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07
回憶的樂章到這裏戛然而止。
外面天已經黑了,雨也停了。
床頭亮着一盞昏黃的燈,掀開夜色的一角,回憶像是蟄伏在黑暗中的野獸,找到機會便侵襲她因為感冒而愈發沉重的大腦。
林知意恍惚間想到,最後一次見柳幸川時,她也是患着重感冒。
那時兩人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聯系,他不知從哪裏得知她感冒的消息,送來一堆藥。語氣如常地叮囑她好好休息,注意身體。
他這樣關心她,她原本應該要感動的。可她實在沒法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收回邁出去的那只腳,重新回到朋友的位置。
“抱歉,我實在沒有辦法繼續和你做朋友。”
她竭力忍住即将崩潰的情緒,為了保留最後那一點自尊。
林知意試圖去回憶,最後一次見面時柳幸川是什麽樣子,腦海中有許多碎片,黑色的羽絨服外套、被風吹亂的頭發、關切的眼神、溫柔的聲音,卻沒辦法構成一個完整的他。
她又找出那張訃告,照片上的人看起來像他又不像他。
他在她的記憶中從來都是眼含笑意的,溫和淡然的鮮活少年,如今卻變成了一張黑白照片。
林知意最終還是去參加了柳幸川的葬禮,在一個分外沉重的陰雨天。
時隔多年再見到嚴靜,她鬓間已生出幾縷白發。
林知意走到她跟前,低聲勸慰道:“節哀。”
嚴靜朝她微微颔首,道:“從幸川查出來有先心病開始,醫生就勸我們早做打算。我們都知道,終究會有這麽一天的。只是,再怎樣有心理準備,說不難過也是假的。”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疲憊,又無限悲痛。
這個消息像一場驟雨,将林知意的心淋得無所适從。
她難以想象,明确知道自己病情的柳幸川是抱着怎樣一種心情在生活。
有好多她之前無法理解的事,在得知消息的這一刻似乎都初露端倪。可這些碎片像一閃而過的流星,她還來不及窺見全貌就沉沒在記憶深處。
臨走前,嚴靜交給她一本書。
“幸川說,如果你來的話,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是一本硬殼燙金工藝的《百年孤獨》,很厚實的質感,林知意低頭看着手裏的書,悶聲問:“他有說為什麽給我這個嗎?”
嚴靜搖搖頭:“沒有。他只說這是一本好書,值得一讀再讀。”
林知意收好書,向嚴靜道別:“您好好保重身體。”
嚴靜疲憊地點點頭:“謝謝你能來送他最後一程。他一定特別高興。”
回去後,林知意翻開這本《百年孤獨》,裏面有很多劃線批注的痕跡,有些是她的字跡,有些是柳幸川的字跡。
這本書原就是她看完後推薦給柳幸川的。
她又從頭翻了一遍,卻還是沒能明白他為什麽特意将這本書留給她。
第 6 章
06
上大學後,柳幸川第一次去南大找林知意是在軍訓期間,在一衆穿着綠油油軍訓服地新生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林知意。
等她結束下午的訓練,兩人一塊去食堂吃飯。吃過飯柳幸川又領着她去超市給她買了一大袋零食,送她到寝室樓下,叮囑她要注意防暑。
因她還有晚訓,柳幸川交代完這些便回學校了。
林知意将零食分給室友,自然遭到了她們的“拷問”:“你倆什麽關系?速速從實招來!”
“高中同學。”
“只是同學嗎?”
林知意想了想,大方道:“暫時是。”
室友聽懂了她這個“暫時是”,明白兩人之間就差一層窗戶紙了。
同時也有些疑惑:“看你倆的相處狀态,還以為你倆高中時就偷偷談戀愛了。”
擁有同樣疑惑的還有周筱,她不止一次地發出疑問:“你倆怎麽還沒在一起?”
就像是一部連載中的小說,身邊的人都在催更新。
而林知意猶豫的是,她始終無法确定柳幸川的心意。
就這樣一直到元旦前夕,林知意的生日,柳幸川特意來南大為她慶生。
兩人并肩走在校道上,林知意迎着呼嘯的北風感慨了一句:“怎麽還不下雪呀,好想看雪啊。”
第二天一大早便收到了柳幸川的消息:收拾好東西,我在樓下等你,帶你去看雪。
林知意看到消息立刻下樓,柳幸川果然等在那裏。她站在臺階上看着他,說不清此刻是怎樣的心情,只是隐隐覺得,這次或許就是那個捅破窗戶紙的契機。
她決定勇敢一次,堅定地走向他。
兩人一同飛去了北方的一座城市,落地時外面正在下雪,輕盈的雪花落在兩人的肩頭發間。
這番情景讓林知意想到一句話: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柳幸川帶她去滑雪,兩人都是第一次接觸滑雪,在新手道上艱難前行,身旁到處都是和他們一樣橫沖直撞的新手。
林知意正小心翼翼地往下滑,忽然有人大叫着不受控制地從高處滑下來,眼看就要撞到她。柳幸川幾乎是出于本能地将她擁在懷裏,巨大的慣性帶着兩人一起往下滑,在撞到坡底的防護網後才停下來。
“傷到哪裏了嗎?”
“沒有。”林知意感受到柳幸川撲在她臉頰上的呼吸,心裏濕漉漉的。
她努力微仰起頭,剛好與柳幸川四目相對。
就決定是此刻。
“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朋友,你覺得我應該告訴他嗎?”
她問的沒頭沒腦,一雙眼睛坦蕩地看着他。
即便是聽不懂,柳幸川也能看懂她眼裏的情意。
就像是崩了很久的一根弦,終于不堪重負斷開了。
他滾了滾喉嚨,艱難地開口:“一直當朋友不好嗎?”
林知意眼裏的光瞬間就熄滅了。
她聽懂了他的拒絕。可她有些不甘心,明明大家都說,他一定也喜歡她。
林知意仍懷着一絲希冀,問:“萬一他也喜歡我呢?”
“他如果喜歡你的話,肯定早就告訴你了。”每一個字柳幸川都說的十分艱難,可是他不得不說。
世界靜下來。
“我明白了。”林知意從地上爬起來,留給他這句話以及頭也不回的背影。
第 5 章
05
放假後兩人時不時會在網上聊天,分享最近看的書、電影,亦或是分享一些生活中的小事。
可是林知意這次的分享,卻一直沒有得到回應。直到高考出成績,分數比她預估的還高了十幾分,她激動萬分地和他分享這個好消息。
林知意隔一會兒就看一眼手機,懷着雀躍的心情期待了一天。
雀躍逐漸被失落替代。
他會不會是出了什麽事?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不可抑制,像迅速蔓延的大火燒毀了她的理智。
林知意第一次撥通了柳幸川的號碼,接電話的卻是嚴靜。
“阿姨你好,我是林知意。柳幸川的同學。”瞬間的慌張過後,她強裝鎮定的開口,同時在心底唾棄自己此刻的狼狽。
“是找幸川嗎?”嚴靜的聲音仍然溫柔,解釋道:“他剛剛吃了藥,正在休息。等他醒了我讓他打給你好嗎?”
林知意捕捉到她話裏的關鍵,在大腦做出理智反應之前,嘴巴搶先一步,急切地問道:“他生病了嗎?”
“老毛病了。等他醒了我立刻讓他給你回電話。”嚴靜似乎不想多說,林知意也不便再多問,禮貌道:“我沒什麽重要的事情,讓他先好好休息。我先不打擾了,阿姨再見。”
挂斷電話後林知意先是為自己的莽撞懊悔,然後忍不住想:
他生病了,也不知道嚴不嚴重。
老毛病?那他之前經常請假也是因為生病嗎?
思緒紛繁雜亂,卻都和他有關。
晚飯後,林知意接到柳幸川的回電。這通電話像一場及時雨,澆滅她所有煩躁與焦慮。
林知意一整個下午都在擔心他,此刻接到他的電話,第一句話就是:“你生病了?嚴重嗎?”
柳幸川聽出了她話裏的擔憂,近日來沉郁的心情瞬間明朗,字裏行間都蘊含着笑意:“還活着就不算有事。”他不太願意聊生病這件事,遂轉移了話題:“我看到了消息,恭喜小林同學心願得償,可以去自己夢寐以求的南大了。”
“那你呢?”
“我啊,也算超常發揮。打算報南科大。”
林知意喜出望外道:“你要去南科大嗎?那太好了!”
其實兩人在出成績前有聊過,那時候柳幸川說不知道去哪個學校,林知意在網上查了許多資料,綜合比較後建議他去南科大。
而她之所以推薦他去南科大,也不是全沒有私心。南科大和南大很近,地鐵直通,不過15分鐘的路程。
這個好消息沖散了她這段時間低落的情緒,開始期待以後的大學生活。
挂電話前,林知意委婉提出她能不能去探病,電話那頭的柳幸川沉默了一瞬。半是玩笑半是遺憾地說:“怎麽辦呢,我不在家。你要來美國看我嗎?”
林知意連聲“打擾”,最後逃也似地扔下一句“我先挂了!”
隔着電話柳幸川都能想象到她此刻的窘迫,心情愉悅了不少。
他給她發過去一條消息:等我回家就去找你。
收到這條消息的林知意,愉快地在床上滾了一圈。
柳幸川八月底才回家,兩人在開學報到前一起去看了部電影。
一部和“遺憾”有關的愛情片,男女主起初是一對很相愛的戀人,最終卻迫于現實的無奈不得不分開。
回去的路上,兩人讨論這部電影,林知意表示很不能理解這個結局。
影片最終的結局讓柳幸川也不甚唏噓,但見她情緒不高,安慰道:“至少他們曾經在一起過,擁有很多幸福的回憶。”
林知意嘆了口氣,感慨道:“正因為有這些回憶,她餘生才更煎熬吧。既然不能天長地久,又何必曾經擁有。”
這句話落在柳幸川耳朵裏,讓他有片刻的失神,他不自覺放緩了腳步,怔愣在原地,直到林知意回頭喊他,才回過神來。
他還站在原地,視線穿過溫熱的晚風落在她身上,聲音柔緩:“如果,我是說如果,一份感情注定不能長久,那你是希望它從來不曾開始嗎?”
林知意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這麽問,但還是認真思考了這個問題,給出了肯定的回答:“當然。”
她微微偏着頭,似乎在思考怎麽組織語言:“我其實一直不太贊同‘既然曾經擁有,又何必天長地久’這句話。我理解的愛情是‘既要今朝醉,也要萬年長’。”
“萬年長”……柳幸川反複品味着這三個字,舌尖滲出一絲苦澀。
不過轉瞬,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溫柔笑道:“你說得對。”
夕陽為兩人的側影鍍上一層朦胧的光暈,林知意還不知道,故事的結局已在這時悄然埋下伏筆。
第 4 章
04
該怎麽形容高三呢?
漫過頭頂的書堆,一輪又一輪的模拟考,披星戴月,步履匆匆。
而林知意回憶起高三這段時光,卻并不覺得有多苦,反而是無盡的甜。
高考前的最後一次模考結束,兩人坐在操場的看臺上閑聊。
林知意猶豫許久,還是問他:“之前聽說你念完高中就會直接出國,不參加國內的高考。是真的嗎?”
五月中旬,貼面而來的晚風中帶着些許夏天的潮熱,柳幸川一手撐在身後的臺階上,一手搭在膝蓋上,輕笑着問:“你怎麽知道的?”
林知意一時語塞,嗫嚅道:“高一的時候,大家都這麽說。”
“我改變主意了。”晚風撩起他額前的碎發,連帶着模糊了他的聲音。
“為什麽?”
柳幸川默然片刻,而後輕聲道:“不想離家太遠。”
林知意偏頭看他,恰好撞進他的眼裏。昏暗朦胧的夜色模糊了他的輪廓,只有那一雙眼睛,讓她印象深刻。
他的眼裏藏着她沒能看懂的深意。
黑板上的倒計時從十位數跳到個位數,是高考倒計時,亦是離別倒計時。不知是誰先起的頭,班上幾乎人手一本同學錄。
林知意沒有買同學錄,而是精心挑選了一沓印花信紙,分發給了班上的同學。
柳幸川也收到了。他正在做題,林知意将一張信紙放在他的桌上,眉眼彎彎:“給我寫信吧,”她頓了頓,“就當做是畢業贈言。”
“好。”柳幸川順手将信紙夾在練習冊裏。
“你的同學錄呢?”
“哦,還沒來得及買。”
“好吧。”林知意點點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第二天,早自習剛下,柳幸川拿着同學錄敲了敲她的桌沿,放下一本連塑封都沒拆的同學錄。
林知意接過收進抽屜裏,問他要昨天的信紙。
“還沒寫完。”
林知意失笑:“怎麽,你是要給我寫一篇八百字的小作文嗎?”
“差不多吧。”
結果收到他的贈言,只有寥寥八個字:一切盡意,萬事遂願。
他将所有對她的祝願都融進這八個字中。
林知意掃了一眼,佯裝生氣道:“不是八百字小作文嗎?”
“先湊合一下,八百字小作文以後有機會給你寫。”
以後……這兩個字落在林知意的耳朵裏燙紅了她的臉,她掩飾地低下頭,裝作在找他的同學錄。
片刻後将同學錄放在他攤開的手掌上,拇指和食指岔開一小節,比劃道,語氣中還是滲透了一丁點兒不滿:“我給你寫了這麽多,你卻只給我寫了八個字!”
柳幸川笑笑:“言簡而意無窮。”
高三的最後一天,學校舉行了高考出征儀式暨煙火晚會。
一粒粒光點伴随着尖銳的呼嘯升至半空中,怦然盛放,随後散作流星劃過天際。
震耳欲聾的煙火聲中,教學樓走廊的欄杆上趴滿了學生,林知意和柳幸川也在其中。
柳幸川倚着欄杆,望着漫天盛放的煙火,卻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不知是誰先起的頭,有人在煙火聲中大聲喊出自己的心願,聲音此起彼伏。
又一朵煙花綻開,林知意突然回頭看他,眼裏盛着漫天煙火,熠熠生輝。她彎唇笑了笑,一朵煙花無聲地在他耳旁炸開。
最後一朵煙花墜落,校園裏有幾秒中的寂靜,緊接着爆發出一陣又一陣聲浪。
“畢業啦!”
“自由啦!”
“高考加油!”
“青春萬歲!”
難以名狀的、捉摸不透的、飄忽不定的青春。
最後一場考試是英語,三年的拼搏和努力止于廣播裏那一句“襯衫的價格是九磅十五便士。”
考場外人頭攢動,有許多考生在校門外合影留念。
“林知意——”她應聲回頭,發現是柳幸川和嚴靜,朝兩人走過去。
嚴靜懷裏抱着一束向日葵,見她過來笑着遞給她,祝賀道:“一舉奪‘葵’!”
林知意很是驚訝,在嚴靜溫柔的注視下接過花,禮貌道謝。
嚴靜看了眼同樣懷抱向日葵的柳幸川,提議道:“我給你們拍張合照吧?”
柳幸川點點頭。
兩人并肩站在校門口,鏡頭定格這青春的瞬間。
高考結束了,未來卻還很長。
第 3 章
03
從這場雨之後,兩人慢慢從“不太熟的同學”變成“普通同學”。
并不算熟稔,只是兩人再碰面時都會互相打個招呼,而他偶爾會來借她的各科筆記。
林知意這才發現,他從來不上自習,在班裏也幾乎沒什麽存在感。
早自習六點半開始,柳幸川經常是第一節課快敲鈴時才進班。晚自習九點半結束,但他上完下午最後一節課就不見蹤影。
林知意雖然不解,但并未深究。
倒是斷斷續續從周筱口中聽到了許多和他有關的“小道消息”。
聽說他家境殷實,家裏人早為他規劃好未來,念完高中便會出國鍍金。沒有升學壓力,所以他學的格外輕松。
林知意的視線不自覺飄向那個空着的座位,他這周都沒來上課。
直到新的一周,柳幸川才再次出現,他照例來問林知意借筆記。
林知意很想問問他上周怎麽沒來上課,但又覺得兩人的關系似乎還沒有到這一步,話到嘴邊打了個轉,終究是咽了回去。沉默着将筆記遞給他。
柳幸川将一盒糖放在她的桌角,低聲道:“這個治療犯困也有奇效。”
圓形的鐵質小盒,外形簡潔,只印着一行英文字母。林知意的視線在這盒糖上一掃而過,微微仰頭看着他,猶豫道:“那你呢?”
“我還有一盒。”
“那謝謝啦。”她沒再推辭,将糖收起來。
高一在一場驟雨中結束,雨後的空氣帶着濕潤的泥土氣息。
林知意在校門口遇到柳幸川,笑着同他說再見。
“下學期見。”他說這話時視線落在她臉上,眼神同着語氣都有些鄭重過頭。
就像是一個極重要的承諾。
被他感染,林知意也鄭重地點頭道:“下學期見。”
步入高二,學習節奏明顯更快了一些。
為了方便管理,班主任将參加學校競賽集訓的學生座位都排在了一起,柳幸川的位置剛好在林知意後面。
兩人變得更熟稔一些,也是從那時候開始。
柳幸川仍然不上早自習,但偶爾會上晚自習。
有時候自習課老師不在,柳幸川會拿筆戳戳她,等她轉過身來,很自然地将一只耳機遞給她。再後來,他幹脆直接将耳機塞進她耳朵。
那段時間的自習課,林知意的耳朵裏一直裝着各種各樣的音樂。她驚訝地發現,他們兩個人的音樂偏好竟然高度相似。
有時候,當柳幸川被語文老師的“之乎者也”催眠得昏昏欲睡時,桌沿會突然出現一顆糖。提神醒腦的薄荷糖,陪他熬過許多節令人昏昏欲睡的語文課。
前後座一坐就是一年。
朔風凜冽的冬天,他總是會在早上為她帶一杯熱飲。悶熱難當的夏天,他的桌上常擺着一把手持的小電風扇,運行時卻是朝向她的背。
四季更疊,又是一年。
第 2 章
02
初識幸川也是在這樣一個雨天。
周末,林知意照例去參加學校的競賽集訓。那天雨下得極大,風也大,她的雨傘幾次被掀翻,濕冷的雨點撲在臉上,白球鞋也已經沾染上泥點。
風雨飄搖的天地間,撐着薄荷綠格子傘的林知意身形纖細,像一片随時都可能被風卷走的落葉。
她在公交車站等了近十分鐘,雨勢絲毫未減,公交車也不見蹤影。
鋪天蓋地的雨幕中,一輛黑色的小車緩緩停在站牌前,車窗半降,露出少年清隽的眉眼。
“月湖路積水嚴重,16路停運了。”少年清潤的嗓音混在呼嘯的風聲裏。
林知意聽懂了,卻沒完全懂。
她不明白這個陌生的少年為什麽要特意停車和它說這句話,以及,他是如何知道她等的是16路車。
大概是她臉上防備的神情過于明顯,少年眼裏浮現出一絲愕然,随即無奈笑道:“一學期了,你連班上的同學都還沒認全嗎?”
林知意看着他,似乎是在認真回憶。
“柳幸川。”
這個名字她有些印象,是班上的同學。
林知意撤下防備,取而代之的是窘迫,不知該說“謝謝”還是“抱歉”。
“我也要去學校,順路捎你。”他推門下車,一手撐着傘,一手扶着車門,示意她上車。
在“遲到”和“麻煩他”之間,林知意只稍稍遲疑了一秒便做出了選擇。
“謝謝。”她躬身鑽進車裏,瞥見駕駛座上側頭朝她微笑的中年女人,禮貌道:“阿姨好。”
女人笑意盈盈,眉眼和柳幸川有幾分相似。
車廂內溫暖潔淨,雨水砸在車窗上綻開一朵朵轉瞬即逝的透明水花。林知意背挺得筆直,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很是局促。
柳幸川耳朵裏塞着耳機,視線落在窗外大雨滂沱的街道上。
“要聽嗎?”似是察覺到她的拘謹,他忽然看向她,沒等她做出回應,十分順手地将一只耳機塞進她的耳朵。
耳機裏傳來熟悉的音樂,林知意詫異地看向他,話裏不自覺帶上一絲欣喜:“你也聽他的歌?”
柳幸川淡淡地“嗯”了一聲,“随便聽聽。”
正在開車的嚴靜笑着加入兩人的話題,問:“誰的歌?”
“張國榮。”
嚴靜意外道:“你們這個年紀的小朋友,聽張國榮的确實很少見。”
林知意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我爸爸很喜歡張國榮,經常在家裏放他的歌。”
“原來是這樣,”嚴靜又問,“那幸川你呢?是受我的影響嗎?”
柳幸川無奈地提醒她:“專心開車。”
車廂內又安靜下來,或許是因為耳畔流淌着熟悉的歌曲,林知意僵硬的四肢慢慢緩和下來。
耳機裏在播《春夏秋冬》,溫柔幹淨的男聲正在唱“春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長,狂風暴雨攜料峭寒意席卷而來,然而細看那默默任風雨沖刷的枯灰色梧桐樹枝,似乎已經在悄悄醞釀盎然春意。
柳幸川的思緒不自覺飄遠。
微風輕拂的夏日午後,耳邊時不時傳來兩個女孩閑談的聲音。
“你聽了Vae新出的歌嗎?”
另一個聲音聽起來十分茫然:“誰?”
“許嵩啊,他最近很火,你沒發現學校廣播站天天都在放他的歌嗎。”
“唔,我不太關注這些。”聲音輕輕柔柔的,像一陣微風刮過耳廓。
柳幸川下意識地循聲望去,尋找這道聲音的主人。
隔着幾排距離,右前方的位置上,穿着夏季校服的女生背影清瘦卻挺拔,紮着半高馬尾,發絲随着頭頂吊扇轉動的頻率輕輕搖晃,桌上一本攤開的習題冊,草稿紙上是排列整齊的演算公式。
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兩人的閑談還在繼續。
“你都不聽歌的嗎?”
“聽呀。”女生尾音中這個微微上挑的“呀”字,像春日裏柔韌的柳枝,輕又癢的觸感,在他心裏緩緩暈開一絲漣漪。
“那你都聽誰的歌?”
“張國榮。”
一群剛打完球的男生一哄而入,教室瞬間變得嘈雜,女生後面的話都淹沒在喧鬧之中。
柳幸川的視線又不自覺飄向那道身影,她仍然在埋頭做題,絲毫沒有被外界環境幹擾。他收回視線,從抽屜裏拿出MP3,音樂列表翻了個遍,也沒找到想聽的歌,遂又塞回去。
為什麽會聽張國榮呢,大概是源于這個契機。
車子在學校門口停下,灰黑色和薄荷綠的格子傘依次盛開在雨簾中。
嚴靜降下車窗同兩人道別,交代柳幸川下課後等她來接,又溫柔地笑着同林知意道別。
林知意也微微笑着,再次禮貌又鄭重地說了謝謝。
因是周末,學校十分冷清,校道上空無一人。林知意參加的是生物競賽集訓,而柳幸川參加的是數學競賽集訓,兩人并不同班。
“謝謝”她已經說過,卻總覺得不夠,林知意暗自思忖着,該怎樣答謝他的好意。臨分別前,她從書包翻出一條薄荷味的糖遞給他:“這個給你,治療犯困有奇效。”
柳幸川停住腳步,微微側身面向她,接過糖利落地從中間掰開,将其中一半遞還給她,笑道:“半天的高強度培訓,你應該也需要這個。”
林知意彎唇輕笑:“确實。”
“周一見。”
道別後,柳幸川剝開一顆糖扔進嘴裏,清涼苦澀又帶着一絲甜,這味道自舌尖蔓延,一直融進他的心裏。
第 1 章
01
三月末的南城,“倒春寒”來的很是兇猛。
鉛色的雲層墜在半空中,密匝匝的雨點連綿不斷,整座城市像是被一層灰色的薄紗籠罩着,陰沉昏暗,了無生機。
氣溫驟降最容易感冒,林知意不幸中招,跟導師請了半天假在宿舍休息。
她剛吃完感冒藥,困意來襲,放在床頭的手機突然震動兩下,片刻後是一連串的震動,不停有新消息進來,林知意不打算查看,将被子拉過頭頂,試圖抵抗消息的侵擾。
意識朦胧之際,歡快的手機鈴聲将她從睡夢邊緣拽回到現實,睡意全無。
林知意嘆了口氣,半撐着身子拿過手機,接通電話。
“意意,你看到幸川的朋友圈了嗎?”電話那頭的周筱聲音急促,似乎還有些慌張。
聽到“幸川”這個名字,林知意的心驀地一沉:“沒。”
周筱默然片刻,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麽組織語言,半晌才抿唇道:“你先看看吧。”
早在周筱提到幸川的朋友圈時,林知意就點開了微信,她搜索“幸川”,跳出來一個熟悉的頭像,點進去看到他最新的朋友圈,是一則訃告。
林知意像是突然被人扼住喉嚨,窒息感強烈又清晰,大腦一片空白。
“你……看到了嗎?”周筱有些躊躇,等了一會兒沒聽到林知意的回答,她又詢問道:“意意?”
良久才聽到一聲極輕的“嗯”。
隔着電話,周筱看不見林知意此刻的表情,但兩人相識多年,她能從這個尾音發顫的“嗯”字中聽出她難以言喻的悲傷。
周筱想安慰她幾句,話到嘴邊卻開不了口。這種情況,旁人的安慰更像是在隔靴搔癢。
還沒等她組織好語言,林知意先找借口挂斷了電話。
手機界面停留在那則訃告上,即使是黑白底色,也掩不住那人眼底流轉的光。
這一切太過突然,或許是吃了感冒藥大腦比較遲緩,林知意呆坐了許久,而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則訃告意味着什麽。
手機屏幕暗了又亮,一滴淚不偏不倚落進黑白照片上那雙含着淡然笑意的眼睛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