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手足相殘
87-手足相殘
會死麽?
沈清明看着巳予,那張素白的臉上布滿邪氣。
這不是巳予。
他的軟軟,任何時候都心懷憐憫,是這天底下心腸最軟的人。
沈清明以骨壓陣,那腥風血雨總算停了下來。
但沈清明并沒有輕松下來,地下轟隆隆在震動,就像是有什麽長眠于此的妖獸終于蘇醒,沈清明用力鎮壓,可那股瘋狂的力量快要把他掀翻。
他雙手合十,低聲念了一句,“巳日帝城春,傾都祓禊晨”,那是上巳運轉靈力的口令之一,他想要喚醒巳予。
然而随之而來的,是天翻地覆的震蕩。
天邊挂起紅日,地面搖搖晃晃,冒出無數條裂縫,那上面的人、屋舍、天地、山川,一并落入裂縫之中,九州十八郡哭聲惶惶,猶如人間煉獄。
巨浪滔天,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
沈清明渾身濕透,血跡混着冷汗,這個成日裏與鬼剎打交道的節神,人人尊崇,鬼剎敬畏,誰料有朝一日,會落得如此境地。
胸腔裏湧動着,沈清明憋着想要咳嗽的沖動,想要擡眸看一眼眼前的人,也許他将要不久于人世,沒了魂石,再沒有機會有來生為錯過的幾百年與那些滑稽荒誕的誤會彌補一二。
咳嗽是很難忍住的,一如愛意流淌涓涓不息,縱然懷着貪心的念頭,想要以那根小小的指骨做相認的憑依,沈清明還是慢慢擡起猶如枯枝的手指,握住巳予,把那一截指骨裝回巳予手上。
他的手很冷,那一截骨頭不知道在他手裏握了多久,在指骨進入身體時,巳予先是打了個寒顫,接着兩道力量在她腦海中撕扯。
“瘟神。”她認出了沈清明。
被怨河水侵蝕還能清醒,包閻王大開眼界。
沈清明沒有應她,他已然失去所有力氣,做完這一切,他像是終于能夠放心地閉上眼睛,然而巳予卻用那只手撐住要倒下去的人,沈清明的心跳很微弱,輕得幾乎感受不到,巳予把那根月老的紅線撩起來扯了一下。
那是絲絲入骨的相思與念想,隔着四百多年分離與誤解,遠渡千山跨過萬水,終于在那個寂靜無人的深夜,撞響靜默幾百年生了鏽的鐘。
铛——
鏽斑抖落一地,鐘身煥發生機,沿着嗡鳴之處擴散開去。
砰砰砰。
巳予眸子微微一動,餘波隐隐蕩漾,那裏面折射着月光,亮得攝人心魄。
沈清明那麽看着,覺得有些承受不住,于是擡手蓋住,卻沒能抑制吻她的沖動,在巳予唇角輕輕碰了一下。
一觸即分,淺嘗辄止,甚至算不得上情人之間的親吻,輕得像冬日裏掙脫雲層蹦出來的太陽,那麽亮,可隔得太過遙遠,并不能讓人快速溫暖起來,反而讓人多愁善感地咂摸出一絲訣別的沉重。
沈清明的手很輕,卻讓巳予動彈不得,可是那雙手逐漸失去溫度,越來越冷。
而他身後,用魂石壓住的陣法此刻風起雲湧,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正在将那些殘肢斷臂的碎骨往裏頭吸。
那一道興風作浪自稱大道,妄圖取代歷法,成為天地主宰的虛影同樣卷浪入海一般落入那風暴中心,下一瞬,那一股巨大的力量便猶如追擊獵物的毒舌乘勢而上,一個浪頭打過來,攔腰卷住沈清明,意圖把他拉下水。
“瘟神!”巳予徹底清醒,雙眼發紅,在電閃雷鳴中凄厲喚他。
那一聲聲得不到回應,巳予便擡起那只手,撩起那根紅色的線,凝視着陣眼,奮力一拽。
紅線繃得筆直,在風中如琴弦錯雜起聲,終于承受不住劇烈的震顫,“砰”地斷了。
分明只是一根紅線而已,纏上也沒多少時日,曾經也因為申請入陣而失去聯系,可卻似乎骨肉相連,在繃斷的瞬間,震得巳予心口發麻,就像活活剜出她的心髒,痛不欲生。
在巳予靠着與沈清明之間的紅線只身進入萬鬼窟,一個偷天換日的想法油然而生。
即便冒險,但怨魔決定賭一把。
歷法拆散一對有情人,甚至讓沈清明誤會巳予這麽多年,他不信沈清明不恨,只要能讓沈清明産生恨意,就算現在這副養出來的軀體不複存在,他也不會死。
節神的恨意,可比那些無用的凡人的貪嗔癡怨強太多。
沈清明對巳予情深義重,巳予同樣如此,他們任何一方都不會枉顧對方的性命與痛苦,就算哪怕只有一丁點兒希望,他們都會為彼此獻出所有,哪怕自己的命。
沈清明是打算魚死網破的。
不然絕不會以魂石相祭。
事已至此,只能铤而走險。
溫柔鄉是英雄冢,沈清明那麽事無巨細謹慎不過的一個人,竟也會為了兒女私情而放松警惕,在他吻住巳予的剎那,怨魔催動陣法。
濃重的血腥味被那狂風卷得到處都是。
起先,這間陰暗的萬鬼之窟只有潮濕的腐臭,那這血腥從何而來?
濃烈到魂三不開,巳予忍不住後怕,後脊出了一身冷汗。
巳予短暫地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光似寒冰,比寒冬臘月還要冷上幾分,她再次取出小指上那一截骨頭,連着沈清明換回來的兩枚銅錢,用紅線穿過孔眼,把銅錢跟指骨綁在一起骨碌扔進了陣眼之中。
層層金光暈開,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越到這種生離死別的關頭,巳予反而越平靜,她先是察覺到這旋渦有意避開她,在她想要追上去的時候,陣眼就會繞到別處去。
有鬼。
顯然是不想她進入陣眼。
那她非進不可。
沈清明敢做的,巳予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比沈清明更加瘋幾分。
他能以靈相入陣,用魂石破陣,巳予為什麽不能?
就算靈相殘破不堪,魂石不堪一擊,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把靈相抽出來,夾在兩枚銅錢中間,毅然決然地跻身陣眼之中。
在臨走前,她在沈清明識海裏,點燃了一掌長明燈。
只要這一盞燈不滅,她就能走出萬鬼窟。
她不傻,沒想過同歸于盡,她跟沈清明,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就這麽死了,太虧了。
怨魔沒能成功重生,沒有魂石,它無法飛升成神,因與天地為敵,雙手沾滿無辜鮮血,只能堕入魔道。
萬鬼窟裏一片狼藉,天上飄下大雪,将所有鬼魅痕跡全都埋葬在雪中,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白茫茫的雪原中,驟然出現一間竹屋。
那是沈清明跟上巳曾經共居過的地方。
門口挂着兩個紙燈籠,兩豆燈火在風中搖曳。
鬼火。
竹屋也只是想要迷惑巳予的幻境而已,陰森鬼氣中,一縷黑煙從她背後升起來。
有人在低聲喊她的名字。
“上巳,我可以告訴你真相。”
獲得真相都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說穿了,就是一場交易。
而對方想要的,也必定是比性命還要珍貴的東西。
親情、友情、愛情,是人類最珍貴的情感,在她還是上巳節神時,那麽小心守護的東西,怎麽能輕易舍棄。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已經不重要了,就算把天地覆滅,那些遭過的罪,死去的人,已經回不來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她要守護住跟花朝他們曾經最在意的人間美好。
巳予說:“我不想知道。”
說着,她看見那一縷黑煙倏鑽進了竹屋的煙囪之中。
怨魔沒能策反巳予,反而讓她的意志更強大,掉進怨河還能清醒,這樣純粹的節神,竟然會被抛棄,“你都被抛棄了,為什麽不怨恨,為什麽?”
不怨恨麽?
巳予怨恨的。
但這恨,并不足以讓她倒戈相向,去毀滅曾經真心守護的東西。
恩怨已成前塵往事,巳予不想追問為什麽。
但歷法是為了更好地守護住天地間的一草一木,他曾經一個人坐着無望的掙紮,最終還是沒能完全阻止怨魔,他承受反噬,甚至遭受罵名也要做的事,巳予懂。
大道即大義。
怨魔處心積慮,不過是想要獲得一個被侵蝕的靈魂當容器。
曾經被歷法親手抛棄的節神就是不二選擇,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借用歷法之手,操控節神生死,倒反天罡。
巳予笑了一聲,她握住三枚銅錢,在凜冽的鬼風之中,甩出去撲滅那兩簇鬼火:“恨啊,可是比起歷法,我更恨你,所以,你去死吧!”
燈籠應聲落地,瞬間驚雷乍起。
竹屋的門被嘎吱一聲推開,姜衡緩緩走出門樓。
他看上去跟平日沒有什麽區別,但巳予知道,姜衡已經入魔。
怨魔一計不成便再生一計,總之,籌謀幾百年,将節神四分五裂,就是為了飛升成神。
可沒有一副皮囊盛裝,他永遠都只是一抹非人非鬼的虛影,永遠擺脫不了歷法的控制,巳予跟沈清明,一個擁有最純淨的靈魂,一個擁有最強大的靈力,既然都得不到,那就退而求次,他把目光放在了驚蟄身上。
老去何堪節物催,放燈中夜忽奔雷。
一聲大震龍蛇起,蚯蚓蝦蟆也出來。
巳予沒想過死,也沒想過跟殘殺手足,“姜衡!你醒一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