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004你就是我爸爸
那是一雙金藍色的眼睛,望過來的時候帶着專注和動容,眼神自睜開的那一瞬由鋒利逐漸柔軟,會讓人被其中波濤洶湧的深情吸引,很輕易便沉溺其中。
周無歸就是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逐漸沉淪,直到他的雙手扒上大木桶的邊緣他才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他竟然不知不覺脫離了輪椅,靠雙手撐住木桶的邊緣站了起來?!
怎麽回事?被蠱惑了?!
周無歸心中警鐘大作,此時,耳邊盡是嘩啦啦的鐵鏈抖動聲,他忙向那懸吊處看去,就見那金藍色眼睛的男子,正雙手後揚,拽住肩上的鐵鏈企圖蠻橫地把它們硬□□——
“快住手!”周無歸看着都替他疼,不由出聲阻止。
男子像是沒有聽見,動作并沒有遲疑,周無歸卻着急地加大了聲音,然而他一句話還沒喊完,就聽到兩聲清脆的巨響,竟然是男子徒手捏碎了鐵鏈的環扣!
周無歸愣住。
緊接着,男子的手臂換到腋下,将剩餘的兩根鐵鏈也捏爆了。随着鐵鏈落下,水花四濺,翻卷而起的水花潑了周無歸一臉,他連忙撸了一把,卻又愣住,伸出舌頭舔了舔,竟然是鹹的。
周無歸伸出手又鞠了一捧水,還沒嘗就聽到一聲嘩啦的水響,剛剛還在水桶另一邊的男子瞬間就出現在他眼前——‘呀!’
眼前突然出現一張臉,周無歸被吓得小聲驚叫。
那張臉的主人卻裂開嘴笑了笑,終于說了第一句話:“這只是普通的鹽水。”
周無歸聽出了話中的遺憾,瞬間被勾起記憶,說:“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曾經和皇兄——不,是現在的皇帝陛下,一起喂養過一條人魚,他最喜歡的東西也是海水。”他說到這裏,目光柔和,頭卻低了下去,再擡起時他望着眼前的這張臉,道:“他的眼睛也是金藍色的。尾巴也是金藍色的。我曾經幻想過無數次,他摘掉面具會是什麽樣子——”他說到這裏,擡起了手,小心翼翼地接近男子的臉,直到指尖觸碰到男子的臉頰,而男子并沒有反感,反而是眼神随着他的碰觸柔和下來,他甚至也伸出手,也小心翼翼地撫摸周無歸的頭發,還揉了揉他柔軟的發頂。
一股久違的被周無歸珍藏在記憶中的安全感湧上來,那是他很小的時候,一條人魚給予他的,他後來才知道的父愛。這令他放下心,繼續道:“今天,我想我應該找到了答案。”
那一刻,近在咫尺的臉上,那雙金藍色的眼睛緩緩合上了。但是,周無歸掌心下皮膚的顫抖依然暴露了此刻這名男子內心的情緒是何等炸裂的狀态,很快男子輕輕擡起手抓住了周無歸放在他臉上的小爪子,同時,他睜開了眼睛——
雙目赤紅!
他說:“你認錯人了,我不是金藍色的眼睛,也不是金藍色的尾巴!”
一陣巨大的水響,一條金紅色的魚尾赫然擡起,帶起一串串淡紅色的水珠,打濕了大片地面。
“好好看清楚,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說這話時,他的臉上只剩下冷酷一種情緒。緊接着那尾巴收回木桶裏,拍打水面濺起的水花再度潑了周無歸一臉,像是要将他潑醒似得。
周無歸卻突然大喊:“我不信,我一個字兒都不信!你就是踏月!你就是!”
“我說了你認錯了!”
“我沒有!”
周無歸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他雙手抹眉開出一個紅圈影,甚至大喊了一聲‘踏月’!紅光圈中出現了很多畫面,有些是他五歲之前被踏月抱着泡在水族箱裏學游泳的畫面和唱歌跑調被踏月和小皇帝無情嘲笑的畫面,有些是他從沒看見過的景象,其中出現最多的竟然是一個大着肚子的男人,那人長得有幾分像周無歸,他明明在流淚,卻還在親吻另一個男人——
就在周無歸即将看到另一個男人的臉時,木桶裏的人魚突然再次湊到他眼前,兩人幾乎鼻尖相抵,人魚臉色不悅,沉聲問:“你在幹嘛?!”
紅光圈就此中斷,周無歸卻更加有底氣地說:“你就是踏月。”
“踏月已經死了。”
周無歸沒想到人魚會這樣說,整個人都愣住了。人魚似是不忍看他,撇開臉,又背過身往木桶另一邊游去。
周無歸忽然大喊一聲:“這更不可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他是我的阿父,我有權知道都發生了什麽?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如果你真是他的同類!”
人魚的背猛然一僵,在周無歸說出‘他是我阿父’這句話時。緊接着,他不敢置信地回過頭,第三次撲到周無歸面前:“你剛剛說什麽?”
周無歸被人魚此刻的表情所攝,吶吶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竟然把這件事告訴了你,”他深吸一口氣,似是壓住了極大的怒火,問:“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周無歸下意識後退半步:“全,全皇宮……”
‘砰’地一聲,木桶中爆開一個巨大的水球,人魚突然豎尾而起,竟有一丈多高,他似乎在極力控制自己,但是尖利的牙齒和鋒利的指甲卻還是自唇、指間冒出,同時,周無歸眼睜睜看着他的眼睛變成了紅色!
他發怒了!
周無歸不明原因,但結合兩人的對話仔細推敲,還是能推測出他生氣的原因是‘有人把踏月是自己父親的事宣揚了出來’——難道在這條人魚眼中,這也是件丢人的事嗎?
周無歸的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他望着人魚,說:“你不願意告訴我就算了,反正我為自己能做他的孩子感到驕傲!我絕不允許有人把這看成是丢人的事!就算是人魚的同類也不行!”
周無歸說話的時候,人魚也在失神地小聲碎碎念:“……全後宮都知道了?不是只有幾個太監……又是謊言,都是騙子……”
周無歸見人魚雙眼再次赤紅,狀況很是不對,連忙又大喊‘踏月’,然而人魚只是擡起赤紅的雙眼将頭轉向了他,并沒有恢複的跡象。周無歸卻無比清晰地預感到了危險地靠近,他顧不上開紅光圈窺探,也無法做到立刻沖到他近前,但他的聲音可以即刻傳達,所以他喊出了珍藏了十八年的那個稱呼——
他喊:“阿父!”
像是一句咒語,人魚的身體都因此劇震,眼瞳的顏色也随之發生了變化,紅和藍交替閃動,之後他像是累了,身體緩緩沉下來,沉入了木桶中。
周無歸坐回了輪椅上,操控着輪椅滑到那頭,探身看去,與昂面躺在水裏的人魚,隔着一層水對視。
兩人都沒再說話,卻又好像說了千言萬語。
人魚吐出一串氣泡,明明沒有聲音從水下傳出來,周無歸卻聽懂了他的意思,答道:“今天有一條黑魚被帶到冷宮門口掀魚鱗,我沾了他的血水,腿上長了一層膜,我以為他在這兒。”
嘩啦一聲,是人魚破水而出,他顯得有些激動,一把拉住周無歸的胳膊說:“長膜了?我看看。”
周無歸掀起裙擺卻擡不起腿,人魚倒是靈活,探出去上半身,湊近了看,之後又碎碎念道:“怎麽才這麽薄一點?”
“這是什麽?”周無歸追問。
人魚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說:“應該是尾鱗就——”
“尾鱗?!”周無歸瞪圓了眼睛,“我真的長尾鱗了?!太,太好了!”他感動得要哭,到把人魚那句‘就是有點醜’給堵了回去。
人魚卻望着他的輪椅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沾了血才長出來的?”
見周無歸點頭,人魚就背過身去,撩開那頭藍黑色的長發,将後背上的兩個插在蝴蝶骨裏的鐵環露了出來。
“替我拔掉。”他說。
“不行。”周無歸拒絕道:“我下不去手。你會疼死的。”
人魚便沒再言語,而是飛快地抓住了兩根鐵環上的半截鐵鏈,以極快的手法,在眨眼之間像拔蘿蔔那樣将釘入他身體的鐵環拔了出來,瞬間血流如泉,大木桶中的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瞬間染紅。
“趕緊止血!”周無歸急得立刻撕扯裙擺。
“不用。”他說着,從腰間不知什麽地方摸出一只金藍色的小瓶子遞給周無歸,說:“把這裏面的水,替我倒在傷口上。”
周無歸連忙照做,那傷口竟然真得慢慢愈合,看得周無歸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了,“這個,這是?”
“這是藍藥水,在魚人街的醬油鋪裏可以買到。先不說這個,你先到木桶裏來。”人魚說着向周無歸張開手臂,周無歸也沒有遲疑,順勢就撲到了他懷裏。
抱住的那一刻,兩人都愣了下,腦海裏同時浮現出一副畫面——
五歲的周無歸,第一次獨自來到皇家水族館。他坐在小小的輪椅上,肚子上綁着一只巨大的陶瓷罐,像是擔心水撒出來,他轉動輪椅的轱辘小心翼翼地靠近水族箱,好不容易到了近前,立刻昂起小臉,帶着無限的欣喜,邀功般大喊:“踏月快看!我給你帶了好多海水來!”
健壯的人魚探出半身,将小豆丁從輪椅裏抱起,放到自己的肩膀上,再摘下陶瓷罐将海水從頭頂上淋下來,濺得兩人滿身都是,他們卻無比歡樂,相對着大笑……
周無歸天真地邀請踏月:“皇宮裏可大了,還有很多好玩兒的地方,我們一起去玩兒啊?”
踏月嘆息道:“即使在同一個地點,每個人的世界也不是一樣大。”
……
“抱歉,我今天沒有帶海水來。”
周無歸說。
沒有回應,也沒有反駁。
人魚将他抱進了木桶中,冰涼的觸感從腳心漫上來,周無歸不由打了個寒顫。
這次人魚發出了聲音,卻更像自言自語:“怎麽會怕冷?”
周無歸咬牙忍住,說:“不冷,只是太突然了。”
“腿有什麽變化?”人魚問。
周無歸摸了兩下,搖了搖頭。可幾乎就在他剛搖完頭之後,木桶裏的紅色開始快速消失,同時周無歸身上那件棕色的長裙開始變色,就像之前那次一樣,水中的紅色附着在衣服上……
周無歸欣喜道:“之前也是這樣,黑魚的血——”随即,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兩只小爪子立刻向人魚的尾巴抓去。
人魚也立刻明白他想幹什麽,直接把尾巴豎起來,亮給他看,還道:“看清楚,我的尾巴是紅色的!我不是你要找的黑魚!”
周無歸皺着眉擡手要摸,那尾巴立刻收回水裏,還拍出一大串水花又濺了周無歸一臉!
周無歸卻好似看穿了一切,追問道:“你是踏月,你的尾巴為什麽會變黑?”
人魚道:“你不要自以為是,或許是人魚的血對你的尾巴都有效。好了,水透明了,你可以出去了!”
周無歸被一股巨大的甩力,很不溫柔地扔了出來,卻不偏不倚正好摔進他的輪椅裏。
人魚背過身去,聲調明明抖得不成樣子,卻偏要擺出十分嫌惡的語氣,對他低吼:“麻煩的小子,你現在可以滾了!表演的時間快到了,你別在這礙手礙腳!”
“才十三年沒見,你怎麽變得這麽不坦率了?踏月,不,阿父,你知道嗎?胡公公說我父皇還活着,他還等着我去救他!胡公公今天為了保護我,死了。他臨死前讓我來找你,可你卻只會趕我走?!”周無歸說到這裏,突然特別憤怒,大喊道:“我現在走了,你不要後悔,我一個人也照樣可以把父皇救出來!”
他抹了把眼淚,賭氣般擺弄輪椅想要調頭,突然背後再次響起那種破風箱般的急促喘息,他連忙回過頭,就見踏月兩只眼睛依舊變成了深紅色!他不斷重複着一句話:“蕭烈,你這個騙子!”
“蕭烈?”周無歸愕然,連忙撲到人魚面前:“太後他騙了你什麽?到底是怎麽回事?!”
然而踏月卻只重複那句話,回答不了他!
周無歸見此,只得将踏月再度按回水中,當那些小氣泡不再飄起,踏月也總算平靜下來。
這次,他一鑽出水面就抱住了周無歸,他激動又內疚得說:“對不起,我的孩子!”
周無歸一直忍着的淚水終于可以放肆地流下來了,他哭着說:“十三年了,我每天都在想你!不論誰說你死了,我從來不信,你那麽厲害那麽強壯怎麽會随便就死掉呢?”
踏月安靜地聽他把話說完,又不舍地揉了揉他的頭,卻還是催促他:“你聽我說,這裏的一切我會處理,你既然逃了出來,就去魚人街的醬油鋪,你只要說買藍藥水,會有人送你出京城的。一切,等我們下次見面時,你自然會明白。”
踏月在說這話時,臉上的神情十分痛苦,周無歸見此,也不忍心再逼迫他,便點點頭,道:“我知道了,我這就去魚人街。”
他依依不舍地滑動輪椅,踏月突然又道:“等等。”
周無歸立馬停住,他胸膛有些起伏,甚至有些期待地望着踏月,他多希望這時候踏月能讓他留下,和他一起并肩作戰。
然而,踏月卻只是将剛才那個金藍色的瓶子遞給了他,說:“藍藥水,每天往腿上滴兩滴或許會有幫助。”
周無歸失望地接過藍藥水,又用力抱住了踏月,閉着眼睛大喊了一聲:“不要死,我一定會救你和父皇出去!”
“我會救他的。”
踏月說這話時,呼出的氣息是真正的寒氣,白色的霧氣撲面而來,甚至冰到了周無歸。
可是,踏月沒有給周無歸再度說話的機會,而是用一陣水汽疾風卷起那張輪椅連同周無歸一起直接送到了樓梯上面的入口。
當門被一陣疾風猛然吹開,元哥正在門口和兩個去找錢袋卻空手而歸的侍衛各種狡辯,大風直接掀起他們的袍角也遮住了他們的視線,一輛輪椅就在他們中間的縫隙飛了過去,還将兩個侍衛撞翻在地。元哥反應飛快,立刻從新買的輪椅上站起,就順着風追着周無歸跑了。他一把抓住周無歸輪椅的把手,踩在後杠上,飛快滑動輪子,幾乎眨眼間就操控輪椅拐進了最近的一條街。
等那兩個看門的侍衛從地上爬起來,面前只有一張空了的輪椅,他們只會以為是剛才那陣大風把輪椅上的人卷走了,也只會以為撞倒他們的是輪椅上的人。
這些就是剛才那一刻,元哥心裏的計劃。此時,他邊推着周無歸往魚人街走,邊當笑話一樣講給心事重重的少年聽,希望能逗他開心,卻效果甚微。
“元哥,”兩個人快走到魚人街時,周無歸突然問他:“你說,有什麽原因能讓一個明明很強大的人甘願被囚禁許多年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
元哥斟酌着給了一個這樣的答案。
前面眼看就到魚人街口了,周無歸擔心元哥受到魚人的排斥,就道:“前面我自己過去吧,魚人們似乎不希望人随便踏入他們的領地。”
元哥挑眉:“?”
“就是,”周無歸想到那個被撕扯的飛魚騎,心口又開始發堵,道:“魚人會吃人的吧?”
沒想到元哥聽了這話,卻‘噗嗤’笑了,他還彈了周無歸的腦袋一下,像一個教育異想天開小屁孩的大家長般,說:“怎麽可能啊?”又跺了跺腳,“這可是在陸地上。”
周無歸詫異道:“可是我親眼所見……”他将之前在魚人街的經歷講給元哥聽,邊說邊見元哥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終于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忙問:“是有什麽不妥嗎?”
元哥‘嗯’了一聲,似乎也是極其糾結,但他只是問:“這事你還告訴了誰?”
周無歸搖了搖頭,他連踏月都沒來得及說。
“聽着,小乖,”元哥一把抓住他的肩:“這事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記住,是任何人。我可能要回家一趟,事情處理完,我會去醬油鋪找你的。”
“我不知那時候我還在不在醬油鋪。”周無歸誠實地道。
“沒關系,我會找到你的。”元哥說着,從自己腰間解下一只香囊,親手給周無歸挂到了腰帶上。系好帶子後,他還拍了拍那香囊,極其自信地一笑,對周無歸說:“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好吧。”周無歸昂頭看着他,只說:“那就下次再見。”
兩人就此分別,一人搖動輪椅拐進魚人街,一人飛奔向熙攘的街道。
這時,鐘鼓樓傳來午時正刻的鐘鳴,萬人期待的人魚表演終于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