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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蟬不知雪(大結局)

柳厭離走出酆都鎮中央大宅的時候,整個鎮子都染上了雷電肆虐過的痕跡,或深或淺的焦痕讓一切看起來破敗不堪,顯得仍整潔幹淨的中央大宅與周圍格格不入。

無數驚惶不安的目光透過門窗縫隙打在了她身上,天雷的目标雖然不是他們,可也威力無窮,這些被殃及的池魚怕是受到莫大的驚吓。

大概酆都鎮的鎮民們在相當長的時間裏都會保持這個狀态了吧?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跌跌撞撞的順着焦痕摸索前進,黑色的灰燼在空中漂浮,讓白袍的下擺逐漸染上了混沌的色彩。

饕餮随意的坐在一根已經焦了半截的房梁上,右腳踏住另一根稍低的木梁,右腳踩地,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他的右邊卧着喘着粗氣的包子鋪老板,此刻的老板已不複往日的紅光滿面,胸膛激烈的起伏着,褶子密布的臉看上去至少老了十歲,而他右邊則躺着昏迷的蕭玦,臉色慘白到透明,不用靠近就能感覺到他生機極度微弱,似乎下一秒就會徹底舍棄這副脆弱的驅殼,成為黃泉路的釘子戶。

柳厭離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光景。

三人坐卧在一片廢墟中,鑒于整條街都被天雷付之一炬,實在是分不清這堆遺留的殘骸到底屬于包子鋪還是棺材鋪,好在這條街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空屋子不少卻除了這兩家店外再沒有第三戶人家。

“你來啦,”饕餮掃了她一眼,有氣無力的招了招手,“老板為了防止天雷的餘波傷及無辜已經精疲力盡了,旁邊這個倒黴的小子被陸涅附體,挨了天雷還能留口氣,也是命大。”

“我暫時吊住了他這條小命,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送回正一教。”話雖這麽說,可他臉上也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荀慕寒呢?”柳厭離打量着四周,卻怎麽也沒找到熟悉的身影。

“噗嗤,”饕餮竟然笑了出來,“我還是第一次聽見你喊老荀的名字。”

“荀慕寒呢?”她又重複了一遍。

“不知道,”還是那幅吊兒郎當的樣子,他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天,又雙手比劃了一個爆炸的樣子,“我可沒有膽子去近看他和他那個好師兄誰勝誰負,反正成功了就在天上,失敗了就灰飛煙滅。”

柳厭離臉色沉郁。

“不要露出這副可怕的樣子,無論哪一個結果,對于老荀來說,都是求仁得仁。”

“成仙……就那麽有吸引力嗎?”

“求仙問道,求仙在前,問道在後,”饕餮收起了笑容,第一次擺出了正經的姿态,“成仙本身并不誘人,以老荀的實力,平常仙人又能耐他何?真正讓天下英才前赴後繼、如癡如醉的與其說是成仙,不如說是問道。想要深入感悟大道,體會那至高無上的喜悅,成仙只不過是一張入場的請束。”

“你雖已入仙籍,也算長視久生、逍遙自在,卻并非真正的仙人,”他低聲說道,“不斷向上是世間蒼生的本能,正是源于這種本能,阿燭放棄大羅金仙之身重入輪回,老荀謀劃萬年只争一朝。世人安于現狀,是因為困于井底,你無從理解老荀,是因為你無從前進。可能便會滋生不甘,不甘便會滋生欲望,欲望便會滋生野心。”

“求仙問道,對于有些人而言皆是虛妄,對有些人而言,放手一搏便唾手可及。”

“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他緩緩閉上眼睛,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無論是看不到前路的你,還是畏懼于天劫的我,對于荀慕寒,甚至是他那位壓上一切的賭徒師兄來說,都是蟬不知雪堅,如此罷了!”

蟬生于夏,死于秋,又如何知曉冰雪的堅硬與冰冷?

只能作為鬼差生活在地府的她大概永遠也無法真正理解荀慕寒,就像當初天真不知世事的郡主也無從真正理解哥哥。

可她又為什麽要徹底理解荀慕寒?為什麽要徹底理解哥哥?

她只要把握住最重要的一點就可以了。

“你也不用擔心,老荀那家夥是酆都大帝的人,就算成了仙,也是歸于他老人家麾下,只要他成功了,就肯定會回來的。”饕餮想到荀慕寒對柳厭離的重視,勉為其難的安慰了這麽一句。

誰知後者聽到這句,竟轉身就走。

“關于這一點,我從來不擔心。”

“喂!你去哪!”

想象中的一哭二鬧三上吊都沒有出現,不太會跟女鬼打交道的饕餮有些懵。

“去為酆都鎮重建事業添磚加瓦!”柳厭離頭也不回的回答。

她不用去就山,因為山會來就她。

打定主意的柳小姐挽起袖子加入了熱火朝天的酆都鎮重建大隊,一重建就重建了五年。

在這五年裏,由于陸判官的正式回歸,她又當回了勾魂的老本行,送走了告老還鄉的鎮守大人,迎來了對着昏迷不醒的蕭玦愁眉苦臉,卻在知道邢淩珍徹底伏誅後喜大普奔的正一教道士小分隊,領頭的年輕道長自稱是燃燭道尊的兒子,帶來了正一教老祖宗仙逝的消息,把一直躺在床上裝死的包子鋪老板吓得直接坐了起來。

在後臺一直等待出場機會的謝必安抓緊機會安慰寶貝徒弟,由于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的坑爹時差,天庭的工作效率一直臭名昭著,曾經有過他們為了一件仙子與凡人相戀的事情激辯七七四十九天,等得出了結果,凡人早就老死了,當事的仙子一氣之下炒了天帝鱿魚,投奔了轉輪王,天天守着奈何橋等待與戀人重聚,這就是第一位孟婆。

按照天庭的老規矩,封了仙界還有人飛升這麽大的事,光驚訝他們就要反應一天,等驚訝過後的通報又要一天,天帝召回仙人準備讨論要一天,至于他們要讨論到什麽時候才出結果,那才是真的沒有了準,好在柳厭離早就死透了,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荀慕寒渡劫成功,謝必安憋在嗓子眼裏沒敢說。

“所以說,當年柳府的事,師父你和師叔也是知情者?”

柳厭離一句話把原本上蹿下跳搶戲份的謝必安吓得躲到了範無救的身後。

知道嗎?當然知道!柳厭離八輩祖宗的鬼魂都是他們經手的,這種事誰能瞞得過負責勾魂的黑白無常?

難得有空閑的時候,柳厭離也會想,當年滅族之恨到底該怪誰?

怪孟老大?即使知道沒有她的告密說不定也會有旁人,可這與她親自動手畢竟不同,柳厭離一直記得她端着鸠酒的身影,可要說真的恨之入骨,卻又差了點意思。

怪荀慕寒?這件事上他确實算的上幕後黑手,可也只不過是将恰好的人擺在了恰好的地方,既沒有唆使表哥喪心病狂的圖謀皇位,也沒有暗示母親對自己的侄子怦然心動,更何況柳家是靠他留下的後手方才正名,說起來,真正造成悲劇的直接原因還是表哥與母親自己,偏偏這二人都已魂飛魄散,愛恨情仇泯然于塵土。

不,她冷靜的想到,這只不過是成全她自私自利的愛情的借口罷了。

她愛着荀慕寒,隐忍的愛在表面的冰層下奔湧,讓她的靈魂在沖刷中不斷顫抖,即使這種愛更近乎于恨。

她恨着荀慕寒,恨他當初為何不像普通的兄妹那樣跟她相處,以至于将她引誘到了地獄的邊緣,就算家破人亡也無法回頭。

如果她真的心如止水,此刻應該心甘情願的被地藏菩薩渡化解脫了吧?而不是像如今這樣,執着的等待一個結果。

無論荀慕寒是生是死,無論結果是好是壞,她總會等到的。

“為了預防那個挨千刀的真的把自己玩死了,我還是從現在就開始物色第二春的對象吧,其實還是要找辛巳這種居家型的比較好?”

一直為大姐頭當牛做馬,一天之內來往黃泉路與鬼判殿幾十趟的辛巳猛的打了個冷顫,悲嘆着看了看自己快要跑斷的小細腿,認命的繼續抱着書簡狂奔。

大筆一揮結束了今日的文書工作,柳厭離雙手扶腰,顫顫悠悠的從四方椅上站了起來,緩緩的伸了個懶腰,坐在如此之硬的破椅子上連續工作了三天三夜,渾身僵硬酸痛,就算是鬼也受不了啊。

好不容易扶着牆一步一顫的挪到了單身宿舍,她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進了門。

“崔府君那個死老頭,”一邊艱難的邁過門檻,柳厭離一邊碎碎念,“我都升官了還不能換個大點的房間,說什麽單身狗就不要占用公共資源,我看他就是……”

後面半句話,被柳無常永久的吞進了肚子裏,再也沒有了說出來的機會。

一名男子正站在她的閨房裏。

更正,

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正站在她的閨房裏。

男子衣衫半褪,露出了一小片白皙的胸膛,他披着一件玄色的外袍,沒有系上束腰,松垮的垂落到了小臂,似乎是在認真的整理裏衣,身旁的木桌上放着一頂與外袍同色的高帽子,帽子上繡的“正在捉你”四個大字龍飛鳳舞。

這套衣服原本應該安安靜靜的躺在柳某人的衣櫃裏,原主人據說是那位“失蹤了一千年多一點點”的小師弟。

柳厭離一把捂住自己的鼻子,臉色通紅,要知道這種眼睛福利在她過了總角之齡後就可遇不可求了。

男子穿好了外袍,一邊系着束腰,一邊轉過身來,雙手熟練的在腰間打了個漂亮的結。

“這裏本來是我當初住的地方,”男子走進她,臉上有些微笑意,“沒想到崔府君讓你搬了進來。”

“荀……”

柳厭離睜大杏眼,張口欲言,卻被一根修長的食指豎着抵住了唇瓣。

男子維持着右手的動作,彎腰湊近她,卻在雙唇幾乎相貼時撤掉了間隔的手指。

“婚約一事我已經聽師父講明了,不知師姐何時迎我過門,我們也好一起申請一個更大的屋子?”

番外

如果能預知未來的話,荀慕寒大概拼了命也要把躺在身邊吐泡泡的妹妹掐死以絕後患。可惜,指望一個眼睛還掙不太開的小嬰兒擁有如此深遠的眼光顯然是不現實的,事實是排行第七的他和排行第八的妹妹擠在娘親身邊嚎的一個賽一個,而四哥領着啃着手指的老五和流鼻涕的老六在一旁熱情圍觀,彼時他們的親爹在正在屋外與襲擊村子的妖獸浴血奮戰。

嗯?你問老大、老二和老三在哪裏?

這個問題的答案比較複雜,概括來說就是在妖獸甲、妖獸乙和妖獸丙的肚子裏。

荀小七降生的年代被後世成為上古時期,套句之後老道士忽悠小徒弟的話來形容就是“混沌初開,陰陽未明,三千界交錯,人魔妖仙混居“。

在那個年頭,妖獸跑到村子裏吞個個把人就跟吃飯喝水一樣自然普遍,面對窮兇極惡的妖獸們,戰鬥力怎麽加也只有五的村民就算裝備了迫擊炮也于事無補,為了種族不被滅絕,一群自稱“修士”,追求得道飛升的深井冰就這麽應運而生了。

上古時期是修真的黃金年代,數不勝數的修真門派林立,稀奇古怪的功法、丹藥和法器層出不窮,以至于後世裏碩果僅存的幾個門派遙想當年的時候,無不捶胸頓足、悲痛欲絕,悲痛完了還得守着殘缺的功法繼續閉門造車。

修真門派多就意味着要招收的弟子也多,貼幾張告示就敢坐等徒弟上門的只有“跺跺腳,修真界抖三抖”的名門大派,默默無聞的小流派和散修更适合地毯式搜索。

荀慕寒的師父就是小流派和散修中的一員。

據說師尊大人當年趁夜摸進村子,挨家挨戶趴在窗戶上偷窺,輪到老荀家的時候,一眼就相中了睜着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的荀小七,感受了一把抽中頭獎的春暖花開。

說來也奇怪,老荀家代代都是老實巴交的普通村民,偏偏這一代出了一個資質超凡的荀小七,還有一個天生陰陽眼的荀八妹,可八妹經脈閉塞到了讓人絕望的地步,就是死後轉鬼仙也比光通經脈就能耗幹陽壽要好。幸好爹娘給八姑娘的人生規劃是嫁給隔壁的柳家哥哥,跟長生問道半點關系也搭不上,所以最後跟在師尊屁股後面跟全家人揮淚告別的僅有一個荀小七。

師尊有三個徒弟,荀慕寒排行最末,上面的師兄師姐與他年齡差距頗大,具體可以概括為——當他還是小蘿蔔頭的時候,這兩人剛剛情窦初開,等他長成了花季少年,這兩人已經勾搭成奸好多年。

日子就在跟着師父東奔西走,在師兄師姐的眉目傳情時當最閃亮的障礙物中度過,他人對荀慕寒的稱呼也從荀小子變成了荀道友。如果不出意外,他的人生會嚴格按照修煉—飛升的道路前進。

有人說連意外都沒有人生哪裏是完整的人生,可遭遇了意外的人生已經被撞的七扭八歪,偏離預定的道路十萬八千裏。

荀慕寒遭遇的意外改變了他們整個師門的命運。

師尊實在算得上是天縱奇才,以一窮二白的散修之身,硬是憑借着上好的資質和努力修到了半步成仙的境界。

然後,他死在了最後的這半步上。

即使在魂飛魄散的關頭還在擔心弟子的師尊只怕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的死亡會把在旁目睹全過程的三個徒弟的人生攪得面目全非。

師尊的死就像是一座終于被敲響的警鐘,讓沉浸在按部就班的幻夢裏的荀慕寒猛然驚醒,照如今的狀态,就算他再努力修煉,最後也只會步師父的後塵。

失魂落魄的他與同樣深受打擊的師兄師姐不告而別,封存了一切仙人妙法,融入了凡人之中,渾渾噩噩的行走于人世之間。

長生不老,逆天而行,天雷加身,身死道消。

前路只能如此戛然而止嗎?

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在某個熱鬧的小鎮,當他被僞裝成早點攤子老板娘的燃燭道人硬往肚子裏塞進了一屜蒸包的時候,夥計打扮的饕餮笑得露出了一口過于尖利的大白牙。

然而,這一次的邂逅卻給他帶來了更加讓人絕望的消息。

“仙界的資源絕對不夠如今這群蝗蟲一樣的修士分,就算天劫的難度逐日提高,依然攔不住這些飛升的修士,”燃燭的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嚴肅,“天帝已經下令封鎖仙界,只怕不日就會變成現實。”

荀慕寒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茫然無措,如果他們所謀求的成仙只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那修士們的前仆後繼豈不是只是個大笑話?

哦,這個大笑話還給天帝造成了人員爆滿的麻煩,也不算一事無成。

凡人庸庸碌碌,修士也庸庸碌碌,區別在于,前者起碼真的有個盼頭。

“荀弟,”燃燭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仙界從來不是唯一的出路,你還有更加明智的選擇。”

假如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師門關系,年紀尚輕的荀慕寒無比願意讓瑤芷和燃燭身份互換,在他心裏,比起只知道談情說愛的二師姐,燃燭道人雖然某些時候難免有點暴力傾向,卻更符合心目中對于“姐姐”這一角色的設定。

他敬重與他一起長大的師姐,卻對她沉迷于虛無缥缈的情愛嗤之以鼻,特別是後者癡迷的對象還是那位心思深沉的大師兄。

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了五年後,那一年,他在一座邊陲小鎮邂逅了一位姑娘——一位讓他一見鐘情的姑娘。

這是蜜糖般的無邊地獄的開始。

女孩擁有着一雙天生的陰陽眼,飽受惡鬼糾纏卻修為全無,與他相遇的時候正被一只厲鬼追的上蹿下跳,披頭散發的樣子可謂是形象全無,可偏偏在他眼裏卻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吸引力。

他清楚地記得不小心碰到她時全身湧出的悸動,記得她喊累的樣子,被惡鬼吓到的樣子,死皮賴臉讨好他的樣子,甚至是她隐藏在一切之下,與自己相同的迷戀,似乎兩情相悅只在一息之間。

荀慕寒清楚地知道只要他前進一步,他就能得償所願,可偏偏他不能。

那時候的他與日後離經叛道的魔頭不可同日而語,于是他輕輕扶住姑娘的雙肩,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對她說:“八妹都長成大姑娘了,還記得七哥嗎?”

舉行了斬塵緣儀式的親人竟然以陌生人的身份相遇了,幾乎可以稱之為奇跡,荀慕寒卻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其中蘊含的莫大惡意。

多年的親人重聚在修真界雖然算是奇聞,倒也不是沒有前例,甚至還鬧出過兩派長輩大力撮合的小輩竟然是血親的鬧劇,可荀慕寒從未想過如此荒誕離奇的事情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斬斷了的塵緣重新續上,卻成為了孽緣。

她驚詫的看向他,杏眼圓睜,臉上瞬間血色盡消,低着頭沉默了半晌,卻漫長的像是之前十七年的總和,最終撐起了一個蒼白的笑容。

“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七哥呢……妹妹真的好高興。”

十年的光陰足以讓記憶中荒涼的小村落搖身一變成為人聲鼎沸的小鎮,也足以讓記憶中啃手指的小娃娃長成一名妙齡少女,站在家門口,他卻絲毫都沒有踏入的意思,因為記憶中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八姐姐回來了!我就去通知柳家哥哥!”

路過的小童一聲歡呼,竄進了隔壁的院子,不多時,一名少年便被他拉了過來,滿眼的高興在看到他後變成了狐疑。

“七哥還會來看我嗎?”

八妹沒有理會身後的喧鬧,認真的問他,見他欣然颔首便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為了這個兩人心知肚明的謊言。

他們不會再見面,他們不能再見面。

與八妹的相逢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荀慕寒最終下定決心,為了一個在他人眼裏未免喪心病狂的計劃破釜沉舟。

踏上酆都土地的那一刻,他知道,從今日起,他将萬劫不複。

在酆都大帝的眼皮底下明目張膽的搞小動作簡直就是自尋死路。為了掩人耳目,他買下了城西的一間空屋,并在其下挖出了一間簡陋的墓室,墓穴修成的那日,把自己活活釘死在了棺木之中。

鬼城酆都的陰氣源源不斷的湧進死不瞑目的屍骸之中,僅僅數月,生前以斬妖除魔為己任的修士就化為了嗜血的妖魔再次蘇醒。

地府終于被驚動了,剛剛屍變的荀慕寒被從身體中硬扯了出來,着黑衣高帽的冷面男子正站在棺材旁冷眼相對。

這便是他與黑無常範無救的初次相遇,自此,城西空屋下的僵屍仍在混混沌沌的修煉,而地府裏的黑無常多了個來歷不明的“徒弟”。

看上去一切都很順利,可惜世事往往不會一帆風順,不把人絆個大跟頭的就不是老天爺。

他确實憑借此達到了按部就班修煉可能永遠也達不到的高度,然而旱魃想要渡過天劫,比平凡修士難的何止千倍萬倍,可一名小小的黑無常又如何比得上真的羅天上仙?

費盡心機甚至不惜放棄生生世世的福澤淪為世人不齒的邪魔,最後的結局難道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事情的轉機來的很快,快的就像是命中注定。

當荀慕寒在湖底密室見到那名垂垂老矣的婦人時,很難相信她就是當初那個活潑開朗的二師姐,彼時的她油盡燈枯卻用盡全力守護着肚子中的孩子——是的,一個剛剛成型的孩子,由于母體沒有餘力給他孕育肉身,只有一抹脆弱的靈識證明着這個生命的存在。

能夠親手把所愛的女人折磨到這種地步,大師兄的果決遠在他之上。

失去靈根的肉身早已死去,只是強韌的神魂支撐着這副軀殼,做出了一副生機尚存的假象,清貴的仙子淪為了不死不活的怪物,在怨念的侵蝕下逐漸扭曲偏執,偏偏為了保護肚子裏的鬼胎苦苦支撐,方才沒有徹底變成毫無神智的怨念怪物。

奄奄一息的瑤芷在看到他時,靈魂像回光返照般爆發出了耀眼的活力,幾乎是電光石火間,面對着愛憎恨纏身的女魔,荀慕寒福至心靈的想到了那個深藏在心底的計劃,而他堅信,此刻的二師姐瑤芷必定會不惜一切助他成事。

恰到好處的時間、恰到好處的地點、恰到好處的對象,一切都是那麽完美,完美的就像上天親手将這個機會捧着送到了他的面前。

荀慕寒抓住了這個機會,他将一舉成功。

之後的一切也順利的不可思議,便宜侄子陸璋是個聽話的幫手,而瑤芷轉世的那些試圖擺脫宿命的小動作對荀慕寒而言也僅僅是無傷大雅的小游戲。很快,計劃就進行到了關鍵點,酆都大帝親自出手測算,找到了注定覆滅的柳家,這是他殘存于世的唯一親族,也是八妹的後裔。

在柳家的長子柳非宓因為意外夭折後,他輕而易舉的接手了這個束發之年的肉身,出乎意料的是,這具奪來的身體與他自身靈魂的契合度高得超乎預計,僅次于他真正的肉身,幾乎沒花多少功夫,他就完美的取代了身體原本的主人。

融合成功的那一夜,他久違的嘗到了做夢的滋味。

夢裏,年幼而惹人憐愛的妹妹一屁股坐在老家木屋後面的草垛上,自顧自的哭個不停,發現了他的到來,小淚包抹了抹眼淚,站起來就成為了秀麗的少女,少女對着他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聲音卻蒼老嘶啞:

“你終于回來看我了,七哥。”

荀慕寒望着少女逐漸淡去的身形,心底隐隐泛過一絲後悔,可惜他已做了太久的妖魔,久到連人性也早已變得殘破不堪。

酆都大帝選擇柳家自然不是無的放矢,除了血脈要求外,柳氏一族纏繞數代的業力注定要在這代清算,是他們渾水摸魚的絕好機會。柳家會在他們的推波助瀾下徹底覆滅,從此他這世間再無血脈親人。

擡手覆上胸口,表面溫熱鮮活,內裏冷硬死寂。

那時候,他以為,這便是最後的懲罰。

柳非宓有一個異母妹妹,與被父親順口胡謅一個名諱的他不同,妹妹的名字甚至引起了父母之間對于命名權的一場明争暗鬥。

柳厭離,這個名字跟柳非宓簡直是五十步笑百步。

這點小腹诽在見到那個被丫鬟和奶娘層層圍住的活潑少女後盡數煙消雲散。

剛達豆蔻的少女已有了日後的明麗,他甚至能閉着眼描繪出她及笄後的樣子,這是被他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明明是在明亮的繡樓中,他卻恍惚間覺得自己回到了當初的破敗村落,與漫長的修行生涯相比,幼年的時光只不過是滄海一粟,在他的刻意遺忘之下早已蒙上了一層看不清晰的白霧。

又一次,他心底隐約泛起一絲後悔,卻又很快抛之腦後,因為此刻光是克制住渾身肌肉的抖動就用盡了全力。

曾經體會過的悸動再次彌漫了全身,無比的憐愛在心頭耀武揚威,而引起這一切的源頭,卻偏偏與他血脈相連。

他不由自主的想起在夢中哭泣的八妹,對于那句“終于回來看我”的深層含義恍然大悟,他确确實實在此時此刻履行了自己的承諾,與心愛的妹妹再次重逢。

妹妹還是那個妹妹,哥哥卻已經截然不同。

身為正統修士的荀慕寒有多麽不想亵渎她,堕入魔道的荀慕寒就有多麽想玷污她。

少女歡呼一聲撲到兄長懷中,荀慕寒微笑着接住她,目光像舌頭一般舔舐着妹妹白瓷般的肌膚,從稚嫩的臉頰到纖細的脖頸,他聽到了陰暗之花在心底盛開的聲音。

讓一名不知世事的少女從單純的兄妹情發展為對他神魂颠倒,荀慕寒足足用了四年,看似無心卻飽含指引的舉止,若即若離的态度,看起來發乎情止于禮,暗藏其中的暧昧足以讓人沉醉。

看着得知他的死訊後便像抽了靈魂般空洞渾噩的妹妹,重新變回靈體的他本該對于她的眼淚感到心痛,可心中卻被滿足感充斥的沒有半分餘地,最終他湊近妹妹,像無數次臆想中的那樣輕輕舔舐,他眯了眯眼,唇邊泛起了一絲笑容。

一口吞下邵雨琪魂魄的饕餮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嘴唇,帶來了正一教的最新消息,柳府的事情果然驚動了他那高居地仙之位的師兄,他幾乎可以想象對方聽到消息時嚴肅皺眉的樣子。擁有了邵雨琪記憶的饕餮哄騙師兄的身外化身簡直手到擒來,區區一個沒有本尊記憶的化身又如何跟萬年老妖鬥?

看着謝必安使出吃奶得勁把柳厭離從中央大宅門口的石獅子上往下薅,荀慕寒轉身回到了久未踏足的空屋,被朱砂長釘釘住的棺材仍呆在陰冷的底下墓室之中,從今日起,他将靈肉合一,作為旱魃重生。

那一日,荀記棺材鋪正式開業。

三百年後,穿着白袍的女孩小心翼翼的踏入這裏,就像是誤入蛛網中的飛蛾。

海派蠟燭

第 66 章 天劫

陸涅看着這個拎着他化身從後院蹿出的男人,心中閃過一絲不安。

自打在呂懋那一世栽了個大跟頭,他就一直遙遙關注着化身的一舉一動。他這個化身頗有些小聰明,僞裝成柳府千金的貼身丫鬟,正好那丫鬟當年的好姐妹轉世成了一個男子,還在酆都鎮善鬼手下做工,面對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化身果斷施法模糊了對方對自己的感情,将姐妹之情扭轉成了不清不楚的愛戀,順利的嫁了過去,擁有了一塊差強人意的擋箭牌。

可如今一看這哪裏是好姐妹!明明是那只恨不得吞吃天地的饕餮!

饕餮會迷戀他的化身?

呵呵,迷戀雞腿還有點可能。

叱咤風雲無數年的陸涅陸祖宗覺得,自己大概是被人耍了。

“師弟,好謀劃,”他把玩着手裏的茶杯,“只怕我見到陸璋,也在你的計劃之中?”

“父子相見,豈不樂哉?”荀慕寒欣然回答。

這就是拐着彎承認了!

陸涅手中捏着的熱茶猛的潑向對方,與此同時,荀慕寒身前的茶水也化為水蛇直沖而上,與潑出的茶水互相配合,支取面門。

“哼!”

被針對的荀慕寒尚未動,倒是旁觀的包子鋪掌櫃冷哼一聲,就讓脫杯而出的茶水按原跡落回了杯子裏,一滴未灑,半滴未漏。

“陸長老、荀掌櫃,”他狠狠地撮了撮牙花子,“二位高人有何恩怨,小老兒管不着也不想管,只是你們既然選擇了小店,就要遵守小店的規矩。”

“小老兒身為善鬼,鎮壓一方,自落戶酆都以來,無人能在這裏動手!若是不怕違背天道,大可試試!”

話音未落,一道天雷直劈而下,包子鋪的結界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包子鋪老板這句話說得端是氣勢非凡,然而并沒有用。

除了饕餮瞥了他一眼外,師兄弟二人仍在對峙,完全把他當空氣。

被忽視的包子鋪老板見勢不好,沿着牆角試圖偷偷溜走,饕餮把半死不活的“紅苕”往師兄弟二人那裏一扔,氣急敗壞的一把将老板貫到了地上。

“發什麽呆!外面的天雷要突破防禦了!快收縮結界,咱倆硬扛一擊沖出去!”

這邊無辜路人二人組打算逃出生天,這邊作死組也不甘落後。

“師弟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陸涅站了起來,盯着荀慕寒,像是第一天才看清這個師弟,“惹得老板不快是我等的不是,只是師弟既然将我當做了渡劫的踏板,我又怎麽能讓他失望呢?”

“天雷會優先懲戒化身,然後才會順着因果去尋師兄,”荀慕寒順勢也站了起來,與陸涅對視,“若是師兄扛了過去,斬斷惡果,就能超脫世俗、長視久生。”

“你我之間,到底誰能借此青雲直上,不如就各憑本事吧。

……

“總算結束了。”

天雷肆虐後的廢墟中,一只手從砸落的房梁縫隙中伸出,将礙事的木板石塊挨個推走,露出了下面被淡金色光圈保護的床榻。

将壓在光膜上的梁柱一腳踹開,陸涅顧不上手上還沾滿焦灰,将被封了行動的孟婆包在錦被裏打成一個卷,滾到了最裏側,自己霸占了空位,肆意的伸了個懶腰。

“你為什麽會同意執行荀掌櫃的計劃呢?”柳厭離抱膝縮在床榻的一角,看着天雷燒灼的一片焦黑的宮殿,幽幽的問道。

“我啊,從生下來就是一個沒有肉體的鬼胎,跟着荀師叔長大,”此刻的陸判官哪裏還有平時的潇灑風姿,懶洋洋的靠在床榻的扶手之上,眼裏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荀師叔是個有着奇怪準則的人,從一開始就把他和娘親的約定明明白白的告訴了我,也不管那時候我到底能不能聽懂。”

柳厭離點頭,荀慕寒就是這麽一個奇怪的人,他會明明白白告訴你他的打算,偏偏他的提議往往都卡着你的七寸,讓你無法拒絕。

明明是陰謀,卻更趨向于陽謀。

“雖說并沒有與母親真正面對面交流相處過,可我畢竟在她肚子裏陪伴了她一百年,對于她的性格總算是有些了解,一百年的思念與怨恨已經讓她将偏執刻到了骨子裏,就算陸涅在她眼前灰飛煙滅,也無法得到拯救。”

陸璋又給自己調整了一個更舒服一些的姿勢。

“對于娘親來說,這是她最好的歸宿,在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大概是年歲大了就會麻木,所以我竟一點都不傷心。”

“我目睹過無數次她的死亡,記錄了她無數個轉世的命運,也許,她如今真真正正的離我而去了,我反而沒有真實感吧。”他喃喃低語,似乎內心并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麽輕松。

柳厭離默然。

對于自己的母親康陽公主變成瑤芷仙子複活,到現在被天雷劈的魂飛魄散,老實說,她從頭到尾,都沒有一絲真實感。

太過離奇,反而失去了質疑和參與的力氣。

默默的從床榻上爬下來,柳厭離拍了拍了身上的白裙,盡力撫平身上的褶皺。

“你要去哪裏?雷劫還沒有完全結束,去鎮子裏還很危險。”

“我總要去看看。”她低聲說。

“阿離,”陸璋喊她,“我雖然是個滿口謊言的騙子,可是有一件事我還是要告訴你實話,師叔已經堕落妖魔道,哪裏還能給柳氏提供興盛的氣運?柳家的衰敗是命中注定的事。他轉世為柳非宓,不僅硬生生讓柳家多繁盛了十幾年,還避免了全家抄斬背負罵名的結局,本來你會所嫁非人,最後受盡折磨……”

“我知道,”柳厭離頭也不回的打斷他,腳下的步子一刻未停,“哥哥一直都很保護我,這點我比誰都清楚。”

所以我總要去看看才安心。

目送名義上的妹妹消失在視線,陸璋有些洩氣的嘆了口氣,他盯着包裹着孟婆的被子卷看了半晌,最終還是把她從裏面扒拉了出來。

果不其然,被子裏露出了一張毫無血色的臉。

三下五除二的解除了對方的禁锢,他笑着拍了拍孟婆俏麗的臉蛋。

“所謂做戲做全套,之前多有得罪,還望大人有大諒,就別去轉輪王大人面前告我狀了。”

孟婆打量着眼前這個有些陌生的陸判官,他就像是被卸下了什麽千斤重擔,整個人迸發出一股子從未有過的輕松活力,眼角眉梢卻無法掩飾的透出了幾分悲涼。

“師父都知道你的計劃?”她輕聲問道。

“知道,他是少數幾個知情人之一,畢竟我們的計劃牽扯到你,總要先打招呼。”陸涅點了點頭,“你也別怪他,畢竟是那位扛把子親自下的命令,他為人屬下,總是有些無可奈何。”

饒是有了這些寬慰,孟婆的臉色也沒有絲毫好轉,陸璋看到她這個樣子,心緒頗為複雜。

修煉到他們這個境界,大都是心志堅定之輩,持定了信念之後,動搖的幾率微乎其微,在常人看來說是心如鐵石也不為過。然而孟婆并不是這樣,她是被轉輪王點化成仙,并沒有經歷過時間的洗禮和修煉途中的磨難,導致了她心境嚴重跟不上修為,動搖、猶豫和後悔都是家常便飯。

以現在為例,陸璋可以平靜的對待母親魂飛魄散的結局,而僅僅是轉輪王不得已的隐瞞就足以讓孟婆心緒起伏,這一點上她甚至比不上剛剛離去的柳厭離。

正因為心性軟弱,才會因為與柳厭離朝夕相對,就被對柳家的愧疚淹沒,偏偏她當初執行的比任何人都要徹底無情,現在才動搖的格外激烈。

在陸璋的認知裏,要麽不後悔,要麽不去做,做了再後悔,不過是半吊子的難看行徑罷了。

嘆了口氣,陸璋将手撫上了孟婆顫抖的眼睑。

所以他才永遠不會愛上她。

海派蠟燭

第 65 章 師門

天雷降下來的時候,柳厭離已經和陸判官排排坐聽了邢淩珍和呂懋的愛恨情仇小半個時辰了,他倆挨個坐在孟婆躺着的榻上,把這位口不能言腳不能動的“病人”的視野擋了個徹徹底底。

瑤芷和呂懋的對話基本可以概括“世事無常“這四個字,活着的時候為了權勢負心薄幸,臨死時的痛苦悔恨爆發出來,塑造了如今的呂懋,一個最癡情卻又最無情的僵屍,他苦苦尋覓着心中的妻子,如今終于找到,假若沒有陸涅的存在,或許這個結局本可以圓滿。

在柳厭離看來,她的母親康陽公主雖然徹底變成了瑤芷仙子,可她對位“母親”卻抱有一種奇怪的感情,既愛重卻又疏離,她似乎把她母親與瑤芷仙子的其他過去分割開來,像是邢淩珍和呂懋的情感糾葛,對她而言,與看戲無異。

陸璋看樣子跟柳厭離抱持的态度相差無幾,他興致勃勃的看着瑤芷與呂懋糾纏,還有不忘把矮桌上的香燭盤遞給妹妹。

“這是全素齋的招牌菜,卷果味的香燭可是限量的,哥哥我排了好久的隊呢。”盤子裏的香燭形狀做的很有趣,不是傳統的圓柱形,反而是一顆顆糖球一樣的小丸子。

柳厭離一聽,高高興興的那起一顆就往嘴裏塞,丸子狀的香燭從左腮幫子到右腮幫子換個不停。

“你不管管嗎?”由于嘴裏的香燭,她的發音聽起來含糊不清。

“這是邢淩珍和呂懋的事。”陸判官輕松的回答。

陸璋孺慕的是寧肯魂飛魄散也要保住他的瑤芷仙子,就像柳厭離只認為了保住女兒飲下鸠酒的康陽公主。

血緣真是個奇妙的東西,截然不同的兩兄妹這時候看起來倒是出奇相似。

難道都是遺傳自瑤芷?

對着二人的背影暗自猜測的孟婆搖了搖頭,瑤芷是純粹瘋狂偏執的,而陸璋身上則帶着蛇類般的陰冷沉郁,阿柳看似與二人絲毫不像,卻在某些時刻與陸璋驚人的合拍。

比如現在,陸璋口口聲聲對她甜言蜜語,卻在進門後就對她連一眼都欠奉,阿柳看到自己驚訝歸驚訝,如今就坐在榻沿卻對躺在榻上的她視若無睹,連半分交談的意願都沒有。

他們兩個不約而同的忽略了已躺在砧板上任人魚肉的她。

這對同母異父的兄妹,陸璋不像瑤芷,柳厭離更不像瑤芷,可這兩人卻偏偏相似,總是有幾分蹊跷在裏面。

孟婆對着柳厭離總是因為愧疚而失去分寸,可她也比誰都明白,柳厭離不需要任何保護,荀慕寒不會傷害她,包子鋪的柳掌櫃不會傷害她,瑤芷母子不會傷害她,地府的所有人更不會傷害她,只要她在酆都鎮,就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的了她。

這樣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當然不是因為柳小姐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真正的原因則是柳家——那個被地府選中為犧牲品的柳家,那個被滅族的柳家。地府的仙人們提起柳厭離總是喜歡親昵的稱呼為“我們小柳”,而實際上,她是他們挑選出來的贖罪對象,是他們所有人的債主。

可是哪怕事後花了大力氣去彌補,當初的罪孽就能一筆勾銷嗎?

或許柳厭離已經猜出了她在當年的滅族裏扮演了何種不光彩的角色,才有了如今的冷漠相待。

孟婆恍惚的想着,直到陸璋将果盤放回矮桌發出的敲擊聲才将她的思緒拉回幾分。

瑤芷似乎也被這一聲驚醒了,她有些驚慌的扭頭看了看兒子,看到對方酷似生父的面容後又頹然的捂住了臉。

“時間快要到了嗎……我終于……還是走到了這步啊!”她發出了近乎啜泣的聲音,放開手時臉上卻絲毫沒有淚痕。

她頓了頓,擡步走向自打呂懋出現就一直被她忽視的女兒。

“離兒,你一定很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此刻的瑤芷像康陽又不是康陽,她固執的挺直着腰板,卻比任何一刻更加脆弱,“柳府為什麽會滅亡?真的是因為陸涅那點上不了臺面的野心?不!有一個更可怕更龐大的存在盯上了柳家,才讓這個延續萬年的名門望族徹底毀滅,那個存在名為——酆都大帝。”

柳厭離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柳家再怎麽歷史長久,再怎麽興盛繁茂,對于酆都大帝這位站在地府頂端的大人物來說,就像是一粒路邊的塵埃,別說起興碾死了,就連看都不一定能看到。

瑤芷顯然也對此心知肚明。

“本來一個小小的柳家怎麽能入的了那位大人物的法眼?偏偏柳家能夠延續萬年的強盛氣運牽扯到了一個不得了的人,那個人便是我的三師弟。”

“三師弟是個不世出的天才,他自知天界關閉之後飛升無望,便遠赴鬼城酆都,将自己活活釘死在酆都陰氣彙聚之地,以九九八十一根長釘封棺入葬,身體和神魂分開修煉,為了确保修煉順利,他以鬼修的身份投靠了地府,成了酆都大帝的得力幹将。而柳家的老祖宗娶了他的親妹妹,雖然三師弟從未去管過,卻抵不住氣運聯系,這也是柳氏一個普通的家族能夠昌盛綿延的真正原因。”

柳厭離的心咯噔了一下。

“可是就算肉身修成了旱魃,神魂修煉到了半步真仙,二者合一确實能媲美真仙,我那師弟卻不滿足于此,他想要更進一步,”即使所言過于驚世駭俗,卻沒有人打斷瑤芷的敘述,“更進一步便要渡天劫,妖魔的天劫與修仙的天劫不同,妖魔不需要飛升仙界,只是天道向來對魑魅魍魉之類格外嚴苛,一個早已成了大氣候的旱魃想要渡劫,無異于癡人說夢。”

“我說過了,我師弟是個不世出的天才,于是他想出了一個瘋狂至極的辦法,并且得到了酆都大帝的支持,”瑤芷臉上的笑容在此情此景之下透出了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天道再怎麽剛正不阿、威力無窮,也不是一個擁有完整意識的生命,祂只會去做正确的事,所謂天劫的煉體問心本質上就是去惡存善,可師弟已經從仙人道堕落到了妖魔道,本身就是惡果,面對天劫自然只有灰飛煙滅的下場,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他決定偷梁換柱。”

“讓與自己糾纏極深的人充當惡果瞞天過海,分攤降臨于自身的天劫之力,好讓他有足夠的力量截取那一線生機!”

“師弟找上我的時候,我已油盡燈枯,可還是一口答應了他的提議,唯一的要求就是我要拉着陸涅給我墊背,他爽快的答應了。如今想來,打一開始師弟的目标就是師兄,畢竟論起實力來說,他更加合适。”

“我們師兄弟三人自小一起長大修煉,因果糾纏極深,天道看人只會追尋因果線,只要刻意加深,視三人為一體也不是什麽難事。唯一遺憾的是,當時我與師兄之間的惡因惡果不足以達成師弟的目的,我又油盡燈枯,正巧我們那位大師兄機智狡詐,竟想出了斬化身之法了斷因果,便将計就計,想出了宿世糾纏的法子。然而沒想到我的轉世擁有了前世的記憶,擁有了新生後心生叛逆,故意與陸涅配合,互相錯過,蹉跎了不少時間。”

“陽奉陰違的結果就是惹得師弟出手封住了我的記憶,于是便有了邢淩珍與呂懋的糾纏。我想師弟一開始只是想修正一下計劃,卻沒想到我倆竟然重演了前世,甚至手段比修士時期更加肆無忌憚。當我成為鬼王邢淩珍後,仇恨重新占據了我的心靈,對他來說是個大驚喜吧?簡直就是畢其功于一役,要是我是那個幕後黑手,簡直就要笑出聲來,哈哈!”瑤芷這麽說着,竟然真的輕笑了幾聲,“直到瑤芷徹底蘇醒前,我還以為邢淩珍真的是我的第一次轉世。”

“惡果足夠了,可我們與他之間的聯系卻略顯單薄,三師弟勢必也要加入我們之間的糾纏,然而修煉到他那個地步的鬼修可不能随意轉世,想要容納他過于強大的神魂,契合的血脈是必須的,但是他的本族早在上古就斷絕了子嗣,最終靠氣運順藤摸瓜找到了一直平安發展的柳家。”

柳厭離下意識的咬緊了下唇瓣。

“為了能與天庭抗衡,讓地府多出一位大羅金仙級的人物,酆都大帝可謂是下了大力氣,他直接插手了六道輪回,安排好了每一個人的角色和命運,當時柳府裏不知混進了多少鬼差,他們隐藏在幕後推動着劇情走向,如日中天的柳家很快就衰敗了下來,而當時它們在柳府的領頭人便是正躺在你身後的轉輪王的愛徒——孟婆!”

被叫破的孟婆不禁渾身一僵。

“我知道,孟老大是西席孟先生,原本是皇後娘娘宮裏的女官,家破那日,是她端着禦賜的鸠酒進了娘親的院子。”柳厭離小聲說道,語氣意外的平靜,“我也知道,是表哥毒殺了哥哥,而哥哥是故意被殺的,昨日便是惡因,今日便是惡果。”

“你竟然都知道……”瑤芷意味深長的看向這個似乎從未了解過的女兒。

“我并不知道哥哥想要借此飛升的事,只是這些都并不重要。”柳厭離搖了搖頭,還想說些什麽,肩膀被人一拍,正是陸璋皺着眉對她緩緩搖頭。

“不重要?好一個不重要!我那個師弟啊,教壞了我的兒子,沒想到也教壞了我的女兒,”瑤芷的情緒竟逐漸平緩起來,平緩的就像是暴風雨前的壓抑,“也許在你們看來,生生世世陷入泥潭之中的我可笑至極,你們尊我為母,助我成事,卻并不理解我的選擇,不過就像你們所說的那樣,這并不重要。”

“種惡因、得惡果,今日便是我得償所願之日!三師弟将會引動天雷,謀取那一線成仙機緣!無論成功與否,就讓這段宿世糾纏随着我煙消雲散吧!”

像是為了應證她的話,銀白色的電光攜帶着可怕的天威從九重天直劈而下,穿過了酆都鎮的層層僞裝,劈開了十八層地獄的阻隔,直指這座奈何橋旁的孤殿。

可怖的威能随着粗壯的電柱轟擊在轉輪殿上,整個宮殿都在攻擊下不斷顫抖。

虛弱不堪的孟婆聽到一聲嘆息,原本苦苦抵抗着天雷沖擊的屋頂驟然消失,崩騰化龍的雷電以摧枯拉朽之勢沖了進來!

“小妹!小心!”陸璋一把将柳厭離摁進懷裏,一翻身就抱着妹妹翻到了床的另一側,只見整張床榻上泛起了一層璀璨的光膜,生生把肆虐的天雷隔絕在外,孟婆猛的明白了陸涅為什麽要把她軟禁在這張床榻上,他早就知道師父會撤掉轉輪殿的防禦,卻不會讓她死在雷劫中,她才是他的免死金牌!

呂懋驚慌的擡頭看向屋頂,下意識的想要拉住瑤芷,卻被對方一把甩開。

“師尊啊師尊!你看到了嗎!”瑤芷哈哈笑着直面天雷,雙臂張開卻淚流滿面,“我們這一門,有人為了情愛癫狂偏執,有人為了仙途心狠手辣,欲壑難填!欲壑難填啊!”

呂懋從後面緊緊的抱住了瘋癫的瑤芷,試圖用自己的背部護住她,瑤芷沒再推開他,而是反身回抱。

“你是他愛情的殘留執念,”她伸手撫摸着呂懋英俊卻慘白的臉頰喃喃自語,“真好,他身上竟然真的有愛我的部分,如果早知道就好了,如果早早遇到你就好了……”

說完,她将臻首埋在了對方的胸膛,二人一同被銀藍色的電龍吞沒。

海派蠟燭

第 64 章 水桶粗的閃電

“哎呀呀,我原本沒打算做的這麽過火。”

修長的雙手深入血肉模糊的傷口中不斷翻找,良久,鐘淼才在被開膛破肚的鎮守千金的屍首裏找到了一顆雞蛋大小的血紅色丹丸,也不知道是原本就是這個顏色還是被這灑滿屋子的粘稠液體沾染而成。

“可算找到了,回家好好地讓我的寶貝們大補一頓,”笑眯眯的将丹丸上的血用手絹擦淨,轉眼又看到手上不斷滴落的血珠,鐘淼又愁苦起來,“媳婦兒近來吐得厲害,我這一身血氣,回去非得挨打不可。”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算了鐘淼的思緒。

“小姐?小姐!你怎麽樣了?”伴随着敲門聲傳進來的是一個過于尖利的女聲。

鐘淼不禁覺得好笑。

“好了,惡鬼已經伏誅,諸位無需擔憂。”

這話一出,門外的聲音沉默了半晌才回答,卻是一個明顯低沉了許多的男聲。

“……天師,”聲音的主人沉默良久,方才從嗓子眼中擠出了兩個帶着哽咽的破碎音符,“多謝!”

得到了感謝的鐘淼反而更加愁苦起來,既能完成邢淩珍大人的囑咐,又能幫鎮守除去霸占女兒屍首的惡鬼,本來是一舉兩得的好差事,卻因為夜蓉臨死前的反撲搞的一地狼藉,你說他都把人家閨女的身體拆零碎了,這到底是施恩啊還是結仇呢?

鐘淼看着這一地血肉,眉頭都要打成結了。

無論如何不能讓鎮守進門來,被罵事小,鎮守年紀那麽大了,萬一被這個場景吓出個三長兩短,這可真是作孽呢。

三言兩語将守在門外的鎮守哄走,鐘淼對着鎮守千金殘破的軀體,不由嘆了口氣。

先不提鐘淼怎麽收拾鎮守府的殘局,包子鋪裏的師兄弟敘舊在繼續。

“你我師兄弟二人少有機會一敘舊情,不如趁此機會将話說開,還要勞煩掌櫃的做一番見證。”陸涅一撩衣擺,在擺放在大堂中的方桌旁坐下,自顧自的用桌上擺放的茶具倒了三杯茶,對着荀慕寒和包子鋪老板擺了一個請坐的手勢。

荀慕寒從善如流的坐到了陸涅對面,倒是包子鋪老板望着裏屋思忖片刻,最後還是入了座,他身處陸涅之左,荀慕寒之右,也算是隔開了二人。

平心而論,包子鋪老板是打從心底不想管這攤閑事,可偏偏這兩個神仙人物跑到了他家裏對峙,其中一個還是他七舅哥,讓他想裝聾作啞都不可能。荀慕寒跟他做了對門鄰居那麽多年,一點認親的意思都沒有,偏偏選擇此日此時此刻戳破這層關系,說不是故意算計他,那才真是侮辱老板當鬼這些年的閱歷啊。

腹诽雖腹诽,包子鋪老板還是要認命。

“為兄一直想不明白,”陸涅自己倒了茶水卻絲毫沒有喝的意思,“小三兒你費了如此之大的力氣幫助瑤芷為難我,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瑤,石之美者也。芷,香草也。當年瑤芷剛被師父帶回來的時候,比你當年還要小很多,尚在襁褓之中,被師父一口一個二丫叫到了總角之齡,”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他手指輕敲桌面,“那時她嫌棄二丫這個名字又土又難聽,纏着師父要改名字,可把師父愁的不行,最後還是我去集市的測字先生那裏偷了本字集,從上面挨個挑了個遍,才有了瑤芷這個名字。”

大概是回憶起了少年時的快樂時光,陸涅的口氣又溫柔了幾分,荀慕寒面上不動聲色,到是純旁聽的包子鋪老板陷入了糾結。

到底是吐槽那時候城裏就有測字先生這份有前途的職業呢?還是吐槽這兩座大山的師父的起名水平跟俺爹爺爺不相上下呢?

“我一手将一個普通小女孩養成了瑤芷仙子,卻又為了更大的利益抛棄了她,瑤芷恨我是理所當然的,”陸涅閉了閉眼,喉結滑動,“我親手将自己的愛情變成了一場盛大的笑話,也早就失去了後悔的資格。”

一旦後悔,就會深陷懊悔的泥潭,突破更是毫無指望,如此一來,他抛棄愛情的行為豈不是變成了一個更大的笑話?所以陸涅不能回頭,陸涅不能後悔,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他只能一條路走到黑,撞到南牆也不能停止。

“瑤芷從未看到過前路,所以她能沉浸于情愛,可你我不同,我們都能看到,前面根本已經沒有路了!”他目光炯炯的看向對面的荀慕寒,“師父渡劫的時候,那條路還僅僅是遍布危機的獨木橋,可随着我越來越接近那條界限,我卻壓根看不到前進的道路!似乎渡劫成仙只不過是癡人說夢!”

“瑤芷以為我是貪圖正一教那點子寶物,可是她卻不知道我那時候已經窮途末路、幾欲發狂了。可就算我打入了正一教的核心,親眼目睹掌教渡劫,我依然看不到任何成仙的指望。我收斂了掌教的屍骸,閉關于龍虎山後山,絞盡腦汁卻至今不得寸近,不得已,我将這麽多年來的事情一件件捋順,最終我發現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那邊是你——荀慕寒。”

聽到這裏,包子鋪老板恨不得立即捂上耳朵離開,不安的他扭動屁股,長凳吱嘎一聲,幸好也沒人有心思看他出洋相。

“當年你借用瑤芷的屍體破壞了我的雙修大典,我本以為你是為了替她出一口惡氣,直到後來我斬出分/身下界,欲與瑤芷了斷因果,卻在機緣巧合之下越陷越深,方才品出不對。于是我以定期維護封印為由,附身在一位得力門人身上來到地府,就在這家店裏,我見到了當時尚在黃泉路上當值的陸璋陸判官。”陸涅意味深長的看向荀慕寒,後者依然不動如山。

“父子相認,真是人倫至樂。”倒是包子鋪老板幹巴巴的接了一句。

在他們這群老妖怪的眼裏,陸判官的生父是誰簡直一目了然。

“我目瞪口呆,他渾然不覺,哪裏算什麽相認,”陸涅的目光掃過老板,又凝結于沉默的荀慕寒身上,“我修煉多年,除了瑤芷外,就連我那名義上的雙修伴侶也不得近身,哪裏會有什麽子嗣,可偏偏在你藏身的酆都鎮裏,就有這麽一位本不該存在的子嗣,那一刻,我才終于明白你解救瑤芷的真正原因。”

“瑤芷也算是修煉有成的成名人物,即使被我囚禁剝奪靈根,靈氣也不會流失的那樣厲害,除非,她在用僅剩的靈氣保護什麽,如今看來,那正是我和她的孩子。”

“當日你能在瑤芷油盡燈枯之際準确的破開禁制搭救于她,說明你對她的境遇心知肚明,只是一直袖手旁觀。你故意讓她的屍首恰到好處的在典禮出現,并不是出于報複我的心理,而是為了讓我背上謀害瑤芷的嫌疑,以正一教掌教的性格,必然不會讓我有機會檢查碰觸她的屍首,以免毀屍滅跡。事實上,你确實成功了,到那天為止,我一直沒有發現這個瑤芷隐瞞的秘密。”

“我那個傻兒子從小在你身邊長大,對你言聽計從,從未懷疑過你這位小舅舅別有用心,不知道你利用他和我的血緣關系,讓他和我那分/身在冥冥之中建立了幾分聯系,于是他追求玩弄孟婆的行為映射成為了呂懋與邢淩珍的恩怨,徹底攪黃了我的計劃。”

“我是無情無義的混蛋,小三兒你也不逞多讓,誰叫我們是同一類人呢?”

“将所有的因果寄于化身之上,經過這麽多世的糾纏,強加的因果早已牢靠,只要殺了如今堕入惡鬼道的化身,就能斬斷它與師姐的恩怨,師兄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荀慕寒說出了坐下以來的第一句話,“可惜,師弟我不得不做師兄腳下的攔路石了。”

“這就是我始終想不通的地方了,你,荀慕寒,我的三師弟,又是為什麽要阻攔我呢?”

“因為仙界關閉了。”

“……什、什麽?!”

原來再怎麽得道的高人被吓到的時候也會結巴啊。

已經被層出不窮的驚悚話題吓懵圈的包子鋪老板發出了無用的感嘆。

“仙界早已徹底關閉與人間的通道,所以這些年來,天下再無白日飛升的傳說。”荀慕寒對于自己抛出的深水炸彈似乎恍然不覺。

“仙界為什麽會關閉?”陸涅胸膛劇烈起伏,一瞬間就失去了從容的氣度。

“因為人滿了。”

“……啊?”

“仙界早就人滿為患了,”荀慕寒看陸涅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傻瓜,“遠古時代,幾乎人人都可以立地成仙,到了上古時代,則變成了經歷九死一生方能成仙,到了中古時代,飛升之路關閉,這些師兄你心裏難道沒有數嗎?”

“那你怎麽會這麽确定仙界已經關閉?”陸涅的口氣可以用咬牙切齒來形容了。

“正一教的燃燭道尊告知我的。”

這出乎意料的答案,讓陸涅真真正正的愣住了。

“燃燭道尊乃是玉清天玉虛門下的仙人下凡歷劫,與我有金蘭之義,這等秘事,自然是她告知我的,”荀慕寒的解釋也是坦然的很,“所以,師兄,你的道路,從一開始就是死路一條。”

如果我是他,我現在一定很想把這個戳心窩子的師弟活活打死。

看着臉色煞白的陸涅,包子鋪老板實在是感到萬分同情。

“我的道路走不通,”陸涅語調放的甚至有些過于緩慢了,像是在克制什麽,“那師弟你的呢?自封棺于酆都鎮,将自己的肉身活活煉成了一具僵屍,如果說我是走上了死路,那你就是邪道。”

“沒錯,我不僅是邪道還是魔道,”荀慕寒點點頭,“就算我已經以黑無常的職位入了地府神籍也是一樣。”

陸涅聞言,臉色又差了幾分,他努力了一輩子還未看到出路的目标,他的師弟卻早早就踏了過去!

他們這些天之驕子向來看不起地府神職,除了酆都大帝及他麾下的五方鬼帝及十殿閻羅,其餘鬼差實力參差不齊,慫一些的連成了氣候的鬼王都打不過,哪有挨過天雷後直接名列真仙來的暢快?更何況地府的神職都是一些鬼修,連個肉身都沒有,又如何讓人甘心?

可如今萬人向往的飛升都成了一則笑話,遭人嫌棄的地府反而成了一個香饽饽。

“哈哈哈,”陸涅到了此刻突然笑了出來,“師弟,如此神職,你滿足嗎?”

“當然是,”荀慕寒低聲說道,“不滿足啊。”

他話音剛落,屋外突然電閃雷鳴,銀白色的電流與包裹着屋子的結界相撞,發出了“滋滋”的聲響。

“荀弟不好啦!你們誰要渡天劫!怎麽會有水桶那麽粗的天雷打下來啊!怎麽辦!我的天劫還沒過呢!我會被劈死的啊!!!!”

一直躲在後院看熱鬧的饕餮像拎雞仔一樣拎着被制服的“紅苕”沖了進來,他驚慌失措的撲向全場最為靠譜的荀弟,卻被對方一個眼神攔了下來。

“師兄,你問我阻攔你的原因,”荀慕寒突然嘴角一勾,竟開懷的笑了起來,“這一切當然是為了——成仙啊。”

海派蠟燭

第 63 章 大明湖畔的配角們

“小山重疊金明滅,鬓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

夜蓉放下手中的眉石,對着銅鏡細細貼上花钿,拿出口脂來輕輕一抿唇,佼佼烏絲,玉帶珠花,倒也稱得上是月樣容儀俏,端的人比花嬌。

若是讓辛巳在這裏,少不得要扯兩句“冰肌藏玉骨,襯領露酥胸”,而照他的頂頭上司柳厭離的說法就是“不安于室的臉和不安于室的打扮一起形成了不安于室雙重沖擊波”。

仔細端詳銅鏡中映出的神仙妃子,她微扶臉頰,這具身體無疑是一位難得的美人,作為數一數二的豔鬼,夜蓉自己也很美,只不過她的魅惑大多來自鬼修功法的加持,本身卻比不上這具身體的麗質天成。

不得不承認,鎮守千金的奪目讓她不由得想起了另一個讓她寝食難安的對象——瑤芷仙子。

豈至今日,夜蓉仍無法忘懷對方那雙顧盼多情的眼眸,那是一雙有別于鎮守千金的狂妄愚蠢和自己的木讷自卑的眼睛,那是一雙能讓陸郎将目光停駐的眼睛,那是一雙縱使在多年之後她已媚骨天成,一舉一動皆是風流多情,也不自覺去模仿的眼睛。

夜蓉靜靜的看着銅鏡中的自己,鏡中的美人婉轉多情的眼波與神态讓那張豔麗的面孔明豔到令人目眩神迷,恍惚中她甚至覺得那個女人憑借她和鎮守千金重新複活了。

猛的站了起來,一把掃落桌上的零碎物品,銅鏡砸在地上發出了“哐哐”的響聲,夜蓉大口大口的喘着氣,雙目瞪大,姣好的面容扭曲變形,她扶住桌角穩住搖晃的身形。

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

她将塗着鮮紅石榴汁的指甲啃噬的吱吱作響,從嘴角擠出了兩個破碎不堪的音符:

“瑤、芷。”

匆忙的腳步聲由遠到近傳來,木門被“吱啦”一聲推開,一個氣喘籲籲的妙齡少女出現在門前。

“小姐?奴婢剛剛聽到屋子裏有聲音,您沒事吧?”

聽到這句問候,夜蓉收斂了猙獰的表情,微微呼出了一口氣,擡頭又是鎮守千金經常挂在臉上的漫不經心。

“無事,我剛剛站起來有些暈眩,不小心掃落了桌上的東西,你來收拾一下。”

這名丫鬟是鎮守千金的心腹,對自己的主子再了解不過,夜蓉應付她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向沒有修煉天賦的她即便得到了瑤芷的靈根也無濟于事,更別說豔鬼的修煉方法只能算是旁門左道,上次能跟柳厭離糾纏那麽幾招已經是超常發揮,與其指望她法術所向無敵還不如純靠演技。

被招呼的丫鬟麻利的彎腰去收拾散亂了一地的物品,無意間擦過夜蓉支撐着身體的手臂,即使隔着衣物,那獨屬于屍體的冰涼依然讓前者吓得差點跳了起來。

“小姐!你身上怎麽這麽涼,是不是生病了……”回過神的丫鬟急匆匆的去握夜蓉的手,作為陪伴小姐長大的大丫鬟,她在小姐這裏總是有些特權,比如剛剛沒有經過詢問就推開門,比如現在未經允許就去碰觸小姐的身體。

丫鬟的手還未碰到夜蓉的衣角,便被她一把揮開,然而那冰冷的手指依然無可避免的與對方的擦過。

“小姐?”丫鬟驚呆在原地,入門以來第一次認真打量從小侍奉的小姐,這一看,目光就變成了驚疑不定,“您怎麽把自己畫成……畫成這個樣子?”

要說夜蓉雖然作為豔鬼游戲人間無數年,可她畢竟是老古董時代的人物,人間的審美幾乎過幾年就變一變,更別說女子的妝容了,所以從丫鬟的角度看來,夜蓉的穿衣打扮不亞于一個大活人穿着唱戲的戲服招搖過市,充滿了違和與滑稽。

夜蓉暗道不好,她自那日被柳厭離揭穿後便有些恍惚,整日沉浸于往昔的情感之中,以至于犯了如此之大的疏忽,雖說鎮守已經知曉他女兒早已死去,可不代表着鎮守府的其他人就不用隐瞞了!

即使有着天賦優秀的父母,她卻生來便是毫無資質的凡人,就算中途移花接木了他人的靈根,也并沒有出現想象中一飛沖天的場景。畢竟他人的靈根再好也與自己無法完全契合,夜蓉的每一步都走的無比艱辛,就連無比期盼的合籍雙休典禮,也被突然冒出的瑤芷的屍首攪得亂七八糟。

最致命的打擊還在後面,無論用多麽珍貴的藥物,無論修煉多麽高級的功法,她都被困在瑤芷去世前的修煉等級,再也無法寸進,屋漏偏逢連夜雨,她當初謀奪瑤芷靈根的事情不知怎地又被舊事重提,不僅如此,還鬧得滿城風雨,本來就對她毫無感情的夫君趁機順理成章的疏遠了她,在外人眼裏更是坐實了她的罪狀。

就算到處宣揚陸涅是自己的同謀又如何?她早已成為了衆人口中的蛇蠍。況且她又怎麽舍得真的跟自己用盡計謀才得到的男人徹底決裂?

如此一來,她又回到了依靠延壽丹藥續命的日子,諷刺的是,為修士延壽的靈丹妙藥比為凡人延壽的不知珍稀幾何,就算是正一教也無法額外供應給她,要吃就只能從她父親的珍藏裏出。夜蓉自知她這一生期盼無望,可她父親卻有機會超脫于天地世俗,真正做到長視久生,她從未為疼愛自己的父親做過什麽,但她起碼可以選擇不拖累。

陽壽耗盡的那一日,面對着夫君淡漠的面容和父親悲痛的臉,她心底卻燃起了前所未有的不甘,為從未得到的愛情而不甘,為不得不放棄的生命而不甘,想要流淚,想要吶喊,卻永遠失去了睜開眼睛的力氣。

故事本該在這裏戛然而止,誰知渾渾噩噩輪回了數世的她卻意外踏上了鬼修的道路,再次扭轉了前進的命運。

毫無記憶的她放浪形骸,在豔鬼中的名氣越來越大,對于世人口中的愛情嗤之以鼻,甚至敢于跑到酆都鎮和無常做朋友,可這份自由自在卻在與陸涅的一次偶遇之後戛然而止。

點醒了她宿世記憶的陸涅并未停留,徒留茫然無措的夜蓉獨自承受記憶沖刷的痛苦,而将她從這極致的痛苦中挽救的到頭來還是陸涅,只不過,前一次是本尊,這一次是同樣毫無記憶的身外化身。

陸涅的身外化身對待夜蓉的态度與本尊截然不同,那是她從本尊身上從未感受過的脈脈溫情和細心體貼。夜蓉猜想,怕是陸涅真的愛上了她,也不會比這更深情溫柔了吧。就這樣,一向對陸涅毫無抵抗之力的她一頭栽進了溫柔的羅網,為了他千方百計謀害了鎮守千金并取而代之,利用這個身份不斷接近适齡女子為他挑選獵物,直到柳厭離打上門的那一天方才罷手。

早就囚禁起來的鎮守千金是怎麽逃出去的?

夜蓉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這個心太細的丫鬟糊弄過去。

丫鬟怎麽說也是個普通人,就算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夜蓉也可以輕松對付,于是她向對方伸出手,粉色的煙霧從袖口緩緩飄出,迷魂術這種小把戲還是手到擒來的。

“!”

一只白皙秀美的手将夜蓉伸出的手抓了個正着,手指纖細卻像是鐵鉗一般死死鉗在上面,用力之大足以在這具早已喪失活力的身體留下黑紫的掐痕。

“你!”夜蓉又驚又怒的看向抓着她的丫鬟。

下人本不該有的白玉般的柔荑逐漸變得修長、骨節分明,指肚上也附上了薄繭,這分明是一只屬于男人的手!

低着頭的丫鬟此刻向前邁了一步,這一步卻帶來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嬌小的身材變得挺拔,樸素的女裝也變成了青衫直綴,僅僅一步,一個其貌不揚的小丫鬟就變成了臉上帶笑的男人。

“一個小小的障眼法可經不起迷魂術。”男子笑眯眯的說道,手下的力氣卻絲毫不松。

“你是誰?”被愚弄的憤怒讓夜蓉經年慘白的面色竟透出了幾分血色。

“在下姓鐘名淼,是個游方道士,擅闖姑娘香閨實在是萬分慚愧,”話雖這麽說,可鐘淼爽朗的笑容裏半分慚愧也欠奉,“奉我家主子之命,來送姑娘一程。”

連取人性命的話也能說的這麽歡天喜地,也算是獨此一家了。

海派蠟燭

第 62 章 師兄弟

“師兄,既然來了,何不出來一敘?”

蕭玦能明顯感受到五步開外的荀慕寒重新把目光投向自己,瞬間就懵了,他戰戰兢兢的擡起頭,結果與那雙淡漠無波的眸子對個正着,簡直就要被當場吓哭。

“荀、荀掌櫃,(您認錯人了)……”後半句還沒結結巴巴的說出口,一股寒氣自他腰間盤旋而上,在他的後背脖頸之間纏繞,如果蕭玦能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說不定會抓狂,只見他腰間別着的箸盒的蓋子悄然脫落,被困在裏面的鎮守千金像蛇一樣纏着他的身體爬出,最後在趴在了他的背上,那張一半美豔一半幹枯的臉龐對着荀慕寒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面對女鬼的挑釁,荀掌櫃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

“師兄,請出來一敘。”

這句重複一出,蕭玦便站了起來,一把将纏在身上的鎮守千金扯開,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含笑的嘴角和驚慌的眼神組成了一副滑稽的面孔。

“果然瞞不住小三你。”蕭玦聽到他自己的聲音如此說道,原本張牙舞爪的鎮守千金在手中乖的就像一只家貓。

“怪不得那日你能在不驚動酆都大帝的情況下進入鎮子,原來是附在了門下弟子的身上。”荀慕寒似乎絲毫不驚訝。

“為兄不才,也算是晉升了地仙多年,總有那麽些可以瞞天過海的小手段,況且我庇護了正一教近萬年,稍微以權謀私一下也無傷大雅,”“蕭玦”慢條斯理的說道,将拎着的鎮守千金放到了方桌旁的長凳上,“燃燭的小徒弟正好下山,為兄就搭了個順風車。”

燃燭道尊的名字一出,蕭玦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一樣冷靜了下來。

按照饕餮聖君的說法,師父是他和荀掌櫃的結義大姐,積威深重,看在師父的面子上,荀掌櫃無論如何也不會眼睜睜的看着他被幹掉,怎麽說也要試圖挽救一下才說的過去。

可現在附在他身上的這位爺似乎身份也不一般,庇護正一教近萬年,還可以直呼師父的名字……

蕭玦的瞳孔猛的收縮。

老祖宗!

竟然是後山閉關的老祖宗!

龍虎山正一教後山禁地裏有一名自上古時代留存下來的地仙,正是因為他老人家的存在,正一教方才能執修真界牛耳這麽多年,由于輩分實在過高,教中上至掌教下至普通弟子統一稱呼其為“老祖宗”。話雖是這麽說,可就算是蕭玦這種親傳弟子也一次沒有見過這位傳說中大人物,大概也只有掌教真人在繼任時見過他老人家一面,別說外面說酸話的其他門派,就連正一教自己的弟子都懷疑這位老祖宗到底是否真的存在。

也許是平日裏質疑的多了,報應也就如期而來,被這位“存在成疑”的老祖宗堂而皇之的占據了身體,蕭玦暗自下定決心,以後再有誰在他面前質疑老祖宗的存在,他絕對一個大耳刮子抽的他哭爹喊娘,前提是他還能有聽別人質疑老祖宗的機會。

與荀掌櫃不同,以老祖宗在正一教的超然地位,随手弄死個把弟子完全不是什麽大事好嗎!

荀慕寒會顧及他與燃燭道尊之間的姐弟情誼,老祖宗卻不會顧及一個隔了多少輩的徒孫,蕭玦越想越覺得前途無亮,不由心生沮喪。

實際上,蕭玦還是想左了。

陸涅是荀慕寒的師兄,而燃燭是荀慕寒的結拜大姐,這三位其實是同一輩的老古董,只不過蕭玦下意識的按照正一教的輩分來算,這才忽視了這至關重要的一點。而同一輩裏,敢不給燃燭道尊面子的人,就沒生出來過。

燃燭道尊到底為什麽這麽狂霸酷炫吊炸天?

歸根結底還是她的跟腳實在酷炫的沒有朋友。

燃燭道尊在上古時代不叫道尊,而是叫道人。

乍一看這稱呼真是毫不起眼,然而含金量則是十成十,上古時代的時候大家的思想還比較樸素,不像現在稱號越喊越誇張,元始天尊那樣的大人物方才稱的上一個尊字,哪像現在随便一個有點看頭的小蝦米都可以自稱道尊。

燃燭道人的跟腳說出來真是吓死個人——她本是昆侖山玉虛宮裏的一件燈盞狀的先天靈寶,因長期旁聽三清論道而開了靈智,後經元始天尊點化,升級成為了可以化形的先天靈寶,與盤古幡、玉清匣、三寶玉如意并稱玉清境四大天王,因為對付熊孩子特別有一套,就連通天教主也帶着四個不服管的弟子慕名前來,可謂是拳打昆侖十二奶娃,腳踢金鼈四大毛孩,除了後來被太上老君收入門牆的上洞八仙,三清的下一代傳人基本都挨過她的揍。

據說,咳咳,只是據說,時至今日,元始天尊訓導十二金仙的時候一提她的名字,對方就會特別老實。

如此之酷炫的燃燭道人是如何成為不那麽酷炫的燃燭道尊的呢?

這就要扯到先天靈寶升級修煉是多麽艱難了,如果真的要展開解釋,實在很有注水充字數的嫌疑,畢竟本文不是《先天靈寶升級指導手冊》,大家知道很困難就可以了,其他不要深究。

身為先天靈寶的燃燭道人的修煉之路可謂是千難萬難,光是想要真正化為人就要挨好幾次雷劈,說幹就幹,燃燭道人由一個頂級法寶被活活劈成了一個普通女孩,歷經七情六欲方才重新踏上通天之途,加入宗門也不過是為了讓自己的登天路更平坦些,誰叫正一教那時候號稱道門第一,是棵好乘涼的大樹呢。

順帶一提,饕餮老爺當年作為一個熊孩子,被自己老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送到玉虛宮接受再教育,也是被燃燭道人手把手拉扯大的,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他對燃燭那種愛怕交織的感情。畢竟就算阿燭姐姐暫時進入了虛弱期,吊打他還是分分鐘的事情。

當然了,燃燭道尊這麽酷炫的背景身份陸涅是一概不知,這種搞了一輩子陰謀詭計就為了成個仙,結果仙界的特派員就在隔壁偷窺他搞陰謀詭計的神展開也是讓人心疼他。

假如陸涅真的“失手”搞死了蕭玦,那麽燃燭道尊完全可以用同樣的手法“失手”搞死陸涅,只不過那時候蕭玦肯定死的不能再死了,從結果來說,他的擔心也不是完全沒有必要。

鎮守千金死死抱住“蕭玦”的小腿,目露癡迷,似乎能透過蕭玦的殼子看到自己深愛男人的模樣,遺憾的是老祖宗并沒有感受到她的迷戀,或是就算感受到了也全然不在乎,于是她被一道氣流“砰”的彈開,這一摔直接摔的神魂差點散開,瀕臨崩潰邊緣的恐懼讓她不敢再有絲毫過火的舉動。

“陸仙君倒是一點也不憐香惜玉,”一直充當背景板的老板呲了呲牙,“難得這個女娃娃對仙君癡心一片,啧啧啧。”

“她只是喜歡我那個身外化身說的甜言蜜語而已,況且,殺死她的是夜蓉,不是我。”陸涅淡淡的道。

“多年不見,夜大小姐還是那麽霸道。”荀慕寒挑了挑眉。

“小三兒,你應該稱呼她為嫂子,要有禮貌。”

“我以為師兄你不會喜歡這個稱呼。”

“跟我這樣狼心狗肺的家夥綁定在一起,這難道不是最重的懲罰?”陸涅毫不在乎的微微一笑。

當年,身為正一教掌教之女的夜蓉傾慕陸涅,嫉恨瑤芷入骨,甚至剝離瑤芷靈根的主意都是她私下對心思浮動的陸涅暗示的。

人人都嘆惋善良端方的正一教大小姐竟毫無修仙資質,而凡人短暫的生命對于修士而言就如剎那劃過天空的流星般眨眼而過,正一教掌教自然舍不得女兒早早離他而去,況且對于他們這樣財大氣粗的宗門,延年益壽的靈丹妙藥自是可以源源不斷的供應。或許夜蓉曾經真的擁有一顆美好的心靈,可惜這顆心靈早已在不斷延長的壽命和無盡的仙凡落差之中變得傷痕累累,最終在愛上陸涅後徹底的化膿發黑。

旁人只看到她苦苦維持的表象,陸涅卻看到了她猙獰醜陋的內心。

對于夜蓉來說,資質優秀并擁有陸涅的瑤芷是她難以企及的存在,與空有高貴出身卻毫無資質的自己形成了兩極般的鮮明對比,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将她拉下雲端,并占領她所擁有的一切。

陸涅從未愛上過這個被嫉恨啃食心靈的女人,卻無法拒絕她的提議,從師尊渡劫失敗的那一天起,他就被困在偏執的心魔裏不得超生。

得知了夜蓉才是殺死鎮守千金的真正兇手,荀慕寒一點也不覺得意外,陸涅殺人才不會專門選擇會讓人毀容的方法,就算過了這麽多年,那女人身體裏燃燒的嫉恨之火也沒有絲毫熄滅。

真是難得,想到這兒,他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海派蠟燭

第 61 章 竟然有人敢別女司機

就在綠帽僵屍和瑤芷仙子大玩“你愛我”和“你不愛我”的糾結游戲的時候,縮在包子鋪大堂一角的蕭玦覺得自己已經碰到了人生最危急的時刻。

自從踏入酆都鎮城門,黴運就如影随形的糾纏着他,最驚險的一次當是被饕餮當街抓個正着,可就算被上古兇獸搭住肩膀的驚悚也比不上這一次的危機,蕭道長真心覺得,搞不好這一次,他是真的回不去了。

他怎麽也想不通,只是一晚上的時間而已,怎麽就變天了呢?

荀慕寒登門的時候,蕭玦正頂着旁邊妖獸垂涎的目光在認命的擦桌子,在兇焰滔滔的饕餮老爺的威壓下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前有饑腸辘辘的妖獸虎視眈眈,後有男扮女裝的惡鬼張牙舞爪,如果不是堅信饕餮不會讓他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裏,這種龍潭虎穴他是絕對絕對待不下去。就在蹲守一旁的大漢忍不住把頭湊近他,口中泛黃的利齒和猩紅的舌頭即在眼前,蕭玦汗毛倒豎,發根發緊,忍受住對方口中傳來的惡臭,即使清楚這些化人的妖獸決計不敢在上古神獸眼皮底下陽奉陰違,他仍是全身緊繃,生怕遇上一個被食欲沖昏頭腦的二愣子。

遠在龍虎山的師尊!快來救弟子!

而荀慕寒,就在此時邁進了包子鋪的大門。

幾乎就是在他鞋沿剛觸到門檻的那一刻,原本還在往蕭玦脖頸間湊的大漢以像是被人彈飛般猛然後退,在半路就化為了一只家貓那麽大的吊睛老虎,鑽到椅子底下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看的蕭玦是嘆為觀止。

動物往往比人類更早察覺到危險的到來,直到荀慕寒一只腳邁進門,被撲面而來的恐怖氣息直接壓趴在地,看到神出鬼沒的包子鋪老板瞬間出現在門口,蕭玦才真正意義上的體驗一把這句真理。

他後知後覺的想起,這裏是酆都鎮唯一的善鬼的地盤,除了饕餮手下的這批妖獸,其餘的妖魔鬼怪全部被強力的結界隔絕在外,而荀掌櫃作為妖魔道上赫赫有名的大能,自然而然就被歸在了其餘的妖魔鬼怪裏,從未真正登門過,據說就算偶爾光顧,也只是在門□□接,反正兩家就住對門,距離近的很。

可是今日,荀慕寒強行突破結界,登門了。

“你我二人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不知荀掌櫃今日是何意?”呲着黃色的門牙,穿着堪比難民的衣物,包子鋪老板擡起腳,順溜的将煙袋鍋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動作猥瑣的一塌糊塗。

僅僅一只腳邁入屋內的荀慕寒被他佝偻的身形擋了一半,蕭玦趴在地上,只能看到他衣物的下擺和半露的靴子,直接将他壓趴在地的威壓已然消失,可結合那晚棺材鋪門口的驚鴻一瞥,讓他仍不敢有半點輕舉妄動。

威壓不是消失了,只是被人擋住了。

這是善鬼與旱魃的交鋒,善鬼本身并無出色的攻擊之法,卻有着非同一般的鎮守之力,可以說,從荀慕寒一只腳邁入包子鋪起,老板就已經輸了。老板作為天命鎮守酆都的善鬼,能正面攻破他的領域的妖魔一只手就能數過來,偏偏其中一個就住他對門,想想也真是黑色幽默。

蕭玦覺得有點大事不妙。

相安無事這麽些年的鄰居突然打上門,怎麽看也不是他這個小透明該參與的事情,他倒是有心走為上策,可是他特麽的被威壓吓趴在地,完全起不來啊!

然而蕭玦的心碎與抓狂對于如今一觸即發的氣氛沒有絲毫影響。

荀慕寒沒有回答老板的問題,他擡手将掌櫃輕輕拂到一旁,輕描淡寫的将另一只腳也邁進了店裏。

“荀掌櫃不愧是荀掌櫃,”就算被人完全破掉了領域,包子鋪老板還是那幅咧着嘴露着大黃門牙的樣子,慢悠悠的嘬了一口煙杆嘴,“名不虛傳,可笑老朽自以為是了這麽多年,還奢望着能拼個平分秋色呢。”

聞言,從登場起便一直背着手沉默不語的荀掌櫃總算是開了口:“柳小子,你在我面前自稱‘老朽’?”

話音未落,只見原本笑眯眯的老板猛然僵住,胸膛猛烈鼓動,含在嘴裏的煙杆嘴松也不是,含也不是,據資深赤腳醫生蕭玦道長推斷,這應該是——嗆着了。

一邊是面如冠玉白衣翩翩的濁世佳公子,一邊是裝X失敗嗆着了的猥瑣老頭子,一想到他倆真實年齡差距可能與外貌正相反,這畫風就美的不敢看。

蕭玦尋思着,荀掌櫃死的時候可謂是風華正茂,而包子鋪老板卻□□到了知天命之齡,這才有了如今這種觸目驚心的對比。

“18歲那年你迎娶我小妹,兩年後生下長子,隔年生下女兒,湊成了一個好字。”

好不容易把咳嗽生生壓下去,老板把煙袋杆子別回了腰間,老臉上難得的閃過一絲不自然,不複以往的吊兒郎當。

“師尊收我為徒的時候,你賴在地上撒潑打滾要跟着走,卻被測出毫無修仙資質,那一年可是6歲?”

“你4歲那年向我挑戰,結果一頭撞到牆上,把腦門上撞出了一個窩,我可有記錯?”

如果柳判官在這裏,大概會嫉妒的發狂,要知道荀掌櫃可從來沒有一口氣對她說過這麽多話。

包子鋪老板的臉色這才真正的變了,他上前一步打斷了荀慕寒的回憶,嘴唇哆嗦了幾下:“你是……七哥?”

早已被深埋在記憶深處的童年記憶随着荀慕寒的一句句敘述再次複蘇,在無數模糊不清的面目中間準确的找到了目标。

七哥,在荀家行七,村子裏的長輩都稱呼他為“荀七郎”,是他們那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村落裏出的金鳳凰,想當年,資質優異的他被偶然路過的仙長相中,斬斷了俗緣,踏入了仙途。

斬俗緣是仙師們為了斷絕弟子塵俗之念而舉行的儀式,從宗族中除名,斷絕血緣之親,無父母,無兄弟,無姐妹,無妻兒,從此以後假托孤兒,再不履凡塵。

他也确實自那日之後,直到全村在獸潮中覆滅,也再沒有見過荀七郎,沒想到在度過漫長而無邊的歲月後,兩人竟做了這麽久的對門鄰居,當真是世事無常。

且慢,如果荀掌櫃就是當年的荀七郎,他怎麽會知道自己十八歲那年娶了荀八妹?舉行過斬俗緣的修道者中不是沒有想念父母親人的,但他們無一例外地發現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曾經的家鄉,就像是一層薄紗隔在他們與家鄉親人之間,即使見面也并不相識。

方才明白,斬俗緣,斬俗緣,俗緣已斷,前緣難續。

所以說,荀掌櫃是如何知道他離開之後發生的事的?難道他機緣巧合之下路過旁觀了他和八妹的婚禮,又在機緣巧合之下旁觀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的出生,然後又再次在機緣巧合之下旁觀了他們的第二個孩子的出生?

機緣巧合一定是對老荀家愛的深沉。

包子鋪老板沉思了一會兒,突然臉色大變的擡起頭來,這還是蕭玦第一次見到這個吊兒郎當的老頭子失态,如果柳厭離在這裏的話,八成會勸他珍惜機會,就算是她也沒見過這個猥瑣的大黃牙失去從容,此等奇景真是可遇不可求。

“是你,”他低沉的語氣透出一股子肯定,“八妹四處游歷時送她回鄉的那個男人是你,之後她那個神秘的寄信對象也是你!”

他的表情在恍然大悟和迷惑不解中不斷變換,為了能從那張布滿褶子的老臉上看出這些複雜交織的情緒,蕭玦差點用上了明目符。

“沒錯,正是我。”

得到荀掌櫃肯定的老板臉色卻沒有恢複,他皺着眉,右手下意識的在腰間的煙杆上反複磋磨。

“你們倆……竟然相遇了!”他的口氣像是在驚訝又像在嘆息。

親緣斬斷之後還能再相見,若非血脈相連的兄妹,這就是斬不斷的孽緣了。

“可惜最後我們還是猜到了彼此是誰。”荀慕寒微勾唇角,看向這位八妹夫。

可惜?

柳鐵柱心中泛過一絲了然,攢成一團的眉心舒展開來。青梅竹馬的八妹與自小離家的七哥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麽不能明說的往事,時至今日,已無甚麽要緊了。他這一生從未有一件憾事,生前兒女雙全,夫妻恩愛,乃至最後為了村子死在野獸爪下也毫無怨恨,更何況是化身善鬼鎮守一方的如今?

“怪不得這些年你一直關照阿離,”包子鋪老板臉上重新挂上揶揄的笑容,“原來是早就看出了她是我與八妹的後裔。”

荀慕寒不置可否的看了他一眼。

“紅苕可還在這裏?”

老板樂呵呵的點了點頭,看樣子經過一場認親以後放松了不少。

目光從趴在地上偷聽的蕭玦身上一掃而過,荀慕寒沉吟了一下,正欲往內走,腳下卻是一頓。

“師兄,既然來了,何不出來一敘?”

海派蠟燭

第 60 章 神捕柳厭離

先不提久別重逢的一對老冤家。

柳厭離腦子裏瞬間閃過綠帽僵屍的個人簡介:綠帽僵屍,原名呂懋,性別男,生前曾是一國将軍,死後屍體屍變,由于記憶不全,只記得與深愛的妻子海誓山盟……我擦勒,竟然全部吻合啊!

這種鬼生處處有驚喜的感覺,真是讓人沒蛋也疼啊!

機智的柳小姐決定先來捋一捋劇情。

抛開陸判官老年癡呆亂認娘的可能,從他的年齡可以推定,邢淩珍好多年前就存在了,真名為瑤芷仙子,能夠後綴“仙子”二字,想必是相當久遠的年代,畢竟上古修仙的黃金時代結束後,就沒有哪個女修者能夠厚着臉皮被稱作仙子了。

那麽她可以大膽的推測,瑤芷仙子和她激動時喊出的‘陸涅’早在上古時期就有了糾纏,糾纏起因看樣子也是因愛生恨、始亂終棄之類的,甚至陸涅很可能就是陸判官的親爹,最後八成是心狠手辣的陸涅幹掉了癡心一片的瑤芷仙子。之後,悲催的瑤芷轉世成為了邢淩珍,而一直沒能加入仙籍的陸涅為了了斷他倆的因果,制造了一具分身,也送入凡間,沒想到狗不改不了吃……哦不,本性難移,他的分/身竟然用同一套方法,把瑤芷的轉世邢淩珍也給搞死了!

這就看出了教書先生們不停強調的總結歸納錯誤是多麽的重要!要是瑤芷仙子也有一本錯題本,哪裏還有表哥猖狂的機會。

又被搞死了一次的瑤芷仙子這次三魂七魄徹底被分裂成了無數片,被封印在酆都的主魂之外,其中一片追着陸涅分/身的靈魂去了帝都,成為了她娘康陽公主,被投胎成侄子的陸涅搞死了全家,還有一片在很多年後投胎成了小汐姑娘,與陸涅分/身的肉體綠帽僵屍上演了一出人鬼情未了,最後被暴怒的未婚夫淹死在河邊。

至于其他的靈魂碎片與綠帽僵屍是否糾葛過,大概只有瑤芷仙子自己清楚了。

與數百年之前的初見相比,她的性格和記憶在不斷完善,到最後甚至憶起了遠古的名字,可是也有說不通的地方。

就算邢淩珍更早的記起上古時的過去,但柳厭離可不覺得在三魂七魄嚴重缺失的渾渾噩噩狀态下還可以搞出這麽複雜的陰謀,可以從她前後截然不同的态度推算出,她是在吞噬了含有她娘記憶的碎片後才徹底抛棄了“邢淩珍”的稱號,搖身一變成為了“瑤芷仙子”。偏偏她自己都說,這片碎片是在數年前才從枉死城中解放,然而陸判官卻在剛剛進入地府時就做好了暗算孟婆的鋪墊!

如果說陸判官裝瘋賣傻了萬年就是為自己将來可能要搞的陰謀留後手,那可真是蛇精病的令人刮目相看。

據她觀察,陸判官雖然不算是個好人,但是精神方面還是正常的。

陸判官從那個時候就開始暗算孟老大,必然是預料到了現在的情況,這麽一想就很可怕了。可是假如他是如此厲害的人物,為什麽要将事情拖延到這麽久之後呢?現在邢淩珍的靈魂被分裂削弱豈不是更不利?而他們要對付的陸涅經過這麽多年,只怕已經成為了地仙一般的人物,實在不算是個明智的做法。

以陸判官的能力,想要阻止邢淩珍的悲劇簡直輕而易舉,他毫無動作,不是不想阻止就是毫不知情,前者說明陸判官另有想法,後者說明這件事裏還有別人插手。

陸判官眼裏對瑤芷仙子的孺慕不似假裝,他根本不會對母親的遭遇無動于衷,那麽是誰蒙蔽了陸判官的雙眼,讓他一無所知呢?

就柳厭離看來,控制孟婆和忘川對于瑤芷母子的複仇并沒有顯示出多大意義。确實,故意暴露偷情可以順理成章的疏遠日益親密的戀人,浪子回頭的戲碼完美的制造出了大家的思維盲區,可是他完全沒有必要冒着暴露自己的風險去暗算孟婆,至今為止,暗算孟老大看起來就是為了讓她恢複記憶,可就算她恢複記憶加入了他們,又能做什麽呢?

難道瑤芷就是希望她和他們相認——全家大團圓?

雖然并不知曉瑤芷母子到底要做什麽,可縱觀全局,柳厭離隐隐覺得,他們兩個恐怕也在另一個人的布局之中。這個人不會是“陸涅”,“陸涅”不會希望自己和瑤芷的因果越纏越深。這個促使陸判官算計孟老大,又蒙蔽陸判官耳目的人,看上去是在幫助瑤芷仙子一夥,實際上卻讓雙方僵持不下,可是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嗎?

這邊柳判官在頭腦風暴,那邊的老情人敘舊也沒有落下。

陸判官一擡手,硬生生的把綠帽僵屍在離瑤芷和柳厭離一丈遠的地方攔了下來。

“呵,”他輕聲一笑,“呂将軍,就到這裏吧。”

呂懋愣愣的看着他,透過慘白的臉色依稀能看出生前的英武,他緩緩開口,聲音低啞中帶着遲疑:“我記得你……剛出生的時候……”

陸判官臉上的笑容瞬間收的幹幹淨淨。

“呂将軍恐怕是記錯了,雖然并不想承認,但是我的父親姓陸名涅,呂将軍只是呂将軍,可千萬別成為他。”

竟、竟然蒙對了!

柳厭離捂着臉在心中驚呼,說不定比起勾魂使者和地府判官這兩個升職路遙遙的行當,她轉行去當捕快可能更有前途。

只憑腦補就能破案的捕快,說不定會成為業界第一毒瘤,仔細想想還有點小激動呢!

面對陸判官頗有些意味深長的話語,綠帽僵屍沉默了。

瑤芷對于“陸涅”恨之入骨,而為了母親卧底地府上萬年、簡直可以去競選天下第一孝子的陸判官對這位生父的感官也可想而知了。柳厭離暗暗猜想,瑤芷母子雖然恨陸涅,可對綠帽僵屍怕是懷有相當複雜的感情,畢竟此“呂懋”非彼“呂懋”。綠帽僵屍不僅只是當年的呂懋的一部分,更是偏偏只繼承了呂懋對于邢淩珍的感情,通過剛剛的對話,甚至可以大膽推測,他身上殘留了陸涅本體對于瑤芷仙子的感情!

僅僅是殘存的一點情感就能支撐綠帽僵屍執着千年,然而本尊卻喪心病狂的一次又一次謀害愛人,可謂是愛的有多深,下手有多狠,那位傳說中的陸涅簡直就是自虐病态小能手!

如果他不是一個資深精分,那就是說明天平另一邊的砝碼實在是太重了,重到他可以忽略自己心底的悲鳴,可以泯滅自己的本心。

呂懋是為了光明的前程,表哥是為了狂妄的野心,那麽這位來自上古神話年代的陸涅又是為了什麽呢?權勢、地位、財富對他而言只怕不過是過眼雲煙,能讓一個修士徹底發狂,是獨一無二的法寶?是至高無上的功法?還是那條虛無缥缈的登天大道?

無論如何,綠帽僵屍的存在即是陸涅對于瑤芷的愛之證明,要是他本人知道這回事,大概那副負心薄義的臉都被打腫了吧。

可受刺激最深的恐怕還是瑤芷仙子。

被深愛的男人背叛,死了幾次之後終于死心,卻猝不及防的被證實對方竟然是愛她的,這真是何等的卧槽!

真是分分鐘被玩壞的節奏。

柳厭離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瑤芷,果不其然,對方的臉色相當難看。

愛人本來就對你薄情寡義要搞死你和愛人哪怕對你情根深種也要搞死你,這完全是兩個性質的事情。

老實說,後者可能更惡劣,也更讓人絕望。

雖說“愛能拯救世界”本來就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笑話。如果她是瑤芷,比起以絕望作為調味料的愛,也許會打從心底更希望是前者吧。

瑤芷還愛着陸涅,哪怕她看起來已經毫無留戀。

僅僅是短短的照面,柳厭離也已經确認了這一點。

正因為還深愛着,哪怕是近似于恨的愛,所以才無法放手,所以才會不斷糾纏,哪怕深陷地獄也要拉着對方在因果的泥潭裏掙紮。

這才是瑤芷真正悲哀的地方。

不喝孟婆湯就要跟渣男糾纏不清,喝了孟婆湯就要被渣男玩死,歸根究底還是眼光和品味太差,怎麽就這麽多年連一點進步也沒有呢,就奔着那個“渣”味去了。

想起自己對哥哥和荀掌櫃不同尋常的迷戀,柳厭離不得不承認,死心眼這一點好像是家族遺傳。

“無論如何,”沉默到讓柳厭離的思維繞着人間界來了幾個來回的綠帽僵屍終于打破了寂靜,“阿珍你終歸還是我深愛的夫人,我永遠記得我們當初的誓言。”

這不是什麽出乎意料的發言,對于邢淩珍的深情,本來就是綠帽僵屍成妖的執念,可這句話卻讓瑤芷勉強的勾起了一個譏諷的弧度:“呂懋,你從來就沒有娶過我啊,深愛的夫人,真是驚天的笑話。”

海派蠟燭

第 59 章 後面的朋友,你好呀

柳厭離此刻的心情大概就像是“你帶着爹娘哥哥還有未婚夫坐馬車,吃着火鍋還唱着歌,突然就被麻匪給劫了”。

自己的未婚夫表哥其實是親娘真愛的轉世,貴圈豈止一個亂字了得,突然覺得自己和老爹好多餘啊腫麽破。

表哥真是人生贏家,演的了戲,裝的了逼,造的了返,竟然還能母女兼收,這是哪裏的三流作者寫的惡俗話本嗎?

不過這也确實解釋通了為什麽她會突然冒出來陸判官這樣一個哥哥,八成也是邢淩珍不知道多少年前跟別人生的孩子,可是這樣一來,豈不是說明,邢淩珍真正的年齡遠遠比縣志和地府記載的大很多?

“說真的,那一世的我,其實心裏并不覺得如何遺憾,嫁給你爹雖然是皇命難違,可也過的輕松愉快,”邢淩珍臉上閃過一絲複雜,“大概我的內心深處,哪怕失去記憶,也不想再和那個男人真的有什麽瓜葛了吧。”

柳厭離意識到她的稱呼由“我的分/身”變為了“我”,口吻也與記憶裏的母親越發接近。

“沒想到的是,那個男人會成為我的親侄子,在二哥家裏見到剛出生的他的時候,便覺得面善,頗有些親切,你看,為娘就是這麽個傻女人,才會一遍一遍的走上老路,”邢淩珍笑了起來,豔麗無雙卻滿目凄涼,“我雖然執意為你取名為厭離,自己卻半點也沒有做到,我将他與你定下娃娃親,下意識的相信他,甚至默許他借用公主府的名號,到最後害了你爹,害了二哥,害了自己,還害了……你。”

要說柳厭離真的對公主娘有什麽不滿的話,那八成是替還是孩童的她與二舅家的表哥定下秦晉之好。雖說由于她的那點不為人知的小心思,大概無論婚約對象是誰都無所謂,但是對于打小無數次撞破表哥好事的她來說,真的把這厮當作夫君敬重還是有些難度,相比之下她寧肯去當小表弟的童養媳,起碼小表弟不會把她倆的婚約混不當回事的四處勾搭妹子。

話雖如此,公主娘的心思她還是大概了解的,與其到時候因為某些不得已的理由被政治聯姻或是嫁給不知底細的家夥,還不如表哥知根知底,以二舅對她的疼愛,以後也必然不會難為她。

遺憾的是,就連二舅這個親爹也沒有做到對表哥這只白眼狼知根知底。

“本王半生戎馬,忠心耿耿,沒想到臨老卻毀在了這個逆子手上,”在大婚之日的前一天,二舅睜着布滿血絲的眼睛看着她,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沙啞,“這逆子以為他架空本王,以公主府的名義招兵買馬就能将本王和小妹強綁上他的船,卻沒想到小妹和妹夫寧願一死也不如他意。離兒,你是小妹的獨女,于本王就像是親生女兒,小妹和妹夫臨走前唯希望你平安喜樂,你放心,本王已經想通了,今日便入宮面聖,定不會讓你這一輩子毀在這個逆子手裏!”

最不願意相信表哥意圖謀反的人,莫過于二舅了。引以為傲的兒子其實是個亂臣賊子,這對從年少時全力支持長兄繼位,弱冠之年就為國遠征蠻夷的他來說,恐怕是想都不敢想的巨大打擊。

二舅的功勞和威望實在太大了,大到哪怕他自己主動交出了兵權,哪怕作為帝王的大舅舅後繼有人,也鎮壓不住表哥從幼時就不斷膨脹的野心。

在當時,帝王一直無子,而前朝又有宗室過繼的先例,身為戰功赫赫的大将軍王的長子,又名滿京城,表哥可謂是過繼的首選,那個位子對于他來說曾經觸手可及,卻在一瞬間被表弟的出生打落雲端。恐怕在他的心裏,曾經作為潛在太子的自己遠比年少不知事的表弟更加有資格坐上那個位子。

“舅舅,離兒不想死。”

她對着仿佛一夜衰老的王朝戰神微微一笑,沒有高興,沒有害怕,甚至連悲傷也流露不出來了。

可是我卻不得不死。

她在心裏念完後半句,對自己的未來早已确定。

果不其然,第二天,直到她被拉着與表哥拜堂,本該坐在高堂之位的二舅也沒有現身,她平靜的跟表哥拜了堂,平靜的被送入了洞房,最後平靜的在來看新娘子的貴婦人面前赴死。

只有她死了,皇上才有機會光明正大的向表哥發難,只有她死了,柳家才能從叛臣賊子變為滿門忠烈。

鮮血噴湧而出,周圍人驚慌失措,她卻無法控制的想起了母親飲下毒酒前哀戚的眼神,父親一邊說着要她活下一邊緩緩松開的雙臂,堅信入宮就能救她的二舅霜染的鬓發,最後是兄長臨行前的笑容。

她想,她并不恨那個見死不救的大舅舅,早在母親死去的時候她就過早的明白了一件事——比起一名兄長,他更是一位皇帝。

他不是對母親的死無動于衷,只是他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他不是不曾對她真心疼愛,只是他作為帝王不能輕舉妄動,他是孤獨的帝王,這也許就是他的悲哀,也是未來小表弟的悲哀。

她不恨身不由己的帝王,她只恨狂妄自私的叛臣。

她此生最大遺憾,就是沒有親眼看到那個王八蛋被挫骨揚灰!

“這一次的死于非命讓我被關在枉死城消磨怨氣數百年,直到數年前才得以逃脫,轉世投胎,成為了小汐,”邢淩珍的敘述還在繼續,“而你爹……自然與我不同,無論是你師父還是我,都小心翼翼的瞞着他,不叫他知曉,所以你不要怪你爹不去見你,他一直到去投胎,都以為你得救了。”

“雖然是以政治聯姻為開端,但是到了最後,我倆都覺得,對于這段姻緣,真的是沒什麽可後悔的了。”

邢淩珍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卻是滿目淩厲。

“我萬萬沒想到,就算投胎轉世,也逃不過遇上那個男人的命運,這大概就是我倆從一開始就無法擺脫的孽緣吧。”

“你是說……林夫子?”柳厭離瞪大了眼睛,“不對!表哥明明沒有去投胎!難道小汐姑娘曾經是表哥的目标?可是小汐姑娘明明是被林夫子親手殺死的……”

“你還漏了一個人,”邢淩珍意味深長的說,“那個真正改變了小汐姑娘的人生的人。”

“小汐姑娘是因為懷了孩子才被氣瘋了的林苑博殺害的……”,柳厭離突然臉色一變,“你是說……綠帽僵屍?不,不可能,綠帽僵屍成名已久,況且表哥尚未投胎……除非……”

“是啊,你也猜到了,”邢淩珍的目光看向她的身後,神情迷離而又譏諷,“邢淩珍有好多個,誰說陸涅只有一個呢?那個家夥為了能夠順利成仙,不惜耗費力氣制作了一個分/身投入塵世,就是要借紅塵歷練來斬斷因果,諷刺的是,他的分/身不僅沒有斬斷因果,還因為再次害死了我,将一切擰成了一個死結。”

“那一世,我成為了‘天命神女邢淩珍’,而他則是一名英武将軍,我與他真心相許,沒想到被他一紙奏疏送上了黃泉,然而蒼天有眼,就在他要功成名就的時候,被人暗殺于府邸,而暗殺他的人,正是我的貼身護衛!”,她“咯咯”笑了起來,眼裏眉梢透出一股難以忽視的愉悅,“當時的皇帝害怕刺殺□□流出引起将士嘩變,将他以功臣之禮風光大葬,選出的墓穴也算是難得一見的寶地,沒想到,這男人死後魂魄雖離體,肉身卻被這風水寶地滋養,幾百年後竟然化為僵屍生出了神智,僵屍畢竟只是肉身,記憶殘缺不全,到頭來只保留了生前的一小部分情感。”

“我到現在才知道,你竟然是愛我的呢,呂懋。”

邢淩珍笑着笑着流出了淚水,她的目光直直的看向柳厭離社身後,綠帽僵屍之不知何時便在那裏直直的站立,他本來就慘白的面色更加憔悴,張了張口,一聲嘆息就溜了出來。

“阿珍……”

海派蠟燭

第 58 章 那些年瓢潑的狗血(捉蟲)

“我終究還是資歷太淺。”

事後,已經榮升柳判官很多年的某人握着酒杯說了這樣一句話。

對于普通人來說是千年老妖,對于真正的老妖怪們來說才剛學會走路的柳某人 ,在職業生涯的第九百九十九個年頭,打破了順風順水的套路,遭遇了最大的危機。

#論參加反派人物認親大會的正确姿勢#

先是一直暗自鄙視不屑的渣男跑出來喊妹妹,後有自打相識以來就單方面虐她的鬼王蹦出來自曝親娘身份,柳厭離覺得自己簡直就像著名短篇話本裏的那個倒黴官員,在升職評價的關鍵場合被對手雇傭的小孩子們抱着大腿喊“爹爹”,硬是無比冤枉的被扣了一個個人生活作風不正派的帽子。

你們不會是哪個競争對手派來的逗比吧?

看着面帶微笑的陸判官和身姿袅娜的邢女王,她不可抑制的這麽懷疑。

眼前這一幕要是傳出去了,讓以前被她蹂淩過的厲鬼們怎麽看她?讓黃泉道上的小弟們怎麽看她?讓師父師叔怎麽看她?讓頂頭上司崔府君怎麽看她?讓五方鬼帝怎麽看她?讓酆都大帝怎麽看她?最重要的是,讓七舅老爺怎麽看她?

且慢,如果邢淩珍真的是她娘,那豈不是也是七舅老爺的後輩?那七舅老爺就不是她一個人的七舅老爺了!

想通了這一關節的柳厭離宛如遭到了晴天霹靂,本來有些懵圈的思維也徹底清醒過來了,看向邢女王的眼神也不自覺的帶着一絲兇光。

在她看來,身份超然的荀慕寒之所以對她如此不同,有很大一部分源于她的血統,對于有某種不能明說的小心思的柳某人來說,另一個血緣關系比她更親近荀掌櫃的人帶給她的威脅感之強幾乎無法用語言描述。

好在她的怒目而視似乎被理解成了對被強行帶來的不滿,邢淩珍微微一笑,用與身段完全不符的飒爽步伐走了過來。

這是柳厭離這麽多年第一次認真的打量這位單方面虐了她無數年的鬼王,玲珑有致的身段和豔麗的長相往往一開始就奪走了他人的視線,大家閨秀出身的她,或許是因為曾經随軍駐守,步伐中帶着一股子英氣,與被視為端方有禮的碎步截然不同。

這是一個縱使在萬人之中也依舊光彩奪目的女子。

如果說邢淩珍與柳厭離的母親康陽公主有什麽相似之處,大概就是這份萬中無一的風姿了吧。康陽公主是先帝最疼愛的女兒,更是太子和大将軍的胞妹,豔冠京城,由先帝親自下旨賜婚,嫁給了當時才名滿天下的柳相之子,聖寵一時無兩。然後呢?普一進門,庶長子已生,縱使柳相親自致歉,丈夫收心,卻也僅生一女,後被侄子拖入泥潭,不得不含冤赴死,連唯一想要保下的女兒也死于非命,恐怕九泉之下也難以安息吧。

想到這裏,柳厭離不由一怔,說起來,她似乎從未見過父母的鬼魂,剛開始是她被灌了孟婆湯,恍恍惚惚之中竟一絲相見的念頭也無,等她回過神來,記起父母的死因,卻被告知二老早就贖清罪孽投胎去了。

她心底難以抑制的湧起一絲不安。

被灌孟婆湯的是她,為什麽爹娘投胎之前也不來見她一面呢?

記憶模糊時期忽略的一個個疑點紛紛浮出水面,焦躁和不安也結伴來襲,随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猖狂,即使知道這種心态相當危險,現在的她也無暇顧及了。

邢淩珍走到她面前,嘴角輕勾,目光溫柔似水,與那晚在包子鋪榻上一模一樣的表情。

“阿離,”她嘆謂一聲,目光複雜,似乎有千言萬語難以說出,“當日我不顧你爹意願,請高僧為你取名‘厭離’,說是希望你日後有顆厭離心,何嘗不是提醒自己。”

厭、離二字,取自佛經俱舍論卷五二十五、順正理論卷七十二中的有厭非離、有離非厭、有厭亦離、有非厭離等四句。蓋所謂“厭”,系指觀苦、集之現象而厭斥之行相;所謂“離”,系指既厭斥之,乃生起斷惑離染之作用。而邢淩珍口中所謂的“厭離心”便是指“往昔無知愚昧造作惡業,現在罪垢纏身,當生厭煩追悔之心”。

這實在不是應當安給長公主之女的名字,比起美好的祝願,更像是一句警示,也不怪當時的柳父激烈反對,最終卻拗不過公主之尊的妻子,當然,最後的結果也跟他壓根就是個起名廢有關。

長子被他起名叫柳非宓,長女竟然還要叫柳宓,這都是什麽鬼,還不如順應公主的希望,起碼還有禪意在裏面,不像湊數的!——這是當時柳家大部分人的真實想法。

于是乎,柳厭離就有了這麽一個活像是警世恒言的名字。

起這麽個名字的好處也是有的,起碼全素齋的大和尚們就特別喜歡她,每次去都給她打折,不然這麽多年來,孝敬給地藏菩薩的香火費就能耗幹她微薄的俸祿。

現在想來,娘親堅持要給她起這麽個名字,恐怕是大有用意。

“阿離,我是你娘。”邢淩珍眼眸半垂,語态溫柔卻不容置疑,明明是不同的容顏、不同的聲音,卻瞬間讓柳厭離回到了九百年前,仿佛故去已久的康陽長公主就在眼前。

這一瞬間,她突然就信了,明明沒有任何确鑿的證據,但她就是信了。

“你現在确實是我娘,”她的嗓子有些發緊,“可之前的你并不是。”

這句話有些沒頭沒尾,但是邢淩珍聽懂了。

“我之前确實不是,你娘是我的一部分,現在,我和她合為一體了。”她的目光幾乎可以稱為欣慰了。

聽到這裏,柳厭離心頭一跳。

“我娘是……!”

“沒錯,你娘的轉世是小汐姑娘。”

膛目結舌。

小汐姑娘,那個與僵屍私通的小汐姑娘,那個死不瞑目的小汐姑娘,那個被邢淩珍拆吃入腹的小汐姑娘……

柳厭離張口欲說什麽,卻又頹然地閉上了嘴。

她真的,什麽也說不出來。

僅剩上半身的小汐姑娘抱着嬰兒安詳微笑的樣子閃過眼前,與母親慈愛的面龐逐漸重疊。

柳厭離緩緩閉上雙眼,簡直就是剜心酷刑。

“這麽說……我的母親,康陽長公主,也是你的分/身?可是,帝都明明離酆都如此之遠,據地府記載,你幾乎不會讓自己的分/身轉世離開屍身太遠。”

“确實如此,可偏偏也有例外,你單單知道我由500多名冤死厲鬼凝聚而成,卻不知就算是我,也無法同時操控如此之多的分/身。我只有一個主魂,雖然殘破不堪,便是你知曉的邢淩珍,也是現在這個‘我’,而大部分分/身,則是由我那五百名部下的魂魄組成,這些分/身不會離開身為主魂的我,也不會遠離我們的屍首。”邢淩珍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嘴角眉梢透出的淩厲,“因為一個男人的背叛,我已淪入萬劫不複之境地,可笑的是,在我無意識無記憶的時候,還是會下意識的去追尋他,康陽長公主便是這樣一個擁有主魂一小部分的分/身,她遠渡帝都,便是為了那個男人。”

這種可以說是私密的內情,縣志裏當然不會記載,柳厭離聽的眉頭緊皺,隐約明白了邢淩珍為何要借小汐姑娘和鬼子那麽殘酷的戲弄綠帽僵屍。

“那個男人是……?”

她腦海裏閃過父親模糊不清的容顏。

“我那分/身到達帝都後已是強驽之末,她怎會想到,那個男人此時尚未投胎 ,”邢淩珍挑起嘴角的弧度格外殘酷,“直到她出閣嫁人,才發現,心愛之人竟然成了她的親侄子!”

海派蠟燭