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臘月小年-3】
于是我興高采烈拿着旅館提供的浴衣下樓,臨走之前,還是還察覺到木葉的眼睛難得閃現了一絲亮光,大概是我的錯覺吧?
不過想到要和一群奇怪的人一起泡澡就很可怕,而且,不會是男女混浴吧?
此時木葉也抱浴衣走下樓梯,他疑惑道:“怎麽了?”
我回:“會不會是,混浴?就,就是男女同浴?”
木葉也忽然呆滞了,他這次害羞得不那麽低調,生澀的紅暈頓時刷上臉頰,他支支吾吾道:“大概不是吧……再者,有,有什麽關系?”
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了,混浴沒有關系的話,那還有什麽有關系?
我幹咳一聲,覺得臉頰發燙。耳朵尖像是燒了團火苗一樣,持續升溫。兩個人就這麽抱着浴衣站在昏暗的樓道口,一動不動,大概是誰也不敢去确定澡堂到底要怎麽沐浴。
我舔了舔下唇,覺得口幹舌燥:“要不,先去看看?”
木葉沒有開口,大概是覺得尴尬到了極致,只能慢吞吞尾随在我身後。
我好像走了很長一段距離,身後的木葉一直默不吭聲。我也好似在故意放慢腳步,這樣古怪的少女情懷我倒是第一次感受到,大概是以前見多了男歡女愛,并不是很稀奇,如今對木葉也能害羞起來,真是一件古怪的事情。好比你看你爸爸覺得不止是父女之情,或者是你覺得你叔叔長得很帥。
等到了澡堂門口,我走近一看才發現,門上挂着标明了性別的牌子,頓時松了一口氣。
木葉也呆呆站在原地,似乎看到了牌子,眼裏有放松的意思,又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遺憾。
不過像他這樣慌張的情緒,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心裏覺得有趣,嘴上逗他:“啊呀,剛才的木葉大人難道是害羞了?”
他又擺出那副神色如常的樣子:“并沒有,我去泡澡了。”
我摸摸鼻子,灰溜溜跑入屋內。
明明已經避免了那種尴尬場面,胸口卻依舊有些喘不過氣來,像是被無窮無盡的情緒擠壓着,從下面又細細抽出一支鮮嫩欲滴的小藤來,慢慢抽芽,生長,微乎其微,不為人知。即使不看,也能猜測到那引人注目、撓人癢處的一點嫩綠。
我擦了把額頭上的汗,自言自語道:“大概是今天太累了。”
大概是夜深了,人并不多。我解下衣服,刺溜一下就鑽入了熱氣騰騰的浴池裏,頓時覺得渾身肌理都舒展開來,整個人很放松。
我昏昏沉沉,險些就睡着了。
迷糊間,似乎做了一個夢,夢裏的我害怕時光流逝,反複做着,似曾相識的事情……
“阿渡?”
夢的尾聲,像是有人輕輕呼喚,要把我從夢裏叫醒一般。
“居然睡着了……”我睜開眼,伸手揉揉惺忪的睡眼,收拾好一切,回到訂好的房間。
木葉很識相打地鋪,把大床留給我睡。
我把整個人都裹到厚實的被褥裏,倒是回憶起小時候一直把被窩當作最堅固的堡壘,在我還害怕那些妖怪的時候。
對于還未曾接觸過的東西,人都是心生恐懼的,即為情感。
我遇到無臉妖怪的時候,曾經吓個半死,雖然是我一個人偷偷跑到深山裏,結果卻迷了路,被心急火燎的木葉找到時,他似乎也沒有責怪我,而是害怕地把我抱在懷裏,順道拿着木棒揍了無臉男一頓,讓我知道妖怪并沒有那麽強大。
我遇到狐火的時候,還以為是鬼怪要吃人了,所以得先用火把我烤一烤,結果還是木葉點着真火把,吓得狐妖現形來給我道歉。
我遇到白澤的時候,是在一次木葉去置辦年貨的時候,自己一個人看家。當時闖入家中的是那麽大只的猛獸,我吓得嚎啕大哭。木葉也會急急忙忙趕回來,先安撫我,再硬生生馴服對方,用以來證明有他在,我一定是安全的。
春雨,夏日,秋葉,冬雪。
我六歲,我七歲,我十二歲……
直到現在,我好像一直是活在木葉的庇佑之下。
——羽翼下的稚鳥。
這是我依賴木葉的原因。
木葉也縮進被窩裏,卻久久未曾關燈,估計是看我還沒有熟睡。
我趴到床沿,居高臨下望着木葉:“喂,給我講講你的事情吧。”
木葉詫異:“我的,事情?”
“在遇到我之前,你在做什麽?”
木葉道:“大概,是在尋找你,一直,一直,在尋找……”
我心底一陷,隐隐抽疼了一下:“別開玩笑了!我可是說認真的!”
木葉呢喃:“這可不是玩笑。”
話音未落,他就關掉了燈,這是催我睡覺的信號,從小到大,皆是如此。
臨睡之前,我又自言自語:“分明就是個玩笑……”
翌日,我睡醒的時候并沒有看到木葉。
而屋內屋外靜悄悄的,仿佛沒有活人的生氣,也對,這裏除了我,大概也沒有活人。
剛出門,我就發現房間門口擺着一小樽桃木雕刻的小獸,黑目獠牙,雖小,卻透着一股肅殺的氣息,弱小的身軀隐匿在漆黑的暗影裏,幾乎要融為一體。我環顧四周,別的房間門口沒有,僅僅在我的門口。
我随意看了一眼,并未多在意,等到走了兩步想再扭頭看看之時,那小物件已經不翼而飛了。
“可能是我的錯覺吧。”
——稀裏嘩啦。
有什麽在不經意間破碎了。
說起桃木,倒是讓我想到了桃符,傳說是對聯的前身。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鬼府,适逢午夜都會讓百鬼出行,也就是所謂的百鬼夜行。而靠近鬼府之處,有一棵覆蓋三千裏的桃樹,桃樹下居住着兩名看守鬼府的鬼差,分別是:神荼、郁壘。每當有鬼在現世搗亂,破壞秩序,神荼和郁壘就會去把它捉回來,用藤條綁起來,再給惡獸食用。結果這一幕,不知道被現世哪個有陰陽眼的人看見,流傳入世,人們就習慣于拿桃木雕刻神明的模樣,擺放至家門口,驅陰辟邪,稱其為桃符。
不過妖怪裏面倒雕刻的不是這兩個鬼差,而是一些有名氣的遠古神獸,用來看家護院。
“你起來了?”木葉從門口走進,身後跟着疲乏不堪的負重童子。
“小姐,先生一大早就帶我出去,毫無半點體恤我的心情!這,這可是罪過啊!”
我徑直無視掉苦力童子,對木葉點點頭:“之後要去哪裏?找雪狗嗎?”
木葉道:“不用找了。”
“為什麽?你已經找到了?”
木葉笑而不語,低聲喚道:“出來!”
“喵。”
奶聲奶氣,尚且還幼小的獸類。
我扭頭望去,那一團雪白色的東西躲在門內,卻不知暴露出了自己毛絨絨的短毛,只敢奶聲奶氣叫喚。
木葉竟覺有趣:“我早上就看見它被封在桃木之中,本想救它出來,結果它不領情,怕是看不上我,沒想到小小年紀就喜歡妙齡少女。啧,真是世風日下……”
我無語望了一眼木葉,看這雪狗的模樣,八成才剛剛出世,不知道被哪路神明誤封入桃木內,不過想想昨天那些胡作非為的醉鬼,再怎麽也能猜到一二。
我朝它招招手:“你過來。”
雪狗從門縫裏滾了出來,遲疑一會兒又縮了回去。見我還目不轉睛盯着它,這才壯了膽子滾到我懷裏來撒嬌。
“喵。”
我把它塞懷裏收好,生怕小家夥凍着,餘光望去,倒是木葉的臉色不大好看了。
我道:“你有意見?”
木葉道:“沒有。”
我與木葉一道和旅店老板道別,他原本恹恹的眼睛卻忽然瞪得如牛眼一般大,他驚聲道:“這,這……才剛!一個晚上就這樣了?!木葉大人果然不同凡響啊!”
他指着我那塞了雪狗圓鼓鼓的袍子,望了木葉一眼,又死死盯着我,不止一遍嘟囔。
我百思不得其解:“又為何說木葉厲害了?”
木葉幹咳一聲,牽起我便往街上走,看來并不是涉入旅店老板的‘秘密’中。
負重童子狡猾得打了啞謎:“小姐,先生可不是個老實人哦……”
木葉不知是伺機報複還是真心所想:“這次得去鬼府了。”
但負重童子還是很誠實哀嚎了一聲,一路上無精打采。
其實木葉所言非虛,接下來的确應該去鬼府尋找牡丹燈籠。這就是最後一寶了,樣樣都是提防年神的寶貝。傳說年神怕光,而牡丹燈籠能夠徹夜長明,當然是難能可貴的珍品。不過據說牡丹燈籠是鬼怪所化,後來被鬼差懲罰,變成無意識的牡丹燈籠,而且不是燈籠形态,而是一撮小火球的模樣。它只會在整個鬼府內颠沛流離,甚至無人知曉它的下落,能不能找到還得看運氣呢!
第 17 章 【臘月小年-2】
木葉與我面面相觑,雖然半信半疑,但也拜托鬼混老不要放奇怪的東西進入家中。
我道:“首先要去哪裏?”
木葉:“得先去租一個負重童子吧。”
負重童子,幾乎很多人都沒有聽說過。但是卻有成千上萬的人經歷過它的騷擾。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人們在室內熟睡,就會有一個黑影鬼鬼祟祟探入,然後一屁股坐在人的被褥之上,直到被壓得喘不過氣驚醒,以為是做了一個以假亂真的噩夢,或者活生生被憋死。所以現世裏才會出現那麽多夢裏猝死的事情,實則都是負重童子幹的缺德事。
但負重童子不只是給別人增加重量,實際上它自己就能夠背負許多東西呢,所以在現世混不了飯吃,就來妖市裏打工,像是馬匹一樣被店老板租出去幫客人背負包裹,以苦力換錢,甚至有些還當上了快遞。
不過适逢春節,租個負重童子可不便宜,木葉的錢可不多了。
“那我選一個便宜的吧。”木葉随我一同走到後山的神社裏,對還在呼呼大睡的山神喊道。
沒錯,就連山神都幹起來了商業,可以看出,現在神明在現世混得是有多差勁了。
“咄,不租不租,租給別人,我還能換取更多錢財呢!”山神躲在神社裏繼續偷懶,并不出來見客。
木葉無奈:“這壇化酒,就當我孝敬您老的。”
“啊呀,何必這麽客氣。”山神兩眼放光,急忙從神社裏跑出去,懷抱着那壇酒,還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舔酒壇,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
“我的負重童子呢?”
山神面露難色:“還剩下一個,但它雖然是負重能力最好的,卻異常話多,木葉你确定要嗎?”
木葉作揖:“時間不多了,将就用吧。”
沒過多久,山神像是驅趕瘟神一樣,從裏頭推出一個書童模樣的家夥。
“什麽?我又要負重?工錢呢?啊呀,死老頭你真是讨厭,推推搡搡的,小心我晚上趁你睡覺壓你身上哦!”
山神揉揉額頭:“木葉,你快帶走它吧!”
木葉淡定看了一眼,并沒多話,牽起我往山路上走,身後尾随着不情不願的負重童子。
“小姐,先生,你們走這麽快是做什麽,辦年貨,這次又該去哪呢?小姐,先生,你們倒是說說話嘛,我好無聊哦……”負重童子喋喋不休,倒像是出來游玩的,一點也沒有正在工作的自覺。
木葉輕聲說道:“本想着去別的地方,如果你再多話,就先去鬼府,雖然現在衆鬼們生活富足,但被你壓死,私心想報複的,肯定不在少數吧?”
負重童子吓得兩眼渾圓,咽了咽口水。
我心裏滿足,負重童子果然‘深明大義’:如果去鬼府,一定會被撕碎的吧?
我嘲諷一句:“要記住顧客就是上帝哦,小家夥。”
于是它垂下腦袋,再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吶,威脅純真的妖怪,果然很好玩。
——稀裏嘩啦。
不知是哪打亂了玻璃制品,好似脆了一地。
我像是狐貍一樣,豎起耳朵聆聽。
天色漸晚,楓葉一般紅潤清透的雲朵交織在天盡頭,隐隐熨貼着昏暗天色,紅灰交融,點綴着蔚藍星辰。
蜿蜒漫長的山路似是沒有盡頭,黑洞洞的前路,還以為是次元裂縫。
木葉拉着我往裏頭踏,他面色從容,像是早已習慣一般。
這是我第二次進入這個地方,這是妖市,衆多暗夜潛伏者聚集的地方。像是從前,都是木葉一個人去置辦年貨,我只要在家中吃木葉早已準備好的食物就行了。這兩年不一樣,像是家族規定一般,木葉上哪都帶着我。
——稀裏嘩啦。
我總算看清那聲音的來源,是一輛在狹窄街巷裏穿行的風鈴車,木質車上懸挂着五顏六色的風鈴,密集着,纏繞着,琉璃色的玻璃口懸挂着無數黃銅鈴铛,風吹過,玎玲作響。
“渾身似口挂虛空,不論東西南北風,一律為他說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拉車的人發出低迷碎語,這句是佛學裏面的解說,要說奇怪的話,妖怪有大部分也信佛呢!可惜佛并不比妖怪來得真實,佛學只是一種信仰。
“老板,我要一串風音!”我高聲大喊。
卻不知從哪起,也有無數聲音争先恐後上來搶奪,屋檐上,店鋪裏,天空中,甚至青石板下。
‘風音’便是三寶之一,是一串比較特別的風鈴,據說能夠吓退年神,而且能分辨年神的腳步聲,這可是一種寓意吉祥的好東西。
“老板,你怎麽能賣給那個人呢!賣給我啊!我出好價錢!”
“老板,我都這麽辛苦找到你了,你可不能給那乳臭未幹的小毛孩子!”
“咄,老板,你得給我啊,我可你三外甥的舅舅的小姨夫的爹!”
總之,每次搶年貨都要變成這種‘攀親戚,走後門’的古怪模樣。
木葉翻找那些交付給負重童子的貨品,找了很久才提出一壇酒來,他抱着酒裝作很沉,踉踉跄跄走上前去。
老板扭頭,原來是無臉男,他沒有任何五官,模糊的一張肉色大餅臉,看起來甚是吓人。而且,他的聲音是從肚子發出的,可想而知那肚臍眼的地方,就有一張猙獰的大嘴。流傳古時候,無臉男就是專門吃小孩頭顱的。
木葉道:“老板,這是我今年唯一釀出的一壇化酒,除了白澤,山神,就只有你有份了。”
老板發出粗犷的笑聲:“哈哈哈哈哈,木葉大人果然守信,咦,這一次,小姑娘又變成這幅稚嫩模樣了?”
他扭頭盯着我,搞的我渾身不自在。這是什麽意思?我還有其他模樣嗎?
木葉打斷他的話,把酒搬上無臉男的板車上,又取過一副風鈴給負重童子,估計這就是年貨——風音。
“啊呀什麽嘛,倒黴,又給人搶了先機!”
“真是的,每次都走後面!”
“能不能讓我好好過個年啊,我可不想像那些沒用的家夥一樣躲在人類的家裏。”
沒等妖怪們抱怨完,老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趁那些妖怪們不注意,急匆匆逃走,原本憤憤不平的妖怪們見狀,也沒有心情冷嘲熱諷,趕緊追上,生怕買不到年貨一樣。
要真說起來,木葉所釀的化酒也正是年貨之一,但是木葉比較不好接觸,以至于妖怪們只敢議論不敢肖想。
至于這風音,相傳也有個有趣的說法:據說很久以前,在伯夷山上有個漂亮的女人叫做阿風,整日整夜坐在橋邊哭泣,因為她心愛的人出軌了,結果日複一日,把眉毛鼻子眼睛都哭掉了,成了無臉女。碰巧這天,一個販賣風鈴的小販經過那條長長的陡坡,見阿風的背影似是窈窕女子,還長袖掩面哭泣,一時心軟問:“姑娘,你為何哭泣?”阿風扭頭,是一張沒有五官,光滑如蛋殼的臉蛋,小販吓得拔腿就跑,身後板車上的風鈴發出紊亂的撞擊聲。阿風本想追趕,卻被那聲音吓退。
以至于現世流傳,懸挂風鈴是驅邪的象征,而販賣風鈴,現在又變成了無臉人的專利。
我唏噓了好一陣,才問:“木葉,那個老板說的是什麽意思?我還有其他模樣嗎?”
木葉別過臉道:“大概是前些年,我送他酒的時候,旁邊正巧站了什麽奇怪的女鬼吧。咳,不說這些了,倒是雪狗該去哪裏找?”
沒錯,這就是年貨第二件——雪狗,專門用來驅逐年神,看家護院,當然,過完年後,這狗就會遁入地裏長眠,是一種奇怪的妖怪,但是一旦被認領,就會非常忠心呢。若是把雪狗想象成狗的模樣,那你可就錯了,雪狗是一種純白色的小毛球,像是兔子的圓球尾巴一樣,毛絮純白,長着一雙黑溜溜的眼睛,不會說話,但很黏人,喜歡往人懷裏鑽,平時超級怕生,卻面對年神的時候英勇無畏,保護大家的安全,是一種很有趣的妖怪。
我苦惱道:“唔,所以說,每次都得找雪狗,真是棘手。”
木葉道:“還是先在附近的旅店裏留宿一晚吧。”
妖市的旅店早就習慣像是我們這樣找年貨的旅客,所以早早就準備了許多設備齊全的空房間,但無奈人多,等我們過去的時候,也只留下一間空房了。
我有點尴尬:“這該如何是好?”
木葉神色如常,但耳根卻浮現出可疑的紅暈,他一旦害羞就會變成這種奇怪的模樣。
他目光躲閃道:“又有什麽關系,你再小的時候,也不是和我一起睡的嗎?”
這倒是事實,木葉像是長生不老一般,我是他從小帶大的,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但是也不能把他當作爸爸一樣來對待。
我仔細考慮了五秒鐘:“那好吧,我并不介意。”
他又不知為何忽然害羞了,輕聲回答:“哦……”
妖市的旅館大致都和民居類似,是舊時建築的小客棧一樣。
我拿了鑰匙和木葉一起上樓找房間,樓上酒氣熏天,原來喝醉酒到旅館留宿的妖怪也不在少數。說起來,美酒還真是妖怪的一大殺器,有多少民間故事記錄了妖怪喝醉酒露出真身被煎炸煮。
我跨過那些地板上橫陳的‘屍體’,小心翼翼走進房內去。
木葉道:“樓下還有澡堂,你要下去泡一會兒嗎?”
我問:“出現人,會不會被他們吃掉?”
木葉沉吟一會兒:“你說你是阿渡就好了。”
第 16 章 【臘月小年-1】
從臘月二十三起,木葉就忙裏忙外,為了過好春節。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節,按照我們的習慣就要開始‘忙年’——打掃屋子,洗頭沐浴,準備一些列年節器具,為的就是過個好年,寓意:辭舊迎新。
當然,‘物’也有過春節的習慣,不過和我們不同,它們辨識過年僅僅靠:糧食都找不到了,整個山林都是白皚皚的雪,哪裏的妖怪又偷偷住到暖和的人類家中了,真是沒有出息等等。
自古以來,妖怪就和人的生活密不可分。特別是過年,針對外面單調的銀白世界,反而會有妖怪突破兩個世界的界限,隐居在人類的身邊,都有點像是大雁南飛,動物冬眠等等,總而言之,都是要逃過‘年神’的魔爪啊。結論就是,人們一心盼望的春節,對于妖怪來說,可并不是什麽好事。
說到年神,我倒是得介紹一下,雖然說這只是妖怪們面對臘月嚴寒的恐懼所幻化的一種傳說,但是總有幾個添堵的要證明自己确實見過,而且說得繪聲繪色:是一個渾身雪白的大家夥,像是雪球啊,有胡子,肯定會有一張隐藏在厚厚積雪裏面的大嘴,專門是用來吐出這些鵝毛大雪的,可怕極了。
雖然那個目擊者最後的結論就是:不行,我得躲到人類的屋子裏取取暖,咄!我這是戰略性撤退,哪裏是因為怕冷,你可不知道在深山老林裏遇到那種妖怪有多可怕!
木葉把這個所謂的紀實事件稱之為——妖怪們堕落的又一新借口。
唔,那我姑且再介紹一番那位神秘的年神大人吧。據說這是一種遠古的妖怪,只在冬季出現,所有的雪都是它吐出來的,妖怪們由于敬畏它,就稱之為神明大人,典型的欺軟怕硬。據說每到春節,就是年神大人的生日,所以妖怪們也會找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物品或者吃食用來供奉年神大人,實際上它們是惡毒地詛咒年神,希望它今後都不要出現了。所以說,缺乏科學知識,不了解雪形成的妖怪們,也是迷信得可怕。
接下來我們就采訪一下,那些弱懦的妖怪們住在人類屋子裏,又發生了什麽荒唐的事情——
采訪者一號:
我問:“為什麽今年這麽早就搬進了人類的家中?”
酒靈躲躲閃閃,不想直面回答我的問題,它吞吞吐吐回答:“因為,因為今年的春節特別冷!”
我懷疑道:“是真的嗎?”
酒靈身上的光輝都微弱了下來,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它說:“好吧,我承認是因為小年節開始,他們就會拿出開封的好酒禦寒,再,再晚些可就喝不到了!”
我無語,果然是一群喜歡撒謊的家夥啊!
采訪者二號:
我問:“老板,你為什麽又這麽早搬入了白澤的家中,他家明明不暖吧!”
老板半睡半醒回答:“春節不就是白澤故鄉起源的嗎,我猜測他可能知道更多禦寒的辦法,畢竟,我這麽怕冷。”
他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我甚是無語:“喂,明明你的夜店更加暖和,而且還有上等的好酒。”
老板一點也不想配合我的提問,他打了一個哈欠,又鑽入白澤家的被窩中。
我無語,果然是一群喜歡占便宜的家夥啊!
采訪者三號:
我問:“阿刀,你這裏怎麽這麽多奇怪的家夥?”
阿刀端出幾盤酒蒸蛤蜊,心不在焉道:“因為它們說會付我很多錢,只要我能做出好吃的就行了。”
我瞥向那一群酒意正酣的家夥,無奈道:“可別被它們吃霸王餐了,要狠狠宰它們一頓!”
阿刀眼裏閃過一道亮光:“沒錯,我早有打算。”
我沉默,果然是一群好吃懶做的家夥啊!
情況大體一致,所以說啊,妖怪的時代也在發生變化,從過去的懼怕春節,變成了現在的享受。雖然它們還是死鴨子嘴硬,堅決不承認自己是因為貪戀卑微的人所創造出的有趣事物。
當然,你以為我們家裏就沒有這種情況嗎?太天真了,這些妖怪幾乎是無孔不入啊,全都渴望嘗上木葉釀的一手好酒,雖然在我和木葉的守護之下,已經沒有奇怪的家夥妄想入內了,除了……我身側這個特殊的客人——鬼混老。
“啊呀,我可知道你在心裏打小報告哦!”怪老頭不滿嘟囔着,卻怎麽也不肯放下手裏抱着的那個衣櫃。
我被他搞的非常煩躁:“你為什麽就纏着我們家?”
“木葉的酒哪裏是随便就能喝到的?今天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進來!我可是尊貴的客人,還不好酒好菜端上來!”他朝我吹胡子瞪眼,還真把自己當作厲害的大人物了。
在此,我警告各位,任何一個月底的夜晚,對于來訪的陌生人,最好當心一些!特別是那種衣着光鮮,有着高貴面孔的老伯來訪,而且要求進去你家裏的,一定一定要阻止他。因為這家夥會一屁股坐在客廳裏,再也不起身了!即使你怎麽趕,他都一動不動,死皮賴臉待在家裏,就是喜歡給人添麻煩的妖怪。
不過據說,他以前還是某座山的老大,甚至有人為了美化他,還擅自加上了他是在三不五時得探訪民情,明明就是個混吃等死的讨厭鬼呢!
“你今年收到賀信了嗎?”鬼混老見我不驅趕他,慢悠悠坐在地上,擅自喝起我剛泡的花茶。
我拿他沒有辦法,只能無奈回答:“還沒有,我并沒有太多朋友。”
他發出兩聲奸笑:“哦呵呵,原來如此啊,老朽可是收到了不少呢!”
鬼混老扯開外袍,從毛絨絨的袖囊裏掏出好幾疊嶄新的信封陳列在桌上,邊拆邊道:“所以說你們年輕人得熱情好客一些嘛,哪裏要這麽吝啬,咄!這都是些什麽鬼……”
他神色大變,急急忙忙把拆開的信紙攏到懷裏藏好。結果速度不夠快,被我一把搶了過來。
我看了看信封上工整有力的字跡,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就勉強舉一些所看到的內容吧:
山腳的神社看護者特別敬上新年祝福——請您老今後不要再來了,這是送給您的新年祝福。
隔壁村的雜貨鋪老板——要到您的聯系方式可真是不容易啊,希望您今後不要光顧,您喜歡的金槍魚罐頭從昨日開始就禁止進貨了,請放心離開,這是送給您的新年祝福。
伯夷山最尊貴高尚的山神大人——我和你才不是什麽兄弟,所以不要擅自來我這混吃混喝,謝謝!送給你新年祝福。
諸如此類,我同情地看鬼混老一眼:果然是招人惦記的家夥!
但相比之下,從未收過新年賀信的我,反而有些可悲呢。
木葉似乎收拾好了裏裏外外,推門而入道:“阿渡,是你的賀信,信鳥剛送來的。”
我愣在原地,一時半會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木葉又一次提醒,才慌慌張張跑去拿信。
居然有人惦記着我嗎?送賀信一直是妖怪間的春節傳統,難道有哪些妖怪好友惦記着我嗎?
我心急火燎撕開信紙,上面寫着:阿渡,送給你一年四季都存在的星辰大海。
言下之意就是:即使沒有及時送到問候,也可以看到星辰深海,随時随地能回憶起對方的心意。
我心裏甜滋滋的,想看看是誰這麽溫柔,卻發現這是一封匿名信!
我苦惱道:“這可怎麽辦?到底是誰呢?”
木葉心不在焉:“哦,這個,可能是你以前遇到過的,或者是身邊就能經常看到的!”
我斬釘截鐵:“肯定是阿刀,前幾天才去拜訪過他!”
木葉皺眉:“不太像他……”
“一定是他啦,其他人好像沒太大可能。”
木葉沉吟了一會兒,似是失望:“哦……”
我發現了木葉的不對勁,遲疑道:“怎麽了?”
木葉眸光閃爍了一下,似欲語還休,別過臉道:“沒事,今年也得提前一個星期去找年貨。”
妖怪裏面有‘籌備年貨’的習俗,類似人們,每逢年過節會送禮或者籌備一些當下時令必備的特産或者小吃為了慶賀節日,特別是春節,還會去各地置辦很多特色小吃或者年貨存在家中,像是倉鼠囤糧一樣,這也是一些妖怪為何要待在人類家中的原因了,我說過,絕大部分都好吃懶做。
而且現在是信息時代,不像從前那麽盲目,還會存一些貢品祭拜深山老林裏的妖怪,現在大家都餓的下來找年貨了。
而妖怪裏的‘找年貨’和你們所想的可不一樣,我們得花七天時間去各地妖市尋找合适的三寶,然後帶回家中儲藏,寓意是:供奉年神,祈求家族興旺。
至于是哪三寶,還得先打個啞謎。
我憂心忡忡望了鬼混老一眼:“這家夥一個人在家裏,你真的放心嗎?”
鬼混老喝酒喝得不亦樂乎,醉醺醺道:“放心吧放心吧,老朽一定替你們看好家!”
第 15 章 【白澤-2】
木葉又大口飲下兩碗酒,他面色潮紅,隔着半米都能感覺到他身上發出的熱氣,像是燃燒後起的煙霧一般,怪異地從軀體裏面散發出來。
他喝酒一向如此,看起來好像後勁很大,但一點都不會醉,那雙眼又清澈又明亮,直勾勾望向我。
“怎,怎麽了?”我有點奇怪。
木葉一喝酒,性格就會變得非常溫柔,他輕輕笑了笑,搖搖頭。接着又板着臉看白澤道:“那月姬是何許人?”
白澤臉色黑了黑,抱怨道:“啊,真是差別待遇,你偏偏和我說話就是這張死人臉,吓都吓死了!”
看起來就好像白澤超會撒嬌,是貓系的少年。
白澤笑得像朵向日葵,除了黃還是黃:“這個月姬啊,可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哦!”
我對他這種‘故事還沒說包袱就甩了三個’的習慣十分鄙夷,白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拖拖拉拉。
白澤又喝了一大碗酒才心滿意足繼續:“當時啊,我正在去妖市的一間酒館喝酒,你們不知道,那間新開的店可不止是酒好喝,連什麽火鍋啊小吃,都是一絕的,當然嘛,我的目的就是先喝美酒!”
我皺眉問:“然後呢?”
“然後啊?然後,我就看到一位穿着黑袍的小姐,雖然看不清眉目,但是體态婀娜,我對她幾乎就是一見鐘情!”白澤猶豫一下又補充道:“當然,如果發現她長得不好看,我就馬上移情別戀。”
每次聽白澤說這些桃色趣聞都得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因為這貨太容易喜新厭舊。
木葉眼睛亮了亮,自言自語道:“哦?黑袍小姐?有趣有趣。”
白澤懶洋洋躺在草堆上,慵懶道:“我當時正想該如何近小姐的身,卻沒料到,她就這麽一招手,叫我過去和她一起喝酒呢。”
木葉道:“這位小姐可是手臂兩側的外袍皆有一只眼睛的圖案?而且胸口的繪有一張赤目獠牙的虎面?”
“你怎麽知道?”
木葉打了個啞謎:“繼續說吧。”
白澤有些不甘心木葉竟比他早些認識美人,只能哼了一聲,不滿道:“然後我問她叫什麽名字,她那聲音嫩得像孩童一樣,嬌滴滴就這麽告訴我,她叫月姬。我猜測,說不準是月光化作的妖怪,怪不得長得如此妖豔!然後嘛,她就和我談天說地,論及美食。”
我問:“都談了什麽美食?”
白澤對美食毫無興趣,只能斷斷續續說:“就什麽……狗肉火鍋?魚肉火鍋?我對那些吃的沒什麽興趣,倒是她後來又開玩笑問了一句,如果拿我做一道白澤火鍋,定然美味異常!你們說,這是要約我的意思嗎?難不成這是共沐愛河的暗示?”
我沉默了片刻,總覺得這個月姬有些不對勁啊。
木葉捧腹大笑,也不知道打了什麽名堂,笑過之後,才道:“她是不是還約你幾天以後再見一次面?”
白澤詫異:“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我好像也明白過來,無語道:“蠢貨白澤,那是饕餮啊!”
白澤震驚:“什麽?那麽貌美如花居然是饕餮?!”
饕餮在舊時乃是傳說中龍的第五子,其形狀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當然,這是以前的說法,據最近了解,這是一種嗜吃如命的物,但是嘴刁得很,只吃那些看似鮮美的東西。最近物裏老是流傳有關于她的可怕消息,估計她這麽接近白澤,是把他當成一只肥美鮮嫩的白狗,滿腦子就只有白澤火鍋了。
我道:“重點不在這裏吧?那饕餮是要吃了你呀,小心被人涮火鍋了還不知道怎麽回事!”
白澤一時間還沒轉過彎來,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估計他每天每夜被各式各樣的美人抛棄,幼小的心靈一定飽受創傷。
我嘆口氣問道:“你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
他有點糾結:“好像有吧?前幾日去了一次妖市的夜店找骨女,她還要我下次再去。”
我和木葉面面相觑,皆不作聲。
喂,這完全不算吧?既然是客人,哪有不招呼他下次再來的道理啊!
我若有所思道:“說起來骨女為什麽會去夜店工作呢?”
白澤道:“哎呀,我怎麽會知道嘛,但是骨女長得還真是漂亮呀,怪不得是店裏的頭牌呢,光是聊一個小時的天就花了我不少寶貝交換,但是為了美人嘛,都值得啦。”
木葉似笑非笑:“哦?既然如此,想必你一定見到店老板了吧?”
白澤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忽然神色大變,大聲喊道:“啊呀,你快閉嘴,我一定也不想提到那個變态。”
我開玩笑道:“到底是什麽樣的大人物才會讓白澤大人如此害怕?”
白澤又急忙站起來反駁我:“都說了沒有害怕!那是個變态啊,變态啊!”
夜風拂來,吹散了方才尚且濃郁的酒味,隐匿在草叢中的螢火這才悄悄然飛出,掠過如鏡般明澈的湖面。
白澤冷靜下來,一屁股坐在草堆上,一手撐着臉頰,另一手不耐煩撥着茂密的枯草。
他嘟囔道:“啊,那個,那個老板一定是個同性戀。”
木葉又不經意插嘴道:“據說老板是個颠倒衆生的美人呢,好多客人都慕名而來,聽說骨女混進夜店,也是為了偷窺老板呢。”
白澤炸毛:“什麽?!我最愛的骨女居然是為了別的男人在忍辱負重?絕對不能原諒,這個人渣。”
我吐槽:“你确定說的不是你自己嗎?”
白澤道:“總之當時我正在和骨女美人喝酒聊天,美人還答應要給我脫衣服散散熱,呵呵呵呵呵。”
我吐槽:“你确定不是自己裝熱嗎?”
白澤炸毛:“過程一點都不重要好嗎?”
他眯起眼睛,一臉享受樣回憶:“總之正當我想好好醉倒在美人鄉的時候,就有一只惡魔推開了包廂門,我和我家小骨女的羞恥事就這麽暴露在衆人的眼前了。”
我吐槽:“首先那是老板吧?其次,骨女不見得就樂意和你做那些事。”
白澤炸毛:“但這些都不是重點吧?重點是,那家夥居然在緊要關頭打算趕我出夜店。”
“為什麽?”我道。
“因為聊天時間到了……我當然得反抗啊,他居然說:‘如果要拖延時間,就讓我來陪你聊吧,免費喲。’還沒等我反抗,他就把我綁在沙發上了……”
白澤像是想起什麽恥辱的事情,嘴角抽了一抽,臉色發黑。
木葉若有所思道:“聽說那個老板可是個厲害的家夥,還是稻荷大神的輔佐官,上次那只貓,還記得嗎?”
我點點頭。
木葉補充:“據調查,項圈封印就是他鬧着玩給稻荷大人上的,被發現的時候,他就只說了一句‘是不是項圈的顏色,大人您不太喜歡?’于是稻荷大人就再也沒敢審訊他了,要真說起來,掌管食物收成原本是稻荷大人的職責,現在也全權交付給了那位老板呢。”
我感慨:“可真是個腹黑的家夥。”
白澤臉色鐵青,仿佛更加害怕了。
我逼問:“那位老板,到底對你做了什麽?”
白澤顧左右而言其他:“這酒味道真是不錯啊哈哈,比那家夜店的強多了。”
木葉道:“哦,那家夜店也是我釀的酒,老板和我關系匪淺,算是認識很久的老朋友了。”
白澤一口酒噴了出來,滿臉震驚。
我問:“要麽就說,要麽我們就自己去問。”
白澤好像能想象到什麽可怕的結果,只能硬着脖子道:“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他把我捆住之後,就好像要對我上下其手,我當然不從,于是掙脫了繩子就逃跑了。”
“就這麽簡單?”
他咽了咽口水:“當然不是,之後他就經常會出現在我面前,譬如這樣,譬如那樣巴拉巴拉巴拉。”
此處白澤表達能力有限,我尚且做個簡易的小話本方便理解。
某年某月某日天晴,白澤在家門口曬太陽。
不知從哪蹦出老板一只,他提着幾條新鮮的黃魚和白澤說:“喲,白澤,好巧啊,這裏能遇到你,我有兩條黃魚,你要吃還是不吃?”
白澤腹诽:這明明就是我家門口吧。
于是白澤無視了那只老板。
某年某月某日天晴的下午,白澤在家門口晾衣服。
不知從哪蹦出老板一只,他提着一缸酒和白澤說:“喲,白澤,又路過這裏了,好巧,我有一缸酒,你要喝還是不喝?”
白澤無奈:雖然你是刻意經過我家門口,但是有酒,那就免為其難……
于是白澤和老板迅速喝完了一缸酒,在老板想和白澤聊天之前,白澤跑了。
某年某月某日天晴的晚上,白澤在家裏呼呼大睡。
不知從哪蹦出老板一只,他爬到白澤家的窗臺上戳白澤的包子臉。
他驚動了白澤,之後說:“大晚上要和我一起去看星星嗎?”
“不要。”這是白澤和老板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然後老板被打飛,變成一顆星。
某年某月某日天多雲,白澤外出,回家就發現一封拜訪信,落筆:老板。
諸如此類,巴拉巴拉巴拉。
木葉道:“據說這位老板在幼年時期遭遇過狼的襲擊,反而是被一只從天而降的雪白色大狗給救了,得以逃生。”
白澤驚訝:“說起來,我從前倒是有一次喝的爛醉從山頭滾下來,碰巧壓暈過一只餓狼。”
我嘲諷道:“啊,可喜可賀,這正是老板的報恩呢。”
白澤冷汗直冒:“你是說,他沒報完恩就不走了?你是說,他之後會賴上我了?”
我和木葉面面相觑,一同點點頭。
此時此刻,對面山頭遙遙傳來一聲呼喚:“喲,白澤,好巧,我又在對面山頭看見你了,稍等片刻,我馬上來!”
白澤喝完了酒甕裏剩下的一缸酒,躺在地上裝死。
我和木葉起身打道回府,心裏想的卻是:白澤的戀愛果然非常失敗。
第 14 章 【白澤-1】
“你這個目無尊長的家夥,快放老朽下來!”
“啊呀,這是做什麽啊,不過是個玩笑而已。”
“那,那看在阿渡的面子上,快放老朽下來啊!”
木葉徒手抓住這家夥的小粗腿來回晃蕩,我有些汗顏,卻不想打擾木葉難得的雅興,畢竟這家夥,太煩人。
“阿渡,你們要尊重神明啊!怎麽可以,如此無禮!”那家夥奶聲奶氣朝我訴苦,明明都是一大把年紀的家夥了。
我面無表情答:“沒有三兩天,木葉是不會玩夠的。”
那身穿紅色肚兜的胖嬰兒哇呀一聲慘叫,暈厥過去。
我用手掌遮住半張臉,表示這家夥真丢物的臉。它喚作子泣爺爺,舊時是深山裏的神明,也算是山神。據說沒人見過它的真身,但是傳說它喜歡變成穿紅色肚兜的嬰兒藏匿在枝葉茂密的樹下哭泣,如果有路人或者樵夫受他欺騙,因為心軟而抱起它,那它就會緊緊抓住那個人不放,比牛皮糖還要糟糕。而且會變得越來越重,最後連性命都會被奪走。
沿襲至今,還有一些神社塑子泣爺爺的神像用來供奉。估計它把木葉當成深山裏隐居的人,一時心癢就想惡作劇,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對于木葉這種毫無同情心的人,子泣爺爺也就只有被玩弄的份吧?誰叫木葉還有一項本領,是分辨好人以及壞人。
雖然他從我三歲起就常常告誡我: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是壞人,來,小阿渡,到我懷裏來。
唔,現在想起來,總覺得他居心不良。
我鑽進屋內翻開《百物語》,執筆小心記錄下:子泣爺爺——從未見過其真身,我猜測應該是小老人的模樣,身着紅色肚兜。性貪玩,善物。現發現,只要不同情它,就能免于禍事。
天色漸晚,木葉早已将子泣趕出庭院。他自顧自摸到後院的儲物室內打開地窖裏的塵封已久的高粱酒,為了慶賀今日是冬至。
素有:“冬至到,吃水餃。”的民俗,寓意為驅除寒冷。據說冬至是二十四節氣中最早被發現的,是舊時用土圭觀日所拟定的。
俗稱:“冬至大如年。”不止是我們有一些特定的民俗用來慶賀冬至,甚至在物裏,也一直沿襲着冬至拜訪親朋好友的習俗,這點倒是和人看重思念的情感有着異曲同工之妙,當然,妖怪其實并沒有那麽濃烈的感情。
說起冬至,又不得不談到一些轶事趣聞了。傳說很久以前,妖怪是沒有過冬至的習慣的,那時候連冬至,他們都稱其為冬到,意為:冬天快到了,又輪了一年。
但冬到畢竟是個節日,就有一些小妖怪成群結隊給山神送禮,當天晚上大家歡聚一堂,喝酒聊天,據說酒意正酣,就有小妖拍馬屁道:“山神大人,您是伯夷山最尊貴的神明了。”
大家一同附和,你一言我一句,簡直要把山神捧到天上去。
“既然如此,那我就賜兩個字給你們帶回去,好彰顯我山神之威。哈哈哈。”雖然我懷疑這就是子泣爺爺,也就只有他能二到這種程度。
但是正當醉醺醺的山神提筆要寫,它這才想起來,自己明明大字不識一個,卻又不敢在小妖怪面前丢臉,只能草草寫下:冬至。
因為‘到’字的另外一半,山神大人并不會寫。
“這一定,一定是冬到二字吧?”小妖怪們歡呼雀躍,氣氛更加熱烈。
“正是正是,今後你們就把冬到當作一個節日來好好慶祝吧!”山神見沒人拆穿,又沾沾自喜起來。
于是冬至就這麽被傳承了下來,下屬拜谒上司也被巧妙轉變成了訪親友的習俗。不過據說,冬至的念法,還是後來某個誤入深山的書生告訴它們的。
所以說啊,沒有文化就一定要少說話,不然丢的可是全部物的臉面。
木葉已經擅自把封紙揭開了,一股濃郁的酒香被涼風吹襲,迎面撲來,似是還有些濕濡,粘稠的酒氣沾了滿身,倒像是剛從酒缸裏爬出來。
酒面上還懸浮着一層亮瑩瑩的事物,我驚訝得喊了一聲。
“這是什麽,有東西漏進去了嗎?”
木葉撫了撫下巴:“我猜是高粱所變的化光吧?”
我疑惑道:“這又是些什麽?”
木葉朝酒缸裏放入一把木質的酒撈,少少舀上了半罐品嘗。
他笑道:“今年的酒真是不錯,這化光啊,是比較有趣的東西。傳說真正愛酒之人,連制酒的高粱都是自己親力親為種植的,他們覺得,即使高粱被做成了酒,也會不住生長,因為有酒神的庇佑,運氣好的話,化作酒也會發光和成長,以至于懸浮着這些星火一樣的東西。”
他稍微停頓一下,補充:“實際上,這是一種弱小的物,喚作酒靈。酒靈并無自己的意識,只會在酒面上漂浮,實際啊,是在偷喝美酒呢。甚至有人以此來評判酒水的優劣,畢竟這是種嘴刁的小家夥。”
我心覺有趣,也不把酒靈打撈出來,任它們品嘗。但這些家夥很精明,等到酒撈一放入就紛紛退開,倒也不怕誤食了它們。
木葉像是從前一樣,捧着酒甕,頭上戴着鬥笠,領我出門。當然,按照我們的習慣,此時也得去拜訪好友。不過嘛,這位好友有些特殊,只需找塊空曠之處,打開酒蓋,他便會聞香而來,呃,狗一樣。
“誰罵我狗?!”未見人影先聞聲。
我和木葉站在河邊面面相觑,呃,我剛才就說過了,這位好友比較特殊,而且能通萬物,讀人心。
月色如輝,草浪連綿。
木葉端坐在柔軟的長草之上,揭開蓋子,一陣酒香被勁風打亂,四散在周圍,引得那些黑暗深處的物虎視眈眈,也想來分一杯羹。
“我看誰敢搶我的酒!”那聲音又隔山而至,吓退了那些妄想喝酒的妖怪們。
忽的,河面上騰起一團霧霭,蒼白柔和,緩緩浮現出人影。是名手執紙扇,穿金紋白袍,腰系豔麗紅繩的貴公子,他眉目被白氣遮了幾乎一半,但我依稀能分辨出,他乃白澤。
這就是今日我要和木葉一同訪的好友,善物白澤。
據說在舊時,這是昆侖山上的神獸,通體雪白,能說人話,通萬物之情,很少出沒,有聖人治理天下才奉書而至。譬如從前黃帝巡游東海,偶遇白澤,問他:你知曉世上有多少種妖物嗎?
白澤懶得搭理他道:你問我便說?
當然,黃帝也非常知曉如何逼供,于是威脅道:若是不說,我有千軍萬馬,一人一筆能将你渾身染黑,喲,黑狗可醜了哦。
于是白澤被吓退,服氣之,遂作鬼神圖鑒,名為《白澤精怪圖》。
當然,這是我道聽途說的版本,具體如何,白澤至今也不肯講。但是實際上,白澤是這塊山頭的大王,所以這方圓百裏的部下叫什麽名,他自然都是知曉的。
“木葉今年帶來的酒,莫不是酒靈也癡迷上的,百年難得一見的化酒?”白澤一抛他先前清高冷豔的形象,兩眼放光舀酒喝。
沒錯,這貨就是個酒鬼,而且癡迷于木葉的制酒技術。以至于威脅我們,若是每年冬至不奉上好酒來,他就召集部下去給我們添亂……
白澤大大,你知道你自己如此歹毒嗎?
我道:“作為交換,你得給我們講故事。”
白澤賴在地上,酒意正酣,臉頰被酒熏得泛紅。他眯起眼睛道:“啊,那就說一個前幾日我拜訪竹姬的事情。”
木葉喝了口酒,吐出一口白氣:“哦?願聞其詳。”
“大概就在一個星期以前,我按照往常一樣去拜訪竹姬。”
我打斷他的話:“我聽說你和竹姬關系并不好,難不成私底下其實是交好的?”
白澤惱羞成怒:“好吧,我承認我是垂涎她的美色,單方面去拜訪,都是我一廂情願行了吧?”
他哼了一聲,繼續道:“當時我站在竹林外喚了一聲,沒敢進去,因為擅自進去一定會被亂棍打出來。結果竹姬一反常态,居然邀請我進去喝酒,我心想,沒準追她這麽久,還是被我的一片癡心給征服了,正興高采烈進去,結果你猜怎麽着?”
我聽的入神,不滿他突然的停頓。
白澤繼續道:“結果正巧撞上她泡在小潭裏洗澡,我心想現在這妖之間談情說愛都如此開放了?結果又給她亂棍打了出來。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發現躲在竹林的呼子,肯定是它幹的好事,于是我把它打了一頓。”
我聽得有些無語,沉默了片刻。
呼子是個單眼單腳的小妖怪,總是穿一身大大的蓑衣,據說生性害羞,若是被人發現,就會慌裏慌張用瘦弱的小腳彆扭地跳走。而且喜歡對回音惡作劇,傳說如果在山中出現沒有回音或者傳來不同回音的情況,就是它在作祟。看來當時是它在假扮竹姬回話,從而誤導了白澤,使他慘遭毆打。
我安慰他:“沒關系,只要你……堅持,就一定能得到竹姬小姐的芳心。”
白澤不為所動:“但是,我在昨天已經暗戀上月姬了呀。”
一時間,我竟無言以對。
第 13 章 【輪回-番外】
我原名叫阿刀,是住在這個鄉村裏的人。
千田是我的鄰居,是一位愛好做菜的女孩。但是喜愛并不代表有天賦,相反,她就是毫無天賦的代表。
“阿刀,那,那個,你知道酒釀圓子該倒什麽酒嗎?”她又是這樣緊張,生怕讓我讨厭。
明明已經指導過她,我也只能這樣不耐其煩,一遍一遍教導她。
“是用酒釀而不是酒啦,笨蛋!”
“你這樣,以後可怎麽會有人要娶你?”
“不不,別說娶了,就連養活你自己,都是很困難的事情吧?”
我喜歡用溫柔的語氣挖苦她,她也常常會委屈着回答:“可,可我還是想嘗試。”
我被她這般锲而不舍學做菜給打動了,于是問她:“那麽,究竟是為什麽呢?”
我還記得,那是個冬天,窗未合嚴實,像是絨毛一樣的雪粒飄入屋內。她的鼻尖被凍得通紅,略顯幹裂的臉頰上泛起一縷紅暈。
她小聲說:“因為,因為我想讓阿刀喜歡上我啊。”
就在那個冬天,總覺得心裏有明豔的花綻開了,可明明是臘月嚴寒,春天都還未曾到來。
我想,我是愛上千田了。
之後,我和千田一同生活,度過無數個日日夜夜。
然後一同蒼老,卻沒能夠一同死去。
當我意識到那個笨手笨腳的千田已經死去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那是我第一次真切感覺到恐懼,明明前一秒還有自己思緒,心跳,溫暖的人,現在一動不動,再也不能夠發出聲音,睜開眼睛。
她是真真切切步入漫長的沉眠,而我還活着,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再也沒有千田的地方。
我害怕之後沒有千田的那些日子,所以離開了鄉村,開了一家深夜的食肆。
因為只有夜晚,才能夠避開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才能讓我少一些痛楚。
一日,兩日。
一日,又一日。
在我以為,這次真的能隐藏心底所有傷痛之時,我又看到了千田。
可她不叫千田,她叫小秋。
長得一模一樣,卻并不是同一個人。
是轉世吧?或者真的只是有如此相像的人。
即使會心疼,會悸動,可她啊,畢竟不是千田。
千田早就在那個夜晚死去了,我不過是,借助她的模樣來思念千田吧?
我記得那天對我表白心跡的千田,而自己卻沒能夠好好回應過她。那一時未來得及回答的話啊,如果還能有機會再遇見。
還是想告訴她一聲:我愛你啊,千田。
第 12 章 【輪回-2】
“你就是阿渡呀?”那少女不知何時,已經逼到我的身側,就這麽居高臨下望着我,雖然臉上還挂着迷惑衆生的笑容,但她的眼底盡是打量以及冷淡,是一個深不可測的人。
“為什麽,物裏能容下你這種東西呢?”她似乎在朝我發問,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木葉擋在我們之間,不許她太接近,那股若即若離的香味還殘存,并未被滿屋的飯菜香給遮擋住。
“你們吵死了!”豔小姐忽然發怒,對那些喝得爛醉的中年大叔們道:“快滾,不然明天就別想看見我了。”
“啊?!”
“豔小姐,這……”
衆人對視幾眼,這才用殘存的理智迫使自己離開,似乎很害怕她真的遵循這樣的‘近乎殘忍’的承諾。
僅僅五分鐘,原本滿滿一屋子的的醉漢,就都戀戀不舍離開了。一時間,四周又回歸了沉寂。
豔小姐将挂下的吊帶衫又拉緊了一點,白皙的肌膚在輕薄的雪紡紗裏若隐若現,她一手撐頭,另一手端着酒杯小口抿着,好半會兒才開口發話:“可真是煩人呀。”
阿刀打破了這等煩悶的氣氛,端上澆好醬油的黃油飯以及滾燙的米酒。
他不經意接話道:“每天忙碌工作,不也是很充實嗎?”
“可我啊,好久沒有再看到了。”豔小姐近似撒嬌一樣朝阿刀抛媚眼。
阿刀答:“昙花一現嗎?如果有心,一定會再次看到的。”
我不免好奇起來,到底是想看到什麽呢?
豔小姐忽然望向我,微微一笑:“想知道我看到了什麽?”
我驚訝:“你怎麽知道?”
“我啊,可是會讀心術的哦!”她又轉過頭,手指抵着太陽穴的位置輕輕撫着,似乎還在苦惱。
我問:“那到底是什麽呢?”
她語速緩慢:“我記不清了,可總想着記起來。似乎是漫天繁星的樣子,總覺得,還能察覺到什麽溫暖,還有一個人。但是,想不起來那個人的模樣,總覺得擁有他就擁有了全部,一定還能再次相遇的樣子。吶,當然那個人也可能早就死了哦。”
豔小姐扭頭朝我淺笑,滿滿的甜蜜。
“其實啊,無論如何還是想再看一次那樣的場景。”
木葉道:“是狐困吧?豔鬼大人。”
豔小姐并不承認自己的身份,而是顧左右而言其他:“沒料到阿渡家的木葉,也懂狐困啊?”
“有聽說過。”
狐困所指狐貍變成人形之時,必須經過的類似星河一樣的迷惑之境,若是不能安然渡過,就會被星河吞噬入內,成為千萬顆星火中的一枚,物間稱之為困,也譬如貓困,鳥困,諸如此類。
然而,明明是一人的困,為何還會出現其他人的景象?
我道:“是你的錯覺吧?怎麽可能會出現其他人?”
豔小姐反駁:“我很肯定!”
木葉端詳着自己手間的酒盞,故弄玄虛:“我倒是聽聞過狐火。”
“哦?願聞其詳。”豔小姐答。
“相傳狐火是由狐尾發出一團火,是一種障眼法,若是晚上有人看見狐火就很容易走失或者迷路,遺失東西,甚至變成狐貍。但,狐火對于人來說是誘導,對于狐貍來說,卻是引路的說法。”
豔小姐斂起笑容,若有所思。
木葉繼續補充道:“若是墜入狐困之中,很容易迷失,相反,若是有人以身化作狐火,為其引路,反倒能讓墜入狐困之人脫險,但是那個人可能就永遠停駐于狐困之中,化作萬千星火中的一枚。”
豔小姐道:“我想再入狐困之中,見那人一面。”
木葉道:“既然已經出來了,又何必再進去?他以身換你新生,你不應該辜負他的心意。”
她抿唇,似乎記起了一些,久久未曾開口。
我心想:看來她是被狐困剝奪了記憶,以至于連誰救了她的命都不知道了。
相反,那份珍惜她的心情,反倒是很難能可貴的吧?
倒像是一盞長明的燈火,深淵中不滅的燈塔,歲月靜止,山河變遷,還能長長久久,以珍愛的心情所守護着,那些最重要的事物。
等我們喝完了第二杯茶,豔小姐就離開了,背影有點失魂落魄,倒和剛才那樣嚣張跋扈有些格格不入。
阿刀掐了煙頭,小聲道:“又一個尋找記憶的人。”
我陰陽怪氣回答:“老說別人尋找記憶,阿刀你也不也是嗎?”
木葉道:“他可不是尋不了記憶,而且自己不去尋吧。”
我發表評論:“好古怪啊。”
至于阿刀,我說過了,他叫輪回,也是這家店的老板。甚至從舊時開始,這家店就一直開到至今。只不過每隔一段時間,有關于這間店的記憶就會從人們的腦海裏剝離,以至于大家都會重新去認識這裏,大概的概念就是:這是一間新開起來的店,之前倒是從沒有來過。
不過這也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人們不也是隔一段時間就會忘記自己所經歷過的事物嗎?
然而,維持着漫長的記憶,也是很痛苦的事情吧?那些所悲傷的事不能遺忘,那些所歡喜的事,卻又短暫。
阿刀就是銘記着一切事物的人,像是一部攝像機一樣,記載着那些至關重要抑或微不足道的,所經歷過的歲月。
即為,輪回。
對于阿刀本身來說,他記載了記憶,是以為永恒。
對于他人來說,阿刀記載了記憶,見證着更替變遷,是以為輪回。
所以說啊,那些一次又一次經歷了輪回,得到新生的人,有什麽資格說不比阿刀這樣長生不老的人幸福呢?
但是,在阿刀成為輪回之前,他也是擁有過屬于自己的記憶的吧?
我認真問:“阿刀,你以前的記憶是什麽?”
阿刀被我眼裏真摯的光所震懾,遲疑兩秒,才回避了我的目光。
他側頭鑽進簾裏搗鼓,大聲喊:“阿,阿渡,你要吃土豆炖肉嗎?”
我才沒有那麽好糊弄,不甘心喊:“喂!你的記憶,到底是什麽樣的?”
“啊?風太大,我有些聽不清,等我弄好土豆炖肉!”他故意喊得很大聲,明明和我只隔了兩米的距離,而且門窗緊閉,哪有風?
木門發出嘩啦的推拉聲,有客人進來,發出輕微的腳步聲,看來是對方刻意放慢腳步,為表示禮貌。
“打擾了。”女孩微微低了一下頭,禮貌笑着。
這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她穿着一身白色呢絨大衣,長發微微蜷曲,攏在耳後,燈光下,她渾身都像是籠罩了一圈毛絨絨的金邊。這樣的裝束顯得這個年紀的少女,既青春又靓麗。
“青春啊。”我不禁感慨。
木葉斜睥我一眼:“你才剛成年的。”
我惱羞成怒瞪他,這個專門拆臺的家夥。
“阿刀在嗎?”她望着我們,咯咯笑起來,充滿了朝氣。
“嗯,我在,今天還是飯團吧?”阿刀這次倒是十分及時從裏頭走出來,端上已經準備好的海苔飯團加一杯啤酒。
我心想:偏心,原來把其他人的喜好記得這麽牢,一早就準備好了。
他慢悠悠給自己也倒了一杯:“今天畢業了吧?祝賀你畢業,千,不,小秋。”
小秋并沒有在意阿刀之前停頓了的字眼,反倒是眯起眼睛,笑的更甜:“啊呀,你們不知道,阿刀以前啊就老是把我喊成千田小姐!明明她應該會比我成熟很多嘛,喲喲,難不成阿刀看起來三十多歲,找的還是我這樣的二十歲大學生嗎?哈哈,你臉紅什麽呀!”
阿刀急忙擋住臉,假裝咳嗽一聲,灌了一口啤酒。
我饒有興趣看小秋調侃阿刀,真是郎才女貌啊。看來阿刀對她有興趣,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不過這千田小姐又是何許人呢?
小秋豪爽地喝了一大口:“唔!阿刀,平時都承蒙你的照顧,如今我終于畢業了,可少不了你的功勞。”
她忽然彎下腰,低頭朝向阿刀深深鞠了一躬:“多謝關照。”
阿刀溫柔笑笑,那股柔情都要從眼底溢出來了。
我不禁感慨:真是思春的老男人。
“吶,不過今天,我要給你介紹一個人。”小秋假裝神秘,輕拉開門,對着外頭虛晃兩下手臂喊:“進來吧!”
那個人才從漆黑的外頭蹑手蹑腳走進來,朝我們打招呼:“初次見面,我叫阿力,現在醫院實習,是小秋的,小秋的……”
“是我的男朋友啦!”
這個害羞的大男孩這才鼓足勇氣把話說完:“是的,我是小秋的男朋友,小秋平時承蒙大家照顧了。”
“啪。”
忽然傳來重重的一聲,原來是阿刀不小心把手裏的酒杯砸在了地上。他趕緊彎下腰,手忙腳亂收拾,把整個身子都埋在了櫃臺裏邊,瞧不清動靜。看得人提心吊膽,生怕他被割傷。
“啊!”果不其然,阿刀的虎口處被劃開了一大道口子,鮮紅的血液順着手掌清晰的紋路滴落在地,他盯着自己的傷口,目光呆滞,竟一時間有些出神。
我忍不住開口提醒:“阿刀?”
“嗯?啊!疼……”他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從櫃子裏拿來了紗布清理傷口。
小秋擔心詢問他:“阿刀你沒事吧?”
阿刀擡頭望她一眼,眸光暗了下來,低聲道:“沒事。”
我暗暗思忖:這是怎麽了?難不成阿刀暗戀小秋無果,所以看見她找了男朋友,一時間悲痛欲絕?
我不免有些同情起他。
小秋抱怨:“明明都是中年大叔了,怎麽還是那麽莽撞?”
阿刀微笑,嘴角卻帶着一絲苦澀:“啊呀,真是恭喜你了,小秋也終于成為大人了。”
隔了兩秒,他又低聲呢喃了一句:“我愛你啊,千田。”
似乎除了我以外,都沒有人注意到阿刀這樣傷情的語句。
我嘆了口氣,似乎能夠體會到他的無奈以及辛酸。
沒過多久,那個元氣滿滿的小秋就和男友一同離開了小店,臨走時還打包了一份飯團。
而阿刀又點上了一支煙,閉眼悶悶抽着,眼角還有一點水光。
第 11 章 【輪回-1】
你聽說過,輪回嗎?
繁茂的枝葉來年又會盤踞而上,越過稀薄的霧氣,密切纏繞為茁壯的樹木,演繹了生生不息以及,世間萬物的循環。
低迷的星火也仍舊懸浮于天,時隔暮光黎明,趨之不去,即使變換了形色貌。那星點蔚藍印象,卻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懸挂于空中,存活于有心人的記憶裏。
大概,能證明萬物存在,能證明日夜交替的,只有記憶吧。
即為,輪回。
我和木葉打算去拜訪一位不尋常的朋友。
“這樣好看嗎?”木葉早早起床,換上他唯一一套正常的灰色長袍,可惜騷包的是,他在樸素的灰色系外又加上了一層薄如蟬翼的金紗外套,若是沒有日光照射,灰蒙蒙的卻也平凡。雖然是舊時的打扮,但我們要去的那個城市比較注重國粹以及各類歷史文化,一些城市人對于穿舊時衣着比較熱愛,也變成了一種潮流。
我毫不客氣回答:“可惜留長發的男人現在不多了,看起來像娘娘腔。”
木葉哼了一聲,轉身用一根紅繩把長發束在腦後,看起來就像是電視裏那些演員一樣。
“該出發了。”木葉牽起我,忽然想到了什麽,眯眼笑道:“啊呀啊呀,阿渡大人也不是像那些三流演員的打扮?”
我挑了一身較為華麗的振袖短袍,長袖及腰,袖囊呈方形,湛藍色幾縷星火點綴在長臂布料上,身上的白袍僅僅到膝蓋過,墜下兩枚金黃鈴铛。這算是我較為稚嫩的打扮,咳,好吧,我承認是因為要去拜訪好友,一時興奮導致的結果。
我白他一眼:“你懂什麽?”
随後我們就抄近路啓程,他所在的城市并不遠,如果是步行加上交通工具,大概深夜就能到了吧?所幸他的小店也正是深夜十二點才開始經營,俗稱深夜食肆。
但是聽說,晚上的客人也不少呢,正是個聽趣聞的好去處,而且适逢夏日,徹夜的煙火也能吸引不少的路人。
店主就是我們要拜訪的友人,時人稱其為阿刀,可他的真名乃:輪回。
能抵達店的通道是一條黑得伸手看不道五指的巷弄,只能依稀看到漂浮于屋檐底下的那些豔麗紅光,是幾盞紅罩黃芯的燈籠。越往深處,人就越多,還有一些酒吧舞廳時不時照射出白熾燈的光亮,沿途還有些低迷的暖黃燈火透出窗沿,是沉寂古老的舊式民居。總之是一個讓人感覺到懷念的地方。
我雙手握住木葉的手掌,險些把臉也貼在他的後背上,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怕黑……
當然,為了我的尊嚴,我不會将這個秘密公諸于世,不然會被木葉恥笑一輩子,他這種事可沒有少幹。
我問:“你有多久沒見到阿刀了?”
“有二十年了,他啊,估計一點都沒有變。”木葉回憶起來:“不過經歷這麽多年,大概會很寂寞吧?”
“才不會,他能聽到各種各樣的故事,只怕比我們還活的開心。”
木葉忽然問我:“如果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會難過嗎?”
“當然會,即使我天天和你吵架,但如果你忽然離開了,我會很不開心。”
“那如果失去了與那個最重要的人所有關的記憶,再失去那個最重要的人,會難過嗎?”
這樣不就是等于從未認識過嗎?我啞口無言,答不上來。
大概,消失了記憶,身體卻熟悉那種存在,可能會莫名其妙地心疼吧?
那間小店僅有一盞白色的燈籠照明,門檻很低,屋檐也很矮,推拉式的木門,還需要人低頭進入。
剛坐在椅子上,黑色布簾內的阿刀就走了出來。他依舊一副白色圍裙配粗布長袍的模樣,利落幹淨的短發,單眼皮,有皺紋,面目帶些滄桑的樣子,是個不折不扣的三十歲穩重大叔。
他看到我們有些驚訝,笑着問:“唔,稀客,今天吃些什麽嗎?”
“小蔥豆腐,炸雞塊,再來一杯啤酒。”木葉迫不及待道。
我慢騰騰補充:“炸雞塊,我也要一杯啤酒,加冰。”
木葉悠悠然:“小孩子也要喝酒?”
我沒理會他的嘲諷:“我成年了。”
他很快端上啤酒,澄黃的酒水裏反射出屋頂搖晃的燈泡,還能看到蚊蟲不停旋轉。
我問:“阿刀最近生意如何。”
他回:“客人還不少呢。大概再過五分鐘,就有老客人來了。”
我期待已久的炸雞塊終于上了桌,剛出鍋的雞塊還冒着熱騰騰的油泡,色澤金黃,齊齊擺在吸油的綠色沙拉菜上,顯得一點都不油膩。
我将碟子裏的芥末以及醬油調好,夾住雞塊迫不及待咬了一口,果然鮮嫩美味。
木葉冷眼看着我狼吞虎咽,連哼都不哼一聲。我知道,這厮一定是很想吃,于是我更開心了。
合攏已久的木門忽的被人推開,我扭頭望去,原來是個少年,他身着黑色浴袍,臉上還戴着長鬼角的狐貍面具,只露出一半的眼睛。
不知是否我的錯覺,在他進門的一剎那,好像能看見一縷藍色火焰從他僅剩在外的右眼飄忽而出,很快又消融在空氣了。
我心存疑惑剛想開口,木葉就微微擡手攔住,他輕聲耳語道:“是個厲害的家夥。”
我張了張嘴,終是忍了下來。連木葉也有些忌憚的家夥,還是小心為妙。
那少年似乎注意到我的存在,扭頭望了一眼,他的目光冷徹,給我一種深淵的刺骨之寒意。
阿刀問他:“阿糧,近來怎麽樣?”
那位名叫阿糧的少年異常冷淡回答:“阿雨還是不知所蹤。”
“大概細心留意就好了,今晚還是海鮮湯面嗎?”
阿糧點點頭,遲疑一會兒補充:“多加點蝦片。”
我心裏暗暗存了個疑惑:看來阿糧是要找人,并且是一個叫阿雨的人,糧,雨,糧雨,總覺得那麽熟悉,卻一下子想不起來。
啊,是了!
‘山有糧田,四季落雨。’我忽然想到這句舊時的諺語,話說很久很久以前,人們靠農作為生,為祈求四季豐收就日夜供奉一名掌控糧食的神明,時人稱其為食物大神。然而光有豐收卻也不夠,還許上供很多水果用來讨好那名食物大神最疼愛的妹妹,專門掌控雨水的神明。
甚至有人看見過他們:溫柔的食物大神身後常常尾随着活蹦亂跳的小女孩。
然而有一天,食物大神的妹妹忽然不知所蹤了。食物大神就離開了那個年年都有好收成的鄉村,開始日複一日游走在世界各地。他沿途經過的地方都會有好的收成,可惜他為了尋找妹妹,只能一直一直前往不同的地方,于是形成了春播秋收的四季。
所謂,只要有雨水的地方,就有食物大神經過,就能有好的收成。也可以說是有豐收的地方,必定有雨水充沛。以前,人們都說這是食物大神在追随着妹妹。其實按照現在的觀點來看,只不過是雨水充盈利于農作物生長罷了。
“你也想到了吧?”木葉喝了一口啤酒,嘴裏都是麥子酒的清香。
“略知一二。”我打了個啞謎,大概了解了阿糧是怎麽一回事。
阿糧吃完了湯面,付了賬便走了。
阿刀收起他用過的碗筷,嘆口氣道:“每年他都會經過這裏,吃一碗湯面,然後啓程,也不知何時才能發現。”
我問:“發現什麽?”
阿刀點了一支煙,也不回話。
沒過多久,我身後忽然又出現了一名客人,是包裹在層層布料裏的少女。她渾身濕漉漉的,走起路無聲無息,只能聽到噼裏啪啦落地的水聲,像是剛從海潮裏爬出來的人魚一般,神秘而妖冶的美麗。
她小心走到櫃臺前,用手指抵在唇齒中間,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阿糧剛走。”
她點點頭,又小心翼翼退出門外,尾随着阿糧的路途。
她恐怕就是阿雨吧?但是明明在自己的身後,卻要這樣窮其一生去尋找。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能請教木葉。
他道:“若是留戀一處的美好,怕是形成不了四季,也無法體諒其他人渴望豐收的心情吧?”
所以就必須迫使他不停走,不停尋找,不停前往世界各地,給那些忙碌的農民帶去生機與希望。
人啊,似乎從一出生就在不停尋找着什麽,所以一路前行,直到消失。
那麽,如果他能稍微停下焦躁的心情,觀賞沿途的風景,抑或回過頭來看看自己走過的道路,或許能找到自己起初就遺忘的東西吧?
好像現在看來,有些事情還是慢點比較好。
車水馬龍,人山人海。
人的一生都是在忙碌中,不停得到,又不斷失去,到死,也僅剩下遺忘了。
我有些唏噓,默默喝了一口酒。不過沒料到,這種繁華都市內也能看到阿糧的身影,不過也總有人渴望他的出現的。
阿刀端上了解酒的綠茶:“這頓飯我請。”
木葉一點都不羞愧:“我本來就沒帶錢。”
阿刀對于木葉的胡攪蠻纏早就習慣,只能抱臂悶悶抽一口煙,在雲裏霧裏的景象中裝深沉。
阿刀道:“保存着記憶才能一直尋找,即使漫無目的,但是能依靠着記憶中的軌跡去探尋,也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他忽然間的心情吐露讓我有些措手不及,因為這真不像是平日裏那個看破紅塵的阿刀。不過很快,他似乎發現自己失态了,急忙哈哈一笑用來掩飾方才的尴尬:“真是活久了什麽都能感慨啊。”
“所言極是。”木葉也搭了一句,卻不知道是回答哪句的答案。
沒隔多久,又來了一位,不,是一群客人。
他們裏裏外外簇擁着一名香肩裸露的妙齡少女,陰面而來就是一陣濃郁的脂粉香。急促的人來來往往占着便宜,還險些撞到我,要不是木葉急忙把我半帶入懷裏,隔開這面人牆。
“都是些什麽家夥?還醉的不輕。”木葉面露鄙夷之色,急忙拉着我往左面的桌臺挪去。
阿刀忙着招呼客人:“豔小姐,今天也是醬油拌飯加米酒嗎?”
那名少女這才用蘭花指輕推開人牆,她順了順長發,慵懶地半趴在桌面上,輕聲回答:“阿刀,他們真是太讨厭了。我都下班了還要跟着我呢,我呀,還是最喜歡你了。”
阿刀完全無視了誘惑,淡定道:“好的,那就老規矩醬油拌飯,米酒我熱好了再端給你。”
說完,阿刀就逃之夭夭了。
我心想:這豔小姐是何許人?竟然有這麽大的魅力?單看她身旁裏裏外外對她獻媚的人便知,呃,估計是紅燈區的職業吧?可是她又說自己喜歡阿刀,既然喜歡一個人,也能和這麽多人糾纏不清的嗎?
木葉目不轉睛盯着那名少女的一舉一動,我懷疑他也是對那女人有興趣。
于是朝他玩味一笑:“原來木葉大人好的這口啊?”
木葉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明明我最喜歡你了。”
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急忙灌了口綠茶壓壓驚。
我道:“這位小姐好像人氣很高。”
“她可是大人物呢。”木葉眼裏流露出一絲光芒,我懷疑他又看破了什麽天機,反正這方面他一直比我有天賦一些,從小廟會猜燈謎也都是他打頭陣我吃糖。
我問:“你怎麽又知道了?”
“因為你傻傻的啊。”木葉靠近我後頸,忽的嗅了嗅,皺起眉頭。
我覺得不對勁:“怎麽了?”
“狐貍的味道。”他有些焦慮,反而靠的更近了。
第 10 章 【來自未來的情書-2】
花吟聽到他肚子發出饑腸辘辘的提醒,心裏覺得好笑,也不再拒絕,直接把魚的袋子遞給他,然後小跑上樓開門。
南羽心想:雖然花吟現在還不熟悉他,但是至少,也并沒有讨厭自己吧?
進了公寓,南羽就熟練地圍上圍裙,開火,起竈,倒油。然後吩咐花吟在一旁幫忙,但是實際上,她也就是個幫倒忙的料,最後還由于辦事不力,被一做飯就嚴肅的南羽趕出了廚房。
她摸摸鼻子,只能灰溜溜跑去洗澡換睡衣。剛洗完,就察覺到自己的粗心大意,放一個陌生的男人進家門不說,還換上這麽輕薄的衣服,萬一對方獸性大發呢?
她渾身顫抖了一下,似乎被自己的想法惡心到了。
“好厲害!”
她被南羽精心制作的飯菜給驚豔到了,沒想到這個看似不中用的壞小子,還這麽賢惠啊。
“哈哈,你這樣的人妻,都能馬上嫁人了。”花吟逗他。
南羽道:“我可是要娶你的。”
話音剛落,兩人紛紛紅了臉,只顧自己埋頭吃飯,這一頓飯吃得異常沉默,誰也不敢開口說話。
南羽時不時透過袅袅漂浮的熱氣裏,偷偷看花吟,仿佛要記住她所有的眉目,所有的清新,以及天真稚嫩。
又一次相逢在這樣溫馨尋常的畫面裏面了,一起吃飯,做飯,生活。
他似乎回憶起了什麽,忍不住去想那些心底的焦慮:這種害怕時光流逝的感覺,這種心急如焚,這種迫不及待,似乎都要把他全身心覆蓋掩埋,壓制于茫茫霧霭裏。
他害怕之後就再也不能見到她了,害怕所有的分別,害怕所有的溫馨。原先他覺得能再次見到花吟,就是再美妙不過的事情,可真能見到,卻是一種近情心怯的感覺。
那種害怕擁有,之後再次失去的悲痛。那種陷入無盡深淵中,曾留戀過海上燈火的片刻溫柔,那種若是得到了星火,卻又只能眼睜睜看着它消弭寂滅的無奈。
南羽,明明是最害怕相遇的啊!
他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還有人,害怕再次得到幸福。
他忍不住熱了眼眶,鼻腔像是塗滿了刺鼻的芥末和辣椒,稍微呼吸,就會刺激到頭皮,五官,讓人憋不住落淚的情緒。若是沒有及時忍住,他大概都要嚎啕大哭起來。
“你怎麽了?”花吟察覺到他低頭的瞬間,察覺到他情緒的波動,卻體會不到他的所思所想。
“對不起啊。”南羽不知道為何,只能呢喃反複這三個字。
對不起啊,害怕失去你。
對不起啊,害怕和你相遇。
對不起啊,我明明最喜歡你了,卻不能好好陪伴你。
對不起啊,所有的遺憾,以及所有的愧疚。
“吶,想哭可以哭出來哦。”
花吟鼓勵他,望着他溢出淚水的雙眼,輕輕微笑。
然而另外一邊,傘女卻異常不怕生地和老人一同喝桂花酒。
庭院內,原本傾盆大雨早已停歇,嬌豔欲滴的花朵蘸滿了厚重的雨水,像是裹入另外一個微觀世界一樣,所有事物都能透過那一點清靈而映影成形。
庭中小樓,像是燃了生機一般,鳥語花香,配上特意溫好的桂花酒,惬意到極致。
傘女道:“她是你的妻子嗎?”
老人口吻親切:“是我的妻子。她叫花吟,是位溫柔的人。”
傘女表情冷淡,卻絲毫沒有被老人熾熱的愛意所打動,反而堅持自己一貫疏離的語氣回答:“你,有什麽願望嗎?”
叮——
話音剛落,空靈之音再次響起,似隔了兩個世紀,遙遙傳來。
老人此刻望向這位長袍華貴的女人,卻覺她如神明一般,平祥寂靜,卻,毫無情感。
“神明大人。”老人喃喃出聲。
傘女不為所動:“你,有什麽願望嗎?”
願望?他的願望,大概就是再次見到花吟了吧?
那個,曾在櫻花樹下,眯起眼睛的女孩。
那個,曾在廟會裏牽着他跌跌撞撞奔跑的女孩。
那個,曾在年會上對自己表白,卻不敢正眼望他的,心口不一的女孩。
當時啊,她才那麽一點大,漸漸的變得美麗,成熟,蒼老。
春風,夏火,秋日,白雪,年年月月,歲歲年年,都一同陪伴在身邊的花吟啊。
老人潸然淚下,自己居然是,如此眷戀,想念她的啊。
“我想要,再次見到花吟。”
傘女飲盡杯中的桂花酒,手指摩挲着杯沿似是思考:“十天,我讓你回到過去。”
故事已經接近了尾聲,南羽卻不知該如何好好道別,在這神明賜予的相遇裏,他該如何離去呢?
有時候,神明賜予了我們情感,卻沒有賜予我們拿得起放得下的灑脫以及勇氣。
沒能好好道別是一種錯,沒能道別,卻是一種遺憾了。
接連兩天,花吟都不知道南羽白天在忙些什麽,只有接近半夜才會髒兮兮地回到她公寓裏借宿一晚,這家夥都借宿了好些天了,自己卻沒想着趕他走,真是奇跡。
不知不覺,相處融洽,如風一般,轉眼就到了第十天。
花吟記得很清楚,他說的,只會守護自己十天,那今天,就會離開了嗎?她莫名害怕,莫名想哭,也莫名其妙的,相信了那個未來的約定。
成為她的丈夫,然後帶她回家的美好約定。
當晚,南羽很早就煮好了晚飯,并且催促花吟快些吃完,然後和他一起出門逛夜市。
“我還沒有梳頭發!”花吟抗議他心急火燎的催促。
“啊呀,怎麽樣都好看的,快點走哦,要不然來不及了。”
“來不及什麽?”
南羽急忙閉嘴,糟糕,險些讓她發現自己的秘密。
于是這天晚上,花吟跟着一路鬼鬼祟祟的南羽來到了市區中心。
由于是繁華的夜市,這裏張燈結彩,到處挂滿了小彩燈,幾點豔麗,滿天繁星一般,密集、耀眼地懸挂在街頭巷尾。
一時人山人海,花吟也險些和南羽沖散,要不是緊急關頭,被他牢牢拽住了手掌。
花吟心跳加速,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相握的手。
這是,小情侶吧。
南羽也不想反駁,還是自顧自緊緊握住,那小小的,即将流逝的溫暖。
“你要帶我看什麽?”
南羽:“到了你就知道了。”
“到底是什……”話音未落,她就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
是一顆由數萬燈火搭建而成的樹,成千上萬的螢火盤旋其中,久久不肯消散,光樹內側還有一顆隐隐發亮的紅星,像是心髒一樣,一下一下,伴随着呼吸,伴随着言語難以表達的心意。
大概是很辛苦吧,如果這一切都是為自己精心所準備的。
即使是為了那個即将到來的離別。
花吟在內心高聲呼喊:我感受到了哦,你所有的情緒。
南羽害羞道:“我花了三天打工掙來的錢都用來租這個場地了,還得去抓螢火蟲,特別,特別辛苦。哈哈,雖然那點錢,只夠租十五分鐘。”
“很夠了哦。”花吟溫柔回應他。
很夠了哦,你的心意,還遠遠不止這些呢,可是我能,感受到。
就在這裏,左胸偏上的位置,供給全身血液的位置,在心髒這裏,我感覺到溫暖了。
花吟就這麽內心獨白着,對他,溫柔淺笑着。
似乎有點能理解,未來的自己為何會愛上這樣率真的壞小子。
南羽屏住呼吸,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他下意識看了一下手表:“可惜,快要十二點了。”
還有十五分鐘,他就要離開了。
南羽側頭笑道:“聽好哦,你這個笨丫頭請好好照顧自己。沒人在的時候,也不準不吃飯,傷心了想想我就好了,難過的也要想想我。再不開心,也請好好鼓勵自己,然後,等到我的出現。”
“我啊……”南羽察覺到自己身體逐漸升騰,而四周的人還是眉目麻木,好像根本看不見他的存在。也對,如果看見了這種逆常理的形态,還不知道引發出什麽轟動呢。
不過,能成為花吟眼中的,唯一的我,還真是開心。他如是想着。
“我啊,最喜歡你了。”
花吟看到他的軀體變得透明,焦急得用手去捕捉,卻捉了個空,她忍不住落下淚來,忘記了應該回應。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最喜歡你了。”
南羽害怕她聽不清,一遍一遍重複,一遍一遍,讓她銘記在心裏。
聲音一點一點變弱,身體一點一點變淡,變小,變星火,消散。
“我才不會答應你!”她像是吓定決心大聲喊起來,随後輕聲道:“但,我會在未來,好好問清楚,你喜歡我的原因。”
遠處那一點繁星還隐約漂浮着南羽的笑臉,不曾消失。
花吟眼睜睜看着他的離去,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也不知道是為的什麽,明明才遇見這麽短的時間,明明還不曾互相熟悉。
所以說啊,無論何種形式,離別,都是最讓人難過的。
而花吟呢,也會好好守望。
在那,遙遠遙遠,不會錯過,不曾經歷的未來。
找到他。
第 9 章 【來自未來的情書-1】
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整整一個傍晚都沒有停。
老人懷裏捧着一杯熱茶,端坐在可推拉的木扇門前。他身側是一方相框,泛黃的相片裏面是一名面容慈祥的老奶奶。老人小心翼翼捧了一杯茶置放在相框前,與‘她’相視而笑。
“是早晨的露水哦,味道你肯定會非常喜歡的。”老人說話溫和輕柔,生怕驚擾到照片裏面的人一般。
叮——
響起特有的清脆之聲,卻讓人難以分辨是何物。
老人眼前忽然出現一名撐着油布紙傘的漂亮女人,她一身舊式長袍及地,卻不怕沾染了泥濘,就這麽詭異又狼狽地出現在老人面前。
傘面緩緩上移,露出女人似笑非笑的臉,她輕聲問道:“能讓我留宿一晚嗎?”
老人心生疑惑,卻并沒有拒絕。
木葉拉開新的畫軸,這是他近期和妖怪們買的都市八卦,當然,是有關于物之間的故事,據說他為了買這個畫卷花了大手筆,反正不是我的錢,所以我并不在乎。
他一手托腮,一手扶着畫卷,慵懶道:
南羽彎曲起雙手,目不轉睛注意着指頭上深邃的紋路,似乎對自己是一名十七歲的少年毫無意識。
四周飄蕩的鳴笛聲,車水馬龍的喧鬧與繁華,人海潮潮的街巷,以及那些耀眼刺目的燈紅酒綠。
南羽像是反應過來什麽,開始馬不停蹄向前奔跑,他心急如焚,嘴裏喃喃自語:沒有時間了,沒有時間了!
然而,電視塔上的時鐘緩緩移動到晚上十二點的位置,發出清脆的鈴聲。
“我該如何找到她呢?”南羽自言自語在都市裏面兜兜轉轉,熬到半夜也不回家。作為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看起來卻又不像是深夜游蕩的不良分子。
她是在良作這個城市裏吧?但,城市那麽大,尋找一個人簡直就是海裏撈針,可能,到最後還沒有機會見到了吧?
南羽想了想,忍不住紅了眼圈。他失魂落魄地趕上了最後一班電車,電車裏面空空蕩蕩的,只有司機與他。
車廂內忽明忽暗,一直在幽深的隧道內穿梭。
南羽有些不知所措,有些焦慮到難過,又有些懊惱。
直到到站下了車,他還是一人踉踉跄跄往前走着。人海茫茫,他卻無處可去。
等等。
南羽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他擡頭望去,是一群不良分子圍着一名穿校服的少女。
驚慌失措的眼神,微微凍紅的鼻尖,是,是她吧?
南羽沒有考慮的時間,急忙沖上前去,拽住一個小混混的衣領,朝着對方側臉就是一拳!
少女已經踉跄摔倒在地,而南羽卻和這幫人陷入纏鬥。四打一,南羽再怎麽不怕死,也不是他們的對手,而這些高中生哪裏知道南羽打起架來這麽不要命,放了一句狠話也急忙跑了,萬一鬧出大事,誰敢來負責啊?
“你沒事吧?”少女走近,想扶南羽起來,卻被情緒失控的他一下子緊緊摟在了懷裏。南羽淚如雨下,喉嚨像是蒙了一把沙子一樣,一個字都吐露不出來,反倒心如刀絞。
少女着實被吓了一跳,伸手就甩了他一個耳光,轉身跑進了一棟樓裏。
估計是被當成流氓了吧?
南羽放聲大笑,咧開的嘴角卻牽一發而動全身,皮開肉綻的軀體像是觸動技能一樣,接連疼痛起來。
當天晚上,南羽就像一只貓一樣蹲在那樓下,忠誠地等待主人。
“你,你在這裏做什麽?”昨晚那個少女像是往常一樣要出發去買菜。
南羽望着青澀的少女,一時間有些出神,他好半會兒才回答:“我在等你。”
少女後退一步,開始戒備起來。
南羽急得手忙腳亂:“我,我并不是壞人,昨晚,昨晚那是意外!我,我是從未來回來的!”
少女顯然是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目瞪口呆道:“穿越?!騙小孩呢!”
南羽支支吾吾道:“你,你叫花吟對吧!”
花吟更加迷茫了:“你在哪兒打聽的我?!”
“我是從未來來的!”
“騙人,那你說,你未來是我的誰,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你的,丈夫!”
花吟一愣。
一陣風吹過,少女鬓邊的秀發輕輕揚起,恰到好處遮住了她臉頰上泛起的紅暈。
僅僅這麽一句話,居然讓兩人,都不自覺沉默了下來,面紅耳赤站立着。
南羽伸手順着自己的小腹下方輕輕向上游走,指尖停滞在心髒的位置。他屏息以待,似乎在這裏,有什麽細微的東西開始成長,綻放。像是一點暖星深嵌在暗夜之中,以自己微乎其微的力量,散發着溫暖安詳。
但是看見她,就是美妙的事情了。
南羽緊張得滿頭大汗,結結巴巴道:“你,你一個人住在良作吧?”
花吟這次沒有反駁,若有所思地沉默,卻也察覺到了那一絲心悸的滋味。
南羽聽她說起過,她從小就一個人住在良作,自高中起,就一人獨居,應該是非常寂寞的吧?那段,并沒有他陪伴的日子裏。
“我得去買菜了。”花吟小聲回答。
“那我陪你一起去。”他似乎覺得不妥當,又小聲補充:“可以嗎?”
“哦。”花吟雖然好奇,卻也拿捏不準。如果他是壞人,又知道她獨居的話,昨晚就肯定會下手了,又哪裏會等打敗那些收取保護費的小混混後,又不敢跟上來。
真是個奇怪的家夥,花吟心想。
南羽陪着她走近熱鬧非凡的菜市場,販賣的大多數都是上了年紀的大娘大叔,聽他們陣陣吆喝,卻沒由來的很懷念。
腳下的青石臺階坑坑窪窪,積累了前幾天的雨水,顯得潮濕泥濘,兩側的木栅門都像是浸滿了水澤,透着一股腐爛的刺鼻氣息。
南羽注意着她的一舉一動,生怕自己照顧不了對方。
随後他道:“這十天內,請讓我來照顧你吧?”
“就十天嗎?”花吟沒由來接過話,卻又馬上閉嘴辯解:“啊,阿咧,我不是這個意思,那,那個,你沒有必要照顧我的,我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的!”
女孩羞得雙頰緋紅,南羽哈哈大笑起來:“明明連炸肉餅都做不好的家夥,還說能照顧好自己?”
花吟忿忿:他怎麽知道?
“吶,那我考考你,做肉餅,牛肉和豬肉的比例是幾比幾?”南羽狡猾道。
花吟不想讓對方小看,急得抓耳撓腮:“是,是四比六?”
“明明是,七比三啦!”南羽繼續道:“那油溫呢?”
“八十度?”花吟心裏沒底,試探性回答。
“錯了哦!”
她狗急跳牆:“啊啊,我又不喜歡吃炸肉餅,我怎麽知道嘛!”
“明明是最喜歡吃了。”南羽對她簡直了如指掌。
花吟撅嘴,大步往前走去,心裏卻是想:他,他怎麽又知道了?
話分兩頭,我們且看看那位老者又是如何了:留宿的女人身上會帶着一股特有的花香,忽明忽暗,像是深淵裏誘導漁船的星火一般,捕捉不到,卻能用五感察覺之。
老人小心翼翼把這方遺照捧入祭臺裏,燃上一炷香,又斟了一杯香氣四溢的桂花酒,這才退出屋內,來到庭院外。
那個女子坐在陰暗潮濕的木欄杆上,像是一點都不怕滂沱大雨。
明明尋求避雨,卻一點也不害怕雨水,真是一個矛盾的,有趣的事情。
老人微微一笑,對她道:“喝得慣桂花酒嗎?”
女人扭頭,依稀能看見她平靜無波的深黑瞳孔,像是一灘死水一般,毫無生氣。
再怎麽漂亮,也不是活潑明亮的樣子了。老人想起了遺相裏,笑容爛漫的老奶奶,他又微微一笑。
“可以嘗試。”女子從木欄杆上下來,拖着濕答答的長袍,緩緩至近。
“我叫傘女。”
“叮——”沒等老人家回味過來,就響起了那聲清脆之聲,像是從雲端飄忽而來,輕靈的騷動,即使再大的雨聲都藏匿不住它的蹤跡。
是伴随着傘女的神秘事件吧?有趣至極。
木葉翻開新的卷軸,繼續講述故事:
南羽一直跟随她回到了那棟公寓樓下,卻猶豫着不敢上去。
花吟緩慢往臺階上踏了兩步,背對着他停頓了下來,遲遲不敢轉過身看他的眼睛,好像一不留神,就會淪陷進去一樣。那種從未來穿越過來的情節,怎麽看怎麽像是小說故事!但,卻會激起每個少女的幻想,特別是她這種還沒有談過戀愛的純良高中生了!
到底該怎麽辦呢?花吟居然羞怯得将十指交叉,玩弄一般糾合在一起,而臂彎上提着的塑料袋裏,一條還未死透的草魚正活蹦亂跳着,仿佛在提醒她快做出決定來。
她終于自欺欺人找到了一個借口:“喂!你這麽厲害,會,會做魚嗎?”
南羽也正苦惱得抓耳撓腮,卻沒料到小丫頭給了他一個留宿的妙絕機會。剛想回答,肚子卻由于空空如也,迅速發出了咕嚕嚕的聲音。
他紅了臉,真是好丢臉啊!
“我當然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