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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013黃雀之後

等那個侍女跑得看不見,周無歸才讓小谷子推着他從花樹後出來。他身上已又換了一件外袍,粉白色的底,襯得他張臉越發精致魅冶,露在衣袍外的皮膚也好似白得在發光。

若非他此刻的眼神太過冷硬,任誰看見這樣的佳人都難免要心神弛往了。

小谷子推着周無歸飛快穿廊過柱,兩人不時低聲交談——

周無歸悄聲問:“探清楚林太守被關在哪裏了嗎?”

“打探清楚了,不過那邊有重兵把守,咱們恐怕進不去。”小谷子悄聲道。

周無歸退而求其次:“那太守的家眷在哪兒,知道嗎?”

“知道。都被鎖在西跨院,那邊只有兩個士兵。主子是想救她們出來嗎?”

“不是。”周無歸從袖子中拿出一張早就寫好的小紙條,那筆記是用針孔一點點紮出來的,也多虧他在沒有毛筆的情況下,還能想出這種主意!

小谷子拿到紙條忍不住悄聲驚嘆,周無歸卻說:“太守被抓,他的舊部親友定然不會善罷甘休,可若在此時動手,能不能成暫且不說,若是連累津州百姓跟着遭殃那就得不償失了。再說,林太守所中之蠱,應該不是輕易就能解除。今日城樓上宋都尉那番話反而倒像是故意以太守為餌引蛇出洞似得。”

“所以,主子才想遞紙條給他們,讓他們稍安勿躁?”小谷子悄聲問。

“嗯,若非如今形勢所迫,我也不想冒這個險!只希望林太守能盡快明白此中道理,少受些刑罰……”

主仆二人說着話,已來到西跨院門外不遠處。周無歸又躲在了一叢花樹後,讓小谷子先過去把那兩名看守支開,這才搖着輪椅,靠近門口。

門板上有一道縫隙,他敲了兩下門,将紙條順着縫隙遞進去,那邊竟然真的有人,捏住紙條飛快抽了進去。緊接着周無歸聽到有個激動的女音,道:“蒙公主記挂,妾身遵旨。”

周無歸低聲道了句‘好’,就立刻搖着輪椅離開,他又回到了之前藏身的花樹下後,暗中觀察西跨院門口,耐心地等小谷子回來。然而,他才藏好,突然一只手悄無聲息地從他脖子後面襲來,一切猝不及防,周無歸想叫,口鼻卻被捂上手帕,那帕子上該是抹了東西,他掙了兩下就暈了過去。

再睜眼,四周一片黑暗,周無歸‘嗚’一聲,只覺得頭疼欲裂,有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伴随着滴答的水滴砸石聲,令他立刻意識到自己似乎被什麽人給囚禁了。

“潑醒。”一個聲音在很近的地方響起。

緊接着,就在周無歸睜開眼的同一瞬,一桶冰冷的水迎面撲來,他下意識又閉上眼,那水卻沒有如期撲到他臉上,而是在與他的皮膚将觸未觸之際像被什麽透明的東西擋住,水珠砸在那層看不見的屏障上四散飛濺!

周無歸第一反應是有什麽人在暗中護着他,還沒來得及仔細查看,面前的人便不耐煩地說道:“孤只問你一次,真正的公主在哪兒?!”

周無歸擡起眸望去,眼前的青年高大、英俊,卻因那一臉十二分的不耐煩,生生将一身養出來的好氣度給糟踐沒了,令人着實替他可惜,他既自稱孤,想必是那被元王關了禁閉的千島太子了。

難怪那院裏鬧那麽大動靜,原來真身在此,那邊不過是個障眼法。

現在這個千島太子問周無歸‘真正的公主’在哪兒,也就是說他已經識破了周無歸的身份?但是,周無歸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他是冒牌公主,那樣不但他會死,就連好不容易換來的停戰也将頃刻消散,戰争一旦再起,百姓免不了又要經受流離失所之苦……

“我就是!”

周無歸此時被捆在椅子上,雖然動不了,但他語氣堅定,眼神不卑不亢地望過去,那股與生俱來的矜貴氣質确實不容忽視,也絕對看得出來是一位王族,但是——

千島太子卻笑了,道:“你以為孤是傻瓜嗎?連男女都分不出來?”

盡管周無歸被這話說得心裏一突,卻還是冷笑道:“我是男是女你可以去問元王,可是,若你敢動我一下,你覺得元王會放過你嗎?”

其實這個時候,周無歸可以窺探千島太子的內心,但他雙手被捆在輪椅上,根本動不得,抹不了眉就變不出紅圈來。他本想調動腿膜來割裂束縛,卻突然發現數日前還鋒利如刀的腿膜此時竟然用不了了!沒有辦法,情急之下他腦袋裏靈光一閃,就又想起了教習女官——

教習女官說過,若是別的男人碰了自己,就相當于是給元王戴綠帽子,那就和找死沒有什麽兩樣!她還告訴自己如果在國外受了委屈,可以搬出元王恐吓對方,應該沒有人敢動他一根指頭才對。

有了‘以柔克剛’的成功先例,周無歸對教習女官說過的話很重視,他覺得眼下這個形勢正好用教習女官教過的‘狐假虎威’來吓唬一下這位專橫跋扈的千島太子!所以,他就那麽說了。

效果嘛,還是很有效果的,至少千島這位太子臉色一變,不敢置信地上上下下又打量了周無歸一遍,雖然滿臉都寫着‘你當我傻’?問出來的話卻是:“你,真的,是……蘭姬公主?”

周無歸矜持地挺胸擡頭:“嗯。怎麽,你現在後悔抓我了?還不快把我放開,我可以網開一面替你在元王面前吹吹枕——不,美言兩句!否則——”周無歸雙眼微眯,頗有幾分吓人的架勢!

千島太子遲疑着往後退了一步,但很快他又嗤笑一聲!他那雙狹長的眼睛微微眯着,瞄向周無歸身前的一馬平川,道:“就這身材,還吹什麽大周第一美人?!真搞不懂老二喜歡你什麽?!嗤,白給,孤也不稀罕!”

說完,他又上下打量周無歸,像是要再次确認貨物之差,極其乏味道:“算了,你就在這兒老實待幾天,等孤辦完事,自然會放你出來!”

“你要幹什麽?”

周無歸直覺這貨沒按好心,猛地掙動,卻因和輪椅綁在一起,綁得太緊,差點沒連人帶輪椅一起摔倒。

千島的太子邊走邊頭也不回地說:“等你吹枕頭風……”

之後,他只留下一串‘呵呵呵’的笑聲漸行漸遠。

拿着火把的侍衛也跟着太子走了,四下驟然變黑,鐵門被人關上,只有更遠處的一點桔色亮光透過來,令周無歸還能看清他現在所處的地方是一個圓形的臺,四周全是水,僅有的一條通往門口的石板路也随着太子離開,鐵門關閉而自動降到水下,他像是身處在一座孤立無援的島上,四周除了黑暗就是水,內心的不安被成百上千倍放大。

周無歸意識到這樣下去,自己恐怕會瘋,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氣,大喊:“來人啊!來人!”企圖用聲音撕裂這詭異的幽暗和安靜。

其實,在他的潛意識裏,他也知道不會有人回應他,然而事實卻再次出乎意料,他大喊了數聲之後,身後的水池突然響起了水波撞擊的聲音,緊接着他感覺到有什麽東西自水面上一點點地向他這邊靠近,他艱難地晃動輪椅想要轉身,卻因被綁得太緊而無法做到,他只能通過空氣中驟然增加的濕度來判斷那迅速接近的他的東西,氣息綿長,體型應該不小!

“誰?是誰?!”他警惕地問道。

一聲極其輕微的‘咿’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響起,周無歸渾身緊繃的那根弦才算真正松弛下來——這個聲音他聽過,他知道身後是誰了!

“是你嗎?黑白魚?”周無歸欣慰地問。

沒人回答他,緊接着又是一陣水波晃動的聲音,周無歸聽到了兩下極輕的踩踏石板的聲音,就像是一個身手敏捷的人從高處跳落,只不過因為他沒有穿鞋,肉腳板直接落在石頭上發出那種清脆的吧唧聲響。

周無歸極力想要回頭,卻太過用力險些又把輪椅帶翻,好在一雙大手及時扶住了他。周無歸側頭看去,正對上一雙幽藍色的眼睛,那雙眼睛裏帶着顯而易見的好奇和友善,令周無歸緊繃的神經再度松了一環——

“你是?”

周無歸話音剛落,身後又傳來一聲焦急的‘咿’,那聲音依舊是他熟悉的獨屬于黑白魚特有的聲音,他連忙對眼前的男子說:“能麻煩你幫我把身上的繩索解開嗎?”

“你解不開嗎?”那男子顯得比周無歸要驚訝多了。周無歸卻發現這男子的聲音很特別,像是嘴裏含着茄子條。

而後,男子在周無歸的震驚中飛快甩了下手,就見剛才還平整的指甲瞬間就伸長了三寸,如一把把鋒利的小刀,唰唰幾下就把周無歸身上的繩索給割斷了!

周無歸:……

“好厲害!”周無歸羨慕地瞄了眼男子的指甲。

男子卻在他面前蹲了下來,拉起他的手仔細看了看,而後不敢置信道:“我還從沒見過有哪條成年人魚的指甲發育得這麽不成功的——呃,抱歉,我是說……”

“沒關系。”周無歸打斷了他,又立刻轉移話題:“你也是人魚嗎?”

此時,他已經操控着輪椅靠近了臺子邊緣,他一過去,那水面就嘩啦一聲巨響,當然是早就等待多時的黑白魚激動得在水裏搖頭擺尾弄出來的動靜!

它就像是一個心心念念惦記禮物很多天的小孩子,終于得償所願,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似得,在周無歸靠過來的那一刻,立刻放飛自我嗨了起來!

“波迪!安靜!”一聲呵斥,将黑白魚從興奮狀态中一秒抽離,它漸漸安靜下來,卻非常委屈地‘咿’了一聲!

周無歸見此,大感驚奇,忍不住問幽藍眼:“它能聽懂人言?對了,你們怎麽會在這兒啊?還有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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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012是誰在唱歌

因為冷宮裏沒有男人,太監也沒有喉結,可皇兄和踏月都應該是有的,可那些天他根本沒注意這些——

周無歸有些慌,腦海裏閃過無數個念頭,但最終千萬念頭沉下去,一句金言浮上來,那句話卻是:現在殺,還是不殺?!

他盯着百羽元,焦急促使他眼眶逐漸通紅。

百羽元也看着他。

四目相交,周無歸在他的眼神中讀出了一絲隐忍的——憐愛?!

為什麽又是憐愛?!周無歸不解地蹙眉,然而不過片刻,百羽元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起身去一旁的櫃子裏翻找,再回來時手裏拿了一條墨綠色的絲巾。

他親手将那絲巾一圈一圈纏到周無歸的脖子上,道:“你是大周的公主,又怎麽可能會有喉結?你只是脖子上起了個小疙瘩,過幾天就會好了。不過,為了避免麻煩,在你完全養好之前,出門要記得帶圍巾。還有就是……這小疙瘩除了我,不要再給別人看到,記住了嗎?”

周無歸‘嗯’了一聲,就低頭不語了。他就算再遲鈍也看得出元王應該是在幫他,只是他無法理解元王這樣幫他是為了什麽?!他可是要殺他的人啊?!

百羽元見周無歸不再言語,也沒有久留。外面還有一堆事等着他處理。只不過,臨出門前他又回頭看了看低頭不語的少年,留下一個極度無奈的眼神,再回過身後又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他出了門,立刻又吩咐人去把小谷子帶回來,繼續在公主身邊伺候了。

周無歸終于盼回了小谷子,卻依舊心緒不寧,他只問了一個問題:“你往年在宮裏當差時可有聽說過津州當地的守備軍實力如何?”

小谷子顯然知道,一聽問就立刻道:“津州守備軍是李家軍,在您皇考當政時,曾經威震四方,那時千島國絕不敢犯我大周一寸土地,不像現在……”

周無歸點了點頭,沒再問下去,既然小谷子都說了不像現在,想必現在哪怕是李家軍也打不過元王的狼師了。

此時的甲板上,元王一出現,正讨論他剛才把公主抱回裏面肯定幹了什麽的那些将士們立刻禁聲。元王也沒功夫理他們,直接下令:“三軍聽令,全員登陸,一個時辰內必須拿下津州!”

一個時辰拿下津州對于狼師的将士們來說不算什麽,本來若非昨晚喝得太多,今早單藏無的一萬先鋒就足夠了,壞幾壞在他們昨夜根本沒歇。

但是剛才陰差陽錯之下,全軍都聽了人魚之歌,此刻精神頭正好,正是一舉攻城的好時機!

千島是海上的國家,百羽元是從小聽着各族魚人的故事長大的,其中,他又最癡迷人魚,對于不同人魚的各種能力更是早就聽過不知多少遍,所以幾乎在歌聲牽動了雲層時他就斷定了這是人魚之歌才能有的力量!再看周圍士兵們的表情和神态,他更加篤定所有人都在獲得人魚歌聲賦予的精神安撫之力,這種機會非常難得,因為就算是人魚也不是每一尾的歌聲都有安撫之力。人魚更多的時候是利用歌聲令對手墜入幻境,再趁機進行獵殺!

就像踏月曾經用歌聲迷惑京城那些人一樣!

但是此刻,具有安撫之力歌聲的人魚就在他的船上,且三軍将士剛剛獲得了這種力量的洗禮,這在兩軍交戰之際,簡直就是天降幸運!

這麽好的運氣,浪費了豈不可惜?

所以全員出擊,一舉攻城!

倒要讓大周的人看看,你們皇帝不要的弟弟,太後看不上的皇子,到了本王身邊将發揮何等作用!是何等威力!

擦亮眼,好好看清楚吧!你們扔給本王的人,是多麽富饒的礦!

這場攻防戰幾乎沒有懸念。

元王說一個時辰拿下津州,事實上狼師攻破城門所花費的時間根本就沒用一個時辰那麽久。戰後,就連将士們都有些不可思議,紛紛吃驚地望着自己的雙手,說自己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不知怎麽回事三兩下就順着梯子爬到了城牆上……

李家軍見勢頭不好,為保存勢力已撤出了津州城,為了安全起見,他們還護送了不少百姓随軍出城。林敬作為津州太守自诩忠君愛國破城之際沒有逃跑,而是在城門前随津州留守的護城軍奮戰到了最後一刻。破城之後,他被活捉,被千島軍捆了,推到了元王面前。

元王站在城樓之上,高聲道:“本王已與大周公主順利和親,大周皇帝也将津州灣三島租給千島為界,因此,此次本王只是從津州城借路而過,為何林太守卻不開城門?莫非你沒收到聖旨?還是你故意要抗旨不尊?!”

林敬‘呸’道:“元狗,你在京城殺了兩部尚書,還将他們的頭顱吊樁侮辱,做出這等殘暴行徑,又哪兒來的臉在這裏裝好人?!今日林某既然落在你手中,要殺要剮就痛快些,休再廢話!”

元王卻不緊不慢道:“林大人,本王今日已下令,三軍過境不傷一民,這是本王答應公主的事情,本王絕不會失言。你現在還能活着,也要記得,你們的公主就是你的恩人!”

林敬瞪着元王,眼神明滅,只咬牙,不說話。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顧忌公主的安危暫時服軟了,卻不想不過須臾,他就像一頭蓄足了力氣的牛,嗷嗷大叫着直接向元王沖來,企圖一頭将元王撞翻!

那麽多千島的将士在,怎麽可能讓他成功?

林敬被按趴在地,他翻紅着雙眼,依舊瞪着百羽元,睚眦迸裂。

元王打了個手勢,宋都尉将一卷卷軸被扔到林敬面前。

元王道:“這卷軸你應該認得吧?這就是大周皇帝送給本王的契約,裏面寫了什麽本王還沒看,正好今日太守你在,不如你就替本王看看吧!”

林敬拾起地上那卷皇家規格的國用卷軸,神情恍惚地扣開卷軸一頭的封泥,他拿着開口那端,不過放在手心裏戳了兩下,就突地大叫起來——

那卷軸也被他扔了出去!

剎那間,萬衆矚目的城樓上,林敬的手心裏噴出了一灘黑色的血,而沿着那道傷口,黑色正在他的血管中蔓延,很快就遍布了全身!

林太守痙攣般抽搐,待他停下來,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涼氣!那是因為,盡管林敬渾身的皮膚都變成了青黑色,但他沒有死,他還活着,他能說話,只是雙眼無神非常木讷,像是一具活着的标本!

藏無和宋絲纖等将領見此均是臉色一變,不由看向元王,擔憂地道:“殿下,是腐蛆蠱。”

“嗯。”

元王說着,自腰間荷包中拿出一根銀針。宋絲纖見此,忙遞上一只裝滿清水的碗。只見,元王刺破手指滴了一滴血進那碗中,宋絲纖連忙端着那碗給林敬把水灌下。

這時,藏無将那卷軸拾起來,展開一看,竟然是真卷軸,氣得直笑,道:“大周皇帝腦子有毛病吧?!既然給了真契約,幹嘛還弄這些彎彎繞繞的,不怕咱們再打回去?!”

元王只說一句:“朝局可不只把在他一個人手裏。”

宋絲纖聽了這話,立刻拽着太守的衣領,将人拉到城樓前,對城下的百姓道:“津州太守被朝中奸人所害,有人往議和契約中下毒,以至于林太守中毒至深。但是,東海有神域出産聖水可解百毒,我們要帶林太守出海,各位若是為太守好,就不要聲張,否則若讓京裏人知道林太守是跟我們走的,就算他的病治好,也沒法再回來給你們當這個父母官了!”

林太守在他手中掙紮起來,似乎想要一頭撞死。宋絲纖把話說到,就把他拎了下去,還勸他:“最好老實點,否則腐蛆蠱發起作來,可沒人替得了你!”

面對這一幕,津州百姓敢怒不敢言。

而千島軍方面,他們既然捉住了林太守,也就順理成章霸占了太守府。

周無歸被安排在了元王的院子裏,從中午住進來到下午用膳前,不論他是在屋裏睡覺還是在廊下賞花亦或在院子裏曬太陽那來自隔壁院子裏的魔音都如影随形地貫穿始終——

打人、罵街、摔東西!堪稱噪音裏的垃圾音,令周無歸不好奇都不行這隔壁到底住了個什麽樣子的垃圾人!

于是,他問侍女,侍女支支吾吾不敢說。他便讓小谷子去打聽,很快小谷子回來,附耳悄聲告訴他:“隔壁住得是千島的太子爺。”

“太子?為何我從未聽人提起?”

小谷子又附耳壓低了聲音道:“聽說太子冒充元王,誤傳軍令,惹怒了元王,被罰面壁呢……”

“他還真是霸道。”周無歸一想起今日耳朵受到了摧殘,也點評了太子一句:“那太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圈起來也好!”就太子這行徑透露出的人品,若是真放出來,還不知會幹出多少欺男霸女的事來!

很快,有人送來晚膳,周無歸剛坐下要吃,就聽到隔壁傳來掀桌般的碟碗碎裂聲,夾雜着一陣陣罵人和求饒的哭聲,聽得人心理煩悶無比!

他沒吃下幾口就擱了筷子,對那兩個侍女道:“一會兒若是元王回來,你們就說我嫌這裏吵,出去透氣了。小谷子走吧。”他的聲音極低,侍女們一時倒沒聽出他音質有變。

小谷子推着輪椅出了院子。一個侍女跟了出來,被周無歸一句話喝止:你不用跟着,炖好蓮子羹等我回來!

侍女唯唯諾諾地退下,轉身就去禀報元王了。

她不知門外不遠處的一叢丁香樹後,周無歸正看着她的身影遠去。而周無歸也不知道,在丁香樹後面不遠處的池塘邊上,那塊大石頭後面也躲着一人,此刻正眯着眼睛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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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011窗口的表演

崇拜神祗的千島國民們群起憤怒!各種威脅、謾罵、喝止聲從四面八方向大魚背上那個手握匕首的男子呼嘯而去,就連空氣中的威壓好似也因群情激動變得又沉又緊,如一張被抻得繃到極限的膜,一觸即破,千鈞一發——

元王在甲板上方,見此情景緩緩擡起手,似乎準備制止!可比他更快的是一個自甲板下方發出的聲音,那聲音如歌如泣如水波蕩漾又如飓風飙翔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如一道突然照進人心底的光束,輕易就突破了那張膜的極限!随即空氣中好似也翻騰起了一層層氣浪,氣浪沖到人身上,擊中的卻是人的心靈!

只聽吧嗒一聲,騎在魚背上的人手中的匕首掉落下來,落進水面裏,濺起極小的一片水花。

所有人不由自主向天空望去,只見天空中的雲竟然也随着如歌如泣的聲音急速盤旋起來,漸漸的那雲層中間出現了漩渦縫隙,金色的陽光透過縫隙斜斜地照到了江面上,照在每個人的臉上,好似頃刻就與他們心中的那束光合二為一,給他們帶來了某種極致的體驗——

有些人露出了幸福而滿足的笑容……

有些人流下了激動而炙熱的淚水……

有些人閉上了眼睛,悔恨地嘆息……有些人則是如癡如醉如墜夢境中……

巨大的黑白魚也調轉了魚頭,向着聲源的方向緩緩游來。及至近前,黑白魚用力擺動魚尾,将那幾個坐在它背上發呆的人一尾巴拍到船上,之後它昂起頭,張開嘴發出了高亢的叫聲,好似在與船上唱歌的人和聲一般,顯出了幾分興奮!

船上的歌聲卻停了下來。

黑白魚發出了一聲類似‘咿’?的鳴叫,好似在詢問歌者為何不唱了。

大戰艦主艙室的窗口,周無歸驚愕地摸着自己的脖子,确切的說,是脖子上突然鼓出來的一個小小的結!剛才他見有人要刺黑白魚的眼睛,情急之下又氣又怒,撲到窗口就大喊起來。可一開始,他的聲音根本傳不過去,然而不知不覺間當他發現他在唱歌時,他發出來的聲音已經是一首歌了——不是小時候那種荒腔走板跑調的歌聲,而是婉轉動聽得好似天籁般的聲音,就跟剛才黑白魚的聲音有些相似,甚至更好聽一些!

說實話,周無歸一開始都不敢相信那些美妙的聲音是他發出來的,直到他将目光投向天上的雲,而那雲就按照他的意願轉出了空隙,讓陽光照射過來——周無歸才真的承認這般好似有魔力的歌聲是他的!因為他剛剛心裏确實在想,雲層太厚了,都擋住了陽光……

緊接着,他覺得腿上好似着了火,但很快那股熱流就在全身上下流竄起來,最後彙聚到咽喉,導致他的脖子有些癢,他擡手一摸就摸到了這個小結,他不知道這是什麽,心中忐忑不安,只覺得自己的嗓子恐怕是完了!

美妙的歌聲突然停下,人們開始逐漸清醒。

随即他們立刻發現了不對勁兒的地方——主戰艦在劇烈晃動,竟然是黑白魚在用尾巴不斷攪水晃船。它一邊攪水一邊不斷‘咿咿’地鳴叫,像是一個讨要玩具的孩子般竟有幾分憨态可掬!

當然,對于主戰艦上的人來說,黑白魚可一點都不可愛,甚至十分可惡,這船好似分分鐘要被它晃翻!

因為語言不通,沒人知道它到底想幹什麽,但是想到這貨是元王叫來的幫手,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向元王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元王的臉色卻十分難看,他好像看懂了那條魚的意思,尤其是在那條黑白魚邊叫邊在江面上轉起圈之後,元王的臉色簡直可以用黑如鍋底來形容。

此時的主艙室內,周無歸一手捂着脖子,一手緊緊抓着窗框,坐下輪椅也如兩個侍女般随着船的搖擺左右搖晃。侍女發現了他的異樣,連忙問他怎麽了,周無歸卻張了張嘴,沒敢發出聲音——他發現這個小鼓包出現後,他再想僞裝出那種溫婉動人的女生音變得非常困難,他擔心一張嘴露餡,只搖了搖頭,向侍女表示他沒事。

可越是這樣,在侍女們看來越是大問題。其中一個侍女給另一個侍女使眼色,讓她趕緊去通知元王殿下。

甲板上,元王再次拿出螺哨,大概是真動了怒氣,這一次他吹得尤其長。

江裏的黑白魚聽到哨音,卻突然叫得更歡,不但叫喚,它還好似生氣了,從船的這一邊跳到另一邊再跳回來,壞心眼兒地帶起大片水花專往元王所在的甲板上撒!

它來回跳了好幾次,直到一聲更長的哨響,帶着濃濃的警告意味在江面上漾開,黑白魚才老實下來。它雖然不再惡作劇跳船玩兒了,但叫聲依舊高亢,看得出來,似乎在和吹哨子的元王據理力争,直到将元王的耐心耗盡,令他吹出一聲尖銳如刀的哨音,像是一把帶着無盡怒焰的刀要劃破天際一樣,那黑白魚才徹底安靜下來,只是依然不甘心地在江面上鑽來鑽去罷了!

元王見此,輕哼一聲。這才問那等候多時的侍女:“什麽事?”

“公主殿下似乎失聲了。”侍女小聲道。

元王一言不發,快步走下甲板,直奔主艙室而去。

周無歸這會兒正在用肢體語言與另一個侍女交流,他企圖讓她趁機帶他去見小谷子,或者把小谷子帶過來,那侍女看得似懂非懂,壓力很大。

好在元王殿下及時趕到,侍女總算松了一口氣,心想這大周的公主還真是難伺候。

“禀殿下,公主似乎是想見他帶來的小太監。”侍女道。

周無歸連連點頭,雙眼亮亮地望向元王,期盼着他的回答。元王卻只是讓侍女下去,并沒有接這話。等艙室的門被關上,他走到周無歸面前,将他從輪椅裏抱起來,周無歸一聲驚呼還沒來得及喊出來,人已被元王攬着站到了窗前!

又是衆目睽睽下,人山人海前!

周無歸甚至聽到了窗外有許多士兵在起哄在吹口哨,還有黑白魚憤憤不平的鳴叫——

當然還有,元王暗沉啞澀的獨特聲線!

此刻那聲線就在他耳畔,像是故意要往他耳朵裏吹氣般澀啞地問:“脖子怎麽了?手拿開,我看看。”

那聲線更像是一股電流,從耳朵鑽進周無歸的身體,擊中他的脊柱,令他不由自主打了個顫,脖子上的手反而捂得更緊了!

元王向窗外看了一眼,目光落在那條黑白魚身上——繼而,他像是突然耐心告罄的暴躁患者一把抓住了周無歸的手,帶着不由分說的氣勢把他的手從脖子上拉了下來,緊接着就按在了艙室的木壁上!

周無歸本能抗拒元王的貼近,另一只小爪子卻沒揮舞幾下就又被抓住一同高高按在了他的頭頂上方!元王幾乎用一只手就制住了他,另外一只手從他的後背托着他的腰讓他貼在自己身上,等于周無歸此刻的姿勢就成了胸背因手被吊高而貼在船艙窗框一側的木頭上,腰腹則被元王拉了過去,緊貼着他……

這個姿勢很別扭,好在周無歸的身體足夠柔軟。

而元王為了看清他脖子的真實情況,此刻連氣息都噴在他的頸窩裏……

這一幕在窗口出現,落進外面那些人眼中,好像是元王在霸道地親吻大周的公主!将士們的反應已經不是吹口哨那麽簡單了!

——尖叫!狂暴!群情血噴般的激動!

——黑白魚卻發出了情緒鮮明卻意義不明的悲傷嚎叫!就像一位情窦初開的少年,正在經歷一場殘酷至極的失戀!

元王看清了那個小鼓包,似乎實在忍不住笑意,一把抱起周無歸,轉身離開了窗畔。他将周無歸放回床上才放聲笑起來。

周無歸被元王笑得有些懵,但見元王似乎沒有收斂的意思,他就皺起了眉。他只是在冷宮裏長大,有些知識沒有接觸過,并不是傻,別以為他看不出來,元王在嘲笑他!

周無歸冷了臉,瞪着元王。

元王瞥了他一眼,似乎本無意與他交惡,便收斂了些,坐到床邊,抓起周無歸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脖頸上,問他:“摸到了什麽?”

周無歸‘嗚’了一聲,他的手有些發顫,心裏有一個聲音卻在說‘絕好的機會,快殺了他’!周無歸忙甩了甩頭,用理智将那道聲音壓下去,深吸一口氣暗暗告訴自己‘還不是時候’!

随即,他的指尖觸到了元王脖頸上的凸起,他不由瞪大眼,忙摸上自己的脖子。一樣的觸感,只是大小不同。

“這是什麽?”周無歸艱澀地開口,聲音已溫婉不再,而是他原本的少年音卻又有了一絲說不出的不同,像是音色中混入了一顆圓鼓鼓的珍珠,混出一股天然的矜貴質感。他卻不得不解釋:“我剛才唱太多歌,傷了嗓子。”

“只是喉結。”

百羽元輕笑着道。

周無歸卻還是有些迷茫,表示自己并不是很理解百羽元的笑點是什麽!

百羽元見他依舊皺着眉,既好心又戲谑地提醒他道:“這可是男人特有的标志!”

周無歸:!!!

他不可思議地望着百羽元,只覺得這一刻心髒好似要跳出胸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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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010紅肚兜

“不是說只送飯,不鬧事?”元王冷冷地看了宋都尉一眼。

可把宋都尉委屈壞了,指着臉說:“阿元你看,她把我毀容了!”

周無歸連忙搖頭:“不是我!”

元王推開宋都尉,抽出被他抱住的手臂,冷淡道:“十字斬是誰的招式,還用本王提醒你?”

“哼,派神機營的高手護着她做什麽?浪費!她們大周的皇帝都未必還管她死活!”

“宋絲纖。”

元王擡起手指點了他又指門,示意他要麽閉嘴要麽滾。

而周無歸聽說有神機營的人在自己周圍,再想到那紅光是從他被子裏發出的,連忙掀開被子找起人。元王趕來時,神機營的人早消無聲息地撤出了艙室。再說那招式是從被子的縫隙飛過,神機營的人又怎麽可能藏在周無歸的被子裏?

周無歸床上床下地翻一遍,當然翻不到人了。

被元王點名警告,宋都尉不情不願地噘嘴走了。走到門口,還扒着門框回頭不甘心地說:“殿下你變了!為了這麽個狐貍精,你竟然趕我走?!你就不怕我把你小時候的那些糗事——”

“掌嘴。”

元王面無表情地說完,宋絲纖的臉就左右甩動起來,明明看不見人,卻好像有人站他面前狠抽他的嘴巴,狀況有些慘烈。很快宋絲纖就眼淚橫流,開始給元王作揖,求饒!

“滾吧!”元王說。

周無歸就眼睜睜看着宋絲纖骨碌碌真從門口滾了出去,那門還不知被誰給帶上了。

艙室內立刻安靜下來。

周無歸緊張得咽口水。

當他看到元王向床走來,他下意識忙往裏縮。然而很快,他的脊背就抵到了牆上,再無可退!他迅速低下頭,在心中不斷對自己說:現在還不行,要離帝都再遠些再動手,最好離開大周的疆土,到千島再動手!那樣,我殺死他,就跟大周沒有一點兒關系,不會再連累百姓了——也不對,我不能一下殺死他,要先布置出一個失蹤的假象,否則讓千島知道是我這個大周公主殺死了他們的元王,最終還是可能會引發戰争的,到時殃及無辜的百姓,今日這番努力豈不還是白費……

周無歸盤算得可認真了,根本沒發現,他一不留神元王已坐在床邊,正較有興味地盯着他看。直到一陣瓷器碰撞聲響起,周無歸才猛然回過神,這一看,元王竟然拿起了桌上的那碗燕窩羹兀自吃了起來。

那不是給他吃得嗎?周無歸的肚子一下就餓了,他盯着那碗羹想吃又不敢說。

元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勾着道:“聽說你吐了?這東西想必你也沒胃口!”

周無歸連忙搖頭,道:“現在很餓。”

“過來。”

元王舀起一勺羹,沖周無歸招了招。

周無歸小心翼翼靠過去,從被子裏伸出細白的胳膊,他想從元王手中把勺子和碗接過來,自己拿着吃。可元王并不給他,反而又瞟了眼他雪白的胳膊,問:“怎麽又不穿衣裳?”

什麽叫‘又不’?!

周無歸覺得這話聽起來特別別扭,連忙又把胳膊縮了回去,道:“剛剛松開了。”而後他躲在被子裏穿衣服,因為着急,越急越穿不好。不但如此,還把身上那件紅肚兜的帶子給弄松了,那帶子要繞到後背系,還要穿孔,這對第一次接觸這種服飾的周無歸來說真是災難級的挑戰——

周無歸只覺得,此時悶在被子中,比那天鑽冷宮的地道還要難受,完全摸不着頭緒,便想着還是找人幫一下忙吧!于是,他鑽出被子,喊了聲:“小谷子!”

無人應答。

反倒是元王問他:“怎麽了?”

周無歸連忙搖頭,“沒什麽!”又迅速縮回了被子裏。同時他還擔心起小谷子會不會是被千島的人給關起來了?

他悶在被子裏折騰出一頭汗,穿衣服這件事依舊毫無進展,最後他就直接放棄了,只覺得公主服飾太過繁瑣!做女子也比做男子辛苦太多!

因為周無歸裹着被子倒在床上一動不動,元王便動手把他刨了出來,周無歸卻死死抓住被子,只肯露一張臉在外面,小臉通紅,淚眼汪汪,還倔強地抿着唇一言不發,那個樣子就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元王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繃緊了唇角,好似不這樣做會抑制不住唇角上揚。而後,他再次舀起一勺羹遞到周無歸唇邊。

這次,周無歸面無表情地張嘴就吃掉了,都沒顧得上計較那羹是元王‘吃剩’的……

兩人就這麽安靜地你喂我吃,很快幹掉了一碗羹。元王順手拿起一張錦帕給周無歸擦嘴,邊道:“宋絲纖的話你聽聽就好,不要信。藏無那些粗人不敢對你怎麽樣,你也不用怕他們。天亮前,咱們就會抵達津州,休整數日,即回千島。”

周無歸:?

他跟我說這些幹什麽?!是在警告我這幾天安分守己不要輕舉妄動嗎?

那真是多此一舉啊,我又不會直接殺掉他,我得先制造他失蹤的假象……

可是,我怎麽覺得他這些話又像是善意的提醒呢?

周無歸又走神了,沒注意元王的手伸進了被子裏,等他反應過來時,百羽元已經将他身上的被子包開,把被衣服捆成粽子的他撈進了懷裏,邊幫他整理亂七八糟的衣服邊嘆息:“明日起,我會挑兩個伶俐的侍女供你差遣!但是,裏面的這件紅色的小衣裳和亵衣若是自己穿不好,任何人都不要讓他們碰,只能我碰,記住了嗎?”

周無歸憑直覺判斷元王這個要求明顯沒有惡意,但是,一想到他是敵方大魔頭又覺得他‘肯定’沒按好心,所以,他飛快點了下頭後,立刻表态:“我自己能穿好,也不會麻煩你。”

“嗯。”

元王不置可否,卻一把将他推翻過去,雙手捏住白皙後背上的紅色帶子,穿孔,系好,還打了個蝴蝶結。

指尖不經意的碰觸,異樣的感覺從背上傳來,令周無歸微微愣了下,他剛想問元王對他幹了什麽,元王就把他又翻了回來,四目相交,那一刻,周無歸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冷宮長大的少年,尚不知情愛,周無歸只以為這份心悸是元王對他的身體動了不易察覺的手腳。因此,越發認為當務之急是要學會穿這繁瑣的公主服飾,堅決不再給元王任何近身之機。

這一晚,整艘戰艦內都在狂歡。

黎明時分,大軍抵達津州。

津州太守林敬拒開城門,藏無請命攻城,還誇下海口,只帶了一萬精騎就下船去了。元王限其天亮前破開城門,活捉太守。

然而,直到天光大亮,藏無也沒能把城門攻破,反而是津州守備李家軍沿城內河抄小水路悄悄潛伏接近千島戰艦,等到了射程之內,又以火油裹箭,萬箭齊發,向千島方直接發起了反攻!

一時間,所有戰艦上都在滅火,元王卻依舊不見着急。他站在甲板上,四下查看了一番,不知在确定什麽,之後,他自脖頸間掏出了一枚螺哨,只輕輕一吹,不過數息,整條運河的河面就動蕩起來!

此時,周無歸坐在輪椅上,由新來的兩名侍女推着在窗邊曬太陽——實際上,他也在觀察外面的戰局!他甚至想到了津州這番表現,會不會是太後和皇帝提前安排好的局,就像是小時候他看兵書上講聲東擊西、圍魏救趙——這次,津州這般強硬,難道是打算犧牲津州也要全殲滅千島騎兵?!可津州這一城百姓該如何是好?

想到此,他突然問那兩個侍女:“你們是哪裏人?”

侍女溫順地答道:“回禀殿下,奴婢本是千島人。”

“哦。”周無歸便沒再問接下來的話,而是說:“我之前帶來的小太監呢?”

另一位侍女答:“他被宋都尉關起來了。”

“帶他來見我。”

那侍女為難地說:“外面現在很亂,刀劍無眼,元王殿下擔心公主被誤傷,囑咐奴婢不可離開此間一步。還望殿下能夠體諒。”

她說着就下蹲福禮,然而才蹲到一半,整條大船突然一陣劇烈晃動,侍女摔到地上。周無歸卻透過窗戶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一只巨大無比的魚,自運河水面上躍起,又跳了回去!光掀起的水花就有數丈高,那魚黑白相間,發出的叫聲似天籁一般動聽,它巨大而又靈活,那巨大的身軀此時不過在運河上跳了幾下,剛剛還在放火的小船就在巨浪的拍打下全都不見了……

周無歸看到,千島軍中無數人擠到甲板上跪拜磕頭,高聲大喊着什麽‘勾芒使者護佑萬靈,黑礁不生千島不滅’!

那條巨大的黑白魚好似在回應他們的話,突然又躍出水面,高聲鳴叫,那聲音在周無歸聽來,實在太悅耳了!他不由舒服得閉上了眼睛。

而在他身旁的兩個侍女聽到這叫聲,也像千島那些士兵一樣,連忙跪下來,虔誠祈禱:‘勾芒使者護佑……’

周無歸詫異地回過頭看着侍女,問:“你們為什麽都念這一句,這是什麽意思?還有那是什麽魚?”

“公主,那不是魚,那是東海海神的使者,逆戟智者。因勾芒為東海神,逆戟智者又叫勾芒使者,相傳他們和其它神使共同守護着黑礁石的封印,千島國才能一直穩固不滅。”

“哦。原來是這樣!”

幾人正說着,外面的士兵們突然憤怒地狂吼起來。周無歸連忙去看,就見原本被巨浪掀翻的一艘小船裏的人,在江面的漩渦中掙紮,巨大的黑白魚似乎不忍心見死不救,沖進漩渦将他們救了出來,但是,那些人騎在魚背上卻掏出了匕首,正雙手高舉瞄準了黑白魚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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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009三刺元王

這只箭是從青龍門的方向射來。但是青龍門離千島的中軍大營有三裏,就算再好的弓箭也不可能射這麽遠!所以射箭的人不是來自大周,而就在千島國的軍隊裏!

周無歸暗暗心驚,他是真沒想到,元王作為千島國的戰神,在軍中竟然也有這麽多人想要他的命?!然而,緊接着,當他聽見有人怒吼一聲‘周人要殺元王殿下,真是太卑鄙了’時,他才發現,事情遠不止表面看到的這樣簡單!

原來箭從青龍門的方向射來,只是作為繼續挑起紛争而做得拙劣僞裝,真正目的在于煽動軍心,因為操控這事的人似乎意料到根本沒人會關心箭是從哪裏射來的,他們只是想打仗!

這些人竟然還想繼續這場戰争?!

開什麽玩笑!

周無歸惱怒地想,我放棄了那麽多,跑這兒來就為了阻止這場戰争保京城百姓平安!要是因為你們這些人龌龊的陰謀再前功盡棄,那我成什麽了?!

周無歸氣惱地四下察看起來。

而後,他發現短短幾息間,剛剛還各種起哄歡迎公主的千島官兵已經換了一副嘴臉,紛紛叫喊着‘殺周狗!殺周狗!’他們從四面圍過來,将周無歸一行人包圍,喊打喊殺野氣十足。

被數千人圍着喊殺,周無歸只覺得耳膜險些被震裂,他聽到禮部侍郎大喊了數聲‘放肆’,可是聲音根本傳不出去!眼前這種情況,除非弄出更大的動靜,否則根本制止不了!

群情暴動,一片混亂,也不失為一個動手的好機會……

周無歸不由向人群外高座上那人看去,意外發現那人竟然單手支頤,歪在椅背上是惬意的樣子,好似這邊的躁動完全與他沒有關系,他反倒像是個局外人一樣,只等着看好戲了!

周無歸心口一堵,心想大家都是為了要他的腦袋才這麽拼命,這元王到底哪兒來的自信能确保安危呢?!很快,周無歸就知道元王為何無動于衷了——

只見剛剛那位身穿女裝的男子,再次飛到空中,他大約在上面停頓了有一息的時間,四下張望,又果斷跳入人群,緊接着,他用雙腿一夾,沒怎麽費力就擰斷了一名士兵的腦袋!

清脆的一聲響,是骨骼斷裂的聲音。

喊殺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向他看去。他卻冷聲道:“剛剛的箭是他放的,你們能不能長點兒腦子,別動不動就跟風,被人當槍使很好玩兒嗎?!”

衆人連忙四散開,當然也有人不服,質問:“宋都尉你又怎麽斷定就是他放得箭?!”

宋都尉什麽也沒說,直接蹲下來,一把撕開斷頭者的衣袖,衆人看清他胳膊上綁的袖箭,紛紛咂舌:“這不是只有神機營才能用的袖箭嗎?”說完又紛紛向元王看去,嚷嚷:“王爺您看神機營都是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這新型的袖箭別只讓他們用了,也給我們用用呗?”

“你說誰是白眼狼?!這人根本不是我們神機營的人!”

宋都尉大喊:“別吵了!一邊是被人混進去而不自知,另一邊是被人當槍使還有理了,嫌不夠丢人是嗎?你們這群莽夫!哼,快給老娘讓開!”

“給摸一下,就承認你是娘們!”有人調笑着,看得出來這些士兵并不怕他,反而好似跟他關系很好。

宋都尉一腳踹翻一個,邊罵着‘滾你娘’的,邊大步走到了周無歸一行人面前,卻偏偏要撩一下頭發才開口:“津州的租區契約帶來了嗎?”

周無歸發現戶部尚書在打哆嗦,便開口提醒:“尚書大人?”聲音溫婉動人,是他特意練習過的。

不過是一個簡單的遞交契約的動作,戶部尚書卻手抖得十分厲害,最後那契約的卷軸更是被他抖得直接掉到了地上,他整個人也跟着跌倒在地。

周無歸連忙吩咐宮女‘推我過去’。他一動,圍着他的人群自動分開把宋都尉隔絕在外。

因離得近,周無歸先于宋都尉撿起契約,見那卷軸兩邊用紅漆封着,他也沒拆開。不過,從戶部尚書的表現來看,這卷軸應該是有問題。

周無歸僅考慮了一息,就做出了決斷。

他悄聲對宮女道:“推我到元王面前。”

那宮女倒是鎮定,應了一聲便低眉順眼地按照他的吩咐而行。

“幹什麽?”宋都尉卻擋住了他們。

周無歸正要說話,一直在看熱鬧的元王終于開了口:“讓他過來。”

宋都尉不情不願地收回胳膊,宮女推着周無歸慢慢靠近元王。

直到距離那高大的座椅只有兩步之遙,周無歸擡起右手,宮女停下。

周無歸雙手捧着契約卷軸還沒來得及說話,那位一直坐在寬大椅子裏的人竟然站了起來。他一站起,千島所有軍士集體唰地跪下,行單膝點地之禮,高呼‘元王殿下千千歲’。

元王根本沒理他們,走下車辇,在周無歸面前站定,四目相交,僅僅一瞬,周無歸可以肯定他在元王眼中看到了笑意。而後元王根本沒問他為何坐着輪椅,也沒懷疑他的身份,就當着三軍将士的面,一把将他抱了起來,周無歸似乎還聽到了他一聲極其輕微的笑聲,在這遍布殺機的中軍賬外,周無歸無法想象,元王到底為何還能高興得起來,就在他正覺得氣氛詭異時,宋都尉再度開口——

“殿下,這女人來歷不明——”

“住口。他就是蘭姬公主。你且退下。”

元王這是什麽意思?若他沒別的深意,此番可就是在幫着自己說話了?

周無歸微微愕然,正好這會兒他勾着元王的脖子,不由偷偷擡眼瞄去,元王正好将他放到那張寬大的座椅內,似乎是發現了他的小動作,唇角微微勾起,手指就那樣隔着面紗,沿着他的側臉滑到他小巧的下巴上,再輕輕捏住,擡起了他的臉。

周無歸想着出宮前,教習女官教他的儀态,便強制自己放松,表現出了一個公主該有的最柔弱又溫順的姿态。他溫柔地望向了元王,而後他發現,元王俯視他的眼神也發生了很明顯的變化,複雜中竟漸漸透出了一絲憐愛——

周無歸被元王這眼神搞得又是一陣心驚!

為什麽是憐愛?

元王和蘭姬之間難道還有什麽他不知道的隐情?!

若是如此,那他豈不是要分分鐘穿幫?!這下完了!

周無歸忐忑不安,又極其迷惑,然而,他已經沒有機會弄明白了!因為就在此刻,他的視野內,第三只箭正向着元王的後背,破空而來!

這次周無歸看得很清楚,放箭的人竟然是張濫?!

難得張濫為了太後能拼到這個地方,但是,他不會讓太後的陰謀得逞的!若張濫這箭射到元王身上,那麽百姓遭殃,他們所有人都得陪葬!

其實,周無歸最不能理解的是皇帝和太後為何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安排這場成功率極低的刺殺?!

不過,眼下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有所行動——

因此,周無歸一把抓住了元王的衣領,用力将他拽向自己,在元王明顯驚訝時,他又縱身一撲,緊緊抱住了他,緊接着又是一個翻身,将元王整個壓在了自己身下!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不過電光石火間周無歸就趴在了元王懷裏,那只箭自然沒有射中元王,卻刺破了周無歸一側的肩頭,鮮血飛濺,原本極痛,但他卻咬住唇,僅嗚了一聲……

之後,他就軟軟地縮在了元王的胸膛上。

他覺得自己有些冷,不知是否那箭上淬了毒,意識開始消散,他又忙緊緊抓住了元王的手,道:“這契約書似乎有問題,你不要輕易打開,我救了你,也沒有騙你,你能不能答應我,不殺京城一人一犬?”他見元王不說話,很着急,用力地搖他的手,不知是否毒性原因,他說話的聲音都軟得快能化出水:“你答應我,好不好?快答應我!”

“你撐住。”

元王卻說了這樣一句。又指着大周送嫁的整隊人,吩咐藏無:“抓起來,都拉到青龍門前,殺給大周的皇帝看!”

張濫見一擊未中,開始發瘋亂蹿,還破口大罵:“公主叛國了!公主救了元賊,她是叛徒!別抓我,別抓我!是太後逼我的,他抓了我全家老小,他逼我的……”

那聲音漸漸遠去,周無歸認命地閉上眼,他失望極了,對自己,也對這個世間!他覺得若自己就這樣死去,人生也将滿是遺憾。元王用行動回答了他:他不可能不殺京城一人一犬!他現在就要殺給大周皇帝看!

周無歸難過的想哭,就在這時,他聽見嘶啦一聲,竟然是元王撕開了他的衣服?!

他吓得立刻睜開眼,身體本能的恐懼令他發了瘋般去推拒元王!一時間,那件鮮紅的嫁衣被扯開得更大,有更多白皙嬌嫩的皮膚暴露在烈日之下,還有穿在最裏面的鮮紅色的肚·兜……而後就在三軍将士面前,千島國最尊貴的元王殿下,竟然親了上去!!!

他一口一口将大周公主肩頭的毒血吸出來,吐幹淨!

之後,元王叫人拿來傷藥和裹布又親手為大周的公主包紮起來。

周無歸不再掙紮,因為,他突然就懂了元王的意思,他是不想欠自己人情?但是明明自己豁出去的是命!但是明明連命都豁出去了,他還是沒能扭轉乾坤——到底要怎麽樣,才能說服元王,讓他收兵,讓他欠自己的情,讓他聽自己的話——

百感交集中,周無歸又想起了教習女官說過的話:女子如水,要想讓丈夫順從自己,就要懂得以柔克剛……

以柔克剛!以柔克剛!

為了百姓命都可以豁出去,還要臉何用?!反正元王也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只會覺得他是蘭姬公主而已——

于是,周無歸把心一橫,在元王為他包紮時,他就動來動去,不肯配合,他就是一心想讓元王欠他這個人情!同時,他也需要借助牽動傷口的那份疼痛醞釀感情,只是沒想到,大紅嫁衣在這番掙動間落下更多,露出了大半個雪白的肩膀和手臂。

元王很快也看出了他的用意,一把将他按在寬大的座椅裏,周無歸望着他,蓄積了好一會兒的眼淚頃刻滾落,那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一滴一滴砸到元王的手背上,但是這還遠遠不夠!

于是,周無歸咬着唇,擡起一手勾住了元王的脖頸,将他的臉拉近,特別小聲地說:“……求你……”

元王手一頓,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最終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曲起手指為他拭去眼尾的淚珠。

周無歸愣了下,随即欣喜地瞪大眼,他甚至掙紮着想要坐起來,元王卻将他按得更緊。

他這是答應了?

求他有用?!

真的有用!

這個認知令周無歸百感交集!原來真的是每個男人都禁不住一個‘求’字,教習女官果然沒有騙他!禦夫術!禦夫術竟然比兵法好用!什麽陽謀陰謀明争暗鬥,都統統滾一邊去!想要什麽‘求’一下元王就好了,‘求’一下就能救下一城百姓的性命,這一‘求’值了!

周無歸明明該高興的,卻不知不覺眼眶又熱了,淚水也再度不知不覺地滾落下來!他忙擡手抹掉眼淚,心中安慰自己,沒事的能救百姓就好了,還是太好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發現元王盯着他的眼神黯了下去,幽幽如鈎。

他們倆在車辇高處那寬大的椅子裏又是撕衣服又是哭鬧不休,四周跪地未起的将士們光聽動靜就覺出了不對,哪裏還肯乖乖跪着,紛紛偷瞄偷看偷偷眼饞——

大周的公主果然是個尤物,竟勾得元王殿下光天化日就迫不及待撕衣扒襪……

這公主哭起來可真是好看,勾人的本事真是一流!

就是看起來太瘦了,要是再豐腴一些……

“啧!不過是只騷狐貍!”

宋都尉不屑地淬了一口,小聲嘟囔完這句後,又大聲道:“殿下,藏無回來了!”一股偏要打斷你們好事,看你們能把我怎麽樣的架勢!

這一聲突兀地大喊,效果還是很明顯的。至少直接将元王和周無歸之間莫名其妙的氣氛一舉擊碎,元王終于松開了周無歸,也坐直了身體,好似才看到跪了滿地的軍士,道:“都起來吧。宋都尉留下斷後,其餘人撤軍,去津州。”

宋都尉:“?”

其餘人:“是!”

元王發話,就算有疑問也沒人敢反駁。千島軍動作很快,迅速變頭為尾,分先、中、左右翼、尾部隊逐漸後退。

周無歸這時也捂着肩膀直起上身,才剛坐好,眼前就是一黑,竟然是被蒙上了一件绛紫色的披風,這衣服還帶着體溫,顯然是某人剛脫下來的。

周無歸的小腦袋從披風口鑽出來時,正好看到藏無帶着身後一隊人到不遠處去打木樁,那一隊人的手裏都拿着一只滴血的木盒,不難想象裏面裝了什麽!

周無歸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去深想,可就算再不去深想,當那些木盒裏的東西被高高懸挂到木樁上時,風中濃重的血腥味也令他無法忽視——

蘭姬公主的送親隊伍,除了公主本人,全軍覆沒!

不,還有一個人活着,是小谷子!

他應該還活着吧,那輛車辇……

周無歸四下張望——在那兒!

他看到小谷子正駕駛車辇追趕大軍,他連忙拍了拍元王的胳膊,央求道:“你能不能別殺伺候我的小太監?求你了!”

有些事,克服了那道心理防線後,真是一回生二回熟。這次的‘求你了’他可是說得特別溜!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元王:……

“好。”

他還能說什麽?不過——“他不能回去。”

周無歸想,不能回去就不回去吧,留下來和自己做個伴兒,再找機會逃走就是了。

小谷子追上了元王車辇。

他跪在地上昂頭與坐在車辇上的周無歸對望,主仆兩人一時都紅了眼眶,雖什麽也沒說,也勝過千言萬語。

很快,千島撤兵的消息傳回皇宮,同時傳回來的還有送親隊伍全軍覆沒的消息。

周無悔心口像紮了一根針,忙追問:“公主呢?”

“公主……”送信的青龍門守衛猶豫了下,才将他們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複述一遍,包括元王當衆撕公主衣服等細節。

他說完後,就盯着地面,不敢擡頭了。

皇帝面無表情地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揮揮手讓他下去。既然衣服都撕開了,那麽周無歸是男非女的冒牌貨身份肯定也瞞不住了,按說元王不殺他,他也早晚難逃一死,可是,為何千島卻撤兵了?

千島撤兵後,京城壓力驟降。禁軍、禦林軍、兵馬司等聯合起來開始集中平息城內魚人的暴動。

這些事情已經不是周無歸能幹涉得了的了。他此時随千島大軍自運河東行,已經改為水路,正在一艘巨大戰艦主艙室的大床上昏睡。

而小谷子則在收拾被周無歸暈船吐髒的地板。

這時,艙室的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進來的人是終于完成斷後工作,追上大部隊的宋都尉。他端着一只托盤走進來,還挂着耐人尋味的笑,一進門就對小谷子說:“奉元王殿下之命,來給公主送晚膳。這裏沒你什麽事了,你出去吧!”

周無歸還昏昏沉沉,小谷子自然不放心獨自留下他離開。宋都尉卻不管那些,拎着小谷子的衣領把人扔了出去,而後把門一插,任憑小谷子在外面瘋狂拍門,他就是不開!

兩人鬧出的動靜不小,不但驚醒了周無歸也引起了路過将士們的關注。

艙室內,周無歸揉着眼睛醒來,坐起身時沒注意,被子滑落了大半,上身亵衣帶子松了,散開後露出裏面紅色的肚·兜,以及肚兜下的一馬平川——等他反應過來一把抓起被子,那站在床前的人早已看直了眼——

“你怎麽會——”

宋都尉詫異地摸了摸自己,感覺自己這個假女子都比大周這位公主有料,他怕自己看錯,又狐疑地往前走了兩步。

周無歸連忙用被子蒙住自己,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張小臉,特別防備地往後縮了兩下後想起他還有鋒利的腿,立刻又有了底氣。

于是,他吓唬宋都尉:“你別過來,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就憑你?能打得過我?”

宋都尉顯然沒把周無歸的話當回事,還特別嘚瑟地往前邁了一大步,然而就在他的腳剛落地的瞬間,一道紅光從被子裏甩來,他都沒看清是怎麽回事,人就被踹倒了!

臉上有些涼,他擡手一摸,竟然是血!

宋都尉和周無歸兩人均愣住,顯然都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周無歸愣愣地看着自己還沒伸出去的腿,實在不明白他到底哪兒來的威力把宋都尉的臉給劃出了一道十字口子?

宋都尉摸到臉上的血,立刻撲到鏡子前,在看清這道傷後,主艙室內立刻傳出了尖銳的嚎叫,聲音響徹雲霄,直震得人耳膜碎裂!

緊接着,艙室的大門再度被人一腳踹開,元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外火把映耀的光影裏。

作者有話要說:

百羽元:三次刺殺幹完了嗎?

周無歸:嗯。可惜沒成功。

百羽元:呵!你幹什麽了?

周無歸:……求你……

百羽元: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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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008一刺殺二刺起

近二十名暗衛,以極快的速度在向他們飛撲而來。周無歸一眼就認出領頭的那人是最開始随他們離開公主車辇的那名暗衛。他似乎受了傷,胳膊和大腿上都纏着白布。

他為何會帶人來此?想來是認出了自己的身份,尋跡而來。

周無歸見識過暗衛的實力,尤其是這個領頭的暗衛曾經獨自對付好幾個高大的魚人都能活下來,可見本領更是高強。這種情況下,他們三個肯定是跑不了的,掙紮毫無意義,不如暫時——

思緒被元哥的聲音打斷。

“小乖,”元哥把他放進輪椅裏,道:“你先自己找個地方躲起來,別被誤傷。”

“等等,”周無歸有些着急,一把抓住元哥的袍袖:“你要一對二十?那些暗衛很厲害,你可能會被殺掉!”

“應該不至于吧?”元哥想了想說。

“主子,就聽元哥的吧!”小谷子眼見兩人再糾纏下去,連跑的機會也沒了,忙一把拉過輪椅往後邊推邊勸周無歸:“主子,您別擔心了,元哥看起來挺有本事,您想啊,他都能和魚人做朋友,人也肯定不簡單!”

周無歸也知道元哥不簡單,可他就是擔心啊!

他扒着輪椅的扶手,擰着脖子擔憂地往後看,結果他就看到——

暗衛們将元哥包圍起來!

暗衛們被彈開了!

暗衛們倒地了!

暗衛們在翻滾!

暗衛們的胸前齊齊迸出一道飛揚的血線!

全程不過眨眼之間。

周無歸甚至只看到元哥揮動了一下手臂!一對二十的戰局就立刻分出勝負,元哥輕松獲勝!

小谷子顯然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此時,看到這一幕,人都吓傻了!他張大嘴巴停住腳步,輪椅都忘了推,愣愣地看着元哥向他們走過來。甚至,在元哥走近後,他還有些害怕地不自覺向後退了一步。

周無歸望着元哥,回想起兩人在四番驿館後門外的甕巷中,二對一百的那一架,當時他還覺得是自己伸了伸腿,就把一百飛魚騎就全部踢翻,心中很是爽快了一陣,現在看來,真正打敗那一百人的高手應該也是元哥吧……

可是,那時候,元哥明明誇了他,還說他的腿很厲害!

此刻,周無歸也說不上心裏這是什麽滋味了。反倒是元哥走到他面前,察覺出他的異樣,按着他的肩膀,關心道:“怎麽了?怎麽好像不高興?”

周無歸搖搖頭,只道:“快點離開這兒!”

元哥又看了他一眼,沒再多問。

兩人正要轉身,那些倒地的暗衛中,突然有人大喊:“公主殿下您不能走!現在千島國在青龍門外開始叫陣了,您若是不去,京城今日必将血流成河!”

周無歸的脊背一僵,元哥彎下腰,湊到他耳邊輕聲問:“你要留下,還是離開?”

周無歸閉上了眼睛,好像這樣做就可以将暗衛的話隔絕在外。

他對元哥說:“我想離開!”

“好。”

元哥依舊不多問,卻從小谷子手中接過輪椅,準備親自推他走。

然而,暗衛們突然又齊聲大喊:“殿下!您難道要抛棄您的子民了嗎?您可是我們的公主啊!您身上可是流着皇族的血啊!”

周無歸在心中瘋狂反駁:我才不是公主!

暗衛繼續喊:“殿下,求您看在萬千生靈的份兒上——別走!”

“別走!”

……

啊啊啊!

周無歸突然捂住耳朵,煩躁地大叫起來。

小谷子心疼地看着周無歸,實在氣不過,回頭吼道:“別喊了!你們想逼死殿下嗎?!”

“大義在前,我等就算是死也要把殿下帶回去!”

暗衛們似乎受了很重的傷,大多勉強能站起來,但走不了幾步又摔到地上,甚至有幾個暗衛走不了,寧願在地上爬,都不肯放過周無歸,眼神兇狠又偏執地盯着他,好像‘把公主帶回去’已經成了支撐他們行動的唯一目标。

周無歸回頭時剛好看到這一幕,他迅速扭回來,而後又忍不住望過去。

元哥見他如此,便停下腳步。

周無歸也知道,自己恐怕狠不下那個心。

小谷子卻在一旁擔憂地說:“主子,別心軟呀!他們的話未必能信。”

“我知道,”周無歸深吸一口氣,眼圈都紅了,說:“若因我一時任性,致使數萬百姓生靈塗炭,那豈不也是泯滅人性畜生不如?!我,我不管是人還是人魚,我都是人——啊!不管了,回去吧!”

小谷子還想再說什麽,元哥卻先開了口:“別擔心,會沒事的。”

如果這僅僅是安慰,那對此刻的周無歸來說作用不大。但是元哥與他分別時,重重捏了下他的肩膀,望着他的那雙堅定的眼神卻給了周無歸莫大的勇氣。以至于,周無歸目送元哥走遠,只是望着他的背影想着他走前留下的那句話,他那翻騰的心,竟漸漸也平靜下來。

平靜之後,周無歸才發現了一些剛才被忽略的細節。

他在心中默默地想,這是他們倆第二次分開,這次元哥沒有向上次那樣說‘我一定會找到你’,不知他是否已通過剛才暗衛的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想要跟自己保持距離了……

周無歸不知道,他的元哥離開後,就火速出了城,回到了青龍門外的千島國大帳內。他一回來,立刻有數名官員迎上來七嘴八舌彙報公務,他卻只問了一句:“是誰讓将士在青龍門外叫陣的?”

一個官員縮了下脖子,小聲說:“是太子殿下……”

“備車。”

“在,在軍前……”又一個侍衛小聲說:“太子殿下用着。”

“他還幹了什麽?一次說完!”

“他還穿走了您的盔甲戴走了您的面具,聽說蘭姬公主貌美如仙,他還想娶——”

“哼!”百羽元冷笑:“那美人他恐怕消受不起。行了,備馬吧!另外取變聲藥來,再拿一張新的面具。”

很快,青龍門上的大周軍士們就發現,一直叫陣的千島士兵突然偃旗息鼓了。他們正要給皇帝報告這個好消息,一只箭翎穿信射來,信上只寫着八個大字——

不交公主,立即攻城。

信函很快傳回皇宮。同時被送到皇帝手裏的消息還有暗衛的一句話:公主已找回。

周無悔長長松了一口氣,立刻下旨,開北城玄武門,将公主送到北衙禁軍,再由禁軍派人護送公主去東城門處與千島國交涉。他還私下給暗衛又發了一道密旨,無論刺殺能否成功,都要把公主活着帶回來!

而周無歸此時正由暗衛護送着一路與暴動的魚人且戰且退。

就在剛剛,他看到了劉淮以及押送他的另一隊暗衛。皇帝似乎打算把劉淮送給魚人處置,打算用抛出罪魁禍首這種方式來平息這場暴動。

兩隊暗衛在街上相遇,彼此交換完信息,擦肩而過時,周無歸看到劉淮披頭散發兩眼空洞,再也沒有幾天前血洗魚人街時的威風,也不見射傷自己時的跋扈,反而倒顯出幾分可憐來?

真是笑話!

周無歸突然咬牙,整個臉側的青筋都鼓脹起來,他憤怒地想,你劉淮有臉‘可憐’嗎?且不說這些年背靠太後幹多少喪盡天良的醜事,就說今日這般‘險些無法收場’的局面,難道不全是因你而起嗎?害得皇帝和太後的刺殺計劃泡湯也就算了,竟然還害得自己的逃跑計劃泡湯?!

簡直不可饒恕!

“慢着!”

周無歸突然發話,兩隊暗衛不約而同停下腳步,疑惑詫異地向他看來。

周無歸沒有解釋,他擡手拔出了身旁暗衛腰間的刀,指着那邊的劉淮,道:“帶過來!”

“殿下?”暗衛不解,還道:“此人是要犯!”

“我當然知道他是要犯!”周無歸冷笑:“他險些射死皇子,本公主今日不過替弟弟讨個公道,不應該嗎?”

暗衛無話可說。

還是小谷子機靈,立刻将周無歸推過去。

“你你,別亂來!”劉淮吓得連連後躲,卻被身後的暗衛按住肩膀動彈不得。

周無歸抿着唇,雙眼沉沉地盯着劉淮,任憑他如何求饒也不管!他只掄起刀,看着那銀光乍現的刀刃,一寸寸刺入劉淮的肩,在一陣殺豬般的嚎叫聲中,再一寸寸将刀□□,之後,一刀砍下,帶得一串血珠沖天而起。

惡心!

周無歸将刀自劉淮的肩內一點點、慢慢地抽了出來,他說:“記住今日的疼。若你還有命活下來,就別惹你從一開始就惹不起的人。”

這一刀,雖是砍在劉淮身上,對周無歸來說,更像是他在對過去那個自己道別。

那些話雖是對劉淮說,可有一句也是說給自己的——‘若你還有命活下來’!

——他很想活下來。

……

北衙禁軍大營前,早有一隊人馬在等周無歸。其中有禮部侍郎和拿着租借契約的戶部侍郎,還有一個周無歸曾經懼怕,現在卻很想也砍一刀的張濫!

時至今日,這些人對他來說已不重要,因此他只用眼角掃了掃,就登上了早已準備好的攆車。上了車後,有兩個侍女服侍左右,要幫他重新更換嫁衣,他卻說:“你們出去,讓小谷子進來服侍。”

衣服好換,但他接下來要和小谷子說的話卻不能讓外人聽見。

他拉着小谷子的手,道:“太後不會無緣無故把張濫派來。他們必是要在一會兒的和親儀式上做文章,所以,我下車時會讓侍女陪着,想必那兩人也有身手。一旦他們動手,你就駕着這輛車逃命去吧!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活下去。”

小谷子一聽,眼淚就下來了,小聲嗚嗚道:“我不走,我要陪着你!”

“能活一個是一個。”

周無歸平靜地說。

北衙到青龍門,沿官道騎馬前行只需一刻鐘。如今青龍門外全是千島國大軍的營地,禁軍不能靠得太近,便到營地外,派人去通報。很快,千島國的将領帶着一隊人馬現身,站在門內,高聲喊道:“車辇內可是蘭姬公主?露個臉讓我們瞧瞧!”

禮部侍郎立刻出列大喊:無禮之徒,公主豈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周無歸坐在車內,面無表情地聽着他們扯皮,突然車簾被一把拉開,一個肥大的腦袋探進半張臉來。那人一見周無歸眼就看直了。肆無忌憚的視線在周無歸身上來回亂蹿,明目張膽的無禮令人十分膈應,小谷子立刻挺身而出,擋住那人投到周無歸身上的視線,大喝道:“放肆!此乃大周公主,豈容無禮”

那人道:“我看得是我家王妃,關你屁事!讓開!”

說到王妃,小谷子一下子想起元王那些可怕的傳聞,立刻梗着脖子吼回去:“你既然知道公主是你們元王殿下即将明媒正娶的妻子,還敢這般無禮,就不怕元王砍了你的腦袋?!”

此話一出,那大肥球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一變,就連剛才還飄飄然的滿臉色相也因此被吓了回去。衆目睽睽下,只見他不但連退三步,還規規矩矩向馬車內行了一禮,道:“末将藏無參見大周公主。各位大周的使臣,請随我來!”

藏無态度反差前後實在太大,禮部尚書和小谷子這兩個剛跟他吵過的人都被整懵,兩人不約而同愣了愣,又不約而同浮現同一個疑問:元王的名號在千島軍中這麽好用嗎?

車辇和禮部、戶部的官員都被放了進去,張濫帶着的一隊十人太監和随從也給予通行,但是禁軍,那是絕對不可能讓進營地的。

因此,禁軍将公主護送到千島軍營門口,只能調頭回去,若久留恐怕還要被懷疑有其它企圖,對議和反而不利。可是這樣一來,周無歸一行人就真是孤軍深入了。

當公主車辇從東北側營區緩緩駛入中軍營地,整個千島大營都為之沸騰了。士兵們自發地列隊兩側,随着馬車路過,齊齊拍手吶喊,唱起節拍歡快的歌曲。

歌詞大概是千島國的方言,周無歸聽不懂。他坐在車內,耳畔明明是噪嚷震天的叫喊,他卻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他太緊張了,就算把雙手握成拳,掌心裏也全是汗,只因他太清楚,當這輛車辇停下的那一刻起,屬于他的真正戰鬥也将拉開序幕——

刺殺,他要親自完成!

他要将元王的頭顱砸到蕭烈臉上!

他還要,救出他的父皇!

周無歸深吸一口氣,車辇在一陣晃動中漸漸停了下來。他緩緩吐息,最後按住了小谷子的肩膀,将他按在了車上。兩個侍女挑開車簾,一人一邊将周無歸的輪椅擡下了車辇。周無歸最後回頭看去,見小谷子望着自己含淚隐忍,為了不哭出聲音,已将嘴唇咬出血來……周無歸心中難受,就對他打了個手勢,要他挺住。

鼓聲響起,號角齊鳴,周無歸被侍女推着,被衆人簇擁着,在千島士兵們的歡呼和嚎叫聲中緩緩向一輛巨大的車辇而行。那車辇的高背長椅裏,此時坐着一名頭戴紫金面具的高大男子,他身上穿着绛紫色的禮服,禮服的下擺和襟口處都繡着羽毛,且百羽百色,是百羽一族的标志。

所有人都在向他祝賀行禮,更有狂熱膜拜的士兵早已跪地磕起頭來,這人的身份是誰,幾乎不用多說。

周無歸透過眼前的珠簾,眯着眼向上看去,剛好對上一雙同樣探究的視線,那視線與他的相撞,驀然升起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令周無歸一時微愕,就在這時,一道冷光自他眼前一閃而過——

同時,一道寒光自遠方向他迎面撲來!

怎麽回事?難道對方也同樣安排了針對自己的刺殺?!

周無歸側閃時,只覺得兩只箭翎帶着兩道寒氣自他身體兩側對沖着擦過,帶起的風也似有刃,擦在衣物上,滑開了兩道細小的口子。

這令周無歸意識到,兩只箭都非出自凡夫之手。有高手在此。

“保護公主!”

大周這一隊所有人立刻将周無歸圍在中間。

千島國那方,元王沖藏無打了個手勢,藏無立刻嚷嚷起來:“哪個不要命的玩意兒敢在我們王爺面前搗鬼?識相的自己出來,否則——”

“否則你怎麽樣?!”

一個慵懶的男子聲音,突然從半空中響起。

周無歸昂頭看去,就見一人從天上飛下來,風帶起渾身的彩帶像小旗子般獵獵飛揚。聽他的聲音明明就是個男子,可他無論頭上的發飾也好,臉上的妝容也罷,再加上身上的裙裝竟然全部都是仙女的配置……

怎麽說呢?反正周無歸覺得,單扮女人這一項上,自己是甘拜下風!

然而,那人剛落地,第二只箭已破空而來,目标依舊是——元王!

人型代碼

第 8 章 007金絲密語

魚人們如獵豹一般撲向送親的隊伍,收尾夾擊,兩面包抄,明明也沒人指揮,卻憑借彼此之間的默契将各種戰術運用得爐火純青。看得出來,他們彼此之間的合作絕對不止一次。

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經驗豐富的魚人部隊。

幾乎在魚人沖出來的同時,周無歸也掏出火信子想要點燃那朵異香花,他要将燒出的花灰交給這些參拜過踏月的魚人,拜托他們轉交給踏月。這是他計劃中的一環,本打算用更隐蔽的手段傳遞,沒想到魚人比他直接,就這麽毫無征兆地攻了上來。

或許真是那一半人魚血脈在作用,車辇外早已喊殺震天,周無歸卻依舊不覺得魚人會對他造成什麽威脅。

直到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吹得紅紗向車裏凹進來一個弧形後被齊齊劈開,周無歸才意識到,他們的目标好像是自己!

也對,現在的自己在外人眼裏是蘭姬公主,根本沒人知道公主被調包了。

他心裏一驚,也不燒花了,邊收起火信子等物,邊吩咐小谷子:“快拿輪椅扶我下去!”

“主子不要出去,外面太危險了!”

“現在不跑,一會兒可能連命都沒了。”周無歸急得大喊。

此處,離青龍門還有兩條街。

青龍門外,千島國五萬精騎好整以待,銀甲銀盔銀色面具的元王殿下,斜斜靠在攆車的虎座上等待他的新娘。

而京城之內,公主出嫁被魚人襲擊的消息也已傳回皇宮,皇帝大怒,當即調兵增援,又讓暗衛去查魚人暴動的緣由。

很快,暗衛送回消息:因幾日前,南廠掌事太監劉淮帶領戌衛屠戮了魚人街數百名魚人,徹底激怒了他們,這才會在今日前來鬧事。

“把劉淮給朕捆了!盡快平事。”周無悔龍顏大怒,只因被魚人這一攪合,他和太後原本在周無歸身邊部署的戰力不知還能剩幾成。還有,那幾個高手若與魚人鬥起來只怕會兩敗俱傷,若是兩族之間再添一筆血債,到時候可就不是一個劉淮能平事的了。或許京城真會因此陷入內憂外患——

若內有魚人□□,外有千島攻城,公主出嫁時城門一開……那這京城,還真不好說會變成什麽樣子!

不行!

周無悔思及此,立刻又下一道旨意:全力救助公主回宮!傳令青龍門沒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開城!

同一時刻,周無歸在小谷子的攙扶下坐進輪椅,準備趁亂離開。皇帝安排在送親隊伍中的五名暗衛高手,果然有人專門盯着周無歸的動向,此時見他從車辇上下來,似乎要逃,立刻鬼魅般現身擋在了周無歸面前——

“公主殿下請回車辇。”暗衛口氣冷硬,說話時眼睛看着四周,根本沒看周無歸。

這副目中無人的樣子令小谷子看得十分氣惱,他不由大喊:“無禮之徒,竟敢阻擋公主去路,快讓開!”

周無歸早預料到有這一遭,自然也想好了說辭,他道:“我要回宮!車辇被圍無法動了,且太笨重不好調頭,反而不如輪椅方便!是皇兄讓你保護我的嗎?那你跟着來吧!”

他說着,給小谷子遞眼色,小谷子會意,在他說完後,連忙推着他向人少的地方跑去。那暗衛果然跟了上來。此處是魚人街的地界,周無歸想起上次他跑到這裏遇到了劉淮……

這次他本也準備帶着小谷子再去找醬油鋪,準備好的計劃卻全被魚人突襲給攪亂了!

不過,眼下的情形對他來說也不失為一個難得的機會。畢竟,越亂對他和小谷子就越有利!

要找踏月、要傳消息、要離開京城,在眼前的局勢下都得先找到醬油鋪!

周無歸心中飛快地盤算着。

小谷子推着他專往人少的地方鑽。

期間,那個跟着他們的暗衛解決了兩波魚人的追蹤,此時正在與五六個異常高大的魚人纏鬥。

周無歸回頭看到這一幕,知道接下來那暗衛必然有另一番苦戰,而對他和小谷子來說——真正的機會來了!

“快跑!甩掉他!”

周無歸說完,小谷子立刻飛奔起來。

周無歸還教他:“可以踩到橫梁上,跟着車一起滑!”

“主子,前面有店鋪!”拐過一個彎兒後,小谷子驚喜道。

“看看有沒有醬油鋪!”

如果能自己找到,就不用再找人打聽了。

然而這條街上沒有,下一條街竟然還是店鋪,再下一條竟然也是……

主仆二人一口氣跑過四條街,漸漸發現他們周圍的景象變得越來越破敗,确切的說是周圍變得安靜了也更沒有生機了!

“這地方有些瘆人!”

小谷子警惕地環顧四周。

周無歸也看了一圈兒,發現很多房子的房頂都不翼而飛了,還有漏洞,殘垣斷壁,遍地幹枯的血污,甚至碎木堆下還能看到白色的骨頭。

小谷子突然想起了什麽,說:“我小時候進宮前,聽家裏大人說過,魚人街這塊很邪性,不然皇上是不可能把這地方租給東番用的!對了,這裏十幾年前住得都是倭島上來的商人。”

周無歸想,十幾年前我出生了嗎?

兩人說着話,不知不覺就走完了這段詭異的街道,一從街口出來,周無歸就看到前面不遠處挂了塊牌子,上面寫着幾個黑色的大字正是‘醬油鋪’!

“找到了!快過去!”

他一陣欣喜,高興得直拍輪椅扶手。

小谷子連忙推他走近。

可是,兩人在門前拍了好一會兒門,竟然無人應答。

此時屋內,二層的地板上,一對夫妻被捆在一起,嘴裏塞着布,瑟縮在牆角。他們面前是五名身穿綠色鬥篷的高大男子。其中三人正在極快地翻找着什麽,另外兩人一坐一站。

所有人都聽到了拍門聲,卻只有站着的男子拔開窗戶上的竹簾向外看去。

當他看清門口敲門的人一身紅裝時,輕輕笑了一聲,回頭對坐着的男子道:“是一個坐輪椅的新娘子,不會是蘭姬公主吧?她是等不及和你拜堂了,才跑到這裏來找你的嗎?”

“怎麽可能?她不可能知道咱們在此。”那男子聽了好友的話,立刻起身走到窗邊,也拔開竹簾沿着縫隙向下看,第一眼看那紅衣‘女子’的打扮不由眉頭一擰,等再看到那‘女子’腰間的荷包和坐下的輪椅,臉色突然緩和了些。

他不顧好友的調侃,若有所思地琢磨了一下,對另外幾人道:“薩迪,你們都留在樓上不要下來,我下去看看。”

“喂——阿元!”

薩迪話沒說完,阿元已經飛快下樓,他只能遺憾地嘟囔道:“不夠意思。”

阿元随手從樓梯旁的牆壁上摘下一張羊骨面具,邊往下走邊待在了臉上。之後,他似乎還是不放心,又将綠鬥篷的帽子也戴上,這才拉開門。仔細聽的話,還能聽出他開口說話的聲音都比剛才蒼老了許多,只聽他道:“什麽事?”

說完,他還故意咳嗽兩聲,俨然自己就是一個真正的老人,可以說,演得非常賣力了。

周無歸卻不管那些,只問:“老人家,您是醬油鋪的掌櫃嗎?可以先讓我們進去嗎?”

“好吧,”阿元邊說邊側身讓他們進來,又問一遍:“你有何事?”

周無歸手指捏了捏裝在荷包裏的異香花,沒急着拿出來,而是問:“您這裏有藍藥水嗎?”

沒有得到任何回答,他不由擡頭望向面前戴着羊頭面具的人,再次感受到了那種進店時的疑惑——正常的店鋪老板會戴這種可怕的面具嗎?不怕把客人都吓走?!

所以,這個人真的是店鋪的老板嗎?

正因留了這個心眼兒,周無歸想先驗證一下對方的身份,但以這個人的反應來看,答案似乎已經很明顯了。周無歸想要全身而退,明知對方是冒牌貨,卻沒有揭穿,而是選擇陪他演,說:“沒有也沒關系,那我改天再來。打擾了!”

說完,他連忙搖動輪椅,小谷子也忙推着他轉身,就在這時,他們身後的人突然換了一個聲音,急切道:“別出去,外面有暗衛。”

這個聲音一出,周無歸直接愣住了,他一把按住小谷子的手,頭都沒回,就說:“聽他的!”

小谷子:……?

羊骨人似乎輕笑了一聲,邊摘下面具邊說:“果然是你。”

輪椅緩緩轉過來,周無歸望着眼前熟悉的俊顏,笑道:“又見面了。”

小谷子皺着眉,視線在兩人之間徘徊。

那兩人卻顧不上管他,開始敘舊。

阿元打量着周無歸,又是一聲極輕的笑聲,道:“打扮成這樣,出嫁呀?”

周無歸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為了活命不惜扮成女人嫁給男人為妻為妾,他還想給他留一個稍微好一點兒的印象,就搖了搖頭,道:“不是。你之前不是教過我,出門在外要學會隐藏自己,喬裝打扮嗎?”

沒想到阿元卻說:“很成功。要不是認出了你腰間的荷包,我真會以為你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了。”

他似乎沒有一點兒輕視他的意思。周無歸松了一口氣,卻還是将話題岔開,問:“元哥,你知道這家店的老板在哪兒嗎?我找他有急事。”

元哥猶豫了一下,問他:“你找老板做什麽?”

周無歸便拿出了那朵異香花,道:“我想讓他幫我帶個口信給我阿父。你也見過他的,在舞魚池的地下!”

元哥卻一把将那朵花拿過去又塞回了他的荷包裏,邊幫他把荷包的口系好,邊往樓梯口看了一眼,而後他湊到周無歸耳邊小聲說:“樓上有人。”

“啊?”周無歸也放低了聲音,小小驚呼了一聲,問:“那我怎麽帶口信給我阿父?我只知道,這裏的老板認識他。”

“你阿父……我雖不認識,但他如果是人魚的話,聽說傳信不需要燒異香花。你只需要把異香花投到水裏,自然會有水族送到他面前。”想了想,他又補充道:“異香花只有在陸地上傳遞隐秘的消息才需要燃燒讀灰,這花本就是東海的産物,是水族的信箋,就如人類的紙張。”

“你懂得真多。”周無歸點了點頭,摸了下腰間的荷包。

“謝謝。”他又說。

“嗯……”

兩人一坐一站,突然陷入沉默。

片刻後,周無歸對小谷子道:“走吧,咱們去護城河。”

“等等!”元哥說着,将自己身上那件綠鬥篷脫了下來,裹到了周無歸身上,還解釋道:“你那衣服太顯眼了,下次喬裝記得穿樸素些。”

“嗯。”

周無歸又深深看了元哥一眼,回過頭時,神情複雜。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這時,輪椅已經又到了門前,門外很安靜,周無歸卻不知為何竟然期待起暗衛再來一次。

可惜,沒有。

小谷子手握到了把手上。

周無歸突然再次回頭,對元哥道:“要不你背我去吧!”

元哥和小谷子齊齊一愣。

周無歸一本正經解釋道:“我坐輪椅也挺顯眼的,小谷子手受傷了,背我不方便,那個,我——”

“我可以抱你嗎?”話出口,元哥才發現這話有奇異,忙又解釋:“我是說,背你的話,我恐怕你不方便。”

“嗯!”

即使戴着面紗,周無歸此刻的臉應該也是通紅的。但他很高興,剛才在門口時,突然舍不得和元哥就這樣分別,這種情緒很陌生又很強烈。周無歸覺得,大概因為元哥是他交到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所以才會如此。他自幼沒什麽朋友,對友誼也暗自憧憬過,今天剛好情緒到位,他鼓起勇氣邀請了他,他沒有拒絕自己,心裏竟然暖暖的。

真是奇妙的感覺。

“小谷子,把輪椅折上拿好,咱們走。”

說這話時,周無歸神氣飛揚。

他此刻身上裹着元哥的袍子,胳膊抱着元哥的脖子,被元哥公主抱一點兒不覺得難為情,反而像是坐上了王座,還感慨道:“高了就是好,視野真棒!”

元哥和小谷子只有無奈搖頭的份兒。

就這樣出去是不行的,元哥還有一些事情要交代,倒也沒避諱他,直接抱着他走到了樓梯口。

元哥也沒上樓,只因樓上那幾人早都聚集在上面的樓梯口假裝摸牆實際在偷聽了——

雲哥就沖樓上喊了兩句:“不用等我,一會兒你們直接回去。”

周無歸抱着他的脖子,聽到樓上有個男子沉沉地應了一聲好,那聲音很特別,像嘴裏含着烤茄子條。

“這就行了?”周無歸問他。

元哥又‘嗯’一聲,便抱着他,帶着小谷子出了門。

護城河是繞紫禁城一周,從魚人街過去,是向西走,也就是往回走。

元哥道:“魚人街暴動,紫禁城外必然有重兵把守,我們這樣過去,無異于自投羅網,不如去玉帶河。那條河乃大運河分支,河中水族更多更全。”

“行。”周無歸其實無所謂,只要能給踏月把信息送到,哪條河又有什麽關系。他這會兒反倒對元哥的身份很好奇,就問:“你怎麽也穿着綠鬥篷?你也是魚人嗎?”

“我沒有水族血統。”元哥想笑,卻忍住了,還是一本正經地說道:“但我有許多魚人朋友。”

周無歸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說:“是啊,你肯定招魚喜歡!”

“嗯。”

元哥還是輕聲笑了出來,又問:“找到水源後,你準備去哪兒?”

“先出京再說。”

周無歸認真想了一會兒,才這樣答複。

“也好。”

元哥沒再多問。

玉帶河距離魚人街不遠,他們一行三人很快來到河邊。

元哥抱着他在河邊的青草地上坐下來,周無歸拿出異香花默念一聲‘阿父’,松開手後,那朵花輕輕落到水面上,卻不像一朵幹花般漂浮着随波走遠,而是像一個久處沙漠的人,立刻吸水膨脹起來!

原本不過鴿子蛋大小的花朵在遇水之後,馬上就脹大了十倍,那原本如沙子般金亮的顏色也在遇水後漸漸淡化,最終化為一根根金色的絲線彎彎繞繞浮現在一瓣瓣白藍相間的花瓣之間,香氣飄散而出,水面開始晃動,周無歸親眼看着一只金綠色的大鯉魚緩緩游到了岸邊,它向周無歸點了七下頭像是在說什麽話——

周無歸聽不懂,只好也沖它點頭,還說:“拜托你幫我把這朵花送到我阿父手裏,我阿父叫踏月。”

大鯉魚一口咬住□□,将花朵拽入水中,游走了。

元哥放下捂住口鼻的手,感慨道:“傳說中的金絲成文原來真得存在。”

“哪裏有金絲成文?那些金線?”

“嗯,一直以為是傳說,第一次見。傳聞中還說,金絲文源于人魚族,是溝通天地的密語,”他話至此就停住了,見周無歸在發呆也就沒在說下去。

周無歸此刻在想,難怪異香花能列入公主的陪嫁品,竟是傳說中的神物!金絲文是人魚族的密語?!所以,他能使用這朵花的原因在于他有一半人魚的血統,天生就會嗎?

“主,主子!”小谷子這時指着不遠處的半空,顫聲道:“是暗衛!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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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006替嫁開始了

十個時辰後,大臣們選擇了閉嘴。自然是因為他們沒有想到兵不血刃而退敵的計策,按照與太後的約定,這場和親,再沒有他們置啄的餘地。

但是,和親阻止不了,租地卻是磕死也不能同意。皇宮的宮門外,金銮殿的廣場前每天都有大批官員跪地死谏,意思無非就是‘求皇上太後千萬不要答應千島國的賊人将津州租借給他們!那相當于引狼入室後患無窮!’

這兩日,周無歸也在禮部的安排下,在替蘭姬進行公主出嫁的流程。他每次祭拜歸來,路過宮門,看到百官跪成一片的境況,都不免心口發堵。可這件事情光求皇帝是沒有用的,就他這兩天住在皇帝隔壁看來,皇帝每天為租借津州的事已經不只一次發火,有時候他還會摔東西,更多的時候是和什麽人大聲争吵!

他偶爾能聽見幾句,很清楚皇帝的意思也是不想把津州租借出去。可惜,形勢所迫。據說,這次議和的主事是太後的胞弟蕭将軍,以往他是大周最活躍的好戰分子,這次肯出面主持議和也實屬罕見。然而,哪怕蕭将軍出面都沒能把租借的條件啃下來,由此可見對方的态度也是相當強硬。

夜晚,周無歸洗漱完畢,坐在床上,剛用小藍瓶給腿上滴了兩滴藥水,準備活動活動,就聽到院子裏一牆之隔又傳來了皇帝的咆哮:“……去跟他們說,津州灣內海三島原屬大周,可租給他們用,期限一年,這是朕的底線,若是他們還不知足,那就,要戰便戰!”

聽不見與皇帝對話的人說了什麽,但是皇帝的咆哮令周無歸大概能猜到,應該又提了‘太後’,以至于他很快聽到皇帝大怒着吼了聲“朕才是天下之主!”

周無歸在心中嘆了口氣

——看來這些年,皇帝哥哥還和小時候一樣深受太後掣肘,百官懼怕太後的程度比十幾年前更甚。

周無歸邊想着這些事,邊躺在床上做完了一百下擡腿。他就那麽并着兩條大長腿,身上還蓋着被子,上半身也沒動,只擡腿擡了一百下。期間,小谷子進來要幫他吹燈,見他如此行徑,還被吓了一跳。

周無歸卻笑了笑,反而安慰他:“別怕。”又招手讓他到床前,悄聲問他:“讓你打聽的事,打聽到了嗎?”

小谷子連忙壓低聲音,道:“奴才問過了,都說前兩天原公主身邊的管事大宮女被關進了天牢,這次給您安排陪嫁的侍女是從皇上的極陽殿裏選。”

“嗯。”周無歸心不在焉地應一聲,從枕頭下摸出他那個金藍色的小荷包,又從荷包裏拿出了兩片金葉子賞給小谷子。這兩天皇帝哥哥賞賜了他很多錢,他暫時用不上,但是小谷子不一樣。

“這太貴重了,奴才不能要。”小谷子連忙推辭。他是胡公公的徒弟,來之前得師父叮囑自然知道該怎麽守規矩,他可不敢貪二殿下的錢。

周無歸卻不在意地揮了下手:“身外之物而已,你現在在宮裏走動,自然要多方打點,你先拿着吧。出行前,務必将我想知道的打聽清楚,錢不夠再找我來要。”

小谷子連連謝恩,把燈吹熄,只留了一盞靠近門邊,便退到外間守夜。

然而,第二天還不到晌午,小谷子便舉着兩只血淋淋的手抖抖索索地來找周無歸。他十根指頭似乎受了刑,只能用兩手的大魚際夾着那兩片金葉子放到周無歸面前的桌子上,噗通一聲跪了下去,痛哭道:“皇上說奴才不該亂花主子的錢,再有下次就砍了奴才的手!奴才錯了,請主子責罰!”

周無歸心口揪緊,忙讓小谷子起來,歉疚道:“是我考慮不周,害你受罰了。”又喚人進來帶小谷子去看太醫,務必把手看好。

之後,周無歸望着桌上那兩枚沾血的金葉子,陷入沉思。然而也不過片刻功夫,一個小太監就跑到門口禀報說皇上請他到極陽殿有事商議。

周無歸坐上輪椅,由那小太監推着到了極陽殿。

此時,皇帝在書房裏奮筆疾書,不知在寫什麽,但看得出來他很着急。周無歸被推進書房中,皇帝也只擡頭看一眼,道一句:“弟弟稍等。”就繼續埋頭狂寫了。

周無歸自己搖着輪椅到窗前,看了一會兒院子裏的花,意興闌珊,又轉到皇帝的書架前,找了一本游記翻起來。周無歸翻了十幾頁,正聚精會神地讀着關于一座山上某種花的描寫,身後傳來了皇帝的說話聲:“來人,把這封信送到蕭将軍府。”

原來是在給蕭将軍寫信,他轉過輪椅看向皇帝,此時皇帝望着他的眼神很溫和,很難令人将他與小谷子那十根鮮血淋漓的手指頭聯系到一起,但周無歸卻明白,與其說皇帝是在教訓小谷子亂花主子的錢,不如說,皇帝是在敲山震虎提醒他不該打聽的事情不要問。可事關父皇,他又怎麽能不關心呢?若父皇是被太後關了起來,那蘭姬之前為太後辦事,定然知道什麽,因此他才讓小谷子從蘭姬入手去打探消息,如今看來,這事卻被皇帝哥哥給攔下了……

周無歸垂下眼簾,靜靜等待着皇帝走到面前。他沒想到的是,皇帝見他垂眸不語,竟然主動蹲下來,還握住了他放在膝蓋上的手,說:“弟弟,皇兄其實也舍不得你嫁去千島國,所以朕會讓人在你出嫁那天就布好天羅地網,只要元王現身,必将其射殺!”

周無歸沒來由心頭一跳,一個‘不’字到了嘴邊,堪堪被他咬住。最終出口的話變為‘一切旦憑陛下安排。’

皇帝滿意地笑了,站起身拍着他的肩,說:“放心,朕定會護你周全,不會讓你受傷的。”

“多謝,皇兄。”

周無歸溫順而全然信任的樣子,落在皇帝眼中,也熨燙了他的心。他又說了一句‘這幾日你就好好在宮中學習禮儀,三日後,大周和千島會于青龍門外簽署停戰協議,彼時元王會來迎親,那便是動手之機。’

“皇兄,”周無歸用打着顫的聲調說:“我能再陪皇兄多待一會兒麽?”

皇帝有些意外,也有些動容,甩了下袍袖邊将手負到身後邊對他道:“一起到禦花園走走吧。”

周無歸操控着輪椅跟在皇帝身後,只見他在皇帝轉身的那一瞬間,手指抹眉低聲念了一句皇帝名諱‘周無悔’,眼前的光圈中便出現了一些畫面——

盡管那畫面裏沒有聲音,周無歸卻知道這是皇帝此刻內心所想,因此那雙在畫面中快速飛奔的明黃色靴子定然是皇帝周無悔的腳。畫面裏周無悔走得很快,他推開了一扇宮門,院子裏跪着一人竟然是小谷子,小谷子的手上套着夾板,他很痛苦地在喊着什麽……

片刻後皇帝讓人放了他,再度起身往內殿走去。

周無歸看到那殿裏有數盞長明燈,立刻猜到了那是哪裏——是供奉大周歷代帝王靈位的皇家宗祠,也就是宮裏的靈霁殿,前幾日他替蘭姬祭拜祖宗,連去了好幾次。

皇帝到這裏來做什麽?

周無歸正不解,那畫面已切換到了皇帝在牌位後的牆壁上摸索,很快他摸到了一塊磚,心中一喜,目露微笑,将那塊突出的磚推回原位,牆壁向一旁滑開,出現了一道門。皇帝打開門,沿着臺階向下走去,牆壁上鑲嵌着夜明珠,越走反而越亮,直到眼前大亮,竟是來到了一間富麗堂皇的房間。

這房間極大,頂部有許多蜂窩樣的換氣口,不知通到哪裏。房間中央放着一張大床,床上睡着一個人,周無歸只看了那人一眼,就從那與自己相似的五官中判斷出他是曾出現在踏月記憶中的男子,當時他在踏月的記憶中大着肚子,而在這份周無悔的記憶中,這個男子依舊大着肚子——

這個人難道就是自己的從未謀面的父皇?

父皇難道病了嗎?為何十幾年過去,他的肚子依舊大得不正常?!

周無歸憂心忡忡地想着。

畫面中,年輕的皇帝進入房間後沒有理會床上的男子,而是滿屋亂轉似乎在找什麽東西,牆上有很多櫃子,被他粗魯地拉開,終于驚動了沉睡中的人,兩人似乎吵了起來。

周無歸看懂了周無悔的嘴型,看到他喊‘父皇’時,周無歸眼眶發熱,但很快他意識到周無悔之前的一系列舉動,似乎并不是想解救他們的父皇,他似乎就是想要找什麽東西!

畫面中周無悔終于跪在了他們父皇面前,好像在說‘求父皇拿出兵符’——兵符?

而老皇帝似乎提到了‘無歸’……

周無歸一陣激動,他沒想到父皇還想着他,緊接着他又一愣,心口砰砰亂跳,只因他忽然意識到,他的皇兄今日突然說舍不得他嫁到千島,難道并非真的舍不得,而是因為父皇要見他才不得已臨時改變了計劃——

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湧上心頭,像是一股飓風卷來一只巨杵在戳他的心口!

好疼!

周無歸搖動輪椅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他捂着心口,大口呼吸,好像不這樣做,他就要窒息而亡了。

而皇帝也終于發現了他的異樣,他顯然十分急切,但他第一句話脫口而出的卻是:“在這節骨眼上,你可千萬別出意外——太醫!快傳太醫!!”

節骨眼上不能?那,不是‘節骨眼’的時候,我就可以自生自滅了?

周無歸心中突然就很氣憤,十三年的冷宮生活,他本以為是因兒時落水險些喪命的懲罰加之人魚的血統不容于世,才會一朝被關無人問津,原來不是。

至少不全是。

此刻,他特別想問問他的皇兄,這十三年你都經歷了什麽才會變成今日這樣子?這般冷得不像人了呢?難道你過得日子還不如我在冷宮裏嗎?——這,似乎也不太可能吧!

很快,周無歸被一群太監擡走,皇帝在他的視線中越來越遠,紅光圈也因此消失!不過好在,他知道他的父皇還活着,這就足夠了。他不會管周無悔怎麽想怎麽做,他只知道他一定會救出他的父皇,不論付出多大的代價!

之後,他被送回了皇帝寝宮極陽殿隔壁的院子裏。小谷子雙手纏上了厚厚的紗布,被送回他身邊。周無歸發現小谷子似乎話變得更少了,就為他也開了個紅光圈,當看到裏面都是小谷子進宮前被幾經變賣的經歷時,周無歸一陣心酸,他不知該怎麽安慰他,想着這個小太監跟了自己,他們二人便是一榮俱榮的關系,就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說:“我會變強的,以後不會再有人敢随便欺負你!”

小谷子瞳孔微縮,之後像是下定了某個決心,鄭重地點了點頭,道:“奴才也會盡心盡力護着您!您之前讓奴才打聽的那件事……”

周無歸聽他說完,與在皇帝記憶中看到的景象一般無二,便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這事你不用再打聽了。到此為止吧。”

之後的幾天,周無歸一直稱病,不再踏出房門一步。他在想要如何将父皇在皇宮的消息傳遞給踏月。踏月說過他一定會親自救父皇出去,對此周無歸深信不疑。但是,太後說踏月在他手裏,而周無悔卻說踏月不在皇宮,一時間周無歸無法确定踏月的去向,這是他目前最着急的事。

他需要再出宮一次,找到那些穿綠鬥篷的人,他們既然會參拜踏月,想必應該知道他的真實下落。而眼下,他唯一一次出宮的機會就是幾日後的和親!

皇帝想要借和親的機會刺殺元王,刺殺成功他或許是安全的,若是刺殺失敗他還有沒有命回來就兩說——因為,這兩日,兩國交涉最終确定和親當日随他出城的人員數量不會超過十人。因此,皇帝之前承諾他的兩千侍衛、一隊暗衛全都成了空話。而皇帝又想要刺殺,太後也想要刺殺,因此僅有的十個名額中,除了小谷子一個真正的太監,其餘九人中,太後安排了四人,皇帝安排了五人。

而皇帝想要父皇手裏的兵符,父皇似乎想要見自己,那麽皇帝安排的五人在刺殺元王時,多少應該還會顧及自己的性命,太後安排那四人可就不一定了……

而周無歸作為蘭姬公主的替身,朝廷真的會顧及他的性命,将真正的租借契約交到他手裏讓他作為嫁妝帶到千島去嗎?

恐怕也是未知數!

所以,他該怎麽辦?周無歸想了許久,終于在出嫁前一晚想到了一個主意。于是,他叫來小谷子,如此這般吩咐一番,小谷子簡直吓傻了,周無歸卻拍着他的肩說:“……要想保命,咱們只能如此,我再也想不出比這更合适的方法了?或者,你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小谷子搖頭,道:“奴才都聽主子的。”

三日的時間一晃而過,積壓在京城上方的烏雲,仿佛也随着公主出嫁的來臨,悄悄散開了些許。然而,到底是兩國交戰,京城被圍的關鍵期,再尊貴的公主在這種時候出嫁,儀式上也不可能太過鋪張,只能一切從簡,就連沿途圍觀的百姓都稀稀拉拉,人命關天的時期誰還有心思看這種熱鬧?

周無歸坐在公主車辇上,盯着四面垂下的紅紗随車行駛而輕輕晃動,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平靜。他今日穿了一身大紅色的公主禮服,頭上戴着珠簾,眼睛下面由一面金絲繡鳳的面紗遮住了半張臉,腰間挂着公主玉佩和一只鼓鼓的金藍色荷包。

周無歸等車辇使出皇宮大門,一路拐上平安大街立刻解下金藍色的荷包,拉開頂端的帶子,一股異香頃刻飄了出來,他連忙從裏面拿出兩粒藥丸,一粒給自己,一粒給坐在下首陪着他的小谷子。之後,又從金藍色的荷包裏掏出另外一個荷包挂回腰間,再把金藍色荷包中那朵散發異香的如木雕般厚實的幹花悄悄藏進袖子裏。

這花是他那日在皇帝書房裏翻書時偶然看到,正巧在公主的陪嫁物品中也有,便替換了一朵放進之前元哥給他的那個裝滿香料的荷包裏。

再之後,他和小谷子就各自透過車辇的紅垂紗四下張望起來。他們無疑是在找人,周無歸還特地伸出手指又戳了戳小谷子,做口型提醒他‘找穿綠色鬥篷的人。’

車辇一路向東,很快來到魚人街附近。周無歸整個人都緊繃起來,為了看得更遠,甚至腰杆兒都挺得更直,就在他盯着一處人群細看時,小谷子突然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周無歸甚至感覺到他在抖——

而後他順着小谷子指得方向看去,整個人也愣住了!

那是一群身材高大又身穿綠色鬥篷的人,他們此時在一處小巷內,正整齊地列隊,盯着過街的公主車辇像是在盯着獵物一般,發出一股令人膽寒的氣息。

沒錯了,這些應該就是魚人!可又跟他從魚人街曾接觸過的魚人有些不同。不知是他們都站在陰影裏的緣故,還是別的,周無歸總覺得這些人身上的氣息太過陰寒,這令他有一瞬間的猶豫——原本準備扔出去的異香花,便遲了一瞬出手——

就在這一瞬間,綠鬥篷們先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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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005衆人的掙紮

正午鐘聲的聲波如一圈圈水暈在京城上方漾開,舞魚池下,等待多時的人們立刻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鐘聲停罷,絲竹聲起,悠揚的樂曲中,人們昂頭望着水池上方,期待着人魚那龐大又華麗的身姿快快躍出水面,好令他們一飽眼福。

萬千期待中,一道巨大的水柱突然沖天而起,于此同時一尾紅色的人魚躍出水面,他的魚尾如新月玄勾于空中翻轉了兩周,帶起無數水花,如一場華麗的水波盛宴,在空中炸開,又如甘霖入凡塵。

人們高舉雙手争搶着接水,爆發出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

那歡呼聲有多大?大到哪怕周無歸此時身在魚人街口,都能聽見人們的歡笑聲。他回頭往廣場那邊看了一眼,視線因被房屋遮擋,自然看不見踏月卻不經意地看到無數百姓紛紛往廣場飛奔的身影,還有孩子們邊笑邊跑邊喊着:“人魚跳舞啦,一會還要唱歌吶,快去看啊!”

他不知踏月在想什麽,他只能選擇相信踏月能說到做到。而他,現在要找得是醬油鋪。因不知位置,他還得找人問下路,這一回頭剛好看到好長一支馬隊,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人身材異常高大,他們穿着綠色的鬥篷,不慌不忙向街口走來。

周無歸忙向旁邊讓了讓,同時開口問道:“請問你們知道醬油鋪該怎麽走嗎?”

那一隊人,從他面前經過,就像沒有聽見他的話一樣,無動于衷。

周無歸以為是他們沒聽見,就努力昂起頭,又大聲問了一遍,這次走在隊伍最前方的人擡手給後面的人打了個手勢。終于有人騎着馬來到他面前,那人高坐馬上,态度傲慢地給周無歸指了個方向,便調頭就走。

“等等!”周無歸卻急切地喊了一聲,但那人已經走了。

——這人的長相,不就是前不久才遇到過的那個賣昆布湯的老板嗎?!

魚人?

周無歸吃驚地望着這隊漸行漸遠的馬隊,突然發現有好幾個身影都非常眼熟。這些人要去幹什麽?!為什麽穿成這樣子?因為不知姓名,他此刻沒法用紅光圈窺探他們的內心。

只是昆布湯老板的态度前後轉變太快,這令周無歸十分介意,仔細想想又覺心驚!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因為他發現他突然又記不清剛才看到的人長什麽樣子了!就像是為了确認剛才那人到底是誰,周無歸連忙追了上去。好在這隊人看樣子是去廣場的方向,周無歸還有希望追上他們。

他把輪椅滑得飛快,一路穿街過巷終于又回到廣場,綠鬥篷馬隊近在眼前,那些人此刻已經下了馬,正擠在人群外圍,昂頭望着水面之上飛躍旋轉的人魚。

他們也是來看人魚表演的嗎?

周無歸也望向人魚,輕輕念道:踏月,阿父。

就在這時,一陣悠揚美妙的歌聲自半空中飄揚而來,那聲音空靈回響,如百鳥争鳴又如千鐘齊響,普一傳開,廣場上的人聲瞬間停了,所有人都安靜地傾聽起來,臉上漸漸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周無歸也覺得這歌聲極其悅耳,像有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撫慰心靈,他聽得非常享受,卻不似周圍的人那般如墜夢中。因此,他很快發現有細小的水滴自空中滴落,帶着金藍色的閃光,洗禮一般落在了人們的頭頂上。

而天空中的雲層也在這時漸漸變厚,就連清風也開始出現變強的趨勢。

突然,踏月的歌聲變了!

周無歸聽到歌聲中混雜了這樣一句話——

……勾芒已經睜開了眼睛,他允許我們踏上陸地……

散落在人群中的綠袍騎士在聽到這句歌詞後,紛紛跪地行禮,同時,空中炸響了一聲驚雷。好似這是某種儀式,在儀式完成之後,一切都将變得不同!

周無歸被雷聲驚得一激靈,再向天空望去時,他看到有一圈兒黑色的雲自京城的四面八方海浪一般席卷而來,蔓延的速度之快,簡直令人瞠目結舌!

他還從未見過跑得這樣快的雲!

人魚的歌聲還在繼續,周無歸的心卻已經亂了,他眯着眼睛盯着雲層,直到一陣疾風唰地從他臉頰擦過,風去的方向有道身影無聲無息地倒下,周無歸才敢肯定,天空中正在急速來襲的黑影根本不是雲,而是漫天的箭翎!

“敵襲,快爬下!”

他奮力大喊一聲,忙轉動輪椅貼到牆根底下,之後,他無比擔憂地望向水池,而踏月已經不在了。

“阿父!”他大喊。

這時的人們終于從美夢中驚醒,被箭雨襲擊的他們連忙四散而逃,街上頓時一片混亂。周無歸想要靠近水池卻被慌亂的人群兩次撞倒,他好不容易爬起來,街道上已有禦林軍和大內侍衛等各路官兵趕來。

于此同時,京城四方,傳來炮火的巨大炸響,地面都因此顫了兩顫。人們吓得尖叫,不知所措的他們如失去方向胡亂飛奔的羔羊,相撞、踩踏、推搡事件處處可見。

官兵在盡力疏導秩序,可慌了神兒的人們如煮沸的餃子般難以控制,街上依舊亂得不成樣子。

周無歸見此,不但不放棄去舞魚池查看,他不能被官兵抓住,只得暫時調轉輪椅的方向,拼命向魚人街滑去。

‘魚人街、醬油鋪!’他在心中不斷重複這句話。

這一路,他避過了禦林軍,避過了大內高手,避過了兵馬司巡檢,卻在魚人街外的路口,與南廠戌衛的掌事太監劉淮撞了個正着。

劉淮身後跟着一群飛魚騎,看樣子是帶人在圍剿魚人街。他迎面撞上周無歸,盡管周無歸已經立刻背過身去,卻還是被劉淮認了出來。他咧嘴一笑,高聲喊道:“喲,咱家還當是誰呢?這不是失蹤了一天的二殿下嗎?!二殿下這是肯跟咱家回宮了?也是,太後都等了您一天了!”

他語帶譏诮,周無歸當然聽得出來,也知道他是比張濫還心狠手辣的人,于是他調轉輪椅後立刻就跑了起來!身後卻又傳來劉淮的大笑聲:“二殿下還是別廢那力氣了,咱家的弓箭可是不長眼的!你要是現在停下,還能少受點罪!”

周無歸才不信他!拼命搖動輪椅!

劉淮冷哼道:“既然二殿下執意要走,那就別怪咱家不手下留情了!”他說完,立刻拉弓放箭。

周無歸只覺得一道冷風直奔後腦勺而來,他忙向側方躲,緊接着劇烈的疼痛自肩膀上傳來,他還是中箭了,一只手無法再控制輪椅的方向,輪椅撞到了牆上,側翻在地,周無歸從輪椅下方抽出滑板還想跑,四周卻被數道身影圍了起來。

他倒底還是落到了飛魚騎手裏。

肩膀上火辣辣的疼,那箭尖上不知抹了什麽,令他眼皮沉重,頭腦發昏,意識消散前,他看到滿天的箭翎,聽到百姓的各種哭喊,聞到了着火的煙氣,還看到劉淮正嚣張地指揮飛魚騎:“把租借區裏的所有魚人全部捆了,敢動飛魚騎,就要讓他們付出相應的代價!”

“皇上的意思是讓咱們維持城內秩序。”

“這世上能使得動咱家的只有太後……”

……太後,蕭烈……

周無歸最後的意識停留在這個名字上。

同時,他還想着,劉淮要是來找之前撕掉飛魚騎的魚人報仇就錯了,那幾個魚人此刻應該不在魚人街吧,他們去哪兒了呢?那些綠鬥篷……

之後,他好像沉浸入一潭深不見底的水中,浮浮沉沉,像把這十八年來經歷過的一切又經歷了一遍,也好像什麽都沒發生。

直到一陣劇烈的晃動,引得他發嘔,他才再次睜開眼睛。刺眼的光線,紮得他眼睛生疼,好一會兒他才看清他竟然身處在一座宮殿中,看擺設有些像他五歲之前住過的地方。

他眼珠動了動,又看到床前坐着一位年輕的女子,正對着他笑。這女子的臉怎麽有幾分像他呢?尤其是那雙向下彎的眼尾。

她見他醒了,立刻一喜,笑道:“弟弟,你終于醒了,你還記得我是誰嗎?我是蘭姬啊,我可是你唯一的姐姐!對了,你可千萬別再睡着,要睜着眼啊,等我,我馬上回來!”

是她搖醒了我。

蘭姬?

周無歸想了一會兒才記起她是誰。

是了,他是有這麽個姐姐,只不過,她從十幾年前開始,就從來不和自己說話,她總是那麽高高在上,好似在她面前,世間其它的人不過是像蝼蟻般不值一提,她就是蘭姬公主了。

今天這是吹得哪門子風,竟然對自己這麽熱情?

也就是說,他現在又回到了宮裏?!

一陣巨大的挫敗感湧上來,還沒等将周無歸吞沒,耳畔就傳來了激烈的争吵聲,聲音來自一簾之隔的外殿——

蘭姬憤怒地大吼:“憑什麽要拿我的婚姻去換和平?!大周的男子都死光了嗎?皇兄不是都說了願一戰到底嗎?你為什麽要攔着?!”

“你不要亂議國政。”一個男子低沉的嗓音響起。

蘭姬卻被這話激得更怒,狂吼道:“那你就能?!你別忘了,你也不過是後宮一個妃子。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麽?!”

‘啪’!清脆地一聲巨響。

整個大殿都安靜了片刻,之後是蘭姬震驚地聲音:“你打我?!你竟然舍得打我了?!父後,這些年,我也受夠了,你要不現在就殺了我,否則我一旦離開這皇宮,你也別想安寧!你讓我做的事,一樁樁一件件,我都會将其昭告天下,你看皇家那般醜聞傳出去,天下會亂成什麽樣子!”

“你敢?”

“不信可以試試。你殺了我吧!”

“呵,”男子輕笑一聲,又高聲道:“來人,蘭姬公主魔障了,将她帶回寝宮,好生看着,沒有哀家的令,不準她踏出一步。”

殿外一陣騷亂,蘭姬的驚叫最終也只化為了一連串的‘嗚嗚’,就像是被人堵住了嘴。

外殿很快恢複了平靜,周無歸卻盯着那道門簾,屏息凝氣。他知道,現在外殿裏還有人,那個人就是當今太後,蕭烈。小時候,他聽宮裏的人說過,蕭烈是□□皇帝為先皇選的男後,據說出身将軍府,極擅韬略。

周無歸能感覺到蕭烈在外面,卻猜不到他在外殿待了這麽久,既不進來也不離開,是何企圖!而他此刻就算全神戒備着蕭烈來襲,也無法控制地還牽挂着踏月。

沒一會兒周無歸就覺得自己又累了,眼皮變得沉重,就在他快要睜不開眼時,那門簾突然被挑開,進來的人正是蕭烈。

十三年沒見,蕭烈竟然還和當年一樣,臉上沒有一絲歲月的痕跡,他的眼尾也如當年那般狹長而上挑,看人時總好似帶着三分算計,令人莫名想要遠離。

蕭烈手裏拿着塊手帕,一進門就捂到口鼻上,劉淮鞍前馬後地伺候他,見此立刻殷勤地為他搬來座椅,放到離床一丈之外的地方。

他還說:“太後殿下坐遠些,莫要被愚氣污了貴體。”

“你下去吧。”

劉淮連忙點頭哈腰,出去時還特地帶上了門。

蕭烈似乎沒準備多呆,他開門見山:“剛才蘭姬的話你聽到了嗎?”

周無歸搖了搖頭,假裝不懂。

蕭烈嗤笑一聲,道:“昨日千島國五萬騎兵突然圍城,大周為百姓計,主和。今日兩方議和,千島要蘭姬公主,她不肯嫁,你去。”

“我不去。”周無歸又搖了搖頭,補充道:“我是男的。”

“太醫不是說你現在只能穿裙子了嗎?”蕭烈似乎沒什麽耐心,撇了眼周無歸的腿,又說:“你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哀家知道你想要什麽,而那東西剛好在哀家手裏,這才是最重要的。”

“你休想掌控我!”周無歸一下子坐了起來,大概因為憤怒,胸膛劇烈起伏。

“踏月和先皇。”蕭烈又嗤笑道:“兩個人,兩件事。”

周無歸覺得自己在蕭烈眼中就是一個工具,工具的感情似乎完全不在這人的考慮範圍內,如此冰冷的感覺,令周無歸同樣覺得此刻跟自己對話的人也不像是個人,而是如桌椅板凳這般沒有感情。

周無歸瞪着蕭烈,整張臉都崩緊了。

他抱着被子,全神戒備,腦海中也飛快地計較着,片刻後,他道:“你說。”

蕭烈道:“你替蘭姬嫁去千島,哀家可以放了那條魚。但是,若你想從哀家身邊帶走先皇,光是這件事可不夠。”

“那你還要怎麽樣?!”

“除非,你能取下千島元王的首級。否則,一切都沒得聊!”

“我要先見人!”

周無歸怒吼了一聲,吹出的氣息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旋風,直撲蕭烈而去,竟把他吹得微微晃了一下。

兩個人都一愣。

随即,蕭烈站起身,只留下一句:“你有得選嗎?”便揚長而去。

周無歸卻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整個人突然軟了下來。

他不會天真的指望蕭烈真能答應自己,就算他答應了,他也不會信。同樣的,他也并不是真答應替蘭姬去和親,他依然得想辦法逃出去,或者盡快見到踏月。

和蕭烈的談判對周無歸來說毫無意義,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一點信任的基礎,也沒有同等的籌碼,蕭烈之所以還這麽做,無非是想借此控制他罷了。

要挾,蕭烈慣用的把戲。

那麽,同樣的招數為什麽不能用在蘭姬身上呢?只是因為蘭姬手裏握着他的把柄嗎?

周無歸仔細回憶了一番他聽到的關于那兩人吵架的內容,猜到應該是發生了一些事,以至于蘭姬好像根本不拿他這個父後當回事了。但是,他記得小時候,蘭姬可是把太後挂在嘴邊崇拜着。看來,這些年這座皇宮裏可真是發生了許多他不知道的事!

恐怕就是剛才蘭姬那番大吵大鬧,才致使蕭烈意識到蘭姬不好控制,這才又起了更換和親人選的心思。可為什麽偏偏是自己呢?

還有一件事令周無歸非常介意,就是蕭烈要他刺殺元王。

元王是誰啊?

周無歸覺得,他得找人問一問他昏迷的這一天一夜都發生了什麽。

他想要下地,卻牽動了肩膀,一陣劇痛傳來,才令他回想起自己之前受了傷。他解開上衣的扣子想看一眼傷勢,卻發現傷口竟然已經愈合了,只是還不能受力,這個恢複速度根本就不像是他的身體!

怎麽回事?

猛然間,周無歸想起在舞魚池廣場下的木桶中,他的衣服曾經吸光了整桶的血,那是踏月的血,那些血難道全部都滲入了他的身體嗎?那他的腿——

周無歸一把掀開被子,又撩起裙子,他腿上那層透明的膜,原本只是淡淡的粉色,如今卻變為了深紅色,隐隐的還能看到有經脈一樣的凸起,就連兩腿之間的縫隙也從原本一層膜變成像往裏面吹了氣,鼓了起來。小腿之間的膜雖然沒有連在一起,但是那膜也向外延長了許多,還将雙腳也包裹了進來。

這是……

周無歸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怪異感覺,他此刻看着自己的腿,終于能看出一點兒尾巴的樣子,但只要一想到這些變化都是踏月的血換來的,他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了。

他安靜地坐了一會兒,默默将裙子放了回去。

周無歸喊了兩聲‘來人’,外面終于有了動靜。進來的人是個年輕的小太監,他一進門就堆着一臉假笑,問:“二殿下有什麽吩咐?”

“這兩天外面怎麽樣?”周無歸問。

小太監沒想到他問這個,頓時正色了不少,憂心忡忡地說:“昨日千島國兵臨城下,聽說是為了津州租借區的事,要陛下簽下契約答應将津州租借給他們。陛下不肯,親自帶禦林軍沖殺,兩次,都險些回不來。聽說,對方領兵大将是元王,他極擅用兵……”

元王?

這下,倒是說得通了。但是,周無歸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腳,總覺得蕭烈把這個任務交給他,不過是換一種花樣要他的命罷了!他怎麽可能殺得了那種武将,可如果不去做,父皇和踏月又該怎麽辦?

這一刻,周無歸覺得自己被逼到了懸崖邊上。

他又有些喘不過氣了。

小太監發現他的異樣,連忙給他倒了杯水。看起來,他是伺候慣人了。

周無歸握着那杯水放在手裏轉,并沒有喝。等了一會兒,他胸口的氣散開,他才又問:“如今京城內可有千島軍隊?”

“沒有。今早西山大營和北衙大營的禁軍聯合奇襲,已經将西側和北側城門外的敵軍趕到了東南。自從陛下親自殺敵,據說三軍士氣高昂。”

“陛下可有受傷?”

小太監神情閃爍起來。這一看就能猜到,肯定受傷了。

周無歸想起兒時受過這位皇兄諸多恩惠,便道:“帶我去見皇兄。”

“這,這不行。太後有令,讓奴才在這殿裏好生照看您,沒說能出去。”

兩人就此僵持,與他們一牆之隔的另一間殿中,太醫正在給皇帝手臂上的刀傷換藥,太後蕭烈坐在一旁,臉色緊繃,視線并沒有落在皇帝身上。

太醫很快退下。太後蕭烈這才開口:“連你也不聽哀家的話了?”

“父後,”皇帝連忙起身行了一禮,卻淡淡道:“兒臣不敢。只是,父後有沒有想過,蘭姬不想嫁,卻讓無歸替嫁,這從性別上就瞞不過去,到時元王發覺我們欺騙,兩國的戰争還會再起。那還不如就此抗争到底,雖說眼下稍顯窘迫,但立刻調集大軍支援京城也未必趕不及,兒臣懇請父後為天下百姓考慮,将兵符拿出來吧!”

“兵符動則天下動,不到萬不得已,怎能輕易動它?!”蕭烈無聲哂笑,又道:“依哀家看,皇上還是太年輕了,總想着打打殺殺可不行。你與其打兵符的注意,不如去看看無歸,他若是能殺了元王,你不也照樣可以高枕無憂?也不枉費你辛苦将他養大。”

“無歸怎麽可能殺得了元王?!”這話說出口,年輕的皇帝多少有些動容。

“是嗎?”蕭烈卻譏诮道:“你別忘了,他是誰的種。你再想想,這些年你最忌憚的,到底是什麽?”他說着,站起身,拍了拍年輕皇帝的肩,留下一句:“別忘了,你才是哀家的兒子。”便揚長而去。

皇帝獨自在空蕩的大殿中站了一會兒,沒人知道他想了什麽。

片刻後,皇帝負手去了隔壁的宮殿,他進門時,聽見一個少年,氣呼呼的聲音,怒喝:“你若不聽話,就不要在我面前伺候了!你走吧,滾!”

“二殿下,真是太後有令,奴婢不敢……”

皇帝給自己身邊的太監使了個眼色,那太監立刻先行一步,進到裏屋門口,打着簾子,高唱:“陛下駕到。”

這一聲通報,剛才還跟周無歸狡辯的小太監立刻吓得禁聲,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他哆哆嗦嗦,周無歸卻激動得也顫了起來——十三年沒有見面的皇兄,來看他了!

“你長大了。”皇帝一進門,一眼看到床上那張美麗的臉,險些不敢認。他的視線從那小巧的下巴掃到豐滿的嘴唇再到窄細的鼻梁最後落到那雙眼尾下彎的眼睛上,不得不感嘆這張臉和他們的父皇太相似了。

周無歸也在打量他,他被關進冷宮時皇帝十二歲,臉上稚氣未消,如今倒是沉穩許多,單論長相,倒是沒太大變化,像太後居多,尤其是那雙眼。周無歸看了片刻後說:“皇兄倒是沒怎麽變。”

“嗯。”皇帝在床邊坐下來。

兄弟二人互相望着,明明之前千言萬語,此刻卻全如鲠在喉,竟然好一會兒誰都沒說出一句話來。

後來,“你的傷怎麽樣?”兩人竟然又同時開了口。

“我沒事。”

“我還好。”

竟然又同時回答。

這下,之前那點生熟也一掃而光,皇帝伸開手,将周無歸抱進了懷裏,如小時候那般拍着他的背,說:“這些年你受苦了,皇兄沒能護好你。”

周無歸的心一下就軟了,眼眶也紅了,他反手緊緊抱住了皇帝,甚至不知該說什麽,他确實受了很多苦,卻又不能全怪皇帝。

“當年,你也才十二歲。”

最後他這樣說。

皇帝松開了他,仔細看着他的臉,道:“如今你也長大了,能為皇兄分憂了。皇兄正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我嗎?”周無歸有些沒自信地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聽周無歸這樣一說,皇帝到了嘴邊的話又堵住了,內心裏有股負罪感在翻騰。在周無歸叫了一聲‘皇兄’後,皇帝突然笑了笑,說:“幫朕再去喂一次魚吧。”

“诶?”周無歸臉上的驚喜逐漸放大,到後來淚光閃動,最終到底沒哭,而是又抱了皇帝一下,說:“皇兄,謝謝。”

于是,時隔十三年,周無歸再度坐在了輪椅上,抱着一只盛滿海水的大陶罐,來到了皇家水族館。那只原來住過踏月的水族箱卻是空的。

這讓周無歸整個人瞬間清醒過來,他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他回過頭,他看到了剛剛分別的皇帝陛下就站在他身後。

皇帝臉上是如釋重負的表情,他走到周無歸面前,摸着他的頭頂,語氣比之前要輕松許多,說:“這世上朕唯一不想騙的人就是你。踏月不在皇宮裏,也不在太後手裏。”

周無歸剛想說謝謝,就聽皇帝又道:“但我們要救父皇,只能答應太後的條件,用元王的首級作為交換。現在有一個可以接近元王的機會擺在眼前,能利用這個機會的人只有你、朕和蘭姬。”

“皇兄是說,替嫁?”周無歸瞪大了眼。

皇帝颔首,又道:“朕清楚這些年蘭姬只想離開皇宮,她不會乖乖去和親的。在她心裏只剩她自己了。所以,朕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你了!無歸,你放心,此行兇險,朕會派人保護你的。”

“我,我……我!”周無歸百感交集,一連說了三個我,才終于把心裏那句話說出來:“我不想死。”

“你不會死。朕會派兩千皇家侍衛随你而行,還會派十名暗衛貼身護你安危,朕還會讓胡公公的徒弟小谷子陪着你。對了,你還不知道吧,胡公公還活着,朕命太醫把他救下來了!”

“什麽?!”周無歸一聽胡公公還活着,整個人既驚又喜,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他邊擦邊笑邊說:“太好了。”

“走吧,朕帶你去看看他。”

在北五所的一間太監房裏,周無歸見到了閉目養傷的胡公公。他似乎睡得很不踏實,門簾一挑他就睜開了眼睛,而後他就看到了雙眼含淚卻努力在笑的周無歸。他那雙渾濁的眼立刻瞪圓,不敢置信地想要爬起來,卻被周無歸給攔住了。

“你別起來了。我也沒事,就是來看看你。”周無歸安慰他道。

老太監的眼淚流了下來,感嘆道:“殿下沒事就好,不然老奴就是死了,都沒臉見先皇了。”

“我父皇他在哪?我能不能見他一面?”周無歸抓着老太監的手,急切地說。

老太監卻搖了搖頭,用口型說了句‘太後’,雖無聲無息地,周無歸看懂那口型的意思後,依舊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壓迫。

而後,他艱澀地有些難以啓齒地對老太監說:“皇上安排我去敵國和親。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來。”

老太監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說:“先皇曾說過,将來整個天下都會是殿下的。如今殿下終于能脫離冷宮,依老奴看無論去哪兒都免不了要闖蕩一番!殿下,心中不迷,則行不迷!”

周無歸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老太監有句話說得對‘脫離了冷宮到哪兒不是要闖蕩一番?’至于是死是活,也絕非誰的一兩句話,說了就算。

“我,”周無歸道:“想要闖出一條活路來。”

老太監則道:“這後宮裏,沒人能護住你,也沒人能容得下你,不必留戀,倒不如去外面看看,興許能謀個活下來的生機……”

這天之後,蘭姬公主即将和親的消息,在後宮中傳開。

前朝的主戰派聽聞此訊後,紛紛上書請戰,甚至不少老臣在早朝上就跪地痛哭,高聲進谏:“大周立國數百年,從未受過這等奇恥大辱,我泱泱大國竟被一番邦小島圍攻一日就送公主前去求和,這等搖尾乞憐之态實在難堪至極!某,實在不敢同流合污,願就此請辭,望陛下恩準!”

“某,也願請辭,望陛下恩準!”

“某也……”

三朝元老紛紛請辭致仕,皇帝一言未發就吐血昏倒。一時間,朝野上下議論紛紛,朝綱好像下一秒就要廢了,太後出來說了一句話:“若你們能在十個時辰內,拿出既不使京城血流成河,又可使那小番國順利退兵的妙計,哀家替你們去勸說皇上,就不議和了。若拿不出妙計來,就閉嘴好好看着。”

一時間三公九卿全部聚集禦書房晝夜不歇推敲退兵之策。另一邊,整個後宮和禮部、戶部則為和親之事忙得不可開交。

這些年,蘭姬公主被太後養在膝下,如今已是過了二十歲的老姑娘。前兩天聽說她和太後大吵一架就病了,如今開始準備和親的事衆人才知道,公主不是病了是崴了腳,這不,都坐上輪椅了呢!

周無歸換上了蘭姬的裙裝,梳了她貫常的發飾,僅在臉上帶了層薄薄的紅紗,沒有人質疑他的身份。

他坐在輪椅上,望着身邊忙碌的宮人,思緒漸漸飄遠,也不知道敵國那元王是否真如傳說那般面目可憎,殺人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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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004你就是我爸爸

那是一雙金藍色的眼睛,望過來的時候帶着專注和動容,眼神自睜開的那一瞬由鋒利逐漸柔軟,會讓人被其中波濤洶湧的深情吸引,很輕易便沉溺其中。

周無歸就是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逐漸沉淪,直到他的雙手扒上大木桶的邊緣他才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他竟然不知不覺脫離了輪椅,靠雙手撐住木桶的邊緣站了起來?!

怎麽回事?被蠱惑了?!

周無歸心中警鐘大作,此時,耳邊盡是嘩啦啦的鐵鏈抖動聲,他忙向那懸吊處看去,就見那金藍色眼睛的男子,正雙手後揚,拽住肩上的鐵鏈企圖蠻橫地把它們硬□□——

“快住手!”周無歸看着都替他疼,不由出聲阻止。

男子像是沒有聽見,動作并沒有遲疑,周無歸卻着急地加大了聲音,然而他一句話還沒喊完,就聽到兩聲清脆的巨響,竟然是男子徒手捏碎了鐵鏈的環扣!

周無歸愣住。

緊接着,男子的手臂換到腋下,将剩餘的兩根鐵鏈也捏爆了。随着鐵鏈落下,水花四濺,翻卷而起的水花潑了周無歸一臉,他連忙撸了一把,卻又愣住,伸出舌頭舔了舔,竟然是鹹的。

周無歸伸出手又鞠了一捧水,還沒嘗就聽到一聲嘩啦的水響,剛剛還在水桶另一邊的男子瞬間就出現在他眼前——‘呀!’

眼前突然出現一張臉,周無歸被吓得小聲驚叫。

那張臉的主人卻裂開嘴笑了笑,終于說了第一句話:“這只是普通的鹽水。”

周無歸聽出了話中的遺憾,瞬間被勾起記憶,說:“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曾經和皇兄——不,是現在的皇帝陛下,一起喂養過一條人魚,他最喜歡的東西也是海水。”他說到這裏,目光柔和,頭卻低了下去,再擡起時他望着眼前的這張臉,道:“他的眼睛也是金藍色的。尾巴也是金藍色的。我曾經幻想過無數次,他摘掉面具會是什麽樣子——”他說到這裏,擡起了手,小心翼翼地接近男子的臉,直到指尖觸碰到男子的臉頰,而男子并沒有反感,反而是眼神随着他的碰觸柔和下來,他甚至也伸出手,也小心翼翼地撫摸周無歸的頭發,還揉了揉他柔軟的發頂。

一股久違的被周無歸珍藏在記憶中的安全感湧上來,那是他很小的時候,一條人魚給予他的,他後來才知道的父愛。這令他放下心,繼續道:“今天,我想我應該找到了答案。”

那一刻,近在咫尺的臉上,那雙金藍色的眼睛緩緩合上了。但是,周無歸掌心下皮膚的顫抖依然暴露了此刻這名男子內心的情緒是何等炸裂的狀态,很快男子輕輕擡起手抓住了周無歸放在他臉上的小爪子,同時,他睜開了眼睛——

雙目赤紅!

他說:“你認錯人了,我不是金藍色的眼睛,也不是金藍色的尾巴!”

一陣巨大的水響,一條金紅色的魚尾赫然擡起,帶起一串串淡紅色的水珠,打濕了大片地面。

“好好看清楚,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說這話時,他的臉上只剩下冷酷一種情緒。緊接着那尾巴收回木桶裏,拍打水面濺起的水花再度潑了周無歸一臉,像是要将他潑醒似得。

周無歸卻突然大喊:“我不信,我一個字兒都不信!你就是踏月!你就是!”

“我說了你認錯了!”

“我沒有!”

周無歸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他雙手抹眉開出一個紅圈影,甚至大喊了一聲‘踏月’!紅光圈中出現了很多畫面,有些是他五歲之前被踏月抱着泡在水族箱裏學游泳的畫面和唱歌跑調被踏月和小皇帝無情嘲笑的畫面,有些是他從沒看見過的景象,其中出現最多的竟然是一個大着肚子的男人,那人長得有幾分像周無歸,他明明在流淚,卻還在親吻另一個男人——

就在周無歸即将看到另一個男人的臉時,木桶裏的人魚突然再次湊到他眼前,兩人幾乎鼻尖相抵,人魚臉色不悅,沉聲問:“你在幹嘛?!”

紅光圈就此中斷,周無歸卻更加有底氣地說:“你就是踏月。”

“踏月已經死了。”

周無歸沒想到人魚會這樣說,整個人都愣住了。人魚似是不忍看他,撇開臉,又背過身往木桶另一邊游去。

周無歸忽然大喊一聲:“這更不可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他是我的阿父,我有權知道都發生了什麽?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如果你真是他的同類!”

人魚的背猛然一僵,在周無歸說出‘他是我阿父’這句話時。緊接着,他不敢置信地回過頭,第三次撲到周無歸面前:“你剛剛說什麽?”

周無歸被人魚此刻的表情所攝,吶吶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竟然把這件事告訴了你,”他深吸一口氣,似是壓住了極大的怒火,問:“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周無歸下意識後退半步:“全,全皇宮……”

‘砰’地一聲,木桶中爆開一個巨大的水球,人魚突然豎尾而起,竟有一丈多高,他似乎在極力控制自己,但是尖利的牙齒和鋒利的指甲卻還是自唇、指間冒出,同時,周無歸眼睜睜看着他的眼睛變成了紅色!

他發怒了!

周無歸不明原因,但結合兩人的對話仔細推敲,還是能推測出他生氣的原因是‘有人把踏月是自己父親的事宣揚了出來’——難道在這條人魚眼中,這也是件丢人的事嗎?

周無歸的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他望着人魚,說:“你不願意告訴我就算了,反正我為自己能做他的孩子感到驕傲!我絕不允許有人把這看成是丢人的事!就算是人魚的同類也不行!”

周無歸說話的時候,人魚也在失神地小聲碎碎念:“……全後宮都知道了?不是只有幾個太監……又是謊言,都是騙子……”

周無歸見人魚雙眼再次赤紅,狀況很是不對,連忙又大喊‘踏月’,然而人魚只是擡起赤紅的雙眼将頭轉向了他,并沒有恢複的跡象。周無歸卻無比清晰地預感到了危險地靠近,他顧不上開紅光圈窺探,也無法做到立刻沖到他近前,但他的聲音可以即刻傳達,所以他喊出了珍藏了十八年的那個稱呼——

他喊:“阿父!”

像是一句咒語,人魚的身體都因此劇震,眼瞳的顏色也随之發生了變化,紅和藍交替閃動,之後他像是累了,身體緩緩沉下來,沉入了木桶中。

周無歸坐回了輪椅上,操控着輪椅滑到那頭,探身看去,與昂面躺在水裏的人魚,隔着一層水對視。

兩人都沒再說話,卻又好像說了千言萬語。

人魚吐出一串氣泡,明明沒有聲音從水下傳出來,周無歸卻聽懂了他的意思,答道:“今天有一條黑魚被帶到冷宮門口掀魚鱗,我沾了他的血水,腿上長了一層膜,我以為他在這兒。”

嘩啦一聲,是人魚破水而出,他顯得有些激動,一把拉住周無歸的胳膊說:“長膜了?我看看。”

周無歸掀起裙擺卻擡不起腿,人魚倒是靈活,探出去上半身,湊近了看,之後又碎碎念道:“怎麽才這麽薄一點?”

“這是什麽?”周無歸追問。

人魚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說:“應該是尾鱗就——”

“尾鱗?!”周無歸瞪圓了眼睛,“我真的長尾鱗了?!太,太好了!”他感動得要哭,到把人魚那句‘就是有點醜’給堵了回去。

人魚卻望着他的輪椅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沾了血才長出來的?”

見周無歸點頭,人魚就背過身去,撩開那頭藍黑色的長發,将後背上的兩個插在蝴蝶骨裏的鐵環露了出來。

“替我拔掉。”他說。

“不行。”周無歸拒絕道:“我下不去手。你會疼死的。”

人魚便沒再言語,而是飛快地抓住了兩根鐵環上的半截鐵鏈,以極快的手法,在眨眼之間像拔蘿蔔那樣将釘入他身體的鐵環拔了出來,瞬間血流如泉,大木桶中的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瞬間染紅。

“趕緊止血!”周無歸急得立刻撕扯裙擺。

“不用。”他說着,從腰間不知什麽地方摸出一只金藍色的小瓶子遞給周無歸,說:“把這裏面的水,替我倒在傷口上。”

周無歸連忙照做,那傷口竟然真得慢慢愈合,看得周無歸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了,“這個,這是?”

“這是藍藥水,在魚人街的醬油鋪裏可以買到。先不說這個,你先到木桶裏來。”人魚說着向周無歸張開手臂,周無歸也沒有遲疑,順勢就撲到了他懷裏。

抱住的那一刻,兩人都愣了下,腦海裏同時浮現出一副畫面——

五歲的周無歸,第一次獨自來到皇家水族館。他坐在小小的輪椅上,肚子上綁着一只巨大的陶瓷罐,像是擔心水撒出來,他轉動輪椅的轱辘小心翼翼地靠近水族箱,好不容易到了近前,立刻昂起小臉,帶着無限的欣喜,邀功般大喊:“踏月快看!我給你帶了好多海水來!”

健壯的人魚探出半身,将小豆丁從輪椅裏抱起,放到自己的肩膀上,再摘下陶瓷罐将海水從頭頂上淋下來,濺得兩人滿身都是,他們卻無比歡樂,相對着大笑……

周無歸天真地邀請踏月:“皇宮裏可大了,還有很多好玩兒的地方,我們一起去玩兒啊?”

踏月嘆息道:“即使在同一個地點,每個人的世界也不是一樣大。”

……

“抱歉,我今天沒有帶海水來。”

周無歸說。

沒有回應,也沒有反駁。

人魚将他抱進了木桶中,冰涼的觸感從腳心漫上來,周無歸不由打了個寒顫。

這次人魚發出了聲音,卻更像自言自語:“怎麽會怕冷?”

周無歸咬牙忍住,說:“不冷,只是太突然了。”

“腿有什麽變化?”人魚問。

周無歸摸了兩下,搖了搖頭。可幾乎就在他剛搖完頭之後,木桶裏的紅色開始快速消失,同時周無歸身上那件棕色的長裙開始變色,就像之前那次一樣,水中的紅色附着在衣服上……

周無歸欣喜道:“之前也是這樣,黑魚的血——”随即,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兩只小爪子立刻向人魚的尾巴抓去。

人魚也立刻明白他想幹什麽,直接把尾巴豎起來,亮給他看,還道:“看清楚,我的尾巴是紅色的!我不是你要找的黑魚!”

周無歸皺着眉擡手要摸,那尾巴立刻收回水裏,還拍出一大串水花又濺了周無歸一臉!

周無歸卻好似看穿了一切,追問道:“你是踏月,你的尾巴為什麽會變黑?”

人魚道:“你不要自以為是,或許是人魚的血對你的尾巴都有效。好了,水透明了,你可以出去了!”

周無歸被一股巨大的甩力,很不溫柔地扔了出來,卻不偏不倚正好摔進他的輪椅裏。

人魚背過身去,聲調明明抖得不成樣子,卻偏要擺出十分嫌惡的語氣,對他低吼:“麻煩的小子,你現在可以滾了!表演的時間快到了,你別在這礙手礙腳!”

“才十三年沒見,你怎麽變得這麽不坦率了?踏月,不,阿父,你知道嗎?胡公公說我父皇還活着,他還等着我去救他!胡公公今天為了保護我,死了。他臨死前讓我來找你,可你卻只會趕我走?!”周無歸說到這裏,突然特別憤怒,大喊道:“我現在走了,你不要後悔,我一個人也照樣可以把父皇救出來!”

他抹了把眼淚,賭氣般擺弄輪椅想要調頭,突然背後再次響起那種破風箱般的急促喘息,他連忙回過頭,就見踏月兩只眼睛依舊變成了深紅色!他不斷重複着一句話:“蕭烈,你這個騙子!”

“蕭烈?”周無歸愕然,連忙撲到人魚面前:“太後他騙了你什麽?到底是怎麽回事?!”

然而踏月卻只重複那句話,回答不了他!

周無歸見此,只得将踏月再度按回水中,當那些小氣泡不再飄起,踏月也總算平靜下來。

這次,他一鑽出水面就抱住了周無歸,他激動又內疚得說:“對不起,我的孩子!”

周無歸一直忍着的淚水終于可以放肆地流下來了,他哭着說:“十三年了,我每天都在想你!不論誰說你死了,我從來不信,你那麽厲害那麽強壯怎麽會随便就死掉呢?”

踏月安靜地聽他把話說完,又不舍地揉了揉他的頭,卻還是催促他:“你聽我說,這裏的一切我會處理,你既然逃了出來,就去魚人街的醬油鋪,你只要說買藍藥水,會有人送你出京城的。一切,等我們下次見面時,你自然會明白。”

踏月在說這話時,臉上的神情十分痛苦,周無歸見此,也不忍心再逼迫他,便點點頭,道:“我知道了,我這就去魚人街。”

他依依不舍地滑動輪椅,踏月突然又道:“等等。”

周無歸立馬停住,他胸膛有些起伏,甚至有些期待地望着踏月,他多希望這時候踏月能讓他留下,和他一起并肩作戰。

然而,踏月卻只是将剛才那個金藍色的瓶子遞給了他,說:“藍藥水,每天往腿上滴兩滴或許會有幫助。”

周無歸失望地接過藍藥水,又用力抱住了踏月,閉着眼睛大喊了一聲:“不要死,我一定會救你和父皇出去!”

“我會救他的。”

踏月說這話時,呼出的氣息是真正的寒氣,白色的霧氣撲面而來,甚至冰到了周無歸。

可是,踏月沒有給周無歸再度說話的機會,而是用一陣水汽疾風卷起那張輪椅連同周無歸一起直接送到了樓梯上面的入口。

當門被一陣疾風猛然吹開,元哥正在門口和兩個去找錢袋卻空手而歸的侍衛各種狡辯,大風直接掀起他們的袍角也遮住了他們的視線,一輛輪椅就在他們中間的縫隙飛了過去,還将兩個侍衛撞翻在地。元哥反應飛快,立刻從新買的輪椅上站起,就順着風追着周無歸跑了。他一把抓住周無歸輪椅的把手,踩在後杠上,飛快滑動輪子,幾乎眨眼間就操控輪椅拐進了最近的一條街。

等那兩個看門的侍衛從地上爬起來,面前只有一張空了的輪椅,他們只會以為是剛才那陣大風把輪椅上的人卷走了,也只會以為撞倒他們的是輪椅上的人。

這些就是剛才那一刻,元哥心裏的計劃。此時,他邊推着周無歸往魚人街走,邊當笑話一樣講給心事重重的少年聽,希望能逗他開心,卻效果甚微。

“元哥,”兩個人快走到魚人街時,周無歸突然問他:“你說,有什麽原因能讓一個明明很強大的人甘願被囚禁許多年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

元哥斟酌着給了一個這樣的答案。

前面眼看就到魚人街口了,周無歸擔心元哥受到魚人的排斥,就道:“前面我自己過去吧,魚人們似乎不希望人随便踏入他們的領地。”

元哥挑眉:“?”

“就是,”周無歸想到那個被撕扯的飛魚騎,心口又開始發堵,道:“魚人會吃人的吧?”

沒想到元哥聽了這話,卻‘噗嗤’笑了,他還彈了周無歸的腦袋一下,像一個教育異想天開小屁孩的大家長般,說:“怎麽可能啊?”又跺了跺腳,“這可是在陸地上。”

周無歸詫異道:“可是我親眼所見……”他将之前在魚人街的經歷講給元哥聽,邊說邊見元哥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終于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忙問:“是有什麽不妥嗎?”

元哥‘嗯’了一聲,似乎也是極其糾結,但他只是問:“這事你還告訴了誰?”

周無歸搖了搖頭,他連踏月都沒來得及說。

“聽着,小乖,”元哥一把抓住他的肩:“這事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記住,是任何人。我可能要回家一趟,事情處理完,我會去醬油鋪找你的。”

“我不知那時候我還在不在醬油鋪。”周無歸誠實地道。

“沒關系,我會找到你的。”元哥說着,從自己腰間解下一只香囊,親手給周無歸挂到了腰帶上。系好帶子後,他還拍了拍那香囊,極其自信地一笑,對周無歸說:“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好吧。”周無歸昂頭看着他,只說:“那就下次再見。”

兩人就此分別,一人搖動輪椅拐進魚人街,一人飛奔向熙攘的街道。

這時,鐘鼓樓傳來午時正刻的鐘鳴,萬人期待的人魚表演終于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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