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詭客03
那邊戲臺上南郭搖着扇子,露着意味深長的笑意也不言。
等着看臺下衆人七嘴八舌的都說得差不多了,也賣足了關子吊足了胃口,這才終于拍響醒木繼續。
“欲知詳情,諸位大人且待鄙人慢慢道來!”
“想必諸位大人也都知道,泰和十五年的時候,前朝因為親王間争奪王位鬧內讧,最終導致滅亡,戰争動亂持續了整整三年的時間,終蒙我朝高祖得天命平定四海九州,才有了如今的盛世!
也就是在那極度動亂的三年裏,酉陽縣這件異事的真相,曾短暫的出現過,但很快又被兵荒馬亂所掩埋。”
“此話怎講?”
坐在左邊下首第一位的白發老叟率先發問,也問出了其他人的心聲。
“這事說來也巧。那長孫翰城痛失愛子後呀,某日夜裏忽然睡不着,回想了一下自己以往的所作所為,心中感到頗為羞愧。
第二天起來後,便召集了家中的親眷商議,欲每日在酉陽縣城門處給窮人乞丐布衣施粥,行些善事積德。
戰亂三年,酉陽縣也遭受到了牽連。
但無巧不成書的是,長孫翰城布衣施粥的第二年,家中就有妻妾身懷六甲,他覺得是自己行善積德的舉動感動了上天,故而愈發堅定了這個做法,就是戰亂那三年也沒停止。
而在戰亂結束前年的冬天,有一支從北方南下逃到酉陽來的難民隊伍,隊伍裏恰巧有位家族沒落的陰陽師。
夜裏大夥圍坐在火堆旁聊天,就問起了這長孫家的事情,有知情的人就說起了長孫宇的那事。
本來只是閑聊幾句,豈料陰陽師一聽,感覺自己好像在什麽地方見到過相似的事情,這麽一回想,突然就拍着大腿激動起來。
然後陰陽師就給大夥講了一個故事,是他先祖記錄在除妖簿上的一個事件,捧冬生。
經常聽聞有人在入冬後莫名其妙的失蹤,甚至是非常異常的死去,症狀就和長孫家的的公子大同小異。
那陰陽師的先祖當時受托前去調查這件事情,追尋着線索,最後追到了一處山洞。
山洞裏住着一位野妪,野妪的掌心裏捧着一棵枯樹,樹枝上長滿了刺。
古書上有記載,說叫鳳堕樹。鳳堕樹,傳言會有赤尾鳥止息于其枝梢。
那野妪見到有陰陽師追來想要除去她,轉身就往與山洞連通着的一處斷崖跑,然後非常果斷的跳了出去。
等陰陽師追到斷崖口才發現,那處斷崖外竟是成片的鳳堕樹林,在寒冬冷風中仍然生機勃勃,完全沒有半分蕭索之色。
後來,又經歷了千辛萬苦的尋找,陰陽師終于把野妪捉住。
也最終得到了他想知道的野妪的身份,竟然是鳳堕之靈。
野妪常居洞穴,若有人在冬天誤入她的居所,野妪就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命那誤入之人接過她手上的枯樹捧着,以求達成用活人的生氣澆灌滋養枯樹的目的,幫助其族過冬。
而枯樹,便是鳳堕族的靈根。
若誤入之人不從,就如長孫宇一樣,也許是平日裏未來沒有做過這種事情,自然就不會口出好言。
野妪見其猶豫不從的話,就會以其無知得罪鳳堕之名,用妖力震斷那人的心脈,将其擺成捧樹模樣。
此即,捧冬生。
捧鳳堕靈根,使其于寒冬時,仍能夠生機盎然。”
說書先生擲地有聲的道出了故事的結局,留了很長一段無聲時間。
衆人聽完後沉默良久,連巫馬定安也微微擡頭看了眼戲臺的方向,似乎有些明了和釋然,又似乎意猶未盡,其中滋味難以言說。
宴會散場已經是深夜時分。
那些赴宴的官員多半都是宣齊鎮的,有府上的家丁接送回去。
而江洲漓和樓初心準備下船去找住宿的地方時,巫馬定安不知怎麽想的卻讓人留住了她們,說是都要南下青城,可以結伴上路。
江洲漓也沒有多問,恭恭敬敬的承了這片好意。
她和樓初心分住不同的房間,夜裏天空有閃電劃過,白光之後緊接着驚雷轟鳴,狂風暴雨肆虐敲打着窗戶,吵得人睡的都不安穩。
江洲漓本就淺眠,便幹脆和衣坐起來,靠在枕頭上拉起被子裹緊。夜裏喧鬧了一整天的畫舫難得安靜下來,各種細微的聲響便顯得異常的清晰。
她隐約聽見過道的盡頭處有人在唱戲,那是說書先生南郭的聲音。
唱的什麽內容不太清楚,但聽曲調,似是踏搖娘。
她掀開被子下床,輕輕打開門扉往外看了眼。
盡頭處沒有看見背影,只能看見轉角處折映在窗戶上的影子,纖柔的身姿搖晃不定。
翌日清晨,江洲漓還沒出門,便有丫環來敲門叫她去大廳。
等江洲漓到大廳的時候,見偌大的一樓只有巫馬定安獨坐在擺滿了整整一桌菜肴的圓桌旁,幾個衣着華麗的丫環圍繞在他周邊,來來回回的忙着布菜。
江洲漓遠遠的欠了欠身,“見過王爺。”
“免禮。”
巫馬定安并不在意的應了一聲,也不看向她,“昨日見姑娘抱着琵琶來,本王不知可有幸聽姑娘彈唱一曲。”
這不是詢問的語氣,而是篤定了的陳述句。
江洲漓心中有了計較,想來昨日巫馬定安沒有什麽表示,并非是大人有大量不想同她計較,而是想等他的客人離開後,再借機整治。
彈唱?自古只有優伶才會為人表演。
巫馬定安沒問她的職業卻這樣要求,怕是有意而為之,想給她難堪。
果然自古皇家就無庸俗之輩,權力總是不容人挑釁的。
巫馬定安又怎麽可能真的如其外表所示的那般良善,那般只愛游山玩水,遠離朝廷就只顧逍遙快活。
“為王爺彈奏,是民女之幸。”
江洲漓點點頭,已有人為她搬來圓凳、拿來琵琶。
江洲漓微微側坐着,将琵琶抱在懷裏,纖細圓潤的手指輕撫上琵琶弦,邊和着拍子張口吟唱。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低吟淺唱的是小雅采薇,先秦詩經的一首名詩。
歌聲中隐隐傳出一種如泣如訴的幽怨情愫,能深深撩撥動聽到歌聲的人內心深處柔軟的心弦,候在大廳的丫環小厮都面色凄楚,手腳舉動也慢了半拍。
負責布菜的丫環更是手一抖,菜肴掉進了湯裏濺起幾點水星。
那丫環吓得面如土色,猛地跪下磕頭,抖抖索索的開口求饒,“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巫馬定安皺了皺眉,猜不透江洲漓是有意這樣做的,還是無意為之。
但大清早就聽到這樣悲情的曲調,心情已經是被毀得差到了極點,他接過另一位丫環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背,便揮了揮手讓跪下的丫環下去。
然後淡淡的開口道,“姑娘還未用早膳吧,來人,送這位姑娘回去。”
語畢,起身就往船艙外走。
江洲漓輕輕站起來,在丫環的督促下緩緩轉身往樓梯的方向走,看着十分羸弱纖細的背影将要消失于盡頭時,幽怨凄楚的歌聲又慢慢悠揚傳開。
“駕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回到樓上後,江洲漓擡眼就看見樓初心在她房門外來來回回的走動,便喚了一句,“怎麽在這裏?”
樓初心聽到她的聲音,迎上來有些氣憤又有些急切的開口。
“小姐,沒事吧?這巫馬定安太過分了!竟然敢這樣……”
江洲漓搖搖頭,阻止她繼續說下去,錯身推開房門走進房裏。
“這是巫馬定安的地盤,說不定隔牆有耳,有些話還是少說或不說為好,否則容易給自己和別人招來麻煩。”
“是。”
樓初心及時住了口,但心裏對巫馬定安的印象卻壞到了極點,恨不得立馬就沖下去教訓他一頓。
巫馬定安竟然敢給江洲漓難堪,讓她當衆像賣藝者一般彈唱!
“他不也吃了悶虧嗎,沒事的。”
江洲漓回房後就沒有再出門,直到快正午時分,畫舫停靠青城的港灣,窗子外面傳來行人攤販熙熙攘攘的吆喝聲,她才收拾好東西同樓初心下船。
巫馬定安似乎早已離船,也帶走了船上的丫環和小厮,她們走在後面根本沒有人理會,也沒有人注意。
離船後,江洲漓只走了兩步就站在岸邊不動,定定的看着街邊熟悉的建築風格,聽着各種帶着熟悉口音的聲音随風入耳。
腳踏實地的感覺,微風拂面的感覺,近鄉情怯的感覺……
各種情愫一時間全部湧上江洲漓的心頭,已經多少年了,她終于又回來了。
第 2 章 詭客02
慢慢環視一遍底下的聽衆,見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說書先生才清了清嗓子接着開口。
“話說啊,前朝泰和年間,青城當時還叫順城,城外二十裏地遠的酉陽縣,曾發生過一起轟動一時的命案。
那就是酉陽縣當時富甲一方的長孫翰城的獨子長孫宇,被人發現死于荒郊野外,且姿态詭異。
說起這個長孫翰城,那是腰纏萬貫、堆金積玉,鐘鳴鼎食、翠繞珠圍的大商賈,傳言酉陽縣有良田千頃都是他所有,房屋別院更是不計其數。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商人大多唯利是圖,又為富不仁,這上天都看不過去。
長孫翰城家中的幾房妻妾都難以生養,可惜了徒有萬貫家財,卻子嗣稀薄,只得正妻所生的嫡子,長孫宇一人。
而這獨子最終還沒能平安的活下來,長孫家白發人送後黑人之痛,且等鄙人稍後分說。
再來說說這個長孫宇,雖然才年方弱冠,但生得是風流倜傥、玉樹臨風之姿,乃是酉陽縣閨閣女子的夢中良人、乞巧的心儀對象。
出事那日,正是長孫宇的生辰。
作為長孫家的獨苗,長孫家自然是極為重視長孫宇的生辰,傳聞當時流水席接連辦了三天三夜。
席上擺的都是山珍海味、八寶玉食,讓去參加了喜宴的百姓後來回憶起,都還不禁眉飛色舞的感嘆道。
‘命舞燕翩翻,歌珠貫串,向玳筵前,盡是神仙流品,至更闌、疏狂轉甚!’
這個長孫宇自小就心性好動,又有家財萬貫的爹,還有府上一群女人的驕縱,那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給養成了一個典型的纨绔子弟,在酉陽縣常橫着走。
但礙于他爹的臉面,卻也無人敢管。
生辰那日行了弱冠之禮後。
長孫宇耐不住在家閑着,于是便邀上素日裏玩得好的一群狐朋狗友,前去酉陽縣郊的西廊獵場冬獵。
西廊是酉陽縣內一個峽谷,兩岸高山巍峨,中間卻窪地水田千傾,過渡之處是長滿低矮灌木的平原。
西廊平原的範圍極廣,到了冬天,還時常會有些野物從山上跑來覓食,又因為視野開闊,是個極好的狩獵場所。
長孫家就用了點手段,把那塊地給圈了起來,弄成專供達官貴人玩樂的獵場。
長孫宇對騎馬射術可謂是十分的精通,也非常喜愛,既是獵場的少東家也是常客。
那日,長孫宇帶着狐朋狗友進到獵場後,照舊挑了自己的寶馬愛駒,然後等衆人挑選好,便猜拳分了兩隊要進行比試,看哪一隊獵的野物多。
還約定輸的一方要在酉陽縣城最大的花樓包場,供贏家玩樂。
這是他們常玩的把戲,規矩心裏都明白着,倒也沒誰反對。
獵了半天下來,也确實任何沒有異常狀況發生,賽事進行得很順利。
直到下午清點野物的時候,這麽一數,發現兩隊的數目竟然是持平的,這不就是沒有輸贏了呀,這結果讓長孫宇很不滿意。
想着今日是自個兒的生辰,又是他邀請他們來打獵的,這群人竟然一點都不懂得看臉色,也不知道示弱讓他高高興興贏一回。
當下賭氣,就鬧着一定要分個勝負,翻身上馬就往林子裏闖。
跟着長孫宇來的友人都被他突然發火這事給驚懵了,也沒想起來要攔住他。
等反應過來後再一看,這哪裏還有長孫宇的影子呀。
要知道這也是群公子哥,平日在家裏也是嬌生慣養的人兒。
他們雖時常跟着長孫宇到獵場打獵,但都是局限于在平原附近,因為這裏灌木低矮,擡頭就能見到彼此的身影,沒有什麽太大危險。
可進了林子就不同了,林子連接着高山,裏面有許多未知的危險存在,誰也不敢輕易闖進去,誰都怕死呀!
面面相觑的站在原地等了會兒,見長孫宇還是沒有出來,這群公子哥才終于是急了,趕忙去找負責獵場護衛的人來,讓他們組織人手去找,可惜為時已晚。
要說長孫宇剛進林子那會兒,這群公子哥就喊人去找的話,興許禍事還是能避免的,但就這一耽誤,可就真是應了那句老話,‘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閻王要想找你三更走,絕不留你到五更!
獵場派去的人搜查了方圓三裏地的林子,都沒有見到長孫宇的身影,連馬蹄的印子都不見。
到這時候,前去搜查的人也意識到這事可能是鬧大了,趕緊派人回去長孫本家禀報給長孫瀚城知道。
這長孫瀚城在喜宴上突然被人叫走,還是因為獨子失蹤了,急得那叫一個慌亂不已。
也顧不得其他,嚷嚷着讓下人去衙門報了案。
那時已是傍晚時分,又加上一番搜尋,天色早已經漆黑下來,捕快還有長孫家的家丁點着火把找了一晚上也沒找着。
酉陽縣的縣太爺和長孫瀚城平日裏有些私交,苦口婆心的做了一番安慰,讓他做好最壞的打算,說長孫宇可能是被賊匪給擄去了,也許會有人前來索要贖金。
卻誰也沒敢往人會沒了那方面想。
長孫家什麽都可以沒有,就錢多呀!
長孫瀚城回去就去錢莊取了錢出來侯着,可是提心吊膽的等了三日,沒等來任何賊匪的消息,倒是府衙又接到了報案,說是下地的農民在西廊背面的一個山洞裏,發現有個男人死在那兒,穿金戴銀的。
聽到這描述,尋找長孫宇的衆人,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
雖說不願往長孫宇已經死了那個方向去想,但這都三日了還是沒有消息傳來,之前懷疑被賊匪擄去的可能性,也慢慢變得不那麽的讓人信服。
而在這緊要關頭,那麽巧的又剛好被人發現在西廊背面的山洞裏死了個男人,尋找多日的官府衙役和長孫家的家丁,雖然嘴上不說什麽,但其實心裏都已經是有了最壞的認知和打算。
發現屍體的那個農民,家就在西廊,名叫吳虎。
原本入冬後地裏沒活幹了,他和附近百姓都不會去地裏的。
這回也真的是迫不得已才不得不出門,因為今年的收成不好,他想到山裏去獵些野味。
那個山洞,吳虎自小就一直見到,深不過才十米左右,平日一眼就能望到盡頭的岩壁,有時勞作間隙下雨的話,他們還會進去躲雨,從來沒覺得有什麽異常。
沒想到這次偶然路過,他發現山洞竟然出現了極為不尋常的變化。
官府衙役和長孫家護衛在吳虎的指點下到達山洞的時候,山洞外邊已經站滿了聞訊而來的看熱鬧的百姓。
原本不過十米深的山洞,果真如吳虎所說,變得十分的黝黑,完全看不到底。而在洞口附近,還能看見裏面如農家豬圈牛欄般的布置。
但據吳虎和附近百姓所說,農忙時他們還沒有見到這番情景,之後也未曾聽說有誰搬離了村子到這裏來居住。
就是如此,吳虎才會好奇走進去看,卻沒想會看到令他難忘的非常詭異的一幕。
衆人舉着火把往山洞裏走了十多米,視線突然變得豁然開朗。
只見洞中央有一人跪坐在稻草編織而成的蒲團上,雙目緊閉,雙手微微托起前傾,掌心下凹捧着一棵長滿尖刺的枯樹,宛若熟睡了一般。
看衣着打扮和其面部輪廓,此人是長孫家長孫宇無疑。
但只三日不見,長孫宇的容貌卻較之前老了一二十歲。
兩鬓斑白,皺紋遍布。
更為詭異的是,那棵枯樹的根須是長在他掌心裏的,骨肉相連牽扯不斷!
衆人小心翼翼又心驚膽戰的将長孫宇連同掌心長的那棵枯樹,給搬回了長孫家。
也請了仵作來查驗,還有道士和法師做法,但無人識得那樹是棵什麽樹。
說起死因,也只說是心脈盡斷而致。
至于為什麽會生氣流失,呈現衰老之态,卻無法給出确切的結論。
停屍三日下葬時,長孫宇已骨枯如柴,變得滿頭白發,掌心的枯樹倒是不知道為什麽沒了蹤跡。
長孫宇的死狀頗為詭異,也并非一人所見,枯樹存跡更不是杜撰的。
百姓對此是當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傳得有模有樣,也越傳越玄乎,弄得人心惶惶。
長孫家痛失傳宗接代的獨苗,家中婦孺已經是每日哭啼不止,長孫翰城也因為急火攻心,開始日日嘔血,這又被外邊傳言弄得臉面全無,便誓要官府及早捉拿兇犯,還長孫家一個說法和交代。
縣太爺讓長孫家給逼得着急,正苦于沒有線索破案,那邊老百姓又聚集到府衙外鬧着要真相。
這縣太爺也是被鬧得一個頭兩個大,最終一怒之下抓捕了數十個聚衆鬧事的百姓關進了大牢裏,這才止住了流言的傳播,在明面上将這事給壓了下去。
後來這件案子就以證據不足、死無對證給結了案。”
“有這樣亂用王法的縣官,前朝不滅才是不足以平人心啊!”
“那後來呢?就沒有查出真相嗎!”
酒已過三巡,臺下喝高了的各位大人聽得興起,都抛開了平日裏的矜持和謹慎。
此起彼伏的喝彩聲裏,夾雜着各式各樣的詢問響起,弄得原本華麗貴氣的畫舫,像是市井茶樓一般鬧哄哄。
江洲漓餘光往巫馬定安的位置看去,見他舉手投足間,依舊十分貴氣十分悠然的在細品着美酒,仿佛絲毫沒察覺到戲臺上下的熙攘聲,也沒被打擾到。
第 1 章 詭客01
正值清明多雨時節,纏綿的細雨已經接連下了好幾天。
這日難得有片刻天朗,錦城到青城的水路間,依稀可見一艘烏蓬小舟在慢慢悠悠的趕路,船艙裏隐約有琵琶聲傳出。
撐船的小夥年輕俊俏,戴着寬大的竹制鬥笠,穿着灰色長袍。
“小姐,你說我們現在像不像身臨仙境?”
撐船的小夥回頭朝船艙開口,竟然是十分清麗的女音。
“若是船身能穩些前行的話,像。”
船艙裏坐的年輕女子臉上蒙着輕紗,正低頭專注的撥弄琵琶弦,露出嬌好的脖頸。
回答很随意。
樓初心出生在京都雲城,自小也是長在雲城,但對青城一點也不陌生。
因為每年清明,家主都會帶族人回去祭祖。
她會撐船,便纏着江洲漓買了葉小舟,當起掌舵的船夫,駛着烏篷船搖搖晃晃的一路沿河往南走。
此時聽到江洲漓的回答,微微汗顏,尴尬的低聲嘟囔了句。
“怎麽這樣說嘛——”
河岸兩邊的窪地,盡是翠綠繁茂的蘆葦蕩,蘆葦蕩後面是小漁村,偶爾路過民風淳樸的小漁村,就能和載客的老船夫同行一段。
江洲漓不常理她,樓初心就自己找樂子同其他船只的船夫,或者客人打招呼。
到第三日黃昏,兩人才終于進了青城的轄區,重鎮宣齊。
宣齊鎮是青城的屯兵之所,距離主城不過半日的路程。
樓初心望着遠處此時已一片燈火通明的房屋,微微躬身往船艙的方向詢問道。
“這天看似就要下雨了,小姐,我們今晚不妨就在此停靠找個客棧歇息,明日一早再啓程可好?”
山雨欲來風滿樓,夜雨的威力更強勁。
烏篷船被吹得左右搖晃,狂風肆虐中還夾雜着遠方傳來的沉悶的雷聲。
江洲漓扶着船篷慢慢走到船頭處,站直了眺望前方不遠處的繁忙港灣。
想到午飯時兩人也只在船上匆匆吃了點幹糧,樓初心撐一天的船該是疲累了,便點了點頭,“那今晚先在此稍作休息吧。”
“好咧!”
樓初心受到鼓舞,握着竹篙調轉了方向往港灣奮力駛去,想趕在暴風雨落下前停靠到岸邊。
雷聲和漫天黑壓壓的烏雲無不在昭示着大雨即将來臨,這個信號同樣讓許多出游的花船紛紛轉向,歸港靠岸。
附近的大船因為吃水激起的大浪撞到她們的烏篷船,令樓初心好不容易穩住的船身,再次搖晃不已。
盡管她已經努力的穩住船身,但小舟仍是被水波和浪花給推出一段距離,往後一個不察竟然撞在了已經停靠岸邊的巨型畫舫上,發出沉悶的碰撞聲。
撞擊沒讓畫舫出現問題,倒是其反作用力使得烏篷船瞬間産生了劇烈的搖擺。
樓初心只顧着趕忙穩住船身避免翻船,然後還要擔憂江洲漓,也就沒注意有淩亂匆忙的腳步聲從旁邊的畫舫上傳來。
幾名兇神惡煞的小厮氣洶洶的出現在畫舫的甲板上,手裏拿着棍棒。
領頭那位小心的勾頭往被撞的地方查看,發現沒什麽要緊,這才回頭沖着樓初心和江洲漓大聲怒喝。
“你們是吃了雄心豹子膽,活膩味了嗎?竟然敢沖撞賢王爺的畫舫!要是驚了王爺的興致,你們就算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掉的!”
樓初心剛穩住船身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聽見如此粗魯無禮的話,頓時心生憤懑。
這些狗腿的小厮,真是會狐假虎威,先不論對與錯,單是沖他們給江洲漓臉色看,就讓她到嘴邊的道歉的話又收了回去。
眼睛危險的眯了眯,手已經摸到腰間的軟劍,準備好好教訓他們的出言不遜,卻被江洲漓暗暗的制止。
樓初心順從的把手從軟劍藏放的位置移開,但心中對那幾個小厮仍有不滿。
沖着冷哼了一聲。
“沖撞貴人的畫舫,民女感到非常的抱歉,還望貴人海涵。”
江洲漓微微低頭,做出歉意的姿态。
她面上蒙了面紗,讓人只能看見清亮純淨的雙眸。
“怎麽回事吵吵嚷嚷的?”
船艙裏又走出來一個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看着就是精于算計的難纏角色。
“錢大人!”
先前的那群小厮紛紛恭敬的問候。
領頭的上前一步給他解釋道,“回禀大人,這兩位的船只撞到了畫舫,所幸沒什麽大礙。”
被喚錢大人的男子,眼睛在江洲漓和樓初心之間來回看了看,“既然沖撞了賢王,無論對錯,進來致歉吧。”
言罷轉身就走。
樓初心對江洲漓對視一眼,見她微微點了點頭,這才将船停靠岸邊,然後小心的扶着江洲漓登上金碧輝煌的畫舫。
江洲漓會乖乖登船,其實是有自己的私心和打算的,她想趁此機會見見巫馬定安其人,看看此人是否真如外界所說的那樣,逍遙随性,只想當個“閑王”。
當今天子巫馬駿,育有七子二女,太子巫馬定邦因無能被廢、五皇子早夭、以及九皇子未弱冠。
餘下二皇子仁王巫馬定廷、三皇子平王巫馬定瀾、七皇子思王巫馬定瀚、還有這個八皇子賢王巫馬定安,皆是儲君的合适人選。
其中,巫馬定瀾和巫馬定瀚一母同胞,巫馬定廷同巫馬定安亦是親兄弟,傳言朝廷的官員明裏暗裏已經大致分為兩派,開始擇主站隊。
親巫馬定廷一派的認為,這一派是皇後嫡子且年長,若是依祖訓立長立嫡的話,那是勝券在握的。
而親巫馬定瀾那一派的則認為,當任人唯賢,這平王兵權在握又戰功累累,比其他皇子要優秀。
兩派現在已經勢同水火,但巫馬定瀾還未表現出想争儲的意向。
青城城主是皇後的娘家兄長,巫馬定安要到青城的舅家走動,是沒有任何不妥之處的,但不妥就不妥在,這個兩派關系正緊張的時候,他出現在宣齊,青城的屯兵之所,還如此高調,用意有些引人深思。
畫舫有兩層,樓上是廂房,此時光線十分暗淡,樓下大廳燈火通明。
江洲漓才随小厮進到船艙裏,就被裏面紙醉金迷的奢華裝扮,惹得心中不住的感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古人誠不欺我。
船艙一樓大廳十分寬敞,地板用大紅色的地毯鋪滿,四周梁柱上帷幔飄飄,除一列畫屏風隔開過道外,整個大廳裏顯眼的就只有一座半丈高的戲臺。
戲臺前有憑欄,憑欄後放着簡單的一桌一椅,桌上放着醒木和折扇,右手邊坐着負責鼓樂的伶人。
戲臺下三面設位,此時案幾前已坐滿了前來赴宴的達官貴人,觥籌交錯好不惬意。
主位上的巫馬定安,看來不過二十歲出頭,面容清秀粉氣,較之巫馬定瀾,怎麽看都少了那份歷經物事後的硬氣和穩重。
領她們進來的小厮讓兩人在原地等候,江洲漓便見方才在甲板上所見的錢大人走到巫馬定安身後,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然後巫馬定安轉頭往她們這個方向看過來,江洲漓微微點頭致意。
巫馬定安不在意的移開視線,同錢大人說了句什麽,錢大人唯唯諾諾的退回來,趾高氣揚的對她們道。
“王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爾等的冒犯了。”
但這樣還不算完。
因為錢大人沒有領她們出去,而是安排她們入座了大廳末尾的位置,說是王爺大方,吩咐道既然她們已經來了也別急着先別出去,恩賜她們坐下來一起聽聽南郭先生的精彩說書。
南郭先生是什麽人,江洲漓完全沒有印象。
她行走江湖多年,對三教九流都有些了解,卻從未聽過有這樣一個受追捧的說書先生,聽說書竟然還需要恩賜。
疑惑的看向樓初心,只見樓初心也在看她,沖她微微皺起眉搖了搖頭,表示也未曾聽說過這位南郭先生。
侍女們列隊盛了酒食上來,将兩人面前的案幾擺得滿滿當當。
這番大動靜使得不少在座的都看了過來,眼裏帶着打量,似乎想知曉兩人是什麽身份。
江洲漓鎮定自若假裝沒看見,巫馬定安也不介紹。
恰巧這個時候,戲臺邊上的鼓樂響起,衆人便收回視線,全把目光放到戲臺上。
江洲漓也随之看去,從戲臺左側的臺階上走來一個看着有幾分仙風道骨的中年儒生,約摸三四十歲的年紀,穿着一身十分普通的灰色長袍,倒十分符合說書先生的形象。
但仔細看又不難發現,這襲長袍雖然素淨沒有圖紋,布料卻實屬上乘。
這與江洲漓往日所見的說書先生的形象,顯得很不相同。
常言有道,窮酸書生,并非是無中生有的貶低,是說書生有君子風骨,吝為銅臭折腰,所以多半既窮且酸。
而作為地位還不如學堂夫子的說書先生,賣藝之人向來飽受欺壓,生活更不該如此順暢才對。
想到錢大人剛才傳達的話,賢王恩賜她們留下來聽精彩說書。
難不成這南郭先生真巧舌如簧,還能将死人說活?
江洲漓突然對此産生了幾分興趣。
說書先生走到桌子後面站定,先抱拳,向四方行了個書生大禮,這才順着長袍的衣擺慢慢坐下來。
“鄙人經師不明,出藝不高,歪腔走調有所難免,還請列位大人湊合着聽!”
言罷,拍響了醒木告誡衆看官注目。
“恰逢今夜雨疏風驟,諸位大人齊聚在這畫舫裏,正好似那寒冬臘月裏,衆人受阻于郊野,圍坐在火堆旁談天說地,閑來無事且聽鄙人唠叨幾句助助興!”
又是一聲醒木驚堂。
“前一回鄙人說到——枝頭蛇藤等秋來!這回便再來說說那——鳳堕之靈捧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