝者為大。
就算是王爺也不能如此無禮的對待已逝的子民吧?
他心裏抱着一絲希冀,因為不知道要怎麽跟家主交代事情是由他引起的。
而等李濟正之後因為引來橫禍,被族長罰跪在李氏宗祠裏向老祖宗忏悔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到底是小瞧了巫馬定瀾的決心和魄力。
這位在疆場統領着千軍萬馬,還戰功累累的王爺,怎麽可能按常理出牌。
李氏現任家主李安順,正是李濟正之前提到的那位把雜記印刷出來發行的叔父。
李安順在錦城經營着幾家書齋和畫館,也算是小有名氣的鄉紳。
在收到李濟正飛鴿傳書來的消息後,是一邊恨其不争,另一邊還要着手準備各項事宜。
李氏的陵園,修建在錦城外十裏遠的畢方山上。
此山與傳說中的火鳥同名,傳說是源于此山多楓樹。
每年入秋後,畢方山上滿山的楓葉都紅得嬌豔如火,将整座山林都嚴嚴實實的覆蓋住,成為一座“火山”。
木生畢方而木生火,故得名。
李氏有族規,除去每年的冬至日,以及來年清明的掃墓獻祭外,平素族人們是不許私自進山的,連附近的獵戶也不能随意踏入這個山頭,就怕驚擾到老祖宗休息。
他們是東方天色微白的時候從錦城出發的,因為途中費了點時間,加之到達後還需要開路,所以行進的速度并不快,到辰時過半才終于到達畢方山的山麓。
李氏族人不是第一次到這裏來了,抖了抖褲腿和衣袖處的露水,就開始沿着山脊深入腹地。
巫馬定瀾一邊跟着他們走,一邊漫不經心的觀察附近地形。
畢方并非只有高大的楓樹林,還有些矮矮的松樹,許是被楓樹擋了陽光雨露,發育得有些良莠不齊。在林間沉默着埋頭前行,走了差不多有半個時辰,等太陽慢慢升起後,衆人才終于走到畢方山的背面。
李氏族人在前邊示範,後邊接連仿照,抓住樹枝沿着緩坡小心的滑下去。
高山腳下的山坳谷地樹木茂盛,有小溪流潺潺流過,魚蝦在其中跳躍嬉戲。
帶路的兩個李氏族人已經熱得汗流浃背,豪氣的走過去蹲下掬了捧清水洗了把臉。另有兩個李氏族人下來後就在畢方山腳,植被看起來異常厚實茂密的地方來回走動,伸手到處按按,直到找到一處會往下凹進去的地方。
兩人相視着點點頭,然後拿起別在腰後的柴刀,輕輕劈斷撥開雜亂的灌木從。
隐藏在植被下面的是個黑幽幽的圓形洞口。洞口高出地面兩尺左右,有大半個成年人那麽高,只要貓着點腰就能整個人都輕松的進去裏面。
李安順指着洞口對正皺着眉頭思量的巫馬定瀾解釋道,“王爺,陵園藏在山體中,我們要沿着這山洞進去。”
“這是你們開辟的?”巫馬定瀾挑挑眉,在山體中?他擡頭看看巍峨的畢方山,那可說不定還有多遠呢,如此浩大的工程,單憑一個李氏家族,他可不認為能耗費得起,并在幾年內就迅速完工。
李安順果然搖搖頭否認,“說來可能王爺也不信。這裏其實是處早已存在的墓室。前幾年整理祖上留下來的典籍,在一本靖川家主手寫的典籍裏發現的記載,但也沒細說是誰的陵墓,只留下破解裏面機關的方法。說讓我們來清理這個墓室,之後使用權就給我們。”
“靖川家主?”難道這也是巧合?
“正是,就是蓮臺坐懷的那位家主。族譜記載靖川家主高壽,活了百年,去世後遵佛禮火化,所以王爺不必開棺了。”李安順稍作解釋,“等我們依着典籍記載找來這裏的時候,卻發現早已經有人誤闖進去過了,裏面的機關被破壞了不少,散落的骸骨也不少,最重要的是主墓室的棺椁空了,也就更無法确定墓室主人的身份。”
巫馬定瀾沉思着沒說話,趙炎知道他現在不喜歡被人打擾,便截了李安順想開口問話的勢頭,“還請李家主在前邊帶路。”
“好……好的。”李安順招呼了一聲注意安全,率先把袍子撩起來紮在褲腰上,然後彎着腰走進山洞裏。
巫馬定瀾跟在後邊進了山洞,發現山洞只是在外邊看着幽暗而已,過了洞口那窄小的一小段路,裏面就豁然開朗。遠遠的還能看見有細微的光傳來,而且越走越寬敞。
走了大概一刻多鐘後,細聽有水流聲傳來,果然前方轉了個大拐彎之後,出現了一個地下暗河沖刷出來的洞窟。洞窟中大大小小的鐘乳石倒垂着,水滴沿着鐘乳石的倒尖落到才到腳踝深的河水裏。
河流下游的淺灘附近有幾葉小木舟,只能供兩人乘坐的那種,各被四根凸起在水面有三四尺高的石柱擡着。
誰會在這種人都沒有的地方放幾葉小舟?巫馬定瀾沿暗河流動的方向看去。因着河道變窄,河水彙集加深,流速快了很多。河道兩邊還有不少大礁石,看起來異常險峻。
李氏族人淌水過去把幾葉小木舟給擡起來放到水裏,印證了他的猜想。
出發之前李安順就已經提過人不能太多,所以巫馬定瀾只帶了趙炎和兩個侍衛來,小舟剛好載完所有人。
依次有序的坐上木舟,腳下用力往柱子上一頂,木舟就被推離原來的位置,進到了狹窄的深水道裏。頭頂也瞬間就被黑暗籠罩,巫馬定瀾在一個側身躲過頭頂垂下來的鐘乳石後,便直接就勢躺下,開始閉目養神。
黑暗中什麽都看不見,只感覺得到木舟開始急速前進,好像到了落差巨大的河段,周圍滿是驚呼聲。然後是巨大的碰撞,差點将整條木舟都翻轉過來。
等到船身再次安定下來,巫馬定瀾睜開眼睛發現他已經到了一處水潭的岸邊,衆人的小舟也都聚集在這裏,水潭有三邊黑得看不見邊際,也看不出來到底這個水潭有多寬。
漢白玉階梯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通往上面精致高大的陵門。
這就是李安順所說的陵墓?
巫馬定瀾仔細看這墓室的規格,處處彰顯着墓主人身份地位不低。也能說得通為什麽墓室要建在如此隐蔽神秘的地方了,若非有人帶路,除非真的是誤打誤撞進來,否則應該真的很難被人發現。
但他有點想不明白,為什麽墓室主人會把陵墓的位置告訴李靖川,還讓李氏的人來清理,并說明清理後就可以自由處決,是猜到自己的屍首會被盜?還是這裏其實根本就是座空墓?
墓室的主人到底是什麽身份,和李靖川又有什麽關系呢?
巫馬定瀾進到墓室後,先大體的環顧了一圈周圍。灰色花紋磚鑲嵌成圓拱形的穹窿造型,磚上雕刻着好些簡易的線面圖案,有衣袂飄逸的仙人飛天,還有滾滾翻卷的雲霧。
再往前邊左右看,墓室長約三丈寬兩丈,非常的幹淨整潔,也可以說是空曠無物,沒有擺放任何雜物随葬品。牆壁也如天頂一般,是由大塊的方形花紋磚鑲嵌起,上邊雕着威風凜凜的獅子野獸。
穹窿與牆壁相接的地方,燃着幾十盞相同款式的青銅長明燈。
最後才是看向墓室中央位置,那裏擺放着金絲楠木質的棺椁,木紋有金絲,結山水之景,隐隐還有香味飄散。
棺椁外部則直接用朱漆勾勒出了各種花紋和符咒。
“棺椁是空的,我們來的時候已經被打開了,裏面什麽都沒有,是後來清理的時候才給複原合上的。”李安順指了指角落的小門,“歷代家主的骨灰都在裏面供奉着。”
“嗯。”巫馬定瀾一邊跟着他往裏走,心中卻一邊在想為什麽棺椁上要畫符咒,那不是鎮壓厲鬼妖孽時才做的嗎?
偏室的裝飾比主墓室要遜色許多,簡單的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空間。李氏家族歷代家主的骨灰和牌位就供奉在幾張香案上,李安順先上香請罪,絮絮叨叨了一番,然後才領着巫馬定瀾走向李靖川的牌位。
李靖川的牌位與其他人的大同小異,唯一不同的就是除了骨灰盒外,牌位旁邊還多了個巴掌大的黑色小木盒子。
李安順把盒子打開,“王爺想知道的故事的真假,草民也不能解答,只能王爺自己判斷了。”
巫馬定瀾沒說話,只是盯着盒子看,盒子裏面的黑色綢布上,赫然躺着一塊赤色的彌勒佛樣式的玉佩,紅黑交錯相映,觸目驚心。
第 11 章 焰尾01
此時已經是四月底,九州都已正是步入到雨季,是一年裏最陰郁的時節,雲城的也不例外的到處濕漉漉的,黴氣隐隐。
镖局只要把人安全的送到城門口,就算是結束這次走镖了。
其他的雇傭者都有人來接,因為是官家的公子小姐,家裏人不放心也說得過去。江洲漓和樓初心卻沒什麽心情像他們一樣看什麽都新奇,所以直接沒進城,和張望山一行道謝後,就在城外掉頭雇了另一輛馬車往清風津去。
清風津是個小渡口,有早市和晚市之別。
早市開始得早,路上常哄鬧熙攘且雜亂無章。往來的都是些販夫走卒,會把大筐大筐的新鮮河魚買下再用車拉走,轉手送往周邊的酒樓飯館和深宅大院,濃濃的魚腥味會一直飄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晚市也賣魚,但都是些早市賣剩下的魚,或者漁民們傍晚才捕上來的只有少量的新鮮河魚。這個時候天氣熱一些,悶悶的,魚腥味會比早市的時候難聞許多。
樓府在清風津鎮外的西南方向,離着鎮上大約有三四裏遠,需要穿過鎮子才能前往。
那個地方偏僻,但依山傍水的環境卻是很好,周圍的百姓人家也不多,背後不遠處就是有名的虎嘯山。
虎嘯山上有沒有真老虎大夥都不知道,因為暫時也沒人見到過,只是因為山中時常有嘯聲響起傳來,所以百姓以此稱呼,久而久之也就默認下來了這個名字。
江洲漓和樓初心坐着馬車穿過腥臭味濃重的河岸,還能聽着外面市井百姓在讨價還價的聲音,突然就生出一種這樣的生活很美好的感覺。
馬車繼續往前走,路過稀稀疏疏的居民聚落,又過了一座小石拱橋,車夫沒有預料的停下來,然後是說什麽也不願再往前走,說的寧願少受些銀兩也不走。
江洲漓問了樓初心,知道離得也不遠了,便不為難車夫,兩人下車來步行。
樓府在清風津這一帶果然很有名,周圍百姓也都很害怕,看到最近的房子離着樓府的舊址都有一兩裏路的距離,江洲漓十分的好笑,也難怪車夫才過了石橋就猜到了她們的目的地,怎麽說都不想再靠近。
要不是她們雇車的時候留了個心眼,只說是到清風津,估摸着車夫直接就不會接下這個生意了。
路過前方廢棄的土坯房後,轉了個大圓彎,前方視野所見的這一片土地都很寬廣平坦,視線的盡頭則是座低矮的小丘陵。
樓府原先就坐落在這山腳下,占地面積極廣,外圍青瓦白牆很素色,還有小溪環抱,石橋溝通。只不過黑色的厚實大門常常緊緊閉,牌匾上描着樓府兩個金字,左右大紅燈籠在風中輕輕的搖晃。
但現在看去,除去一片焦黑的廢墟外,再無其他。
樓初心領着江洲漓繞過廢墟,然後兩人就像是突然進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裏。周圍景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很快變化成一個古戰場。
冷兵器時代的戰場,全是靠血肉為盾的近距離拼殺,到處彌漫着烽火狼煙,穿着厚重戰甲的士兵們站在戰車上前進,武裝着青銅制造的矛盾刀戟,吶喊厮殺聲響徹雲霄。
這裏像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甚至還能聞見空氣中的血腥味,拼殺的士兵們也能看見她們,舉着武器就直接沖了過來。
奇門遁甲中的陣法,根據陰陽五行的方位來布局,能夠讓身處其中的人産生幻覺,若是陣法的開啓者不主動關閉陣法,而裏面的人又不能自行破解,就會被困死在陣中。
□□已經要到江洲漓的眉心位置,幻境卻突然消失不見了,景物一變,她們又到了一處桃樹林裏。
暮春的桃樹林,桃花正開得非常爛漫,粉嫩粉嫩的花瓣漫天飛舞。樹下的青草也冒了嫩芽,遙看是一片綠油油的生機,花瓣随意散落在草地各個角落,蜿蜒曲折的石板小徑四通八達,通往看不見盡頭的未知的遠方,那裏被朦胧的霧氣籠罩。
“陰陽連環陣?”江洲漓挑挑眉。
樓初心不好意思的笑笑,“爺爺說只是一個陣法的話,可能擋不住所有的訪客,若是弄成陰陽連環陣,有一壞一好的落差對比,調整不過心态的人更容易被困其中。”
江洲漓點點頭,心裏是贊賞的。
兩人沿着林中西北方向的小徑直走,穿過迷霧後又走了大約兩刻鐘,路過最後一棵盛放的桃樹後,視野一下變得開闊起來,有座府第就坐落在不遠處,名安期。黑色的厚實大門敞開着,有家丁丫環來來回回的進出。
還未等江洲漓走近,裏面的人就好像已經預知到了,從門內突然湧出一群人來,男女老少總共不下三十位。
為首的老人看起來已近古稀之年,頭發和胡子都花白了,但走起路來穩穩當當的,只是因激動而不自覺的顫抖,險些就要老淚縱橫了。他率先撩開袍子跪下,“樓家第四十七代家主樓方啓,拜見主人!恭迎主人歸來!”
後邊一群人也跟着跪下,“恭迎主人歸來!”
“樓伯不必多禮,快快起來吧!”從第二十九代到第四十七代,已經過去了正正四百年的時間,那麽長遠的守着一個承諾,江洲漓打心裏對他們只有尊敬和感動。
能在自己掌權的這一代,迎回江洲漓來,樓方啓是既欣喜非常,又深感臉上有光,去了地底下也可以給祖先一個交代。
他顫顫巍巍的站起來,在江洲漓的攙扶下進了門。
堂屋內布置得典雅簡樸,除去必要的器具整整齊齊擺放着,牆面懸挂水墨書畫,角落裏擺放青花瓷瓶,并插着幾枝開得好的桃花,再別無他物。
江洲漓上座後,立馬就有丫鬟送來熱茶,清香袅袅飄散,只這麽随便一聞,便知不會是普通俗物。
樓方啓把府上各類大小事宜都吩咐妥當安排下去後,這才緩緩的跨進門來開口打破了一室安靜,“主子能平安歸來,老夫真是深感欣慰。”
“樓伯是我的前輩,主子這兩個字,今後還是不要再喊了,我自認是當不起的。”
樓方啓在江洲漓下方就坐,餘光瞥見她左手腕上戴着的手鏈時,已經抑制不住的笑得嘴角彎彎,又聽見她這樣客氣的對自己說話,右手更是不自覺的撫了撫花白胡子,“如今府上管事的是老夫的兩個兒子,因為有事正好外出了,等他們過幾日外出回來,老夫讓他們來見見小姐。”
“麻煩樓伯了。”
江洲漓比較喜靜,那種靜谧獨我的安靜,所以樓方啓命人把屋後山腳下的竹屋收拾出來給她住。
竹屋修築得早,已經可以追溯到前幾代家主還在世的時候。起先只是單純因為山腳下夏天風涼,修來避暑用的,後來慢慢的擴建成書房,再後來又經過修葺和完善,就成了現在具備睡房、書房和堂屋的獨立院落:東閣。
樓方啓給解釋說,院落的名字是由他的先祖父所取,源自蘇東坡的詩句,“秋眠我東閣,夜聽風雨聲。”
東閣背靠着無人險山,院前與府上隔湖相對,需要搭乘小舟才可以往來其間。
樓方啓打傘走上湖邊的臺階後,從稀疏的小竹籬笆間看見江洲漓坐在書房窗邊,手裏拿了本泛黃的書籍在閱讀,也許是看得太入迷了,耳邊垂下來幾縷發絲也不知曉。
他輕輕推開門扉進去,因為江洲漓不喜歡之前的稱呼,他就換了個叫法,“小姐,您要的書籍給您找來了。”
聽見樓方啓的聲音,江洲漓輕輕擡頭從窗戶看出去,慈眉善目的老人托着幾本線裝本進來,她心情很好的微微一笑,“讓初心送過來就行了,還麻煩樓伯您親自走一趟。”
“正好有點事想找小姐談談,就親自過來一趟,這點路也不礙事。”樓方啓撩起袍子下擺,踏上青苔攀附的臺階。
江洲漓對樓方啓很尊重,聽他說有事想談,随手放下手中已經翻到最後一頁的書籍,走出到堂屋內坐下,又示意他也坐下細說,“樓伯有什麽事嗎?”
“這幾日涉獵下來,小姐對書籍裏記錄的東西可有什麽看法?”樓方啓将拿來的書籍,放在一邊茶幾上,不答反問。
提及這件事,江洲漓的神色暗淡了一下,她看的都是些史書,“中原政權分分合合,朝代更替不停,鄰邦如狼似虎的觊觎着,百姓受苦受難。”
樓方啓認同的點點頭,“興盛,百姓苦;衰敗,還是百姓苦。想必這段時間石山尾頻頻發生命案的事情,小姐應該也有所耳聞了。只是,既然已經身在雲城,為什麽不去看看呢,救無辜的百姓于水火呢?”
江洲漓沒想到他是要和自己談這件事。
每一代樓氏家主即位時,都會繼承祖上留下來的碑銘,了解百年前那段塵封的黑暗歷史,樓方啓自然也知道江洲漓在顧忌什麽,“安期家族世代行善,心系着天下興亡,從不計較得失,小姐出現在這裏不正是因為這個緣由嗎?”
“樓伯這一番話說的,倒是我的不是。”江洲漓淺笑起來,然後感嘆道,“這事本就詭異,我是無論如何也要去看看的,只不過趕巧這幾日天氣不好才給耽擱下來的。”
“那就好。”樓方啓笑着點點頭。
第 9 章 詭客09
城主府莊嚴肅穆,門楣高大沉重。
江洲漓突然心念一動,想到了青城城主周子卓和巫馬定安的關系,覺得進去探聽一番的話,會有些許收獲也說不定,便同樓初心說了一聲,讓她先回趙家等着。
“那小姐小心,還要小心暗處的那個跟蹤的鼠輩。”樓初心不清楚江洲漓的全部能力,但她從不懷疑江洲漓的能力。
江洲漓既然沒說讓她跟着,那她就不必跟着去給江洲漓添麻煩,于是點點頭沒有猶豫的轉身離開,幾個跳躍起伏消失在夜色中。
城主府守衛森嚴,江洲漓在外圍牆邊轉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個空缺跳進去,然後跟在一個起夜的小厮身後,謹慎的一邊走一邊觀察暗衛的分布。城主府的布局她從趙蘊修那裏了解過一點,所以小心的躲過暗衛後就直奔書房去。
原本以為都這麽晚了,書房裏應該不會有人在的,她也可以進去裏面找找看有沒有什麽重要的資料。卻沒想到她靠近後才發現,城主府的書房此刻竟然還燈火通明,門外面還有守衛守着。
江洲漓屏住呼吸,輕手輕腳的靠近,然後從書房側面繞過去,腳尖輕點無聲無息的躍起來,橫躺到書房外的廊檐梁木上。
這個位置卡得很好,在遠處的暗衛從哪個角度都看不見她,而就算恰巧有人從廊檐下走過,只要不可以擡頭的話,也不會發現她,何況她還穿着黑色的夜行衣,起到很好的掩護作用。
書房裏面對面坐着青城城主周子卓,還有之前見過的巫馬定安。
周子卓是皇後周薇的胞兄,他祖上是巫馬王朝的開國功臣,高祖特許世襲城主之位。周子卓從他父親手中接過城主之位也沒幾年,卻一直野心勃勃的,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面上全無和藹之色,看起來有幾分陰暗,眼睛裏也滿是精光。
“這幾天雲城傳消息來,說是很不太平,你過來我這裏不要緊嗎?”周子卓問巫馬定安。
巫馬定安輕笑了一聲,“宮裏不是還有大哥坐鎮嗎?我這一個無權無勢的逍遙閑王,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才合情合理。”
“難為你為了二皇子如此隐忍。”周子卓嘆息了一聲,然後又接着道,“聽說近來雲城外的清波山頻頻傳出有人詭異死去的消息,皇上已經着平王去調查,偏偏跳過二皇子,你說是為什麽呀?”
“為什麽?”巫馬定安把玩着茶杯蓋子,似笑非笑,“父皇的心思,誰能猜得透呢——”
頓了頓,他又接着開口,“也許,父皇也覺得要任人唯賢呢。”
“你的意思是——”周子卓頓了頓,雖然沒有繼續說破,但聽到的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皇帝看重巫馬定瀾。
江洲漓聽了他們的對話後,皺了皺眉頭,總感覺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詭異事件?聽青城的大街小巷也都在議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詭異事件,竟然京都府尹都破不了案,而差剛班師回朝的平王來接手。
周子卓和巫馬定安沒有再說什麽,喝完茶後,看夜已深了,便起身各自離開回房去了。
江洲漓看兩人灑脫的動作,就知道書房裏不可能藏有什麽秘密了,所以也沒有再停留,照着來時路小心翼翼的離開城主府。
走出城主府後,她站在外面看了看四周,這才轉身進了邊上的小巷子裏。巷子很窄,左右兩邊因為是大戶人家的院子,所以除了圍牆,什麽都沒有,又直又長,根本沒有什麽可以躲藏人的地方。
江洲漓走得很快,特別是快到出口的時候,直接躍起來用輕功助跑了幾步,猛地一閃就閃出去了。
但她沒有離開,而是隐在民宅的柱子後,屏住呼吸等着。
因為之前猜想來人會很好的隐藏氣息,所以江洲漓猜測對方察覺氣息的功力肯定應該也不差,她不敢掉以輕心,只能盡量平靜下心情,延長憋氣的時間。
其實說實話,她并不确定後面有沒有人跟着,只是想試試看,等了半分鐘左右,還是沒有見到有人出來,她以為是自己想太多,都準備要放棄回趙府了,卻突然見到一個黑影鬼鬼祟祟的從巷子裏出來。
黑影身材瘦小,但動作迅速,從小巷子出來後,左右兩邊看了看,然後往她的方向走來。
江洲漓捏緊掌心,等他快要走到跟前,猛地掌心聚力送了一掌過去。
對方的反應也非常快,在她露出氣息的瞬間,就已經察覺到了異常,反射性的往左邊一個閃身,躲過了她的攻擊。
江洲漓從柱子後走出來,直視着對方,“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跟着我?”
對方沒說話,只是拔刀擺出了架勢。
江洲漓看着他拔刀的姿勢,還有豎着舉刀到身前的姿勢,眸色不自覺的變深了,“東瀛人?”
對方也不知道是聽不懂她說的話,還是能聽懂,卻詫異于她能輕易識破自己的身份,所以想要殺人滅口,只二話不說就揮刀沖上前。
江洲漓順勢退了兩步,然後身體往左手邊一低,錯開對方的攻擊,并趁着這個機會,反手用兩掌夾住了對方的刀身,再來一個臨空旋轉,把對方逼得松開了手。
也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只負責跟蹤,所以功夫不怎麽好,江洲漓原本還以為會有一場惡戰要打,沒想到竟然輕松的就奪了對方的武器。
而對方似乎也意識到,他小看了江洲漓這個“弱女子”,知道自己是打不過的,轉身就想要逃跑,但江洲漓又怎麽會如了他的意,直接把手中奪來的長刀甩了出去。
感覺到身後的劍氣,對方動作頓了頓,沒有再直直的跑開,而是躍起來想踢上路邊的柱子借力躲開長刀,并再借勢跳上屋頂。
但古人雲,兵不厭詐。
江洲漓之前的攻擊卻只是個聲東擊西的虛招而已,她預判了對方逃離的路線,同時扔了幾根銀針出去。
銀針上淬了毒,對方可能也是沒想到還有這個後招,右邊小腿正要去踢柱子的時候不小心中了一針,便立馬就動彈不得,完全使不上力,直直的摔在了地上半跪着。
而那把被他錯開的長刀,在飛出去一段距離後收住勢頭改成回旋,就那樣直直的砍在了他的腰背上。
只見對方的身體被擊中悶悶的一震,嘴角流出來了一大口鮮血。
江洲漓慢慢走過去,在對方的身上仔細搜查了一遍,沒有意外的,任何帶着标志性的東西都沒有找到,“看來是被專門培養來負責偵查這一塊的死士。”
她知道有些組織,會專門訓練死士來做事,死士的身上不會留有組織任何标志,就是怕死後被人發現身份。
正想離開,随意的一瞥卻瞥見長刀砍破的地方,露出了對方的身體。江洲漓眯了眯眼睛,頓住走回來,把對方手腕上的袖子撩起,果然見對方的骨頭奇小,完全不符合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忍者嗎?”江洲漓自言自語的低喃,沒想到竟然會在這樣的機遇下見到傳說中的縮骨功。
如果這個人在跟蹤她的時候,恰巧遇到了那位官家小姐派來跟蹤她的人,兩人相互以為對方是敵人的話,那他憑着能隐藏氣息的優勢,把對方殺了也不是沒可能。
只是,他的目的是什麽?是趙府,還是她?
江洲漓冷笑了一聲,看來這天下真的是太平安定得太久了,已經讓人産生中原人軟弱好欺負的印象,甚至東瀛人都不惜遠渡重洋,想入主中原來摻上一腳。
總覺得朗朗乾坤下有什麽陰謀在悄悄醞釀呀——
江洲漓正感嘆着,街道遠處已經傳來了巡邏隊的聲音,“快點!前面好像有動靜,快點去看看!”
這樣不是在明擺着告訴別人快點走嘛?她好笑的看着高舉火把的隊伍靠近,原是打算就這樣一走了之的,反正也沒人會懷疑到她頭上。但只是走出去兩步,江洲漓又停了下來。
留一個死人在這裏會不會不太好,特別是這死人的身份還有點特殊。
他背後的勢力不容小觑,現在應該不知道派來的人死了,若是她把人留在這裏,那明天這件事肯定就會傳遍整個青城,派他來的人必然也會知曉,既然如此,還不如讓他繼續“活着”監視她。
想通了這其中的厲害關系,江洲漓又走回屍體旁,并從袖兜裏掏出來一個小瓶子,然後将瓶子裏的粉末倒出來。
粉末粘上屍體後,只一個瞬間,就把屍體腐蝕得只剩下衣服和露在外邊的刀柄。
江洲漓用刀柄把衣服挑起來一卷,裹緊後這才慢悠悠的離開,回到趙家後,在後花園裏見到了趙寒。
趙寒似乎是在等她,江洲漓直接把東西往趙寒面前一放,“去處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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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詭客08
南郭錦見自己玩的把戲已被識破,而江洲漓這邊又人多勢衆,他根本沒機會逃開。就點點頭松口認了下來,“這一系列的事情确實是我做的,沒有同夥也沒有人指使。”
南郭錦身為說書先生,最擅長的就是把原本很平淡的故事,添油加醋然後說得天花亂墜,讓聽衆信以為真,甚至為之着迷。但江洲漓聽完他的自述後,覺得再曲折的故事也不及他自身的經歷精彩。
這看着溫文儒雅的說書先生,原身竟然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
江洲漓想起她在畫舫那夜,夜裏睡不着聽到過道上有人在表演踏搖娘。當時還疑惑南郭錦一個男人,怎麽會表演女子的歌舞,如今看來,她見到的确是南郭錦無疑,她是将滿懷悲怨借助踏搖娘這樣的形式表現出來,傾訴自己的不幸遭遇。
原來這南郭錦的祖上也曾是陰陽師一族。百年前那場針對陰陽師的滅天災難發生後,她的先祖僥幸得以逃脫,存活了下來,便開始過上隐姓埋名的生活。
能當上陰陽師的都是青年才俊,詩書禮儀無所不精,她的先祖也就靠着替人看病診治謀生,然後南郭家借此慢慢的積累了名氣,被越來越多的人了解,變成了十裏八鄉裏有名的書香世家。
南郭錦出生時,她的家境還很好,爹娘兄長都疼愛,她也自小就随着家裏的男孩子一起,被父親送進學堂上學。
較之平常人家的女子,她不僅懂得琴棋書畫和女紅,思想也先進很多。
還未及笄,父母不顧她的反對,給她訂了親事,許了世家伯父的兒子,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了。
但沒料到卻是好景不長,她父親醉酒後替人治病,竟然失手将人給治死了。那家人在當地有權有勢,叫嚣着殺人償命,所以她父親最後被官府問斬。
南郭家一時間沒了頂梁柱,家道就此沒落下來。而頂着殺人犯的女兒的名諱,南郭錦的生活也過得很艱辛。給人做工會經常被克扣工錢不說,出門還時常遭人辱罵,更過分的是還被人扔臭雞蛋。
母親受不了這樣的冷眼,沒過多久就在房裏自缢而死。而她之前定親的那戶人家,見到她家道中落,無論如何也不願再履行結親的諾言,就連曾經疼愛她的哥哥,也迫于生計困難,狠心的把她給賣進了窯子裏。
讀書之人總有股莫名的傲氣在,南郭錦剛進窯子那會兒,因為不聽老鸨的話,經常被打挨餓。
但她并不是真的想死,後來見絕食也威脅不到老鸨,終于是迫于無奈的屈服了,哪裏知道才接客沒多久,她又多災多難的染上了花柳病。
為了治好病,南郭錦被大夫割了代表着女子的器官,然後她發現,自己的身材相貌都開始慢慢的向着男人的方向長。
老鸨當她是賠錢貨,接不了客,又做不了重活,姑而經常為難;其他窯子裏的姑娘則是有事沒事就對她冷嘲熱諷,她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就從窯子裏逃了出來。
因為識幾個字,又長得像文弱的書生男子,她喬裝打扮當起了說書先生,為了謀生四下漂泊輾轉的生活。
在流浪的那幾年裏,南郭錦受到了各種冷眼相待,也什麽苦都吃了,但她都咬牙堅持下來。她一邊說書一邊聽了很多奇聞異事,然後發現大夥都很喜歡聽這一類的故事,便想起自家祖上也傳下來了不少這樣的書籍,裏面記錄着祖先除妖時的遭遇。
說書先生的地位很低,經常食不飽穿不暖。原本南郭錦也未曾想過再回故鄉的,直到半年前,她患病卻無錢醫治,這才終于下定決心返家将那些書籍偷出來。
心裏想着若是能根據那些故事說書,應該可以吸引更多聽衆。
她如今這個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樣,自然是不敢與哥哥相見的,而且心裏又有着恨,恨哥哥将她賣進窯子,所以南郭錦在返家後,是趁着夜色從小時候發現的狗洞裏潛回家的,然後把那些書全給偷了出來。
天黑看不見,她胡亂的拿了一些,沒想到最後竟然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書裏,翻出來一本記錄着如何捉妖養精怪、操縱傀儡的陰陽師秘籍。
沒有人指導教誨,她一知半解的開始學習裏面的招數,學了半年也還只是小有所成而已,能捉些小精怪來玩。
直到後來,她偶然間看到了春夏秋冬那四個故事,正好自己養的小精怪就是綠植,南郭錦就因為一念之差,模糊的生出了要把人根據故事情節設計而死的做法。
在來青城之前她已經做過這樣的事情,而且成功了第一次後,嘗到甜頭緊接着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然後也正是因為之前她做的積累的名氣,所以到青城後才會受巫馬定安之邀到畫舫上去說書。
效果是顯而易見的,在她看來很良性循環。她因此被更多權貴的知道,受人冷眼百白目的時光一去不複返,身心都得到了巨大的滿足。
如今不止是平民百姓信了她的話,就連達官貴人也都信了她的話,紛紛把她奉為座上賓。南郭錦在除了得到了大把的金銀珠寶外,社會地位也得到了極高的提升。這是她曾經根本就不敢想的事,更堅定了她要繼續的決心。
正是因為着這份貪念,她來青城後又陸續害了不少無辜的百姓,然後毫無疑問的引來了趙蘊修的關注,又碰巧江洲漓在。
最近一個受害者就是蘇夢。
“我嫉妒她,嫉妒得心裏發瘋一樣。同為在窯子裏謀生的,誰又比誰高貴了多少?為什麽她能夠受人争搶,敢高傲得像孔雀一樣蠻橫無理,灑脫得誰都不放在眼裏,而我卻連女人都做不成,變成如今這副鬼模樣?”南郭錦哽咽着激動開口,說着說着眼淚就不受控制的流了下來。
沒想到曾以普世救人為己任的陰陽師,如今已經沒落到這樣不濟,後世子孫竟然要用引以為傲的救人手段來害人謀生。
江洲漓張張嘴想罵她,卻又不知道該從何開口,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能說些什麽。在怒其不争的同時,心裏也升起了一抹無法忽視的凄楚,最終只化為一句平淡的話,“你去官府自首吧。”
轉身正欲離開,在街口放風的趙寒突然大步走過來,冷冷的開口,“有人來了,聽走路的步伐像是巡邏隊或者府衙的捕快。還請夫人和初心先走,這裏留給我們來應付。”
江洲漓微微點頭,和樓初心退到暗處。
果然街角處沒一會兒就傳來跑動的聲音,然後出來幾個官差模樣的男人,見到趙蘊修和趙寒,又看看南郭錦,來人頓了頓,憨憨的撓了撓後腦勺,“趙老爺,你怎麽大半夜的還在這裏呢?”
“這不是李考嗎?”趙蘊修随意的招呼道,見到是平日打過交道的,心裏放心了不少,“白天裏,在戲樓聽了南郭先生的精彩說書,有些好奇真假,所以就想來看看呢,這不,剛好碰上南郭先生也在。”
他側了側身子,把失魂落魄的南郭錦露出來。
李考本就是個膽大的,今晚會出現在這裏,也是因為最近發生的幾起案子都過于怪異,所以在聽說南郭錦說出了具體的位置後,他便帶人過來想找找看線索。如今看了南郭錦的模樣,再想想趙蘊修的話,心裏已經了然。
趙蘊修在青城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從沒聽說他和南郭錦有什麽往來,今晚會遇上要麽是巧遇要麽是有意的。
但不管是哪一個,南郭錦出現在這裏的緣由都很讓人懷疑,或許說,其實他就是案子的主謀,于是李考吊了吊嗓子嚴肅的開口,“南郭先生若是沒有什麽要說的話,就随我們走一趟府衙吧,有些事情想向先生了解一下。”
“是我殺的——都是我殺的——”南郭錦突然擡頭,朝着李考開口呢喃。
李考被他說的話驚了一下,随即很快就反應過來,吩咐跟着來的手下把南郭錦帶走,然後回頭沖趙蘊修和趙寒點頭道,“趙老爺和趙公子要是沒什麽其他的事的話,也請早些回府去吧,別在街上溜達了。”
趙蘊修點點頭,等李考走遠後,回頭叫上趙寒轉身離開。
寂靜的夜裏,隐隐傳來如泣如訴的歌聲:又想起故裏的春天,春水碧波,桃花爛漫,如黛遠山。若什麽都沒有改變,是否依舊紅顏……
同趙蘊修他們分開後,江洲漓和樓初心沒有直接改道回樓府。
蒲柳街這一片是青城權貴的住宅區,兩人在夜色中走了走,還是沒有發覺身後跟蹤之人,等停下來時卻發現她們已經走到了城主府外。
第 7 章 詭客07
第二天,江洲漓正準備出門去,忽然見一個穿着小厮模樣的人從外面急匆匆的跑進來,附在趙蘊修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後就見趙蘊修皺了皺眉頭,朝她看過來。
“怎麽了?”
把來報告的人打發離開後,趙蘊修才沉着聲音道,“在外邊的巷子裏發現了一具男屍,就在昨天我們被人跟蹤的地方附近,晨起賣豆腐的老漢發現的,還穿着夜行衣。”
江洲漓停下來步子,“那時候察覺到跟蹤的氣息突然消失,難道就是在那個時候遇害的?知道死者的身份嗎?”
“有人在客棧裏見過,具體身份還不清楚,掌櫃的說聽說話的口音,像是從雲城來的,已經來了有半個月左右。每天都早出晚歸的,只說是來做皮草生意,但也不見采買。”
“半個月前?那我大概知道是誰的人了。” 江洲漓好笑道,半個月前她還在錦城,因為相貌惹來一位飛揚跋扈的官家小姐為難。那會兒被套過話,應該是那位小姐派人來拿捏她把柄的。
沒想到這都半個月了還不放棄,也是夠能堅持的。
只是,如果死者是單純的奉命來跟蹤她的話,照例說應該不會和人起沖突以免暴露自己才對,怎麽會突然就被人殺了呢?
而且昨晚氣息消失時,她也沒察覺到有其他氣息出現。
“這段時間出門行事的話,你也注意着點,盡量不要落單。我們可能被人盯上了,而且對方的氣息隐藏得很好,很難被發現。”
江洲漓不說起死者的身份,只在意起殺害死者的人,想來死者對他們是構不成威脅的,趙蘊修也就不問,點點頭轉身就去找趙寒交代,讓他最近出門也注意着點,看有沒有可疑的人出現在青城。
也不知道對方的目标是趙家,還是江洲漓。如果是趙家還好說,如果是針對江洲漓的話,那事情可就不簡單了。
江洲漓自然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但對方潛伏得好,估摸着一時半刻肯定發現不了,當下她又還有說書先生的事要解決。所以無論怎樣都是避讓不了的,只囑咐了樓初心一番,就帶着她出門辦事。
樓初心對青城很熟,江洲漓想去說書先生住的地方看看,她從趙寒那裏得到了地址,就領着江洲漓直奔目标去。
南郭錦不住客棧,而是買了個小院住在居民區。
兩人在巷子口等了沒多久,就見南郭錦搖着扇子出來,然後去了戲樓。他每天上午下午各有兩場說書,準時離家出發準時結束回家,沒有接受任何達官貴人的邀約,舉止也沒有什麽異常。
“小姐,這個南郭錦看起來還挺正常的,似乎沒什麽問題呀。”見南郭錦走進院子後,樓初心感嘆了一句。
江洲漓還沒回話,就見街角處有個人影在朝她們招手,是趙蘊修府上的護衛。江洲漓轉身走過去,那人趕緊迎上來,“姑娘,老爺讓我來同你說一聲,蘇夢姑娘死了。”
“你說什麽?”江洲漓眯了眯眼睛。
“就是承露院的那位蘇夢姑娘,剛才被人發現死在了郊野的莊子裏,正好躺在紅豆樹下,就像是睡過去一樣。”
趙蘊修派來的護衛一邊走一邊把情況詳細的給江洲漓說了一遍,“聽說昨夜蘇夢應邀去了城北的錢員外家,然後今早錢員外的大兒子也死了,就死在床上,臉色發青。”
“枕春眠?”
樓初心不自覺的把心裏想的呢喃出口,但轉眼又看向江洲漓疑惑道,“小姐,我們今早一直是跟着南郭錦的,他根本沒有時間去行兇,這是不是說明兇手另有其人?他有同夥還是只是巧合?感覺這件事情真的很詭異。”
“先去那間院子看看吧。”
江洲漓搖搖頭,在沒有見到現場的具體情況下,她也不好判斷。
發現蘇夢的那間院子離青城不遠,和城北錢員外家倒是有段距離。江洲漓到的時候,院子外已經圍了不少百姓,官府的捕快正在進去。
趙蘊修混在人群裏,等她走近才低聲說,“我讓人去調查過了,這間院子荒廢很久了,前段時間才被人從前任主人的手中買下,買院子的人似乎在刻意掩飾什麽,經手了好幾個人。”
“是誰?”
“南郭錦。”
南郭錦下午的那場說書,江洲漓特意帶着樓初心去認認真真的聽了,沒有安排樓上隐蔽的雅間,就坐在大廳裏很顯眼的地方,只是用面紗稍微遮了一下相貌。
這次南郭錦說的故事比較簡單,叫梳洗之夜,沒有什麽曲折波瀾。
說的是城裏有座古井,每天夜裏的三更初,都會有個男人準時到井邊去梳發,舉止遠遠看去非常像是女子。
如果那時候有人經過男子的身邊,那麽那個男子就會跳下井裏去淹死,然後看見他的那個人會代替他坐到井邊,循環往複。
“這青城裏的古井那麽多,先生能說出具體的位置嗎?否則誰知道故事是真是假呢?而且若無人發現,那男子天亮就走了,我們又怎麽知道他來沒來過?”江洲漓有意激他。
周圍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看着她,江洲漓只直直的看着南郭錦。
南郭錦可能也是沒想到,這樣當面駁了他面子的,會是個十分年輕的女子,愣住了一下才接口道,“自然是可以的。就在蒲柳街那口古井旁,古井正對着柳大人的府第,可以請柳大人和家丁們做個見證,夜裏三更初悄悄從門內看個真假。”
南郭錦說了這句話之後,江洲漓還沒有開口,倒是被指名的柳大人急急地接話,“先生,你不是說經過男人身邊的人會代替他去井邊梳發嗎?鄙人若這樣做了,豈不是要惹上麻煩?這位姑娘真好奇的話,自己去看便可,別害了柳某呀!”
“柳大人不要擔心,從門內看并沒有影響。”南郭錦安撫了柳大人,便挑釁的看向江洲漓,“這位姑娘若不信的話,也可同柳大人一起去看。”
江洲漓見自己的目的已經達成,慢慢勾起唇角,回視了他一個笑容,然後朝樓初心點了點頭,“我們走吧。”
夜裏亥時,更夫從街上走過。
蒲柳街附近都是住宅,沒有什麽可以藏匿身形的地方,南郭錦可能也是考慮到這個情況,所以特意選在了這裏。
但他還是不夠了解青城的地形,沒料到蒲柳街旁邊的街道是青城有名的觀景街,街道兩側都是高閣危樓,站在高樓上,隔着低矮的住宅,是可以直接看到蒲柳街的,也可能看到那口古井。
江洲漓和趙蘊修幾人隐在高閣的暗處等着,樓初心和趙寒則留心着周圍,提防那個在暗處跟蹤他們的對手。
等子時一到,果然見一個穿着白袍子的男人慢慢悠悠的從蒲柳街街角走出來,步姿搖曳像女子,頭發也披散着,有些僵硬的走向古井,然後坐在井沿上,從懷裏拿出梳子來,開始梳頭發。
古井對面的宅子裏瞬間發出哄鬧聲,還有各種尖叫聲,正是白天那個柳大人的住處。但是這些,坐在井邊的男子都好似沒有聽見,依舊低着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梳着頭發,像是對待稀世珍寶一樣。
“真是的,提個破要求,害我大晚上的要平白走這麽一趟。”南郭錦躲在蒲柳街街角的暗處看着,聽到柳府裏傳出來驚呼聲後,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嘴上嘟囔念叨了幾句,責怪江洲漓亂提要求,害他行事麻煩。
正轉身欲離去,卻發現地上多了幾條影子,他提心吊膽的回頭,被身後站着的幾個身影給吓了一跳。
原來江洲漓在看見男子出現在古井邊後,就一眼看穿了這個小把戲,料到南郭錦必在附近看着,便領着趙蘊修他們找了過來。
“南郭先生難道不知道宵禁後,随意走動禁止的嗎?”江洲漓盯着他淺笑道。
“你們這麽會在這裏?”南郭錦一眼就認出來江洲漓是白天在戲樓裏挑釁他的人,當即就反應過來,驚慌失措變成了質問,“是你!你白天在戲樓裏是有意激我的,就等着我來自投羅網?”
“真不愧是讀書人,腦子轉得挺快的。”江洲漓也不否認,“南郭先生難道不想說說嗎?這件事是誰指使你做的?”
初見時是在賢王的畫舫,所以她很好奇這事和巫馬定安是否有關系。如果有,巫馬定安是想要做什麽;如果沒有,那他當時知不知道南郭錦的身份。
“這事是什麽事?”南郭錦嘴硬的裝傻,“鄙人只是親自來驗證自己說的故事而已,有做了什麽事嗎?”
“哦?南郭先生不知道嗎?”江洲漓擡起手指了指他的手,又指了指那個男人的方向,“那南郭先生怎麽解釋,你手中有幾根銀線,連着那個男人的四肢。”
“你看得見!”南郭錦一驚,随便反應過來這樣說就算是默認了,面如土色的沉默下來。
江洲漓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做剪刀狀,輕輕往南郭錦手邊一剪,只見在井邊梳發的男子突然停下了動作,然後擡頭,頗為疑惑的四下看了看,發現自己在的地方後,被吓了一大跳,趕緊跳起來離開井邊,轉身撩起袍子跌跌撞撞的跑開。
“傀儡術。”江洲漓慢悠悠的開口。
第 6 章 詭客06
南郭先生的名字,如今在青城大街小巷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比算命的還神奇。
只要他說的故事裏有人死了,那聽衆們可就得豎起耳朵聽仔細了,然後回家注意着點,別一個不小心,最後變成自己着了道,死得凄慘。
戲臺下此起彼伏的響起發問的聲音,都是在緊張的詢問世家公子怎麽死的,紅豆的結局又如何。
南郭拍響醒木讓大夥安靜下來,然後才笑盈盈的道,“這世家公子是怎麽死的?
原來呀,洞房花燭夜,芙蓉帳暖度春宵過後,新郎在第二天率先醒來。
抱了美人歸,夜裏又初嘗紅被翻浪的滋味,那自然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想再抱着美嬌娘好好暖暖被窩。
正笑意盈盈的低頭要去看懷裏的美嬌娘,豈料就是這一看,驚得他嘴巴張張合合的,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胸口憋着一口氣怎麽也上不來,硬生生的就這樣被憋死了!
要說這世家公子也是死得憋屈,沒有上戰場殺敵,沒有行俠仗義,新婚第二天就突然死了?還是被驚吓後憋死的!真真讓人笑掉大牙。
再說新婚的第二天,新人按理應該早起去給高堂敬茶。
但這下人們等了半天,也不見新郎的房間有動靜發出來,就斟酌着在外面敲門提醒,但是敲了半天還是沒人應。
感覺到不對勁,這幾個服侍的下人趕緊去報告了管事的,然後讓人來撞開了門。
等衆人進了門才發現,昨日迎娶進門的新娘正躺在床上,滿頭的花白頭發,面容滄桑萎靡,整個一副遲暮之年的老者形象,臉上的皺紋都能夾死蒼蠅了!
哪裏還有半分嬌嫩模樣。
再看她的身側,躺着的不正是新郎官嗎?只是已經給吓斷了氣,臉色都發青了。
這件事自然不能就這樣了了,世家公子的親眷是悲痛欲絕呀,當天就去報了案,驚動了官府衙門。
衙門的仵作來查驗後沒辦法給解釋,看新娘又如此的異常,認為新娘必是妖孽,就請來了道士作法。
道士大設祭壇,天靈靈地靈靈的胡亂扯了一堆咒語後,就說紅豆确實是妖孽,是專門吸人精氣的妖孽。
她原本就已高齡,是靠着吸人精氣才得意返老還童。
當然,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她在吸人精氣的時候會現出原形,所以這才被世家公子發現,給吓死過去。
縣太爺聽了道士的話後,那是深信不疑。為了避免紅豆再去禍害其他人,當即就下令要處死紅豆!
紅豆也是被這一系列的變化弄得失了心智,呆呆傻傻的什麽都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辯駁。
所以在衆人商議怎麽處死她的時候,完全弄不清楚現在,最後被世家公子的親眷要求,讓她沉塘而死,算給世家公子殉情,黃泉路上做個伴。”
“紅豆真的就這樣死了嗎?她真的是妖孽嗎?有沒有什麽隐情?”等南郭錦告一段落,停頓的時候,臺下又迫不及待的追問。
“紅豆死了,就這樣毫無反抗之力,被沉塘殉情而死。”
南郭錦點點頭,給了肯定的回答,“但就在他們将紅豆沉塘後的第二天,衆人前去打撈屍首的時候發現,紅豆的屍首沒了!
這可讓衆人急得亂了陣腳,發動鄉親在方圓三裏的河道裏打撈,都沒有撈到屍首。
難不成紅豆這個妖孽沒死?那她逃去哪裏了?會不會回來報複呀?”南郭再次在劇情疊起的緊要關頭停頓下來,臺上臺下都沉默着,連呼吸也不敢太用力。
死一般沉寂的戲樓,相比外邊街上卻是各種熱鬧喧嚷的吆喝聲。
良久,南郭才開口了,“紅豆是真的死了。”
臺下的聽衆因為他這句話,好似都解了禁一般,戲樓裏頓時響起一片呼氣聲,然後紛紛問起紅豆消失的真相,到底有什麽隐情。
“諸位還記得紅豆是返老還童才有機會再嫁他人吧?
要說紅豆自然是不可能無緣無故的返老還童,她會返老還童是因為枕了相思子做成的枕頭!
紅豆院子裏的那棵紅豆樹,修煉成了精。它在紅豆出生時長出來,而紅豆喪夫歸家後又一直和它做伴。
這幾十年漫長歲月裏的朝夕相伴,它對紅豆生出了愛慕之情!
樹本就可以活很長的時間,何況它還成了精。
它不想紅豆死,它想和紅豆長久相伴,所以就把自己的精華,相思贈給了紅豆,枕之使人回春。
豈料紅豆重獲年輕貌美之後,卻去另覓良緣抛棄了小院和紅豆樹,這等于是把紅豆樹的心意給踐踏了!
所以紅豆樹才一怒之下,在紅豆新婚之夜後,收回了賜給紅豆的精華,讓她如期繼續衰老,被人當成妖孽給沉塘而死。
而紅豆死後,也是紅豆樹趁着夜色掩護,把她的屍首給偷了,搬回院子裏,放在紅豆樹下守護着。
只要有人看見,就能發現紅豆的屍首又重新擁有了青春和貌美,而且還長長久久的不會腐爛,紅豆樹以這樣的方式留住了紅豆,讓兩人終成眷屬。”
南郭落下最後一個字,也不發表評價,留給臺下的聽衆揣摩這番愛恨糾纏,以及是非對錯。
“都說□□無情,戲子無義。果然是不假,這就是報應呀!”
“正是!她蒙商人好心贖身從良,在商人死後平白得了家産不說,如今又是蒙紅豆樹愛慕才賜美貌,竟然轉身就背信棄義另嫁他人,實在是該!”
“哎喲,我說那邊那幾個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你們怎麽知道人家無情了?是不是被抛棄過所有心裏不平衡呀?只是個故事而已,有必要那麽氣憤嗎?說話夾槍帶棒的。
這現實裏哪有什麽成精的紅豆樹呀?再說了,就算是真的有又能怎樣,那紅豆樹沒說過喜歡紅豆,紅豆怎麽會知道一棵樹的心思?難不成就真的吊死在一棵樹上哈?我看紅豆才是真的死得冤枉,有些人就是有變态的占有欲——”
“這是因愛生恨嗎?這是愛嗎?我看就是病态!”
樓下指桑罵槐的吵了起來,江洲漓看說話直來直去不怕得罪人的姑娘衣着暴露,面容姣好妩媚,倒是挺欣賞的。
趙蘊修提點她,“那是青城最大的風月場所,承露院的頭牌,名叫蘇夢。她的入幕之賓幾乎涵蓋了青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所以為人平日裏就很蠻橫。”
江洲漓點點頭沒說什麽,因為沒發現異樣的情況,四人也不等下一幕戲開場,就提前從後門悄悄離開。
已經到青城的地盤,趙蘊修這個東道主自然盛情邀請江洲漓去府上住兩天。
南郭錦的事情不對勁,但又還不明朗,正好之前也說要去見見趙家的老太爺,所以江洲漓就沒有拒絕。
離開戲樓的時候正是傍晚,百姓一天之中就屬現在最清閑,路邊的茶樓飯館很熱鬧,相比之下巷子就安靜得有些蕭索了。
江洲漓他們才走出去沒多遠,就各個雖然面色看着無異,卻心裏警惕留意着,因為感覺身後有人在跟蹤他們。對方的距離把握得很好,不是很近,但又不至于跟丢。
跟着走了兩條巷子,後面的氣息突然沒了,江洲漓留了心,趙蘊修說讓人去看看,她卻搖了搖頭。
趙府家大業大,族裏子孫旁系遍及在五湖四海,都是有出息的才俊。如今青城的本家就只是住着趙老太爺夫婦,還有趙蘊修夫婦,其他人都是到逢年過節才會回來拜谒一下。
趙家和樓家是姻親世家,趙老太爺的妻子出自樓家,趙蘊修的妻子也是樓家的,是樓初心的堂姑姑。
兩人從小就相識,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結親後生活也恩恩愛愛的,還育有兩子。
大兒子趙寒将來要繼承家業,所以現在跟在趙蘊修身邊學習管理商場上的事;小兒子趙炎因為生性率真些,就上戰場建功立業,正在平王巫馬定瀾的手下當差。
江洲漓的到來受到了趙府上上下下的歡迎。
因為不論是趙家,還是現在雲城的樓家,說近點其實就一家,江洲漓都是他們的小姐。
趙老太爺席間絮絮叨叨的感慨,說在有生之年能見到江洲漓,就是死也無憾了。還遺憾說江洲漓沒能再早些來,趕着端陽節的話,就能見到趙氏在外地的子孫了。
趙府的下人們不知道那麽多內情,只會看小姐的臉色,見他們晚飯後安排江洲漓住進了趙府最好的客房,又十分熱情,就知道江洲漓一定身份尊貴,所以小心翼翼的招呼着,也不敢懈怠。
江洲漓入住的客房,在趙府最靜的地方,是座小閣樓,坐北朝南。她第一次來,但卻對裏面的每一處布局都非常清楚,因為這是趙府特意仿照她未婚夫的卧室重修的。
她自小往來趙府,又喜歡在他的房間裏搗蛋,家長都說他房間裏什麽角落裏有什麽,她甚至比主人都清楚。
這裏是他睡的床,這裏是他看書的地方,這是他最愛小憩用的矮榻,這是她要求搬來的花瓶……
每一處都是難以忘卻的回憶。
第 5 章 詭客05
象陵鎮很淳樸,多數時候都是安靜而悠遠的,青磚白牆,就如同靜止的水墨畫一樣,特別在雨天,霧氣蒙蒙。
江洲漓和樓初心住下來幾天後,左鄰右舍對她們沒有了之前的陌生感,經常會送些地裏種的瓜果蔬菜到家裏來。
江洲漓不好意思白拿東西,所以閑來無事也偶爾幫忙教教孩子讀書認字。
這天,因為家裏面的茶葉已經喝完,她應了鄰居大嫂的邀請,準備一起進城去采買,沒想到臨出門前,家裏卻來了幾位不速之客。
江洲漓不認識,樓初心對他們就很熟悉了,頗為驚訝的問,“趙伯伯,趙寒大哥,你們怎麽過來了?”
來人正是樓初心那日提起的趙家的現任管事趙蘊修,以及他的大兒子趙寒。
趙蘊修遠遠的打量過江洲漓,看起來就是個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單看外表的話看不出來和常人有什麽不同。
暗思雖說年紀看上去是大了個兩三歲,但确實是畫像裏那副令人難忘的輪廓。
他和趙寒上前恭恭敬敬的執手行禮,“趙府趙蘊修,攜犬子趙寒冒昧來訪,還請夫人不要見怪。”
江洲漓明了他們的身份,就讓鄰居大嫂先走一步,側身把兩人給請進門,“兩位今天突然前來,是有什麽事嗎?”
“聽說夫人平安歸來,又身在青城,自然是要來見見的。”
趙蘊修笑了笑,拿出一封信遞給江洲漓,“老太爺有些行動不便,讓我給夫人帶來他的問候。”
“家裏的茶葉沒了,正要出門去買一些回來,趙伯伯和寒大哥請暫時将就一下吧。”樓初心倒了兩杯溫開水過來。
趙蘊修好笑的搖搖頭,“你這鬼機靈的小丫頭,還和我們見外呢。”
江洲漓趁他們說話的時候,把信件給拆開掃了一眼,然後再又收起來,“有機會一定親自上門去拜訪老太爺。”
“其實,今天來,還有件事想請夫人幫忙。”趙蘊修猶豫了半晌,斟酌着開了口。
江洲漓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他說的話,微微一笑,“要是趙家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地方,還請但說無妨。而且你也不用那麽拘謹的,我又不是什麽吃人的老虎。”
“夫人說笑了。”
趙蘊修從趙寒的手中接過來一本小冊子遞給江洲漓,“是這樣的,近來青城的戲樓裏來了個說書先生,叫南郭——”
“南郭?”樓初心驚訝的看了江洲漓一眼。
“夫人也知道?”趙蘊修頗為疑惑,據他所知,江洲漓和樓初心回來青城後就沒有離開過象陵鎮,難道南郭的名字已經傳開那麽遠?
江洲漓點點頭,“若沒有意外,是有過一面之緣。”
“既然夫人已經見過這人,那麽我也就長話短說了。”趙蘊修指了指那本小冊子,“這個冊子裏記錄的是南郭到青城後,在戲樓說過的所有故事。”
江洲漓随意翻看了幾眼,都是些奇聞異事,和之前聽的捧冬生差不多,“有什麽問題嗎?”
趙蘊修點點頭,“若這些只是單純的故事也就罷了,沒什麽好說的。但最近青城頻頻出事,已經發生了好幾起命案。追究源頭才發現,死的那些人都曾去聽過這個南郭說書,甚至曾在茶樓裏大放厥詞,表示了不屑。而這些人死的方式,竟然和故事裏的情節十分相似,實在是詭異得很。”
“調查過這位南郭的身份嗎?”江洲漓皺了皺眉頭,她可還記得初見時,是在巫馬定安的畫舫上。
這回是趙寒接了話,倒也人如其名,穩重得有些太冷靜,“已經派人去調查過,這位說書先生名南郭錦,祖上曾是書香世家,家族沒落後他憑着讀過些書,開始當起說書先生,并沒有發現奇怪的地方,而且之前也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
“現在青城的達官貴人都是他的常客,已經有些草木皆兵的盲目,深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遭殃。”趙蘊修有些憂心忡忡。
趙家在青城是名門望族,能到如今的地位,自然和各方勢力都有些理不清的關系,若是放任不管,可能用不了多久事情也就會自己找上門了。
“正好我也要進城買些東西,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一起去聽聽南郭的說書吧。”
他們到達戲樓的時候,正好趕上今天的第一場說書,樓下大堂裏來聽書的百姓已經坐得滿滿當當。
趙蘊修很容易就在樓上開了雅間,江洲漓帶着紗巾坐在窗邊,透過窗子看下去。南郭錦還是那天見到的打扮,灰色長袍,書生氣質濃重。
江洲漓觀察了一下,确定他是人不是妖,身上也沒有不幹淨的東西。
但不知道是不是聽了趙蘊修的話,所以她總感覺南郭錦今天的笑意很奇怪,有點說不上來的什麽感覺,就是看着整個人都不太對勁。
南郭錦重重的拍響醒木,“昨天說到失聰少女——聽夏聲!今天我們就來說說這春夏秋冬裏的最後一個故事,紅豆寄情——枕春眠!”
“這個故事的主角,乳名紅豆,就是那個‘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相思紅豆。
紅豆只是個普通的農戶之女,父母從來沒有上過學堂,所以大字都不識幾個。
會取這個名字完全只是因為紅豆出生那年,他們院子裏恰巧長出了一棵紅豆樹,她父親看見後就随口說了句有緣,借來一用。
後來遭遇饑荒,紅豆的家人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她無奈之下賣身進青樓求生,紅豆就成了她在樓裏的花名。
紅豆曾經覺得自己的輕佻姿态,有辱父親賜的紅豆這個名字的美好,想過要改換,無奈來樓裏的客人都喜歡紅豆紅豆的叫她,老鸨知道以後就是不許。
也不知道是不是紅豆這個名字真的太讨喜,在年老色衰之前,她竟然蒙人幫忙贖身,得以從良,嫁給了那位替她贖身的富裕的商人為妻。
頭兩年,她身嬌貌美又貼心、相公富貴且忠厚老實,夫妻倆舉案齊眉,過得可謂是和睦喜樂,羨煞了左鄰右舍。
但可憐到了第三年,紅豆的肚子依舊不争氣,沒能為她的相公添上一兒半女。
她相公開始頻頻外出留宿,說是去做生意。
紅豆猜想自己的身子極有可能是在樓裏那幾年因為堕胎,被藥物給掏空弄壞了。
所以除了對着鏡子流淚外也別無他法,便睜只眼閉只眼,只當從來沒有聞到相公身上陌生的胭脂水粉味。
後來她相公真的外出時,遇上了山賊劫財,被暴屍荒野。
紅豆不會經商,收屍下葬後就變賣了家産回到故鄉,獨自居住在村頭的老宅子裏。
那是她出生的小院。
院子裏的紅豆已經長得非常繁茂,年年結莢結果。
沒有生下和養育一兒半女,又不願出門被人輕看,紅豆的晚年過得很寂寞,就和院中的紅豆樹成了至親。
她老來偏愛曬着太陽暖暖的假寐,所以每日午後都會搬了躺椅到紅豆樹下去躺着,偶爾還自言自語說起自己的過去。
好比年輕時在樓裏受人追捧,金銀大把大把的被人随手投擲到臺上,就只為博她一笑;還有成親後,經常陪着商人外出走動,看到了山河壯闊……
這樣春去秋來,紅豆樹結了莢又炸開,裏面的相思子都掉在地上染了泥土。
紅豆對此是心生憐惜,就把這些相思子仔細的撿起來收好,等到攢了有小半袋那麽多,就找了針線布料縫成枕頭,把紅豆縫到枕頭裏,每晚都枕着一起入睡。
過了一年半載,某天清早,紅豆起來後梳妝發現,自己竟然有了返老還童的征兆。
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少,肌膚也變得水潤光滑,甚至是那滿頭花白幹枯的頭發,也都換成了柔順黑亮的青絲。
她欣喜若狂,高興得一夜都沒有睡着,就怕是在做夢。
若是鄙人也能返老還童,估計要比她還激動,至少得兩天睡不着。”
南郭借着故事打趣了一句,惹得臺下原本聽得認真的觀衆,爆出了一陣哄笑。
“再說紅豆是在村頭獨居,這天恰逢天氣很好,她燒了水在院裏清洗頭發,突然聽見門外有人在說話。
她疑惑的走過去開門,門外站的竟然是位長得翩翩如玉的世家公子。原來這位公子和友人外出踏青,口渴了想要過來求捧清水喝。
俊俏的世家公子,素顏雅致的農家女,真是應了那句話,叫人面桃花相映紅,是越看越覺得對方順眼。
紅豆曾在煙花地裏摸爬滾打過,只要她願意,那一颦一笑自然是能拿捏的恰到好處,狠狠的撩動世家公子的心。
兩人在院子裏眉來眼去的,也虧得是沒有外人在,否則任誰看不出兩人之間有端倪。
私會了半個月,世家公子如約遣人到家裏來提親,紅豆無親無故的,只要她同意就沒有問題,兩人的喜事也就這樣水到渠成。
成親那天,世家公子春風滿面的騎着高頭大馬前來迎娶。
附近的鄉親都來看熱鬧,議論說什麽時候,村頭的破宅子裏竟然住進來了這樣一位有福氣的年輕姑娘。
禮成回房等候,紅豆小心肝噗通噗通的跳,竟然比第一次結婚的時候還緊張。
嬌羞的新娘子被來鬧洞房的人弄得愈發美豔。新郎官迫不及待的就把人給趕了出去,壞笑着念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卻不知道這一刻值的不止千金,還要了他一條命。”
南郭錦說完世家公子的結局後,戲臺下一下子就炸開來了。
原本還以為說這春夏秋冬四個故事,今天終于有個是大團圓的結局了,沒想到最後竟然又死了人。
第 4 章 詭客04
青城北臨北漠國和衛華國的交界處,優越的地理位置使得這裏成為了一座商業和手工業都極度繁茂的城池。
江洲漓和樓初心在河岸邊站了半刻鐘左右,便一路沿街去找尋馬車。
街上很多小攤小販在吆喝叫賣,販賣各種香料,還有犀角象牙等在祈景國并不常見的外來的稀罕物件。圍看的客人挺多,但真正掏錢買下來的倒是沒幾個。
江洲漓猜想,家在青城的百姓已經見怪不怪,肯定不會亂買。
那些多半是因為好奇心作祟才過去,想圖個新鮮眼見的,應該都是從外地來此游玩的富家公子小姐。喜歡卻又礙于是街邊的物件,所以不屑買。
她就這麽稍微一個出神,沒留意慢了樓初心半步,正要趕上去,卻突然被人撞了過來,緊緊的抱住了大腿不撒手。
江洲漓先是一驚,然後才低頭看去,抱住她的是個看起來只有五六歲年紀的女娃。
瘦瘦小小的,頭上紮着兩個圓髻,但已經淩亂,臉上也髒兮兮的一塊黑一塊黃,看着就像是只驚慌失措的小花貓。
她沒嫌棄也沒推開女娃,而是就着這個在路人看起來十分滑稽十分丢臉的姿勢,放柔了聲音問道,“小妹妹,你有什麽事嗎?”
那女娃既不答話也不松手,只睜着無辜的大眼睛看着她,江洲漓正要猜測她的目的,旁邊路過的行人已經好意的提醒她道,“她是想讓姑娘買下她手中的梳子。”
江洲漓發現女娃手上确實抓着幾把桃木梳,做工看起來并不是非常的精細。
提醒她的路人已經絮絮叨叨的走遠,遠遠還能聽見說,“這些可憐的娃,那些無良的爹娘也是下的了手,沒人買回去要挨打挨罵……”
她才知道這些孩子都是被親人叫來,利用路人心軟的弱點,高價售賣梳子的。
“小姐,這是怎麽了?”樓初心走出去一段路,沒見着江洲漓一起,又折返回來,沒想到看她正被一個女娃抱着大腿,不由得疑惑起來。
江洲漓笑笑,從袖兜裏拿出幾個銅板遞給那女娃,“沒事,我想買個梳子而已。”
那女娃拿了錢後把梳子放下就跑,樓初心看看江洲漓手裏做工粗糙的梳子,又随着女娃離開的方向看去,只見街角占着個兇神惡煞的婦女,從女娃手中拿過錢後,又指使女娃去向另一個年輕的女子兜售梳子。
樓初心對此有點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但見江洲漓沒說什麽,只轉身就走,便趕緊緘了口跟上去。
夜裏剛下過一場不小的雨,冷冽的風還刮個不停歇,路上往來行人并不多,倒是街邊的茶鋪酒肆很喧嚣熱鬧,遠遠就聽聞其間傳出市井小民的閑談聲。
“這半個月裏,案子不破反增了,真是鬧得雲城人心惶惶呀,白日都不敢獨處落單,夜裏更是草木皆兵不能寐,哎——”
“可不是,家中有堂兄在雲城府衙任職,這段時間還特地寫了信回來,給族裏的年輕男子敲打,讓我們沒事盡量不要去雲城,你們說,這都發生好幾起案子了還沒抓到兇犯,官府要急死了吧?”
“可不是,我還聽說京都府尹急得一夜白頭了,實在是沒法子了,只好請旨降罪,被聖上撤了職着平王接受破案。”
“平王不是在外帶兵打仗嗎?怎麽負責起這破案的事了?”
“半月前平王率兵大敗北漠狼族,北漠王族派使者随平王來京簽訂結交友邦協議,故三日前已班師回朝……”
百柳原距離青城不過小半個時辰的路程,經過幾朝幾代的更疊,如今更名為象陵鎮。雖然說不上是什麽紙醉金迷的繁華之地,卻也早已不複曾經的蠻荒和幽寂。
洛清江由繡城方向一路蜿蜒而來,同樣經過滋潤了這片富饒的土地,在此段被稱之為柳黃江。取“春去百花落,霜來柳黃禦”之深意。
柳黃江的兩岸邊,滿是遒勁的長有了一定年歲的黃柳樹。
夏日萬物芊眠,柳樹低垂的柳條正長勢青蔥碧綠,宛如綿長的嫩綠帶子環繞着鎮子。還有遠處河心洲,淺灘附近的蘆葦蕩郁郁蔥蔥,白色的野鶴和水鴨撲着翅膀起落。
“小姐,我們到了。”馬車慢慢停穩,樓初心的聲音隔着簾子響起來,同時撩起簾子将手遞過來。
江洲漓被打斷了思緒,收回視線放下車子的窗簾。盯着樓初心遞來的手看了好一會兒,輕輕搭上去,扶着穩穩落地站好。她微微眯着眼舉目望去,青磚黛瓦的古樸老宅子就坐落在她眼前,江宅。
牌匾沉重肅穆,門口兩個紅燈籠也已經有些褪色,楹聯更是殘缺不全,倒無端添了幾分滄桑的韻味。
“這是往年回鄉祭祖,特意買來落腳休息用的宅子,位置好,地方也寬敞。”
江洲漓發了會兒呆,樓初心已經走過去開鎖,邊回頭沖她笑道,“可能會有些灰,但裏面東西一應俱全,住下來不成問題。”
推開門,門扉與門檻摩擦着發出吱呀一聲,然後重重的撞在牆上,震起抖落一陣輕灰。樓初心屏住呼吸揮了揮手,等灰塵散去後才領着江洲漓走進去。
宅子看得出來是久無人居的。
庭院裏鋪砌的青石板間,已經長出稀稀疏疏的雜草,兩邊擺放的水缸裏種的睡蓮,也病恹恹的随意開着幾朵花。
覓食的小麻雀正成群結隊的在地上輕啄,被聲音一驚,紛紛撲扇着翅膀驚慌的飛起來,落到屋頂上去。
隔壁左右皆住着人家,正是臨近晚飯的時間,有袅袅炊煙從青瓦上升起,還有孩童皮鬧的嬉戲聲傳來。
樓初心領着江洲漓将堂屋廂房等,整個宅子都看了一遍,宅子還保留着傳統的,青城平民百姓住宅的文人風格,沒有金碧輝煌的裝飾,只講究素雅和氣。
江洲漓很喜歡,朝樓初心點了點頭。
樓初心一直提着的心終于掉回了肚子裏裝着,露出笑意,“那我去收拾一下房間。”
江洲漓閑來無事,出了宅子往對面的河心洲走去。
河心洲與陸地由幾張竹筏相連。
牧牛的百姓,還有在河心洲放養鴨鵝的百姓已經踏着暮色歸來,遠處倦鳥也紛紛落入蘆葦蕩中。
她是個新面孔,路過的百姓都不認識她,停下來多看了幾眼,還有好客的直接開口問候了幾句。江洲漓也不瞞着,回頭指了指江宅的方向,說明自己的身份。
河心洲的蘆葦蕩已經被人來人往的走出了小路。
她沿着小路往裏走,路邊偶爾能看見一些破舊的石像。
像龍像虎的幾個石像前,還擺放着已經發黴的粽子和瓜果。
走到河心洲的中央江洲漓才停下來,左右看了看方位,便從袖兜裏拿出來幾塊龜甲,放在地上排列整齊。
她啓唇一張一合的念念有詞,然後就見龜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移動着,慢慢從一條直線自己排布成一個圖案。
等龜甲停下來不動,周圍的景物也變了。
茂密的蘆葦蕩在視野中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片寬闊的平地,或者應該說是一片廢墟。
剛才路上見到的石像,正七零八落的倒在廢墟的各個角落。還有大片大片的碎石瓦礫,被雨水沖刷嚴實,蓋住了地面一兩米高,亂石間還長出了雜草灌木,荒涼不已。
這是江宅的遺址。
曾遭到過大火的焚燒,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片廢墟。後來就地改造成陵園,埋葬了江氏上上下下幾百口人。
陵門在神道的盡頭,經過幾百年的風吹雨淋,神道兩旁的堅硬的石像生也都已經模糊了原本的模樣,竟然被人當成神靈供奉起來。
若非有陣法護着,也許盜墓賊就能讓這裏再次變成一片廢墟。
江洲漓一處處慢慢走過,把倒地的石像扶起來,但最終還是沒有勇氣打開陵門。
她只敢遠遠的朝着陵門的方向跪下,任眼淚滴落到地面,“父親母親,你們的不孝女洲漓回來了,回來看你們了。父親交代的事情,洲漓一定會完成的。”
回到宅子時已經是掌燈的時刻,樓初心煮好了飯菜,在堂屋等着她回來。
見她進了門,身上手上都還沾着灰,樓初心趕緊給她打了水洗手,“小姐過去的路上沒有遇到人吧?”
“嗯,我重新布了一下陣法,沒有人看見。”江洲漓仔細把手放進水裏清洗。
“那就好。”
樓初心遞了塊抹布給她,然後回過頭去把桌上的碗筷給擺好,“青城這邊我們已經沒有什麽勢力在了,要是真遇到困難的話,就只能去找趙府幫忙,他們現在是青城的名門望族。”
“趙府?”江洲漓不确定的問道。
樓初心也沒有多想,很快的就接了一句,“嗯,想來小姐應該也不陌生才是。爺爺說他們家祖上和我們家祖上就一直是姻親。”
江洲漓了然的點點頭,但似乎有些不願多說趙府的事,便岔開了話題,“還沒問你樓府搬到哪裏去了呢。”
“這個呀,當年因為怕被那件事給牽連波及,給人拿到把柄整治,老主子就安排我們去了雲城的清風津,樓府一直在那裏。”
“雲城的清風津?”
江洲漓慶幸自己的記憶力還不錯,聽說過這個地方,是個坐落在寒水邊上的小鎮。
“正是。”
樓初心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以前僻靜得很,如今發跡熱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